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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席絹 - 大齡宮女【單】 [打印本頁]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8-23 10:14 PM     標題: 席絹 - 大齡宮女【單】

本帖最後由 澄澄澄 於 2010-8-23 11:13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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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好——太好了!
沒錯,在他人生裡三分之二的時間都臥病在床時,
他是曾好奇生命走到盡頭之後,
迎接他金大公子哥兒的會是哪一種境地?
天堂?地獄?還是……
不管是什麼,掛就掛了,他從來也沒想過「重生」這檔子事!
但他竟然就這麼重生了——也就是時下流行的穿越時空?
重生是吧?穿越是吧?很好!沒幾個能有這能耐的!
更好的是,他竟穿越到一個不知名朝代的不知名皇宮裡,
重生在一名年紀老大不小、即將面臨失業的宮女身上——
晴天霹靂啊!
想他一個事業有成、養尊處優的40歲黃金單身貴公子,
此刻竟淪落成一個無才無貌無錢財的23歲三無貧乏宮女……
這……這老天爺還真會玩他呀!
人生至此,他還能祈求什麼?
看來也只有混吃等死的美麗人生了……
【出版日期】2010/07/16
【出版社名稱】飛田
【書系及編號】當紅羅曼史0550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8-23 10:50 PM

楔子

    前世.新生

    死亡是什麼樣子?

    在人生的最後幾年,他總是在過多無所事事的時刻,不由自主地思考這個問題。當然,也許在吐出生命的最後一口空氣時,他的存在,就此灰飛煙滅,連思想也不復存在,那麼這般孜孜唸唸地思索,又有什麼用?

    什麼用?啊,不一定要有什麼用的。不斷地思來想去,也不過是因為太閒了而已。他是一個病人,如果病人也可以是一種職業的話,那麼,在他短短的四十年生命中,他幾乎可以算是一個真正的全職病人,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的那一種。

    不管一個人的人生,曾經多麼的意氣風發,多麼的風光熱鬧,在生命走到盡頭時,也就只是無言以對的沉默而已……

    等死啊……

    真是件無聊的事呢。

    不過,對於他這樣習慣於生病的人來說,肉體的疼痛或死亡的恐懼,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也就淡了。

    生老病死、吃喝玩樂、愛恨情仇什麼的,對他來說都不是特別值得掛心的事。太過破敗的身體掐滅了他所有的熱情,總是習慣讓自己淡淡的,忍耐著所有的不舒服,他忍痛的功夫不錯,已經能做到就算痛到極致,也不會失態地哀號哭喊,通常是靜靜地昏迷過去。

    不斷挑戰自己忍耐的極限,是他培養多年的樂趣。

    反正也沒別的事可以做,又沒時間培養別的興趣嗜好,日子也就這樣湊合了。

    他生來就是個備受父母寵愛的獨生子,優渥的家境給了他安心生病養病的環境,不至於教他因為金錢上的匱乏,而逼得父母不得不傾家蕩產來治療他先天不足的破敗身體,甚至,不得不將他丟在孤兒院門口自生自滅……

    他曾經算過,花在他身上打小到大的醫藥費用,足夠父親多買下幾塊位於精華區的地皮,放著不動讓它自己升值,二十年下來,如今也該是賺回數十億的暴利進袋。

    那些錢哪,源源不斷地用在他這破敗的身體上,只為能拖著一口氣,說起來實在是一筆失敗的投資。當他必須親自打理家業、每天不得不撥出些許發呆的時間來看著理財師為他整理出來的財務報表以及投資報告這些乏味至極的文件時,不免會感歎一下。

    願意打理家業,倒不是出自於父母意外亡故的原因。他那雙極之疼愛獨子的父母,早早就將大筆財富做了妥善的打理,也為他尋來可靠的理財專家、會計師、律師等,組成一個利益共同體的小團隊。可以說,就算失去父母,他依然可以每天過著悠閒的生病日子,在身體狀況允許的範圍內為所欲為。但是他還是學會了如何理財,並適度地融入那個理財團隊,只因為--他得為他唯一的獨子打算,正如在他人生的前二十二年,備受父母呵護那樣。他希望這樣對子女過度溺愛保護的行為,可以在日後成為金家一個奇特獨有的傳統。

    無限制的溺愛子女,到底可以將他寵得多壞?這是他一直想知道的事。

    父母對他極之愛寵,但他除了身體沒起色外,倒也沒有太大的少爺脾氣,至少,他從不以自己病痛為借口,成天擺臉色來刺痛父母早已為他操碎了的心。他是一個沒有被寵壞的好兒子,他想,如果他身體能夠健康一點的話,他是願意學著去當一個飛揚跋扈惹人嫌的敗家子看看的。那一定很有趣。

    所以,當他意外有了一個兒子之後,他對兒子只有一個期望--提供他一輩子不愁吃穿的錢,由著他吃喝玩樂,教他享受人世間的一切,讓他生下來就是為了花錢,除此之外,不必想其它。責任、義務、光宗耀祖什麼的,都不必扛在肩上勞累自己,就純粹地當個有格調的公子哥兒,不務正業一輩子去吧!

    可惜……他的身體太差,沒能撐到親眼見到兒子如何恣意揮霍著玩樂一生;再說,由於兒子的母親那邊的家族太過複雜,有些問題始終沒有得到徹底的解決。他花了十來年,在清醒的每一刻,都在謀畫著如何讓兒子自由快樂的成長,幸福過著紈褲的一生……

    好吧!他承認,自從有了個兒子之後,他就開始後悔當初不該憑著一時衝動,就跟孩子的媽結婚。

    孩子的媽很好……至少,在當時的那一瞬間,她讓他心動了!而且她黑道大姐頭的身份更是教他感到驚險刺激,與她交往,簡直是超禁忌、超瘋狂!那種犯忌的快感,簡直可以說是拎著腦袋在玩命!

    以一個不知道還能活多久的病秧子而言,偶爾的瘋狂是應該被體諒的。只是,兒子生下來之後,他開始後悔,因為他期許兒子有個無憂的紈褲人生,但因為妻子複雜的背景,以至於兒子的將來,注定不那麼風平浪靜,有太多人想干涉他的人生了。

    當初放縱自己狂戀一場、閃電結婚什麼的,可沒有想過子女後代這回事哪……

    如果早知道會有孩子,他就不會考慮招惹那麼一個麻煩的女子,即使她是他人生中唯一感覺到喜歡的外人。

    他有錢,但妻子的家族種種事務,不是用錢就能解決的。

    錢無法擺平的事,他就顯得很無力了。還好,他的妻子--啊,老是改不了口,是前妻。他的前妻是一個擁有鋼鐵意志的人,她的強悍足夠保證兒子的將來盡可能活得隨心所欲。

    前妻對子女的教育方式是放牛吃草,長好長壞都無所謂,反正都是她的孩子。不似他有著長遠的規畫,並企圖引導子女往他期望的方向走去,前妻總笑他是個控制狂。可見她有多麼的不以為然。幸而,即使對他的控制欲很有意見,卻仍然同意他的要求--不讓她娘家的事來煩兒子,讓他徹底擺脫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對前妻非常地有信心,她答應的事,就一定會做到,就算哪天她出意外死了,也會安排好一切!所以即使他是個不稱職的父親,也能安心平靜地面對死亡,不會有任何怨恨牽掛。

    而今天,此刻,他終於要永永遠遠地離開這個世界了。

    這兩年昏昏沉沉的,一日虛弱過一日,醫生曾經發出四次病危通知,卻又沒死成,硬是吊著一口氣苟延殘喘著。

    說真的,他對自己的毅力還滿佩服的,那麼虛弱那麼痛,都沒死成。每次清醒過來,看到床邊幾個特地大老遠跑來送他一程的人,都已經開始感到不好意思了。

    他有預感,這次是真的要走了。

    前妻這次也來了,他覺得很愉快。之前四次她沒有到場,是因為她人在遙遠的第三世界忙著。這次之所以來了,肯定是因為正好休假。

    不過,她是個從來不做白工的人。

    她是來給他送終的,那麼就不會白跑一趟!

    他對她有著無比的信心!

    「嗨,我就要走了……」他以為自己還能有些許力氣發出輕快的聲音,好跟前妻聊聊天,打發一下時間。卻不料發出的字句破碎成氣音,若不是她特別敏銳的聽力,還真是聽不到他想表達什麼。

    「嗯,我知道。」前妻是個泰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的人,這讓她顯得很冷酷,即使她總是笑得痞痞的,但氣質就是冷得像南極寒冰。

    「那麼,bye……」他是個優雅的公子哥,堅持在人生最後一秒,也要維持著體面。就算他已經發不出聲音,僅剩的力氣只能做出口形。

    「bye--」

    像是知道他眼中似有若無的期待是什麼。前妻俯下頭,給了他一個吻別。

    一抹淡淡的笑意定格在他臉上,成為他生命中最後一抹表情。

    所謂含笑九泉,正是如此吧?

    四十歲的短暫人生,在此劃下句點。

    一切,就此結束。

    生命的盡頭,是虛無嗎?

    而虛無,就是無止境的黑暗嗎?

    他在飄蕩……

    雖然看不到自己,也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更是失去了方向感,但他知道,自己在飄蕩,朝不知名的方向直線飄去……

    他不知道這樣執著於某一個方向有什麼意義,四面八方都是烏漆抹黑的,再去區分東南西北也沒有什麼意思了,不是?

    但他不由自主。如果他是可以控制自己的話,那麼,他就會命令自己停下來,就算已經死掉的人再也不會感覺到疲累,但一直傻傻飄著也未免太蠢?

    他想,他應該停下。但卻發現自己停不了,自己像是一抹輕煙,一邊飛著一邊正在消散……

    這讓他想起妻子……啊,不,是前妻,抽煙時的樣子。當她吐出煙圈時,初時白煙濃密,然後那煙會向上飄去,邊飄邊逸散,最後在高處化為虛無……

    也許,他現在就是這樣的情形吧。

    他還是一直在朝某個方向飄著,或許飄了幾天?幾日?幾年?甚至幾百年、千年?天曉得!他或許還能「看」得到,然而在這無止境的黑裡,張眼閉眼毫無意義的地方,就算他有手,而且還戴了表,難不成還能抬起來看一下時間嗎?

    ……突然,他看見了!

    前方,黑暗裡出現了一抹珍珠色的微光,很黯淡,但相較於四周的黑,它的存在可比夏日艷陽了!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比起知道它是什麼,更令他著急的是它正在消散!

    他想,他是厭煩極了黑色了,於是好不容易見到其它顏色,便希望它可以存在得久一點。所以他不想要它消失,他命令自己趕在那已經變成灰色的光消失前,靠近它!

    他沒有辦法讓自己加速,不過他還是趕在那灰色的光徹底消失時接近它了。在他接近的瞬間,那已經四散的灰光竟又亮了起來,重新聚合在他四周,將他包裹住!

    然後,他被一股力量狠狠吸攫住,像被猛力塞進了什麼容器裡,一時動彈不得,窒悶的痛苦感令他想大叫,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再然後,隨著自己與那珍珠色光芒融合為一體之後,腦海中開始大量浮現無數個快轉畫面,衝擊得他頭昏眼花,覺得整顆腦袋都快爆了!

    然後,他暈了!他像個被逼迫在電影院連續看了三天三夜快轉電影、眼睛無一刻得到休息的可憐觀眾那樣,暈了!

    這次,真的是,再也沒有半點意識了……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8-23 10:51 PM

第一章

    迷迷糊糊睜開眼的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又當了一次放羊的小孩,第五度沒死成。那些來送他最後一程的人,又白走了一趟。

    再怎麼皮厚的人,都該要覺得不好意思了,何況他是個這麼愛面子、喜歡端著公子哥兒身段、希望有個好名聲留給別人去打聽的人。

    也許……他該換個醫生了。換個醫術不那麼好、醫德不那麼佳,重點是懂得體貼病人心意的醫生。

    這個主治醫師簡直像是跟閻羅王有仇似的,專愛跟地府搶生意,他一條殘喘的小命,被擰得細細的像條拔河繩,由著生與死的兩方拉來扯去,玩得不亦樂乎。再怎麼好涵養的人,也是有脾氣的吧!

    就算他病得亂七八糟,老是生死一線,也是需要尊重的好吧?!

    第一次病危沒死成,會慶幸。

    第二次病危沒死成,有點僥倖。

    第三次病危還是沒死成的話,就尷尬了。

    到了第四次,仍舊沒死成,清醒過來都不好意思睜開眼看任何人了,只想默默挖個坑把自己埋了,順便拉著主治醫生一道……

    第五次……還好,第五次,成功了!

    是成功了,但還來不及在心底為自己握拳喝彩,就接到晴天霹靂一枚--

    「姑娘,你還好吧?」清揚的男中音在耳邊響起。

    姑娘?什麼姑娘?在叫誰?還有,這麼古老的稱謂是怎麼回事?莫非這年頭流行起復古風,連遣詞用字都復古了嗎?初初回復意識的金公子滿腦子漿糊,雖然渾渾噩噩的,卻不妨礙他分出一點思緒去天馬行空……

    然後,他發現那聲「姑娘」似乎是在稱呼自己。因為他被扶了起來,而男中音再次在耳邊響起:

    「失禮了,姑娘,在下扶你到一旁稍作休息,以免被路人再度推擠受傷。唐突之處,還請見諒。」

    是個好聽的聲音,不過聽在金公子耳中,卻成了雷聲轟轟,震碎了他滿腦子的渾渾噩噩,一時竟神清氣爽起來!他連忙使盡力氣,撐開自己彷彿千斤重的眼皮,想要弄清楚現下是怎麼一回事!

    乍然一看,他以為自己見到了熟悉的人!但很快發現,只是肖似,並非同一人……所以雖然一瞬間失望地誤會自己的第五次病危仍是活了過來,但也就那麼一瞬而已,他這次是真的,死了……

    那一雙似曾相識的單眼皮大眼睛,炯炯有神地凝望著他,那眼底有著善意,也有一點點淡漠,可見對於一時的舉手之勞只是出於人品太好,但也就這樣了,那隱藏著極深的,還有一絲絲防備。

    防備……什麼呢?被賴上?

    心裡疑惑陣陣的金公子安靜地被眉眼肖似故人的陌生好心人給扶到青石板路旁的邊角地、不會有人行走的地方坐著。背靠著一棵柳樹,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安置自己後,才開始放眼打量週遭。

    眼睛隨意掃了掃四周,這裡是個好山好水的地方,天上是乾淨得不可思議的藍天白雲;地上是古意盎然的天然美景,而且非常應景地塞滿了無數的古人。

    是的,是古人。

    他們每個人的衣著都非常古意,古得很徹底,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古得一塌糊塗。看到這樣的場景,一點也不會認為是在拍電視劇什麼的。那太自欺欺人了,不願面對現實的人才這麼幹。

    瞧瞧這些人身上穿的:有的是華麗的絲綢,有的是粗糙的麻,不管精緻或粗鄙,華麗或寒酸,總之,全是古裝;髮型更是十分有特色,男的全是梳髻戴冠,女的則花樣多些,但也全都不脫鬢角戴花、金玉飾品綰髻什麼的。比較講究的婦人,甚至還戴著長長的帷帽,用厚厚的紗簾將自己從頭罩到小腿。

    明明是一堆奇裝異服的男男女女,卻極之和諧地融入眼前的山光水色中,不見一絲突兀。

    如果這些奇裝異服的人是不突兀的,那麼,唯一突兀的人,就是他了……

    金公子呆呆地低頭打量自己,先看到自己的雙手--這是一雙女性的手,更是一雙長年勞動的手。十根手指甲光禿禿的,不見光澤,甚至還有幾處龜裂,指甲的顏色也不是健康的粉紅,而是偏向黑黃;手指更是顯得有些粗壯難看,手背毛孔粗大,紋路深刻;手心粗糙且脫皮處處,摸起來非常硬實,還有些尖銳,簡直可以直接拿來當磨砂紙使用!這樣的手掌,隨便從一塊絲綢上滑過,足以將絲綢還原成蠶絲吧……

    一個人到底要出賣勞力到什麼程度、不珍惜身體到什麼程度,才能將自己毀成這副慘狀?

    金公子養尊處優了四十年,別說自己的雙手肯定是嬌嫩柔軟的,就他認識的人裡--包括醫院掃地的清潔女工,也沒有粗糙到這麼嚴重的手。

    被這樣醜陋的一雙手打擊到麻木,金公子一下子感到興味索然,對自己的新長相失去了任何期待。即使發現自己的性別改變,也沒有心情去覺得驚濤駭浪了。

    他想不透一個應該死去的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地方,還成為一個女人?然後,他想起了之前那片無止境的黑暗,還有,灰色的光……然後,他與那灰色的光融在一起了!這,或許就是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因了--他與這具身體的原主人融合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而重生,聽起來也不是太過美好的辭彙,尤其是,重生在這麼一具粗糙的身體裡。

    男變女,誠然值得以驚聲尖叫來表達自己的震撼,可是,如果貌醜身陋至此,那麼,是男是女也沒有什麼好在意了--嬌生慣養了一輩子的金大少,對於生存的苦難一無所知,即使他常常處於死亡邊緣,但那絕對是兩回事。

    所以,對他而言,長得粗陋,恐怕比餓死還嚴重。畢竟他曾經是個美男子,卻不曾體會過什麼叫飢餓。

    金大少正在忙著COS雕像,將自己隔離在這個世界以外,一時收訊不良,無法接收週遭傳遞過來的各式訊息,包括她身邊還杵著的那個扶了她一把的好心人。那位好心人一直被無視中。

    他的時間正在靜止中,可不代表別人也是,於是,他身邊那個好心人打破沉默開口了--

    「若姑娘已然無礙,在下就此別過了。」

    「……」無聲無息,是唯一回應。

    由於金大少一直沉默地看著人群,目光顯得空茫而呆滯,對於身邊這個雖然有點熟悉,但實際上是陌生人的男子,沒有投以絲毫關注,就連最基本的口頭感謝也沒有。男子並不認為自己小小扶了眼前女子一把,讓她免於被人群踐踏或者被馬車輾過,算得上什麼天大的恩情。他不是那種順手幫了人,就認為別人應該感恩戴德回報的人,只是……這樣的目中無人,也未免太無禮了吧?

    還是……這位姑娘還沒有從驚嚇中回神?嚇得神魂不屬了?

    「姑娘?」再度試探一問。

    還是沒有得到回應。男子一雙筆直軒揚的眉忍不住微微擰了起來。

    剛剛那一波人潮疾速而過,他遠遠看到這位姑娘被推擠在地,被好幾個人踩了過去,等人潮走遠了,趴在地上的她仍是一動也不動的,不知道是暈厥過去了,還是痛得起不了身,就怕是被踩壞了骨頭,那就嚴重了。

    而週遭的人都各自忙著自己的事,雖然瞥見路上躺了個女子,但也沒有人願意多事,想著反正每隔一刻鐘,都會有巡衛兵過來巡視,維持秩序,一般人也就不用操心了;若自己多事,到時被反咬了一口意圖敲詐,那可就麻煩了。

    當然,之所以會沒有人理會這位姑娘的最大原因,恐怕是見她一身粗衣,再者從她枯燥而束得不平整的發,以及,粗黑的手來看,除了絕對不是個有點姿色的女人外,還八成是個低賤的奴籍,眾人也就沒有什麼心思去理會她了。

    而,幫了金大少的這個年輕男子,自認並非善良之輩,但不說等一會他家裡的馬車會載著大批貨物駕過來,這一個女子躺在路邊,若是被馬車傷著了,可就是他的責任了,光是就這麼放著一名弱勢女性倒在路上不管……他的心沒有別人硬,終究做不到。

    但這位姑娘再這麼傻下去也不是辦法。要不是確定沒有人可以睜著眼睛昏迷的話,他還真要以為眼前這名姑娘正在昏睡不醒中!或者,是個耳聾的,重聽的?

    於是,咬牙,以更大些的聲音在她耳邊叫著:

    「姑娘!你聽得到在下的聲音嗎?!」

    聽到了!比雷還響的聲音,怎麼會聽不到?!

    「啊!」

    金大少被嚇得驚喘出一聲低叫,向來優秀的涵養讓他即使飽受驚嚇也沒有失態地尖叫,走神到天外的思緒終於歸位,呆滯的雙眼也終於有了神采,空洞的黑眸霎時亮得灼人,那眼波切過來,簡直犀利得像把刀。

    一個粗鄙模樣的女子,怎麼會有這樣凌厲的眼神?!

    男子身體不由自主地緊繃起來,原本滿身的不耐煩、一點點的關懷同情等等雜七雜八的情緒一下子收斂得乾乾淨淨,表情嚴肅,教人無法從他臉上讀出任何想法。

    「你……」這人是誰?認識自己現在這具身體的原主嗎?金大少在腦內搜尋了下,有點遺憾地發現那裡只有一片空白,至少,記憶裡沒有儲存過眼前這張臉譜……男子給他的熟悉感,來自,嗯……前生……

    「如果你沒事了,在下--」雖然對這名女子產生了一點疑惑,但畢竟素昧平生,就算她身上有什麼不妥當,也不關他的事了。男子心中下了決定,正打算告辭。

    不過,話還沒說完,就被身後傳來的叫聲給打斷--

    「哎啊!寶生姐,你在這兒啊,我們在前頭找了你好久,都沒看到你,想著你會不會已經到明興宮前的大廣場等著了,結果跑到那邊還是沒看到你,誰想你竟然落在這兒了!你這是怎麼了啊?!」

    金大少抬眼看去,見到三名跑得氣喘吁吁的十三、四歲少女正站立在她面前,為首那名圓臉少女從大老遠的就劈哩啪啦地說了一堆既擔心又牢騷的話。

    這三個人……金大少以為自己空白的腦袋不會提供任何有用的資訊的,可是,嘴巴卻極之自然地開口喚人了:

    「梅香、秀竹、阿惜。」隨著對三名少女的名字正確喚出,金大少的大腦立即有了搜索引擎的功能,在輸入三個人名為關鍵字之後,自動列出了眼前三人的來歷,以及自己這具身體與她們的關係--嗯,就是資深老鳥與資淺菜鳥的關係。她們共同擁有著一個很不怎麼樣的職業:宮女。還是非常不吃香,超級沒前途的那種。

    「你們來得正好,我剛剛跌倒了,現在還痛得站不起來呢。是這位……好心的先生幫助了我。啊,失禮了,一直忘了向你道謝,謝謝你了。」金大少終於記起禮貌,連忙補救。他可是一個風度翩翩、氣質高貴的公子哥,不容許自己有任何不恰當的失禮舉止。

    男子臉色有點奇怪,他不是先生,也不以教書為業,不明白女子為何要如此喚他。還有,對於她直白而有禮的道謝,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出合適的反應。更別說,她的道謝……禮貌多過真心感激,不知為何竟給人高高在上的感覺。

    好奇怪的女子……

    算了,這不是他該好奇的。他在這名女子身上耗去太多無謂的時間了,巴不得在最快的時間內將她擺脫掉。於是,他道: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在下失陪了。」拱拱手,起身,走人。

    金公子望著男子轉身而去的背影,習慣性地屈起手指輕敲著大腿,終究忍不住,於是脫口揚聲問道:

    「呃,先生,請問,你是不是姓趙?」

    前方已在五步外的男子被問得頓了下腳步,略略回身看她一眼。眉頭有些皺,眼神帶著防備,卻是沒有回應,以更快的步伐離開了,很快地沒入人群裡。

    竟然猜對了,是姓趙呢!

    金公子嘴角勾起一抹笑,覺得心情突然好了許多。

    對這陌生的新天地,也不再那麼牴觸了。

    好吧!既來之,則安之。他會適應的,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要吃苦了。

    「扶我起來吧。」他舉起雙手,理所當然地對三名小姑娘要求道。

    ***

    關於靈魂的研究始終沒有絕對的定論,而金寶生的上輩子縱使常常在生死之間拔河,也不表示她應該對這方面很瞭解,所以她不知道自己是跟原來的金寶生的靈魂融合了,還是說他將她吞噬了?總之,很奇特的,在金寶生遭受意外失去意識時,他金公子就「醒」在這具身體裡了,而且還接收了她的所有記憶……

    嗯,怎麼說呢,這些記憶讓他瞭解了自己的情況很不美妙。

    這具身體自十二歲起進宮服役,至今已經工作了將近十一個年頭,是個混得奇差、運氣黯淡,沒什麼本事也沒有靠山的低級宮女。若不是年資擺在那裡,一些後進的學妹(小宮女)、學弟(小太監)必須表面上恭恭敬敬地叫她一聲姐姐,而她可以將一些粗重的、不想做的累活丟給他們來給自己掙取一點小小福利的話,這個高齡老宮女差不多該羞愧地去死一死了。

    這個宮女身上有著一些不太優的性情,比如說善良溫吞;比如說軟弱怕事;比如說學不會虛張聲勢或者倚老賣老,偶爾還會被那些年資淺的小宮女給指使得團團轉,就因為她不會計較,也絕不跟人交惡。這種性情放在任何一個時空的職場上,都是非常不妙的。

    金大公子前一輩子雖然沒有上過班,也沒進過職場--誰讓他手上有錢,一開始接觸商業時,起點直接就是老闆了。他沒當過員工,但當過老闆,也面試過人,那些老實本分、懦弱安靜的人,他只會安心地派他去當總務,專門管理公司的文具用品發放、茶水間沖泡品的補充、廁所衛生紙的有無,一輩子也別想翻身了。

    無疑的,金寶生宮女就是頂頭上司眼中那種最佳低階員工,雖用得安心,但也可有可無的那種。

    真是超級沒前途。

    更沒前途的是--這女人工作了十一年,居然身上沒有存下半毛錢!當宮女的月俸都如數寄回老家,給兄弟姊妹買地結婚生子去了。就指望著等二十五歲放出宮時,家裡的兄弟可以看在她多年的奉獻上,接納她,給她一個容身之地……

    多麼沒志氣的心願,多麼卑微的念想。

    金公子不是個容易喪氣的人,但手上沒有錢的感覺,實在教他感到不安。在商場上投資多年,他知道用一千萬去賺一億是很容易可以辦到的,但若想用一塊錢去賺回一百元則是困難重重的,更別說他現在身上一無所有。

    沒有錢,沒有朋友,沒有尊敬,沒有地位……

    在金公子終於翻檢完金寶生宮女二十三年的人生經歷後,歎了一口氣,雖然週遭跟他相同命運的人很多,她不是唯一慘的那一個,但這一點也無法讓他覺得好過一點。他試圖為自己這具新身體找出一點值得安慰的事,或許……戶口身份為良籍而非賤籍算是所有悲慘裡唯一還算得上好消息的事吧。

    金公子重生在一個叫做永盛王朝的國家,至於到底還算不算是地球居民?他可不敢確定。仔細搜索完金寶生的記憶,也無法知曉永盛王朝的疆域到底有多大,國家屏障是山呢,還是海?週遭還有什麼其他國家存在等等。

    這個見識貧乏的女人,頂多記得自己出身於洪昌縣金家村,屬性是良籍裡的農籍,腦中除了洪昌縣之外,就只知道永盛王朝的首都叫做恆安城,又可簡稱天都。從金家村走到天都,步行要十天,搭驢車要四天,中間要越過兩座山頭。除此之外的地理概念,一片空白。

    聽說在永盛王朝建立之前,曾經有過長達兩百年的亂世,一群擁兵自重的人殺來殺去,毫無節制,導致人口大量死亡,偌大的土地,一片荒蕪,即使走在號稱繁華的城市,街上人口依然稀稀落落到教人心酸,簡直跟山村荒野沒兩樣。

    然後,永盛王朝建立起來了。在做了一番翔實的人口統計之後,發現比起兩百年前,最後一個王朝滅亡時的人口數,竟然少了五分之三……

    於是,人力成了寶貴而緊缺的資源。除了大量鼓勵生育之外,在稅收與徭役上,更是非常有彈性,可以用家中丁口的服役來抵消稅收;而且服役的丁口,並不僅限於男丁,女子亦可為國服務。

    如果一個家庭僅有一名獨生子女的話,是不用服役的,但必須盡可能地為全國人口數做出貢獻,若是十年之內再無所出,就必須比別人繳交更多的稅金;而若有兩個子女的話,則可以挑一名子女出來服兵役或農役、工役等等;若是家中有兩名以上的子女,又是不同的計役方式。總之,在開國之初,皇帝為了充分而有效的利用人口勞動力,制定了一大堆律法,並要求嚴格執行。

    即使如今永盛王朝安安穩穩地成立一百五十年,一切都算是安定下來之後,這些服役條規,仍然被執行著。雖然朝廷裡已經在討論這些役法的修改方案,不過這些對金寶生而言,一點用處都沒有。法案修改不修改的,對她而言都沒差。反正再過兩年,她就要被放出去了。

    金寶生目前的兄弟姊妹有五個,不過當年她進宮服役時,家裡就只有她跟大哥金天寶--長子男丁是多麼珍貴稀罕的存在啊,自然是不可能放大哥去軍營服役的,所以服役的人就只能是她了。

    像她這樣身世的宮女,宮裡隨便一抓就一大把。

    很慘,但還好不是最慘的。在她們之下,還有那種幾輩子都翻不了身的賤籍呢!沒有人權到就算突然暴斃了,都不會有人聞問的那種。

    若是良籍宮女突然在宮裡死亡了,皇宮則必須給宮女的家屬一個解釋,並且付出一定的賠償金加以撫恤;而賤籍則是相當於牲畜的存在,宮女是貴人們的奴才,而賤籍宮女或太監,則是宮女的奴才,簡稱宮奴,性命比螻蟻還不值。

    嗯……老實說,就算金寶生是個混得很差的老宮女,至今還沒能得到單獨的房間,吃的也都是沒有味道可言的粗食,但至少她還是可以任意使喚那些賤籍宮女太監的。雖然以前的金寶生從來沒有這麼做過,但現在的金公子可沒那麼善良,討厭做的事情可以叫別人代勞,何樂而不為?

    由於金寶生的轉變實在太突兀了,所以,相熟的宮女同事們都在悄悄地說著金寶生的閒話:

    「那個『金傻』好像有點變了呢,你發現沒有?」

    「哎,可不是!居然開始叫那些宮奴給她洗衣整理床被了。」其實大家都這麼做,只是唯有金寶生這個傻瓜從來不敢支使別人罷了。

    「那有什麼,五天前才過分呢!你可不知道,那日好不容易總管姑姑心情好的分贈了她幾兩酒,她居然不喝,還將酒兌了水,命那些跟她同房的宮奴拿酒水去清掃房間,還將所有的傢俱床被等所有能搬動的都搬了出來,叫她們仔細洗乾淨,把那些賤奴折騰去了半條命,還以為會出人命呢!要知道,那些宮奴平常就做那些最粗重的活兒,一天也只給吃兩頓糠米飯,往往忙完工作回來,就已經累去半條命了,哪裡禁受得了她這樣折騰。」活著的賤奴才有用處,存心將人往死裡整就太不厚道了,同時也侵犯到大家的權益,不聲討不行!

    「唉,這金傻,幾時變得這樣壞了?以前不都好好的嗎?」

    「是啊!金傻不傻了,你就少一個人可使喚了,心中不快了吧?」

    「只是偶爾讓她跑跑腿,哪裡稱得上使喚?你也說得太過了吧?」

    三姑六婆裡的其中兩名忍不住互嗆了起來。

    其他人懶得理這兩人鬥嘴,逕自嗑著瓜子,一邊將話題繼續下去。

    「聽說,那傻姐兒在三月三上巳節那天,狠狠跌了個大跤,又被一群人踩踏了過去,要是一般人,早去了半條命了,可她卻是沒啥大礙地回來了。那時覺得她真是耐命,這樣被踩都沒事。原來不是沒事兒,那腦子,被踩壞啦!」

    另一個宮女則有不同的意見:

    「才不是那樣,我聽梅香丫頭說,上巳日那天,她巴巴地在明興宮大廣場前等著家人來探,結果竟然一個都沒來。聽說沒有來是因為寶生在今年一月早早的就將攢了三年的月俸都寄了回家給弟弟辦喜事去了,不止如此,怕家人不夠用,還把今年一整年的月俸都預支光啦。你們想,沒錢可拿,誰想大老遠白跑一趟?就為了看人?不就那張臉,有什麼好看的!」歎了口氣:「寶生巴巴盼了三年,結果什麼人也沒等到,我聽梅香說,那一天,寶生的臉色慘白得嚇人,整個人像木頭似的不動也不說話,就在那裡站到黃昏,直到探親的時間到了,也不知道該回宮。還是那三個同鄉的丫頭好心,將她扯了回來,要不然,怕是要在明興宮前真杵成一根柱子啦!」說完,拿著手中的帕子按了按眼角,將那一點點濕意拭去。不是真為金寶生打抱不平,而是忍不住感懷起自己的情況,大家都是在宮裡混得普通,屬於沒有出頭日的庸碌之輩,身上有錢,還能被家人惦記一下,倘若沒錢了,還不知道要遭受家人什麼白眼冷待呢!怕也不會比金寶生目前的現況更好了。

    談到探親這個話題,大家都靜默了下來。

    不管她們對金寶生這個人有怎樣的觀感,不屑也好,鄙視也好,但大家都是離鄉背井進宮工作的。不管相處得如何、工作際遇如何,大家都相同的省吃儉用,為的,不就是為了改善家人生活,讓家人過得更好嗎?

    即便如此,這些宮女們也心知肚明,不管她們為自己的家庭奉獻了多少血汗錢,到了二十五歲回家之後,仍然會成為家中尷尬而累贅的存在。

    這是沒辦法的事,都是她們共同的命……

    金寶生的遭遇,也可能是她們日後的遭遇,所以這場閒話說到最後,變得索然無味,大家吃完瓜子喝完茶,默默地散了。

    直到三姑六婆閒話團解散完畢,再也見不到人影之後,金大公子--也就是如今的金寶生。不再是他,而是她,才從幾塊比人還高的巨石後面轉出來。她手上挎著一個簡陋破舊的提籃,籃子裡裝著一些雜七雜八的草葉竹片,雙手沾著泥土,整個人顯得有點灰頭土臉。

    她看了看已經無人的幾條小徑,然後低頭望著籃子裡的草葉什物,聳聳肩,往她的宿舍方向走去了。

    真要命,經過剛才某宮女一提醒,她才想到要從記憶裡抽調出相關訊息,然後咬牙不已!

    該死的,居然連今年一整年的薪水都預支掉了,而現在才三月啊!叫她怎麼活到年底啊!那些豬食再這樣一成不變地吃下去,她會掛掉的!真的會掛掉的!

    得想想辦法,真的得想一想了……

    ***

    金寶生是個有資歷,沒品階的宮女。所以當同齡的宮女都高昇到較為理想的工作崗位之後,連帶的,所住的宿舍也高級了不少,混得好的,甚至有單獨的套房可以住。而她呢,目前住的是四人房,而且其他三人還是賤籍宮奴……

    雖然這樣一來,要使喚奴才很方便,小小的四人房裡,就她一個老大。但重點是,在這個等級森嚴的古代國家裡,良籍與賤籍通常是不相往來的,那是自降身份,甚至是自甘墮落的,所以自從金寶生被派來跟三個賤籍宮女同住之後,就沒有少被嘲笑過。

    如果之前的金寶生自尊心強一點的話,就該跑去分配宿舍的大媽那裡大吵大鬧一番,就算真的沒有別的房間挪給她住了,好歹撈點好處來賠償自己被侮辱的憤怒。

    但,金寶生當初沒敢這麼做,頂多私底下偷偷哭一場,連牢騷都不會對別人發一聲,於是便一直是這樣了。成了唯一一個跟宮奴共處一室的良家女。

    以前的金寶生是膽小怕事,而今換了內裡的新?金寶生,則完全不以為意,甚至挺高興可以在小小的陋室裡過起頤指氣使的幸福生活。

    賤籍是不能拒絕別人驅使的,任打任罵也不會有人為他們討公道。所以就算以前的金寶生是個很好欺負的軟骨頭,老是被欺負,但若是這些賤籍敢欺負金寶生的話,只要被知道了,一定會被人活活打死。

    這不是為金寶生出頭,而是為了扞衛自己良籍的尊嚴。

    所以金寶生每每下班回宿舍後,倒是過得滿好的,與其他三人相安無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而金寶生還成了賤籍宮女太監口中的好人,因為金寶生從來不會欺負他們。

    不過,好人金寶生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拒絕當好人,只想當個日子好過的人的升級版金寶生,這幾天成了三名宮奴的惡夢……

    金寶生不承認自己有潔癖,但髒亂也該有個限度,她難以想像怎麼會有女人的房間邋遢成這個樣子,有蟑螂蚊子也就算了,居然讓他親眼看到一隻老鼠從她眼前溜過去!從床頭竄到床尾,最後消失在陰暗的角落。

    更可怕的是,當老鼠在她們面前出巡時,金寶生依稀聽到身後幾聲狠狠的吞口水聲,像是見到什麼美味似的……

    這些一人,到底還是不是女人啊!

    簡直太可怕了!

    所以,金寶生決定改善生活就從「住」這方面著手。於是,其他三人的惡夢開始了。

    刷洗完了房間裡所有可以刷洗的東西之後,她連人也不放過,要求她們至少三天要洗一次澡,不然就別想回房間睡覺!

    善良的金傻變成了惡毒的心理變態老處女,這現象雖然讓週遭的人側目了幾天,但也不是沒有前例可循,其實很多大齡宮女都或多或少有類似的症狀,大家也見怪不怪。

    反正受苦的人不是一般宮女,只是無關緊要的宮奴大家也就不當一回事了。

    只不過那些早已習慣偶爾占占金寶生便宜、欺負欺負她的那幾個人,心中難免若有所失,覺得人生樂趣被剝奪掉了。心中不捨之餘,更是企圖將先前那個善良的金寶生給找回來。當然,沒有成功。

    金寶生一心打算低調做人,努力改善生活的日子,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錢,什麼都是空想,寸步難行的滋味,金寶生每天都比前一天感受更深……

    【小劇場之  姓氏】

    某年某月某日,有天,忙裡偷閒,兩人叼著根煙,吞雲吐霧,閒話當初。

    當趙男主被金寶生提醒了他們第一次見面乃是在更早之前的三月三日上巳節時,趙男主這才驅動他良好的記憶力展開搜索,將初次見面的畫面從大腦裡提調出來。然後,嘴角抽搐,手指指著金寶生,抖了好一會才說得出話--

    「你……就是那個被一群人踩踏過去,沒去掉半條命、沒有斷手斷腳的那個神情恍惚、言行奇怪的粗壯女人!」

    金寶生一手撥開那只指在鼻子前方的手指。沒好氣道:

    「謝謝你對我的印象如此深刻,不過,那不是重點。」

    「重點?」趙男主努力想了下,道:「你是指我對你的記憶不夠精確?我沒形容到你膚如黑墨、發如枯草,你覺得很遺憾?你放心,我一點也沒有忘,只是以為你不想我提起罷了。當然,如果你堅持,我甚至可以把你那天的模樣有多狼狽都能完完整整地說得一分不差,定不讓你失望。」表情慎重極了。

    「謝謝你啊。」有人開始磨牙。

    「我倆都這樣的交情了,就不必客氣了。」難得能成為兩人裡損人的那一個,趙男主自是要好好把握!這機會可是千載難逢呢!

    金寶生畢竟當女人不太久,不太懂得仗恃女人的優勢去得理不饒人,將眼前的男人給釘得滿頭包,所以白了他一眼之後,只咕噥了兩句--

    「什麼腦袋啊你,就只記得那些無關緊要的,記憶力好也不是這麼用的吧。」然後,轉回正題:「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那時,我問了你一句話,而你沒有回答我。」

    趙男主想了一下,記起來了,道:

    「那時,你問我,是不是姓趙,對吧?」

    「對的。」金寶生微笑點頭。

    「那又如何?」趙男主不覺得這算是什麼重點。

    「耶?你當時沒有感到很驚訝嗎?在你沒有自我介紹的情況下,我怎麼可能會猜測你姓趙?」

    「老實說,我不是太驚訝。」趙男主語氣好平淡。他趙家人少爺的身份,在天都不敢說家喻戶曉,但知道的人也不少了。她會知道他姓趙,其實沒什麼好奇怪的。

    他平淡的語氣,對照出金寶生的興致勃勃有些無聊。不過這並沒有打擊到她的談興,她道:

    「你要知道,如果你不姓趙的話,後來我可能就不會跟你合作那麼多生意了。這是為了什麼,你一點也不好奇嗎?」

    趙男主想了一下,搖頭。

    「我救了你,不是嗎?當然,說救或許是太托大了,但至少那時我扶了你一把,足以讓你對我的人品有一定的評價,以至於後來你想找人合作生意,我就是你最好的選擇,不是嗎?即使我不姓趙。」再說,那時她根本別無選擇好嗎?!

    「那可不一定。我可不是那種有恩一定報的人。」金寶生對自己的人品沒那麼有信心。

    「好吧,既然如此,那麼請你為我解惑,為什麼我非得姓趙?」

    「因為,我姓金啊。」金寶生理所當然地說著,說完後,還很慎重地點頭。

    「這算是解釋嗎?」趙男主無力地問。

    金寶生哈哈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一副很哥倆好的樣子,無視趙男主滿臉寫著「男女授受不親」的表情,身體也躲避著她的非禮。她逕自道:

    「既然我還姓金,那你當然要姓趙!」

    「為什麼?」趙男主雖然開口問了,卻不冀望能從金寶生嘴裡得到自己可以理解的答案,也果然--

    「因為我們是天生一對啊!就算不是一輩子的夫妻,也會是一輩子的朋友!不管在哪裡,不管在何處!我們都要在一起!」

    她的宣言很震撼,語氣卻很輕,輕得像她吐出的煙圈,說完後,朝他一笑。

    而趙男主早已被她驚世駭俗的言語給石化,再不能有任何反應……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8-23 10:51 PM

第二章

    不管在哪個時空、哪個朝代,不分古代或現代,人脈的建立是通向成功的第一要素。

    有錢,可以請人來為你服務,但只是有錢,卻不見得會得到盡心盡力的效勞。有權也是相同的道理。所以,目前的第一要務就是摸清楚整個宮女太監宿舍區的現況、搞清楚自己這個職務的權利與義務,然後就是跟同事們建立起良好的關係,還要有意但絕不刻意地層現出自己的價值(當然不是以前那種可以被白欺負的價值),讓自己在同事裡有一定的存在感,有了存在感之後,說的話才會有人聽。做到了,才能再談其它,比如講出口的話有一定的份量等等。

    在這具金寶生的身體裡重生已經二十天了,再不情願,曾經的金公子哥兒,也得咬牙認下這個名字,把前生的種種都打包到記憶的遺忘區,盡量的再不回顧。畢竟,人總得腳踏實地的活在當下。再說,這個金寶生的生活實在太艱難了,她再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打算打算的話,難不成在未來剩下的幾十年生命裡,依然鎮日與發臭的酸菜、拌著沙的粗面,以及半帶著穀殼的糠米飯為伍?

    不!絕不!

    她可以住會漏風漏雨的破屋--前提要乾淨!

    她可以穿戴有補丁的舊衣--前提還是要乾淨!

    她可以頭不戴金、頸不佩玉、手不掛銀,但她拒絕枯草般的亂髮、粗糙得像樹皮的膚質、黑中帶黃得像十年沒洗過澡、抹過臉的膚色!就算不拿養尊處優的前世來比較,純粹以身為一個人而言,不管是男是女,連自己都不能好好打理愛惜,更遑論對身外之物的追求了,真不知道活著幹什麼!一個乞丐模樣的富翁,對她而言是世上最大的悲劇。

    想要改變現下的一切,就一定要有錢!

    想要賺錢,就一定要有計劃。

    而再優秀的計劃,也要有一票人來齊心合力執行,不然全都是空話。

    人才啊!人才!

    就算有人才,以她現在這樣一副倒楣樣,也絕對不會理她,更別說被她說服來共同創造開源大業了……

    一個打扮得金光閃閃、衣冠楚楚的騙子站出來振臂高呼說:跟著我投資,我能帶你發大財!是很有可能拐得人去願意相信他的--瞧瞧電視上那些來路不明卻自稱理財專家的「老師」,哪一個不是這樣?就算不斷帶股民去住「套房」,依然有人對他們報出的明牌深信不疑,傾家蕩產終不悔。而,「帶著你發大財」這句話要是從一個狀似街頭流浪漢、實則背後家財萬貫的人嘴裡說出來的話,別說沒有人會鳥他一眼了,就連路邊流浪犬也懶得朝他吠一聲。

    現實如此,世道如此。

    所以形象是很重要的!這不止是出於愛美的心態而已,真的……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還是從保養自身開始做起吧!唉……

    碰!

    就在金寶生正在要求房裡的宮奴去燒水好準備洗澡時,薄薄的房門突然被粗魯無禮地撞開,重重地拍在牆上,因為力氣太大,那門板反彈回來,差點將立於門口那個闖入者給扇塌了鼻子。可惜的是,那人滿機靈的,退得夠快,一點事兒也沒有。

    金寶生望著那名以茶壺狀站在門口的女子,腦中還在Google著來者是誰,立於角落的那三個宮奴已經抖著身子俐落地跪了下來,同聲高呼道:

    「奴婢見過金姑姑,金姑姑安好。」

    賤籍之人,在一般人眼中是渺小到不存在的。所以那位被稱作金姑姑的女子,不僅沒有叫起,連眼光都沒掃過去一枚,彷彿這問屋子裡只住著一個金寶生,沒有別人似的。

    「聽說你在上巳節那日被踩傻了?」

    金順兒,是金寶生的鄰居,同為金家村出身,在血緣上多多少少有點親感關係。兩人同齡,但金順兒打小就是個潑辣俐落、頭腦清楚的人。因為總是比別個村姑聰明、主意也多,自然對周圍的小玩伴顯得頤指氣使,理所當然成為孩子王,總是一副瞧不起人的神氣,「笨蛋」、「傻子」等用語,更是她招呼別人的口頭禪。

    當年地方官府派人到金家村採選進宮役女時,相貌周正、聰明精幹的金順兒就是第一個被挑選上的,反而光看面相就知道笨得緊的金寶生直接被撥在落選那一頭,連第二次復選機會都沒有。

    不是每個役女都可以進宮服務的,像她這樣雖然老實,但也看得出憨笨的女孩,還是放在國家織染紡司當個染布的女工吧!省得哪天在宮裡糊里糊塗把自己一條小命給弄丟了--當初負責採選的姑姑就是這樣想的。

    要不是金順兒花了兩天的時間去奉承採選姑姑,然後趁著那位宮女姑姑心情大好、喝得三分醉時,終於說動成功,將金寶生的名字寫進合格的採選名冊裡。

    金順兒一直很討厭金寶生。不過,在金家村,能入得了金順兒眼底讓她覺得喜歡的女孩,還真是沒有。她對每個人都是趾高氣揚的樣子,教同齡的女孩對她都又敬又怕的。不過,金寶生還是從記憶裡察覺出不同。這個金順兒不知為何特別看金寶生不順眼,從小就沒少欺負她。

    那麼,金順兒千方百計讓她入宮是為了什麼?新?金寶生我行我素慣了,就算眼前站著一個氣勢強大的茶壺女,她還是堅持先把自己心中的疑惑給想完……

    進宮服役唯一的壞處是婚姻大抵就此沒著落,吧像被分配到各式廠司工作的役女那樣,年紀到了,上司會為適婚男女說親配婚,為國家創造生產力。

    除了婚姻這個缺點之外,役女能夠進宮服務,其實是份教人稱羨的優差,就算拿的是最低薪資,也比別的地方高出一倍了。進宮可說是役女最好的出路了--如果混得好的話。

    工作體面、薪水高,還有開設一堆免費的培訓班,教授各種學習,從最基礎的識字、規矩,再進階到算數、看帳、園藝、廚藝、女紅、衣物整理、刑律等等。皇室的師資當然是一流的,每個來教授的先生,都是各行各業的佼佼者,更不乏已經有品級的大太監、女官等。有心上進的人,隨便一項學得好了,就可以參加升等考試,然後就會陞官了。

    宮女的考績評等若是一直是優秀的話,就能升品,一旦有了品級,那就不叫宮女了,叫女官!有幸升到最高級的女官甚至無須對低階的妃嬪行禮,反而還會被其奉承討好,各項收入好到低階的妃嬪都要羨慕……

    而金順兒這個女孩,如今雖然還沒有升品,但已經是宮女裡最有身份地位的一個大人物了,日後升品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光是想著她的月俸是金寶生的五倍,就忍不住感到忌妒呢……

    別說金順兒是金家村一百多年來進宮服務的女性裡最有出息的楷模典範了,整個洪昌縣的女性也沒她這樣有出息。

    即使金順兒已經是個宮女裡的大人物了,但她每月仍然會在百忙之中,抽出一些兒空閒過來欺負欺負金寶生一下。不是口頭刻薄,就是指派她去做一些吃力不討好、而且非她分內該做的事。

    要不是兩個人都是女性的話,金寶生差不多要以「愛她就要欺負她」做出為什麼二十三年來金順兒會如此執著於欺負金寶生的權威結論了。一切,都是因為愛情啊……

    金順兒喜歡欺負金寶生,但卻並不曾真正對金寶生造成什麼傷害。光這一點就很值得玩味了。

    以前的金寶生畏金順兒如虎,避之唯恐不及,要是真避不掉,就縮成一團,擺出標準的受虐童養媳臉,哭喪著任由金順兒欺負,抖著身子,淚眼汪汪的,連吭一聲也不敢,恨不得將自己埋進坑裡,一點點反抗的勇氣都沒有。

    「金、寶、生!」已經一個人滔滔不絕說了許多冷嘲熱諷的話的金順兒突然高八度地尖喝出聲。

    沒有發抖!沒有眼淚!沒有退避到角落!沒有畏怯恐懼!金順兒不滿意了!懷疑這個金傻是吧是偷偷拿布塞住耳朵,用「聽不見就不怕」這鴕鳥招來壯膽,所以才會在她的威壓之下,依然保持著平日面無表情的呆傻樣,而不是該有的耗子見到貓的模樣!

    於是衝了上去,雙手成爪,就要扣住金寶生的頭好生檢查一下,看看她有沒有往耳朵裡塞東西,要真有的話,她就死定了!

    如果金寶生還是之前的金寶生,她會畏金順兒如虎,她會在金順兒的威壓之下,抱頭鼠竄,滿屋子亂轉,口中哀哀告饒。但新?金寶生呢?畢竟才當了二十幾天女人,卻當了四十年的男人,面對向她投懷送抱的美女--就算張牙舞爪了點、表情猙獰了點,她還是本著大男人憐香惜玉的翩翩風度、偷香竊玉的猥瑣心思,雙手大張,將美女給抱了個滿懷。

    滿香的,滿軟的,滿不錯的。

    上輩子都在生病,對於女性的經驗只限於他的前妻。偏偏由於前妻的特殊家世,以及獨一無二的彪悍性格,使得兩人的戀愛過程充滿了驚濤駭浪,一點也不正常不溫馨不浪漫香艷,所以就算有過娶妻生子的經驗,金寶生還是沒有體會過那種溫香軟玉抱滿懷的粉紅色浪漫感覺。

    現在趁機補補也不錯,雖然兩個人都是女的……

    嗯,這樣綿軟而豐實的觸感,莫非正是傳說中的36D?

    上輩子就只愛過那麼一個女人,差勁的身體條件讓他喪失了再次談感情的可能,自然也就沒有過第二個女人。而他唯一有過的女人呢,八成是花木蘭來投胎,胸懷一片坦蕩,是典型的「木蘭無長兄『胸』」之代表人物。以至於他從沒有機會真正明白前凸後翹的奧義,對於尺碼問題,就無法做出精準判斷了。

    如今這樣,也算是圓滿了吧……

    「你在做什麼?」因為同是女人,進宮十幾年,也沒太多機會接觸到真正的男人,所以即使精明厲害如金順兒,面對金寶生的毛手毛腳也純潔得不會想歪,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一名披著女人外皮的中年怪叔叔給非禮了。她只想著,這個金寶生,果然是變得奇怪了。

    「啊……你真豐滿。」真心實意地讚美著。如果是重生在金順兒身上,她一定不會花那麼多時間在自怨自艾上,不會鎮日感到了無生趣,應該早就振作起來了吧?

    可惜她不是老天爺的寵兒,前世是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健康:現世是有了健康,卻沒有自由、沒有美貌,當然更沒有富貴。

    「什麼豐滿?」是指什麼?金順兒想了一會,努力理解金寶生奇怪的用語,然後再看了看金寶生放在她身上的雙手,這一想通,便柳眉倒豎起來!永盛王朝以弱柳臨風的姿態為美,她這樣偏向豐腴的模樣,反而會被取笑肥胖!這丫頭活得不耐煩了,居然敢當面取笑她!

    「金寶生!你什麼意思,啊?!」用力將金寶生推開,伸手如電,一把揪住她的耳朵,狠狠扭著:「你敢取笑我的身段!你吃了熊心豹子膽啦?敢這麼說我,找死了你!」

    「哎,輕點輕點。扯掉了可不會再長出來。」金寶生一向很有紳士風度,縱使遭遇到了如同「野蠻女友」般的女士,受了點皮肉之苦,也很能大度的不予計較。不過,如果金順兒能放開她作惡的爪子,那就更好了。

    「你、你到底在發什麼瘋?怎麼都不一樣了?!」金順兒放輕了手勁,但沒有放手,仍然揪著金寶生,一雙大眼像兩把火炬似的,直直盯著性情大變的金寶生看。將自己滿腔的怒火都暫且擱到一邊記著,反正隨時可以討回來。「真的被踩壞了?不可能啊,你身體那麼好,小時候被牛踹了一腳都沒事,只是被人踩幾個腳印,又怎麼可能會出事?」

    伸手探探金寶生的額溫,確定是正常的。

    「還是你那後娘攔著你大哥不讓來探望,你傷心得傻了?」再猜測著。然後凶巴巴地罵道:「今年一月底時,你找我幫你,讓司餉總管嬤嬤提前預支一整年的月錢給你。那時我就警告你別那麼傻,不要把錢全寄回家,你一旦寄了,就別想上巳節時你家裡會有人來探望。雖然咱金家村離天都不遠,走個八、九天也就到了,但沒錢可拿,誰想白走這一段路?就算你大哥心中想念你,也要看你後母和大嫂同不同意!自然是不同意的!想也知道!偏你不信,竟還是把錢全寄了,才在上巳節那天當眾哭鼻子,真是太難看了!」

    「我很確定那一天我沒有哭鼻子。」金寶生很堅持地說道。

    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當時只感到一切太過玄幻、對自己的糟樣感到人生無望,不過,她沒有哭!這是無比確定的!

    金順兒一楞。罵道:

    「誰管你哭不哭,你會不會聽重點啊?!重點是你在做了傻事之後,就該知道後果。那麼上巳節那天,沒見到親人來探望,一點也不值得意外,不是嗎?你在傷心什麼!」

    金寶生本來還想好好糾正金順兒對她的誤會的。她真的沒有哭,卻被誤會有,這對他堂堂男於漢的尊嚴是多大的污蔑啊!不過在聽到金順兒說的話之後,她定定打量著眼前這個張牙舞爪的女子,深思起來。

    雖然在舊?金寶生的記憶中,金順兒是個絕對不能惹的惡霸、心黑手狠,誰見誰倒楣,她自己更是被金順兒從小欺壓到大,正是個血淋淋的實例。

    但是,新?金寶生在稍稍流覽完記憶裡許多相處的片斷時,卻有不同的看法。

    她當男人的年頭比當女人多。思維模式上,還是傾向於男性化,看事情的角度也不同。她不會注意金順兒毫無理由欺負她多少次,她看到的是金順兒對她的怒斥裡總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或許金順兒不是什麼好人,對金寶生也帶有鄙視,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沒事也要跑來欺負她取點樂子,但除此之外,她也確確實實在罩著金寶生--她能在宮裡好好活到二十三歲,就是證明。

    人的性格是很複雜的,誰說你在欺負一個人的同時,不能將他列為自己的小弟小妹罩著?只許自己欺負支使,不許別人擅動的?

    在金寶生看來,金順兒不喜歡金寶生是真的,但沒有太大惡意,甚至帶著一點點善意,也是真的。

    「我問你,你是真的身上連一個銅子都沒有了嗎?」金順兒發現金寶生又在走神,氣得扯著她的衣領將她整個人搖來搖去。「金寶生!我說話你聽到沒有?!」

    「聽到了。」被搖得很舒服的金寶生無意制止野蠻女子的行為。這要是在以前哪,身體虛弱的他早被搖暈了,肯定馬上掛點滴伺候,哪像現在,頭不暈、腦不茫,這樣搖來搖去的,應該很像蕩鞦韆的感覺吧?

    「你別想胡亂說聽到了來搪塞我!說說看,你聽到我問你什麼了?」

    金順兒很懷疑自己被虛應了,看看這金傻一副魂遊天外的樣子,於是逼問道。

    「我聽到你問我身上是不是一毛錢都沒有了?我的回答是:對,身上都沒錢了,一個銅子都沒有。」

    一邊回答,一邊在心底分神遙想著:嗯……哪天有空,叫宮奴幫她在院子邊上釘個鞦韆。從小他一直很渴望可以狠狠地玩鞦韆,將自己蕩個360度,若是不小心被拋甩出去,一定很刺激吧?

    「那麼你十天前央求慶豐司的唐姑姑幫你訂了兩塊棉布和五彩繡線,如今宮外的人將貨都送來了,你要怎麼付錢?」

    「啊?」有這事嗎?金寶生在腦中回想著,還真有……

    記憶中,即使是金寶生這樣五大三粗(以金公子的標準而言)的粗糙女,也是會一點針黹功夫的,做件簡單的衣服褲子、繡點花花草草禽禽獸獸什麼的,還是可以的。不過,現在的金寶生就算應該是會的,也不考慮從事DIY這類的行當。君子動口(吃美食)不動手(做手工),他一向奉為圭臬。

    「我沒錢支付,能不能退貨?」

    「什麼退貨?那是什麼話?你不會是想賴帳吧?」金順兒不可思議地瞪著她。

    「退貨怎麼可以叫賴帳?又沒有叫別人吃虧,為什麼你的臉色看起來很沉重?」只是退貨而已,有很過分嗎?她又沒有要求七天監賞期,把東西用過了再退回去。

    「你這是什麼態度?你沒想到你這樣不守信,央人代買了物件,沒給辛苦費也就算了,還說不要了,以後還想有人願意出宮幫你帶東西進來嗎?」

    「啊……我懂了。意思是,如果我敢說退貨,等於是自找死路是吧?」才想著要好好建立人脈,絕對不可以立馬就把那些在宮裡人緣佳、行動活躍的人給得罪了。

    「沒錯,就是這樣。所以別再說退貨了,快點湊錢把貨款付了吧。不過……怪了,你怎麼會變得如此奇怪?」金順兒皺眉看著金寶生,總覺得她真的變得太奇怪了,太不一樣了。可到底是怎麼的不一樣法,她又沒有辦法具體說出來,因為金寶生看起來還是很遲鈍很笨,半點人情世故都不懂,但言談舉止上,又是那麼不同……

    不容金順兒想出一個合理的解釋,金寶生已經打斷她的沉思,用著充滿商量,卻又不太接受拒絕的口氣道:

    「順兒姐,看在我們同鄉一場,五百年前同一個老祖宗的分上,借點錢給我付貨款吧。」

    **   ***

    你今天,被借錢了嗎?

    這句話,成了最近小宮女們面見時最流行的打招呼用語。

    這幾天,低階宮女宿舍區裡充滿了一種驚恐的氣氛。

    低階宮女宿舍區,住的大都是那些年資淺、才能平庸、被分配的工作大抵是喂雞養鴨、種菜澆水那種邊緣再邊緣,遠離皇城權力中心的沒前途粗活的宮女,她們與宮奴混居一處,雖沒有同房,但也可以由此知道她們混得有多麼不如意了。

    待在這樣的地方,別說見到貴人了,連那種稍有體面有品級的女官或宦官,恐怕是一輩子也見不著的。

    原本日子就夠難過了,偏偏這陣子還要擔心受怕,日子過得不得安生,真不知道這是招誰惹誰了,竟引來這樣一個煞星,所有人都在叫苦連天,努力祈禱著那個在三月三日上巳節被人群踩傻的「金傻」快快痊癒,回復正常,不要再做那些出格的事了!

    大家都窮得要命,努力將那點微薄的月錢給存下來容易嗎?儉腸勒肚地苛待自己,為的是什麼?還不是想將賺來的錢寄回家,好改善家裡的生活?既然大家都活得這樣努力、這樣辛苦,總該將心比心地體諒一下,怎麼忍心輕易將「借我錢」這三個字理所當然地脫口而出,還一副「借錢的是老大」的囂張樣?

    這真是太過分了。

    以前大家是懶得理這個已經二十三高齡,至今仍居住在低階宮女區,還不幸被分配去與賤籍宮女同宿的倒楣老女,不對她起壞心眼就已經很不錯了,誰會把她當一回事?但現在,也不知道金寶生的人緣算是變得更好還是更壞了,在她莫名其妙的出格行為下,她出名了,出名到連中階宮女區都耳聞過她的事跡,偶爾擦身而過,還會回頭對她指指點點,將她的音容樣貌認個真切,而不是像以前那樣視而不見。當然,知名度跟人緣從來不是正比關係--因為,大家努力記住金寶生,是為了躲開她。

    「唉,形象不好,借錢這種事,果然非常困難。」金寶生拿掉臉上敷到已經失去水分的西瓜皮薄片,屈身在水盆邊洗臉。

    對於站在一旁以悲憤的目光無言指責她浪費的那三名宮奴,她已經學會不予理會了。只是拿沒有果肉的西瓜皮來敷臉,說起來也是廢物利用而已,做什麼一副把她們的滿漢大餐給糟蹋掉的模樣?

    太扯了!

    這些日子以來,任何可以稱得上食物的東西,比如小黃瓜、比如檸檬、比如菜瓜等等,隨處可見的廉價物品,她都在這些人哀求的目光下,放棄用來美容,轉而送給她們,讓她們偷偷煮來加餐,已經很夠了好吧?

    要是連西瓜皮也要計較,那就太過分了!她這個人是很有君子風度的,但也不可能毫無底線地退讓不是?

    以前依稀彷彿聽說過西瓜皮也可以用來煮湯,但這個承平了一百五十年的永盛王朝,不至於物資匱乏到連西瓜皮也要吃進肚子才算是不浪費吧?!

    如果連西瓜皮也不能用,那她的美白保養大計根本就別想推動了。上輩子她又不是女人,對於這些美容知識根本沒有涉獵多少,要不是自己的美人老媽每每陪著他養病時,都以美容心得當話題,讓他多少吸收到一點知識的話,如今面對自己淒慘的身體狀況,也只能無可奈何地任其墮落下去了。

    「喂,我說,你們有沒有月錢可拿?」金寶生不是賤籍出身,所以在她的大腦現有資料庫裡,找不到可以瞭解賤藉的各項訊息。即使她已經跟這些人住了兩三年了,居然從來沒有發揮八卦之心,好好打聽一下。這人生過得也太麻木了吧。

    一聽到金寶生談錢,就算是笨蛋也會趕緊溜!

    但,一般宮女可以這樣做,賤籍宮女卻不敢。就見她們原本蹲在小庭院一角,對著即將煮好的西瓜皮糠米粥流口水,下一刻就神速地齊跪在金寶生身邊叩首--這還是金寶生第一次被人這樣大禮參拜,自然被嚇了一跳。

    「只是問一句而已,你們這是幹什麼?快點起來。」

    「大姐,你行行好,你行行好……」三名宮奴渾身哆嗦地發出抖音,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個字。

    「我說你們……」好好的心情立馬被弄糟了,金寶生對天空翻去一枚白眼,什麼話都不想說了,朝她們揮揮手:「去吃午餐吧,吃完了下午才有力氣幹活,別在這裡跪了。」

    三名宮奴唯唯諾諾地一邊偷覷她一邊小心往小火爐那邊挪去,盡量讓自己的存在感減到最低。

    「你到處借不到錢,終於決定學別人往賤籍身上搾錢了嗎?」

    金寶生已經洗好了臉,聽到院門口傳來金順兒的聲音,也沒有馬上轉頭,逕自慢條斯理地抽來一條還算乾淨的棉巾,細細抿著臉上的水分。剛敷好臉,觸手水潤有彈性,這讓她心情不錯,忍不住要好好摸摸,等會臉上的水分被大太陽曬乾了,又會回到乾巴巴的狀態。

    美容這事兒,是長期抗戰的過程,非一朝一夕可成的啊。

    「你為了不借我錢,躲了七天了,怎麼不繼續躲下去?我還沒借到錢付那些布錢呢。」

    「誰躲你了?我就是不借你錢,也不必躲你。你別太把自己當回事!」

    「不借我錢,那你今天來幹嘛?前兩天菜圃長成的青菜都被膳房收走了,剩一些爛葉拐瓜,你是看不上眼的。如果你想來要討兩把的話,十天後請早。」

    金寶生五年前被調派來打理宿舍後方一片菜圃,職位就再也沒有動過。與其他三名身屬賤籍小宮女雖說是平級的同事關係,但其實因為籍別的不同,金寶生儼然是這裡的小主管,可以極力鞭策她們三人工作,自己坐在一邊納涼。

    「去!那片種給宮女太監吃的普通菜圃只有你自己當成寶貝看著,能人得了誰的眼?以為有誰會惦記幾顆菜葉苦瓜的?偷都沒人要偷!又不是果園!一說完,突然從隨身拎著的提籃裡掏出一個東西,用力朝金寶生臉上丟過去:「喏,給你!」

    「什……啊哦!」等金寶生反應過來,那顆被丟過來的東西已經快砸中她的鼻子了。還好她反應靈敏,右手一抬,牢牢抓住那只「暗器」,成功挽救了自己五官裡唯一還算可取的挺鼻。

    「咦?這樣的好東西,哪來的?」居然是一顆蘋果!金寶生好訝異。

    在這個國度,蘋果或許還不是叫蘋果……如果佛教不存在這個時空的話,蘋果一詞就不可能會出現。印象中「蘋果」一詞是源自於古印度梵語,本來音譯為蘋婆,後來在明朝才開始叫蘋果,而在之前,它通常被稱為「柰」或「林檎」,從漢朝就這樣叫了。

    她很確定手中香噴噴的水果正是蘋果,但由於不知道它在這裡的正確叫法,所以才這樣說道。

    「這世間你沒享用過的東西多了去了,只要你沒見過的,都是好東西。」冷哼。然後又得意洋洋地道:「不過這次你說對了,這真是個好東西。這可是海外商人千里迢迢帶回來的香柰,比我們國內種的還香還大顆,你若不是沾我的光,再給你兩輩子,你也吃不到這樣的果品。在外頭有錢都買不到。」

    錯了,只要有錢,吃喝玩樂上的各種玩藝,哪裡會買不到?不過金寶生沒有反駁金順兒的話。反正也只是聽她吹牛獻寶,就能白得一顆在這個時代算是稀罕物的蘋果,也算是賺到了。這金順兒對她果然是不錯的。

    「那今天真是沾你的光,才有幸能享受到這麼名貴稀罕的香柰,謝謝你啦。」

    金順兒給了好處,當然是願意多聽一些感恩戴德的好話的,但金寶生這樣漫不經心的道謝,沒有半點誠惶誠恐,甚至聽不出太多誠意,以至於被謝完的人,非但沒有覺得開心,心裡反而湧起一股氣堵的感覺……

    「不過,如果你願意借錢給我的話,我會更感謝你。」

    金順兒一聽這傢伙居然還在不死心地找她借錢,再沒空理會心口那股氣悶感,伸手揪住金寶生的耳朵,大罵道:

    「你這個笨蛋!大家都知道你直到明年一月之前身上都不會有半毛錢,沒有人會借錢給你,因為你還不起!與其四處丟人現眼地求別人,你就不會想想別的辦法嗎?」

    「比如?」金寶生很從善如流地向金家村百年來第一聰明有前途的女強人請教。

    金順兒嘴角一抽,有種自找麻煩的無力感……

    「你可以繡幾塊巾帕、納幾雙鞋子請人帶出宮去販售。」

    「我現在身上不止沒錢,還沒布沒繡線,再說這樣耗工的事兒,沒十天半個月不成,我等不到那個時候。換一個。」金寶生搖頭,不由自主進入董事長模式,要求手下的企畫經理提出完美且可執行的方案。

    這是求人的態度嗎?金順兒覺得非常疑惑。不過還是接著道:

    「再不,就拿你身上任何一件稍微值錢的物件去典當周轉一下。等日後手頭寬裕了,再贖回來。」

    瞧金順兒眉毛悄悄一揚的模樣,就知道這才是她今天前來的主要目的。不過……自己身上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以典當?

    「我身上最值錢的就是這顆香柰了,雖然可能賣到好價錢,但我想吃掉它,不想賣。不過如果你非要買的話,看在兩人的交情上,我忍痛割愛也不是不可以。」金寶生舉高蘋果,臉上帶著不捨道。

    「你沒忘記不久前,這顆香柰還是我的吧?」金順兒氣得直哼哼噴氣。

    「沒忘記啊,不過也許你給了我之後,發現自己也很想吃,後悔了,於是只好花錢買回去了。」金寶生說得好理所當然。

    「你--」金順兒大口喘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見被氣得多嚴重。

    「我不會賣很貴的,你放心。」無視眼前的野蠻女士正往噴火龍變身而去,金寶生很善解人意地安慰道。

    「誰想吃你的香柰了?我自己那兒還有很多呢!你變得如此胡攪蠻纏,難怪人人都怕遇見你,我也懶得理你了,氣死我了,拿去!」用力在金寶生手臂上捏了一下後,從懷裡取出三個小布袋,重重丟向她,就要閃人了。

    「這是什麼?」

    「她們三個人的月錢,由你發放。」已經大步走到院門口的金順兒,突然轉身朝她笑得壞壞的。「想來剛才那兩個主意你是看不上眼的,那麼,教你最後一招--也就是方才進門時我給你提點的。」

    「嗯哼?」一副懵然無知的表情。其實心中已經明白金順兒指的是什麼,不就是學其他人對宮奴的薪水加以「抽成」嗎?更狠一點的,就直接私吞了事,反正也不會有人多事地幫她們申冤。

    金順兒仰頭笑了好一會,自然不會笨到將話挑明說。以一種快意而殘忍的目光看金寶生,輕哼道:

    「有些事是不用人教的,你笨了十一年,我等著看你會一直笨下去,還是終於能夠為了讓自己日於好過一點,而願意變得……聰明。」收回目光時,冷然的眼淡淡瞥過那三個縮在角落簌簌發抖的宮奴,冷笑一聲,這才轉身離去。

    【小劇場之  宿命】

    某年某月初識沒多久的某夏日,陽光很熱情,空氣很凝滯,風不吹、草不動,走在大街上,連人都要像冰棒一樣地融化。

    「你相信宿命嗎?」金寶生「刷」地展開折扇,拚命扇涼,一邊找趙男主閒話好散熱。這個男人有一顆冰封的心,夏天用正好。

    「不相信。」回答淡淡地、涼涼地,帶著點嗤之以鼻。

    「為什麼不信?我倒覺得一個人不管投胎幾次,他的人生其實都會走得大同小異。」

    「無稽之談。」趙男主手邊的工作做到一個段落,原本打算休息一下,施捨一點時間給這個不請自來的傢伙嗑嗑牙,但由於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於是又抽出一本帳冊,開始核對了起來,只分出兩分精神應付她。

    既然趕不走她,又無法真正做到不見她,就只好應付她了。

    「我這是有根據的!」金寶生走到書桌前,正對著他,一本正經地道。

    不過她這樣正經的神色卻沒有得到趙男主多少重視--監於此人常常一本正經地說出徹底不正經的話,趙男主對她能說出正常而富意義的話,早已不抱任何期待。

    金寶生也不在乎他一臉的不以為然,反正他有在聽就好。

    「就拿你當例子吧。你上輩子跟這輩子的情況雷同到讓人忍不住對你掏一把同情之淚。」說到這裡,很假惺惺地擦拭著眼角不存在的淚水。

    不過這番作態,趙男主連白眼也不賞她一枚,手下擺著算籌,那一根根由象牙製成的籌擺得端正,表示此人正專心於算帳,閒人勿擾。

    金寶生覺得這人真是太不合作了,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不過,這並不能打擊到她的情緒,就見她接著道:

    「你上輩子跟家族處不好,這輩子也是。主要都是你能力太強,家族不允許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於是不管怎麼調和,都會走到對立的地步。所以說,宿命這東西啊,不服都不行。」裝模作樣的歎氣,像是真的為他的不幸哀傷。

    「你會算命?」抬起一根眉毛瞥她一眼。

    「當然不會。」

    那麼她就是在胡扯了。她是嫌天氣不夠熱,非要惹到他發火趕人才高興?。

    「我雖然不會算命,但我說准了你的處境,不是嗎?」

    「全天都有誰不知道我現在是什麼處境?」他冷笑。

    「也是。」金寶生想了下,點頭。「所以你才會當我胡言亂語。」

    趙男主沒理會她,繼續工作中。

    「好吧,不談事業上的理想。再說到你我吧,雖然我上輩子沒跟你約定過生生世世,但我們的緣分是命中注定的,不然我不會在這裡遇見你。」

    「我遇到的人很多。」

    「但金寶生只有一個。」她很驕傲地說著。

    「我想也是……」光是她一個就夠讓人吃不消了,再多來一個還得了?!

    「所以,你還是相信宿命的好。因為,我來了。」這就是宿命啊。

    「如果我堅持不信,你會消失?」抬起頭,很誠摯地問道。

    「……」金寶土突然閉口不言,深信如果自己問他「你是希望我消失選是不消失」這樣的問題,他的回答一定會讓她很沒面子。

    「哎啊,天氣真見鬼的熱!我來幫你扇扇!」將扇子展開,用力揮動扇子,將他攤了滿桌子的帳本給扇得頁面凌亂。

    「金、寶、生!」決定再也不給她輕易激得變臉的男人,又變臉了!

    發火的男人,讓夏天的天氣更熱了……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8-23 10:52 PM

第三章

    身為一個二十一世紀的地球人,是怎麼也不會習慣把跪人或被跪當成尋常禮儀看待的。金寶生才當了近一個月的古人,也許總有一天她會被這個世界同化,但有些根植在骨子裡的東西永遠不會改變。日後她或許會遇到許多有求於人的時候,但肯定做不到為了達到目的而對人下跪。

    所以,當房裡的三名宮奴朝她長跪不起,嘴裡哀哀祈求著她大發慈悲,請把她們的月錢賞給她們等等的話語時,金寶生是很不習慣的。

    可就算不習慣,既然叫她們起身,她們死活不肯,那就隨便她們去吧。自己是打定主意不要跪人的,但別人非要跪她,她也沒有辦法。

    這個社會發展還停留在類似中國宋明時期,國家既然把人分了等級,那麼所謂的「人人生而平等」這樣的話,膽敢說出來就是大逆不道的妖言惑眾了。金寶生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對這些古人灌輸什麼平等的傻念頭--

    既然她沒有投生成連生命保障都沒有的賤籍,那就好好過她良民的日子吧!至於揭竿起義這樣緊張刺激的運動,就等她下次投胎成奴隸時再來好好策畫策畫吧……

    「金大姐,你是個好人,一直都對我們很好,沒有打罵沒有苛扣,奴婢們一直感激於心,天天都求老天爺讓你長命百歲發大財……嗚嗚嗚……」

    這幾個小宮奴都是長相偏丑、嘴笨且腦子不靈光的,只有這樣的人,才會被派到荒蕪的地方種菜,領不到有一丁點有油水可撈的差事。當然,金寶生也被歸於這一類,才會悲慘地成了唯一一個與賤籍宮女混居一起的良籍宮女。

    由於是口拙不會說話的人,自然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再也擠不出新詞了。

    「金大姐,你行行好,我們每天給你向老天爺求長壽、求賺大錢,金大姐,你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們,嗚嗚嗚……」

    還好金寶生早就練就了將一切雜音排除在思緒之外,再吵雜的環境,都能神遊天外自由自在。

    當她終於想到一個段落,有心情理會她們時,地上那又哭又跪得像在給她哭墳燒冥紙的三人已經再也流不出眼淚,僅能乾嚎了。

    「我說,那個誰……」才開了口,卻發現自己的記憶中竟然沒有她們三人的名字。大家共同生活了三年,有不熟到這個地步嗎?金寶生額上冒黑線了。

    「奴婢四一三。」跪在左手邊那個年紀最大,也稍稍機靈些的,很快自我介紹,並且也指著中間那個:」她是三三一。」再指著最右邊那個:」她是七三六。」

    這是她們的奴隸編號,金寶生知道,薪水袋上就有寫。不過她不知道這同時竟然也就是她們的名宇……

    「你們沒有名字?」平常使喚她們都是一道的,好像也沒有各別叫她們做事的時候,於是就沒有特地問名字,再加上這一個月裡她大多時間都在適應這具身體,哪還管得了其它。這三人又沒給她惹麻煩,自然也就不會在她們身上投以太多關注。

    三名小宮女回以她疑惑的目光。編號不就是名字了嗎?

    「奴婢就、就叫四一三……」

    「在家裡也這麼叫嗎?」

    「就、就叫阿四……」

    「那姓呢?有沒有?」

    「良民才有姓的……」很小聲地應道。

    賤籍的處境比她所能想像的還糟啊,真的就像家禽家畜一樣的存在呢。

    金寶生想了一下,道:

    「你們的編號我記不住。自己取個名字讓我叫吧。」

    「奴婢不敢……奴婢也不會……這是不可以的……」三名小宮女同時大驚,感到無所適從。自古以來,從沒有人會給奴隸取名字的,編號就是她們的身份證明了啊。

    「不管可不可以,反正只是方便我叫,也沒犯了什麼天大忌諱,不必怕成這樣。如果你們沒有想要的名字,就只好讓我隨意取了。我說了,我是記不住編號的。」

    「可是、可是……」

    金寶生不耐煩把時間無意義地耗在這件事情上,這時候等級森嚴的社會結構就給了她極大的方便--用來壓迫別人真的很方便。就見她將三隻輕飄飄的薪水袋舉高,在三人面前晃了下,就迅速收到效果,她們都閉嘴了。一個個都眼巴巴地跟著薪水袋轉,哪還記得起其它那些跟錢無關緊要的事?

    「這是你們的月錢,我這就發給你們。叫到編號的到我跟前來。」隨便先取一個黑袋子,念著上頭的編號:「四一三。」

    然後打開袋子,將裡頭的東西全部倒在桌子上。很好奇這樣輕飄飄的袋子裡能裝多少錢?難不成還有紙幣這種東西的存在?記憶中可沒有找到相關訊息,所以應該是沒有才對。

    永盛王朝的通用貨幣分三種成色:金銖、銀元、銅子。一金銖兌一百個銀元,一銀元兌三百個銅子。在金銖之上,聽說還有銀票,流通於高門大戶和商賈之間,一般普通人終其一生是沒有什麼機會見識到的。

    而一般普通的四口之家,一個月基本開銷是五個銀元左右,像金寶生這樣最低等級的老宮女,雖然升等無望,但幸好年資擺在那兒,十一年來也加薪過三次,目前一個月的薪水是三個銀元四十個銅子,很差強人意,但已經比一般外頭大戶人家有體面的大丫鬟的月錢還高上一些了。

    對於奴籍身份的宮女薪水她頗為好奇,才會在拿到手之後,沒有馬上發放下去。趁今天這個機會,當然要好好看看--

    「咦?才十個銅子?可條子上怎麼寫實付三十個銅子?」雖然說一個月只有三十個銅子也是不可思議的少了,但少了二十個銅子又是怎麼一回事?

    四一三戰戰兢兢地回道:

    「金大姐,是這樣的……這三十個銅子裡,有十五個是扣去用以充做養育弟妹的補貼。奴婢有兩個妹妹,都還小,不能幹活,她的吃用得從家人的月錢裡扣。還有……還有五個銅於是派餉公公的辛苦費……他老人家算錢給奴婢們,勞心勞神……」

    金寶生像在聽天方夜譚一般的高揚著眉,原來這其中還有這麼多匪夷所思的事啊……

    其他兩人拿到的薪水也沒有幾個銅子,端看家裡是否有待養的弟妹,或已經做不動活兒的老人家需要照顧。其中最慘的是叫七三六那個小女孩,她的薪水袋裡只有一個銅子,因為家裡老弱人口多,把她的錢都扣光了。還能拿到一銅子,竟是派餉公公好心給的。薪水袋裡不能連一毛錢都沒有,這是掌派餉部司一向流傳下來的規矩--誰能相信那些吸血鬼竟還有一點人情味呢?

    老實說,以永盛王朝的物價來說,三十個銅子,可以買六十個粗面雜糧窩窩頭,卻買不起一件沒有補丁的半舊衣服。這些賤籍宮人的生活之辛苦可見一斑。

    就這麼幾個錢,居然還會被人貪沒,太不可思議了!金寶生也愛錢,而且,她現在迫切需要錢,此刻的她,身上一毛錢都沒有,可說是比三個小宮奴還窮,但就算如此,她也沒想過要把這些錢占為已有。

    一方面是錢太少了,看不上眼,放到現代,職業乞丐在菜市場睡個半天醒來,收入都是這個的好幾倍。當然更重要的是他向來把賺錢當成一個好玩的遊戲,對錢本身執著不深,只要能過上舒服的日子便成,他只是喜歡賺錢,錢財的累積就是成功的象徵,享受的是憑實力累積的過程。

    賺錢跟搶錢是兩回事。他是商人,不是土匪,這就是差別。

    身為整個宮女(可能還包括太監)宿舍區裡唯一一個不侵佔賤籍宮人薪水的「好人」金寶生,決定繼續保留「好人」這個等同於笨蛋的稱呼。

    變壞從來都不難,不過為了幾毛錢去變壞,實在太掉價了。不是良心問題,是太丟臉了,不幹!真小人也是有自尊的!

    滿足了窺視小宮女的薪水內容之後,金寶生將薪水袋一一發下去,順便給她們取了方便自己辨識的名字:四一三就叫四玉,三三一就叫珊瑚,七三六就叫七喜。

    好了,搞定了屋子裡的雜事之後,接下來要好好展開賺錢計劃了。這些日子以來藉著到處借錢逮著人就哈啦個沒完,除了與其他宮女混了個熟臉外,週遭的環境總算是弄得清楚不會迷路了。她可不願像以前的金寶生那樣,每天幹完活兒就只會回小院子休息睡覺,別的地方不敢多走一步,

    也不隨意去跟人熟識,說是徹底的奼女也不為過。

    「宅」是個偉大而令人嚮往的用語,也正是現在的金寶生所追求的,但想宅也是得講究品質的,以前金寶生宅得那樣貧困自閉,實在太慘了。

    簡直在侮辱「宅」這個字,一定要徹底糾正過來。

    握拳!

    一切都是為了美好而高品質的奼女未來!

    再怎麼辛苦困難都一定要克服!

    在一文不名的此刻,金寶生展望著坐在堆得高高的金銖山上、捲著銀票當煙抽的美好未來!

    ***

    一般年過二十以上,且通過一次以上評等考試的宮女,都會被後進尊稱一聲「姑姑」。而金寶生的年紀是夠大了,但不學無術又從來不去參加那些免費在職進修充實自己的結果,自然是升等無望、工作評等敬陪末座了,所以她只能被稱為大姐--因為年紀確實夠大,在這一票低階宮女裡而言。

    考績良好且至少通過三次職評考核的宮女,在二十五歲那年,可以選擇留在宮裡,到時就有資格參加升品考試,朝女官的光輝燦爛生涯奔去。當然,升品是非常困難的,只有最頂尖的宮女才有機會當女官,其他宮女嘛,就蹲在某個優差上當個不大不小的主管,平日有小宮女伺候奉承,每個月底還有一堆手下的月錢可以苛扣,熬過了四十五歲,就成了嬤嬤了。

    一旦有了嬤嬤的年資,就能被皇室養老,等到老得做不動了,皇宮外頭,靠山臨水風景明媚的地方,蓋有大批官造民居,正是現代人所說的養老院,由皇室提供最基本的吃穿用度。對那些把一生的青春歲月全奉獻給皇宮的宮人而言,有這樣的著落,實在是皇恩浩蕩。

    當然,以上這些福利,跟金寶生一點關係都沒有。換了個靈魂的金寶生,依然會在兩年後被掃地出宮,所以她得好好給自己找個出路,雖然只剩短短的兩年時間,實在是太倉卒了,但也沒有辦法了。努力吧!

    「請問唐姑姑在嗎?」站在一處小院子門口,金寶生朝裡頭叫著。

    這裡是宮女宿舍區最好的地方,每個小院子裡都蓋著十間小屋,是等級高、年資夠的嬤嬤姑姑們才有資格住的單人套房。每個小院還有獨立的廚房、浴房,平日若不想吃寡淡無味的大鍋飯的話,可以自己開小灶煮些好料的祭祭五臟廟:更不用大老遠地跑到公共浴場去跟幾百人共用一池濁水。

    「誰找唐姑姑?」小院子裡最靠近院門口的茅草屋裡走出一名穿著滿是補丁的醬青色宮女服的中年女子。

    從服色上認出來這名中年大媽是個宮奴,想來是配到這裡看門兼服侍姑姑們的。金寶生道:

    「我是西耕菜圃的金寶生,來找唐姑姑。」

    金寶生才報完職務和姓名,就見那宮女大媽臉上立即浮現恍然大悟的表情……可見近來金寶生有多出名。

    「奴婢去問問唐姑姑見不見你。你先在此等著吧。」雖然不敢給良籍宮女臉色看,但對這樣四處纏著人借錢、麻煩名聲響傳四方的人,宮女大媽心裡也是很有意見的,所以自然不會堆笑以對。

    金寶生不在意多看一張冷淡的臉。第一階段的揚名計劃已經實施完畢,現在大家都知道她在遭遇了家人冷酷無情的對待之後性情大變,不僅請人代買貨品卻賴帳之外,還逮著人就非要人家借錢給她,真是無理取鬧到了極點,讓所有人一看到她就退避三舍,連那些以前把欺負金寶生當做抒解工作壓力的人,也再不敢妄想要將她扳回以前那個模樣了。

    金寶生沒有等很久,不一會就看到一名年約四十歲、身上穿著質料不錯的深綠色宮女服中年女子朝她走來。這中年女子,便是唐姑姑了。因為職務需要常常出宮辦差,於是便做起順便幫宮女們代買生活用品、代銷繡口凹之類的瑣事,賺一點走路工當外快。

    在金寶生的記憶中,這唐姑姑實在是個滿腦子賺錢主意的厲害人物,也是她心目中的大富婆代表。如果舊?金寶生的人生中非要說有什麼夢想的話,也就是渴望成為唐姑姑這樣會賺錢的聰明人了。

    「喲,今天吹的是什麼風?居然將金大姐兒給吹來了,真是太稀奇了。」唐姑姑一過來就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一雙精明的眼不客氣地上上下下打量著據說前些日子被人群踩壞了腦子,從此心性大變了個樣的金寶生。

    這陣子金寶生四處找人套交情,只要遇到人,話沒說個三兩句,就提要借錢,整個下階的宮女宿舍區可說都被攪得雞飛狗跳。而唐姑姑這個身為被金寶生賴帳的苦主,倒是耳根清靜得很,也沒叫小宮女上門交貨取錢--橫豎也不就是那一百來個銅子的零星錢,唐姑姑還不放在眼內。

    唐姑姑比較好奇的是,那個木訥膽小怕事的金寶生究竟能性情大變成怎樣?難不成還真能從一隻小老鼠變成大老虎嗎?那也太可笑了。

    「唐姑姑,瞧您說的。平常您貴人事忙,小的也不敢輕易打擾,就怕耽誤到您的大事兒,那就不好了。」

    「哦?」唐姑姑一雙畫得彎彎的眉毛高高揚起,擠出幾道深刻的抬頭紋烙在額頭上。「幾日不見,你倒伶牙俐齒了起來,真是怪了……」邊沉吟,一邊繞著金寶生走,不住地上下打量著。

    金寶生早已經習慣別人看外星人似的打量目光,也就大方地隨便人看。反正她是扮不來以前金寶生那樣木訥畏縮的樣子,既然這個身體如今屬於她,自然全權由她作主,要她改變是不可能的,那麼就只好請大家重新適應新的金寶生了。

    她這副坦然以對的樣子,倒讓唐姑姑忍不住另眼相看起來。原本不打算對她多理會的,想著隨便奚落她兩句,就將人打發走了。可現下,她改變主意了,長年做著小買賣,給了她一種敏銳的嗅覺,她不知道金寶生怎麼會變成如今這樣,但這樣的金寶生,無疑是非常有意思的。

    「你還真是變樣了。反常即妖,你有什麼要解釋的嗎?」

    「我無從解釋起。」編謊言容易,圓謊卻太難,她才不費那個心。

    「唐姑姑您的時間寶貴,就別浪費在這些小事上了。今兒個過來拜訪您,主要是來跟您商量貨款的問題。」

    唐姑姑想想也是,誰管金寶生怎麼會變成這樣,重點是如今這樣的金寶生,看起來有幾分機靈勁兒,很有可能可以為她所用,這才是重點。心中有了想法,嘴上卻仍是冷淡裡帶著譏誚道:

    「那貨款還有問題嗎?前兒個不是聽金順兒說你打算將我大老遠幫你帶回來的彩線棉布什麼的給退了?既如此,還有什麼問題嗎?」

    「唐姑姑,我央請您代為採買的物件,自然還是要的。即使是萬不得已,無力償付貨款,小的也不敢讓您白忙一場哪!」

    「那是說,你終於找到人借你錢了?你帶錢來了?」唐姑姑明知故問,閒閒地朝金寶生翻起左掌,一副等著收錢的樣子。

    「當然是沒有,小的在宮裡一向安分守己、內向害羞,怎麼開得了口向別人借錢。」面對嘲弄的眼光,金寶生睜大眼,把瞎話說得大言不慚,沒有半點覺得不好意思。那話,真誠得像在發誓。

    唐姑姑聽得差點被口水嗆到,對金寶生臉皮厚度有了全新的認識。

    「沒有錢,你如何來跟我談?」

    「您可以讓我為你跑腿幹活,這麼一來,我會很快籌到貨款給你的。」

    「你是想來我這兒幹活賺錢?我這院子不缺種菜的。除此之外,平常我手下就有好幾個伶俐的宮人任我使喚,還不用花半個銅子,為什麼我還要花錢請你幹活?就算我真缺人手,又憑什麼要僱用你這個連最基本考核都沒法通過的人?」

    金寶生對唐姑姑的諷刺沒有什麼反應,她對女人一向寬容,不好聽的話就當耳邊風吹過就行了,反正也不會少一塊肉,計較那麼多做什麼?何況她現在是有求於人,達到目的比較重要.

    「不是的,唐姑姑,我想來您這邊打理一些雜務,總有我可以做的事,就當作是學習了。在我學習的期間,我什麼都可以做,也不向您支工錢,您只要允許我跟在你身邊隨時效勞就可以了,不必付我半個銅子,所以這不叫僱用,只是讓小的有機會就近學習到唐姑姑的風範,就算僅僅是皮毛,也夠小的一生受用不盡了。」

    唐姑姑總算是弄清楚金寶生的目的了。有點失望地嗤笑出聲:

    「我才在想要不要對你另眼相看呢,馬上就失望了。你想學我出宮代為採買物品、代為販售宮人寄賣的繡品鞋子的那套本事是嗎?你以為這是學了就會的?你以為那十來個成日圍著我轉的小宮女打的是什麼主意?不就是希望在日後獨當一面,做我現在做的事嗎?真要收徒,也不會收你這個與我沒半點千系,既無親又無故的人,你趁早打消這念頭吧!」

    「唐姑姑,您的本事,小的向來敬佩,自然是想多多學習的,但從來不敢奢望成為您的學徒--」

    「你說的話跟你表現出來的行為,還真是兩回事啊。」唐姑姑雙臂環胸,冷笑道。」你是變得聰明了,但這樣的滑頭,對你沒有好處,你還是做回以前那個金寶生好些,至少可保你一生平安。」

    金寶生歎了口氣,很誠懇地望著她道:

    「唐姑姑,我怎敢妄想您收我當徒弟呢?我今年二十三歲了,進宮十幾年來,在宮人評等上沒有一次是能入得了眼的,所以一點意外也不會有的,我將會在二十五歲那年被放出宮,再怎麼樣,也沒有那個榮幸得您青眼收為徒弟的。想想離出宮的時間也不過剩下兩年而已了,宮外的日子比在宮內艱難干萬倍。也許姑姑您覺得我這樣要小聰明顯得滑頭不討喜,您為了我好,才要我安分守己、腳踏實地做自己的本分即可,別妄作那些發財美夢,將自己給毀了。您的苦心我瞭解,也感激在心,但您也知道,我現在這樣,都是在上巳節那天轉變來的。我清楚知道,我已經是沒有家的人了,若我身上有錢,我就有家;要是沒有錢,就只是個孤女罷了。」

    說之以理、動之以情,挑動起感同身受的情緒。表情口氣皆是前所未有的誠懇,足以讓最鐵石心腸的人在一瞬間心口不由自主地柔軟了下,那就有機可趁了。

    在這個現實殘酷的深宮中浮沉,每個人都不容易,自然也早就練出了對別人困難處境的漠視麻木。金寶生自然知道在非親非故的情況下,沒有人應該幫她,或給她任何方便--在她本身毫無利用價值又一毛錢都付不出來的情況下。

    她也不需要唐姑姑突然良心大發,從此對她另眼相待。此刻她說了這麼多煽情的話,要的,也不過是唐姑姑幾秒鐘的心軟,無法堅決地拒絕她跟隨在一旁的要求罷了。

    果然--

    「你……唉!也是不容易的。」口氣軟了些、真誠了些,畢竟是同命相憐……一時物傷其類了起來。就算是鱷魚也要流下一滴感傷的淚水。

    「謝謝姑姑,您真是個大善人!能有一段時間跟隨在您身邊伺候,是小的這輩子最大的福分。小的一定會盡心盡力,絕對不教您失望的!」金寶生精準地把握住了這一刻,將唐姑姑不具備任何承諾性質的安慰語句,解讀成她需要的結果,於是得到她想要的了。

    當然,唐姑姑不是個吃素的。能夠爬上主管位置的宮人,哪個沒陰過幾個手下敗將?沒拆吃過幾個弱勢炮灰的鮮血骨肉?

    眼下金寶生算是得逞了,但這並不表示從此順利定向發家致富的光明大道。等一會兒唐姑姑回過神來,就要對她咬牙切齒了。一時的心軟,不是做白工的理由,誰敢讓唐姑姑覺得虧了,唐姑姑就能折騰得那人生不如死!

    於是金寶生很機靈地告辭閃人。

    她不在乎日後唐姑姑怎麼刁難她,只要能得到出宮的機會,怎樣都成。受苦受罵受累,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

    即使像金寶生這樣資深且最低階的宮女,每個月也是有兩天休假的。

    相較於其他跟她年紀相同,但薪水、福利、休假比她多上好幾倍的人來說,當然不值一提,但也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想想那些賤籍宮人,一年只有三天假,那三天假被允許回家探親,像囚犯似的被宮衛押解去京郊最荒涼的賤籍管理聚落與家人做短暫相處,然後又被押解回宮,真是沒自由又沒意思得緊。

    良籍宮女的休假日是可以申請出宮玩樂逛街的,但出宮就得要有令牌。若想順利申請到令牌,就得給那些管理令牌的人好處,不然,想出宮,你今年一月一日申請,他明年十二月三十號才會給你蓋章批准領取令牌。

    所以金寶生在宮裡工作十來年,每次休假都是窩在床上睡大覺,哪兒也不去。壓根兒都沒想過要出宮走走,不是不好奇這天都的繁華盛景的,但一想到出宮得花錢「租」令牌,就怎麼也捨不得了。她的每一銅子血汗錢都是要寄回家的,連自己都捨不得用,又怎麼甘心落入那些管令牌的壞人手中?

    這世間的種種,大多是不公平的,金寶生倒也不會覺得那些藉職務之便A錢的人有面目可憎到哪裡去。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小蝦米,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只有食物鏈的最底層那個,因為無從剝削,才會憤憤下平,但什麼也改變不了。

    要不是金寶生未來一年身上都不會有半毛錢,她也不至於硬巴上唐姑姑,就為了能順利地、不花錢地出宮去。若是她有錢,哪還需如此,管權杖的人索要個十來個銅子當買路錢,又不是什麼天大的事,給了就是。這種事是計較不來的,就算是皇帝來了也管不了。

    就在金寶生休假那天,她終於等到唐姑姑又要出宮辦事了,幸好這七八天以來,金寶生沒事就巴在唐姑姑身邊,任由唐姑姑陰陽怪氣冷嘲熱諷,就是趕不走她。內裡仍然深具紳士風度的金寶生,很能體諒更年期婦女內分泌失調的苦處,再難聽的話也沒有聽進耳朵裡去。

    唐姑姑覺得自己在金寶生身上吃了個悶虧,一直不平著,所以打定主意,就算趕不走金寶生,也絕對不要讓她偷學到一絲一毫自己的本事。每當自己在做事時,都將那些跟隨她多年的小宮女們給叫到身邊,團團圍著,硬是將金寶生給擠到外圍去,將她推得夠遠,保證自己說的話,金寶生一個字也聽不到。

    幾天下來,看到金寶生一臉挫敗地、失魂落魄地、遠遠地巴望著她的樣子,才感到解氣下少。

    就算解氣了,也打定主意,要勞役金寶生,但什麼也不教她學到!

    像今天,唐姑姑不能拒絕金寶生跟著出宮--反正多一個壯實免費的勞動力有什麼不好?今天的貨重得緊呢!普通要兩個宮女才抬得起的物件,金寶生一個人就能輕鬆搬好。多好用的人力啊。

    唐姑姑從頭到尾都把金寶生打發得遠遠的,當唐姑姑在跟城門衛士交付權杖、登記出宮資料、交代帶出宮的物品內容與數量時,都不讓金寶生有觀摩的機會,防得滴水不漏。

    始終跟在唐姑姑身邊,算是唐姑姑最得力的助手的一名宮女悄聲問道:

    「姑姑,那金傻說給你白幹活兒不要錢,卻又說下個月就可以把那一百多個銅子的貨款交給你。她打哪兒找錢去?我怎麼想都想不通呢。」

    唐姑姑辦完出宮手續,眼見所有的物品都裝上馬車了,正在等車主算好數量,就可以上路了。在這個閒暇的空檔,才有心情說點閒話。

    就見唐姑姑哼哼冷笑了幾聲,道:

    「八天前她將那些請我代買的棉布與繡線都先賒了回去,立下字據說下個月月底還我一百八十個銅子,我就是想瞧瞧她可以用那麼點破東西變出什麼花樣,也就賒給她了。你沒看她身上背著一個布包袱?我猜她八成做了兩件衣服、繡了幾條巾帕,想找間沽衣鋪於給賣了換錢。」

    「她不是才欠你一百二十個銅子?竟敢誇口說會還你一百八十?好大的口氣!平常叫她買個一銅子的菜包子解解饞,她都捨不得,直嫌貴,身上的衣服鞋子也是補了又補,十年下來只換過兩身衣服,那些穿得破到不能再破的舊衣,還捨不得施捨給宮奴用,非要留著當補丁布用……」這宮女曾經跟金寶生同宿舍過,對她的儉吝性情無比瞭解,因此才不敢相信。

    「姑姑,金傻怎麼可能願意還你一百八十個銅子?她根本做不到,就算她手上有錢,也不會願意白白多給人這麼多錢的。」

    唐姑姑嘿嘿冷笑,氣定神閒道:

    「她非要白紙黑字跟我立下字據,就由不得她賴。如果她下個月沒辦法還我錢,那麼等明年她開始領月錢,我就叫她連本帶利的還。敢說大話,就要有膽子承擔後果。不過……」說完狠話,又笑了起來:」我還真想知道這個第一次出宮販貨的金寶生,有沒有辦法成功賣掉她想賣的衣服或繡帕?她可是一點經驗都沒有呢。要是被人坑了,可就不好了。」

    「就算沒有被人坑了,遇到實在的店主,難不成就憑她那用粗布做成的物件,還想賣個好價錢?要我說,她包袱裡的衣服物件,加上她全身上下穿的舊衣舊鞋,全拿來賣了,也賣不到一百銅子。」

    可不是嗎?唐姑姑心裡也是這樣想的。所以今天金寶生非要跟著一道出宮,她沒有拒絕的主要原因,就是想看一場好戲。

    做生意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呢,這個天真的笨蛋今天將會在血淋淋的教訓下,深刻明白這個道理。

    唐姑姑相信,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帶金寶生出宮辦事。

    唐姑姑的直覺總是很靈,這次也不例外。

    確實是第一次與最後一次。

    【小劇場之  強勢推銷】

    某年某月某日,天氣陰晴不定,人心飄浮不定,黃歷上寫著:諸事不宜。

    身為一個商人,雖然見識過各式各樣的人,但金實生這樣的品種,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一個!而她甚至是個女人!

    對於女人,趙男主也不是沒有見過厲害精明不好惹的,但金寶生這樣的類型,難纏是一定的,但卻很難精確形容她這個人。她不能說精明,也不能算厲害,但就是難纏,而且甩也甩不掉!

    這令他備感頭疼,不明白她為什麼非要黏上他!

    趙男主本身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事實上他一直生存得很艱難,艱難到他都快要向心底積鬱已久的不甘憤恨屈服,任由自己沉淪墮落了!但墮落是一種軟弱,他不允許自己走向那樣的結局,縱使許多人希望他那樣。

    「大少爺,那個叫金實生的宮女又來找您了。」趙平一臉無奈地來到帳房通報。

    「說我不在。」最近好不容易將那起糧食風波給處理到尾聲,結果家族又丟來另一個爛攤子要求他去解決,除了這些破事外,他更是得擠出時間打理自己私下的生意,他實在沒有心力去理會那些閒雜人等--即使這位閒雜人等正是提供給他一條前所未有賺錢路子的人。

    「已經說了。」趙平也是一臉無奈。

    「那她現在?」

    「在門口。」趙平沒敢說那金寶生還買了一堆零嘴,就坐在大門台階上吃起來,好不愜意的樣子……

    「等她走了,跟我說一聲。」

    「是。」趙平默默退下。

    趙男主望著趙平的背影,無聲歎氣。

    如果金寶生是正常一點的人,他肯定是樂意跟她保持良好往來。像她這樣思緒天馬行空無邊無際的人,雖然讓人覺得難以招架,但同時,她的創造力也是無極限的,能把握住她,就像抓緊了一條源源不絕的財路,他是知道的。

    可是,每次跟她相處過後,都會令他在心底發誓:下次再也不要見到地了!

    自從兩人有了第一次合作開始,趙男主基於習慣,自然讓人去調查了金寶生的身世,知道她是一名在皇宮裡混得不如意的大齡宮女後,心中是覺得很奇怪的。她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允許自己混得不好?她有那麼奇怪的思想、那麼厚的臉皮、那麼的以自己意志為先;當她想達成什麼目的時,一定使盡百寶,誰能、招架得了她?在他也招架不了的情況下,只是在宮裡混個日子好過,是絕對沒問題的。

    可是,調查資料上清楚寫著十幾年來,她就是混得很慘,過得很乏善可陳。趙男主幾乎以為手下調查錯人了,但再三求證之後,發現沒有查錯人,於是趙男主只能暗歎這金實生果真是驚世奇葩,無法以常理看待的。

    這種人,他下意識地敬而遠之,再加上每次跟她談話都備感無力,更加深了不與她接觸的念頭。但她不放過他……

    「嗨!」一聲親切而奇怪的打招呼聲,從敞開的窗口幸來。

    趙男主沒有抬頭,默默地閉了閉雙眼,連擺出震驚的表情來迎接不速之客都沒有,直接讓自己化為一座雕像。

    金寶生將綁在背後的大包袱「嘿咻」一聲丟進帳房的一張椅子上,然後整個人接著俐落地翻身進來。

    「不好意思,如果我時間夠多的話,是可以一直在外頭等的。不過因為還得趕回宮,所以就爬牆進來了。只耽誤你一點時間,不會太久的。」

    「趙平應該跟你說過我不在。」趙男主語氣平平地道。

    「他說過。」金寶生點頭。

    「我當然知道這是委婉的拒見辭令。不過你真的不該沒問我的來意就斷然拒見的,那會讓你無形中損失許多大好機會呢。」

    「即使有所損失,我想,我也不會感到遺憾的。」趙男主很少對人說不客氣的話,但對於金寶生這樣的人,他想,還是直接而強硬一點比較好。

    「但是我會啊!你怎麼忍心讓我的人生遺憾?」金寶生說得漫不經心。

    趙男主被她的話激得肝火輕易上揚!她這個女人,到底把自己擺在什麼位置這樣大言不慚到甚至有些不知廉恥的話,她怎敢就這樣說出來?她到底知不知道她是個女人?一個女人可以這樣跟男人說話嗎?她還要不要名聲啊?!

    「金寶生,你說話應該更謹慎一點!」

    「我有啊。不過你不是外人,沒關係的。」她朝他一笑。將帶來的大包袱打開,亮出她的來意:「這是布偶娃娃、靠枕、坐墊,我們宮女的全體心血結晶。主打婦女市場,走高價路線。」

    身為一個精明且熱愛新鮮事物的商人,趙男主自然發現這些商品的開發價值,但是……他早就已經決定,再也不跟她往來的!就算能賺再多的錢,也要堅守……與她敬而遠之的誓言……

    「一起賺錢發財吧!」金寶生笑嘻嘻地展示樣品,不斷說著她的計劃,以及她可以整合全皇宮低階宮女閒散人力,成為有效率的勞動力讓這項事業發展起來。最後總結道……這種合作方式對雙方的好處有多大,你一定很清楚。對你來說更是你目前最需要的!你可以減少成本開支,以及人力管理的問題,只要經營好販售渠道這一塊就成,可以讓你在不驚動家族的情況下,又開拓出一條財路。」

    「你……」他不喜歡她臉上那種勝券在握的表情,像是他只能聽從她的擺佈。「我對你的計劃並不感興趣。」他覺得他的驕傲被到傷了。

    「這樣啊……好吧。」金寶生看了他好一會,最後,點頭,收拾包袱。

    太輕易獲得金寶生的退讓,讓趙男主滿心的錯愕,覺得一切太不真實了……

    「你--」當他看到金寶生將包袱捆回背後,然後打算從窗戶原路爬出去時,終於忍不住叫了一聲。

    金寶生將包袱調整好之後,朝他一笑,揮揮手:

    「安啦安啦!我沒有傷心難過。做生意就是這樣,一次就想談成功是不可能的,何況這個計劃影響到太多人了,你更慎重一點也是對的。」

    「金寶生……」

    「你慢慢想沒關係,想什麼時候同意都可以。我明天再來,明天不行,就後天再來,後天不行,就大後天--」

    「金寶生!」趙男主覺得自己剛才興起的那一點點心軟、覺得自己不近人情,簡直是自作多情到可以去死一死了。

    這個女人一點也不需要憐憫!該被憐憫的是被她纏上了的他!

    「拜拜啦!明天見、後天見、以後天天見!」跳出窗外後,金寶生回頭朝他揮揮雙手,熱情預告她接下來每天的行程。

    然後,在趙男主氣急敗壞到差點不顧形象也幾乎要從窗口跳出來揪住她時,很機靈地溜掉了!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8-23 10:53 PM

第四章

    天都既然是永盛王朝的首都,自然是全國政治經濟的中心點,其熱鬧繁華是可以想像的,人來人往川流不息,街上行走的大多是衣著光鮮的人物,就算是一般再普通不過的平民,沒有穿著綾羅綢緞,僅是一身簡單的布衣,也是乾淨整齊的。

    首都是國家的門面,無論如何都要妝點出一個安居樂業、物阜民豐的盛世氣象給天下人看,所以,在大街上是看不到乞丐形跡的。他們要嘛,被驅趕到城外;再不就是窩在暗巷深處,躲著巡城衛的搜巡。

    從皇城中心搭著馬車出來往西走,金寶生一路上就都興致勃勃地坐在副駕駛座的位置,方便她毫無障礙地東張西望,將這難得的古代景致給看個夠。當然,這個最理想的觀景位置是沒有人會跟她搶的。就算她們這樣沒有什麼身份的人不用介意拋頭露面這種大家閨秀才需要謹守的規矩,純粹坐在這個頭上沒半貼遮陽擋光的地方,任由日曬風吹的,雖然四月天的日照尚不算毒辣,但在這樣晴光大好的天候裡,幾個小時的日頭照下來,一般人也是吃不消的,所以不僅不會有人跟她搶這個位子,還會以很輕蔑的目光與口氣表達出對她腦袋是否仍在正常運作的質疑。

    當然,金寶生本身對於坐在大太陽底下被無情的曝曬也不是很愛,不過比起窩在窄小空間中,忍受半密閉空間裡各種體味交雜在一起的噁心感,她寧願坐在太陽底下被烤成非洲黑人……雖然是這樣想著的,但還是多少做了點防曬措施,她將身上唯一一塊包袱巾給解開,雙手各拎住一角,往頭上一甩,將巾子搭蓋在頭頂上,權當遮陽布了。原先放在包袱裡的物件,就只好隨便用一塊繡了植物的方巾包在一起,擱在腿上。

    馬車從天都最光鮮繁華的中心地帶往外圍走,兩個時辰走下來,從繁華光鮮走向蕭索破落、從擁擠變得稀落,金寶生聽到馬車裡有人在歎息,說著這邊都是中下等民居,沒有熱鬧好看的了,原本吱吱喳喳的討論聲也一時意興闌珊地歇息了下來。

    金寶生倒覺得這樣的景象才算是真實的生活樣子。比起特意引入注意的喧囂,他更欣賞低調的平實,那才是真正的人生。

    「金大姐,你帶著什麼物件出來販錢?」因為沒有熱鬧可以看了,於是車子裡閒得發慌的女人們決定找點有趣的樂子逗逗,便掀開布簾,找金寶生說話。

    「只是一點小玩藝。」她今天打算販賣的物件不是什麼珍貴的東西,做工甚至可以說是簡陋,但勝在新奇便利。夏天即將到來,正是這件物品該上場的時候了。金寶生抬頭看著亮晃晃的大太陽,心中覺得更有把握了一點。

    找金寶生說話的宮女一雙眼直朝金寶生腿上擱著的物件瞄著,看到擺在最上頭的是一塊繡工非常平凡的棉巾時,嘴角不屑地撇了撇。細聲細氣道:

    「哎啊,你繡了帕子啊?從來沒有見識過你的女紅功夫,想必是很能拿得出手的,不然怎敢拿出來販錢呢?金大姐兒,可否讓小妹等人好生觀摩一番呢?若有好的,也好趁機學學。」嘴上雖然是詢問的樣子,但下手可不客氣,話還沒說完,一隻手就探了過去,竟是半強迫地要將帕子搶過去看。

    金寶生也無意阻止,就讓那宮女抽去最上頭那塊帕子。笑笑道:

    「繡工沒有什麼出奇的,勝在布料吸水性強,當汗巾用,是再好不過了。」

    「咦?這麼大一塊方帕,怎麼就只有邊角繡了兩三枝竹子?這這……這也太省事了吧?」宮女瞪大眼,聲音刻意揚高好幾度,將車裡的目光都招了過來。「我說,金大姐,你這帕子不會是還沒有繡完就拿出來賣吧?」

    「哎啊!只繡這麼一點,也能賣錢?」

    「這竹子小得像株草,不仔細看還真認不出來哪。」

    「還別說,這樣別緻的想法,也只有金大姐兒想得出來了。真是天下獨一份呢!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嗯,對了,就是出奇制勝!也許金大姐的繡品等會一到市集的商行去擺著,馬上就被搶收一空呢!」若是忍笑的聲音沒有那麼明顯的話,大家還會相信她這些話的誠意。

    「對對,我們要好好學一學,這多麼別緻啊。哦呵呵呵……」

    「來來來,快給我看,別搶啦,我還沒看到呢!」

    然後,車內五六個女人,對著一塊繡帕笑得亂七八糟東倒西歪、嘰哩呱啦七嘴八舌的,熱烈討論的新話題,就這麼將那張繡帕傳來傳去取樂,說著反話,還當金寶生聽不出來,一個個都在偷笑,不時地偷看金寶生的臉色。

    金寶生只是對那些女人隨意笑了下之後,沒有參與談話,轉身坐正身子,目光仍然只看著四周的風景。她們今天的目的地是皇城西區近郊的一個長年開放的互市,這裡商戶林立,做的是一般民生用品的批發零售生意,往來交易的,以商人裡最低等的行腳商和走街串巷的貨郎居多。

    「真臭!」有名宮女喃喃抱怨著。因為她們的馬車正與一群豬羊會身而過,那腥臭的味道隨著蒸騰的高溫撲面而來,所有人都連忙抓起帕子掩住口鼻,嫌惡地皺眉不已。

    金寶生當然也受不了這種刺鼻的臭味,不過也只能小心憋著氣息,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有本事改善自己生活景況的人,自然可以選擇只出入環境清幽的地方;至於沒本事的、每日只能忙活於自己肚皮溫飽的人,就忍耐吧。抱怨是沒有用的。

    馬車又行進了半個時辰,終於到達卸貨地點了。唐姑姑從第一輛馬車上走下來,對著所有跟她出宮的宮女道:

    「現在是午時了,等會卸貨完,你們有什麼事要去辦的、想去解個饞的,就趁這會兒去吧。未時兩刻,大伙就在這個『唐記食店』門口會合,別耽誤到時間了。」

    眾宮女一致點頭應是,然後幫忙將車上比較輕的貨物提了下來;粗重的自有車伕,以及食店的小夥計出來幫忙。

    金寶生的力氣比她當男人時還大,所以毫無女性自覺地將半人高的沉重布袋豪爽地扛上肩,跟其他男人一樣的姿態,腳步穩健而俐落,全然沒有女性那種嬌弱無力的模樣。

    一旁才拎著兩小袋羊腸豬腸,就走一步喘三步的宮女們看了金寶生這樣的作派,不由得滿臉黑線。這金寶生到底有沒有當女人的自覺啊!

    不止女人看了嘴角抽搐不已,甚至是瘦小些的男人看了也咋舌地倒退三步,心想:這還是個女人嗎?怎麼比男人還孔武有力?!

    金寶生並不喜歡做粗活,不過她此刻其實滿享受這種渾身充滿力量的感覺。這種很MAN的感覺是她前生夢寐以求的,能有一具健康而有活力的身體,任何風邪病痛都無法隨意入侵,真好。

    唐姑姑本身服務於皇宮的慶豐司,是司裡的一名小小主管。慶豐司是管理各種生鮮食材的地方,活著的雞鴨魚肉、飛禽走獸皆是最優良的品質,這些食材都是從全國各地最知名的地方運來。比如說東海的魚貝海產、北山山上放養的山雞、極南之地獨有的香豬、西漠地區風味獨特且肉質絕對沒有腥味的沙羊……不受地理環境的限制,那些與皇家做生意的商人們就是有辦法千里迢迢將活生生的食材給送進京城裡來。

    皇家享用的食材,自然有大商人以及大太監負責,一般小宮女小主管什麼的,就別想在這其中撈到什麼油水了。而唐姑姑還算幸運,她負責的工作是將慶豐司裡食材處理完後的剩餘部分負責清理出宮。

    那些剩餘部分,比如動物的頭、腳、皮、骨、內臟等對貴人們而言,算是垃圾,但對於宮人們以及外頭的人來說,卻是難得的美味呢!所以就算是貴人眼中必須丟棄的垃圾,也仍然在慶豐司成為搶手貨。於是,在百多年前,就形成一個慣例,將這些剩餘交由一人負責運出宮販售,所得銀兩,根據分工情況,由慶豐司裡的主管們分得。

    當年唐姑姑爬上這個小肥缺職位時,正好她的老家就是開飯館的,就將這些食材賣到自家飯店,由自家飯店批發處理這些食材,十幾年下來,家裡的境況大為好轉,原本沒有店名的小飯鋪,如今也起了個『唐記食店』名字,將食店蓋得有模有樣,經營得有聲有色,是附近簡陋房舍裡最光鮮的一處了。

    金寶生從來沒有考慮過追隨唐姑姑,然後成為她的接班人。雖然圍在唐姑姑身邊奉承的人都是懷著這樣的心思,不惜以各種方式來討好唐姑姑,但金寶生一方面是認清楚自己兩年後將會出宮的事實;再者,就算不被放出宮好了,看在唐姑姑身體健康到再干個二十年也沒有問題的樣子,金寶生可沒有耐心去等待。

    所以,當卸完了所有食材之後,金寶生跟唐姑姑打了聲招呼,就轉身走人了,不像其他幾個宮女,還巴在唐姑姑身邊服侍,寸步不離。

    「姑姑,金傻這是去賣她那幾塊棉帕了呢。」一名宮女笑著看金寶生遠去的背影。

    「嘻!真想知道會有哪個沽衣鋪願意收。」

    「我看哪,她今兒個是怎麼出來就怎麼回去了。身上的東西沒多一件,也沒少一件。」

    「真是沒見過世面的土貨,以為說有東西想賣,就一定有人買嗎?我看她哪,明年是要哭著捧來大把銅子還給姑姑了。」

    「可不是嗎?哈哈哈……」宮女們笑成一團,覺得這個金傻就算現在變得不那麼傻了,也還是沒有聰明到哪兒去。這樣不通世故的,今日在外頭碰碰壁,想來下次就沒勇氣再跟著出宮了。

    「可惜啊,她力氣大著呢,我們一車的東西走個七八趟才搬完,她四趟就搬空了,當苦力倒是合宜。」

    唐姑姑也在看著金寶生,直到她的身影沒入人群裡,才開口道:

    「好了,現在沒什麼事了,你們也去將手上的物件處理處理吧。還有,這是其他宮人委託代買的部分,你們分一分,將這事兒辦了吧。」將手上的幾張紙交給心腹宮女。

    「姑姑放心,我們一定會妥善將這事兒辦好,絕不會有任何缺漏。」

    唐姑姑擺擺手,點頭道:

    「你們辦事,我自是放心的。去忙吧,我進去休息一下。」說完,在家人慇勤的招呼下,被簇擁著進家門去享受天倫之樂了。

    ***

    金寶生並不急著為自己手上的貨物找買家。在一個包子鋪以四個銅子買了兩個肉末包子權當午餐幾口吃光後,肚子雖然不覺得飽,但也沒有其它辦法了。她身上真的是連一毛錢都沒有了。

    那四個銅子還是她將兩件綴了幾個補丁的舊衣服賣給宮奴的所得呢。

    說來也有點不好意思,那樣破舊到簡直可以當抹布的東西,就算要送人都拿不出手,可是在借不到錢的情況下,她只能用這種方式換得一點錢財了。虧得那買家還對她感激涕零的,活似她賞了什麼綾羅綢緞似的。算了,不想了,以後手裡有錢了,就買些好布料送她們吧!

    一般人可以忍受中午這一頓不吃飯,但金寶生可不行,所以那辛苦換來的四個銅子,就是她的午餐錢。若是拿來買雜糧窩窩頭,可以買八個,原本也正是這樣打算的……但原諒她這一張刁嘴,在看到香噴噴熱呼呼白嫩嫩的肉包子之後,其它什麼都忘光了。等她理智恢復時,包子已經吃下肚,口袋裡又變回空空如也的狀態。

    是有點傻眼,但並不那麼懊惱。賺錢啊,不就為了食衣住行、吃喝玩樂嗎?天大的事,也大不過口欲與肚皮不是?!

    在大太陽下走著,又是正中午的時候,金寶生低頭看了看挎在臂彎的包袱,想了想,便從裡頭取出原本打算販售的商品出來用。反正也一時沒找到沽衣鋪或雜貨店這樣的地方,就拿自己當個活廣告吧。

    很帥氣的「唰」地一聲,物件展開,這個世界上的第一把折扇面世了!

    材質粗陋、扇面僅是素面棉布,連朵花都沒繡上。但勝在新奇,勝在這樣難得炎熱的春日烈陽下,能揚起一陣沁人心神的涼風。

    折扇啊,多麼偉大的發明!這種打從宋朝以後就被文人墨客人手一柄裝飾風雅的必備道具,這個時空偏偏還沒有發明出來……也是,想來這個世界是沒有日本人的。當然,連韓國人也沒有。印象中折扇是日本人發明,然後由韓國人傳進中國,在宋朝以後風行起來。在這之前,只聽說過男人拿羽扇擺謀士派頭(三國),女人拿紈扇撲蝶玩耍,老人家拿蒲扇扇涼抓癢打蚊子……所以說,沒有折扇,那種風雅的味道是顯現不出來的。

    當然,一個穿著粗衣舊服,全身上下泛著一股窮味兒、長得也不怎麼入眼的女人,拿著把折扇在那邊扇啊扇的,也不可能會增加多少氣質就是。但勝在物件特別啊,自然有辦法引起別人側目。

    不過,還沒有等金寶生好生觀察周圍的反應,一樁突如其來的意外狀況,讓她差點給人撞翻在地--幸好她閃得快,感謝她這具健康的身體能迅速做出趨吉避凶的反應!

    就在金寶生走到一個十字巷口處時,有三四個看起來孔武有力的男人從右邊的巷口衝出來,速度很快,火氣很大,走在金寶生前面的一名男子被毫不客氣地撞開到一邊,因為太過惡形惡狀,那名差點跌倒的路人自是縮在一邊自認倒楣,半點聲也不吭。由於有前面的路人做緩衝,金寶生才能在成為第二個被粗魯撞開的路人之前閃得老遠。

    那幾個人行事無比囂張,目中無人地將每一個擋在前方的障礙物--不管是人還是雜物,都撞開踢開,一邊嘴裡還罵罵咧咧地發牢騷!

    「什麼玩意兒?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呸!」

    「可不是,叫他一聲大少爺,他還真以為自己是了,真笑死人了!拿著大少爺的派頭是在嚇唬誰啊?!真要有本事,就不會被丟來這破爛地方當個小管事了!他這地位,連個總管都使喚不了,什麼狗屁大少爺!」

    「就是就是!什麼玩意兒,要不是大總管要我們跟著他,盯著他跟什麼人往來,誰想跟他出來?真晦氣!這個倒楣大少爺,早晚給人掃地出門,到時想當乞丐都沒地方讓他乞討去!」

    「嘿嘿,等著吧,等著吧!咱們還是快點回去稟報大總管,別理會他了!」

    「這大少爺離出府的日子也不遠了,還是回去抱緊二少爺三少爺他們的大腿要緊。就只有那傻楞楞的趙平,可憐打小當了他的侍讀,想換個主子效忠都沒人要收,只得緊巴著大少爺了,日後被趕上街乞討,也是他的命!」

    「那趙平也是個不長眼的蠢貨,大總管想抬舉他做心腹,竟然一口回絕了!真是不識抬舉的東西。」

    「你理他做啥,那傢伙老子娘都死得早,光棍一條,奴契又在大少爺手中,別看他現在對大少爺忠心耿耿,嘿嘿,我看沒準哪天翻臉起來,也是無所顧忌的,捲著大少爺的傢俬逃了都有可能,反正他沒牽沒掛!哼,這兩人都不會有好下場的啦--」

    三四個人大聲嚷嚷,直到走得老遠了,還聽得到他們的談話聲。

    金寶生聳聳肩,想來又是一出豪門恩怨。這種戲碼,不分古今中外,演的都是那幾個段子,沒有什麼新意的。無趣極了,對她這個外人來說。

    由於對附近的地理環境沒有概念,自然是走到哪看到哪,下意識地就往剛才那幾個人走來的方向轉去。走得很悠閒,手上的扇子搖啊搖的,已經有好幾個人盯著她的扇子看了,尤其幾個貨郎打扮的商人,似乎打算過來找她搭話,目的正是詢問她手上的扇子。

    她也不急,這些人很有可能成為她的顧客,但如果有更好的選擇的話,她其實並不希望將扇子賣給零售小販或著一般路人。這麼容易仿造的東西,只怕她還沒賣出一百把,滿京城就人手一扇起來,而且品質從最昂貴到最廉價都有,就看掌握在什麼人手上了。

    雖然賣折扇只是她一時的權宜之計,只為寬解一時的經濟窘迫而已,從沒想靠它發家致富,但如果折扇竟是以這樣糟糕的方式流傳出去,她還是會覺得很悶的,所以若是老天肯給她多一點幸運的,那麼也許今天她可以找到一個有一定財力和本事的商人,合作出產折扇,讓折扇能夠以隆重一點的方式,風光問世。

    要知道,當年折扇傳進中國時,可是以貢品的方式進獻到皇宮裡的呢!金寶生當然不敢做此奢望,不過,她也是個喜歡熱鬧風光的人,希望出手的每一件活動都亮眼光鮮,惹人注目,引導潮流。

    像折扇這種一定會流行起來的東西,應該要有個華麗的出場式,而不是在日後的史書裡被黯淡地記載著這樣教人滿臉黑線的內容:

    某年某月某日,春夏時分,一衣衫襤褸飢寒交迫之落魄大齡宮女,以竹片棉布巧制新扇,扇面有摺,能收放,故名折扇。乞以此兌得些許微薄資財以為餬口,貨予一走街串巷貨郎,此乃日後風行於文人土予之間折扇之起源……

    商業行為是離不開廣告的,而廣告,就是要華麗!就是要無限誇大!就是要引入注目!如果她身上有足夠的錢,她就能將腦子裡的一大堆點子使出來造勢,創造出前所未有的銷售奇跡。

    但她沒有錢,所以,只能乞求老天給她一點運氣了。

    正打算在心底好好求一下老天爺時,由於走路不太專心,竟又差點撞到人。這次沒能徹底閃開,一側肩膀撞上了對方的手臂。

    她下意識地道歉--

    「啊,抱歉!」

    「沒事,你還好--」幾乎是同時發出的聲音。而男聲部分顯得有些戛然而止,這讓金寶生好奇地抬頭看上去。

    咦,是他?!

    金寶生一下子認出來這個男人!他正是她來到這個世界時,睜眼看到的第一人。她記憶力沒有好到對只見一面的人印象深刻,但他是個例外,因為他的眉眼實在太像她的故人了,所以認出他毫不費力!

    而對方並不是因為認出她而卡住了聲音,那名男子的注意力全然不在她身上,而在她手上的那柄折扇上!目光灼然專注,像是烈火遇到乾柴,像是色狼看見美女……

    「這是什麼?」男子的聲音低微而慎重,像在說著機密那樣小心翼翼。

    金寶生以很瀟灑的動作將折扇收起,並在手指問轉了幾圈花式,如果環境允許的話,當場跳個扇子舞也沒有問題,廣告嘛!不過,還不用做到跳扇子舞的地步,就非常足夠了,因為男子的眼睛已經亮到直接可以拿來當電燈泡使用了,所以她更是將扇子開開收收多表演個幾次,以饗觀眾的支持愛護。

    「請問,這種扇子叫什麼?」男子急切地又問了一次。

    「這是……」故意拉長聲音,不說下文。

    男子終於為了想聽下文而將目光施捨向扇子的主人身上,四目相對,男子眉頭微微一皺,像是在思索著什麼,卻又什麼也想不起來。

    可能,他對她還有一點點印象,這是記憶力絕佳的證明。但實在想不起到底在哪裡見過,所以才有這樣的表情--對自己的健忘感到不滿意。

    這男人,是個對自己很嚴苛的人呢!

    金寶生忍不住勾唇微笑,眼中有著淡淡的懷念。那個人,也是這樣的性子呢!真像啊,這兩人。真好!在這陌生的國度,能尋到一抹熟悉。

    「折扇。」

    「折扇?」

    「是的。可以收攏,可以打開,這樣一摺一摺的,就叫折扇。」她又將扇子打開、收合地示範了一次,然後道:「我做的折扇。而且,它可以更好。」

    「更好?」

    「以金銀或著象牙、檀香、玳瑁等昂貴物品為扇骨;以流金紙、絲綢、棉繡、金絲等材質為扇面,讓它不僅僅是用來扇涼,還代表著各樣的身份地位。你認為,如何?」

    金寶生所說的話,讓男子雙眼明亮得像天上的太陽,但當金寶生說完時,男子的神情轉為戒備。

    她知道他此刻心中在想什麼。沒有道理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在還不認識的時候,竟會對他說出這樣簡直是商業機密的話語。若不是她瘋了,就是對他有所圖謀,而他自然猜測是後者。

    「你是何人?」

    「在下金寶生。發明了折扇,想找個可靠的合夥人共同創造出它最大的價值與相應的盈利。」

    「可靠的合夥人?如果姑娘指的是在下的話,容在下提醒姑娘一句,你我素不相識,你輕易的信任,恕在下惶恐,不敢接受。」

    「那是說,你對這扇子不感興趣?」

    「當然不,不瞞姑娘,若姑娘能割愛,在下是極感興趣的。」

    「其實只要價錢出得夠高,我也是不介意讓你買斷了我的專利權,不合作也沒關係,反正損失的不是我。」她上上下下打量著他,發現他衣著極好,正是那種低調的奢華,衣服顏色不箭眼,款式也中庸,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來他身上的衣料用的是制夏衫的一等精品冰蠶絲,是一般達宮貴人才用得起的好東西。「不過無所謂,我看你也是個不缺錢的,少賺個幾萬金銖,對你來說無關痛癢。」

    男子聽到她這麼說,像是要回些什麼,但話到嘴邊,又止住了。不過眼神倒是忠實表達出對於她滿口大話的不以為然。

    金寶生也無意多做解釋,接著道:

    「這樣吧,既然你有誠意買我的專利,那總該找個地方談話吧?這大太陽底下,委實不是說話的地方,你覺得如何?」

    「這是當然。前方不遠處有一處茶館,環境極為清幽,亦設有單間,方便談事,姑娘……啊,在下唐突了,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金寶生笑了笑,大方自報姓名:

    「在下金寶生。叫我寶生就好了。你呢?怎麼稱呼你?」

    過於大方直白的自我介紹,讓男子一時有些無言以對。一般女子會這樣自我介紹嗎?正常而標準的應答不是應該含蓄地只說出姓氏,讓他方便叫聲「金姑娘」即可,怎麼像個男人似的粗豪?

    雖然滿肚子的怪異戚覺,但男子還是忍住疑惑,報出自己姓名:

    「在下姓趙--」

    「守恆!你在這裡,叫我好找!」一道聲音打斷了男子的自我介紹。

    守恆?

    守恆?!

    金寶生嘴巴微張,整個人都傻了。

    ***

    回程,仍然坐在馬車的副駕駛座上,金寶生在心裡細細整理著那個男子的生平資歷--

    趙不逾,字守恆,為趙氏皇商家主趙永業之庶長子,年二十五,居然未婚。

    據說京城有五大皇商,這五大皇商同時也是京城五大巨富家族,與朝廷關係密切。五大家族處於既合作又競爭的狀態,對於皇室的恩寵與生意上的版圖都爭搶得凶,可同時彼此之間又有著聯姻關係,真要追究起來,大家都得叫上一聲叔伯姨舅什麼的。

    趙家第五代的家主趙永業,資質平平,一直是守成格局,從原本排名第二的富戶,十幾年下來,降為第四。縱然排名掉了下來,但再怎麼說,也還是京城裡人人仰望的巨富,生活上享受之豪奢程度,也是一般富戶禁受不起的。

    士農工商是人民組成的四大階層,朝廷重視士族與農族,鼓勵讀書人,扶助農民,但也不抑商、不貶工,頂多放任自流。所以商人在永盛王朝的日子過得很美好,不似前朝重農抑商,非要將商人給踩低到塵埃裡,讓商人只能有錢,卻不許穿絲綢,只能穿棉麻;不許乘馬車,僅可乘牛車或驢車。更慘的是,子孫不許參與科舉入仕。

    相較之下,活在永盛王朝,簡直就像活在天堂!

    只要有錢,想要如何窮奢極欲都可以。

    趙家既是家大業大,自然也就妻妾多,子女多,是非多。

    趟家家主有一正妻、一平妻、一側妻;以及,十三個妾室。至於沒有名分的通房或取樂用的歌姬舞姬,則是不計其數,但因為有時會用來待客,或當禮物贈送,也就沒有被記入妾位的資格。就算生了子女,也是計入奴籍,以奴僕對待。

    妻妾太多,子女自然也多,女兒就不仔細算了,光是兒子,就有十一個。其中正經嫡子兩個,其他都是庶子,而所有的庶子裡,又以趙不逾的身份最為尷尬。

    趙不逾是趙永業的第一個兒子,在趙不逾五歲之前,他有許多的妹妹,就是沒有弟弟,身為唯一的男丁,自然被寶貝非常。但五歲之後,一堆弟弟陸續生出來了,其中正妻還一口氣生了兩個。

    自從嫡子出生之後,趙不逾的日子就漸漸變得不好過了。

    但那也沒什麼,自古以來,庶子不能繼承家業,這教育早已在所有人心中根深蒂固,就連趙不逾本身也認同這個規矩不可動搖。

    庶長子是一個很尷尬的存在,然而更尷尬的是,他繼承了祖上精明能幹的商業才能,天生對財貨有著驚人而敏銳的直覺,總能比別人更快速地挖掘出一件商品的價值,創造出豐富的利潤。

    太強幹的庶子,定會讓嫡子感到壓力;嫡母也會忌憚不已,容不下這樣的情況發生,打壓是一定的。任何擋在嫡子路上的石頭,就得搬開,搬不開的話,那就毀掉好了。

    於是,從趙不逾十六歲開始,他便再也沒有機會進入趙家商業議事的核心。總是被外派得老遠,讓他去做一些不重要的小事,例如押貨,例如管理一些小莊園的農產收成等等一般小管事就能辦的事。

    他被遠遠打發了。而且還不許他離開本家,出去自創天地。

    近十年來,趙不逾過得非常艱難,父親不管他,嫡母與其他兄弟們壓制他,既不讓他正經幹活,也不教他閒下來,就怕他閒下來之後,偷偷背著家人在外頭經營事業,趙家不需要有比家主能幹的兄弟,也不需要有出色的分支產生,那是在給本家家主難看!

    孤立他,冷落他,支使他;困住他的身,勒住他的口袋,盯住他的言行舉止,直到他雄心壯志被消磨殆盡,變成一個好吃懶做的廢物,乖乖讓家族養著,直到那時,他才會有一點點自由吧?

    寧願他游手好閒,也不要他雄心壯志。

    但,一個人的天性,豈是那麼好扭轉的?

    別人金寶生不知道,但趙不逾……這個叫趙守恆的人哪,是絕對寧死也不會坐以待斃的。

    她太瞭解這樣性格的人了。想將野獸當家畜養,除非你更強於他,但顯然,趙家裡是沒有這樣的人存在的。

    真像啊,他與……她。

    一抹懷念的笑意浮在臉上,金寶生抬頭望著滿天彩霞,覺得今天過得真是充實,一切都挺美好的。

    「嘿!金大姐,你再給我們說說吧!那個趙家大公子是怎麼與你交談的?」幾個宮女熱絡地拉著金寶生的袖子糾纏,一臉的八卦。

    「咱們這都說了一路了,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沒有說的了。」金寶生帶著苦笑告饒。

    「再想想嘛,一定還有什麼可以說的。不然,說說他的馬車也好!我第一次看到通體雪白的馬呢!還有,那馬車上鑲嵌的是不是白玉啊?真是太好看了!」

    「對啊,金大姐,你再仔細想嘛,再多說一些吧!」

    「好好,我再想想。」金寶生微笑漫應。

    比起出宮那會兒門簾閉得緊緊的,將她排斥在外,此刻回宮的路程上,待遇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不僅簾子扯開了,幾個宮女湊在門邊,一逕兒找金寶生說話,為的,就是那個趙家大公子!

    所有與趙不逾有關的資料,都是從這些七嘴八舌裡收集而成的。這一點也不奇怪,京城五大巨富是個很熱門的話題,任何一點雞毛蒜皮的小消息傳出來,不管是什麼,都能讓所有人津津樂道不已,茶餘飯後談了又談,永不厭倦。而趙家這點豪門恩怨,早就傳開了,年初時,趙家大公子被發配到西郊互市當個守貨棧的管事,又被人議論紛紛至今。

    雖然趟大公子在趙家是不得勢的,但行走在外頭,身份仍是在那裡,何況是在西郊互市這種販夫走卒聚集之地,趙大公子這樣的貴人,大家是不敢輕易招惹的--即使不免在背後談他的八卦。

    當然,趙大公子長相端正體面,也是教宮女們始終將話題圍繞在他身上的原因。姐兒愛俏嘛!並不是妄想著要跟他有個什麼往來,但有機會就近瞭解一下,總是能在心理上感到滿足。就當是追星了!

    今天中午,由趙不逾的作東請吃飯,金寶生除了美美地飽餐一頓之外,自然收穫頗豐,不僅認識了他的友人兼合夥人李倫--這人是天都第五富豪的旁系子孫裡的庶子。還將折扇的專利權順利賣了個好價錢。

    趙不逾是個非常謹慎的人,而且他沒有真正信任她,所以打一開始,他就表明了只要貨,不要人--合作。就算金寶生大言不慚說如果三人合作的話,她能讓他賺到的錢至少翻三倍以上,當然,在座兩人,加上他們身後站著的小廝都一臉的不以為然。

    無所謂,反正日後總有合作的時候,金寶生也不急著證明自己。當然,她也不會放過趙不逾,就算趙不逾的表情很明白顯示在這次交易之後,大家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各不相干。想撇清,也要看她同不同意。

    當然,她是不同意的。

    吃完午飯之後,趙不逾很紳士地送她回唐姑姑家開的飯店,正巧那時所有宮女都回來得差不多了,全都瞪大眼看著金寶生被一名衣著體面、長相端正的富家公子給送了回來,搭乘的還是高級的白馬香車!放在現代的話,就差不多像是被頂級勞斯萊斯加長型房車給送回來的意思。難怪她們大驚小怪。

    問出富家公子的身份之後,接著,有關於趙大公子的生平便源源不斷地傳進金寶生的大腦資料庫裡存檔。

    身為名人就是這麼可憐,沒有半點隱私可言,正好方便金寶生在最短的時間內瞭解他的情況。

    身為一個境況不妙的庶長子,前景很是艱辛啊。

    金寶生笑了笑,覺得自己前景充滿了希望!

    【小劇場之  名字】

    某年某月某秋日,結算獲利的時節。

    辛苦了大半年之後,終於挨到分紅的美妙日子到來。趙不逾與金寶生悄悄來到極機密的帳房裡數錢分紅利中--

    「為什麼你總是愛叫我的字,而從不叫我的名?」趙不逾將帳算清,分完銀票與錢幣之後,問。

    金寶生正拎著一張寫著「憑票支付一百金銖」的銀票新奇地打量著。這是她第一次摸到銀票,這種神奇的物品,只流傳在上流社會與商賈之間,不屬於常見流通貨幣,相當於現代的支票。製作得相當精美,紙質是市面上不曾見過的,所以應該難以仿造。

    「叫你的字有什麼奇怪的,那個李倫不也這麼叫你?」

    「我跟李倫認識二十年了。也是熟悉之後才在對方允許下,互相稱字的。」趙不逾說得很含蓄。

    金寶生揚了揚眉:「你是在抱怨我沒有經由你允許就叫你守恆了?」

    「這已經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了。」這個女人做事全憑自己高興,真要計較她的失禮,他成天都得忙著抱怨了,哪有空幹別的事?

    「喔。」金寶生笑了笑,就當作他真的很寬容大度好了,也不跟他抬槓這個。身為一個新晉有錢人,她今天心情好得要命,一般小事也就不計較了。

    「如果你笑完了,請記得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趙不逾有些受不了她抱著銀票傻笑的樣子,看起來真傻,一點也不像平常的她。

    「喂,守恆,我們來試試拿銀票點煙的感覺好不好?」揚著手上的銀票,金寶生還沒有從亢奮裡回神。

    「金寶生!」

    「啊,別瞪我,我只是好奇而已,不會真的點啦……至少不是現在。我現在還不夠有錢,我知道。」她趕忙將銀票收起來,省得再招惹到他的瞪眼。

    「你給我克制一點!才這麼一點錢就讓你輕狂起來了嗎?」

    「幻想是無罪的!」

    「你不會只滿足於幻想的。」雖然認識她還不算太久,但趙不逾自認對她的劣根性已有足夠的瞭解了。

    「啊……這個,哈哈哈。」乾笑,將此事跳過不談。很快接回原話題:「守恆,我喜歡你的字,非常喜歡,喜歡到認為趙守恆三個字就是代表你的全部,而不該有第二個名字來喚你。你感覺得到我對守恆兩個字的喜歡吧?」

    「嗯。」有點遲疑地點頭。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喜歡……有一度,他還差點自作多情地想著,或許她對他起了不應該有的心思……但小心觀察之後,又認為不是那麼一回事。她,只是,喜歡他的字罷了……

    「守恆這個名字……對我很重要。只要它還被叫喚著,就能讓我不會遺忘掉某些很重要的記憶。」她低低地說著,臉上有著懷念的笑意,也帶著點苦澀。

    「你曾經認識別個叫守恆的人嗎?」趙不逾臉色不太好,一點也不喜歡自己成了別人的替身的感覺。

    「不,沒有。」

    「怎麼可能沒有?既然它對你很重要,不就應該是代表著某一個值得紀念的人嗎?」趙不逾問得很直接。

    「紀念嗎?」金寶生喃喃道。然後望著他銳利的眼神,笑了:「是啊,是紀念。紀念上輩子的我吧。」

    「什麼意思?」趙不逾皺眉問。她總是說一些他不能理解的話!

    「我的意思是,我之所以會這麼喜歡這個名字,或許正是因為我上輩子就叫守恆啊。」

    這種說法太奇怪了,趙不逾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麼,於是只能無言地瞪著她,覺得再一次被她給唬弄了。

    「守恆,如今這是你的名字了。滿好的,我喜歡這樣。」

    「你喜歡這個名字,是因為你認為這名字曾經屬於你;而今,又因為它是我的,所以你更高興了?」趙不逾覺得一腦袋迷糊。

    「嗯,那代表我們有緣,代表我們緣定前世與今生。」她笑笑地歎息:「因為你在這裡,所以我也在這裡。」

    雖然不知道她這亂七八糟的結論是怎麼來的,但她最後的結語,讓趙不逾的眉頭舒展了。至少,她把跟他的相遇,當成是今生最美好的邂逅,珍惜著、詠歎著……

    他還是覺得金寶生是他見過最奇怪的人,常常說著他聽不懂的話,但這不妨礙他逐漸將她當成重要的朋友與合夥人看待。

    所以,他笑了,不再介意於她對他名字的說詞,開玩笑道:

    「身為跟你緣定前世與今生的我,既然用了你上輩子的名字,那麼,請問,我的上輩子名字又該叫什麼?莫非正是叫趙寶生?」

    金寶生臉上的笑收斂了起來,想了一下,定定地望著他的眼,說道:

    「不,你上輩子,叫--趙飛青。」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8-23 10:53 PM

第五章

    金寶生發財了!

    這是宮女宿舍區近來熱門的新話題。

    當金寶生果真如期將一百八十個銅子送到唐姑姑手上時,大伙驚訝之餘頂多對金寶生的「大方」感到咋舌。要知道,金寶生這個人,從來是連一個銅子也捨不得花出去的,更別說買了一百二十銅子的貨,卻給了一百八十個銅子的錢,這也大方得太過了吧?這何異於大出血!大家都是勒緊肚皮過日子的人,偶爾花個兩銅子買個肉末包子來解解饞,讓肚子裡沾點油葷味兒,就算是過得奢侈了,何況白給別人這麼多錢?真是沒道理!這金寶生果真壞了腦子了!

    然而,當金寶生一口氣花了五六個銀元在宮販處除了買了兩身質料不錯的夏裝給自己,也採購一些零碎雜貨不說,竟還給同屋的三個宮奴各送了三匹棉布,讓她們自己裁衣制鞋去!

    嘩!這下子,整個中下階宮女們都沸騰了!

    首先,金寶生哪來的錢?!沒人借她,就算有人借,也不可能借她這麼多。當然,以她的膽子,她是不可能做出偷或搶這樣的事的。那麼,她手上的錢哪來的?

    再者,為什麼她竟然可以如此大方?一個人意外有錢了,花在自己身上,再怎麼揮霍都可以理解,但沒事對那些宮奴好是怎樣?非親非故的,她這是瘋了嗎?!

    更別說金寶生近來形跡怪異,竟不再糾纏著唐姑姑,巴著她要當學徒了,成日不是領著三個宮奴在菜圃裡兜轉,就是四下晃蕩,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每日工作完畢回到小院子,不顧別間宿舍宮女的探頭探腦,逕自在院子裡的角落玩著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先不說每天清晨擱在屋頂上晾曬的草葉了,那些草葉不過是沒用的大片葉子,都是長在菜圃周圍的雜草,一點用處也沒有的,天曉得她採摘了好幾簍子,成天拿出來曬著,是為了什麼?!

    金寶生還讓宮奴去幫她砍來一些竹子與木片,也不知道有什麼用,就見她每日下工回來,就坐在角落拿著竹片削製成極細,又切成一段一段的,不知打算做什麼用途。今兒個就更奇怪了,走了一趟火化場,竟撿了一簍滿是臭味的小石頭回來,大家被那味道嗆得退避三舍,偏她一個人還當寶似的,玩得不亦樂乎!

    雖然金寶生的行為很莫名其妙,但大家也不是非要知道她在做什麼不可,大家目前最迫切想知道的是--金寶生到底是怎麼得到那麼多錢的?!跟著唐姑姑出宮那天,她是不是有什麼奇遇,所以獲得了意外之財?!

    憑金寶生身上的那點家當,全賣了也不值一個銀元,所以沒有人相信金寶生手上的錢財是販貨所得,一定是遇到了貴人,或許幫了貴人什麼小忙,然後被贈金感謝了--這可是很有可能的。宮裡早就傳開了,說出宮那天,金寶生是被趙家的大少爺駕白馬香車給送回來的!

    如此禮遇,可以想見金寶生身上的錢,一定是那趙大公子給的!

    也不知道金寶生到底幫了那位貴人什麼大忙,竟能得到如此優待!

    當然,憑著金寶生毫無姿色可言的外表,加上青春年華不再,是不會有人將她往不好的方向臆想而去的。她身上沒有半點觸發緋聞的條件,就算那趙公子長得極之不堪入目好了,可人家有的是錢,買個半打一打美女服侍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犯不著對金寶生屈就,更別說那趙公子據說長得一表人才,樣貌再端正不過了,完完全全不可能會看上金寶生的。

    由於大家平時沒有什麼交情,再加上前一陣子被金寶生纏著借錢時,多少都說過難聽的話,一時之間,就算很想找她打聽那錢是怎麼得到的,或者希望能搭著金寶生的順風車,也許也有機會親近巴結趙大公子,得些好處等等的心思,也苦無好借口前去搭訕。只能躲在一旁巴巴看著了。

    就在其他宮女抓耳撓腮苦思著如何與金寶生重建邦交時,院子外頭突然傳來清亮有元氣的呼喊聲:

    「寶生姐!寶生姐!」然後,就見三名十四五歲的少女,一路大呼小叫地跑進院子裡來。

    金寶生抬頭看著來人,記起了她們正是她的老鄉,同時也是上巳節那天回頭尋她,將暈頭轉向的她給扶到明興宮廣場的那三名丫頭。好像是叫梅香、秀竹以及阿惜的吧?嗯,不錯,都還記得。金寶生對自己良好的記憶力很滿意。

    「好久不見。」笑著對她們打招呼。金寶生將手上的工作放下,走到放置水盆的地方,將污黑的雙手洗乾淨。

    三個女孩跑得太急,還在喘,沒空說話。

    她依稀記得這三個同鄉混得還可以,被分配到幾個低階貴人身邊當粗使丫頭,負責掃掃地、整理花園澆澆水之類的瑣事,薪水領得比金寶生這種負責給宮人種菜的多得多了。

    她們三人並不住在宮女宿舍區,而是住在貴人居處的僕房裡。皇宮佔地非常遼闊,據說共分做十大區域,而宮妃居處與宮女的住所是相距非常遙遠的,所以平常很少有機會見到她們。今天大老遠的跑來,可真是難得了。

    「你們怎麼來的?就用走的嗎?那可真遠。至少要走半個時辰吧?」洗好了手,轉頭朝屋子裡吩咐正在裡頭埋首裁衣的宮奴端青草茶出來待客。

    正好前些日子到宮販處去大採購,將一些生活日用品大都買齊了,所以今天有客到,不至於窘迫到連只茶杯都沒有。

    「走快一點倒不用半個時辰,不過我們不是走過來的。剛好今天有個公公要駕車過來收菜,我們就搭著他們的車一同過來了。只花了兩個銅子,就省了一頓勞累。」梅香快言快語地回道,氣息裡還帶著喘。

    「來,坐。」從屋子裡拖出一條長板凳,金寶生讓她們坐下。

    三人很快坐下,仍然是梅香負責開口,看得出來她是個急性子的。

    「寶生姐,我們那邊都聽到消息了,聽說你發大財了是嗎?是怎麼回事啊?」第二個發言的是秀竹。

    「寶生姐,你這是在宮販處買的吧?」看著手上的陶制茶杯,向來節儉的阿惜以心痛萬分的口氣問著。

    「是啊,是在宮販處買的,有問題嗎?」金寶生點頭。

    「當然有!你不知道宮販處是黑店嗎?!這杯子在外頭買不過五個銅子,但宮裡卻要賣到十二個銅子哪!就是因為宮販處買賣不實在,所以大家才會委託那些常常出宮辦事的姐姐們代買雜貨回來啊!寶生姐,你腦子還沒好轉嗎?」梅香喳呼大叫。

    「只是一點小東西,不用太計較。至少不必大老遠地跑出宮去採買不是?多花點錢買到便利,也是合理的。」前一世生活得極之優渥的金寶生,就算前一陣子窮得夠嗆,吃了些苦頭,卻仍然不覺得勤儉持家這個詞兒該成為她人生的格言,消費習慣並不打算因為成為窮宮女而改變。錢這東西,賺來不就是要花的嗎?不就是為了改善自己生活品質的嗎?

    金寶生反而搞不懂這些小宮女們的想法,明明賺的錢也不算少了,卻讓自己過得慘兮兮,只為了存下所有的錢照顧家裡……話說,老家沒有那麼過不下去吧?也許是窮了點,但也沒有餓著肚子啊。

    當然,為家人打算不能說是錯,但不能以苛待自己為前提。除非家裡沒有其他兄弟姊妹了,而雙親已經老到動不了,苛待自己倒也沒話說,但其實大家的身世都相當,是窮,但不能說貧困。那就應該在對自己好一點的基礎上,再將餘裕部分拿回去幫家裡才是吧?

    金寶生想到自己這身體的前任主人,存了十幾年薪水給大哥當娶妻聘禮、給妹妹當嫁妝、給老父後母多買了一塊田、家裡也多修建了兩三問草屋、做了些傢俱……在一家子人都還是健康勞動力的情況下,金寶生需要付出這麼多嗎?

    不管需不需要,總之到後來,家人已經理所當然地將她的工作所得劃為家中公產,以前會對她的付出惶恐感恩,而現在每有來信必是為了要錢,還嘀咕著:人家金順兒寄回家的錢是你的好幾倍,你也太不中用了,就賺那麼一點,家裡人口愈來愈多,需要更多的田地、更多的房間,你也想想辦法……

    所以說人際關係這門課程是很重要的,應該被列為人生的第一課。人跟人之間的相處,要講究方法,才能拿捏好距離分寸,不是一味的犧牲奉獻就是對的。當你沒有原則、沒有分寸地把別人慣壞,把自己弄得苦不堪言後,才怪別人貪得無饜不知感恩,卻不知道其實最錯的還是自己。是你自己把一個普通人養成貪獸,就該預見自己會被貪獸吞噬的下場。

    金寶生前生沒當過員工,所以沒有什麼職場經驗,在同事相處這部分,沒有太多的有效方法可用。但他當過老闆,上過管理課程、讀過無數管理相關書籍,在心理學、厚黑學、帝王學方面有許多心得,就連親情都能冷靜分析,加以管理。

    最成功的商人是能夠創造雙贏局面的人。金寶生不敢說自己做到了,但他絕對做不到燃燒自己,照亮家人,還被家人嫌棄不夠亮這種蠢事。

    她是不知道這些宮女們心裡是怎麼想的啦,也無意瞭解,不過,自己是商人,絕對不做虧本的事,更不做苛待自己的事。

    所以,有錢了,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生活品質提升上來,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寶生姐!你就算發財了,也不該這樣大手大腳地亂花錢啊!每天有那麼多人出宮辦事,他們都願意代為採買貨品,只要給幾銅子走路工就成,你下次需要什麼,就別去宮販處買了,會被坑死的啦!」梅香氣急敗壞地叫,一臉心痛的好像被坑的是她的錢。

    「喔,知道了。」沒有必要在這個話題上糾纏。金寶生隨口漫應。

    這一聽就是很沒誠意的應和,讓三名女孩為之又氣又無力,覺得這個被踩壞腦子的金大姐真是難以溝通。算了,就先不談這個了,以後再說。

    「寶生姐,可不可以告訴我們,你是怎樣發財的啊?聽說你出宮那天,撿到了趙家公子不小心丟失的隨身寶物,拾金不昧地等他找來,他為了感激你,所以贈了你一筆銀元是嗎?」三名小宮女眨著星星眼,滿是期待地看著金寶生。

    當然,那些縮在宿舍門後探頭探腦的人也密切關注著金寶生的答案。

    金寶生沒想到謠言已經成為故事接龍了,而且還接得挺完善的,幾乎可以直接編成戲碼上演了。所以說,宮女的生活真的很無聊,一點娛樂都沒有,才會每每捕捉到一點謠言影子,就能發展成一篇高潮迭起的精彩故事。誰身上發生一點小事,都能被議論很久。

    「不是這樣的。」金寶生笑了笑,說道。

    「那是怎樣的?」

    「唉,怎麼說呢?」金寶生想著要如何說才好。

    「寶生姐,你別擔心,我們只是問問,沒有要打你銀元主意的。」阿惜是個比較會察言觀色的女孩子,很真誠地保證道。

    「我倒不擔心這個。錢這種東西,本來就是賺來花用的,如果你們有急用,找我借點也是可以的。」她上輩子捐給慈善機構的錢,買幾幢毫宅都夠了,也不在意在身上有錢時,隨手幫人一點忙。錢能解決的事,都是小事。

    三名小宮女聽了她的話,眼睛亮了一下,不過並沒有開口借錢,而是道:

    「寶生姐,我們當然都想改善家裡生活的,不過卻不想用借錢的方式,這樣不好。我們是聽說,那趙家公子因為感激你的善舉,所以不僅給了你一筆錢,還把你帶出宮打算販售的繡帕也高價買下來了,還跟你說,日後有什麼貨想出售的,可以找他幫忙。是這樣嗎?」

    這些宮女編造故事的能力真是太強了,明明她回宮之後,什麼也沒有說啊,就算在馬車上與人聊著趙公子的閒話,也是聽多說少的,怎麼才幾天,宮裡到處都在說著她的傳奇故事?!

    「嗯,這樣說也沒有錯。若是日後我有什麼東西要販售,確實會找趙公子沒錯,他是個出手大方而且實在的好商人,不會貪人一點小便宜。」金寶生大概知道這幾個小丫頭來找她的原因了。

    果然,梅香連忙道:

    「那敢情好,寶生姐!那麼以後如果你再出宮販售繡品時,可不可以順便捎帶我們的繡品去?幫我們賣個好價錢,我們會給你更多的走路工的!真的!定不教你吃虧!」

    「咦?你們怎麼知道我能將你們的繡品賣得比別人高價?」金寶生好奇地問。想知道她們滿滿的信心是打哪來的。

    秀竹點頭道:

    「因為那是皇商趙家啊!而且還是趙大公子,以前他負責經營布料雜貨這一塊時,與宮裡的宮服採辦司有所往來,我們宮女身上穿的宮服有三年的時間是趙家供應的,那時趙大公子跟採辦嬤嬤交好,受嬤嬤所托,凡是宮女有繡品要販售的,都可以賣給他,本來一塊僅能賣十個銅子的小方巾,他都比別人高出一成收購呢!後來趙大公子被調派去做別的事,接手的趙家人又沒有拿到新一期的採購合同,這樣的好事就再也沒有了。不過趙大公子的慷慨是有名的,只要能跟他往來,絕對不會吃虧的,他這個人最重情分了!」

    「對啊對啊!」其他兩人點頭如搗蒜。

    「對啊對啊!」所有巴在房門後邊、窗台邊、院門邊偷聽的眾人也大合唱似的一齊點頭,一齊應和,滿臉的神往之色。

    「他……竟然這麼有名哪。」難怪一提起趙大公子,大家便不由自主地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火,畢竟熟嘛,又是豪門恩怨裡的重要角色。金寶生很滿意趙大公子經營出來的名聲。就該是這樣,一個成功的商人,首先得要先打造出自己正面的形象,能將自己行銷成功的商人,那麼天下間就沒有他賣不出去的商品了。

    「就是就是!寶生姐,你下次出宮,就跟趙大公子提一下如何?」

    「那沒問題,不過,我一個月才休假兩天,這個月已經沒假了,得等下個月--」話還沒說完,就被急巴巴地打斷!

    「哎啊,這不是問題,你只要花點小錢找人幫你暫代職務一下即可,只要工作不耽誤,上頭的監督嬤嬤不會找你麻煩的。你這樣的老資格,管得不嚴的,想什麼時候出宮都沒問題。不會有人攔著的,放心。」這是一名年紀跟金寶生差不多的大齡宮女的經驗分享。

    「是這樣啊……我瞭解了,謝謝。」金寶生點點頭,對那名掛在小院門口的宮女微笑道謝。

    既然如此,等「那個」初步製成功了,就出宮一趟吧!

    ***

    「大少爺,已經過午時了,要讓廚房夥計擺飯了嗎?」趙平無聲地走進貨棧裡克難隔間出來充做帳房的小房間裡,輕聲問著。

    「再等等。」趙不逾目光專注地放在手上的文件上,只略抬了抬左手示意,表達出自己還需要一點安靜思考而不被打擾的時間。

    趙平便安靜不再說話,無聲地恭立在門口等著主人忙到一個段落。看著自小跟隨到大的主子,擠在這充滿各式雜貨與腐敗臭味的侷促小地方吃苦,眼中滿是不忿與不忍。

    大少爺是個能力出色又極能吃苦耐勞的人,可偏偏老天爺沒有給他一個好出身,所以才會不斷地被命運捉弄,卻又無法擺脫。

    大少爺氣憤過、反抗過,無時不想改變現況,但都被打壓得動彈不得。總是一次又一次的,在某個崗位上方做出一點成績,就被無情地調派到更糟糕的環境接手那亂成一團的事務。沒有人想看到他做得好,希望他就此一蹶不振地爛在某個地方,可大少爺總是能創造奇跡,渾身的傲骨讓他吃再多苦也不願意屈服!

    如今被派到西郊這個小貨棧當主事,其實根本沒有什麼事可以做,簡單來說,就是看守倉庫的。而這個倉庫堆置的,都是一些快要壞掉的陳谷舊雜糧,還沒敗壞得太徹底的,就便宜賣給窮人;實在爛到不能吃的,就大量批售給飼養家禽家畜的商人當飼料。

    在大少爺過來接手時,這裡正發生了一件買賣糾紛--前任管事將已經不能食用的腐敗雜糧賣給窮人當吃食,結果造成上百人食物中毒,雖沒有死人,但那些病號都得要趙家負責,事情鬧得很大,連宮府也主動追究。大少爺臨時被調派過來,第一件要處理的,就是與這些人談和解與理賠的問題。

    每天都要隨時接待上門索賠討公道的家屬,其它時間就待在帳房裡研究解決方案,晚上還要趕回位於天都城中心的趟家大宅,向總管報告進度!

    趙不逾很忙,忙得一天沒有幾個時辰能好好休息,忙的都是沒有什麼成就感的瑣碎破事,堂堂一個趙家大少爺,卻得天天挨這些平民老百姓的罵,還不能回嘴。趙平常常忍耐得雙拳緊握,幾乎要咬碎一口牙,才勉強忍住衝上前將那些不明事理的人給踹飛出去!但少爺不允許他動手,所以他只能忍了再忍!

    大少爺真的是太苦了!但,只要還待在永盛王朝,就躲不開趙家的控制,趙平常常恨不得大少爺哪天終於想開,遠遠離開這個國家,到別國去發展,憑大少爺的本事,成為天下第一巨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偏偏……唉,少爺不想離鄉背井,總是默默承受趙家對他的不公。

    年少時還會因為血氣方剛而反抗,希望獲得公平對待,但如今二十五歲的少爺,已然沉穩得像個老人,誰也看不出他心中真正的情緒與想法了。

    時間又過了兩刻鐘,趙不逾才將手上的文件放下,習慣性地抬手捏捏鼻樑,讓有些酸澀的雙眼獲得一點緩解。

    「可以讓人擺飯了嗎?少爺?」

    「嗯。」淡淡地點頭,將一旁已經涼了的茶水拿起,一口喝下。然後起身道:「走吧。」

    趙平跟隨在少爺身後,趁這點走路的時間,說道:

    「大少爺,上回李公子提的事兒,您考慮得如何了?」

    「哪件事?」趙不逾隨口漫問。他每次與李倫相見,談的事可多於,哪裡會知道趙平講的是哪一件。

    「當然是您的終身大事啊!李公子不是說他有一個表妹是極好極會持家的,正適合您,雖然不是大戶人家出身,但比起出身,性情賢慧更重要啊,少爺!」要說趙平對趙老爺、夫人最大的不滿就是這個,這些長輩居然從來沒有為少爺的終身大事打算過!還說得好聽,說什麼讓大少爺自己去找喜歡的,回來對家裡說,家裡一定會前去說親!

    瞧瞧,這是一般正經長輩會說的話嗎?!真是太過分了!夫人怕是打算讓大少爺獨身一輩子,最好沒有子息後代,這樣她就不用擔心少爺太過厲害,連後代也厲害,顯得那些身份高貴的嫡親弟弟們相對的蠢!哼哼,一定是這樣!

    趙不逾腳步頓了一下,才又接著走,沒什麼情緒地回道:

    「我看你是太閒了……也是我這個主子的不是,你都二十二歲了,還沒想過給你配個妻子管管你。這樣吧,夫人姨娘房裡的大小丫鬟我是不能作主的,但那些管事的女兒,只要不是在主子身邊伺候的,若你有看中意的,我給你說親去。」

    趙平小聲抗議道:

    「我才不想娶府裡的丫頭,一個個眼睛長在頭頂上,不過是下人,出門在外卻擺足了派頭,全拿鼻孔看人,以為自己高人一等。哼!不就仗著趙家的權勢嗎?那嘴臉真難看!還有,少爺,重要的是您的終身大事,不是小人的。您沒有成親,小的也不會成親的。」

    「這種事你隨我做什麼?」

    「少爺您一天沒安定下來,小的也就不想有家累,這樣隨便跟您去哪兒,都沒有牽掛。」

    「……是我拖累了你。」輕輕歎氣。

    「大少爺,您別又說這種話了!小的--」

    趙不逾突然停住腳步,臉上帶著點疑惑的表情,讓一旁的趙平也不禁停止說話。每當趙不逾在思考時,趙平一定立刻保持安靜,絕不打擾到他的思緒。

    他們主僕二人走出倉庫之後,穿過一個小庭院,正往飯廳走去。所謂的飯廳,其實就是大門進來後的第一間屋子,跟廚房相鄰,平常就是工人吃飯休息的地方,擺設得十分凌亂。近來因為大少爺被駐派在此,才將那屋子又隔出一個相對乾淨的房間,放了一張桌子四張椅子,靠窗的地方放了張羅漢床,也就是大少爺的私人休息室兼會客室了。

    趙不逾站在飯廳門口,專注地聞著空氣中那抹奇特的味道。

    是有人在燃香嗎?可一般的薰香不可能有這種味道,趙不逾很確定。

    那麼,莫非是廚房做了什麼新菜色的味道?似乎也不可能,這裡的廚師只會最粗淺的料理,東西能煮熟就很萬幸了,沒有人期待他會研發新菜色。

    那麼,這究竟是燃燒什麼產生的味道?

    趙不逾是個天生的商人,對任何未知的事物都充滿了好奇心,因為這樣旺盛的好奇心,所以總能挖掘出每樣商品的最大價值。這次,他也放任自己的好奇心,開始尋找這抹味道的來源。

    這個味道很奇特,從來沒有聞過,香香的,帶點辛辣,有點嗆,但卻並不令人感到討厭,甚至,忍不住聞了還想再聞;很勾人,但並非是女人香那種勾人法,卻又難以具體形容出來……這到底是點燃了什麼東西產生的味道?

    自幼生長於豪門巨富之家,不敢說天下各種薰香味他都聞過了,但最好的與最特別的香味,他都是知道的,所以當鼻子一聞到這種前所未有的香味時,自然好奇心大起,連帶著,敏銳地往商業方向思索著制新香的可能性……這種味道,不勝在名貴而在新奇,應該很有市場!獵奇是有錢人的共同嗜好,獨一無二的產品最容易在他們身上賺到大把金銖。

    「少爺?怎麼往門口走了,要出門嗎?」趙平看著大少爺突然轉身朝大門走去,連忙問著。

    「你有沒有聞到一種特別的味道?」

    「味道?」動了動鼻子,深深嗅了幾口,趙平訝然叫道:「咦,這是什麼香味?沒聞過的。」

    「正是沒有聞過的。」趙不逾走到敞開的大門前,正在辨識味道的方向。

    「大少爺,您要出去嗎?」守大門的門房連忙從一旁的輪值房裡鑽出來,滿嘴的油都來不及擦,看得出來正在吃飯。

    「沒事。」趙不逾揮了揮手,讓門房回去繼續吃飯。抬腳跨出門檻,正要張望四方,不料卻一眼撞進一雙含笑的眼底,不由得為之一怔!

    「嗨!」來人身於懶洋洋地半靠著門牆,一副悠閒模樣,開口打招呼的同時,幾朵煙圈從來人嘴裡被賣弄了出來。

    是這個香味!但,怎麼會是這個人?!

    還有,為什麼煙竟會從她嘴裡吐出來?難道世上有什麼薰香是可以點在嘴裡的嗎?是怎麼點的?作用是什麼?淨化口氣嗎?

    趙不逾維持著面無表情的模樣,然而一顆活絡的大腦瞬間已經轉出無數個問號,並迫切渴望得到解答。即使上次分別時,他在心底下定決心再也不會見她!再也不可能跟她有任何合作!

    畢竟這個女人實在難纏,對付她比對付嫡母還累。不是說這個女人是那種胡攪蠻纏之輩,但跟她談生意,卻是非常累心的一件事,總覺得跟不上她的思緒,無法掌握她的性情。失去主控權的感覺實在太糟糕了!

    上回折扇的談判,他一直覺得自己吃了虧,卻無力回天。那種被牽著鼻子走的戚覺,讓他無比厭惡,於是很明白地拒絕了她在其它方面合作的提議--因為不認為這個奇怪的宮女身上還會有什麼值得他關注的商品可以談合作。再者,一個不能掌握的合作者,還是保持距離的好!

    在今天之前,他都深信兩人不會有再見的機會,也很快將她忘在腦後。

    顯然,他錯了;而她對了……

    他們還會再見面,還會合作……

    正如她所預言的那樣。

    「你……」糟,忘了她的名字了!還是,他根本沒問過她的名字?

    「請我吃飯吧,守恆。」

    「你……我沒允許你叫我的名字!」這女人真是太失禮了,一個人的字是可以隨便叫的嗎?!

    「你會允許的,守恆。」她將他的字叫得輕輕的,有點笑意,笑意裡又帶著點懷念意味。啊,這個名字,因為他這個人的存在,便永遠不會被她遺忘掉了,這樣真好,真好。

    「不可能!我不會允許!」趙不逾絕望地發現自己破功了,他的修煉不到家,什麼喜怒不形於色都化為天邊的浮雲,光是看著她那一張笑得懶洋洋的臉,就忍不住一股火氣直冒上來。

    「守恆,我想叫就能叫,你不允許,又怎樣呢?」

    「你--」無賴!

    「你也可以叫回來啊,守恆,我並不小氣,當然--」金寶生笑得壞壞的:「如果你還記得我叫什麼名字的話。」

    趙不逾一個字都講不出來,只能風度大失地瞪著她看。

    這個女人--這個氣死人的女人--見鬼的她到底叫什麼名宇?!

    ***

    「飯後一根煙,快樂似神仙。」

    半個時辰之後,用餐完畢,金寶生從包袱裡取出一個很好看的油紙包,這個折疊成長方形的油紙包使用的是日式禮盒包裝的折法,土黃色的油紙裡襯了一張雪白的波浪紙,形成很亮眼的視覺效果,本身就夠惹人注意了。然後,金寶生從油紙包裡倒出兩根比女性手指還細長些的長煙卷。

    「喏,一根給你。」她用一種圓滿了的表情,遞了根煙給他。

    「這是什麼……是哪種葉子?」已經開始習慣金寶生偶爾無從解釋起的詭異表情的趙不逾,也懶得猜她那表情是什麼意思,拿過一根細細端詳。

    他發現這長條的物件是某種草葉植物製成的。外頭是某種曬乾的葉子捲成,往裡頭看,是切得細細的像茶葉末的東西。

    「是某種香草嗎?」湊近聞了下,依稀聞到一點香味,正是方才在門外聞到的沒錯。

    「一般來說,它通稱香煙,不過我的理想是雪茄。至少我的工序是按照雪茄的製法去做的,雖然味道還差太遠。現在嘛,還是先叫香煙就好了。」

    話說,上輩子曾經因為前妻特殊身份的關係,而有機會跟著她跑去古巴雪茄工廠參觀了三天。古巴不幸地被美國鎖國幾十年,美國對他們實行經濟制裁,致使古巴的生活水準硬生生被迫停留在二十世紀初,工業都沒機會發展起來,只能靠手工業苦撐。是挺慘的,但純然的手工作業,倒讓金寶生在古代仿起制煙來不那麼一籌莫展,失敗了許多次之後,如今倒也勉強可以抽上一兩口了--雖然味道很嗆,口感很差,離成功還很遠。

    「來,守恆,抽一根吧。」男人間博感情就該這樣!這是金寶生上輩子的理想啊!不能抽煙的他,一直覺得會抽煙的男人很帥很爽氣很有男人味,作夢都想過有一天定要冒死一試。如今,她身體健康,不必冒死就能抽煙了。

    「你又叫……」不讓她叫名字,她全然充耳不聞,趙不逾下意識又要抗議,但也知道沒用,於是算了,問道:「你說的『抽』是什麼意思?」「抽」這個動詞,不是用在整治人或整治牲畜上嗎?比如說拿鞭子抽人什麼的?

    「這解釋有點困難,我演示給你看,你就知道了。」金寶生將煙的一頭叼進嘴裡,然後很帥氣地探手進袖子裡,從袖袋裡掏出另一隻長方形小盒子,這只盒子很小,頂多只有掌心大小。就見她小心翼翼地將盒子展開,露出裡頭排放整齊的物品。

    「這是牙籤嗎?上頭沾裹了什麼?」趙不逾好奇地問。

    「它比牙籤更神奇。上頭沾裹著硫磺和磷石粉。」簡單說明了下,金寶生取出一根,四下看了看。發現全是木製的東西,沒有石材,沒法引火呢。

    「你在找什麼?」

    「你身上有沒有打火石?」

    趙不逾起身走到放置燭台的地方,取來兩塊打火石給她。

    「一塊就可以了。」她接過,將小木棍上沾了硫磺磷粉的一頭往打火石上一劃--火光頓起。

    耶!一次就成功,沒有漏氣,真是太好了!金寶生滿意地將嘴裡的香煙點燃,悠然地深深抽了一口--靠!還是挺嗆的!抽小口點好了。

    趙不逾楞楞地看著金寶生吞雲吐霧,看著她奇特的動作,聞到濃濃的香煙味,覺得若有再多奇怪的事情發生在這個女人身上,也不必覺得意外了。她已經奇怪到超乎常理太多太多,非一般世俗人能承受得起的。

    「來,你的也點燃,抽一口,你會喜歡上的。」她再抽出一根小木棍,就著打火石劃出火苗,示意他學她叼苦煙。他照做了。「用力吸進去。」

    他吸了,但沒有用力。所以金寶生有點失望沒看到他出醜嗆個半死的經典畫面……

    這個男人果然很有吸煙的天賦,居然兩三口就上手了,抽得有模有樣有范兒,簡直可以去當廣告明星代言了!

    「所以,這就是你今天來找我的原因?找我合作香煙?」趙不逾指了指手裡的煙,問道。

    「當然不是。」金寶生堅定地搖頭。「我找你是因為這個!」食指點在小木棍上。「這東西叫火柴,雖然有一些技術上的問題要克服,但絕對的本小利大,它的成本很便宜,而,只要你包裝得夠華麗,在外表上下功夫,一盒火柴賣到一金銖都有人搶著買。這種家家必備的好物,你可以賣到全天下,幾年內都沒有人可以跟你競爭,等別人學會了製造方法,你也賺飽了。」

    不是推廣香煙,而是想賣火柴?

    趙不逾有些迷糊了。當然,他也看得出這個叫做火柴的價值。但那只是很便利的生活用品,對上層消費者的吸引力沒那麼大,沒有人會沒事放一盒火柴在身上炫耀--這是貼身小廝才做的事。

    而這個叫做香煙的東西,則絕對有巨大利潤可圖的!它定可以成為一種流行,一種身份的表徵,如果好好謀畫的話!所以趙不逾不理解為什麼這個女人竟然只說要合作火柴,難道她想自己經營香煙?!她有足夠的資金與人力嗎?就算有,她哪來的通路去打開上流階層的市場?!

    「香煙的製造很困難嗎?以至於你不打算找我合作?」他問。

    「也不算多困難。入門挺容易,若是想做出真正的精品,就要找人不斷改良研發了。你也別多想,我不打算販賣香煙這種東西,並不是想獨食。」她一眼看穿他心中的懷疑,直接說道。

    趙不逾並不因為被看穿心思而不自在,認真向她遊說道:

    「如果你只想賣火柴,那就跟上次一樣,我向你買斷專利,你會得到一筆錢,之後,不會有分紅,不會有抽成。可是,若是你願意將香煙的配方與製法賣給我的話,那麼,我們就可以談合作了。我可以保證,光是你一年領到的花紅,就夠你吃一輩子了,更別說接下來你每一年會領得比前一年更多,最後會多到你算不過來,不知不覺地變成了富有一方的大財主,擁有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金錢。」

    如果金寶生一直都是窮光蛋,那麼,趙不逾說的這一番話肯定就能讓她拋頭顱灑熱血的萬事不管,只管點頭如搗蒜。無論趙不逾想怎樣都好,別說合作了,賣了她也無所謂。

    但可惜不是,現在這個金寶生只窮了幾個月,卻過了四十年富家少爺的生活,錢對她來說,沒有美好到像個夢。錢,就只是用來花出去的東西而已。

    「守恆,香煙這事兒,你就別打它的主意了。咱們還是好好地談談火柴吧!我是覺得經過折扇那件事之後,大家也算是朋友了。你老是想獨食,這樣可不好。我有一些合作的方案,咱們參詳參詳,包你不會吃虧,而我也不會,這樣比較好,畢竟以後大家還要合作嘛。我的價值遠遠不止於此,你眼光要放遠些,不要老想過河拆橋地打發我。」

    「我這不是很有誠意地在跟你談合作嗎?我對香煙更感興趣一些。也許我們應該先在這個部分達成共識,再談其它--包括咱們的『友情』。」他口氣溫和,態度卻強硬地道。

    金寶生瞧著這個全身散發著上位者強大氣場的男人,很威嚴、很迫人,一般小老百姓怕是禁受不住的,不過她不在此列。還是懶洋洋地笑道:

    「共識啊,我們最終的共識就是--吸煙有害健康。它不是個好東西,咱們不要推廣它。相信我,不管怎麼談,它就是唯一結果。」

    「你……既然不是好東西,那你為什麼將它放到嘴裡,吸進身體裡?」

    「因為它是我上輩子的理想啊!所以就算知道它是個壞東西,我還是忍不住要抽啊,不過,我們禍害自己還成,去禍害別人就不好了。做人要有良心,做商人更是要隨時把良心拿出來曬太陽。」她豪爽地拍拍他,沒注意到他有些受驚地閃躲了下--她沒記起自己是個女人,可趙不逾卻不會忘記男女授受不親這回事。「香煙這種東西,就留給我們兩個人受用就好,就這麼說定了!」

    「沒有什麼說定!我會讓你改變主意的!」趙不逾不能接受在談判過程中被別人主導了一切,尤其還是個長著一副土包子樣的女人!

    「啊,是嗎?那就,拭目以待了。」她攤攤手,吐出一串白煙之後,道:「好了,接下來,我們談談手工藝品收購的問題,關於宮女繡品之類的東西,我有一點小小的想法,既可以幫你開拓財源,也大大幫助了宮女的生計……」

    金寶生無視趙不逾滿臉的不爽樣,逕自說著自己的計劃。

    趙不逾一點也不喜歡跟金寶生這樣的女人打交道,她太目中無人,也太自說自話,而且,不允許別人的拒絕!她嘴裡所謂的「商量」都是要求別人配合執行的指令,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當然,她很厲害,有著無數的奇思妙想,這是很珍貴的特質,但趙不逾就是欣賞不起來,因為她太囂張了,而且太獨裁!以她的身份來說,實在不應該有這樣的性格脾性。真不知道她父母是怎麼養大她的!

    這對一向自負於商業天分,而且在商業領域上也很獨裁很特立獨行的趙不逾而言,是難以接受的。

    所以,不管她身上還有多少價值,趙不逾都在心中決定,等香煙的配方以及製造方法買到手之後,絕對!絕對再也不要跟這個女人有任何往來了!

    他不喜歡這樣的女人,不管她有多特別,他都只想遠離她!

    只要他想,他就會做到!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他想擺脫這女人,不願與她有什麼瓜葛,那就能做到。

    她很強勢,他又何嘗弱勢過了?

    ……一向記憶力強悍的趙不逾忘記了,這是他第二次在心底發誓要遠離金寶生。第一次下定決心時,就沒有做到,那麼,第二次立誓,恐怕其效力也是有限得緊……

    【小劇場之  發誓】

    某年某月某日,暴風雪肆虐了十天之後,天都郊外,貧民賤民雜居區。

    金寶生和趙不逾都沒想過會在這樣的地方見到對方!

    他們向來只在趙家的西郊貨棧會面,而每一次見過面之後,趙不逾都會有元氣大傷的感覺,並且都會狠狠在心底發誓,再也不讓這個女人糾纏上來!可惜,一次都沒能成功。

    雖然對她認識還不深,但趙不逾向來有識人之能,所以他知道有一種人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性子,就算出自一時的臨時起意,也會盡全力去完成,不管那事有多麼芝麻蒜皮。

    遇上了這種殺雞都要用牛刀的人,趙不逾只能學著不要與之計較,計較了只會讓自己氣悶個半死。

    所以,當兩人目光不經意地對土後,趙不逾便很淡然地錯開,一點上前去打個招呼的意思都沒有。即使,她的折扇創意讓他賺了大錢;即使,她的創意女紅繡品也打開了銷路,錢景一片大好;即使,兩人勉勉強強算是合夥人了--他上個月第一次結算了盈利給她,但,這並不表示在外頭見到面,他有向她打招呼的義務。

    相較於趙不逾的冷淡,金寶生當然是熱情得多了。她是想過來打招呼的,但得等她將手上的事情忙完。沒有人會閒著沒事在大冷天跑出來挨凍,她這是為了收攏人心來著。當然,代價有點大,雖然把最保暖的衣眼都穿在身上了,她還是冷得直打哆嗦,懷疑自己已經凍成一根冰棒了。

    趙不逾是來這裡施粥布衣的。他領著五十個手下,讓他們一字排開,有的施熱粥、有的分贈棉襖,有的管理秩序,工作快速而有效率地進行著。

    金寶生是來給宮奴的家人送財貨的。宮裡的女紅人力才剛整合起來,還沒有到齊心合力的地步,為了能更好的管理這些勞動力,用高薪或者用人情捆綁住她們的心是最有效的了,所以才會今天帶著大包小包來這裡。

    當金寶生冷得直跳地將滿車的東西都送到宮奴家人手中之後,一隻精巧的手爐突然遞到她眼前。她抬頭一看,看到了趙不逾那張像是被後娘附身的俊臉。

    「啊!太感謝你了,守恆,我正需要呢!」痛快接過,然後被那溫暖的熱度感動得幾乎要流淚。

    趙不逾沒理她,將工作交代給趙平,然後逕自轉身往一輛由厚皮毛鋪蓋得很嚴密的馬車走去。不用這個彆扭的大少爺招呼,金寶生很自然地跟上,一點也不跟他客氣的,自己人嘛!

    「你怎麼會來這裡?」上車後,他倒了杯熱茶給她,決定讓她喝完就趕人下車,絕不讓她有機會糾纏。

    「受人所托,幫宮奴送衣食給家人。」好幸福地啜飲著,答。

    「收攏人心嗎?」輕哼。

    「可不是,想要將事做好,就得先將人做好。」她聳肩。然後對他道:「看來我們今天的目的是一樣的。真是心有靈犀啊!」

    心有靈犀,這辭兒可以亂用嗎?這女人!算了,不理她……不理她……她已經快喝完一杯茶了,等會就趕她下去。他還有很多事要忙呢!

    「你上個月才有了第一筆收入,我不認為那麼一點錢財除了能讓你改善一下自身的生活外,還能有些許餘裕施恩給旁人。」想裝善人也是要講條件的,硬去做超出自己能力以外的事,世人只會笑其蠢,不會感其善。

    「我只是出力,沒出錢。」她又不是那種不自量力的白目。

    「哦?」她的杯子已經見底,大概還有一小口的量……

    「那些物品都是宮奴們憑自己勞力賺來的錢買的,嗯,當然,她們能賺到的錢還不多,所以我預支了薪資給她們,算是幫了點小忙,讓她們可以買齊這些過冬衣食送給家裡。」仰頭,將茶喝完。

    「你這施恩法子,未免也太過斤斤計較了。得到的也不過一聲口頭感謝,如何買來人心?」趙不逾的原則是要嘛不做,要做就得做得漂亮,所以瞧不起她這樣的小家子氣。還有,可以趕人了……

    「其實人心不人心的,我也不是很在乎。」她吃了塊糕點,嫌甜,只好又倒了杯茶喝起來。沒瞧見趙不逾因她的動作而嘴角抽了下。「你是個人商人,需要訓練出能為自己所用的忠心人才,所以在這個地方施恩再正確不過,既買了善名,又能藉機找得可用的人才。雪中送炭總是比錦上添花強上百倍,收攏來的人心,忠誠度也高。但我不需要這樣,所以比起施恩,我更願意讓宮奴們學會自立自強。」

    「什麼意思?」她到底有多渴?怎麼一直在喝茶?

    「我不會平白送困苦的宮奴們錢財貨物,她們想要過好日子,想要改善家人生活,那麼就努力工作。憑自己的努力去創造自己的人生,就這樣。」這話題引起趙不逾的興趣,一時放過對她茶杯的關注,想了一下,挑眉道:

    「我記得你上回找趙平到沽衣鋪幫你搬貨,是因為你買了太多衣物市料一個人搬不走。那些衣物裡,有一半是為別人買的,不是嗎?」

    「嗯,她們的衣服也確實破得不能再破了,是人都會有惻隱之心,所以我送了新衣給她們。」她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行為與理念有所街突。

    「這不算平白給人東西?」他哼笑。

    「其實也不算是,至少不足以買恩。平常我支使得她們團團轉,給點衣物算是她們付出勞力的所得也合理,不過主要是我習慣順手幫助身邊的人,這只是舉手之勞而已。」連喝了兩口熱茶,舒服的「啊」了聲。

    對她粗魯的舉止視而不見,道:

    「你既然能順手幫助身邊的人,又為何不接著澤被她們的家人?不過是幾個銀元的事而已,若是做了,就算施恩成功。」若是他,肯定會這麼做。

    「就算是施恩,也不該這麼幹的。我希望她們學會一切靠自己,而不是安於自己宮奴的身份,把所有的希望仰仗於別人代她們實現。這是毀人,不是助人。」

    「幫了人,竟成了害人?這是從何說起?」這女人的想法從來都怪得讓人無力。

    「哎,這說來就話長了,一時半刻也解釋不清。」喝完第二杯茶了。覺得肚子裡還能容納更多,於是將茶壺提過來放在自己這邊。

    她這是在看輕他的智力嗎?如果她的想法說了他也無法理解的話,那麼問題肯定出在她身上!

    「我看你一時半刻也不想離開這輛溫暖的馬車,你有足夠的時間好好地跟我說清楚,我不吝撥冗恭聽。」看她霸佔了滿壺茶水的模樣,恐怕在沒喝完那壺茶時,是無法請她下車去的。

    既如此,那就讓她好好大放厥辭,以充作那壺熱茶的報酬吧。

    對於……上回在心底立誓再不理會她的誓言,那就,下次再執行好了……

    然後,每一次的相見完後,都決定下一次再也不理她。

    一次又一次,直到無力地發現,所有有關於金寶生的事情都不能預期之後,趙不逾發誓再也不發誓!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8-23 10:54 PM

第六章

    「趙大哥,奴家燉了點湯,您快趁熱喝了吧。」王詩芳以婀娜多姿的小細步走進書房,聲音甜美,溫柔無限地道。

    一陣香風隨著美人的靠近而撲向趙不逾的感官,但這迷人的香味並沒有讓趙不逾馬上從堆積如山的文件裡抬起頭來。他仍是專注地計算著帳冊上的數字,左手翻著帳冊,一頁一頁地快速翻過,右手撥著算盤。那以頂級翡翠雕成的算珠在快速而俐落的撥打下,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更別說那碧綠剔透的顏色真是美麗極了。任誰看了都要心動不已,恨不得能佔為已有!

    王詩芳每次有幸看到這精緻昂貴的東西,都忍不住怦然心動,不由得看得癡了。為了它的價值,也為了它的精巧。這可是以翡翠製成的呢!

    翡翠是玉裡的貴族,稀世而珍貴,然而,趙不逾手裡的這個算盤本身,卻又更為稀罕了,就算它不是奢侈地以翡翠製成,僅是以隨便的木材雕就,就是件奇珍異品了!

    不在於材質的名貴,而在於它本身的獨一無二。

    是的,趙不逾手上這個算盤,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個!

    翻完一本帳冊後,核算工作暫時做到一個段落。趙不逾拿過毛筆,將算好的數字寫在紙上。這才起身,禮貌地對王詩芳打招呼道:

    「王姑娘,你是貴客,怎麼勞你做這樣辛苦的工作?在下愧不敢當。」然後帶著點責備地對著站立在門邊伺候的小廝道:「還不快過來接過王姑娘手上的托盤,就會呆站著,真是一點規矩也沒有!」明著是罵小廝怠慢,實則斥責小廝的失職,竟沒將門給看好!

    這名小廝才當上書房伺候沒兩個月,平常也沒輪過幾次守門的任務,不曉得主子將書房列為閒雜人不得輕易進入的重地,不是一般貴客可以任意來去的。不過小廝沒敢攔著王家小姐進書房,其實就跟其他僕人的心態一樣,認為這位王小姐是內定的未來趙家大少奶奶,整幢宅子豈有她去不得的地方?自是放她通行無阻,盡量地巴結討好。沒想到會因此令大少爺不悅了!

    小廝還算會看人臉色,發現主人雖然臉上一片溫和,但眼底的冷冽,早已令小廝雙腿打顫,哆哆嗦嗦得幾乎沒跪下求饒!

    「小的、小的知錯!王姑娘,小的來就好,小心燙……」

    「你可要端好了,別給灑了。我燉好久的呢!」王詩芳將湯交給小廝,不放心地交代著。

    「是,一定不會灑的,不會的!」小廝趕忙將湯端到角落的茶幾上放好,然後立刻回門口守著。

    「趙大哥,你別怪他嘛,是我不讓他通報的。怕他聲音太大,打擾到你工作呢。」王詩芳看小廝怕成那個樣子,不忍地為他說了句。

    「嗯。」趙不逾淡淡應著,不置可否。然後道:「我這書房向來雜亂無序,也沒個可以落坐的地方,不方便待客。你以後有什麼事,讓人傳個話就可以了,不必特地過來這裡。」

    「也是。」王詩芳點點頭,好奇地打量四周,有點皺眉道:「好歹你是天下皆知的『火柴元祖』、『折扇創始』,憑著這兩樣獨門的生意,經營遍佈各國,如今連最遠的北遙國都不遠萬里地跑來向你採購火柴,雖然永盛王朝的五大巨富排名仍在你之上,但所有人都相信,只要再給你十年的時間,永盛王朝依然會有五大巨富,但這天下十二國裡當得上巨富稱呼的,就只有我表哥和趙大哥你了。」

    將趙不逾與表哥李倫這兩年來的輝煌成就很自豪地說了一些之後,才又回到正題--

    「以趙大哥你這樣了不起的成就來說,這書房是夠大了,但也未免太寒酸了。竟除了幾張書桌、幾牆書櫃,就沒有其它像樣的東西了。至少這面牆可以拆掉書架,掛上兩幅名畫。」她指了指靠窗的那片牆。出主意道:「我聽說『天寶商社』最近得了畫聖周思勰的名作『萬頃金秋圖』,已經有不少王公貴族搶著要收藏,據說那幅圖目前已經叫到一萬金銖的天價了。不過,也只有這樣昂貴的物件,才有資格放在趙大哥你的書房啊。」然後,目光又放回桌上,忍不住走近兩步,想趁機把玩把玩那精巧的算盤。

    「那件事我也聽說了。不過我一介銅臭商人,向來不懂風雅之事,倒沒想過要去爭搶那幅名畫。若是只為了妝點書房而將畫買來,實在是浪費了,也會被天下文人士子唾罵的。」趙不逾裝作不知道她的動作,早她一步轉身將算盤收進檀香木製的盒子裡,接著放進抽屜裡扣上暗鎖。

    這個算盤,是一年前金寶生制來送給趙不逾當二十六歲的生日禮物的。目前世上只有這麼一件。

    趙不逾認識金寶生已經兩年了。每次跟她見過面、議過事之後,心中都恨恨地想著定要擺脫這個難纏的女人,發誓不管這個女人再有什麼新奇的合作提案,也不要被吸引,堅定地將她列為泛泛之交,拒不讓她成為自己的朋友與合夥人。

    ……兩年下來,慘痛的事實血淋淋地證明了一件事--他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低估了金寶生的手段。他,是擺脫不了她的!

    她總是能得到她想要的,而他,本來也是這樣的,但自從金寶生這個奇怪的女人在他生命中橫空出世之後,便成了唯一的例外,完全不可預期,不被他左右指揮。而他甚至連想離她遠一點都做不到--只要她不允許的話!

    就算認識金寶生已經兩年了,他還是覺得她很怪異,雖然對她有些許瞭解,卻始終搞不懂她為何如此地跳脫飛揚,行事如此地不合常理,難以預期,甚至難以理解!

    她一點也不像女人!而,與其說她不像女人,倒不如說她一點也不像這世界上應該有的人!

    趙不逾從十五歲開始被家族打發到各地工作,十九歲之後開始跟著商隊遊走各國,不敢說天下間的各式各樣人種都見識過了,但也算是比大多數人見多識廣,奇人異事更是被引見過不少,偏偏就是沒有一個會像金寶生這樣的!

    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趙不逾至今沒有辦法確實地將她定位。她太奇特了,而且無從臆測起。

    最讓趙不逾百思不解的一點是--金寶生對他沒有來由的信賴!

    非常地沒有道理。似乎從第一次見面起,就直接跳過相熟相知互了相解的階段,一下子就是推心置腹、不必客氣的知交……

    但不管有沒有道理,兩年下來,也就這樣了。她全然地信賴他,以及……支使起他來也是毫不客氣的,這讓他無比氣悶又無可奈何。

    誰教他忍不住對只有她會製造的香煙上癮?

    誰教他被她發明的算盤著迷到晝夜不捨離手?

    還有許多許多被她強加的種種,糾纏至今,他甚至還是她的財富管理。

    有他這個好用的掩護,沒有人知道金寶生這個年紀老大的宮女,其實已經有錢到可以把銀票拿來點煙--這囂張欠扁的說法自然是來自金寶生本人。所有與金寶生相熟的人,都以為趙不逾是金寶生傍上的靠山,她的收入來源只有幫那些宮女姐妹們代為將繡品轉賣給他,從中賺取還不錯的中介費而已。

    就算只是賺仲介費吧,她也儼然成為宮女裡人人羨慕的小富婆了--

    這女人簡直把那些宮女組織成一座繡品工廠,花樣、造型、成品全部有計劃的安排,不再是隨便繡個方巾什麼的,而是加以整合,做出許多前所末見的產品,比如成套的布偶娃娃,附加衣櫃,精緻的小衣服可以替換,取了一個奇怪的品牌名--「裝扮芭比」,深受女性顧客的熱烈喜愛。原本定的是高端路線,後來當金寶生將宮女的生產力與皇宮外頭女紅出色的居家婦女力量整合起來,確定能夠應付量產之後,也走向平價路線了。

    布娃娃非常暢銷,但真正賺錢的還是金寶生設計出來的成套床被組、椅墊組,有的走古典風味,有的走可愛路線,繡品的造型千奇百怪都有,意外地大受歡迎。

    聽說,有一度因為刺繡的收入比宮女月錢高上許多,致使宮女們每天在上班時大多虛應了事,或者在工作時間躲起來刺繡,怠工情形非常嚴重,驚動了最上頭的大管事嬤嬤特地跑來追究,結果金寶生因此被找去問話好幾次。最後不知道達成什麼共識,總之,宮女們是收斂了一點,但還是拚命地找時間刺繡,上頭竟能忍受,只要沒犯大錯,便直接視而不見。

    那個女人……真是不服了她都不行。

    趙不逾不敢認真檢視自己對她的厭惡還剩幾分,更不敢仔細算計兩人之間能力的差距有多大……像他這樣對自己經商能力絕對自負的人,其實不太容易接受被無情的打擊……

    「趙大哥,這湯……」被忽略在一旁的王詩芳並不因為趙不逾的沉默而感到不對勁,在她心目中,趙不逾就是一個溫文少言,不會主動起話題,但工作非常努力、也有天才般生意腦袋的了不起人物。這樣的男人,有別於一般浮誇揮霍的商賈,是個好男人,最理想的丈夫人選。

    「先擱一會吧,天氣正熱,放涼點更易入口。」

    「嗯,也是。」她溫順地同意道。「那麼我陪你坐坐吧,等你喝完湯,順便將湯碗端回廚房。」

    「這種小事,交給丫鬟就好了。你是貴客,不能讓你辛苦忙這些。」

    「沒關係的,我樂意的。」她嬌羞地表態,有點欲蓋彌彰地道:「我的意思是……我本來就喜歡研究廚藝之事,所以不覺得辛苦。只要你不嫌棄就好了。」

    趙不逾無言了半晌,轉移話題道:「明仁說今日要帶朋友過來賞花,看看時間也該到了,不如我等先到花園那邊等著,看看總管佈置妥當沒有。」

    「好的,都聽你的。」她微笑,跟著趙不逾一同離開書房。

    依著禮節,她落後趙不逾半步,跟在他身後。這正好讓她可以偷眼看他。

    這個男人,要不是出身差了點,又深受嫡母忌憚,憑他出色的條件,早就令媒婆踏破門檻了,不會至今年紀老大還沒有娶親。這,正是她的機會!她的家世平平,但勝在清白,而且她是嫡女。再加上表哥近幾年出色的表現,即使表哥是庶子身份,卻備受李氏族長與所有長輩們重視,將來前途不可限量。有表哥這樣顯赫的親戚,她也勉強算是有點身份的淑女了,不是嗎?

    所以,她是趙不逾最理想的選擇,不會有比她更好的人來配他了!

    這也是三天兩頭表哥帶她來小住或者作客的原因,她與表哥都希望可以與趙不逾有更緊密的聯結。那麼,婚姻就是最適合的聯結方式。

    王詩芳抬眼望著這座新建成的美輪美奐的大宅,心中思索著還能更如何地將它妝點出符合天下第一巨富身份地位的模樣。或者將石製屋瓦全換成黑亮的琉璃瓦?將白雲紙糊成的窗紙全以絲綢替代?還有這園子全是花草樹木也未免單調,就放置些以白玉雕成的各式奇禽異獸,四處擺著吧,這才顯得出富家氣象……

    就在王詩芳幻想得滿眼冒星星時,走在前頭的趙不逾卻在想著:那個女人,已經好幾天沒見到了,是在忙什麼?

    ***

    「哈--啾!」

    那個正在被想著的女人,重重地打了個噴嚏。

    「金大姐,棉巾。」隨伺在側的四玉以很嫻熟的動作遞了塊方帕到金寶生面前。

    金寶生頭也沒抬,依然專注於手中的塗塗寫寫,伸出左手接過棉巾,隨意地擦擦嘴。

    「金大姐,喝口涼茶吧。」七喜端了茶過來。

    「嗯。是有點渴了。」咂了咂舌,將手巾還給四玉,再接過茶水,一口飲盡。「好了,你們也去吃點東西吧,不必待在我身邊了。吃完了就去將那些剛烘製好的葉子給切碎,和一點丁香進去,等會我有用。」交還茶杯,揮揮手,叫她們退散。

    兩人乖巧應好。輕手輕腳移步到客廳去了。

    如今已是宮女裡有名的富婆的金寶生,住的地方仍然是當年住的那裡。曾經管事姑姑討好地主動說要讓她換到中級宮女區住,打算撥一間單間給她,甚至是獨門獨院也成。不過金寶生拒絕了,因為那時她已經花了許多錢將破舊的宿舍給打造得很舒適了,還租下左右兩間通鋪加以打通,讓自己有了私人的臥房與書房,這樣的活動空間對她已經足夠,委實也無須換個更大間的了,所以就留下來了。她想反正也住不了多久就要離開了,也懶得重新佈置新屋。

    人只要有錢,身邊就永遠不缺奉承伺候的人。金寶生又是個花錢大方的人,自然能讓日子過得無比舒服,連工作都有人忙著幫她做,所以她雖然掛了個宮女的名頭,但物質上享受的程度,恐怕就連一些小宮妃也比不上。

    大多時候,她的日子都過得很悠閒,不過,隨著她年紀已到,離出宮的時間不太遠了,日子又不由得過得忙碌起來。實在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安排與準備了,一切,都是為了更美好的明天哪……

    而眼下,讓她連續在書桌上趴了兩天,不時抓耳撓腮的事情是--

    「十六世紀威尼斯商人製造出了鏡子。用錫與水銀……嗯,水銀可以溶解錫,變成一種錫汞劑這樣偏向粘稠的液體倒在玻璃上成形……而水銀呢,是從硃砂加熱提取出來的,這不難……可是,那種方法做出鏡子還有很大問題,不完全明亮,有模糊的問題沒有辦法克服。如果要做出像樣的鏡子最重要的工序是鍍銀,主要材料是硝酸銀……我記得硝酸銀的化學式是……呃……」拿著炭筆的右手在白紙上寫寫畫畫,不時地以左手抓抓頭髮,捏捏紙團,在捏出十幾張紙團丟了滿屋子之後,終於將化學式寫出來--AgN03

    「然後,硝酸銀的化學原理是銀離子在有機物的還原性作用下,以金屬銀結晶析出……制備硝酸銀又必須防止NOX污染的方程式是……嗯,這個以前高中考過,也做過實驗的。就是……」

    3AG(S)+8HNO3(AQ)→3(AQ)+3NO+5NO2(G)+4H2O+1/202(G)

    「是這樣沒錯吧?應該是這樣吧?當年背得很辛苦的,居然還記得,真是天才啊我……嘿嘿嘿……」坐在紙團堆裡傻呼呼地喃喃自語。

    寫完了一長串近似亂碼--以古代人看來也確實是亂碼的符號與數字之後,金寶生先是為自己優秀的記憶力自豪地嘿嘿傻笑兩聲,笑完後便挫敗地丟開筆,抓著頭髮哀號--

    「記得這些有什麼用?這裡又沒有工業用品專賣店!去哪買硝酸來溶解銀啊!除了硝酸銀,還要氨水,還要酒石酸鉀鈉來做還原液,這些都很麻煩的啊!沒有現成的東西,就要用很原始的方法去製造出來,只為了製造出一面漂亮的鏡子,太難了!難道……到最後還是只能用威尼斯人的方法嗎?那多遜啊!」就算是遜,也比現在使用的銅鏡清晰太多了。唉……

    「大姐?怎麼了?」守在房間外的七喜滿臉驚嚇地探頭進來問。

    金寶生回頭給她一抹慘兮兮的笑:「沒事,我只是無聊叫一叫而已。別理我。」配合著她一張青白的臉與凌亂的發,形狀相當可怖,七喜不敢直視,乖乖回到門外,什麼也不敢問。

    「我現在這樣子一定很像瘋婆子……」金寶生摸了摸臉,沒有照銅鏡的勇氣。搔了搔頭,咕噥道:「再試試吧!一定有辦法的,最原始的硝酸好像是用綠礬和硝石干餾出來的是吧?硝石,有;綠礬嘛,找醫士或煉丹的方士問問……然後還原液的初始原料出自於釀葡萄酒產生的副產品,就是酒石酸氫鉀,反正先試著釀酒就是……這點記下來,叫守恆去開酒莊。看來想要做出現代化的鏡子,不花個幾年或幾十年是不成的,在那之前,就先拿錫和水銀做鏡子吧。也不急著製造玻璃,反正我也不會,不過永盛王朝盛產各種水晶,價格也不貴,就拿來打磨成玻璃用了。」很財大氣粗地想完,聳聳肩。覺得這兩天為了執著於鏡子的事,忙得廢寢忘食,卻沒有辦法圓滿將問題解決,實在很虧。

    金寶生平常是很懶散的,但是一旦心裡有什麼執著的念頭時,就會變得不可理喻,就算將牛角尖給鑽破也不回頭。所以當她動起要製造鏡子的念頭,便將高中時期學化學的記憶死命地想出來,寫了滿滿一桌的紙,書房裡的廢紙團都要埋到她膝蓋了。

    她常常能夠心想事成,但並不表示總能心想事成。她想,就算她前生不是個老闆,而是個化學專家,被發配來到這一無所有的古代,也是一樣沒轍;就算寫得出全世界最艱澀的化學方程式,能做到點石成金,然而沒有原料,一切白搭。而她也不過想要一面可以用的鏡子,就已經千難萬難了,要真是一名化學狂熱者,怕就直接撞牆去重新投胎了。

    「再說,硝酸銀是有毒的啊……如果真制備出來了,也只能像製作香煙一樣,自產自用,絕對不可以外傳了。一不小心,可是會死人的啊,所以這方面的研究只能自己來,連助手都不能找。」想當年猶太人歐本海默主持『曼哈頓計劃』,聚集十五萬個專業人才共同研發出原子彈時,絕對不是為了用來炸長崎廣島的,但它就是炸了。

    所以任何一個事物的研發,若帶著點危險性時,總要先想想後果,然後再考慮如何防範。

    「算了,還是先用威尼斯商人的法子去隨便做幾個吧。硝酸銀這類東西,等我以後有大量空閒時間之後,再宅在家裡悶頭研究吧,現在還有太多事要忙呢。嗯,也該出去找守恆了,啊,對了,圖紙……」想到這裡,她快步定到書架那邊,對著一卷又一卷的紙卷翻翻找找,那是她近三個月以來的心血--她未來新居的室內設計!有關浴室、有關馬桶、有關水管、有關沙發與彈簧床……種種對趙不逾來說肯定屬於異想天開的想法,都要趙不逾化身為萬能的哆啦A夢來幫她做到!

    可以想見這次會見趙不逾,又可以看到他變臉了。她真的不是故意的,但能者多勞嘛,她就他一個朋友,不找他兩肋插刀,找誰?

    找出圖紙放進背包裡,再順手抓了兩條煙丟進去--作為賄賂趙不逾之用。再清點了一次,確定要帶的東西都帶了後,拎起背包,轉身離開書房。

    一走出院子,就被三三兩兩閒坐在小院子裡的宮女們慇勤地打招呼著。

    「金大姐兒,要出宮啊?」

    「是啊,出去溜溜。」金寶生笑了笑,朝她們揮揮手。

    「路上小心啊,近來聽說街上有一些扒子在流竄,荷包可得守牢些啊。」

    「真的啊?那可真要小心了,謝謝你啊。」隨口說著,人已經走出院門了。

    現在金寶生處於工作年資已滿的階段,不必執行勤務,還隨時都可以申請退休搬出宮去。皇宮對她們這種良籍役女還算寬厚,監於有些宮女可能已經無家可歸,所以會給予半年的寬限期,讓除役的宮女可以暫住於宮中,在這段時間可隨時出宮打點日後的居處,等一切安置好了,再搬出宮去。

    金寶生從兩年前就常常出宮去了,手邊的工作多的是一堆人搶著幫她做,剛開始是為了討好金寶生,後來則是為了爭取那優渥的報酬。金寶生以一個月十銀元的薪水僱請人代班,這是她領到的月錢的三倍!對於中下階宮女來說,是一筆難以想像的收入,自然造成爭搶。為了公平起見,金寶生讓她們抽籤輪班,每個人都有機會代班一個月。然後,她就從種菜的工作裡脫身,成日不是忙著出宮就是整合宮女繡品,讓這些女紅資源變成一座有效率的量產工廠。

    不到半年的時間,大家的口袋都豐盈了起來。

    金寶生是個很有賺錢本事的人--這個消息很快在宮人間流傳,後來連一些太監也跑過來跟金寶生攀交情,希望這個滿腦子賺錢主意的高手,也能幫貧困的太監們找一條出路。

    才走出院子沒多久,就被一聲大喝叫住--

    「金寶生!」

    「嗨,順兒。今天吹的什麼風?」金寶生一點也沒有被嚇到,一邊打招呼,一邊將背包背好在背後。

    說起這背包,可也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當然,因為方便好用,宮裡已經有人偷學了去,不過沒她這樣精巧好看。誰也捨不得像她用上好的金銀絲布來製作一個放東西的袋子,只為了它有防水功能!簡直浪費得教人發指,那背包上的扣子甚至都是用珍珠製成的呢!

    再說回金順兒吧。這雨年的時光裡,金順兒也沒有虛度,她成功考上了女官,成了近五十年來,從宮女晉陞為女官裡最年輕的一位。如今是個從八品的長宮女宮,如果造化好的話,日後最高可以升至正三品御侍--也就是皇帝所居之宮殿的女總管。當然,那個位置競爭非常激烈,不是一般宮女出身的人可以獲得的,通常是被那些一入宮就是女官的宮家千金們給拿去。

    不過,金寶生對金順兒有信心。金順兒有足夠的聰明與潑辣,能力強、手段高,誰也欺負不了她;況且,她手邊也培養了不少得用的親信,未嘗沒有可以跟那些大家千金有一爭之力。

    隨著年紀老大,性情變得靜斂深沉,金順兒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把所有刁鑽與盛氣凌人的脾性都顯現在臉上的女孩兒了,面對別人時,她總是冷冷淡淡,很有大主管的派頭。而她唯一的情緒發洩口,一直不變的就是金寶生。

    就像一般企業會設有「壓力解放室」一樣,金寶生無疑就是金順兒的「壓力解放室」。這個時代,女人家要出頭天,實在太不容易了,當然壓力也更大一些。金寶生還是沒弄清楚金順兒為什麼總要跑來罵罵她、找她麻煩一下,不過因為一直都忙,也就沒時間來好好想一想這件事。反正也快出宮了,一旦出宮去,兩人這輩子搞不好就再也見不到面了,所以就算弄清楚了彼此間的恩怨情仇,也沒有什麼意思了不是?

    「我問你,你是怎麼想的?」金順兒一把抓住金寶生,謹慎地四下看看,確定沒有人之後,為防萬一,還是將她揪到不遠處的樹林裡,才開口問。

    「啊?什麼意思?」

    「這個!」金順兒從袖袋裡抽出一封信,就興師問罪道:「我大哥來信說等你一回家,你家人就要將你嫁出去了,讓你嫁給孫傑當填房,是真的嗎?」金順兒一張秀麗的臉無比猙獰,如果這時拿一隻手電筒從她下巴往上照,一定比貞子還恐怖……

    「啊?嫁人?我怎麼不知道?」金寶生腦袋還在想著貞子PK金順兒,誰勝誰負的問題,沒有將金順兒的質問真正聽進去。

    「這信上寫的!你還想裝作下知道!」金順兒吼道。

    「是嗎?那給我看看--」她伸手想要借看。

    金順兒拿信的手,不客氣地揮開丁金寶生的爪子,冷笑道:

    「你又不識字,要看什麼!」

    「我怎麼不識字了?這兩年我都乖乖去內書堂聽課--」

    「內書堂?那是教太監識字的地方!」身為宮女,她應該去女德堂聽課才是。

    「所以我也去學識字了。」揮揮手,對金順兒的大驚小怪不以為然,就算男女授受不親,可那些人是太監啊,就不必拘泥那些沒必要的禮教啦!誰教女德堂教的偏重於女紅製衣,而不是識字算帳,她就只能去跟太監一起上課了。「總之,兩年下來我也是能識得一些字了。」很驕傲地抬下巴。

    「你這兩年就學了個認字,有什麼好得意的!」金順兒覺得她那下巴很礙眼。這個金寶生這兩年突然發達了,人也大變樣了,讓金順兒百般疑惑又不得其解,不明白只是被人踩昏了頭,竟就能變了個人似的,為什麼?

    「就算沒什麼好得意的,至少我可以看懂你手上的信了。借我看看吧。」

    「不必!反正你只要知道……」深吸好幾口氣,眼中閃過一抹可疑的水光,但一下子就不見了。再開口時,聲音是帶著抖的。「你……只要知道,等你回家……那個令你朝思暮想的孫傑……就會來娶你……就算你是個笨蛋,也是個幸運的笨蛋!」

    啊,原來如此!金寶生終於明白為什麼金順兒總是與她過不去了,說穿了不過是男顏禍水惹的……

    不過,那個孫傑……誰啊?金寶生這兩年重新建立自己的生活之後,就很少去提取以前的記憶了,任由那些記憶逐漸褪色,一點一滴地消失--不管是金寶生的,還是前輩子屬於金大公子的,都漸漸地忘了……

    所以對於這個新聽到的名字,一時之間腦子裡Google不到訊息。雖然想不起來此君是何人,但從金順兒的表情不難解讀出這個男人八成是村子裡的白馬王子,就連金順兒這樣聰明而志氣高遠的女強人也為之傾心。然而那個孫傑卻不知道為了什麼,卻似乎只對金寶生感興趣,如今知道她要被放出宮了,就去她家提親。

    如果她還是沒有換過內芯的舊?金寶生,那麼她會為了有這樣美夢一般的歸宿而高興到發瘋掉!要知道,低階的大齡宮女在婚姻市場幾乎是垃圾般的存在,只有又窮又病又殘又醜的老男人才會願意屈就娶回家--那還得是有點姿色、有點積畜的,要是長得粗笨黑丑又沒錢,那就絕了這門心思吧,省得被嘲笑侮辱;就算不幸嫁了,也八成會被照三餐打……

    「我沒想到……沒想到孫傑還會回到村子……自從他中舉之後,就娶了恩師的女兒,去遙林縣當了縣老爺,以為再也不會回到金家村的……哪裡知道,他還是回來了,回鄉開起私塾當起夫子來了……」

    「從一個縣官變成夫子?他犯事了?」

    「他是個正人君子!才不會犯事!是他的恩師被朝廷上的黨爭波及,連帶孫傑也丟了官位!其實不當官也好,孫傑他太正直了,這樣的人定上仕途實在太危險了,隨時丟了命都還不知道是誰下的黑手。他最適合的,就是當一個作育英才的夫子,要不是他娘親非要他光宗耀祖,他又怎麼會去娶那個女人……哼!那個沒用的女人,只會在我們面前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結果她父親垮了,她就受不住倒下來,成日憂思,最後病死了。這種只想享福不願吃苦的女人,怎麼配得上孫傑!」金順兒說得恨恨的,可見當年很是吃過那個官家千金的苦頭。金寶生還來不及對這一出肥皂言情劇發表什麼個人看法,就對上金順兒瞪向她的惡狠狠目光,活似要拆了她似的。

    「你不要這樣深情地看著我,我怕你看得太用力,會不小心愛上我。」金寶生一時忍不住,口頭調戲道。

    「……」金順兒滿腦袋的火氣突然被金寶生莫名其妙的話給打了個岔,一時有點難以為繼的感覺。不由得覺得跟這樣形跡脫線的人計較的自己有點兒傻,如今金寶生變成這樣,還會是孫傑心目中的良配嗎?

    「我……聽說,孫傑正在往天都趕,或許他是打算先來看你一面,更或者,是來接你回金家村。你怎麼想?」金順兒好一會才說得出話,有些艱難地問。

    「我沒打算回金家村,也不打算嫁人。」她才二十五歲好不好……上輩子過早的結婚,是因為對自己身體能撐多久不抱期望,遇上個心儀的女人,自然就馬上結婚了,渴望給家裡留個後,就算在下一刻就死去,也還有人可以代他承歡父母膝下。而現在,身強體健的,活到九十九都沒問題,那麼,結婚不結婚的,都不用太早放進人生的計劃裡了。

    「你作夢都想嫁孫傑的不是嗎?現在又何必在我面前矯情?」

    「我都離開金家村十幾年了,十幾年的時間還不夠我改變主意嗎?」金寶生聳聳肩。

    「那可是孫傑啊!你在胡說什麼!」金順兒氣她一副不當一回事的樣子,不由得大叫。

    「不喜歡他了也不成?誰規定的?」

    「你--你、你憑什麼敢這樣對他嫌棄引」

    「你為什麼生氣?我嫌棄的又不是你。」好無辜的樣子。

    「你--」金寶生看了看天色,對金順兒道:

    「已經有些晚了,我有事得出宮一趟,就不跟你聊了。回頭見!」擺擺手,快步離開樹林,不理會金順兒在她身後氣得跳腳。

    在走到神武門附近時,來來往往的宮人太監就多了,他們也都注意到金寶生這名女財主的到來,都熱絡地過來打招呼著。

    「金大姐兒,哪兒去啊?」

    「金大姐兒,要出去是不?讓小的幫您提包袱吧,別累著您了。」

    「金大姐兒,需要給你叫馬車嗎?」

    「金大姐兒……」

    金寶生只得含笑地一一應付,借口有要事,很快溜出宮去了。

    唉,人紅就是累……真希望早日賺到可以宅一輩子的錢,好好宅在家裡享福,不必管這些人情世故啊……

    ***

    「老爺,老金川的馬車已經駕過來了,請上車吧。」一名年約四十來歲、作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背上綁著一個大包袱,手上還提著一隻木製箱子,主要放的是老爺最心愛的書籍,一路上打發時間要看的。

    「孫叔,那只書箱挺沉的,還是我來提吧。」孫傑已經多次想要親手拿一些行李,都被老孫不客氣地拒絕。當然,這次也是!

    「老爺!您是讀書人,是舉人老爺,您的手是用來讀書寫文章的,不是用來干粗活兒的!這事兒就別說了!」很強硬地再度拒絕,然後向那輛緩緩停在家門前的馬車走去。

    老金川家裡經營的是村裡唯一的一間雜貨鋪,由於每個月都會到城裡去進貨幾次,於是也順便做起了馬車載人的生意,賺取一點路錢。平日最遠也只跑到縣城,不過自從上個月孫舉人老爺的管家來找老金川,說要雇他的馬車上天都一趟,讓他好好合計合計。於是老金川便立刻四下奔走攬客,問人有誰要搭馬車去天都辦事的、進貨的、探親的,甚至是去見見世面的,都趁這次難得的機會趕緊一道兒去。要知道,天都雖然不算太遠,走路十天也就到了,但更多的人是一輩子也沒機會去天都一次的!

    這次的動員很成功,老金川招攬了十個客人同去,手上更列了長長的一張單子,都是村裡人委託代買的物件,讓他走這一趟長途的路線,算是小賺了一筆。而且旅費由十個客人一同分攤,對每個人來說都不算是難以承受的天價,所以大家都很滿意。

    願意走上這一趟長途旅行的人,家裡算是有點餘裕的,可說都是村裡的有錢人。而孫舉人正是金家村最有身份地位的大人物了,所以當孫舉人上車之後,大家都連忙問好,並將最好的靠窗位置讓給他坐。

    孫傑溫和有禮地向眾鄉親問好,一陣寒暄之後,由管家孫叔擋在前方負責跟眾人話家常,讓孫傑得以安靜地坐在靠窗的角落看書,不被打擾。

    雖然目光盯在書上,但心思卻不在上頭,想著的,是金大嬸那一家人的嘴臉。

    金大嬸是金寶生的家人,但只是後母,終究不是親生母親啊,在得了寶生所有的工資,買地蓋房娶媳婦嫁女兒的,哪樣不是得自寶生的錢?但卻沒有半點感激之心,反倒還認為即將退役回家的金寶生將是家中多餘而無用的累贅,想要寫信叫金寶生想盡辦法留在宮中工作,再不然就留在天都找個活兒養活自己,就別大老遠的回家來了。家裡這幾年又添了人口,正愁房間不夠住呢,說是就算金寶生回家來,也只能窩在灶房暫時安置了,因為沒錢給她蓋一間新屋子……

    金寶生的家人都目不識丁,想寫信當然只能請人代筆,若是去找了專門代寫書信的秀才,還得給錢,於是捨不得花半毛錢在金寶生身上的金大嬸便理所當然地找上了孫傑的學生代筆,仗著的是與孫家有幾分交情--

    當年金寶生的親娘在世時,曾經幫助過落魄的孫家母子,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而今孫傑辭宮歸故里,對人友善,從不盛氣凌人。但他舉人大爺的身份擺在那兒,對村民來說是高高在上必須仰望的存在,大家尊敬之餘也不敢有所冒犯。金大嬸就仗著被孫傑禮貌地叫聲「大嬸子」的身份,命令私塾的學生寫信。那名學生不好違逆,在寫完信之後,立即跑來向師父報上口。

    於是,孫傑這才知道金寶生的處境竟是艱難至此,心中下由得生起一些火氣。他已經忘記金寶生長得怎樣了,只記得是個很黑、很粗壯、木訥口拙的女孩兒,就跟一般村姑沒兩樣;而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金寶生的孔武有力--

    金寶生還比他小一歲呢,但在七歲那年,有一次他為了捉幾條小魚回家給體弱的母親補補身子,不慎滑落溪裡……那時是春天,山上的雪水正在融化,溪水暴漲,水勢湍急,他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一下子沖得老遠,就在他以為自己將要命絕於此時,是金寶生以及另一名女孩兒救了他!她們丟了一根粗壯的籐要他捉住,但那時被水勁沖得七葷八素已然無力的孫傑,已經呈現半昏迷狀態了,哪還使得出半點力氣?

    後來當他再度清醒過來時,整個人竟然是趴在金寶生背上的--

    他一個七歲的男孩兒,被一個六歲的小女娃從溪邊大老遠地背回村子裡!

    金寶生的孔武有力從此在孫傑心上永遠銘記。

    金寶生是他的救命恩人,就算他早已忘記了金寶生的長相,甚至也沒有什麼跟她相處過的印象,但無論如何,他不能坐視她的家人這樣對待她!

    於是他上個月前去金家找金寶生的父親談論這件事,然而這畢竟是家務事,就算他是金家村最受敬重、最有地位的人也不得干涉人家的家務事。那一次的談話毫無收穫,但至少讓孫傑徹底看清了金家人對金寶生的想法。金寶生的親生父親,以及同父同母的大哥雖然有心幫金寶生爭取好一點的福利,然而他們娶的女人都太過厲害,壓制得他們大氣也不敢喘一聲。連最親近的人都如此了,更別說後母以及其他異母弟妹了,誰也沒當金寶生一回事!

    這對孫傑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他是個端方的讀書人,一生清正,深信做人應該以德報德、以直報怨。雖然知道世上不乏有那種恩將仇報的小人,但卻從來沒有想過骨肉至親也會涼薄無情至此!

    金寶生救過他一命,他在心中感恩一輩子;而,金寶生從十二歲入宮服役至今十三個年頭,所有的收入全數寄回家裡,身邊半點不留,家裡人毫不感激不說,甚至還常有抱怨說她沒本事掙得更多,而今金寶生年紀老大,不能再給家裡錢財供應,竟得到這樣下場,對孫傑來說是不能忍受的!

    所以在苦思三天之後,他決定插手了!

    好人不該沒有好報,這是不對的!

    一心巴望著他光宗耀祖的母親,拖著病體,憋著一口氣,親眼看著他中舉當官、安排他娶了對他仕途有幫助的妻子、生了一個大胖兒子之後,終於心滿意足地吐出那口氣,含笑九泉去了。

    而他那貴妻,打從丈人在朝廷裡失勢之後,因為覺得在貴婦裡抬不起頭,鎮日躲在家裡再不肯出門,心頭積鬱一病不起,兩年前也過身了。

    他上頭再也沒有可以拘著他的人,再也不必為了別人的心願而活,所以孫傑才會大膽地做出了這個決定--迎娶金寶生為填房!

    這個打算,孫傑只先向金寶生的大哥私下提過,並要求在金寶生本人同意之前,先行保密,不對家人提起。孫天寶同意了,這樣有利於親妹子的事,他自然是同意的!他能幫妹妹的地方不多,心中一直感到有所虧欠,卻又無可奈何。

    而這個密秘,金天寶唯一分享的人,就是金順兒的大哥金一山。為的就是請金一山給金順兒寫信時,稍稍向金寶生透露一下這個消息,讓寶生有個心理準備,好生在天都等待孫傑的造訪。

    這也就是今日孫傑帶著管家上天都的原因了。

    他要去找金寶生,取得她的同意之後,才回金家村正式公開下聘。

    恩義比男女私情更重要,而婚姻對男人而言,從來不是為了服務愛情而存在的。所以孫傑毫不在乎金寶生長得平乎無奇的相貌,甚至僅是個目不識丁的村婦,年紀還老大。以他的身份來說,就算只是娶填房,金寶生的條件也實在是太差了,所以當他告知管家老孫這個決定時,老孫力阻不成之後,一直沒給主子好臉色看,使盡力氣要讓主子改變主意,就差沒跑到老太爺、老太夫人的墳前去哭墳了!

    這次非要跟著上天都,將宅子裡的事都托給婆娘與兒子打理,就是想找機會破壞這樁姻緣!

    老孫不像孫傑對金寶生一點印象也沒有。老孫是記得金寶生的,那是一個非常平庸的女孩,平庸到甚至有點粗笨,連長一點的句子都說不完整,說一個字卡兩個字的,比那些天生大舌頭的人還結巴。

    他不是看不起村姑,但一個粗笨的女人,如何能配得上溫潤清正的老爺……男女之間的姻緣可以不看門第,但絕對不能完全無法相契,連對話都成問題!這樣結成夫妻的話,絕對是悲劇。再說了,有金寶生這樣的繼母,對小少爺的教育沒有任何幫助。知恩圖報也不是這樣做的!拿自己的一生去報恩,太過了!

    主僕各自懷著不同的心思,靜靜等待抵達天都那日的到來。

    【小劇場之  生日】

    某年某月某春未,晴光大好,楊花四處飄飄,人的心思也不署分地飄啊飄著。

    金寶生覬覦那一組十二根的象牙算籌已經很久了。

    算籌啊,在算盤還沒被發明出來之前的計算工具。金寶生不懂得如何使用它來計算,但這不妨礙她對這套算籌的喜愛。因為它實在製作得太精巧可愛了。

    她決定得到它,然後用它來製作一柄迷你折扇。

    「你在看什麼?」趙不逾推門進來,不意外看到金寶生坐在他的私人辦公室裡--即使這裡號稱最機密處,連一般高等管事也得經過層層通報才會被允許進來的地方。但金寶生永遠是那個例外,她不用通報,她也是唯三知道這間書房有密道的人之一。然後,總是從那條暗道進來。

    「我們認識快一年了,大家好朋友那麼久,我從來沒有向你這個人老闆索要過什麼東西對吧?」她朝他笑得好狗腿。

    誰跟她好朋友了?趙不逾暗自腹誹,但懶得跟她鬥嘴,只淡淡道:

    「這套算籌是象牙制的,永盛王朝不產象,所以材質極之罕見。再說了,這上面的雕刻精美無雙,乃是一代大匠師岳南山耗費了一年所雕就的封刀之作,世上僅這麼一套,其價值已非金錢所能衡量。」

    「你幹嘛對我說這麼多?」

    「我說這麼多就是告訴你--我不會將它送給你。」平常趙不逾說話是不會這麼直白的,這時代的人說話都講究含蓄、講究意在言外,將心領神會的功夫練得爐火純菁,給自己與對方留點餘地。也就是明明只要說出「不可以」三個字就能解決的事,偏偏就要編出三萬個字眼來解釋,而三萬個字裡,什麼都有,就是沒有「不可以」三個字。

    但,跟金寶生這樣的人說話就不必了。直白是最好的應對方式,近一年來的血淚教訓,讓趙不逾深刻明白了這個道理。

    「真的不會送我嗎?」

    「不會。」他拉長了聲音,說得很堅定。

    「就算看在我那麼喜歡的分上,也不行?」

    「不行。」

    「那,就先不談這個吧。不過我還是要讓你知道,這套算籌,可能是我這輩子最最最想要的東西了。」星星眼眨啊眨地。

    既然如此,那麼,本少爺就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將它送給你--趙不逾在心中喻快地發誓。

    「對了,這個送你。」金寶生走到放置自己背包的地方,從背包裡取出一隻包裝精美的長方形檀木盒子,雙手捧到趙不逾面前。

    「送我?」

    「是啊,聽說今天你生日,這是生日禮物。」

    生日禮物?為什麼生日要送禮物?永盛王朝的人是不過生日的,生日即是母難日,不會有人慶祝。他們只做壽,也就是活到成家立業子孫滿堂之後,有一定年歲了,才會慶祝福氣與長壽。

    趙不逾挑挑眉,沒有伸手接過這所謂的「生日禮物」。再說,就算他再健忘也不會健忘到轉眼就忘記方才發生過什麼事。不久前他才拒絕將象牙算籌送給金寶生,而此刻若是收下金寶生送的禮物,那自己就站不住腳了,最後只能順遂她的心意,讓她得逞。

    她竟然就這麼正大光明地在他面前耍陽謀,把他小看成這樣,讓他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

    「我不缺任何物品。也從來不收別人的禮。」他說完,還很有禮地道謝:「雖不能收,但還是謝謝了。」

    「守恆,虧咱們已經認識一年了,你對我的瞭解還是太少了啊。我既然會送你東西,就是保證你一定會收的。」

    「你可真自信。」就算送的是延年益壽的仙丹,他也足不稀罕的。

    「喏,打開來看看吧。」她將檀木盒硬塞在他手中。

    「要不要收,還是等看完之後再做決定吧。」

    趙不逾其實也很好奇金寶生會送他什麼東西。要知道,就連香煙這種奇特的物品,她也只當成零嘴似的,取出來就跟他分享了,一點也沒有這是稀罕物的自覺。那麼,又會是什麼東西能教她當成禮物,慎重以待呢?

    於是,也就矜持那麼一下下,就拿著禮物,走到桌邊,將盒子打開,然後,看到了一樣不知名的昂貴物件。饒是趙不逾見多識廣,還是不知道這件由許多翡翠珠子串成的物品,除了造型奇特、材質昂貴之外,選有什麼用途?

    金寶生在一旁解釋說這叫--算盤。

    然後,花了二刻鐘去教授他使用方法。而趙不逾本來就是個極度聰明的人,沒多久就上手了,而且還玩得欲罷不能,竟馬上搬出一疊帳冊撥算了起來,劈哩啪啦的聲音霎時成了辦公室裡唯一的聲響。

    「生日快樂,守恆。」

    「嗯。」充耳不聞,只是習慣性應了聲。

    「還有,我的生日也快到了,你也會願意讓我在生日那天感到很快樂的是吧?」

    「嗯。」越打越上手,很快算完一間鋪子的月帳,欣喜地再來復算一次。

    「那這套算籌,就是我的生日禮物嘍?」

    「嗯。」根本什麼也沒聽到。

    於是,金寶生偷笑著,躡手躡腳地走到一旁,輕輕地將那套算籌收好,塞進自己的背包裡,然後,再留下一句「生日快樂」後,悄悄閃人。

    直到好久好久好久以後,趙不逾在金寶生的書房看到一柄極眼熟的、以象牙製成的折扇時,才愕然想起,驚叫--

    「那不是我的那套算籌嗎?幾時跑到你這裡了……還被你製成了折扇--」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8-23 10:54 PM

第七章

    這是金寶生第一次見到趙不逾的家人。不過他們全是庶出的弟弟,沒有一個是真正具份量的趙家正經主子。

    而,令金寶生感到驚奇的是,這些庶弟們的名字--趙不越、趙不行、趙不遠、趙不前、趙不進……

    知道趙不逾的名字時,還不覺得怎樣,如今再聽到他其他庶弟們的名字之後,便知道他們這些非嫡出的男丁們,在趙家生存得有多麼艱難了。

    趙家嫡子嫡女的名字都是有排字輩的。跟趙不逾同輩的兩名嫡母所生的弟弟,分別叫趙師堯、趙師舜;而兩名由平妻與側妻所生的女兒,則叫趙師妹、趙師姈;至於妾生的子女,則會取一些恭順而卑下的名字,告誡他們雖生來享有榮華富貴,卻不可妄想得權,不可在家族裡爭取出頭,讓正統嫡系難以自處。

    這些巨富豪門對庶子從來放任,願意將他們養成紈褲更勝於讓他們勤奮向上,所以當趙不逾從小展現出驚人的經商天分時,早就令長輩們不喜,立刻加以壓制了!而這兩年更是過分,與人私下合夥經營了獨門的火柴、折扇,以及獨樹一幟的布偶娃娃、家飾配件等繡品等物,讓他賺盡了天下間的財富,名聲傳遍十二國,讓永盛王朝殷富了一百二十年以上的五大家族都不得不正視起趙不逾以及李倫這兩個豪門庶子起來。

    其中,又以趙家最為憤怒!趙家長輩們認為趙不逾忘恩負義,身為趙家子弟,在沒有分家的情況下,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屬於家族的!就算那些發明來自於趙不逾,但趙不逾這個人是屬於趙家的,所以趙不逾沒有權利自己做生意賺錢,於國法、於家法來說,家族都有權利隨時將他的財富沒收充公!

    但趙不逾豈是那麼好拿捏的人?就算他不是生來就聰明絕頂的人,以一個被家族打壓了十幾年的人而言,怎麼可能沒有任何防範地就自行創業,還將場面弄得如此轟動高調到驚動了天下各國?!

    明面上,「暢行天下」商號屬於趙不逾、李倫兩人所有。但,僅憑兩個富家子弟,在沒有家族的支持下,如何能在短短兩年間,商行順利開逼天下各國,而沒有遭遇到當地權貴的侵佔或刁難?有點腦袋的人都會猜測著「暢行天下」背後是不是有什麼勢力在支撐著?!

    許多人暗中去察,震驚地發現這個商號的背後,竟有著各國王公貴族的影子!沒有人知道趙不逾是怎麼辦到的!竟能攀結上那些權貴人物,還讓那些向來輕賤商人的貴族們,願意屈尊下交,甚至成為商號的合夥人。

    原本以為趙不逾與那些貴族們的往來,他的地位必定低微,相處方式恐怕像是奴才一般的存在,但在半年前,有一名雲龍國的皇子特意來拜訪趙不逾,並在趙不逾的「鴻賓別館」住了一個月。那一個月內,趙不逾領著雲龍國皇子在天都各處名勝遊玩,竟是以稱兄道弟的方式相處,當時所有明裡暗裡注意著他們的人都為之驚呆了,不敢相信眼見的事實!

    也從那時候起,趙家裡大聲叫囂要沒收趙不逾產業,讓「暢行天下」充公的聲音,一下子被壓制得沒了。所有的大老們至今仍在苦惱要怎麼跟趙不逾相處……以及,從趙不逾身上得到最大的好處。

    雖然苦惱至今,仍沒有一套可行的方案,但至少已經有許多人反對再用打壓的方式來對待趙不逾。甚至認為最好盡可能地讓趙不逾體會家庭的溫暖,讓他心向著本家,而不會想要分家出去自立門戶!

    但是卡在趙不逾的嫡母、嫡親弟弟們堅決不願意向趙不逾示好,這事也就一直是不上不下地僵著了。於是,長老們只好從那些庶子上下手,也不用多做什麼,就讓那些想親近趙不逾的人都去親近,而不像以前二十幾年來那樣,對趙不逾刻意地孤立,不讓任何人接近他。

    於是,趙不逾的弟弟們便開始三天兩頭地往趙不逾的住所鑽了。雖然是長老們示意他們來向趙不逾交好,但基於趙不逾是趙家最出色的經商天才,更是兄長,以及大家同是庶子的身份,他們都是很樂意來親近趙不逾的,並希望可以從趙不逾這邊找到一條出路--不是每個庶子都滿足於當個紈褲的,何況,他們的嫡母並不寬厚,給的月錢僅是能溫飽,連想給自家母親或妻小買件像樣首飾都要存好幾個月的錢才勉強能湊出來。他們的日子頂多可以叫做游手好閒,卻遠遠沒資格以紈褲稱之。

    如果能找到出路的話,誰願意一輩子就這樣倚靠嫡親兄弟的施捨度日?就算只是沒地位的庶子,誰說他們的人生就該爛在泥裡,只能安分當個豪門乞丐,不能掙出一塊立錐之地?

    所以這些弟弟們在家族的拉攏策略下,終於能被允許親近長兄,自然連忙趕過來建立起兄弟之情,就算是最沒志氣的人,也覺得依靠這位長兄比依靠嫡母嫡兄長有盼頭多了。

    趙不逾是個成功的商人,賺錢對他而言從來不困難,自然就有慷慨的本錢。雖然庶長子的身份讓他在趙家處境尷尬,但這並不妨礙他對他的所有弟弟們善盡一個兄長的責任。倒不是說他對這些從小沒什麼機會相處的弟弟們多有兄弟之情,但花錢只是小事,若能經營起一分感情,然後又能從這些來依附的人裡尋找到可用的人才,那這項投資就算是獲利豐富了。

    而且,對於一個商人而言,世上沒有無用之人,就看你能不能將他擺在合適的位置罷了。

    於是,他對所有的弟弟們敞開住宅的大門,給予最慷慨舒心的招待,親近的相處,更便於他對每個人稟性的觀察與能力的評估。只要弟弟們開口求助,他一定盡量幫忙,而大多的求助,不過是錢財上的問題而已,並不教他為難。自然而然地,他這住所,就成了庶弟們常常光臨的地方,雖然礙於嫡母的臉面,不敢公開表示對兄長的忠誠,但其實大家心底都自有盤算,日後,終究要明確選邊站,到時會是怎樣的結果,大家其實是有數的。

    趙不逾的這幢名為「鴻賓別館」的豪宅建成於八個月前,當時打算用來當招待貴客之用,所以蓋得極為用心,花費更是驚人,簡直像在燒錢似的,務求每一處皆是精雕細琢而成,處處展現富貴而高雅的氣息;其華麗的程度,用來當皇帝的行館都夠格了。有錢就是好辦事啊,什麼樣的奢華得不到?

    後來趙不逾原本住的小莊園被嫡母藉口收回去,說是要當妹妹的陪嫁莊子,一時沒有其它住處的趙不逾,便直接在這處貴賓招待所安居下來了。

    對於這個地方,金寶生沒來過幾次,連這次算來,只有三次.所以對於這裡的變化,一無所知,自然更不曉得這處所近來已經變成親情聯絡處了。平常她有事都直接到「暢行天下」總部找趙不逾,而且從來都是只走後門,所以至今絕大多數的人都以為金寶生只是趙不逾手下的一名管事,專門代理宮女繡品事務,見到她都會叫一聲「金姑姑」,沒有人知道她真正的身份其實是趙不逾最核心機密的合夥人--連李倫也不知道。

    李倫認得金寶生,卻只當她是折扇的創意提供者,以及宮女繡品的創意開發者,當她是個外圍管事兼之趙不逾的友人,時常得到趙不逾的幫助,並不曉得金寶生在趙不逾的心中地位比他能想像的還重。畢竟趙不逾幫助過的人太多了,趙不逾是個廣結善緣的人,他認為雪中送炭是世上最劃算的買賣,所以在遊走各國時,就習慣幫助一些落魄的人,只要遇上了,就算是沒有什麼用處的販夫走卒,也能得到他一點善意。於是金寶生也被李倫歸類在這些人裡,而趙不逾從未對這一點加以糾正。

    今天金寶生也是直接到總部找人的,卻只找到趙平。如今高昇為商號管事之一的趙平,見到她來,立即丟下手邊的工作,親自駕車領著她來到鴻賓招待所……話說,「招待所」這三個字還是金寶生發明的。

    不過金寶生光是看到大門口停了一堆馬車,就知道裡面一定很熱鬧,隨著趙平走進大門,就看到前院左方桂花樹群圍繞的涼亭裡坐了四五個年輕男子,正在喝酒吃點心,圍著趙不逾談笑。趙平倒是將來人都認了出來,低聲一一向她介紹著。

    於是金寶生才知道那些人都是趙不逾的弟弟,而這些弟弟們都有著一個神奇的名字……

    她在大門邊站了一會,決定找個沒人的地方小歇一下,就不打擾人家上演手足情深劇碼了。

    不過,她才正要叫趙平給她找間房間休息,就看到趙不逾朝她走來。

    「怎麼來了?」

    「當然是有重要的事。」她笑。「不過不急,你先忙你的,我等等沒關係。」

    「走吧。」趙不逾沒說什麼,直接領著她往右側的一條小徑走去。

    「將那些人撇下,沒關係嗎?」

    「沒關係。」他回頭瞥了她一眼,見她渾不在意他沒將她引見給弟弟們,便又轉頭領路。

    金寶生聳聳肩,既然他說沒關係,她當然更沒有關係了,幹嘛還要回頭看她一眼?心思真重啊。

    ***

    趙不逾將她帶到『品香軒』。

    『品香軒』是趙不逾平日獨自賞花品茶休息的地方,建在一群假山奇石後方,地處偏僻隱蔽,被他劃為私人領地,並不用來待客。除了每三天有專人過來打掃一次之外,其餘時候門窗都是閉鎖著的。

    不過金寶生每次來都會被他帶到這裡,不是因為她是特別的,而是因為他們兩人同是個癮君子。這間被取了個好聽名字的小雅廳,其實最切合實際的名字是--吸煙專用廳。

    是的,這裡是用來抽煙的房間。說起來也沒有什麼了下起,以前去歐洲參觀城堡,人家貴族家裡也是會專設一個廳出來品酒抽煙的。不過趙不逾特設這間吸煙廳,不是為了體貼別人,不教別人吸二手煙,而是怕別人發現他有這樣奇特的東西,而不願販售……

    由於趙不逾至今還沒有辦法說服金寶生給出香煙配方並同意生產製造,於是他便不能將香煙公開展示於世人面前。這種不能生產卻又一定會勾人上癮的物品,當然只能躲起來享用,就跟作賊似的,但沒有辦法,這後果畢竟太嚴重了。

    瞧瞧他,從來自認不被外物所惑的人,卻也是不由自主地迷上了這奇特的味道,就算為此少活二十年--金寶生警語,也認了。他都如此了,何況那些總是熱愛獵奇的王公貴族、富豪子弟們!若讓他們知道有這種東西而不願生產販售,他就別想在這世上混了。

    「那些是我弟弟。你介意我沒有對你引見嗎?」一走進品香軒,趙不逾便將每一扇窗戶都打開,一陣涼風從荷花池那邊吹送過來,帶著點花香的味道。

    「你不必替我引見任何人。」她對別人從來不感興趣。在這個世上,她只認定趙不逾這個人,其他不過是無可無不可的泛泛存在。

    將背包卸下,放在桌幾上,一邊從裡頭掏東西,一邊看著桌上的紫檀木盒,問道:「上回給你的兩條煙還有剩嗎?」趙不逾定到桌子的另一邊,正好與她相對,將紫檀木盒打開,讓她看到空空如也的內在。然後道:

    「我不喜歡加了甜菊的口味,下次別做了。夏日裡加些薄荷倒是挺好,接下來幾個月,你都供應薄荷的吧。」

    「好的,下次給。」她掏出兩條煙。望向他為之一亮的雙眼,介紹道:「這是加了丁香口味的,另一盒是薰衣草口味的。來,先試一下這個,我覺得薰衣草口味才是夏天最需要的。」她將煙盒打開,取出兩根由淡紫色棉紙捲成的香煙,一支含在嘴裡,一支遞給他。

    「哦?怎麼說?」趙不逾並沒有馬上叼進嘴裡,而是拿在手上細細欣賞。這兩年來,金寶生的制煙技術是越發精湛了。每次她帶來新煙,都比上次更好更整齊,再不會有煙絲散落、煙卷鬆脫的情形發生,現在每次改變的是煙的口味,有些味道還不錯,有些則不敢恭維,上次加了甜菊的,以及上上次加了檀香的,還有桂香和麝香都讓他覺得不搭輒,直接請她下次別再做了。

    而今天,又多了兩種新味道,不過更多的是,那煙卷的顏色也豐富了起來,以前都只是用深褐色的煙葉捲著,或者用白色雪棉紙捲煙,今日倒是不同了,薰衣草的煙用淡紫色的雲紋紙包裝,而丁香那口味,用的是淺黃色的波浪紙,看起來都精美可愛得緊,非常有賣相。

    這樣吸引人的物品,竟是不能當商品販售的,真是太遺憾了。

    就在趙不逾再度感到滿心遺憾痛心時,金寶生已經點了煙,深深吸了一口,將煙吐出,於是淡淡的薰衣草味道,瀰漫在這問小廳裡。

    「這味道,並不特別。」比起之前使用名貴香料調理香煙的味道,這次使用了薰衣草並沒有值得令人注目的地方。這種長在郊外隨處可見的野花,有些人會採來曬乾,用來薰香衣物,但因為味道較為特別,有些人覺得香,有些人覺得臭,並不是太受歡迎的東西。

    「討厭這種味道嗎?」

    「不討厭,但也不特別喜歡。」他聞了聞空氣中的味道,將煙含進嘴裡,伸手去拿桌上的火柴盒。取過之後,發現裡面的火柴已經用完。

    「夏天到了,你還是試著喜歡一點吧。」金寶生看著他丟開空的火柴盒,正在翻抽屜找新的火柴盒。

    「哦?怎麼說?」趙不逾隨口漫應,發現竟然沒有備用火柴了。心中對於僕人的粗心有些生氣。

    「這味道驅蚊,既能享受抽煙的樂趣又能驅趕蚊子,簡直再美好不過了。」

    「你是在說笑吧。」他覺得她只是在胡譫著玩,沒放在心上。

    金寶生沒有多說什麼,見他找火柴找得都快冒起火氣了,於是笑著走近他,趁他沒有防備時,雙手揪住他衣領,用力將他提到面前,兩人距離很近,近到很不合時宜,簡直太過逾越了,所以趙不逾一時被她的動作給怔楞住了,忘了反應。

    金寶生咬著嘴裡的煙抵住他的煙,然後輕聲道:「吸。」他下意識照做,於是,借火成功,她的煙點燃了他的煙。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煙嗆到的關係,趙不逾一張白皙的俊臉火速地轉為大紅色,雙眼像是驚又像是怒更像是尷尬地瞪著金寶生看,不由自主退了一大步!

    金寶生神情倒是很自在,竟還有點惡劣地微笑打量他的臉色,評道:

    「你的表情好像是被調戲了的良家婦女。」

    「金、寶、生!」趙不逾惡狠狠地咬牙。她到底知不知道她是個女人啊!

    啊,又生氣了。金寶生在心底聳聳肩,相處兩年了,還古板成這樣,真是沒有長進。雖然知道這樣點煙是不合禮教的,不過前世她一直覺得這樣點煙很帥說,如今正巧有這個機會,也就試了。嗯……還不錯,夠曖昧。

    「給你一根煙的時間生氣,生完氣之後,咱們就來談大事吧。」她很大方地說著。

    這兩年來被她氣得很習慣的趙不逾忍下掀桌的衝動,走到窗邊面對著一池荷花抽煙消火氣。一邊沒好氣地哼道:

    「你會有什麼大事?莫非是終於打算將香煙交給我販售了?」

    「天還亮著,怎麼就作起白日夢了?我來找你當然是比那還重要的大事--也就是我的房子的事!我最多只能再待在皇宮三個月了,你幫我買下的那間老宅得抓緊時間裝修啦。」

    「說得好像你有多上心似的?那宅子買下大半年了,你除了交代我找人將屋子搬空、將破舊的房舍拆除掉之外,就再也沒有動靜。我還以為你不要那座宅子了,打算出宮之後就回老家去了。」也只有在金寶生這個女人面前,趙不逾才能無所忌憚地說話,不管多尖酸多挖苦的用語,都可以直接噴出,不必費心修飾。

    金寶生見他抽完一根煙了,連忙狗腿地捧「煙灰缸」上前伺候。她這舉動沒有感動趙不逾,反而又造成他另一次的激動--

    「這是寶岑硯!只出產在極北之國寶岑山的珍品!產量稀少,開採不易,每有出產,必定令各國爭搶!全永盛王朝的寶岑硯最多不出一百個!我放在這裡是為了收藏,不是用來捻煙灰的!」

    「你的表情真像守財奴。」金寶生無視於他氣綠了的臉色,將他手上的煙屁股捻熄在「煙灰缸」裡。「東西買來就是要使用。你既然捨不得將這個硯台拿來用於書寫,那就該給它找點別的用途。你是商人,又不是文人雅士,別一副酸樣。」創造出物品的最大價值或實用價值才是商人本分哪。

    趙不逾知道金寶生說的對,但還是會心痛於她這種牛嚼牡丹的行為,簡直是……太令人髮指了!就算是最市儈的商人,偶爾也有想要風雅的時候,誰似她,徹徹底底是一個實用主義的人?!

    當然,她這樣是對的,可是他就是……接受不能啊!誰教他就算再會做生意,也還是個世俗人,有著最平庸的心態,偶爾會想風雅、會想讓自己有氣質、會希望自己就算是銅臭的商人,也可以是個儒商,博個好名頭。人一旦富了之後,不是接著想要貴嗎?有錢成富,有地位成貴,逐步追求,再正常不過了。

    而她……不能說世俗,只能說務實,而且,現實……

    她似乎從來沒有更高的追求,比如說,有錢之後,就朝上流社會的階層靠攏而去,學會一些風雅之事,把上流社會那種清貴的價值觀套自己身上,成為準則,好將自己身上的銅臭味給暗自抹去……

    她樂於享受,花起錢來像流水一般教人咋舌,但她卻從來不想認識其他富貴人物藉以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就連李倫,偶爾見上一面,也是懶懶地應付著,更別說其他人了,她一點都不想接觸。

    原本趙不逾就沒有打算將她引進自己的交遊圈,但這不表示當他發現她完全無意認識那些有頭有臉的人時,不會感到訝異不解。

    金寶生實在是個太奇怪的人了,這個世上再也不可能出現第二個像她這樣的人了,他深信。

    而他,趙不逾,卻是她唯一的朋友……所以活該見識到她所有毫不掩飾的惡形惡狀,常常被她找麻煩、被她氣個半死,當然……也從她的言談舉止裡,學到了一些前所未見的經商手段……

    「這是什麼鬼東西?!」

    而,當金寶生在書桌上層開一堆圖紙,將她天馬行空的居家創意呈現在趙不逾面前,興致勃勃地加以說明時,趙不逾只覺得眼前一陣昏黑,再次肯定認識金寶生這個傢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劫數!

    「這是我的房子我的理想之克難版,礙於現今條件的不允許,也只能先這樣應付一下了,等以後慢慢研發出好的,再修整出像樣的吧。來,三個月之後完工,很簡單吧?沒問題吧?」好輕鬆地將任務交代完。

    很……簡單?

    沒……問題?!

    趙不逾捏緊雙拳,咬牙想著若是此刻將她掐死,該怎麼毀屍滅跡,才能將自己的嫌疑給撇清……

    ***

    把室內設計的圖紙一古腦兒交給趙不逾之後,金寶生夢想著三個月後就能住在便利而近似現代化的豪宅裡,過著快樂似神仙的日子。雙手一甩,就要回宮宅著,不過,卻被趙不逾拎住後領子給揪了回來,沒能溜成功……

    趙不逾這兩年也不是白認識金寶生的,他當然不會允許金寶生的日子過得太美好,尤其這些事情都還是她惹出來的,日後也是由她來享受著的,想甩手閃人?門兒都沒有!她那些異想天開的創意,還是得由她來帶領工匠們發揮最大的創造力,才有可能實現。初步的技術問題,自然需要她來克服。

    沒錯,正如金寶生所言,如果她這些奇思妙想都能實現的話,又是一條前所未有的生財大道。光是「自來水」這個創意,就非常吸引趙不逾的注意力。但問題是,搭蓋水塔容易,做個有止水功能的「水龍頭」也不難克服,但,拿什麼做水管?銅嗎?別開玩笑了,那是貴金屬!製作錢幣的原料!被國家所管制,想購買必須向國家申請,寫明用途,層層審核之後,才能購買到,而且數量是有限的。而,如果他敢寫說買銅是用來做水管的話,官府一定會把他當胡言亂語的瘋子給打出去的。

    金寶生知道不能用銅之後,改而要求用鐵,居然還敢苦惱於鐵會生銹的問題,咕噥著說以後很難處理……趙不逾很想跟她說,在擁有這個奢侈的苦惱之前,還是先想想國家會不會因為這個離譜用途而把鐵賣給她吧!

    鐵雖然沒有管制得那麼嚴格,但國家也不會允許這樣浪費資源的。永盛王朝可不是什麼產鐵大國。

    所以,在研究了五天--其實是爭論了五天,每天都在拍桌瞪眼的情況下,終於決定用開陽竹充作水管。開陽竹是永盛王朝隨處可見的竹種,並不是特別受歡迎的竹類,因為它產出的竹筍味道偏向苦澀,一股人是不食用的,也只有窮到三餐不繼的人,才會去挖掘開陽竹的竹筍來吃,而且還不會有人跟他搶。

    開陽竹原本的價值只在於它的葉面大,夠堅韌,可以用來包裝食物;生命力強,不必刻意栽種,便生長得遍地都是。它竹身不夠硬直,不適合當竹竿使用;節少,於是文人不屑吹捧,因為無法用來引喻為氣節。但用來當水管,倒是便宜好用,且值得一試的東西。

    雖然有著使用長久之後會腐化的問題,但腐壞了就更新,倒也不是什麼大事。而竹與竹之間的銜接,可以用鐵皮包裹,將縫隙以膠糊密合,就不用擔心滲水的問題了。兩人一邊吵嘴一邊達成共識,執行計劃書很快寫了一疊。

    只要給趙不逾打開一個思路,他就能摸索出解決方法,金寶生對趙不逾很有信心,所以才會毫不客氣地丟給他各種難題,以實際舉動表達出對他能力的無比推崇……雖然趙不逾一點也沒有被崇拜的虛榮感。

    水管問題得到初步的解決,接下來就等實際測試的數據出來,再來調整。然後,第二天,金寶生又衝上門來,要求「抽水馬桶」的問題務必要盡快解決,她堅決不肯忍受茅坑這種東西存在於她的住所裡!這兩年她算是受夠了!

    「你可以不必忍受茅坑。你新宅的茅坑是給僕人使用的,會蓋離主屋很遠,遠到你不會聞到異味。你是主人,使用的是恭房,恭房會蓋得極盡華麗,裡頭會有淨手的藻豆,也會有各式香粉,每日都會有專人清洗恭桶,甚至可以派兩個丫鬟在恭房裡伺候打理,絕對一點臭味都沒有--就跟我現在使用的一樣。我不明白你為何堅持要製造這個叫做氣抽水馬桶的東西,如果都是為了乾淨沒臭味,現下的恭房就能辦到了。」趙不逾很不解地道。雖然已經很習慣金寶生給他找麻煩,但過於無理的麻煩,他還是會不客氣地拒絕受理的。

    金寶生當然聽說過古代有錢人窮奢極欲可以到達什麼地步,晉人石崇流傳後世最廣為人知的除了三斛珍珠買綠珠之外,不就是他那間金璧輝煌而且有十幾個美婢伺候的廁所嗎?!所以她是知道有錢人家的廁所想要多精緻乾淨都辦得到,但這不是她要的。

    「守恆,這是不一樣的。」金寶生抓了抓頭髮,出宮時被宮奴梳得整整齊齊的雙髻已經被她抓得凌亂不已,髮梢四處亂竄的毛樣子,簡直像是兩團被貓玩亂了的毛線團,慘不忍睹。

    「哪裡不一樣?不都是想要乾淨而已?現在就已經能辦到的事,何必自找麻煩?」趙不逾看著她這副模樣,唇角連連抽搐,對她的毫無女性自覺再一次默哀。

    金寶生才不管他哀不哀,走到書桌後面的架子邊,將一堆足以被列為極機密的帳冊挪到一邊,帳冊後方露出一隻檀香木盒。

    「你別在這裡抽煙!」趙不逾看著她的動作,連忙起身定過去警告。

    「不許抽?那你藏煙在這兒做什麼?」雖然這裡不是他的品香軒,但好歹也是被列為重地的私人辦公室,抽個煙也不會被人看見。

    「我雖然放煙在這裡,但也只在夜晚無人時抽,這味道傳得遠,外頭的人雖然進不來,但總不免感到疑惑。真要有人問起我點的是什麼薰香,向我索要的話,我是沒法子唬弄過去的。」金寶生同意他說的對,但已經叼了根煙在嘴裡,難不成還能放回去?

    所以,就抽了吧!「唰」地一聲,火柴從石牆上劃過,很帥氣地點燃起橘黃色的火光,然後,不一會兒,帶著淡淡薰衣草香的煙味在空氣裡散放。

    「喏,也來一根?」拿了根煙討好地遞到他唇邊。

    「你從來不聽勸。」他有些抱怨地道。然後自暴自棄地把煙頭咬住。

    金寶生很狗腿地為他點煙,然後才道:

    「放心,這裡雖是人來人往的『暢行天下』總部,然而你趙不逾的私人辦公室誰敢隨便闖入?又不是不想在你手下混飯吃了。」

    「你怎麼會突然談話到一半想抽煙?」她很少這樣的,所以趙不逾才沒有堅定地阻止她。

    吁出一口白煙,金寶生隔著煙霧與他的雙眼對望,輕聲道:

    「守恆,你覺得,我是個和善的人嗎?」

    趙不逾想了一下,搖頭。「不算。」

    這個成日嘻皮笑臉不正經的女人,其實很冷漠,從她不與其他人親近就能看出來了。她對每個人都笑臉相迎,但誰也進不了她眼中--或許除了他?

    「嗯,我也是這樣想的。我做任何事從來不是為了天下蒼生打算,就算在遭災的年月大把灑錢去救濟災民,也不過是--反正手邊有錢,剛好看到別人有難,就給了吧。錢賺來了,不就是要花的嗎?花錢,不就圖個開心嗎?我只做讓我覺得開心的事,不在乎那事算不算得上良善……」

    「那跟馬桶有關嗎?」這女人是在解釋什麼?撇清什麼?就算只是花錢買善名,就那麼令她感到羞愧嗎?

    「嗯……」金寶生咧嘴假笑了下。不正經地揚高眉毛道:「哎,怎麼說呢?正如你所說的,如今我有錢成這樣,要蓋間華麗的廁所太容易不過,甚至可以安排一群人一天十二個時辰在那裡輪班伺候,讓廁所隨時香噴噴得像千金小姐的閨房。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執著於抽水馬桶呢?是吧。但是……我還是希望馬桶這種東西可以創造出來。我希望一般平民也能用上抽水馬桶,讓衛生清潔成為全民共識,而不是看著他們依然使用臭烘烘的茅坑……」

    「讓天下人民都能用上乾淨的馬桶,會讓你覺得開心是嗎?你……真是善良啊。」趙不逾不客氣地諷刺著。「如此善良的你,日後再做什麼善事,就別找借口遮掩了吧。為善不欲人知到這地步,不知道的還當你在做賊呢!」

    「老實說,讓全民使用馬桶也不是出自什麼善良的動念。」金寶生看著趙不逾不以為然的臉色,壞笑道:「若是把話攤直白了說,就怕你從此以後吃不下飯、睡不安枕,那就是我的罪過了。咱們兩人兄弟知交一場,我實不忍心害你啊。」

    「兄弟知交?你忘了自己是個女人嗎?!」趙不逾翻白眼地提醒著。

    「還有,不要為了達成目的,而胡亂編造這些危言聳聽的話。」

    「用詞不當這種小事兒,就暫且別計較了。我要說的是,你最好還是把馬桶做出來的好,我無意造成你的恐慌,而是,你想想,雖然身為王子的人每天給人伺候得清清爽爽的,甚至連恭房都香氣四溢。但你的僕人都在使用茅房,他們沒有衛生概念,然而你的食衣住行哪一樣不是由僕人打理伺候?你就沒想過,你在吃廚子做成的食物時,搞不好這個廚師上完茅房沒有洗手就給你煮菜了?你在穿著香噴噴的衣服時,有沒有想過那名僕人可能帶著滿身的茅坑臭味在幫你的衣服薰香?還有你--」

    「夠了!」趙不逾被噁心得很徹底,完全不想再聽下去,急急暍止。

    「我還有很多例子可以說呢,這樣就夠了嗎?好吧,那就不說了。」金寶生惡劣地聳聳肩,不過達到目的就好,也不必窮追猛打了。

    「你這個人真是什麼話都敢說……」氣得好無力。

    「謝謝誇獎,誠實確實是我的美德之一。」很不要臉地接受他的崇拜。然後在趙不逾的白眼下,正色說道:「總之,把馬桶做出來吧,就算不看在錢的分上,也為了讓自己的日子舒心好過啊。如果你不想推廣馬桶我沒意見,但你家和我家最好把這東西裝上,然後教育僕人做好個人清潔,務必養成良好衛生習慣。那麼日後才能安心吃得下、睡得著。」說完,轉頭四下看了看,問:「這裡沒有煙灰缸嗎?」

    「當然沒有!我已經叫人去做了,你別想再拿硯台--」

    「啊,在這裡。」金寶生已經看到書桌上那只「煙灰缸」了,正是趙不逾所擁有的唯二寶岑硯!而且是有在使用的。

    就在金寶生打算將抽得差不多的煙給捻進硯台裡時,趙不逾飛快衝了過去想要搶救價值千金的寶岑硯,兩人不小心撞在一塊。金寶生手上的煙蒂脫手呈拋物線飛走,而趙不逾原本叼在嘴上的煙一時沒銜好,直直落了下來,掉在金寶生手臂上,燙得金寶生下意識驚叫一聲,雙手亂揮,結果那煙被甩飛向趙不逾的臉面而去,金寶生反應靈敏地連忙撲救,雙手合掌一拍,險險在那煙頭吻上趙不逾的俊臉之前,將之拍進自己手掌裡……

    然後,兩人在地上跌成一團!

    而金寶生雖然有趙不逾當肉墊,但還是痛得哇哇大叫,主要是讓手上的煙給燙的。被她壓在身下的趙不逾倒還好,畢竟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他也沒有碰撞到一旁的桌角椅腳之類的硬物,只是跌了下,沒有太大問題……除了他身上壓著一個女人……

    在趙不逾還下知道該怎麼對眼下這情況做出合適的反應時,一道突如其來的嗓音從門口傳來--

    「這是……什麼東西?」

    這個聲音……糟!趙不逾連忙看過去,就算心底有最糟的預感,還是在看到來人真正的光臨這裡,並且手上拿著一隻煙蒂而渾身一震,一時心緒亂得無法做出反應,只能呆呆地輕呼出來人的身份--

    臨川王……

    臨川王,當今聖上與皇后最寵愛的幼子,是皇帝的第十七子。是太子殿下最倚重的兄弟,一手掌控著皇傢俬庫財富的經營;同時,也是趙不逾在永盛王朝的靠山……

    而這個靠山,此刻正充滿興致地打量著那只煙蒂,眼中閃動著無比好奇的光芒。

    【小劇場之  佳節】

    某年某元宵,全國暫不宵禁,天都的夜被燈海妝點得如白晝,車如流水馬如龍,舉國不夜歡慶申。

    趙不逾從宴會裡脫身,身上雖然帶著濃濃的酒氣,但真正喝進嘴裡的其實並不多,在談生意的場合,可以裝醉,但絕不能真醉。把三分微醺弄成九分爛醉,這是大家都會的把戲。

    應酬完那些來自國外的商人,散席時,競也將近子時了。

    走出酒樓,趙不逾就從人群裡隱約聽到有人在吟應景詩,側耳傾聽了幾句,哼笑了出來:

    「每逢佳節倍思親……嗎?哼。」

    「守恆,要不要我載你一程?」李倫一一送走了大客戶後,走過來他這邊問著。

    「不了。已經很晚了,就不耽擱你,快點回家吧。別讓家裡妻小擔心。」趙不逾揮揮手,將好友兼合夥人打發掉。

    李倫走了,趙平駕車過來了。

    「大少爺,請上車吧。車上備了醒酒湯,還熱著,您趕緊上車喝點。」趙不逾半靠著一棵樹,見趙平要過來扶,擺擺手示意不用他扶,正要上車時,不意眼角餘光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於是頓住動作。

    「少爺?」趙平不明所以,輕聲提醒著。

    「你先等一下……算了,你回去吧,別等我了。」交代完,朝那抹身影走去。

    金寶生提著一壺酒,隨著人流登上廢棄的古城樓上,找了一處無人的偏僻處,爬上城牆,發現上頭頗為寬敞,躺在上頭都可以了,只要好好坐著,就不必擔心會掉下去的問題,便坐了下來。今天天氣難得的算是暖和,攏緊了兔毛披風,身子也就不覺得冷了。

    「這麼晚了,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喝酒?」趙不逾帶著點指責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這兒沒人打擾啊。」她仰頭喝了一口酒,才回頭看著牆下的他。下巴一勾,招呼道:「上來啊,守恆!今天月亮好圓,我們也應該團圓的。」

    見她半醉半迷茫的模樣,趙不逾收起打算勸她下來的話,輕輕一躍,跳上城牆,坐在她身邊。

    「來,喝一口暖暖身子。」

    「我今天已經喝得夠多了。」雖是這麼說,倒也沒有拒絕,接過酒瓶,才想起剛才她是對著瓶口喝酒的,於是望著酒瓶,無語了……

    金寶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哼道:

    「是男人就乾脆點!竟然怕髒,不像話!」

    這不是髒不髒的問題好嗎?!趙不逾再度對她沒有女人的自覺感到無語。

    「金寶生,你是個女性,而我,是個男性,你應該更注意一點--」

    「守恆,在這樣的好時節,你就別說教了。」她伸手抓住他衣袖,一個使力,將他給扯了過來。

    趙不逾一時不防她的動作,身子不穩地朝她歪去,險險在碰到她身子之前,將自己穩住。「你--」

    金寶生湊近他,在他身上深深嗅了一口。道:「酒味夠重,但不夠香。你喝錯酒了,所以才會愈喝愈正經,這樣是不對的。」粗魯拿過他手中的酒瓶,趁他不防,對準他的嘴就灌了過去。「喝一口你就知道差多少了,這可是買來之後加工蒸餾,又加入果香味的果酒呢,這種又香又醇還帶著點甘甜味的,世上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了。是朋友才跟你分享的。」

    趙不逾在那酒朝他口鼻灌來時,為了不讓那酒倒入鼻子裡,只好開口承接那口酒,然後及時壓下她粗魯的手,搶過酒瓶,退離她老遠,挽救自己免於遭到酒災。

    「你這個--」吞下口中的酒之後,恨恨地要罵人。

    「好喝吧?」金寶生懶懶地靠著身後的牆,笑問。

    被她的問話截住了一肚子火,趙不逾咂了咂嘴裡殘留的味道,是滿特別的,於是低頭看著手裡的酒,只遲疑了一下,便仰頭又喝了口,這回記得慢慢品味,發現確實是從來沒喝過的口感,很醇厚、很特別,而且容易醉……他覺得頭有點暈了……

    「坐過來。」她朝他招手,下巴高揚得很女王。

    「不。」他不客氣地拒絕。

    「那我過去好了。」說著,就要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你別動!」趙不逾可沒忘記他們此刻待的地方是城牆之上的一處平台,左右都沒有護欄,要是往外跌了下去,絕對會摔死人的!所以警覺地上前扶住她的手。

    「好,我不動。坐!」扯著他乎,硬將他拉坐到身邊。為防止他逃走,不僅雙手像蛇一樣纏住他左臂,一顆發沉的頭也靠在他肩膀上,打定主意要讓他好好在這裡陪他過節。

    他想,他是醉了,才會順從地挨著她坐,才會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著酒,完全忘記男女之防。

    「元宵節,是個團圓的日子呢,守恆。」

    趙不逾不語,由於被她纏得緊,能自由活動的只有右手,便於喝酒;還有頭,可以抬起望月。所以他就只做著這兩樣動作了,懶得理地。

    「我真高興你在這裡,守恆。不然我都要消失了……」

    消失?什麼意思?

    「今天,這顆心很浮躁。」她伸手指著左胸口。「很想家,很想哭,我能感覺到金寶生的難過,然後我有點心軟了,覺得消失也無所謂,反正我在這兒沒有什麼牽掛……」

    「你不就是金寶生?」趙不逾對她的胡言醉語翻白眼。

    「差點就不是了。如果你沒出現的話,也許,就不是了。」她面頰貼著他肩膀摩挲著,雙眼發困,努力想要振作。

    「哼。」他永遠不習慣金寶生在表達上的直白,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才好。

    「後來,你來了。我才想起,你是我的牽掛啊。在這兒,我沒有那麼孤單。這是一直以來都很清楚的事,怎麼在今天就忘了呢?」她吸吸鼻子。

    「……」還是無言以對,但臉不知怎麼的,就紅了。一定是酒喝多了吧?!

    「所以,都是月亮惹的禍!」金寶生舉頭望明月,差點對月亮比出修長的中指,但那實在太不優雅了,於是改為亮拳頭示威!

    又關月亮什麼事了?趙不逾暗自唾棄。卻沒有跟她鬥嘴,一切由著她去。

    她醉了,她心情不好,她想家,她想哭……

    在這樣的時節,闔家歡慶的日子,只要是孑然一身的人,都會有些難受吧?

    當然,他沒有。他是不會有這樣軟弱的時候的!

    一小壺酒,就在你一口我一口之下,很快沒有了。

    「守恆……」她的聲音很飄忽。

    「什麼?」他語氣也有點茫。

    「元宵節快樂。」

    「有什麼好快樂的?」明明借酒澆愁了大半夜。

    「有啊,見到你就快樂了。」

    他輕哼。唇角在暗夜裡微勾。

    「所以在月園又恰逢佳節的時候,我們都該相聚,就算沒能相聚,也要想念。記得哦……」

    酒喝完了,月亮還在;話說完了,人也還在。

    兩顆頭顱不知何時抵在一塊,兩雙帶著醉意的眼傻傻地望著天上的滿月,就這麼依偎坐到了天明。

    然後,往後的元宵、中秋……甚至是中元,就算沒能相聚,他也會在抬頭看到圓月時,自然而然地興起一抹想念,像是被制約了要牽掛……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8-23 10:56 PM

第八章

    無論再怎麼以有色的眼光去看待趙不逾與金寶生在地上跌在一堆的事實,都不會讓人聯想她這樣的女人,會跟趙不逾產生什麼曖昧的感情糾葛。

    她的條件實在太差了!要青春沒青春,要姿色沒姿色,連成熟的風情都欠奉。當然,不能昧著良心說金寶生長得醜,但也不美就是了。經過這兩年努力不懈地精心保養下來,原本粗黑壯糙的模樣,已經朝細緻的方向改進了;黝黑的膚色也養成了蜜色,她天生不是白皙膚底的人,能養成蜜色已經很不錯了。粗如樹皮的膚質在西瓜皮、小黃瓜、牛奶、珍珠粉等不斷優化的保養品養護下,也有一些滑膩的手感啦,要是螞蟻爬上來,搞不好還會滑上一跌呢!總之,雖然容貌沒法變得更好,但品質是提升非常多的。

    能有現在這樣的成果,金寶生已經很滿意了。她當然會希望自己是個美人,但平凡無奇也有平凡無奇的好處,至少……不會有男人來纏;至少……就算跟一個男人抱在一起,也不會被誤會有什麼私情來看待……呃,這到底算不算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金寶生也很難做出定論。

    總之,一個無財無貌的女人跟一個有錢有地位的帥哥跌在一起,在大家眼中,就真的只是不小心跌倒在一起,而不可能有任何旖旎曖昧的風月情事發生。

    然後,金寶生就被那個看起來很尊貴的王子給打發了--也是,一個管事之類的路人甲、沒有姿色的中年大媽,哪來的資格可以待在王子駕臨的地方?連服侍都不夠格呢!所以那個王子連看她一眼也沒有,就揮揮手讓人領她出去了。

    於是,金寶生很順利地回宮,將一切麻煩丟給趙不逾去應付--看得出來那個王子很想弄清楚香煙是什麼東西。

    顯然,跟他說那是驅蚊的薰香,他是不會信的……

    啊,不管了,反正最後會有什麼結果,趙不逾都會告訴她,她大可不必胡思亂想一些有的沒的。到時看情況怎樣,再一起想因應之策吧!

    雖然無意讓煙這種東西流傳出來,但若是沒有辦法藏著自己享用,那就小範圍的公開,然後狠狠地朝那些錢多到沒處花的人宰上一刀!想求得長命百歲不容易,願意短活個十幾二十年還不簡單?!

    她曾經為了反煙害而盡過力,已經很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黃昏時分,回到宮裡,才踏進自己居住的小院,就見那三名宮奴朝她衝過來,一臉著急的樣子,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大姐!大姐!您可回來了!」

    「張常侍姑姑今兒個親自過來找你!是常侍大人啊,大姐!」

    「是啊是啊,天大的官兒啊!」

    三名宮奴七嘴八舌地陳述著大女官駕臨小院,以及方圓數個院子的宮女慌亂迎接的雞飛狗跳情況。這裡是最下階等的宮女宿舍,平常根本沒機會見到有品級的女官,若是女官那邊有什麼吩咐,也不過是派個人過來叫人去拜見,不會屈尊過來這兒的,所以一大堆低階宮女與宮奴,都不知道該怎麼迎接才算周全了禮數,結果亂成一團,非常地慘不忍睹。

    「張常侍?是誰啊?」目前她唯一認得的有品級女官就是金順兒。而金順兒身為從八品的長宮女官,已經是她們這些宮女仰望的偉大存在了,而今天居然來了個常侍!這可是正七品的大女官呢!其稀罕的程度,說是神仙下凡也差不多了。

    不過,這位神仙是何方神聖啊?金寶生還是很確定自己不認得。

    「後來唐姑姑特地過來說那張常侍是在御服司當管事的,目前職稱是御服副領。本身家裡也是當大官的,說是知府千金呢!當年一進宮來,就是正八品的女官了,才二十歲就已經升到正七品了,真是太厲害了……」

    這個張常侍有多厲害又關她什麼事?一向少有往來的唐姑姑也過來了?有什麼大事發生了嗎?就算發生了什麼大事,又怎麼可能會跟她有關?想不通。

    金寶生見三名宮奴逕自說起名人的八卦起來,就沒理她們,任她們說個夠,越過她們走進房間裡,走到水盆邊洗手洗臉,讓勞累了一天的身子骨好過一些。

    一刻鐘之後,三名宮奴才想起該講的正事還沒說完呢!竟就扯到十萬八千里外去了,而且金大姐兒早就進屋去了。於是趕忙跑進屋子裡,端茶送點心伺候完後,才由講話比較有條理的四玉報告道:

    「張常侍大人說了,要你明日午時之前到御服司去找她。」

    「瞭解。」金寶生吃著剝好皮切好片的水蜜桃,對水蜜桃的鮮甜多汁感到很滿意。示意七喜再切一顆來。

    如今她這小院裡的物資豐富,生活舒適,連帶三名宮奴的生活品質也美好得讓她們連作夢都會笑醒過來。個個被好吃好喝地養得再也不復兩年前那乾巴枯瘦的非洲難民樣,如今健康紅潤得讓人側目,要不是穿著一身宮奴服色,誰會相信她們是宮奴出身?!

    這兩年美好得像是一場夢,如今,隨著金寶生即將出宮的日子進入倒數計時,三名宮奴心中其實是非常恐慌的,但又無可奈何。她們不是良民,一生都是奴隸,就算老了病了不能幹活兒了,也只能被送回奴隸村落等死,沒有其它出路。不過,就算心裡難受,她們也已經很感恩了!這兩年來吃得好穿得好,金大姐兒還幫她們將繡品賣出好價錢,那些錢超乎她們所能想像的多,大大改善了家人的生活,教她們無比感激。所以她們對金寶生是絕對的忠誠,聽到什麼消息都會如實稟報,連來自三姑六婆的嗑牙也當成國家大事一樣的完整轉述,絕不會有一丁點遺漏。

    「我們、我們聽唐姑姑說,說……」珊瑚小心地四下看了下,才又道:「好像是因為大姐兒你這兩年幫讓宮女們賺了不少女紅錢,消息傳到了上頭,有人認為你是個懂得經濟的人才,認為應該把你留下來,說要將你高昇上去……」

    「然後,唐姑姑走後,隔壁院的宮女姐姐就說,這是想破格將你擢升啊,或許就直接給你女官做了。大姐,你會留下來嗎?」最後,滿是希冀地問著。

    如果金寶生願意留下來,她們三個宮奴的好日子就能一直過下去,而不必擔心會回到以前備受欺凌的日子。

    「留下來啊……」金寶生吃下最後一塊水蜜桃,將竹製的叉子含在嘴裡,雙手高舉,交握在腦後,抬頭看向窗外的滿天彩霞。喃喃道:「我現在其實比較好奇上頭的人想留我下來,是認為我可以為她們做什麼……」

    至於留下來?開什麼玩笑!她好好一個良民不當,非要給人當僕人使喚,又不是腦袋壞掉了。在她沒錢時,就沒考慮留在宮裡繼續當宮女這一條略,更別說如今她乃富婆一枚,趙不逾正在為她打造夢想中的住宅給她享福,就算把皇宮裡最華麗的宮殿撥給她當宿舍,她也是不會心動的。

    雖然不希望出宮的事節外生枝出什麼意外,不過這兩年她並沒有把日子過得很低調,要是真招惹到上頭人的注意,其實她也是不意外的。

    那個張常侍,雖然宮大,但從她親自過來的行為上可以猜測到,她八成也是奉別人的命令過來找她的,所以應該還有更高位階的人知道了她,而且認為她的某些能力能為她所用,於是派了個常侍過來召喚,面子實在是夠大了。

    這同時也表示,需要她辦的事,應該不簡單……

    那就,等著瞧吧!

    ***

    在這個沒有夜生活的古代,養成早睡早起的習慣是無可奈何的事。

    金寶生每天晚上就算還點燈工作著,最多也是在十點左右就得上床睡覺,而那對古人來說已經是非常晚了。若不是不忍心看那三個非要伺候她的宮奴,總縮在牆角猛打盹,還不時打瞌睡到去撞牆,叫她們先去睡又叫不動,金寶生只好投降,乖乖地跟所有人一樣,每天晚上九點上床,第二天六點左右起床……當然,別人都是四點半起床梳洗,五點半就吃完早餐去工作了。

    當她有錢之後,手邊的工作就承包出去了,每天盡可游手好閒地四處晃蕩,這也給了她很多時間去保養自己、或者想些有的沒的計劃,然後順便幫助一些前來求助的宮女,比如幫她們開拓財源等等。而今她處於役期結束,等待出宮的狀態,更是可以理直氣壯地過起米蟲的悠閒生活。

    捨得花錢的人,就能讓自己的日子舒心好過。像她從來無意刻意跟誰結交,或討好什麼人,但她出手大方,隨手幫助了人,也不會索恩或索要錢財的回報,於是這兩年來,博得了極好的人緣,讓她在各方面都很吃得開,與她有所往來的人都樂意給她方便。於是想要出宮基本上不用每次都申請令牌了,人家管令牌的小太監直接給了她一塊可隨時進出宮門的令牌;再有,守神武門的宮衛大哥們也總是對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逾時歸來,不僅沒通報宮律處處置,讓她順利進宮外,還在登記時間上填寫為正常,讓她不必老是跑宮律處交代自己為什麼逾時歸來,到時罰錢還無所謂,倒是寫檢討報告書會煩死她。

    不過,金寶生倒不知道她人緣會好到令宮衛大哥們甘冒丟到差事的危險,充當了一回門房,跑來向她傳報有外人來找的消息!

    「金大姐,門衛大哥過來說宮門外有人找你!」四玉站在金寶生的工作室外面低聲報告著。

    「啊?沒搞錯吧?」有人來找?而且還是一大清早?現在才七點多一點好不好?金寶生從一堆圖紙中抬頭,不知道要為宮衛大哥的大膽行為驚訝,還是更該驚訝於竟然會有人跑來宮裡找她?這裡是皇宮耶!就算宮女區是貴人們一百年都不會蒞臨的地方,但總也是皇宮的範圍,這樣有人隨便來找,可以嗎?

    「宮衛大哥說是趙大公子派來的人,不是不認得的人,所以才斗膽地偷偷過來說一聲,怕有什麼繡品上的事要跟你說,耽誤了不好。」

    「喔,那宮衛大哥還在外頭嗎?」金寶生有點緊張地問。

    「沒有,傳完話很快走了。沒教人看見,不會有事的。」四玉還算知道輕重,更小聲地道。

    「嗯。」吁了口氣,起身往臥室走去,「來幫我梳頭吧!誰會想到一大早會有這樣的事,我起床後連早餐都還沒吃呢,又哪還顧得到梳頭更衣……」看來趙不逾那邊是拗不過那位王子的堅持,讓他知曉香煙這東西了。搞不好連他偷藏在辦公室的那點存貨,也被順手拿走了,才會一大清早的跑來,還請動宮衛幫他傳話,恐怕花了下少錢吧。當然,也是她的人緣不錯的關係,不然多少錢都請不動宮衛幫他做這件事,這種事往大了說,可是會殺頭的呢!

    雖然現在是女兒身,平常也過得很懶散,但該俐落行事時,金寶生也從不拖泥帶水。一刻鐘之後,金寶生已經朝宮人專用門的方向大步走去。

    順利地走出宮門,就見到不遠處的趙平坐在一輛馬車上向她招手,她半跑過去,也不用趙平為她將梯凳擺好方便登車,她左手一撐,身子就輕鬆地跳上馬車,掀起竹簾進去了。

    果然趙不逾人在裡面。

    這輛馬車外表平凡無奇,比起他那輛滿天都皆知的招搖白馬香車來說,簡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別。但其實這輛馬車才是趙不逾平常出行時最常使用的,造價上來說,一點也不比那輛白馬香車便宜。裡面佈置得像間小辦公室,沒有太多金璧輝煌,但勝在實用舒適,文具用品應有盡有,甚至還鑲嵌數顆夜明珠輔助照明;各式茶點瓜果另擺了一櫃,絕對不會讓人在辦公得昏天暗地之餘,還要餓著肚子。

    金寶生搭乘過好幾次,算是這輛馬車的常客了,所以上車後,就熟門熟路地打開放食物的櫃子找東西吃--

    「啊!熱呼呼的肉包子!太好了,我們快趁熱吃!」她笑逐顏開道。

    這肉包子是剛才宮衛進去幫他找金寶生時,趙不逾讓趙平去買來的,只因想起金寶生不止一次抱怨宮裡的餐點非常之糟糕,讓她常常覺得沒有胃口,早上起來通常是喝了碗牛乳就作數了。他對金寶生的飲食喜好不甚瞭解,只依稀記得她說過以前沒錢時,最希望可以買一堆肉包子吃個夠。所以,今天就買肉包子來備著了,沒想到她會這樣喜歡。

    「來,你也吃!」招呼完後,才想道:「還是你已經在家吃過了?」

    趙不逾嘴角抽了下。看著她吃得很高興的樣子,忍不住陰陰地道:

    「在經過你昨天那番『抽水馬桶』普及論的荼毒之後,我現在看到食物都很難興起將它吃進肚子裡的念頭。」

    「啊?」金寶生這才想起他這個大少爺昨天確實被她噁心得夠嗆。吃完了第一個包子之後,朝他道歉道:「不好意思啊,守恆,我只是要讓你明白,全民衛生的重要性。不過做人就要看開點,像我,要是看不開的話,早活不下去了。但你瞧,我現在活得還不錯,不是嗎?」

    「你這是在安慰我嗎?」

    「很明顯啊,聽不出來嗎?」

    「聽不出來。」連對她生氣都嫌浪費表情,趙不逾也就省了,臉皮一直繃著。

    「反正我心意到了就好。真的不吃點?」她又夾了個肉包,問。

    「你自己吃吧,我喝牛乳吃點水果就好。」這兩年來受她影響--她實在太會扯了,結果一邊唾棄她的胡言亂語,一邊還是不由自主接受了她的謬論,於是在吃食上,也就隨了她了。原本他就不是重口欲的人,沒有特別的偏好,自然就成了她怎麼吃,他也跟著習慣那麼吃了。

    「喔,那我就不客氣了。」她決定將四個包子全都解決。「對了,昨天跟那位貴人談得怎樣?竟嚴重到非要你一大早過來找我?」

    「先不談那個。你要的透明水晶和錫箔、硃砂已經給你弄來了,你看看是不是你需要的。」

    永盛王朝的極西之地產水晶,一般都用來做成精美的飾品,雖然比不上金玉的價值,不過正因為它較為平價,所以才會成為一般平民用得起的髮飾掛件。這類沒有國家管制的礦產,想要買來多少都可以,但若想買到清透無雜質、又要大塊平滑的水晶,卻得要費一番工夫。零碎小塊的水晶不值錢,但完整的大塊水晶價值就不同了,更別說還要一點雜質也無的透明水晶,就算上貢給皇家,一年也產出不了十塊呢!

    趙不逾盡最大能力,弄來了四塊。金寶生見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桌上的一隻木盒,將裡頭的水晶取了出來。其中最大的一塊,大約是A4紙張的大小,另外三塊則只有手掌大,透明度很高,這樣的規格,是金寶生兩輩子都沒見過的。

    「哇!真厲害!」她驚呼,小心地拿過一塊,放在眼前,透過水晶看趙不逾,已經相當清晰了,雖然還有不平整的地方,但足夠了。「居然這麼快就弄到了,我真是對你刮目相看!」

    趙不逾壓住嘴角想要上勾的慾望,還是裝得很淡然,很不以為意的樣子。被這樣一個女人誇獎了,有什麼好高興的?他才不要笑!

    「這沒什麼。」

    「怎麼會沒什麼?難不成永盛王朝出產的水晶都是這麼大一塊的?隨隨便便就可以買到?」那敢情好,也不用想著要怎麼製造出玻璃了,直接把水晶當玻璃用,像他這輛馬車就還可以更奢侈一點,為了采光更優,可以安裝幾片水晶……

    正在胡思亂想呢,趙不逾就滅了她的幻想--

    「這種精品水晶不可能在市面上買到,這是我向皇家買的。昨天臨川王過來找我商議要事,順便讓僕從將水晶帶過來了。歷來這樣的寶物都歸皇親貴族收藏,雖然沒有大用處,但用來當作賞賜也是合宜的。只要有門路,向皇室購買一些,倒不是太困難的事。」

    「問題是,門路難尋吧。」金寶生瞭解地點頭,再次向他道謝:「謝謝你,守恆!讓你為了我這樣的小事去求人,真是不好意思。」

    趙不逾心中有點愉快,但嘴巴上可不饒人,哼道:

    「你要真有感到一些些不好意思,就不會給我找麻煩了。」

    「那是因為我相信你辦得到啊!這世上我只信你!」她很豪爽地拍拍他肩膀。

    趙不逾對她大刺刺的舉動已經懶得說什麼了。也伸手拿起一面水晶,問道:「你要我幫你弄來這個,究竟要做什麼?」

    「我要做水晶鏡子。」她回道。

    「水晶鏡子?一般鏡子不是黃銅做的嗎?」

    「雖然磨得很好的銅鏡也可以將人照得滿清楚的,可那顏色真是慘不忍睹!再美麗的人對著那面黃鏡子一照,都要醜上七分。這兩年我是一點也不肯照鏡子的,就怕照出一隻母夜叉來,把自己嚇壞了就不好了。」

    趙不逾無力道:

    「有人會這樣說自己的嗎?算了!不談這個。」還是說回正題吧。「千百年來,人們都是以銅鏡梳妝正衣冠,從沒有人想要去找出另一種照人的物品來替代,表示大家都已用慣銅鏡,沒有什麼不滿的。怎麼偏偏就你有這麼多的不滿意?」

    「等我把水晶鏡子做出來,你就會知道我為什麼會對銅鏡不滿意了。」讓事實說話,好過現在舌燦蓮花。

    收好水晶,將一應制鏡物品都交給金寶生,趙不逾等金寶生吃完包子,喝著白開水去掉口中味道時,才說道:

    「昨天臨川王知道了香煙的使用方式,非常的感興趣。」事實上是當場抽了起來,還一連抽了三根,直到抽出瀟灑的美感後,方才捲了他剩下的存貨走人。

    「他想做這門生意?」

    「是有這個意思。」趙不逾點頭,表情有些慎重道:「所以臨川王希望我們能精製出一批香煙,讓他在誕聖節那日進獻給皇上,藉此打響香煙的名號,讓香煙成為全國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才享用得起的名物。

    「誕聖節?這是哪位偉人的生日?」金寶生聽得一怔,差點以為耶穌也在這個時空誕生了,這當然不可能,這裡連孔子也沒有,又哪來的耶穌!

    「歷任在位的皇帝的誕生日,即是誕聖節……」趙不逾額頭的黑線隨著冷汗一起冒了出來。這金寶生怎麼會沒常識到這種地步?!虧她還是在皇宮裡混了十三年的老人了,怎麼會連這都不知道!

    「啊?是哦?那是哪一天?」

    「每年的八月初三,即是我皇的誕聖節,今年又是六十整壽,自是要大大操辦……我說,你好歹還住在宮裡,難道沒有注意到宮裡從年初起就在忙著這件大事嗎?」他都注意到了!甚至全天都也都為了皇帝的六十大壽而整頓起市容,動員起來了。

    「我是真沒發現……」她一個給宮人種菜的宮女,皇帝生日向來沒她什麼事,反正也不會因此叫她多種幾樣菜上貢。而她們這樣被定調為粗笨的宮女,也不會被抽調去幫忙佈置宮廷,所以金寶生沒有任何感覺是合理的。

    「總之,如果可以,你快點搬出宮來吧,我們也好合計合計。就算你的宅邸還要整理一陣子才能完工,那也無妨,你可以先住在我那兒,而無須擔心名節的問題。如今鴻賓別館已有明確劃分,右翼全都歸為女眷住所,每個院門都有幾個媳婦婆子守著,不會有閒雜人等闖入。

    「名節什麼的都是小事。倒是這麼多婆子盯著,行動多不自由。你還有別的房子沒有?就小小的,有兩三間屋子一個院子就夠了,不必太大。」

    「是有幾處平日備來給遠道而來的管事暫住的地方,但都極為簡陋,你恐怕不會喜歡。」他對她喜歡舒適享受是非常瞭解的。

    「只是暫住,我不需要喜歡,能得到清靜比較重要。再說了,製作香煙這東西,並不是太難學會,目前我們還是隱密一點的好。可別我才將配方交給你,轉個身而已,就被全天下的人都學去了。」

    「你在說什麼!怎麼會有這種事?」他的地方豈是任人來去的?

    「你敢保證你住的地方沒有商業間諜?你敢保證你那些來依附的弟弟們裡沒有你嫡母派來的臥底?你幾樣獨門生意都快賺盡天下人的錢了,眼紅你的人又怎麼可能放過你?所以,我的結論是--但凡你待的地方,都是最不安全的。」

    「你認為我會一點防備都沒有?」趙不逾不喜歡被她看扁的感覺。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啊。」金寶生對於香煙配方總有一天會被外人探知,是很有心理準備的。

    「我不想讓別人知道的東西,就不會外洩出去。」

    「你哪來的自信?」她哼。

    「這個。」趙不逾突然從袖袋裡抽出一張紙,展開給她看。

    「這是什……咦?!我這張紙怎麼會在你那兒?」金寶生目瞪口呆!這不是她寫的硝酸銀製備方程式嗎?那時也只是寫著好玩的,趁機緬懷以前學化學時的美好時光,沒其它意思的。

    「這張紙夾在你那捆圖紙裡,被我撿到了。」

    「喔……」無言。

    「這是阿拉伯數字,我知道。」趙不逾指了指數字,點頭。其實他的機密帳冊早已改用阿拉伯數字記數。然後指著英文字母道:「我猜,這種文字,也是有規律的是吧?本身甚至是特指著什麼事物,對吧?」

    金寶生張大的嘴巴幾乎可以塞進一顆雞蛋了,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呆呆聽趙不逾繼續說道:

    「如果不麻煩的話,就將這種文字教給我吧。然後,用它來記載機密文件,比如香煙的配方,再比如抽水馬桶的製法、自來水的製法等等,以後有什麼新發明,都這麼做。工人只知道一部分的工序,完整的配方與關鍵的部分,由我倆掌握就行了。約好日後只能傳給下一代的繼承人,而不是傳給所有後代子孫。只要做好足夠的防範,那麼,這些機密的東西,至少可以在我們手上掌握好幾代。」

    聽著趙不逾胸有成竹的侃侃而談,向來在他面前總是佔盡上風的金寶生沉默了。她一直知道他很聰明,也深信他是個成功的商人,但畢竟他是「古人」,所以身為現代商人,多少對他是有點俯視心態的,以至於此刻才會發傻成這樣。

    果然,她還是太自傲了。人家這名「古人」,放在這樣的環境都聰明機敏成這樣,要是投生到二十一世紀,大概會有不弱於比爾蓋茲的成就吧?!

    金寶生發現,自己有點小嫉妒了呢……

    「金寶生,你有在聽嗎?」說完了保密計劃,才看到金寶生一副夢遊的樣子,趙不逾翻翻白眼,略為提高聲音叫她。

    「啊,有有,都聽到了。」

    「你聽到什麼了?」

    「等我搬出去之後,就教你這些字母的用法,你這法子好,用來記機密正好。」

    趙不逾輕哼了聲,算是放過她的不專心了。收起那張紙條,再轉回正題道:「所以,不必擔心機密外洩之後,先暫住在我那兒沒問題?」

    「當然有問題,我本身也是『機密』,不能外洩的。」她指著自己,理直氣壯道。

    「你以為你能這麼一直躲下去,永遠不被世人知道?」

    「我渴望默默無聞花大錢的美好生活,我希望能辦到。」她雙眼冒星星。

    「這是不可能的。」他對她的「理想生活」嗤之以鼻。

    「當然有可能!」她很有自信地道。

    「你哪來的自信?」

    「因為我有你啊!」她說得好得意。

    趙不逾聞言,默了。

    看著眼前這個得意洋洋的女人,始終不明白她為什麼對他如此的有信心,沒來由地信任有加。像是從來不擔心會被他出賣或陷害……

    兩年來,稀里糊塗的交情走到今日,從來不將信任徹底交付給任何人的趙不逾,因為被金寶生蠻不講理地交付了全然的信任,於是開始了這場奇特的友情。

    他不知道,朋友可以互相損成這樣,明明刻薄得不留餘地,偏又知道對方不會放在心上,所以益加的百無禁忌,臉紅脖子粗掀桌子對罵都有過,沒形象到那個地步,對他而言是難以想像的。但在她面前,他就是放得開。

    只因為,她莫名其妙的信任。於是,就這樣了。算是怎麼樣的交情,他也說不清。他對她有一種認命的感覺,自從確定擺脫不掉她之後,就很少去想一切怎麼會變成如今這樣。愈想只會愈挫敗,只好不想了……

    只是,這個奇怪的女人,和他,以後會怎樣走下去呢?

    由於中午還要去找張常侍,所以金寶生不敢在外面待太久,跟趙不逾說好盡快搬出皇宮,好細細籌畫香煙的行銷方式之後,也將香煙的主要材料--煙葉,告訴他是哪種植物、需要哪些香料,讓他趁這幾日派人去準備,初步的處理步驟都寫給趙不逾了。她的不藏私,令趙不逾看向她的眼神複雜萬分,不過她忙著呢,沒空理會他滿心的糾結,拍拍屁股走人了。

    還沒踏進自己住的小院子呢,就被一聲大喝叫住!

    「金寶生!」

    「哎唷!」金寶生先是被那吼聲嚇了一跳,接著被人重重推撞到牆上按住,忍不住叫了一聲。痛是沒有那麼痛,倒是被驚得很大,鐵打的人也禁不起這樣的折騰啊。真是粗魯!

    「順兒姑娘,你這是怎麼了?」

    「你一大早跑哪兒去了?又出宮去溜躂了?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樣!你就一點也不緊張嗎?!」

    「我需要緊張什麼?」金寶生眨眨眼問。

    「上頭想要讓你留在宮裡,考慮讓你進宮務司協理宮繡經營事務!你知道這回事嗎?」

    「還不知道。不過現在你說了,我就知道了。」金寶生點頭。

    「你為什麼一點也不激動?!這種事對其他宮人來說或許是天大的好事,但對你不是啊!你想出宮的,不是嗎!」

    金寶生當然想出宮,不過她想,金順兒想到的理由一定跟她大大的不同。

    「順兒……」

    「再過幾天,孫傑就會來到天都了,到時你就跟他走吧!我知道中午你得去見張常侍。我跟你說,張常侍只是想先看看你的人,評鑒你的能力如何,再向上呈報。並不是一定要留你下來,所以到時你別太努力表現,最好把你平日的本色都盡數展現,不要出挑,那你就安全了--」

    「我平日那麼聰明伶俐--」

    啪!金順兒一掌拍上她額頭,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都這時候了,你還敢貧!給我安分點!」

    「是是是。」一副卑順乖巧的樣子。

    金順兒被她氣得滿肚子火,要不是時間緊迫,不容耽擱,她還真想揪著她好好罵上一頓!但現在不行,只能捺下火氣,咬牙交代道:「聽我說,我知道張常侍還有上面的人想試你,所以今天只是第一關,有可能接下來會叫你領一件差事,看你辦得如何。所以我會幫你,我大概知道那件差事會是什麼,我會去爭取過來做,如果爭取不到的話,那我就破壞它!總之,就算落到你頭上,你也不許做得出挑,那會很危險,知道嗎?」

    「順兒,害你這樣緊張,我都不好意思了。你真是我的好姐妹--」金寶生的語氣好感動,雙眼冒星星。

    「什麼好姐妹!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金順兒嫌棄地放開她。「反正這事如果我接來做的話,對我的前途也有好處!我既然打算一輩子留在宮裡當女官,那就要成為女官裡的首領!」雖然現在她不過是最低微的從八品,但正三品的位置對她來說沒有那麼遙不可及。

    「我是想出宮沒錯。不過,你不想出宮嗎?」金寶生問。

    金順兒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我為什麼要出宮?在宮裡我的前途大好,若是回家,就只能當個人人嫌棄的老姑娘!我家人是不會說什麼,但我不能害我的家人被別人指指點點!」她在村子裡當女王慣了,絕對不允許自己有一天成為被可憐嘲笑嫌棄的角色。

    「如果是為了孫傑,也不願出宮嗎?」

    「什麼孫傑?!你在胡說什麼!」金順兒平靜的面孔一下子龜裂成慌亂,一連退了好幾步,差點被地上的小石子絆倒。

    「你喜歡他,不是嗎?」金寶生挑明了說。

    「孫傑想娶的人是你!」金順兒低吼,惡狠狠地瞪她。

    聳聳肩:「問題是我不想嫁他。」

    「什麼?你竟然敢說這樣的話!也不想想你這個樣子,能得到他的青睞是你三輩子都修不來的好運,你--」

    金寶生伸出食指,點在金順兒唇上,讓金順兒因為驚訝於她的動作而住了嘴。

    「順兒,只要拿出一半你在宮裡力爭上游的心力智謀,拿下一個書獃子,是何其簡單的一件事。想一想吧!」

    「你--」

    「如果你心裡沒人,想開創自己的事業,我是支持的。不過,既然你有喜歡的人,為什麼不去努力看看呢?總之我話是說在這兒了,那個孫傑,我不會嫁,不管他有多好。心中有他,就努力讓他心中也有你,這樣才不虧,不是嗎?就算沒結果,也不枉你喜歡他幾乎一輩子。」

    金順兒的臉色又紅又白又青,卻是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只能瞪著金寶生看。而金寶生收回手指時,還捏了捏她白白的臉蛋,小吃了一旦豆腐,才揮揮手走人--

    「我得回去準備一下了,等會得去拜見張常侍呢。回頭見啦!」

    【小劇場之  情疑】

    某年某月某日,街上狹路相逢。

    這次的偶遇,對趙不逾來說有點尷尬。因為他正在陪一名女性購物,而且提了滿手的貨品,樣子傻透了。

    會有曖昧這樣的情況,連趙不逾都措手不及。而造成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那個混蛋李倫!原本一堆人出行上街的活動,一個個都找了借口離開,最後,李倫扯著一臉迷糊的趙平什麼也沒說的溜了,於是變成了孤男寡女逛街的場面,連個小廝丫鬟都沒有留給他,讓他堂堂一個大老闆,淪為提貨的小廝,偏偏那位王家姑娘正購物得方興未艾,像是這輩子只上街這麼一次,不買個過癮會終生遺憾似的,全然不顧趙不逾已經滿臉烏雲。

    當趙不逾看到迎面而來的金寶生時,心中霎時有著想挖個坑把自己給埋了的念頭……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用力祈禱金寶生不會發現他……當然,這個願望被實現的機會也非常渺茫。

    不管在何時、在何處,有多少人群將他們阻隔,金寶生都能神奇地在第一時間發現他的所在。這很不可思議,非常無解,但卻是事實。經過多次驗證,連趙不逾都不得不懷疑這是否正是所謂的……心有靈犀?

    「趙公子。」金寶生嘴角含著禮貌的笑,帶著恭敬的姿態,走到趙不逾面前,躬身向他問好。

    認識金寶生快兩年了,這女人幾時對他這麼有禮貌過?她的不正常表現,成功讓趙不逾怔住了。

    「趙大哥,這位是……」王家姑娘走過來,滿臉疑惑地打量著金寶生,不明白這名衣著普通的大娘,怎麼會認識高門大戶的公子。

    見趙不逾還在發呆,所以金寶生很自動地對美人自我介紹--

    「在下是趙公子手下的一名管事,承蒙趙公子提拔,專管宮繡事務。」

    「哦,是管事啊,身為一名女子,竟能成為管事,想來是很有本事的了。」王家姑娘一聽是趙公子的下屬,不由自主地便端起主母的架式說話。 「好好幫公子做事,公子向來知人善任,不會虧待你的。」

    「是是,這是當然。能有趙公子這樣的東家,是下屬們的福氣。」點頭哈腰完,立即狗腿道:「這些粗重的物品,讓屬下拿就好了,公子與小姐只要專心逛街就好了。」邊說邊拿過王家姑娘手上的小物件,以及趙不逾手上一半的貨品。

    「嗯,是個懂事的。」王姑娘很滿意,轉身又開始購物去。

    金寶生與趙不逾乖乖地跟在她身後當小廝,讓王家姑娘覺得非常有面子。

    趙不逾從來沒有機會見識到金寶生跟別人相處的情況,所以當他發現金寶生其實也定個很能長袖善舞的人時,心中非常的驚訝。看著她成功地扮演一個阿諛奉承「主母」的小管事,將王家姑娘哄得得意洋洋的樣子,心中霎時百般滋味在心頭……

    金寶生是個很隨性自在的人,但她同時非常冷漠--對他以外的人。

    金寶生是個骨子裡很驕傲的人,雖然她表面上總是嘻皮笑臉。

    金寶生這個女人,根本就是目中無人,她眼中唯一的「人」只有他!

    所以她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就像個真正仰人鼻息的女管事,正在小心翼翼地討東家夫人歡心,以求鑽營出更好的前途……

    趙不逾不明白,她將王家姑娘逗樂成這個樣子,是圖著什麼?如果不是確定她的性別是女的話,他差不多要以為她看上王家姑娘了!

    因為在想著金寶生,所以趙不逾一路上都很沉默。直到金寶生在他耳邊問:

    「在想什麼?你發呆太久了,該回魂啦。」

    趙不逾瞥她一眼,然後發現他們來到一間珠寶鋪子裡,王姑娘正在挑首飾。

    「你今天……不太一樣。」

    「你也是。」金寶生板著臉點點頭,然後忍不住噴笑:「特別傻。」

    「傻?!」趙不逾被這形容詞氣得直咬牙。要不是她行徑怪異,他怎麼會失神?滿心只想著她是怎麼一回事,都忘了身在何處了。

    「哎,別生氣。我知道男人在女人面前都會有點兒傻,這是一定要體諒的,畢竟事關終生,總想留給人家一個好印象不是?所以難免患得患失,我瞭解,真的瞭解。」很哥倆好地拍拍他,一臉正經地點頭。

    趙不逾看她擠眉弄眼的怪樣,心裡那股不舒服的感覺更深了,讓他心火一陣陣冒了上來,連開口都要極力克制,才不會在說話的同時還噴出了火。

    「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沒誤會。我不會笑你的,你別害羞。」她安撫他。

    「金寶生!你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你是不是以為我跟那位王姑娘有什麼事情?告訴你,你錯了!事實上我跟你一樣,今天第一次見到她!」為防止她再誤會下去,他咬牙低聲而快速地說明情況,表示自己清白。

    「好啦,別惱羞成怒了。只是相親而已,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不是也在幫你看著嗎?」她再拍拍他,然後轉頭看著不遠處,正著迷看著手上珠寶的王姑娘,給了一點中肯的評價:「這個姑娘嘛,不是太聰明,不是太伶俐,但還算容易看透,是個好擺平的。優點是,放在家裡就算想興風作浪也能很快被你壓制住,也算是娶妻的合適對像之一,如果你不太挑的話,這樣的也算可以了……咦,你怎麼這樣看我?有什麼不對嗎?」正說得高興的金寶生猛然回頭,卻發現趙不逾以一種非常怪異的眼神盯著她看,直把她看得發毛。

    「金寶生,有時候我真懷疑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個女人。」

    「我……知道啊。」全寶生點頭。

    「就算你知道,可是你也一定常常忘記吧?」

    「你今天很奇怪,守恆。」他到底想說什麼啊?

    「不,奇怪的一直是你。」他仍然盯著她,在王姑娘走過來之前,意味深長地說道:「然後,把你的奇怪行徑努力視為正常的我,就被你弄迷糊了。」

    「什麼啊?」金寶生被他奇怪的話弄傻了。

    「我們之間的情誼,到底算定怎麼一回事呢?」趙不逾在問她,也自問著。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8-23 10:57 PM

第九章

    宅在皇宮裡的金寶生日子開始過得不舒坦,波折迭起的同時,外頭的趙不逾也沒有好過多少。

    在這當時,趙家內部終於勉強達成共識,初步決定逐步地向趙不逾示好,讓這個被排除在家族事業之外多年的庶子,重回家族溫暖的懷抱。當然,想要在家族事業裡成為舉足輕重的人物是不可能的,他重病在床的老父都不允許了,別說目前真正的當家人是防了他幾十年的嫡母與嫡親弟弟,更是不會給他妄想的機會。

    趙氏家族要的是趙不逾的私人產業變成公產,然而在隱約知曉了趙不逾的背後勢力之大後,自然不敢妄動,只能從感情上出發,企圖找到一個突破口,讓趙不逾主動回歸,到時他掙下的財富,當然就是趙家的了--包括他經營起的那豐沛的人脈網。那些來自各國的皇親貴族們,竟然都被趙不逾搭上線了,真是不可思議!天曉得他是怎麼辦到的?!不過,不管他怎麼辦到,趙氏族人只需要拿過來就是了。

    要對趙不逾表達家族的溫暖,第一件事就是召喚他住回主宅,特地撥出一套僅次於嫡子的院落整理出來讓他住,一應僕從丫鬟都配備充分。然後派了族中高他一輩的旁支叔叔上門通知他回家住;再來,就是他的終身大事了!當大家發現趙不逾竟然還沒有娶妻時,才猛然想起--他是庶長子,已經二十七歲了!

    就連一般貧苦人家,也不會到了二十七歲還沒有娶妻!

    從這一點就可以知道趙不逾的父親與嫡母到底失職到什麼程度,以及趙不逾當年在趙家生存得有多麼困難。在族人滿是指責的目光壓力下,趙家嫡母不得不硬著頭皮開始收集各個世家大戶適齡的姑娘資料,為趙不逾的終身打算起來。他只是庶子,名門正系的嫡女是沒有他的分的,想娶嫡女,就只能往一般門戶去挑選,若想娶大戶人家女,當然唯一能娶到的就是庶女了,而且還是旁支。

    對於趙不逾的高齡未娶,嫡母的失職是抵賴不掉的,自然只能摸摸鼻子去對這件事情加以補救了。而,正因為如此,趙不逾的日子才開始難過起來。

    家族希望他搬回家住,他沒有拒絕,也沒有說好,只回答說知道了。

    他當然對家族是不滿的,自從母親過世之後,他就再也不曾從那冰冷的家中得到一絲絲溫暖,更多的是侮辱與譏笑,被僕人怠慢,甚至還被血統高貴的弟弟以切磋為名,讓貼身侍衛揍了他一頓。這些苦澀的記憶,他一件也沒忘,但那並不表示當他在商場上經營得風生水起之後,可以隨心所欲且洋洋得意地朝所有他厭惡的人盡情發洩一通,好感受一下揚眉吐氣的感覺。

    一個成功的商人,是不會幹這樣落人話柄的蠢事的。他可以表達出一種態度,卻不能給人留下失禮或狂妄的批評。

    這日,李倫行色匆忙地上門來找。守在書房門外的門僮才通報完,還沒得到趙不逾的應允,他就推門而入,臉上滿是迫不及待的表情。

    「不逾!不逾!不好意思打擾你!我中午在『盛貴樓』聽到了一個消息,跟你有關的,所以趕緊來通知你!」話說完時,人也站在趙不逾常用的大辦公桌前。當然,也看到了趙不逾手邊來不及收起來的文件--「咦?這是什麼文字?你在學外國語嗎?哪國的?怎麼沒看過?」

    「沒什麼。只是偶得的一種外文,我也正在查是出自何方。」趙不逾裝作混不在意地收拾著桌上的文件,放進抽屜裡收好。

    這是金寶生教給他的英文字,他現在已能認出二十六個字母,所以正在研究如何將它製作成一組能使用的密碼。若能設計完成,那麼日後「暢行天下」的所有機密文件,就算失竊,也絕對不會有外洩之虞。當然,這樣的事,目前還不宜讓別人知道,所以他不動聲色將話題拉回--

    「你說在盛貴樓聽到了什麼?」

    「啊,對了!我跟你說,今天我在盛貴樓看到你的堂叔趙宗宏帶著幾個管事正在給遠道而來的客人洗塵。我認出來了,那些人是南方首富劉平派來的人。」

    「劉平嗎?」趙不逾想了下,點頭。「是那個以木材發家的劉家吧。近來趙家拿到了為皇室興建避暑山莊的工程,需要大量上好的木材,劉家自然是合作的首選。」

    「那不是重點!重點是,趙家為了可以跟劉家合作順利,決定讓兩家人聯姻。」李倫激動地瞪著趙不逾道。

    從李倫激動的模樣來猜,趙不逾知道自己恐怕是趙家打算推出去的聯姻對象,不過……

    「劉平本身並沒有女兒。」永盛王朝裡有頭有臉人物的資料,趙不逾自信掌握得還算確實。

    「他有!是他第二十房姨太帶來的女兒。那姨太是再嫁之身,帶了一個女兒進來,就認養在劉平名下了。聽說德行不佳,至今二十歲了,仍無人問津,又不願隨便嫁個小門小戶將就。於是劉平打算趁這次生意上的合作,將這個女兒給嫁掉。而你,就是趙氏家族打算推出來娶妻的人。」

    趙不逾聞言皺眉,手指在桌上輕輕敲著,並不忙著發火。比起無意義的發火,還是趕緊思索如何因應才好。

    「不逾,你怎麼還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我跟你說,這事兒你可不能聽族裡的!以你現在的身份,娶個高門大戶的嫡出千金也配得上了!但娶妻重要的是娶賢,就算是王公貴族的女兒,若是名聲不好,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你一定要趁這事被公開決定時,讓這事兒沒法成!」李倫大聲說道。

    「嗯。」趙不逾只是點頭,沒有跟著李倫激動到一塊。

    「這一定是你嫡母的陰謀!你不能讓她得逞!」趙不逾的不激動,讓李倫更氣急敗壞地激動了。

    「不會的,你也太看得起她了。」趙不逾想了下,笑了:「就算劉平的養女道德極之敗壞好了,到底也是劉家的人,如果讓我與南部首富劉家聯姻上了,我那嫡母只怕從此吃不下睡不著,成日擔心著我藉妻家勢力奪權呢。」

    「好好!也許你說得對,這跟你嫡母無關,但趙家主事們都想推你出去娶那個女人啊!你無論如何不可以就範!」李倫跳腳。

    也怪不得李倫急。即使趙不逾出來創業已久,也算是半出去自立門戶了,但子女的婚姻向來掌握在父母手中,他的父親與嫡母若是為他定下親事,他是不得反抗的。

    「不逾!現在唯一的辦法是你得快點成親!我表妹詩芳正是最理想的人選,你們也認識好幾個月了,她也常常過去你那兒小住,彼此心意已然相通。我說,你也該有點表示了吧?」親上加親,一直是李倫的心願,為了兩人的合夥事業永不拆伙,還有什麼比結親更牢固的嗎?

    什麼叫彼此心意已然相通?趙不逾橫了李倫一眼:

    「你別胡說。為了王姑娘的名聲著想,這種輕浮的話,還是別再說了。」

    「這不是只在你面前說嗎?平常在外頭我怎麼會亂嚷嚷?!」李倫擺擺手,不滿於趙不逾太過平靜的臉色。「你好歹也表現得著急一點吧!要真是娶了個婦德有虧的女人進門,那你一輩子都別想過安生日子了,所以放眼現下合適的人選,就只有我表妹了。她門戶是不高,但還有我家撐腰,也不算配不上你,更重要的是她賢慧啊,一定能讓你無後顧之憂,這事就這麼定了--」

    「停。」趙不逾果斷地切斷李倫的滔滔不絕。道:「這事我會想辦法處理。但別扯上王姑娘,我跟她,不是那回事。每次她來別館小住,也都在西院那邊跟我那些妹妹玩在一起,我跟她沒怎麼見上面,她只是你的表妹,對我而言,僅此而已。」

    「啊?可是我表妹--」李倫傻眼。這分明跟他表妹說的不一樣!不是說兩情相悅了嗎?

    「她年歲也到了,你們也該為她打算打算了,別老是讓她往外跑。耽誤了她的年華可不好。」非常明確的拒絕。

    「守恆……」還想動之以情地勸一下,所以親密地叫他的字。

    「別說了。」堅決地告知這話題到此為止。

    李倫是知道趙不逾性情的,也不敢多糾纏,歎了口氣,勸道:

    「好吧,不談她了,我知道怎麼做了。不過,不逾,我知道你在女色方面非常冷淡,也是,生長在我們這樣的家族,見識過妻妾爭寵的種種可怕手段之後,對女人是有些怕了的,所以我這個人雖然也是好色的,但也不敢隨便看到喜歡的女人就接回家,如今娶進府的也就一妻二妾,不敢再更多了。」當然,養了幾個外室這類的事,就不用提了,只是上不了檯面的玩意,玩幾年就打發掉了。「至於你,就顯得矯枉過正了,竟然避女人如蛇蠍,寧願面對著金大娘那個大齡宮女談一整天生意,也不願跟我上「樂香院」去欣賞那些美貌多情的戲子優娼……」

    「什麼金大娘……」趙不逾乍聽到這詭異的名稱時,楞了一下,錯愕地問:「你說的金大娘是……金寶生……嗎?」

    「是啊,年紀老大的女人了,稱她一聲大娘也該了。對了,說到這個--」李倫覺得剛才的討論太嚴肅了,也惹得趙不逾有些不快,決定補救一下,就來點輕鬆的話題調劑一下了。於是道:「我看這金大娘是個得用的人才,一定得留住她。你也知道,咱們的商行管事全都是個大男人,雖然目前也從管事的妻子裡找了幾個精明能幹的栽培,日後方便管理織工繡娘之類的姑娘婆子。但宮繡這塊,到底還是金大娘這樣身份的人才好辦事,所以我們一定要好好地拉攏她,讓她為我們所用。」

    「嗯。」趙不逾還在錯愕中,呆呆看著李倫,想著如果金寶生知道這人如此「尊稱」她的話,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加以報復……

    「所以我找了很久,終於找到一個願意娶她的人了!」聯姻乃是人情的萬靈丹--李倫深信不疑。

    「什麼?!」趙不逾驚叫出聲。

    李倫得意無比地道:

    「嘿嘿!你一定沒想過可以這麼做吧?驚訝了吧?所以說啊,做生意我比不上你,但人情攀結這樣的小事,我還是可以的。我門下有個管馬場的副管事,才三十八歲,前年剛死了老婆,留下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如今正在讓媒婆給他找填房。原本希望找個小門戶清白人家的女兒的,但我叫他娶金大娘,許了他管事之職,他考慮了半個月,雖然很是勉強,但為了可以更上層樓,也就同意了。」作態地抹了抹額頭上不存在的汗水,表示自己為這事奔忙得無比辛苦。

    趙不逾整個人都呆住了,仍然無法回神中,只伸著微微顫抖的食指,指著李倫,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李倫還在得意洋洋地邀功:

    「哎,這條紅線,牽得可真不容易,你要知道,像金大娘這樣年紀老大又沒姿色的宮女,一般是只能孤老終生的,幸好我這手下已經有兒有女,也不冀望金大娘的肚子爭氣了,反正金大娘能賺錢就行。你看,我們給金大娘這樣一份大恩,她這輩子定然為我們做牛做馬,全心效力,絕對不會有二心了……不逾?不逾?你怎麼了?你為何這樣瞪我?」不只瞪,還要打人!

    一隻無法自控的拳頭,呼上了李倫的左眼,這場書房密談在一聲痛呼下,畫下暴力的句點。

    你為什麼打我?!

    面對李倫齜牙咧嘴的控訴,趙不逾無話可說,只是匆匆道歉,沒有解釋就落荒而逃。

    比起平息李倫無端被揍的怒火,趙不逾覺得更大的麻煩在自己身上,讓打從心底深處漫起一股非常不妙的絕望感……

    為什麼光是聽到李倫以施恩的口氣說著要讓某個莫名其妙的粗人娶走金寶生時,就能讓他怒火燒上天,什麼都沒法想,一心只想著要將說出這種話的人給滅了!只因……什麼呢?是因為他們不該對金寶生鄙視?還是為著不該說出要找別人娶她的渾話?

    或許都有吧……但為什麼這會令他如此生氣?

    他有疑問,卻下意識地不敢多想!

    再說,金寶生……是他的朋友,她……不該被任何人輕賤以待的!

    可是,李倫……甚至是其他見過金寶生的人,對她帶著點輕視的眼光是合理的,因為她確實在世俗眼中是一個不可能有男人要的大齡宮女,而,在外人眼中也是個仰仗趙不逾鼻息討生活的一名女管事。

    如同趙不逾的婚事通常是由家族作主決定、本人無權置喙一般,身為一個大老闆,對他旗下的管事、夥計、丫鬟小廝什麼的,也有著代為婚配的權利與義務,下面的人非但不會拒絕,甚至當成天大的榮幸。那麼,李倫「好心」幫大齡女金寶生找尋了個願意娶她的男人,可說是恩同再造了……

    但是、但是,那是金寶生啊!不是任何一個渴嫁的大齡老女,只要有男人願意接收就會感恩戴德。她不是別人,不是世上任何一個尋常女人,她是--獨一無二的!

    趙不逾敢拿自己所有身家發誓,金寶生這個女人要是知道了李倫這樣「好心」為她終生打算的話,一定會重重地用拳頭來表達出她深刻的感謝的!而他……咳,只是先代她這麼做而已。朋友嘛……

    「東家,已經到神武門外了。」趕車的車伕朝車裡的趙不逾報告著。

    趙不逾恍惚了下才想起,方才揍了李倫一拳後,滿心煩躁無從排解,於是奔出商行,跳上看到的第一輛馬車,直接叫車伕往神武門定。而現在,神武門到了……可,他來神武門外做什麼呢?

    算了,既然來了,就下車吧。當然,他不會因為到了神武門,就一定要找金寶生出來。又沒有什麼事,就不用找她了吧!

    將車伕打發回商行,自己一人漫步走在神武門外的熱鬧集市區。

    現在是下午近黃昏的時刻,燠熱的陽光已經逐漸收斂起狂放的威力,天氣顯得涼爽許多,出門逛街的遊人也多了起來。

    額角冒了點汗,趙不逾習慣性地探手向袖袋裡,打算抽出折扇揚涼,不過一個不經意的抬眼,發現滿大街的男子都人手一柄折扇,一邊揚涼,一邊揮蚊子之後,便放棄了從眾行為。嗯,金寶生曾經說過一句話--流行,就是一起傻。

    一個衣冠筆挺的男士,獨獨拿著一柄折扇,漫步在人群裡,是卓然,是風雅;而一群男士,每人都拿著一柄折扇,相信自己這樣很風雅,所以拚命扮風雅,那就是傻透了--當時,她是這麼對他說的。

    趙不逾對她那些話是不以為然的,但每每在掏出折扇時,都會忍不住四下看看,若是周圍的人都配備了折扇在手的話,那……他就不拿出來了。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金寶生的胡言亂語還是深深影響到了他!

    他不是個容易被影響的人,但金寶生,是不一樣的,所以她不該被當成尋常人看待,她自己也沒當自己是尋常人,活得那樣我行我素的,全天下再也沒有人比她自在的了。

    「金寶生!這裡!」

    正在想著金寶生這個人,不意突然聽到有人在大叫金寶生的名字,那聲音從上方傳來,趙不逾一驚,訝然地抬頭望去。

    他現在站立的地方是某間客棧的外頭,有人在客棧的二樓窗口召喚金寶生的名字。

    金寶生在這裡嗎?趙不逾很快四下找著。街上人很多,但他一眼就找到了金寶生的身影。並不是她衣著顯眼,也不是她長得特別,但他總是能很快在人群裡找著她!

    這個對別人而言只是個平凡大娘的女人,在他而言,是最不一樣的。

    「咦?守恆?你出來逛街啊?」金寶生原本好好待在宮裡忙著的,但金順兒派人叫她出宮到「長山客棧」見面,還不允許她拒絕。基於好奇,基於「美女有約,不宜爽之」的紳士風範,她也就溜出來放風了。但抵達客棧門口時,自然在第一時間就發現了趙不逾的存在,無比愉快又感到有些奇怪地向他打招呼。

    趙不逾對她而言是最重要的,所以別人就被她理所當然地拋到腦後了。

    「嗯。」逛街?他像是這麼閒的人嗎?趙不逾一時沒有適合的答案來回答地,只好含糊應了聲。

    「好幾天沒見了,真想去找你,但偏偏宮裡正忙。你知道,為了那個什麼什麼,呃,『聖誕節』的。」

    「是誕聖節,不是聖誕節。」趙不逾無奈糾正,然後疑惑地問:「就算全皇宮都在忙著誕聖節的事,但那又與你有什麼關係?」她已經服役完畢,是個隨時要出宮的人,她的上司不可能會指派重要工作給她的。

    說到這個,金寶生就忍不住掬了一把辛酸淚。雖然現在是站在大街上,但並不妨礙她的訴苦--

    「唉,守恆,往好聽的說,是我走老運了,被上頭的貴人看上了,於是正在考驗我呢!往悲慘的說,就是我現在正在走霉運,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被關在宮裡出不來了。」

    「出不來?怎麼回事?!」趙不逾連忙問道。

    「可能是我跟你合作的宮繡事務太成功了,被上頭注意到了。覺得我很有做生意的天分,希望我能進入宮務府裡幫忙開拓財源。」有氣無力地簡單說道。

    「你怎麼就讓人給抓住了?你不是一向都很能隱藏的嗎?」

    「是啊,大部分的人都相信我能混得這麼好,是沾了你的光的關係,但還是有一些人不這麼認為啊。再說,就算每個人都相信我是沾了你的光,看在你這麼挺我分上,當然更希望我能留在宮務府,跟你合作,開拓出更大的財源出來。」趙不逾這兩年經商成績出色到連皇子都跟他合作了,他的未來當然不可限量,許多人都希望能跟他攀上一點關係好發財。

    「那你就認命了?」趙不逾問。

    「怎麼可能?我一定要出宮!我辛辛苦苦設計好的房子,就快完工了!當然要自己住,才不要便宜了別人!」總之,她是一定會離開皇宮的。

    「就為了這個?」這女人心中認定的重點,永遠跟別人不一樣。

    「這個就很足夠了。」金寶生用力點頭。

    兩人就站在客棧門外交談著,忘了樓上還有人在等著金寶生的到來。

    不過,他們忘了,樓上等她的人可沒忘。久久沒見人上來,自然是衝下來看了。這一看,氣了!

    「金寶生!你還待在下面做什麼!我們在樓上等你那麼久,你到底有沒有放在心上?!」金順兒衝過來一把就要揪住金寶生的耳朵給她好看。

    趙不逾迅速將金寶生拉到身後,金順兒的手落了個空,被他突然出現而驚得腳步一時踉蹌,差點撲進趙不逾身上--說是差一點,是因為趙不逾躲開了。因此金順兒在暴沖了三四步後,險險扶住一根柱子來穩住自己。

    「這人是誰?」趙不逾一眼也沒有施捨給金順兒,只是看著金寶生問。

    「嗯,同宗,老鄉,以及前途看好的未來頂級女官,還有,目前自認是可以幫我順利離開皇宮的人。她叫金順兒。」金寶生簡單介紹著。

    「金寶生!他是誰?!」金順兒一帆風順的宮女生涯讓她見多了皇宮裡的各種貴人,倒是與宮外的名人交集下鄉,所以就算趙家大公子在低階宮女群裡非常有名,但金順兒是沒見過他的。

    「他啊,嗯,算是我的東家。」

    「東家?你哪來的東家?」

    「他是『暢行天下』的趙大老闆。」金寶生慎重介紹道。

    「啊?是他?!」金順兒怔丁下,終於正眼看向趙不逾,發現這是一個長相端正俊秀的男子,從他身上一點也看不出商賈特有的精明銳利氣息;事實上,道趙公子的氣質更像儒雅的貴公子……

    這樣豐采迷人的男子,怎麼會跟金寶生走在一起?還很熟稔的樣子?

    正待問個清楚時,又有兩個男子從二樓走下來,金順兒與金寶生因為角度的關係,沒有注意到,但趙不逾第一眼就看到了,並且確定這兩人是來找眼前這兩位金姑娘的。果然,就見那書生打扮的年輕男子走近時開口道:

    「金姑娘,請問寶生姑娘她是否來了?」

    金順兒這才一驚,想到自己竟然將樓上的孫傑給忘記了,霎時懊惱不已,連忙扯過金寶生,對孫傑道:

    「寶生來了,在這裡,你看!」然後對金寶生道:「這是孫傑孫大哥!他來找你了。」語氣帶著點心酸,醋味隨風飄散中。

    趙不逾雙眼一瞇,原本只是泛泛掃過書生的目光,一下子專注而挑剔起來--

    這男人,是為金寶生而來的?

    「都說大齡宮女愁嫁,看來是傳言有誤。」半陰不陽的聲音,哼哼然均聲音不知道是從鼻子還是嘴巴裡發出。

    金寶生帶著點無奈地道:

    「你哪只耳朵聽到人家要娶我了?」

    「若不是你裝出一副、一副……咳,樣子。我想那位『孫大哥』就直接找你談提親的事了吧!」

    「一副一副什麼樣子?」金寶生抓住他語焉不詳的地方逗他。

    然後,自是得到趙不逾一記瞪眼。而金寶生一點也沒放在心上,自個兒哈哈大笑起來。

    在一刻鐘前,一群人方從客棧裡聚會結束。金順兒在金寶生的示意下,留在客棧裡安撫孫傑,而金寶生則和趙不逾一同離開。說是聚會,其實也牽強,因為五個人排排坐在一塊,嚴格說起來都是陌生人;又都不是善於製造氣氛的人,一時也沒有什麼話題可聊--原本孫傑是為了拯救可憐的、被家人遺棄的金寶生而來,願意貢獻出婚姻來報答她幼年時的救命之恩。他不是個巧言令色的人,更不擅長迂迴行事,原本打算見了面就開門見山的提親了,但是……沒有機會提,一點機會都沒有!

    在場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金寶生對那位名門出身的趙家貴公子有多麼迷戀!從頭到尾一雙眼就沒片刻離開趙公子臉上,不時還慇勤地添茶倒水遞瓜果的討好,就算金順兒強勢地抓著金寶生的臉,將她臉轉向孫傑,要她好好跟人打招呼時,金寶生也是看也沒看一眼,隨口說了聲「孫大哥好」就別過頭,將眼睛黏回趙大公子身上。

    想拿婚姻去拯救的人心早已有所屬,這教孫傑怎麼開得了口說出求親的話?不,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而,一旁的孫管家原本就不贊同自家主子的這個決定,在見過金寶生的模樣之後,更加反對了!所以金寶生著迷於趙公子,對孫管家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好消息,列祖列宗有保佑啊!

    在場最著急的人就是金順兒了,她雖然不忿孫傑這個被她心儀多年的好男人居然想要娶金寶生,但比這個更令她生氣的是金寶生竟然毫不為此感動!甚至還怠慢了人家的一片赤忱之心!孫傑大老遠地跑來,她卻給了他如此難堪,太過分了!

    金順兒在心中狠狠發誓,回宮以後一定要好好地教訓金寶生一頓!

    然後,聚會不歡而散,什麼事也沒談成,連敘舊也不知該從何敘起,於是就成了無言的結局,默默地散了。

    而,趙不逾就算原先不瞭解金寶生與孫傑之間發生過什麼麼事,今天約見在客棧又是為了什麼,但憑他聰明的腦袋,看了幾眼,心底也就有數了。於是腆著臉不請自來地在聚會裡佔了一個位置,讓這場不諧調的聚會尷尬到最高點,而他一點不好意思的感覺也沒有。

    不僅沒覺得不好意思,甚至還非常享受於金寶生千年難見的肉麻表現。

    趙不逾一直知道金寶生厚起臉皮來,是沒有極限的,而今天再度得到印證。她就這樣招呼也不打一聲的,就利用他來讓孫傑吞下所有想要說的話,表現出一副對他迷戀得神魂顛倒的模樣,令趙不逾一想起來,還是會控制不了雞皮疙瘩爬滿身。

    這個女人……當她表現得像個女人時,怎麼會恐怖成這樣?

    趙不逾不知道,當他心中不斷批評著金寶生女性風情的可怕時,瞼上卻是帶著一抹看起來很傻的笑,讓一旁的金寶生瞧著直揚高丁眉,懷疑這傢伙在心中意淫著什麼不良的念頭。

    莫非單身得夠久,終於開始思春了?

    「喂,我說--」雖然天色已漸漸暗了,一般人看不清他這副傻樣,但他趙家大少好歹是天都有頭有臉的人物,盡可能的,還是保持一點形象的好,所以金寶生覺得他該笑夠了,也該是掛回正常面具的時候了,於是打算開口給他招魂。但才開了口,眼角餘光就發現情況不對勁,有一個形跡鬼祟的人正狀似喝醉酒一般,跌跌撞撞地朝他們這邊半跑而來,而且速度愈來愈快,轉眼已經到了趙不逾身後。

    然後,就見那人突然高舉右手,右手上則有白光一閃,用力地朝趙不逾背後刺去--

    一切發生在迅雷不及掩耳間!金寶生來不及出聲示警,她只是任憑身體下意識的動作去行動--一把推開趙不逾,然後雙手想要擒住那只握著凶器的手,但是失手了!她的雙手握住的不是那人的手,而是刀子!

    痛!非常痛!痛死人了!

    但比起疼痛更重要的,是解除現在的危機!雖然不幸握住了刀子,還是不能放手!金寶生咬牙握緊,趁那失手的人還來不及回神時,使盡全力右腳一踹,往行兇的人身上最脆弱的部位踢去,這次總算相準了--

    「啊!」

    隨著一聲慘絕人寰的叫聲響徹天際,代表所有危機解除了,兇手被KO得昏迷不醒了,然後,她才放心地去專心理會自己雙手的痛--希望手指部還健在,希望手筋都沒有斷……

    「金寶生!」

    在成為在場第二名昏倒過去的人時,金寶生有點抱怨地想……看在她救了他的分上,守恆就不能把她的名字叫得有感情一點嗎?非要用吼的,還帶著那麼旺的怒氣,真是個沒情調的男人。

    難怪都二十七歲了,還沒娶到老婆……

    【小劇場之  信任】

    某年某月某日,談信任。

    趙不逾與金寶生的合夥,是個秘密。全天下除了他們兩人知道外,再也沒有第三個人會知道,也沒有任何書面文件可以澄明。

    也就是說,如果趙不逾隨時翻臉不認合夥的事實,那麼,金寶生定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可是,明明應該很精明的金寶生,卻在合作之初就沒向趙不逾要求取得合夥的證明來保障自己。

    問她,她只道:

    「我信任你啊。」

    「輕易就能說出的信任,毫無價值。」

    「會有價值的,相信我。」

    「哼。」鼻音。

    「別哼,你總有一天會相信的。」她很誠懇地道。

    「總有一天是哪一天?」

    「嗯,大概就是我被你賣了,還開開心心替你數錢的那一天吧。」

    ***

    又某年某月某日,考驗信任。

    在非親非故,連交情也欠奉之時,金寶生就毫不在意地交付了她的信任,這讓趙不逾心中湧起一股厭惡的感覺。正如古人所說: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如她這般口口聲聲說著信任,卻毫無來由,只會讓人懷疑她所圖甚大,而不會有絲毫的感動;要是她真是毫無所圖的話,那麼,趙不逾也只會因為她的奇蠢無比而拒絕與之往來,不會有第二種想法。

    別人交付過來的信任,也得看他要不要接受!

    可惜,他不夠心黑;可歎,他沒有金寶生的厚瞼皮。

    當他拒絕不了她的糾纏,也拒絕不了她對商品創意的奇思妙想之後,合夥成了一種必然。但她沒有底限的信任,卻讓他一直對她深深防備著。

    信任嗎?哼!

    他取出三張面額為一百金銖的銀票,以及十五個金銖與一百個銀元放在書桌上。

    「這是你今年的分紅。」

    「喔。」應了聲。

    「不清點一下嗎?」唇角勾著一抹嘲諷的笑。

    「啊,不用了。」金寶生將桌土的錢財一古腦兒掃進背包裡。

    「這些錢財並不多,你不會光這麼點就數不過來吧?」

    「不會啊,滿一目瞭然的。」金寶生聳聳肩。從背包裡掏出香煙:「好啦,分紅人事做完了,咱們抽根煙慶祝吧。這次是蘭草味道,你試試看。」

    趙不逾接過香煙,由著她為他點燃,吸了一口後,才緩緩道:

    「今年繡品的生意才剛有起色,還沒有太多盈餘可以拿出來分。倒是火柴生意已經廣為世人接受,最低等的一盒只要五個銅子,窮人都買得起,已經推廣到國外去了。這種家家戶戶都用的東西,雖有賺頭,可惜利薄,所以就只能分給你這麼一點了。」

    「喔。」金寶生點頭,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咂咂嘴,品評著味道。

    趙不逾臉色變得有點差,不滿於她的反應。他的「暢行天下」商號因為火柴的狂銷而順利成立起來,全天下都知道他光賣火柴就賺翻了!每個商舖每天一開門沒多久,火柴立馬銷售一空!各國的商人對他的折扇與火柴商品趨之若騖,天天都有知名商號找他商談代理事宜,光是代銷權利金就賺了好幾座金山銀山!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

    他不相信金寶生會不知道,更不相信金寶生會滿足於他給她的這麼一點錢!比起她真正該得到的錢,此刻她拿到的,簡直像是在打發叫化子。

    但現在,他被她的「信任」氣著了,連打發叫化予的錢都決定省下來!

    「啊,對了。你上次不是要我幫你買些上好的皮子與各式布料嗎?已經買來了。」他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她。

    「真的?謝謝了,我現在最缺的就是冬衣了,正好趁現在趕製起來。」她愉快地說道。「等一下你借我馬車,讓人幫我運回宮。」

    他點點頭:「借馬車,沒問題。不過,親兄弟明算帳,那些上好的皮子的錢,我還是得跟你算一算的。趁現在你剛分了紅,口袋有錢,咱們就清一清帳吧。」

    「沒問題。」金寶生怔了下,倒也沒反對,點頭同意。

    於是趙不逾從書架上取來一份清單,對她念了起來--

    「終寒山白熊皮子一張,兩百一十全銖……」說完,朝她伸手。

    金寶生楞了下,從背包裡掏錢付帳。

    「天狐山雪狐皮子兩張,一百金銖……」再度伸手。

    還沒煨熱的銀票再度飛離開金寶生的手。

    「比較貴的部分沒有了。接下來就只是一點零星錢,兔皮五十張、牛皮一張、金銀絲布半匹、白絲布兩匹、白棉布十匹……總共三十金銖。」那隻手又伸來。

    金寶生面無表情,將剩下的銀元銅子什麼的都倒到他手上。然後聳聳屑道:

    「好像不夠,就記帳吧。從下次分紅裡扣除。」

    「你如此信任我,我自然也該回報你足夠的信任。所以,我允許你記帳。」趙不逾一副施恩的表情。

    「我不會賴帳的。」金寶生保證。

    「嗯哼。好啦,我還有其它事忙,就不招待你了。若你沒其它的事了--」

    「我有!我沒錢了!」她趕在他下逐客令前叫道。

    趙不逾挑眉,眼中滿足諷意,冷淡地問:

    「你沒有錢了,是我的問題嗎?。」

    「當然是你的問題!」

    「怎麼會是我的問題?你的分紅就只有這麼多,你不是說信任我的嗎?」

    「我現在仍然很信任你啊!」

    「哦?怎麼個信任法?」

    「借我錢!」

    「……」

    「我信任你會借我錢!」她朝他伸手,非常堅決地投予他至死不渝的信任目光。「所以,你借吧!借我再多,我都會拿的!一座金山都拿!」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8-23 11:00 PM

第十章

    他跟她,因為一場刺殺未遂而結識。

    那一年,他和她,都是十七歲。

    一個是病弱的富家獨生子,一個是強悍的黑幫長女。那一天,原本他們都該只是閒逛在鬧區的遊人,若沒有那場意外,他們會錯身而過,今生都沒有結識的機會。

    他們遭遇到一場刺殺。可能是要綁票他以勒贖;也可能是她的江湖恩怨。

    不知道是誰帶衰了誰,總之,當那柄刺刀像流星一般朝他們飛來時,向來養尊處優又病弱不堪的金太少嚇得無法動彈。第一次發現死亡竟然近在眼前!

    然後,一股巨力將他撞開,他倒在地上滾了兩圈,剛好正對著那名持刀歹徒的方向,所以有幸看到了「俠女制伏歹徒」的現場直播!

    那帥氣得像個男孩子的俠女一記手刀砍向歹徒持刀的手腕,那柄刺刀立即被打飛得老遠,然後下一秒,那歹徒被狠踹一腳--依稀彷彿聽到骨頭斷裂的卡喳聲,最後是一記凶狠的過肩摔為這場直播畫下完美的句點!

    前一刻還是個歹徒的人,立馬變成重傷患,就剩一口氣了。

    真是太帥了,帥到天地變色、日月無光!

    於是弱雞少爺在心中悄悄立誓著:如果有一天,再遇到這樣的情況,他一定要把握住機會,也來帥一把!

    嘿嘿嘿……

    金寶生在夢裡笑著,在現實裡痛醒……

    「唔……」痛……好痛……鑽心的痛……

    「寶生?寶生?你醒了?」很小心地低喚聲。

    金寶生睜開眼,望見趙不逾滿是憂心的雙眼,習慣性扯唇一笑,然後問道:

    「你還好吧?」

    「我當然好!不好的是你!」趙不逾覺得她真的是睡太久傻掉了,才會一開口就問出這麼莫名其妙的話……雖然聽到她的問話後,心中酸酸澀澀地,眼眶不爭氣地有點熱。

    「我沒什麼……啊!」想要抬個手撥開黏在臉頰上的髮絲,一時忘了自己雙手的慘狀,所以痛得直抽氣。

    ……看來想耍帥之前也是要先稱稱自己斤兩的,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弄成了重傷患,真是始料末及。

    「我這手,還能好起來吧?」她五宮全皺在一起地問。

    趙不逾端來一碗參湯,小心將她扶坐起來,然後拿湯匙一小口一小口地餵她喝著。才說道:

    「沒有傷到手筋,算是非常幸運了。但若想恢復如初,就要徹底休養,至少一個月內不用使用到雙手。」

    「啊?不能使用?!那我吃飯沐浴上恭房要怎麼辦?」金寶生慘叫。

    「只要你一動,傷口就會裂開,那不止會令你痛徹心肺,還會造成傷口癒合的困難,如果你還想要這雙手,短時間的不方便就只能忍耐。」趙不逾深深地看著她,語氣帶著點壓抑。然後,說出他早已做好的安排:「我會派幾個伶俐的丫鬟專門來服侍你,沐浴更衣吃飯這種小事,她們都能將你伺候好,你不會感到不方便的。」

    金寶生歎了口氣:

    「只能暫時這樣了……雖然很尷尬……但也不是沒有過……」上輩子曾經幾次昏迷不醒時,也是由幾名看護幫忙處理她身上的各種事宜,她雖無法習慣,但能夠忍受。「不說這個了。」小心望著自己被白棉布捆成兩根棒棒糖似的手掌,問道:「我這手上的傷勢怎麼樣?」

    「雙手的手心各有兩條深可見骨的傷口,沒有在當時被刀子削斷雙掌,只能慶幸那刀子不夠鋒利。」提到這個,趙不逾臉色再度沉了下來,帶著質問的口氣嚴肅地看她,問:「當時你推開我就可以了,為什麼還要迎上去對付那刺客?你為什麼總是忘記你只是一個弱女子?!」

    「我是女子沒錯,但我並不弱好嗎?事實上我這輩子健康得很,活到九十九都不是問題。」金寶生覺得守恆真是太瞧不起人了,她早就已經脫離了弱雞的行列好嗎!

    「這不是重點!我問的是你怎敢自認為對付得了那樣的凶險?!你知不知道你可能會死掉?!」他的聲音愈揚愈高,最後再也控制不了地變成了吼。

    雖然金寶生常常逗得趙不逾肝火上升、頭頂冒煙,但卻不曾將他惹到再也不顧形象,變身一隻咆哮的噴火龍的地步。

    但今天,她做到了。

    「呃……」金寶生吞了吞口水,不敢在這張盛怒的面孔下顯露出一絲絲歡慶的表情。雖然她這輩子……加上上輩子,都滿喜歡惹他(她)的,可是一旦真的惹到他抓狂的話,她也是會很識時務地夾起尾巴做乖巧狀。

    「你說話!」他一拍床頭。

    「你想聽我說什麼?」她陪笑。遺憾著如果不是雙手帶傷,這會兒該是搓手哈腰地將狗腿姿態做足的啊。

    「我想聽……」他有滿腔的怒火想噴,有好多教訓的話想吼,但衝口而出的話,卻只說出三個字就戛止中斷!

    是啊,他想要聽她說什麼?要她保證什麼?聽她說昨天不自量力地救人是錯的;要她保證下次若再有相同情況,不會再這樣做了,是嗎?

    是的!就該是這樣!她的生命再怎麼不值錢,也不該為別人去死!更別說是為他了!他只是個……別人,只是個不老實的合夥人,他苛扣了該給她的分紅,即使苛扣之後分給她的錢,已經足夠她享受三輩子……

    相較於她完全的信任與傾心相交,他並沒有給予等量的回報,他更多時候是在利用她!

    利用她的創意、她的才能、她的奇思妙想;利用她對他的友情、她全心的信任,成就如今這番事業!

    他不值得她拚命相救!是的,不值得!

    「你必須向我保證,日後,若再發生相同的事,你不許再莽撞了!一切,以保護好自己為先.」他嚴肅地向她索取保證。

    「這……我盡量吧……」她想搔搔頭,可手才動了一下,都還沒抬起呢,就被他給壓住。

    「不是盡量,是一定要!」他看起來又快要生氣了。「沒有人的命會比你自己的更重要!」

    「可是,我救的人是你啊。」她看著他。

    「是我又如何?我的命沒有比你貴重!」咬牙。他一點也不感動!

    「是的,以生命而言,是沒有誰比誰貴重的說法。但是你不同啊,守恆。」

    「什麼不同?如果是因為我可以幫你打理財富、可以衝在前面幫你賺錢,這些事,其實換了誰都能做到!」

    金寶生搖搖頭,看他臉繃得像是再多緊上半分,就要龜裂似的,她卻是微笑了。

    「我手不能動,你坐過來。」她以下巴示意。

    趙不逾不明白她想做什麼,遲疑了一下,還是坐上了床緣,兩人靠得很近了。

    金寶生再下了一個指令:「頭過來點。」

    「你想做什麼?如果想趁機轉移話題,告訴你,那是不可能--」

    他的話因為太過錯愕而中斷了。因為,金寶生竟然將額頭靠抵住他的,兩人從未這樣親近過,這令趙不逾驚得啞住了。

    「守恆……我要告訴你的是:就算還有下一次,我仍然會這麼做的。當然,在下次來臨之前,我會努力鍛煉身體,力求制敵的同時,可以全身而退,至於帥不帥、瀟灑不瀟灑的,咱就不講究了。」

    「你這個--」咬牙,深吸一口氣,沉聲道:「下次別再這麼做,向我保證!」她別想胡攪蠻纏地繞開話題。「我同時也可以向你保證,若是我突然過世的話,我的財產你將可以得到一半--」

    「如果你死了,我要再多的錢做什麼?」她笑。額頭輕輕撞著他的。「真是個傻子。」

    「什麼……意思?」趙不逾覺得胸口又再度酸與澀了起來,還莫名跳得很快……

    「守恆,這個世界,因為有你,所以我留下來。要是你不在了,我也不想待著了。」

    「你……」他想罵她胡言亂語,想指責她對生命的輕賤。但是,怦怦怦怦怦!胸口裡奔竄得亂七八糟的心跳,讓他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他不能動彈地瞪著她看,心跳失序又滿腦子亂麻,不明白自己這是怎麼了……

    從來……沒有人……能讓他覺得自己的生命是如此重要……

    他一直很努力、很向上,拒不認命,卻從來不覺得自己是重要的。

    在她心中,他是……重要的嗎?比她的命還重要的嗎?

    「不逾!你聽我說,你現在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火速成親!」李倫煩躁地在書房裡走來走去,臉色陰霾得像是可以擰出墨汁。「且有此理!真是太豈有此理了!那種女人你絕對不可以娶!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她不想嫁你,拒絕就好了,當自己是什麼天仙絕色,人人爭著娶嗎?更別說這事兒八字還沒一撇呢!竟然派刺客來殺你!難怪那女人在南邊無人問津,她想嫁的男人不想娶她,被她整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而任何一個可能會成為她夫婿的男人,她都想殺掉來防止親事談成!真是瘋了!她一定有病!」

    更可惡的是,原本趙夫人極不願趙不逾與南方首富結成姻緣,但在得知五日天前趙不逾在神武門市集遇刺正是那名劉家千金派人所為之後,對這樁婚事的促成便熱情了起來。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她在打著什麼主意!

    「我並不想因為這樣成親--」趙不逾淡淡地道。

    對於男女之事,他看得很淡,甚至覺得厭煩噁心,在他看來,每個大家族裡見不得人的齷齪事都是從女人那張嘴裡滋生。他的人生已經過得很艱難了,不須要再來一個女人來增加他悲慘的程度,所以,對於把某個女人往家裡娶這種事毫無興趣。

    「但你總是得成親。只要你獨身一天,你的婚事就會被人拿來大做文章。想想看,今天是趙家,明天就可能是臨川王,當然,我也是其中之一。如果你不能先發制人的話,那就只能任人拿捏了,你這麼聰明,不會想不到。」說到這裡,還不忘推銷他那個表妹:「不逾!守恆!我表妹真的不錯,比起那個蛇蠍女人,她美好得簡直像仙女!你沒有別的選擇的話,就她吧!好不好?」

    「不。」趙不逾皺著眉,以簡單的一個字,表明他最直白的意見。

    「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娶妻是人生大事,雖然不該馬虎,但也不能把它用在風花雪月上……我說,守恆,你是不是看上什麼人了,想把婚姻用來談情說愛吧?你不會如此兒戲吧?」李倫滿臉震驚地問。

    「當然不是!你在亂想什麼!我哪有那閒工夫去談情說愛--」話說到最後,競有些底氣不足的氣虛。幸好李倫並沒有聽出來。

    「不是就好!婚姻不是兒戲,事關子孫後代,當然,那還太遙遠了,咱們先且不談。現在你必須立即找一個合心的女人成親--趕在別人幫你決定之前!」

    「我……」趙不逾一點也不喜歡被趕鴨子上架,但現實卻容不得他隨心昕欲。

    「你只有今天可以考慮,在你考慮的同時,我會去準備所有迎親事宜,包括印喜帖、訂酒席、租花轎、找迎親隊伍、現成媒婆……至於客人,就把咱們商號所有在天都的夥計都招來吧!幾百號人排排坐,那場面也夠看了!」李倫趴在書上刷刷寫寫,草草寫就十來張紙之後,捲起來,揣入懷中,然後對趙不逾道:「如果到晚上你還沒有決定人選的話,那就是我表妹了啊!明天召告天下,十天之內迎親,就這樣了啊!」

    說完,走人。

    趙不逾張了張嘴,卻終究沒有說什麼。目送李倫走遠後,無比疲憊的伸手捏捏鼻粱,覺得自己需要來根煙……可惜經過臨川王三番兩次的搜刮,手邊已經沒有存貨了。而唯一會制煙的寶生雙手受傷了,未來一個月內,將不會有新貨可以享用……

    他知道李倫說的對,若他的婚姻一直沒有解決的話,日後別人塞給他的對象,只會更複雜、更麻煩,他不能讓事情走到那個地步!

    但是,娶妻……

    是真的從來沒有想過的!

    ***

    「金寶生,如果你想順利出宮的話,現在就只有嫁人一途了!」金順兒跑來金寶生暫住著養傷的小院,張口第一句話就這麼說道。

    「啊?」金寶生正在試著用麥管吸牛奶喝,整個人危顫顫地傾身在桌子上,一雙棒棒糖手謹慎地舉得高高的做投降狀。「嫁人?怎麼突然說這個?」

    「我不是在說笑,你認真聽我說!」金順兒看不過她的狼狽相,將桌上的牛奶拿起,稍嫌粗魯地餵她,直到整杯都喂完才歇手。

    金寶生被灌了一肚子牛奶,氣喘吁吁地半倒在椅子上,已然管不著坐有坐相的問題了,還是先讓她緩過氣來再說吧!

    「好了,聽著!你在宮外遭受意外的事,我已經幫你向宮裡說了,現在安心留在外頭養傷無妨。」

    「多謝你啦!麻煩你了。」金寶生道謝。

    金順兒輕咳了聲,有些粗氣道:

    「別說那些有的沒的!聽我說!你也知道真正看重你的是張常侍的姑姑張贊儀大人,我已經打聽清楚她看重你的原因了!主要是你這兩年組織起宮女的繡活工作,讓她們賺的外快比正職月錢還多,張贊儀很早就在注意你了,所以贊儀大人仔細打聽過你家裡的情況之後,認為將你留在宮裡是對你最好的安排。而且只要你留在宮裡,那麼趙大公子的這條線就不會斷,也不愁一日一你離開之後,宮繡事務沒有著落。你要知道,那些針線活兒,只要是女人誰不會做?那趙公子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早可以招來一大群女紅熟手製作繡品了,還可以省下一半以上的錢!」

    「這不對!咱們那些宮繡,就勝在一個『宮』字,光這個字,就值錢了!可不是一般繡工可以相比的。」金寶生駁道。

    「得了吧你!別太把自己當一回事了。」金順兒翻白眼。

    「嘿!我是說真的,是你太小看我們的身份了。我甚至想過,如果以後不太忙的話,或著日子過得太閒了,可以將那些已經出宮的大齡宮女們給找來,成立一間商號,就叫『德言容功』之類的,就教我們在宮裡學的這些,生意一定爆好!」金寶生說得雙眼亮晶晶地:「你要知道,永盛王朝承平了近百年,工商業興盛發達,不說從商致富的人是愈來愈多,就是那些每年經由科舉,從寒門變成熱門的士子也不少了吧?這些人大多出生平凡甚至是貧困,一朝富貴了,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過日子,除了數著一大堆金銖玩兒,簡直不知道還能幹什麼!而我們就成立這樣一個商號,教他們如何過生活、教他們學會上流社會的規矩、教他們的妻女如何管家、教他們的女兒從小家碧玉變成大家閨秀……還有很多很多可以做,不過我還沒想好。你看,咱們這些退休的宮女,出路是很多的!」

    金順兒聽得怔住了,望著金寶生彷彿全身都在發光的模樣,一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這個金寶生……她真不知道該怎麼評價了……她腦筋好到……簡直像是別人!而不是那個她認識了二十幾年的笨蛋!

    「笨蛋!」金順兒喃哺低語。

    「耶?」沒聽清楚。

    「我說你是個笨蛋!現在是想這個的時候嗎?!如果張贊儀不放你走,你說的這一切都是空談!」金順兒拍桌一吼。她這是在為誰辛苦為誰忙啊?!

    「其實,也不算是空談啦……」金寶生懷疑自己的耳膜受傷了,很想掏掏耳朵安撫一下的,但看到自己的手……只好歎息一聲。

    「怎麼不算?!」金順兒就是氣不過金寶生一副散漫的樣子。

    「順兒,如果我出不了宮的話,這事兒還是應該做起來的。不如,你來如何?我相信你一定會做得比我出色一百倍。」金寶生認真想了下,說道。

    就算不是發善心好了,純粹站在商業立場上來看,任由這些特殊的專業人才閒置著,實在是太浪費了。

    「你在胡說什麼?現在要出宮的人是你不是我!」忍不住屈起食指大力敲著金寶生的額頭。

    「哎哎哎,輕點!這幾天你不是在陪著孫傑嗎?你既然喜歡他,為什麼不嫁他?你也到了可以退役的年紀了,如果你覺得孫傑比陞官重要的話,那就別讓他跑了。憑你的手段,那個書獃子跑不掉的!」金寶生早就想這麼建議她了。

    金順兒大叫:

    「你在胡說什麼啊!這幾天、這幾天……我只是、只是在陪著孫大哥他們採買一些天都土儀,好讓他們帶回去分送鄉親們,可沒有別的意思!再說,我現在是個女官了,不能像你這樣,說走就走,一切沒有那麼容易!你知道,因為接了你的差事,現在張常侍很看好我,說如果這次誕聖節的事辦好了,就要給我調升到一個好差事上,以後出頭更為容易--」

    「順兒,我對你的能力是非常肯定的。我相信你終會爬上女宮的頂點,而,如果你想出宮,也一定能辦得到,不管它有多難,所以這都不是問題,現在只在於你想過怎樣的日子而已。」

    金順兒咬了咬唇,好一會才收拾好臉上複雜的表情與心中紛亂的思緒,沉聲道:

    「別再說我了,現在的問題在你。你還是趕快找個人嫁了!只要你有歸宿,那麼贊儀大人就不會強留你在宮裡。她是個善心的人,原先想留你,也是覺得這是兩全其美之策,不僅可以讓你活得體面些,不必回家受後母兄嫂的閒氣,還可以幫所有貧困的宮女賺些錢養老。」

    「可是,嫁人--」沒想過耶!

    「你只有三天可以考慮!下一波要放出宮的人選正在造冊,最後呈報上去的時間是月底,你得給我留一點時間去說服張贊儀。如果錯過這一波,你可能就再也不能出宮了,明白嗎?」

    「可是我找誰娶我啊?我手邊根本沒人好不好--啊?守恆,你來啦?」正在哀號的金寶生一抬頭,突然發現趙不逾正站在廳門外,也不知道在那兒站了多久了。

    趙不逾有些僵硬地走進來,靜靜地朝金順兒點頭打聲招呼,才對金寶生道:

    「我看你正在招待客人,正考慮要不要先退開。」有點心虛地解釋道。

    金寶生擺了擺手,不以為意:

    「沒事兒,我沒有什麼事不能讓你知道的。」金順兒看了看趙不逾,眼睛一亮,扯著金寶生的衣袖道:

    「你可以請趙大公子幫忙!他旗下管事眾多,總有一些單身未婚的可以匹配你,就算你不想真正嫁人,走個形式給外人看總成吧?幾年之後,沒人注意你了,再跟你名義上的丈夫索要放妻書就行了。」這是最理想的解決方法了。

    金寶生與趙不逾聽了同時一怔,都是先看了看金順兒,然後很有默契地再四目相對,彼此眼中都為之一亮!

    只是走個形式給外人看嗎?這主意……還成!

    嗯……等會叫守恆把那些未婚的管事叫來給她看一下,雖然只是做名義上的夫妻,但長得太過對不起觀眾總是不好,會害她吃下下飯的--金寶生想。

    如果只是做表面夫妻,那麼金寶生這女人倒是可以考慮,畢竟她是他唯一可以相處得好的女性--而且她甚至不像個女性!那麼,一個不像女人的女人,就不用擔心會在他的家裡興風作浪了吧--趙不逾想。

    兩人凝望良久,很有默契地笑了。

    ***

    「咦?你要娶我?」金寶生指著喜帖上的名字驚叫。

    「不然你以為是誰要娶你?」趙不逾好不容易擺脫了李倫幾乎瘋了似的糾纏,來到金寶生居住的小院,還沒跨進門就被一張紅色的喜帖給堵在廳門口。

    「你不是應該讓那些未婚的小管事來我這兒排排站,像皇帝選秀似的讓我品頭論足一番,然後我就可以從裡面挑出一個面首來當我未來三年的丈夫……不是嗎?」金寶生將腦海裡演過一遍的劇情向趙不逾說道。

    「你以為你有那麼大的面子?」趙不逾瞪她,哼聲道:「你這樣的年齡與姿色,還妄想有一堆男人排排站來讓你選?青天白日的,作夢還太早!」

    「怎麼是作夢?你沒跟那些管事說,我很有錢,三年後跟我離婚了,我還會發一大筆贍養費給他。重賞之下必有俊男,這跟我的姿色與年齡沒什麼關係。」

    「那就發給我吧!雖然你手裡的錢也是我幫你賺來的。」趙不逾懶得跟她糾纏,反正也說不過她,誰教他臉皮就是厚不過她。

    「啊?」金寶生見他這樣說,反倒一時下知道該怎麼應答。

    「反正喜帖什麼都準備好了,我們五天後成親。」趙不逾是特地來通知她這件事的。

    「守恆,這種事……你都不用考慮一下的嗎?是跟我結婚耶!我耶!正如你所說的,我沒姿色又沒青春--」上輩子的她(他)是既美貌又年輕,才會將他(她)迷得立即閃電結婚去,壓根兒忘了家裡幫他備了個未婚夫的事實。

    「我們只是當表面上的夫妻,就算你是天仙絕色,我也受用不到,你在自卑什麼?」趙不逾看著金寶生百年難見的不自在神情,不知道為什麼,心中競湧起一抹愉悅的感覺。她因他,失卻了平常心,是嗎?

    「話不是這麼說,況且我也沒自卑,我只是接受不能!你是守恆,不是別人啊!這教我怎麼能夠不多想呢?我真的沒想過我們這輩子會有這樣的關係。我還想著等順利出宮之後,就幫你物色一個天仙大美女來當妻子,這樣生下來的兒子一定會很美型。」說著,臉上滿是嚮往。

    「妻子都還沒著落,你就幫我想好兒子了?你不覺得管太多了嗎?」他越過她,走進花廳裡,一連喝了三杯茶水才覺得喉嚨好些了。

    剛才在商行被李倫纏了兩個時辰,聽他鬼哭神號,就差沒在地上打滾,只為了逼他更改印在喜帖上的新娘人選。整個下午就耗在這事兒上了,連茶水都沒喝上一杯。

    「守恆,我們會一輩子在一起的,這並不是說我們非要成為夫妻不可。我是真沒想過要跟你成親的。」她追過來,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道。

    「既然我們會一輩子在一起,又為什麼不能成為夫妻?」趙不逾雖然知道兩人的婚姻是迫於情勢,算是假結婚而已,但他非常不喜歡她一臉拒婚的樣子,怎麼?願意嫁給任何一個沒見過的男人,就不願意嫁給他?這是什麼道理?難不成他這個「暢行天下」的大老闆,還比不上旗下那些小管事嗎?!

    「因為這夫妻關係是假的!我們之間不需要任何的虛假!」對!這就是她心中一直抗拒的原因。她可以跟任何人假結婚,就是不能跟他!「我可以接受跟你閃電結婚又閃電離婚,但不能作假!你明白嗎?」這個世界對她來說全都是假的,只有他是真的啊,所以他不能假。

    趙不逾一怔,定定看著她。

    「喂?你傻啦?快點將那些帖子收回來,我們不成親了!聽到沒?」趙不逾傻得太久,久到金寶生都要懷疑他是被人按了「暫停鍵」而當機了。因為雙手不方便,所以抬起腳輕輕地抵了下他的小腿肚,召喚他回神。

    「如果,你不喜歡虛假,那就……當真了何妨?」最後四個字說得好虛,像是一抹輕煙在空中飄啊飄的。

    「啊?」距離他這麼近,金寶生怎麼可能會沒聽清趙不逾說了什麼。他說當真?真的當夫妻嗎?!「這種應該很慎重的事,你怎麼決定得這樣隨便?!真結婚耶,不是假結婚!你至少該娶一個你喜歡的女人吧!」她指責他。

    當那話說出口之後,接下來的談話,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事實上,她的跳腳,正好讓他收拾好緊張的情緒,整個人輕鬆了起來。

    就見趙不逾支起左手撐著下巴,側著臉孔與她對望,帶著笑意道:

    「我不知道我喜歡的女人在哪裡,可是我知道,你是唯一一個讓我覺得可以好好相處一生的女人。寶生,雖然在一刻之前,我都沒想過跟你成為真正的夫妻,但是,在你說了不願作假之後,我發現,跟你成為真正的夫妻也不是不能忍受的事。如果這是喜歡,那麼我大概是喜歡你的。」

    天啊!這男人也太容易進入角色了吧?怎麼才說要真的結婚,就能對她說起甜言蜜語了?金寶生覺得頭有點痛,可惜雙手不能動,不然她一定會扶著額頭搖頭歎氣。

    「你不再考慮一下嗎?人生大事耶!」其實她不應該感到意外的,上輩子他們也是因為這傢伙莫名其妙的決定結婚,然後就去結婚了……

    「寶生,我會待你好的。」趙不逾給出了一個男人的承諾。

    「……」上輩子這人也是這麼說的。金寶生在心中又歎了口氣,覺得自己這兩輩子過得真窩囊。

    「你不相信我會待你好嗎?」趙不逾不悅了。他從不輕易對別人許諾,一旦許諾了,就是一輩子的事!她一臉哀怨是什麼意思?!

    「我相信啊。就算我們不再是夫妻,你也會一直對我好的。」

    「金寶生!還沒成親你就想著不再當夫妻,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拍桌!覺得金寶生這個女人真是夠了!好不容易醞釀好的滿腔柔情,霎時被她的話激成一肚子火。

    金寶生驚跳了下,趕忙安撫他,可惜雙手不能動,就只好將額頭靠抵他的額頭,細聲道:

    「別生氣。你應該記得你現在是在跟我求婚,而不是在向我討債。別弄錯了。」

    「你哪一點像是被求婚的樣子--不對!什麼叫求婚?我是在跟你議婚,才不是求!」他沒有那麼卑微。他從不求人的!

    「啊,抱歉一時口誤。是議婚沒錯。」金寶生用力點頭,承認錯誤。

    「那你是同意了?」他將她的軟化解讀為同意,但為防她反悔,所以表情很嚴肅,目光很凌厲。

    「好吧,那就結婚吧,至少,那可以令我們正大光明地、無所顧忌地……」金寶生沒有對上他的眼,而是偷偷覬覦著相距不太遠的那兩片淡粉紅色的嘴唇。

    「什麼--唔!」趙不逾不明白她表情怎麼會如此奇怪,於是開口問道,然後,就沒空說話了。

    只要是夫妻了,就可以接吻、可以擁抱、可以上床……

    她是女的,他是男的,在這個古代,只有當了夫妻才會被允許親密,而這,是當知己所不能擁有的特權,想想,結婚還是不錯的,至少,他的吻……非常迷人……

    ***

    於是,他們結婚了。

    對外人而言,是一個商賈貴公子與一個大齡宮女,成親了。

    對他倆而言,代表著合夥人甲與合夥人乙,財產自此統一管理、一起使用,他不用再分紅給她,她也不用再向他借錢……

    總之,他們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下,結婚了。

    這一對不可思議的組合,不只嚇傻了全天都的豪門巨賈們,甚至連皇宮深處的頂極貴人也有所耳聞,當成了一件非常有趣的民間奇聞軼事聽著。

    畢竟,誰會相信一個永盛王朝的商界新貴、一個極有可能在十年後成為天下首富的名門庶子,再怎麼不濟,也不該去娶一個已經二十五歲的大齡宮女吧……就連最天馬行空的戲文也編不出這樣離譜的劇碼啊!

    但,趙不逾就是做出了戲文幻想不來的事,就是娶了一個全天下男人都要嫌棄的大齡女為正妻!

    是騙人的吧?一定是騙人的吧?!

    這一定是假的,為了逃避趟家主母給他娶個凶殘的女人進門,所做出的權宜之計……但是!但是就算是作假好了,有必要挑這樣的貨色嗎?就算去花樓娶個年輕貌美的清倌都比娶個沒人要的老醜宮女體面多了吧?眾人心中都這麼想。

    而,身為趙不逾明面上最好的朋友李倫,則在大醉了三天三夜之後,瘋了似的四處去找道士高人,說要給趙不逾作法除妖,深信趙不逾一定是中邪了!三天兩頭的率領一些奇裝異服的人到趙不逾那兒開壇作法,即使被轟了千遍仍不屈不撓地堅持著!

    至於其他無關緊要的人,不管是幸災樂禍的、搖頭歎息的、等著看好戲的,對趙不逾與金寶生而言,一點也不重要。他們只管過著自己的日子,不在乎鎮日有多少人在密切注意他們,等著好戲發生。

    趙不逾的朋友與下屬認為趙不逾有一天一定會清醒過來!

    趙不逾的敵人與對手冷笑地等著看他娶一個粗婦之後,鬧出無盡的笑話。

    而,那些不認得趙不逾與金寶生的人,也是悲觀地相信著--這對夫妻將在不久後離異。

    他們在等,等著看結局,一直等一直等……

    等過了春花,等到了秋月,等來了趙不逾與金寶生的兒子出生,又等來了趙不逾與金寶生的兒子長大;然後再等來了趙不逾與金寶生的兒子娶妻、生子,子又長大娶妻……最後最後,等到那些看戲的人一個個變成城外土饅頭的餡草了,還是沒等到人家夫妻離異……

    然後,大齡宮女的神奇魅力被傳揚開來……

    然後,大齡宮女據說既旺夫又帶財,終於在婚姻市場有了一點起色。

    然後,當兩名姓金的大齡宮女成立了「德言容功」商號之後,「大齡宮女」這名詞,逐漸成為一種身份的象徵、女性工作者的典範,而且還有皇家罩著,再也沒有人敢輕慢;成了唯一出來拋頭露面工作,而不會遭受社會非議的特殊女性族群。

    就算不是每個大齡宮女都能得到婚姻的歸宿,但絕對可以在生活上獲得出路,再也不必擔心退役後的淒涼下場。

    然後啊,關於一個大齡宮女的故事,就在這裡寫下句點了。

    【小劇場之  兒子】

    某年某月某日,孕吐中……

    將前一刻才吃下的食物都毫無保留地清倉給馬桶後,金寶生像個老嫗一樣彎腰駝背地從廁所裡蹣珊走出來。接過四玉捧來的檸檬水漱口去除味道後,擺擺手讓貼身服侍她的人都個自打發時間去,而她則往走廊左側的小花廳走去。

    這處小花廳位於兩人的臥房與小書房之間,像個穿堂,兩邊窗戶常常敞開通風,是個乘涼以及抽煙的好所在。

    當金寶生踏進小花廳時,趙不逾早已警覺地將手上抽到一半的煙捻熄在水晶煙灰缸裡。然後還連忙展開折扇四下扇著,想在最快的時間內,將所有的煙味消彌掉。

    「啊……香煙,好久沒有聞到了……你別扇得那麼狠,留點味道給我聞!」她拉住他的衣袖,貪婪地深呼吸,渴望盡可能地吸取空氣裡無比稀薄的香味。

    「你明知道懷孕不能聞煙味,你這是什麼樣子!」趙不逾不悅地將她扶到另一邊的窗口處,讓她只能聞到窗外由大太陽與緣樹群共同創造出的芬多精,至於煙味,想想就可以了,不必用身體去感受。

    「啊……還要忍耐五個月啊!太不人道了!」她頹廢地攤坐在一張貴妃椅上,張口吃下趙不逾伺候到嘴邊的各色水果。

    吃了吐,吐了吃。雖然吃了一定吐,但吐完了就得再吃!這當然很痛苦,但總得讓肚子裡的小朋友有營養可以吸收吧?處在這個醫療落後的古代,只有生出一個健康強壯的孩子,他的生命才算有了最大的保障,所以養胎定很重要的!她這輩子嘗到健康的好處,當然堅決不願見到她的兒子病病弱弱地風一吹就跑。

    「看在我這麼忍耐的分上,但願兒子生出來就壯得可以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蛟龍。」她捧著肚子作白日夢。

    「你怎麼老堅持是兒子?我說過我不在乎這個的。你也別給自己太大壓力。」趙不逾是真的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更應該說,他對兒女這種生命的延續,沒有執念。原本無意成親的他,娶了金寶生這個女人,已經定他生命中最大的意外了,後來她懷孕,其實他驚大於喜。

    老實說,他至今仍然還沒作好當爹的心理準備,又哪來的心情去臆測是男是女?所以對於金寶生毫無道理的整天滿口「兒子」「兒子」的叫著,讓他覺得她是不是壓力太大了?

    「什麼在乎不在乎的?你想太多了。」金寶生橫他一眼,小心拍了拍胸口,確定肚子裡那只暫時不打算造反,所以就安心地繼續吃他送來的水果。邊吃邊道:「我叫他兒子,是因為他就是個兒子。」

    「寶生……」趙不逾對她的執拗沒轍,覺得需要抽一根煙,卻因為她在,只好按捺下來。

    「怎麼?想抽煙了?」她斜睨他。調笑道:「話說,看在我現在不能抽的分上,你也該短時間內戒一下煙了。就算你已經是永盛第一首富了,生活也不該太過奢侈,要知道,就連皇帝大人每年的香煙配額也只有十條而已。」

    「我不會在你看得到的地方抽。」要戒?沒門!

    「哼哼,那我就只好從現在開始,隨時跟著你,寸步不離。」看你怎麼抽!

    「寶生,你的嫉妒真可怕。」趙不逾歎氣。

    香煙這種東西,如今已成為各國王公貴族、豪門巨賈心目中的絕世珍品。在臨川王與趙不逾的共同策劃下,他們訂定了「不正式販售」的方針--它只被用來當貢品、用來贈送友邦來使、頂級客戶,而這,全都是限量的。

    每年只提供極少數在市面上以拍賣的形式叫賣,並以慈善為名,聲稱拍賣的所有所得都會捐出來扶貧助困。幾年下來,那獨特的拍賣方式,縱使在後來變成販售各種珍品的管道,但畢竟因為香煙而興起,於是統稱「慈善香煙會」。如今王公豪門以能接到「慈善香煙會」的邀請帖為榮,臨川王與趙不逾的合作更加緊密。

    皇家因與趙不逾的合作而賺了大錢,聽說內庫都修建好幾座了,因為錢太多,放不下了;而趙不逾的財產因有臨川王的庇護而得到保障,趙氏家族如今對趙不逾這名庶予極盡客氣,再不敢妄想將他的私產變成趙家的公產。

    日子,是一天天好過了起來。雖然趙不逾每天出門都免不了被人堵著索要香煙,那些人可全都是惹不得的王公貴族,趙不逾總要費盡心思應付,日子是累了點,但不算難過。橫豎如今香煙這種東西,也只有他跟金寶生會做,沒有教給別人,就算別人想來偷竊,也得有貨可偷啊。幾次庫房遭到江湖人士闖進,卻連根煙絲都沒找著,就知道他們夫妻不是勤於勞作的人。香煙都是想抽了才做,既然不拿它賣錢,就沒有必要製作得太勤快不是?

    至今,金寶生仍是安全躲在他身後的合夥人,沒有人知道金寶生除了是他的妻子之外,還是「暢行天下」之所以能發展成今日天下第一商號的原因!所以至今天下人仍在對他的婚姻非議不休,不明白一個又老叉平凡毫無特色的低俗女子,憑什麼讓多金貴公子趙不逾慎重地迎娶為正妻?

    但,這是他跟金寶生的事不是?他們沒有向外人解釋的義務。

    「為了這個兒子,真是犧牲得太大了。我發誓,等以後他長大,堅決不讓他碰到一根煙!」她重重點頭,然後瞪著趙不逾交代道:「你幫我記著。」

    「如果是女兒,你就允了?」

    「你死心吧,我倆沒有女兒命,就一個兒子,不會再更多了。」

    趙不逾搖搖頭。「我真不知道你哪來的自信。」想了想,開玩笑道: 「莫非又是那所謂上輩子給你的靈感?」

    「自從這輩子再見到你,我就深深相信起緣分這種東西是妙不可言的。」她回答得很認真。

    「寶生……」趙不逾有些皺眉道:「你總說我們上輩子就是知己,是夫妻,所以這輩子才會毫無理由地一看到我就給予我全心的信任。一切,都只是因為你所謂的上輩子,那是不是說,若是沒有那個上輩子,我們就算見過面,也該是陌路?」

    金寶生張大眼看著他,伸手輕拍額頭:

    「我該慶幸你上輩子沒這麼問過我,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雖然硬要擠個答案的話,我也只能說上上輩子是知己,注定要在一起這樣的話吧。」

    「所以,你只是深信,卻毫無證據?」

    「其實,老實說,就算沒有上輩子,我還是會喜歡上你。我就只喜歡你這樣的長相,再來個十輩子,我也只會對你這一型動心啊。」

    「所以,你只是任性罷了。」趙不逾不由自主地吁了口氣。他不在乎前世不前世,但他希望寶生能真切地體認到他們是活在當下!

    「什麼任性?」她哪有?

    「你不任性的話,怎麼會一開始就隨便交付信任?只因為你覺得我值得,所以就不管不顧地給予信任,連個審核期都沒有?」

    「因為你不是別人啊,我說過的。」她不耐地再次說道。

    「我要是學你這樣做生意,就算有一千座全山銀山都不夠我賠的!」趙不逾歎氣,望著寶生微凸的肚子,有些擔憂道:「希望我們的孩子不會隨了你這點。」

    「放心吧,咱兒子也許不是很厲害,但腦子絕對夠清楚。我會好好將他養成一個有品味的紈褲大少的,揮金如土將是他的人生唯一人事,絕不教你的錢白賺。」金寶生拍胸脯保證。

    趙不逾聞言,一張俊臉不由自主地化為一個囧宇,再次無言以對。

    絕對不能把兒子交給寶生教養!趙不逾在心底垂淚,默默握拳發誓。

    「哎啊!」突然,金寶生抱住肚子叫了聲。

    「怎麼了?」趙不逾連忙小心摟住她,一手也貼在她肚皮上。

    「小驥踢了我一下,可能是正在舉雙手贊成我說的話吧。」她滿意地笑。

    趙不逾懶得理她的胡扯,只疑問道:

    「小驥?你說的是,孩子的名字?」

    「是啊,叫趙驥,好聽吧?」

    「我們曾經討論過孩子該叫什麼名字嗎?還有,為什麼叫趙驥?我趙家下一代的字輩……」突然住口,因為想到了趙家下一代的字輩不管是哪個,都跟他這個庶子無關。

    金寶生笑了笑,回答道:

    「跟你說哦,上輩子,孩子隨我姓,所以叫金郁腆。」她在他手心寫下那三個字。然後道:「然後,我就決定,這一輩子,該輪到孩子姓趙,那就叫趙驥!很好聽吧?」她再把趙驥的名字寫在他手上。

    「又扯到上輩子。」他不雅地翻了個白眼,一點也不想討論那撈什子的上輩子。於是道:「叫趙驥嗎?也不錯。如果你當真生了個兒子的話,就用這個名字吧。要是生了女兒,看你怎麼辦?要不要另想個名字備用?」

    「不必。他當然是兒子,也當然叫趙驥。」

    金寶生將他另一隻手也抓放在肚皮上,四隻手輕輕貼著那還不太顯懷的肚子,不再說話,只靜靜地輕撫著。

    這時,肚子再度傳來胎動,這次兩人都感受到了。

    於是,相視一笑。是兒子在打招呼呢!

    哈羅,兒子!

    《全書完》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8-23 11:01 PM

後記

    關於這個故事的緣起--

    每次構思一個新故事時,在奠定了故事大綱以及主角們的性格之後,最為費心的是要想著他們將要經歷的情節,這時,一個又一個的配角會為了劇情的需要而浮出來。

    從名字到長相,從個性到出現的作用,一點一點將那些不那麼清晰的人物給擬造出來。需要配角出場的機會或許不那麼多,但都可以為劇情起到一定的推動作用。我對他們的要求也就那麼多了,所以不需要讀者將他們閱讀得太精確。為了不讓讀者太掛念,就只能以敘述的方式平平泛泛地將他們的事跡一筆帶過,不讓他們存在的痕跡太明顯,那會搶了主角的風頭。

    身為一個創作者,我想許多人或許都有過為了出色的配角太受歡迎而感到頭痛的經驗,可是,如果連作者本身都忍不住對配角喜歡起來,又怎麼能怪出書之後,大家暢談的都是那些被寫得魅力四射的配角呢?

    一直以來,我都在想著這個問題:為什麼配角常常很容易比主角更受喜愛?最後認為比較可能的解釋是--距離產生美感,模糊創造遐想。

    可能因為我們不需要太瞭解配角,於是便可以不負責任地將他的一生造得既英偉又模糊。你不必用很多情節實際說明他有多英偉厲害,只要渺渺地寫兩句他有多成功多聰明就可以了。

    說起來也真的很奇怪對吧?作者花了十萬字去創造男女主角的世界,有時一點也不會讓人覺得感動、不會覺得男女主角有特色。但在那個十萬字裡,或許只是因為不經意的兩三行字,就讓讀者覺得某配角真是亮眼極了,恨不得那幾行字立時延伸為數十萬字,讓大家好好看個夠。

    若是一個讀者產生了這樣的心態,他迫切想看到心儀的配角被扶正為主角,有一個精彩的故事可以欣賞的話,那就只好寫信去找作者商量、上官網去公開表達自己的期許,看看能不能說動作者,一起來展望美好的未來……

    若是身為一個作者,對他自己筆下隨手創造出來的角色感興趣了,問題就簡單得多--只消將懶勁收一收,開稿給配角寫一個適合他的故事吧!

    嗯,以上扯了那麼多有的沒有的,就只是想告訴大家,我這本故事是為了上本書的某一位配角而寫的。我很肯定在那本書中,我成功地將他寫得很模糊,以至於不會有人想到他會有成為主角的一天,讀者看完那個故事之後,也不會對他感到印象深刻。但他偏偏教我感興趣了,在我塑造他時,興趣一點一點地累積成動筆的念想,於是,就寫了。

    然後,你們就看到這個故事啦。

    關於自找麻煩的部分--

    當我在下筆寫這個故事時,同時在想著一個自找麻煩的問題:當男女主角有情人終成眷屬時,在我們親愛的主角大人的心目中,這算是談了一場怎樣的愛情?呃……我的意思是--到底算是男女之愛還是男男之愛?

    當我認為的有趣終究變成自討苦吃、沒有意外的成為我的困擾之後,我就知道自己要小心了,感情的部分務必要合理的處理。希望寫到最後,能讓自己及大家接受這樣的感情,卻不會老是想著性向問題……當然,或許這會有點難,不過我不會將這點當成著墨的重點。

    我始終相信「愛情」有時是很沒道理的東西,雖然大多發生於異性之間,但能講道理的,就不是愛情了,所以世上還有同性戀這樣的存在。有時候,當你還沒有性別意識時,就先喜歡上某人,然後情不自禁之餘,哪還管對方是不是跟自己同性?

    或許有些人天生就明確知道自己的感情傾向。比如說,一定是異性;或者一定是同性。但除此之外,更有一些人對這樣的界限是模糊的,沒有絕對的,在遇見愛情之前,對愛情的發生對像毫無條件設限。

    本質上,我們的女主角《或者是第一男主角……》是個異性戀。但喜歡上的女人卻遠遠不是一般人眼中正常會喜歡……或者有膽子將她當對像去喜歡的人。上輩子她是男人,一個儒雅溫文的病弱公子哥,而娶的妻子卻是個強悍無敵的黑道大姐頭。某種程度上已經說明了他是個正常的異性戀裡眼光不正常的男人!

    這算不算是異性戀裡的同性戀傾向?就看大家怎麼解讀了。不過在我的想法裡,會讓主角萌動愛情期待的,始終是那一類型的人。無論男女,而在於性情客貌感覺等等。

    而,有著上一世的愛情做底基,加上這一世在陌生而無所適從的世界裡,身邊的每一張臉譜都顯得太過模糊虛幻,始終沒有辦法產生認同感。

    她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像隔著一道紗簾,沒有真實感,甚至常常恍惚覺得自己就是個在演著古裝劇的演員。這種想法很危險,將真實活著的日子當成一場夢般的漫不經心,痛或快樂都不真實,若一直這樣下去,離心靈崩潰也不遠了。所以男主角的存在,無疑像是風箏的線頭終於有了個牽引人,將她定住了,扎根了下來。

    僅僅一個相似的眉眼、就足夠讓她安心了。在這個與她漠不相干的世界裡,終於找到牽絆,那麼,一切都變成了真實。她也就能扯開那簾紗,大步走進去,融入其中,真正的再世為人,而不是總是在回憶裡遙想著上一世,將這一世當成一個夢在過。

    所以我想,就算性別轉換,心態上是男的,身體上是女的,也不會對這個故事造成太大的問題點,讓大家目光只瞅在同性戀還是異性戀的話題裡打轉,而不在乎劇情怎樣進行……我是這麼希望啦。

    比起性向問題,我覺得主角本身的審美觀從上輩子就非常與眾不同,以至於她毫無心理障礙地接受一名男性當戀人,而從來沒有特別去思索這究竟算不算定心理上的同性戀、肉體上的異性戀這樣糾結的問題。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自重身份的金大公子(或金大姐兒),是從來不會做出有違世俗民情讓人批判非議、害得自己必須閃閃躲躲的離經叛道事情的。她不介意跟性情特殊的人結婚,當然也不介意世人因為自己的獨一無二而為主指指點點--她從來就是有一點點那麼愛出風頭的。可那一切都是有界限的,是在世俗可以接受的情況下的。

    你不能讓一輩子都注重形象的人允許自己聲譽落地,所以,當她的性別為「女」時,她自然會去嫁一個男人,而不是因為他生來是同性戀的關原。

    所以,呃,我還是不覺得自己寫了一本近似於耽美的故事……但願你們也相同這樣認為。

    然後啊--

    很抱歉啊,各位。這幾年來,寫稿少了。

    一九九三那年,我的第一本作品發行面世,而現在,已經二零一零年了啊。

    曾經,我總以為只要熱情還在,那麼創作力就會源源不絕,但其實不盡然是那樣的。是的,我還有很多故事沒有寫,但寫了十七年多,出了七十幾本小說,不管是思維模式還是對自己與時俱進的期許都讓我常常限入思考中。

    當我還是新手時,傻傻的也不需要想太多,只要把心中的愛情故事寫出來就可以了,就算文裡有著各種的缺失,有著缺乏考證的謬誤,但想表達的愛情至少是寫完整了。然後,新手變成老手,愛情寫得多了,不希望自己一成不變,更希望自己能有新的創造,在下一本仍然讓人覺得有趣,而不是僅是一些模式化的呈現,讀者每拿到一本新書,就能摸清楚裡面大概寫的是什麼,看一本跟看一百本都不會有差別。

    當然,你可以將這樣的情形美化為「風格」。但我對自己的要求一直不僅僅是這樣。就算能力有限,我的心還是不甘於屈服自己平凡的事實,不願就此安於現狀。所以,書寫得少了,故事有時不那麼吸引人了,但那顆期望自己能寫出新意的執念,仍然在心中熱烈地鼓動著,不曾稍息。

    這幾年收到一些信,不少讀友勸我寫回以前的風格,說我全盛時期的風格才是最好看的,不要一直想變變變,寫一個好看的故事,好過寫一個「別出心裁」卻不被接受的故事……

    其實,我的朋友,我一直想說的是,「別出心裁」的故事並不是就一定不好看的,它之所以讓你覺得不好看,是因為作者沒有將它把握好。這一點,作者心知肚明,也總是悄悄地在調整,期望在作者與讀者之間,構建出一條通暢的橋樑。

    創作是一條必須不斷孤單摸索的路,你永遠不知道一直走下去,是對了還是錯了。但無論對錯,都是不能停下來的。至少,對我而言是這樣。

    我會一直走下去,不斷摸索,期望不負「創作」這兩個字,直到最後一刻,但願在這條路上,仍然與我同行的你,也能收穫到一些快樂。這就是我最大的榮幸了。

    好啦,就哈啦到此,下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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