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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十四夜 -【醉玲瓏】《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2 12:35 PM     標題: 十四夜 -【醉玲瓏】《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4-8 05:25 PM 編輯

【書名】:醉玲瓏

【作者】:十四夜

【內容簡介】:

  [上卷文案]

  醉裡紅塵,淡看半生舊痕

  玲瓏解語,翻作一詞新曲

  [中卷文案]

  九州山河,千里烽煙塵埃

  是非成敗,彈指一笑風流

  [下卷文案]

  粉黛江山,留得半湖煙雨

  王侯事業,都如一局棋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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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2 12:36 PM

1、玲瓏九轉幾世醉

  屋子裡很黑,寧文清回到家,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將一隻高跟鞋踢的遠遠的,撞在名貴的紅木地板上,發出「砰」的悶響。

  身上的衣服滑落地上,她站在黑暗裡發了一會兒呆,慢慢的把另外一隻高跟鞋也甩掉,光著腳邁進臥房。

  地板微涼,踩去如冰水的滋味,斜窗穿過清淡明亮的月光,精細的古木傢俱覆上了一層朦朧的輕紗,寧靜中帶著些許詭異的幽美。

  她絲毫沒有開燈的想法,在床沿坐下,緩緩的後仰倒在床上。

  天花板雪白,李唐和徐霏霏的神情話語清晰如在眼前,一幕幕情深意長的模樣,讓她目光中出現微薄的厭惡。

  沒有別的原因,只因李唐是自己的未婚夫,而徐霏霏又恰好是自己的好朋友。爛俗的八點檔故事,這是半個小時前她提著新婚禮服在停車場看到兩人抱在一起時的第一念頭。

  那一瞬間她的臉上居然勾出了莫名其妙的笑,唇角的弧度一直維持到現在,於是有些酸澀的感覺。

  她對著黑暗「嗤」的笑出聲,氣息彷彿吹得月光一動,李唐那句話以一種幻覺的姿態生成浮光般的刀刃貼心劃過--

  娶到寧文清寧氏企業一半的股權就到手了。

  瞬目呼吸,她很可惜自己居然沒有因此憤怒而流淚。

  眼看著完美支離破碎的那一剎那,如果可以選擇,她依舊會在深夜十一點三十九分的時候突發奇想,興致勃勃的驅車去找李唐,只是想告訴他她要把這件禮服上粉色的扣飾換成淡紫。

  那種三更雨下梧桐花一樣的淡紫,她本來打算這樣對他描述。

  她打賭他一定會問:你們醫學院樓下那排梧桐樹開花時的顏色?

  那麼她就補充給他:從左邊數第四棵,晚春細雨飄過以後的顏色。

  五年前曾有這麼一個落雨的季節,她回頭尋找自己失落的筆記時,抬眸看到了俯身微笑的李唐。

  梧桐花清疏墜落的聲音,一點淡淡的,寧靜的淺紫,他指尖拈著那抹浪漫的顏色,連同那本筆記交到她手中。

  她在他俊朗的注視中一笑,一笑卻如今。

  白馬王子是女孩心中的傳奇,奈何隔霧如隔山,愛情就是女子的霧。

  暮春細雨在一千多個日子上塗抹,重煙深鎖。

  她下意識的把弄著手腕上的碧璽串珠,月光仿似穿過身軀透的心中無比清晰,沒有歇斯底里的痛苦,只是有點兒過於清醒的麻木。

  自嘲似的笑了笑,太清醒了很不好,尤其是女人。

  清透的七彩碧璽觸手溫涼,她本已變得面無表情的臉上再次露出淺笑。

  月光瑩亮,隱沒在交睫一瞬的墨線後,她靜躺著閉目伸手,拽過置於床頭一個花紋古樸的小銀盒,盒內深藍色的絲絨上收藏著幾副不同的水晶串珠,晶瑩剔透。

  石頭純淨的溫度幽涼如水,她扭頭挑出一道有著「黑金剛武士」之稱,可以驅邪辟晦的黑曜石,輕輕一撐滑上手腕。

  晶黑色襯著皮膚纖細的白,十八粒黑曜石顆顆都開了彩虹眼,幽幽浮於月前。

  她挑指,勾起另一副串珠,純金色燦爛的鈦晶,吉祥富貴,如神佛加持,晦氣退散……

  淺藍色清亮之海藍寶,地水火風,淨化靈通……

  淡白色朦朧之月光石,溫潤心情,清柔安神……

  深綠色詭異之綠幽靈,平和情緒,開放心靈……

  暗紅色華麗之石榴石,驅退憂鬱,駐美容顏……

  明紫色尊貴之紫水晶,集中意念,開發靈力,還象徵著……堅貞的愛情……

  芙蓉色星光冰種粉晶,屬於愛之女神阿佛洛狄的顏色,賦予愉快的感情生活,治癒愛情的創傷……

  她藉著月光瞇起眼睛,神情冷淡看著玲瓏水晶在白皙的肌膚上幽靜的陳列,卻感覺簡直就是喧鬧的夜市地攤上賣雜貨的小販。

  貴與賤,不過在人人一念間。

  如果你喜歡,那麼它們就是手心眸底璀璨生輝的珍寶,如果你無視,它們便是路邊泥中滾入骯髒的頑石。

  如所謂愛情,如所謂愛人,如所謂海枯石爛地久天長。

  水晶天然的涼意在手臂上糾纏蔓延,彷彿深秋寒冷的湖水輕湧,經受不住的冰涼。她一把將八串水晶擄了下來丟在一旁,只餘了初時的碧璽,恢復仰面的姿勢閉上了眼睛,累了。

  然而她沒有注意,自己丟出的水晶無巧無不巧的擺成了一個整齊的半弧形,在幽曳清亮的月光下,不約而同的發出了淡淡的光彩。

  八道彩亮的光芒在空中匯成一道,照亮了整個房間,而後緩緩的,緩緩的注入了她右手那串碧璽之中。

  在睡夢中覺得有些冷,衣服潮濕的貼在身上,很不舒服。

  流水的聲音和陽光的溫度,寧文清不情願的睜開眼睛,刺眼的明亮頓時耀入眼底,使她不得已側首以躲避突如其來的光線。

  但只一瞬目,她猛的坐起身來,尖石硌的手臂生疼,觸手處淺水流過指間。

  高山峻嶺,碧水淺灘,好一番幽美夢境。

  她習慣了一下光線到處打量,半坐在石上,卻覺得清醒無比,什麼時候夢也能如此真實?

  入眼之處青山環繞,密林蔥鬱,無邊無垠的碧色層層,遠方山巔一道清流飛瀑,如白練掛川,碎珠濺玉,水聲隱隱。水勢飛落沿山峰層層直下,聚成一道清河奔流,斗折蛇行蜿蜒西去,消失在蒼翠的山間。

  而她就在這水邊,身著一件白色衣衫,纏弦抱腰,長襟廣袖,未濕的群擺隨著山風飄搖輕蕩,如雲過水,手邊翻落一個小小的翠色竹籃,其中裝了些不知名的花草,淺紫深綠幽香依稀。

  她愣了半晌,將手掌攤開在自己眼前,看了看,抬頭環顧四周,再低頭看著自己,下意識的握拳,指尖嵌入掌心微痛。

  這一點切實的感覺牽著千番思緒萬馬奔騰般擁來,她茫然起身四顧,荒山野嶺鳥獸無蹤,有風拂發而過,微涼。

  無意低頭,瞥見水中倒出個影子,白衣,長髮。白衣有些單薄,靜垂身側,長髮及腰,濕了水的幾縷墨色貼在耳邊,略有嫵媚。

  她蹙眉,上前一步俯身看往水中,清水如鏡隨她的動作將那倒影越發照的清晰,她渾身一顫!

  這分明不是自己,又偏偏便是自己。如瀑般的長髮沿肩瀉下劃過水面,清黛修眉,櫻唇淡薄,若有若無的水色中唯有那雙眸子,眼波如舊,是她熟悉的。

  似我非我的荒唐,輪迴?有種剝離的恍惚,莫名所以。

  一片葉子落下水面,漣漪漾處晃散了影子,再看時,那眉眼也如水,朦朧處的迷遠,連這一分也不像了。

  卻在耳邊聽到幾不可聞的歎息,聲音淡淡:「想必是成了。」

  寧文清吃了一驚,脫口道:「你是誰?」不覺中緊緊將唇角一抿,水裡倒影卻丹唇微啟:「我叫鳳卿塵,可能……從此以後你才是鳳卿塵了。」

  「你說什麼?」她似是沒聽清楚,再問了一遍。

  那倒影再輕歎,盈盈說道:「你將手伸到水中來。」

  她稍許猶豫,覺得異常怪異,但還是依言伸手觸摸了清涼的水。

  手腕上的碧璽觸到水流的時候,發出淡淡的微光,映照著折射在水中的陽光,晶瑩奪目,不知是水的清涼還是碧璽的涼意,輕輕的向週身擴散開來。

  她像是看到了紛繁複雜的古老鏡頭在眼前掠過,人影交錯,寂靜無聲,彷彿浮光掠影,幾番輪迴,經歷了數萬年後塵埃落定,有什麼東西就這樣進入了思緒,靜靜的留駐。

  等到光影逝去,水中的倒影問道:「現在你知道了嗎?這是屬於我的記憶,……好像不夠完整,但也只能如此了。」

  她不由自主的以手撫額,去理順那些紛亂的東西,首先清晰的都是草藥醫方,和五年醫科大學所學的知識衝撞結合,亂做一團。時光竟恍然倒流至千年之前,她心間有點兒冷意擴散,隱隱覺得頗為離譜的不安。

  正想著,她突然微抽一口冷氣,指著水中的影子說:「你自己……」

  「是心疾,」水中那倒影說道:「我是久病成醫。」

  她手壓胸口,並未察覺異常,但只覺得似極了借屍還魂,便說道:「你……快送我回去。」

  「或許不行了。」倒影在水中靜默後說道。

  「為什麼?」她一急追問。

  「那巫族的禁術我並不完全通曉,事出意外,如何送你回去我著實不知。」

  「那你為什麼把我弄來?」

  「心疾忽發,只有這禁術救得了性命。」

  寧文清直起身子,目中掠過不悅,質問道:「你拿別人的性命換自己的性命?」

  「我只是想將自己送至它處以此續命,並未想到會發生此種事情,發現時已然來不及了。」

  「怎麼偏偏是我?」

  「你有九轉玲瓏石,也是你自己發動了九轉玲瓏陣。」

  一切自有因緣在,冥冥注定,寧文清張口欲言,卻只覺得好笑,無話可說。

  那倒影繼續說道:「實在抱歉,牽連了你,我先前並不知如此嚴重。為了保你元神無恙,我已將自己的精神盡數與你,也算是一點兒補償吧。」

  她茫然俯視水中,突然想起一事,問道:「那你會怎樣?」

  那倒影淺淺的笑容中帶著一點兒苦澀,道:「可能就……唉,不知道了……」

  她脫口而出:「魂飛魄散?」不知為何,心中竟略有不忍。

  那倒影搖頭不語,在水波的漣漪中露出清清淡淡的笑容,笑容逐漸的破碎,融化,最後消失的無影無蹤,變成了她自己陌生的一張面容,一模一樣的,除了那滿臉的驚愕和無奈。

  寧文清跌坐在冰涼的岩石上,她慢慢彎腰伸手撲了把水在臉龐,藉著水的涼意想使自己冷靜,再抬頭,卻陡然間一身的迷茫。

  這究竟是活著,還是已經死去?身體髮膚,思想神魂,哪一個才算生命的存在?現在她是誰?另外一個她呢?她到底在哪裡?她該做什麼?

  兩廂混雜的記憶伴著前赴後繼的無助感極強烈的兜上心頭,她的手指扣進岸邊的青石,許久不能動。

  佛曰四大皆空,身心如幻,事到臨頭,發現一切都那麼遙遠,她能做的只有站起身子將脊背挺直,用陌生的身子支持越飄越淡,幾乎快要散掉的靈魂。

  日漸西移,逐漸孤獨的綴在山間空曠的天空,慢慢平靜下來的寧文清,或者說是鳳卿塵打量著將要籠入暮色的山野凝神思索,在她想了很久準備回頭的時候,身後突然伸來一雙大手緊緊摀住了她的嘴。

2、萍水相逢天涯人

  卿塵大驚,張嘴欲喊,聲音未出喉嚨便就被悶斷,那手很噁心的捂在嘴上,勒的她生疼,她奮力掙扎,從水中混亂的倒影中看到一個絡腮鬍子的大漢正挾持著自己。

  惶急中她用盡全力手肘向後撞去,趁那大漢吃痛鬆手的當兒拚命一掙,力氣雖不大也推的那大漢趔趄了幾步。

  卿塵這才看清他凶神惡煞一副模樣,絡腮鬍子裡泛黃的牙齒上沾著煙草,看的人一陣反胃。她和那人對視片刻,突然驚醒,急喊「救命」,躲開那人再次伸來的手掌扭頭便跑。

  身後傳來一聲:「小娘們兒,還想跑?」那大漢拔腿追來。

  河邊亂石嶙峋,卿塵步履踉蹌幾次險些跌倒,聽到身後腳步聲越來越近,急中生智俯身抓起地上的石頭往後扔去。

  一回頭卻駭人發現追來的居然不止一人,另有兩人和先前那大漢當她是到手的獵物一般,正獰笑著從三面圍上來。

  她心神懼震,不料落腳踩在岩石厚厚的青苔上,竟失足跌入水中。

  驚叫一聲掙扎著沒有一頭栽倒,水倒是不深,只沒到半腰,岸上噁心的臉卻越來越近,髒手向她抓來。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咬牙一橫,即便不會游泳,卻斷然轉身向水深處撲去。

  水從腰部迅速漫到胸口,白色的衣服被水波衝起像綻開的雲彩般飄展,絲絲黑髮如縷遊蕩,渾身濕透眼前迷濛一片。她驀然苦笑,不知接著是魂飛魄散還是運氣好能神歸本位。

  正在這當口,身畔突然響起強勁的破風聲,岸邊「哧哧」兩道激響夾雜一聲痛呼,有個清冷又略帶沙啞的聲音在她耳邊說道:「伸手!」

  她茫然抬手,一隻幾乎和河水同樣冰的手大力將她從水中拉到岸邊岩石上,眼前閃過一雙沉寂的眼睛。

  她未及看清那人模樣,先發現兩隻狼牙羽箭釘在岸上緊追不捨的兩名大漢腳前,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長箭插入河灘直沒箭羽,可見箭上力道非凡。

  另有一隻長箭則射中追入水中那人的胳膊,那人慘聲呼痛,連滾帶爬的向岸上摸去,河水中拖出一道殷紅的血線。

  「幾個爺們兒欺負一個弱女子,沒臉沒皮,還不快滾!」身邊一個身著窄袖勁裝,手握纏金弓,身形如松柏般英挺的年輕男子沉聲喝道。

  卿塵這才看清射箭的和救自己的並非一人,拉自己上岸的人靠在岩石上,挺拔的身形被一襲修長的黑色披風裹住,臉上戴著副銅色面具,遮住了半邊臉。

  因為面具的原因,卿塵看不到他確切的樣子,唯有面具後一雙深沉的眼睛,眼底幽黑無垠,不見有絲毫的喜怒哀樂,露在外面薄而堅定的唇,和那雙冷清的眸子很相配。

  射箭的男子見幾個歹徒倉皇而逃,也不追趕,只回頭道:「四哥,你怎樣?」

  那被稱為「四哥」的人也不說話,只是微一搖頭,射箭的男子目光轉到卿塵身上,突然一愣,急忙轉開臉。

  卿塵呆了剎那,「啊」的輕呼蹲在了地上並將雙手擋在胸前,這身輕薄的白衣遇水濕透,曲線玲瓏的緊貼全身,她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瞬間衝至面頰,原本瑩白的俏臉剎那間火燒飛紅。

  正為難間,一件寬大的披風迎頭罩來,落在她的肩上。

  她扯著披風站起來,抬頭,正迎上面具後安靜的眸子,那雙眼睛雖然一直看著她從未轉開,卻像是什麼也沒見到,依然寂冷如初。她目光往下移了幾分,駭然一驚。

  那男子胸口赫然插著支短箭,先前被披風裹著看不到,現在披風丟給卿塵,露出深黑色的緊身衣衫早被鮮血染透,半邊呈現出一種濃重的顏色,卿塵手中拉著的披風上亦沾染了不少的血跡。

  怪不得他一直靠在石上,看起來這傷勢竟是不輕。可能因為方才用力的緣故,又有新鮮的血液殷殷從傷口流出,緊抿的薄唇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

  卿塵站起來時聽到他沉聲道:「十一弟,拔了這箭。」

  那被稱作「十一弟」的射箭男子無暇顧及卿塵,上前扶那人坐在石邊,猶豫的看著傷口。

  那人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符樣的東西,交給十一:「你見機行事,動手吧。」

  十一劍眉緊蹙,手中狠命一握令符,道聲:「四哥,你忍著點兒。」握住露在他身體外的箭尾。

  「哎!不行……」卿塵一下子反應過來,急忙阻止:「這樣拔會要命的。」

  那人胸口微微起伏,傷口的血便隨呼吸不斷湧出,目光無聲掠向卿塵。

  十一住手,有些心急的道:「不拔一樣要命。」

  卿塵過去在他們旁邊俯身,說道:「不是不拔,只是你這樣拔箭,就算拔出來他不疼死過去也流血死掉了。」

  「那怎麼辦?」十一問道。

  卿塵打量箭傷的位置和情形,估計沒有傷到心肺,否則怕也熬不到現在,她問十一:「有刀嗎?小一點兒的。」

  十一自身上取出一把長約三寸的小刀,刀鞘簡約卻精緻,一看便非凡品,道:「有,幹嘛?」

  卿塵道:「我會些醫術,相信我不防讓我試試。」

  十一扭頭看那人,那人和卿塵對視稍許,卿塵在他眼中沒有捕捉到任何情緒的波動,聽他用那樣虛弱而淡漠的聲音道:「好。」

  卿塵接過十一遞來的小刀,入手甚是沉重,刃窄且薄,相當鋒利,雖然不能和外科手術刀比,但也可用。

  她對十一道:「輕一點兒扶他躺平,讓傷口高於心臟。再找找有沒有酒之類的東西,沒有的話就想辦法點火來。」沒有基本的消毒,只好找東西代替。

  十一道:「酒有一點兒,也有火種。」從懷裡掏出一個扁形嵌銀小壺:「上好的花彫。」

  卿塵白他一眼:「又不是品酒賞月。」她很快用小刀將披風相對乾淨些的裡料裁下一大幅,分做幾塊,就著一旁的清水洗了下手。接過十一遞來的酒壺,蘸了酒把刀子擦拭一下,小心的將那人傷口四周衣服割裂,整個傷口露出在眼前。

  她俯身仔細看察,傷處的血隨著呼吸持續性的流出,呈暗紅色,估計沒有傷到動脈,這樣的話拔箭時血應該不會噴湧的太厲害,她又扭頭看了看那人,發現他躺在那裡安靜的看著自己的一舉一動,眼底不波,看不出是不是信任,有沒有懷疑或是,懼怕。

  她對他笑了一下,將刀子在十一燃起的火種上燒炙後,遞給十一拿著。又用酒擦了擦手,用蘸了酒的布將傷口附近簡單的處理了一下,接過刀子說:「沒有麻醉,可能會很疼,要忍一忍。」

  那人不語,只是微微點了下頭。

  卿塵閉目細想這傷口附近的靜脈分佈,箭有倒刺,不能直接拔出,她抬手壓上傷口旁邊的靜脈血管,手中小刀準確利落的劃上傷口旁邊的肌肉,隨著那人一聲悶哼,握上箭尾略一用力,斷箭應手而出,緊跟著湧出鮮血,但由於按壓正確,並沒有大量的噴出血液。

  卿塵將斷箭丟到一旁,對十一道:「布。」

  十一將卿塵剛才疊好的布遞過去,看她層層壓在那人傷口上,問道:「四哥,覺得怎樣?」

  那人唇色慘白,但在這樣的劇痛下居然還保持著神志清醒,隔了會兒,方慢慢道:「還好。」

  卿塵將靜脈血管的位置示意給十一看:「你用手壓著這裡,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草藥止血,記著別鬆手也別太用力。」

  十一依言接手過來,不多會兒,卿塵拿著些綠色的山草回來,洗淨碾碎敷在那人傷口處,換了塊乾淨布重新按壓包紮。那血果然逐漸止住,卿塵心中歡喜,看來這草藥是對的。

  天色漸暗,黛山凝紫,一日已入黃昏,天邊火燒般的帶起晚雲長飛,透露著夕陽餘暉暖意連綿。飛鳥自霞色間成群掠過,投林歸巢,悉窣一片。

  卿塵坐在一旁岩石上長長鬆了口氣,抬起頭來:「天黑了,總不能就待在這裡。」

  十一問道:「這附近可有人家?」

  卿塵略沉默了一下,笑笑說:「有間竹屋……是我的家,你們不介意便隨我來。」

  十一見那人不反對,便道:「如此叨擾,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卿塵抿唇想了想,道:「我叫……鳳卿塵,你呢?」寧文清三個字說到嘴邊,卻突然改變了主意。

  聽她問過來,十一沉吟一下,抱拳說道:「姑娘萍水相逢援手施救,本該如實相告姓名,但我兄弟二人另有苦衷,如編造欺瞞,不是男兒所為之事,不知姑娘能否見諒?」

  卿塵聽了後說道:「你不願說,我就不問了,是你們先救我的,大家扯平。」

  十一略一思量,道:「在下家中排行十一,你不妨稱我十一。」

  「好,十一。」卿塵點頭,看向一直閉目養神的那人。

  那人睜開眼睛,清冷中帶著沉沉倦意,淡聲說道:「多謝你。」

  卿塵微微一笑:「不謝,聽他叫你四哥,那你一定排行第四了?」

  十一道:「四哥大我幾歲,看你我年齡相仿,卿塵姑娘若不介意,不防也稱一聲四哥。」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2 12:40 PM

3、綠竹盈盈世外居

  卿塵點頭站起來:「我帶你們去竹屋吧。」

  三人一起溯河而上,卿塵即便心中有著記憶,但並不代表便能順利找到路,何況天色已暗,當真費了些周折才到那裡。

  那人隨他們走了這許久,卿塵和十一雖然連攙帶扶,無奈傷口經不起震盪,又有鮮血湧出,想必甚是疼痛。他卻始終一聲不響,冷峻的唇角緊抿,眸子中一片暗沉,遮擋了所有感情包括痛楚。

  待到了竹屋,天色已全然黑下。卿塵推開竹籬柵欄引他們入內,依稀藉著天上緩緩展開的星光看到這小院中種著不少草木,夜風中傳來若有若無的清香。

  屋中桌上摸到燭火,點燃後光線也並不十分明亮,這竹屋不大,但收拾的極其清爽乾淨。桌椅櫥凳皆以碧色青竹製成,擺放的錯落有致,燭火下恍惚落上了一層柔和的色彩,瑩瑩淡淡。

  卿塵打起竹簾,裡面是一間臥房,同樣竹製的床上掛了青紗羅帳,床上被褥俱全。屋子中間擺了張桌子兩把竹椅,牆邊掛有銅鏡,鏡旁放了木梳,一支玉簪格外醒目,提醒人這是間女子的閨房。靠近窗子的一邊,擺著張簡單的古琴。

  卿塵先和十一安頓傷者躺好,對十一道:「桌上有水,先給他少喝一點兒,我去找藥。」

  說罷挑簾出去,另有間房裡一邊放著些瓶瓶罐罐,還有不少晾曬好的草藥,另一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她隨手翻看,十有八九是醫書。

  她拿起藥瓶逐個細看,不一會兒從中挑出兩個小瓷瓶,又找到些乾淨的繃帶。再看另一間房,原來是廚房。

  此中日子過的井井有條,看起來清幽自在,之前的主人也當的上是蘭心蕙質了,她有些出神的站在屋中,看著四周的一桌一椅,只覺得眼前的一切在真實和虛幻中交替浮沉,沖的頭腦隱隱作痛,心中空空如許,她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十一出來問道:「有藥?」

  她驀然回神,雙眸略帶迷茫的看著十一,十一見她神色蒼白,上前問道:「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卿塵急忙搖頭:「沒事。這裡不缺藥,我給他換藥包紮一下,那邊是廚房,你去弄點兒吃的來吧。」

  十一愣了愣:「廚房?好,我看看去。」話題的轉移讓他忽略了卿塵眸中的異樣,並未細問下去。

  卿塵打了盆水回到臥房,搬張凳子將藥和繃帶放在床邊,俯身去輕聲道:「我給你換換藥,那些草藥只是權宜之計,不太管用的,能坐起來嗎?」

  燈下掩映著淡淡溫柔的暈黃,那人的露在面具外面的臉卻看起來煞白的,只是眼神還清朗明瞭。他略有些吃力的用手撐起身體,卿塵在他身後掂上被褥扶他靠好,觸到他的手時覺得很涼。她毫不避諱的伸手幫他解開衣衫,沒有看到那人原本靜漠的眼中掠過的一絲詫異。

  傷口果然裂開了,卿塵從一個青花瓷瓶裡倒出些清透的汁液,小心的清理了一下血污,一邊道:「疼的話便告訴我,我盡量輕點兒。」又取出點兒乳白的藥膏,輕輕敷在傷處,重新用乾淨的繃帶開始包紮。

  那人默不作聲,手卻在身邊緊握成拳,就連每一次呼吸都會牽扯到傷處,痛楚割裂一般反反覆覆,幾乎將人的體力抽空,唯有卿塵指間下輕巧的動作,為他帶來些許清涼的緩和。

  卿塵手指碰到他的肌膚,觸手處始終蘊藏著某種沉穩的力度感在其中,受傷和流血並沒有使他放鬆,似隨時保持著不易察覺的警戒。

  她眸光輕動,對他投去安靜的一笑,那笑落在了他深黑的眼眸底處,一轉便被吸了進去。

  他身上溫度有些偏高,不知是不是天氣熱的緣故,卿塵擔憂的蹙眉:「但願不會燒起來,你躺一會兒。」扶他躺好,將髒掉的衣服收走。

  那人疲倦的閉上眼睛,忽然又睜開:「……卿塵姑娘。」

  「嗯?」卿塵抬頭,一邊不耐煩的抖了抖總是礙事的衣袖。

  「十一弟,身上也掛了彩。」分明是關心別人,聲音也不帶什麼感情的樣子,冷冷淡淡的,波瀾不驚。

  卿塵方纔已經看到十一肩頭有傷,只是不太嚴重忙亂中便沒有機會理會,現下也想起來:「知道了,我去看看,你歇著。」替他輕掖被角,掀簾出去。

  步出屋外,一陣濃煙迎面嗆來,卿塵看到廚房那邊不停的湧出煙霧,急忙去看,正和一身狼狽撞出屋的十一碰個滿懷。

  十一伸手拉住差點兒跌到的卿塵,抹把臉道:「怎麼回事兒,灶火點不著。」

  卿塵看著他被煙灰抹了個唱戲一樣的花臉,忍俊不住,指著他「撲哧」笑出聲來,十一挑挑眉毛:「你……笑我……不然你去試試?」

  卿塵笑想,不就是生火嗎,把木頭用火點燃誰還不會,挽挽袖子:「看我的。」信心十足步入灶間,十一跟在後面決心虛心請教。

  半盞茶的功夫,兩個人坐回外屋桌前,灶間亂七八糟一片狼藉。十一看著卿塵,眼中帶著三分笑意三分戲謔三分無奈,一臉「原來小姐你還不如我」的表情。

  卿塵不服氣的托腮靠在桌上,她從未想到生火居然如此不易,更可氣的是眼前十一一臉調侃神情,看他忍得辛苦,沒好氣的說:「想笑就笑,幹嘛表情那麼古怪?你又不比我好多少,五十步笑百步。」

  十一看著她黑一道白一道的小臉,忍了忍,卻終於還是大笑起來,爽朗的樣子使他看起來英武中帶上三分瀟灑,一時間陽光萬丈萬里無雲的樣子。

  卿塵恨恨跺腳,道:「笑!你生不起火來,別說藥不能煎,大家也都餓著好了,看誰著急。」說罷修眉上揚,鳳目微挑,做個要挾的表情,甩手走人。

  不管十一在外一臉哭笑不得,她自顧入屋配藥。品種繁多的草藥有些她之前便認識,有些根據得到的記憶才知道,那種感覺斑駁陸離,穿插心間,彷彿有些東西在思想裡是她的又不是她的,說有又像是沒有,在需要的時候會突然冒出來,還沒有時間理清,繁複生亂。

  她思索著仔細挑選藥材,不敢馬虎,冷不防十一掀簾道:「哈,成了。」

  「成了?」卿塵隨他出去,頗帶懷疑:「沒滅?」

  「燒的好好的。」十一神情中帶著點兒得意:「此等小事,難不倒本……少爺。」

  她不以為然的挑挑纖眉:「那麼煮飯的事情當然也難不倒你,有米有菜,如此拜託了。」趁十一愣神的當,她大力拍上他肩頭,並故意落在傷口處,在十一「哎喲」痛喊時又露出靈黠的眼神,盈盈笑語:「先看看你的傷。」

  十一氣結,卻對著她一張笑臉無法可施,只好自認倒霉。他肩上左臂都有輕傷,左臂一道稍重流了不少血,卿塵仔細看去,竟像是刀傷。話到了嘴邊想問卻又停住,只著眼仔細打量。見他一身黑衣雖然穿著簡單,但用的是上乘好料,暗起雲紋,裁剪得體,丟在桌上的長弓握手處纏以金絲,兩條精雕的飛龍盤旋襯於雙側,腰間佩劍素典古雅,銳意透鞘,想必都不是尋常人家的用物。

  傷口處理妥當,十一笑道:「多謝。」

  卿塵道:「不謝,煮好了飯過來,就當藥費。」

  十一搖頭:「伶牙俐齒,一點兒虧都不吃。」

  卿塵抱起桌上的藥:「承讓,彼此彼此。麻煩你先點火煎藥如何?」

  「好說。」十一故技重施,從屋中拎出罈酒淋在卿塵備好的藥爐中,加了木柴,火折子一碰即燃。

  卿塵湊上前去看了看那酒,明眸一揚:「牛嚼牡丹!這可是浸了多種藥材上好的藥酒!」

  「哦?」十一聞言,以小盞傾出酒來飲了一口,半晌說道:「好酒!」

  卿塵好奇心起,伸手在酒罈中蘸了蘸,以舌尖品嚐。只一滴,入口清苦的藥香混著酒的純冽,久久不散,回味中沖的人心神舒泰。

  她點頭道:「是不錯。」又伸手去壇中,突然「啊」的一聲將手縮回,壇底深處那截深色的原來是條蛇。

  十一仔細一看,突然笑道:「這酒難道不是你泡的,當初這蛇是怎麼抓的?」

  卿塵心中微怔,隨即鳳目斜挑看他:「我自有辦法,不勞操心。這酒值得一飲!」她將無法回答的事避開。

  十一朗朗一笑,隨手倒了兩盞酒:「有幸相識。」

  卿塵將酒盞接過手中,唇角輕揚:「有緣相見。」

  兩人舉杯,飲盡後彼此照杯一亮,酒勁冽釅入喉清醇,都覺得痛快,沒遮攔的笑聲響起在屋中。

4、卻是燈火闌珊處

  燈色輕淡,卿塵端了碗粥去房裡,伸手想試試那人額頭的溫度,卻在半空中停住手,一副面具隔在那裡冷冷劃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他看起來像是睡著了,她遲疑片刻,最後還是放棄了心中念頭。手收回來時碰到那人身側的指尖,冰涼的劃過她的手背。

  正猶豫要不要將他叫醒,一抬眸,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睜開眼睛,黑沉沉的眸子中有點兒疲倦的神色,但卻掩蓋不了那種似乎天生入骨的峻冷和深沉,靜靜的望向她。

  「啊,醒了?」卿塵和他對視稍許,心中升起整個人被看透的感覺,彷彿那目光可以穿透一切,使人沒有任何保留的餘地。她輕輕將修眉一挑,起身去端粥:「吃點兒東西吧。」

  那人閉了一下眼睛,緩緩搖頭。

  「我知道你現在沒有胃口,但是什麼都不吃不能恢復體力,對傷勢毫無益處。」卿塵勸道:「而且吃了東西才好吃藥,那樣子藥效好些,也不傷胃。」

  本以為還要再費些口舌才行,那人卻只停頓稍許,又靜靜的閉了一會兒眼睛,便沒有任何異議道:「好。」

  卿塵扶他半躺起來,試了試粥的溫度,瓷勺隨著她手腕輕翻碰到碗沿,發出細微的聲響,襯的屋中格外寂靜。

  那人看了她一會兒,淡淡說道:「面具是帶給敵人看的,摘了吧。」聲音中帶著一種自然而然命令的語氣,不容置疑。

  「嗯?」卿塵停下手中的動作,她心中揣摩那面具後的模樣。

  那人見她不動,停了停,又道:「我手上沒有力氣。」

  「哦。」卿塵知道那是失血過多的緣故,而且想必他傷處現在也是極其疼痛。她將粥放在身旁,心裡不知為什麼居然有點兒緊張的感覺,「那我摘下來了。」

  那人不再說話,她伸手,輕輕將那張面具取了下來,露出一張輪廓分明的面孔,因傷勢的關係不見血色,顯得略有些蒼白,漠然而淡定。

  沒有想像中的英俊無比貌賽潘安,但是卿塵一下子呆呆愣住,彷彿在千萬年之前自己見過,見過這清峻的面容。

  那一剎那的恍惚,讓她彷彿沉淪夢中時光流轉,墜入了未知的輪迴。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她在心底奇異的情緒中靜默了片刻,那雙眼眸中的黑沉倒映出她的身影,一抹淡淡的清光掠過。

  她突然便回神過來,方纔那杯酒彷彿化做了烈烈暖意燒在五臟六腑,叫她覺得臉上微熱,眸光低轉避開他的眼睛,將面具放在床邊,盡量若無其事的像當年在醫院般把他當成實習對象,伸手去試他額頭的溫度。

  那人似乎微微避了一下,卻又任她的手落下。

  並不很燙,她將粥端過,他卻沒有接。

  一瞬不解後卿塵暗想自己真是粗心,抱歉一笑,舀了一勺送到他唇邊。

  他坦然任她服侍,並未有絲毫不適,身上有種清貴的氣度,彷彿自然便該如此。

  只喝了半碗粥,他便搖頭不想再喝,卿塵也沒有勉強,問道:「有沒有別的不舒服?」

  「沒有。」他說出不帶波瀾的回答,明明精神不濟,目光卻還是可以一直看到人的眼底心底。

  「嗯。」卿塵也不再說話,屋子裡一下子很靜,一旦靜下來便沒有人打破這樣的氣氛,她覺得和他在一起語言似乎都是多餘的,待再喝了藥,不多會兒他便昏昏沉沉睡過去。

  窗外月色如水,透過細竹窗欞明明暗暗灑入些花影,十一也趴在桌上睡著了,卿塵卻一點兒倦意都沒有。

  空曠的夜裡只有她醒著,這樣安靜的站這裡,迷茫,甚至些許的恐懼趁著黑夜悄然滋生,纏的她心中緊澀。

  她毫無目的的在銅鏡前坐下,拿起梳子理順著垂肩長髮,鏡子中淡淡映出人的影子,異常陌生,恍惚仍舊沉夢未散。

  她抬起頭來,漠然看向窗外,月華如練,寒照長夜,清輝落影悄然覆上心底,帶著無盡的幽涼深黯。

  一種難言的滋味湧上心頭,她很想把十一喊起來和自己說說話,免得獨自胡思亂想,可是回頭看他趴在桌子上睡得那樣沉,又不忍心叫醒他,反而找了件東西給他搭在肩頭。

  即便喚醒十一又能說些什麼呢?或許這真的就只是個夢,一轉便醒過來了,從來便荒唐。

  床上的人一直睡的不很安穩,她放輕腳步走過去,伸手覆上他的額頭。他沒有如前幾次般睜開眼睛,只是微微蹙了下眉,渾身入手滾燙,究竟還是燒起來了。

  她緊著眉心站在床邊,隱覺擔憂,便去院中打了盆清水過來。夏日井水透骨的涼,卻正好合用,用布巾蘸濕敷在他額上,稍後便再換下,反覆的保持清涼。

  手邊沒有熟知的一些藥物,只能用此法降溫,聊勝於無。她想起十一找到的那罈酒,便去倒來一些,很小心的替他擦拭身子,再將浸涼了的布巾墊在他頸後和腋下,希望能見成效。

  自小只被別人照顧著,從沒有做過這樣照顧病人的事情,一時還有點兒手忙腳亂。

  當挽起他的衣袖時,有什麼沿他手腕滑下,卿塵藉著燭光看去,是一串黑色佛珠樣的東西。她立刻認得那是串極其純正的黑曜石,光澤沉斂,每顆珠子上面都開了雙面彩虹眼,是這類寶石之中十分難得之物。

  她低頭看著自己腕上的碧璽,想起所謂的九轉玲瓏陣,還有那神秘的巫族禁術,或許這些水晶寶石是能夠送她回去的方法,她略有希望。

  那人突然輕輕動了一下,卿塵怕他不知覺翻身動到傷口,急忙伸手壓住他的手,觸到他手指時卻被他握住,不肯放開。

  她試著抽了抽,覺得他握的很緊,似乎在隱忍著什麼樣的痛苦,心中一軟,便用手指輕輕的撫摸他的手背,隨著她掌心的溫度,他的手慢慢變得溫暖。

  如此折騰了半夜,天色微明的時侯,她終於撐不住趴在床邊睡去。

  醒來的時侯,發現晨光淡淡的灑滿四周,原來披在十一身上的薄被罩在肩頭,她的手反被蓋在那人修長的指下,有種被保護的感覺。

  卿塵抬起頭來,用另一隻手撫上眼睛,睫毛微濕,彷彿是淚痕。

  已經忘記了短暫的夢境,也不知今日將如何。她輕輕把手抽出,再將他的手放進被中,他看起來已經退燒了,睡得很沉的樣子。

  卿塵如釋重負,在床邊站了半晌,才輕聲說道:「太好了。」

  「什麼太好了?」十一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卿塵嚇一跳,回首瞪他:「嚇死人了!幹嘛神出鬼沒的?」

  十一倒沒有立刻反駁,反而笑笑:「辛苦一夜,不好意思。」

  卿塵知道他連日疲憊,昨夜其實也沒睡安穩,只輕鬆說道:「記著你欠我一份人情好了。」

  十一雙手抱在胸前笑問:「那要怎麼還?」

  「我還沒想好,想好了再說,你先欠著。」卿塵道。

  「行,就當欠你的,」十一爽快說道:「這樣難得的機會可不要隨便用,十一爺我輕易不答應別人要求。」

  卿塵鳳眸斜飛,一臉的不以為然:「說話聽起來很像自大狂。」

  十一哈哈一笑,道:「我剛到河邊看了看,去弄條魚回來燒了吃怎樣?」

  「好啊,」卿塵頗感興趣,她還沒有看過這附近究竟是怎樣的地方,便道:「我也去。」

  十一搖頭,做個拜託的手勢,指了指床上。

  卿塵回頭看去,挑挑眉梢,接著明眸一轉,道:「兩個要求。」

  「趁火打劫。」十一低聲道,卻並不推辭:「只要四哥無恙,區區兩個要求又算什麼。」

  卿塵抿唇,眸光明媚,笑意十足:「去吧,這裡有我。」

  十一神情瀟灑,露出個爽朗笑臉,轉身離開。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2 12:40 PM

5、錦瑟無端五十弦

  緩步走出竹屋,舉目望去,四周皆是連綿起伏的青山,淬染了林木色澤,一色碧綠平靜而深遠的鋪展在天地間。

  竹屋依山而建,半隱於茂林修竹,昨日那條河流離此還有段距離,只依稀能聽到水流琤琮之聲,不急不緩,如珠玉輕動,流淌於寂靜的深山。

  夏日的山風微涼,吹得卿塵衣襟輕拂,髮絲飄揚,她往前走了幾步抬頭望向一碧如洗的天色,陽光似金純淨的透明,淡淡的鋪瀉長空。

  她伸手,彷彿想握住流動的光線,陽光落入眸心,有一點點刺痛。

  就連陽光,都感覺如此陌生。

  她面對著寂林山野站了很久,終於長歎一聲,轉身回到屋中。

  竹屋清涼而安靜,透人心骨的空沁。

  神情落落的獨自坐了會兒,百無聊賴兜上心頭,她隨手撥了一下那張古琴,琴弦悠長顫於指尖,發出似有似無細微的聲音。

  這琴和她以前學過的古琴並不十分相同,她一時好奇,一弦弦挑抹,慢慢摸索彈法。一首曲子撥弄下來,再彈一遍便流暢許多,第三遍越發得心應手。

  琴弦通透的聲音總雖淡,卻令繁複的心事沉靜下來,她壓著纖細琴弦,迎著落入窗間的陽光慢慢揚唇微笑,突然聽到一個清冷的聲音說道:「商音往角音時再慢些,會更好。」

  她回頭,見那人不知什麼時侯已經醒了,靠在床頭聽她彈琴。

  「醒了嗎?是不是我吵醒你了?」她走到床前。

  「什麼曲子?」他不答她的話,反而問道。

  她微微一笑,說道:「隨手撥弄而已。」

  那人也不再追問,只淡淡道:「有些煙雨飄搖,笑傲人世的意趣。」

  她抬眼看他,不想他竟能聽出曲中之意。

  那人又道:「此曲若以簫相和該不錯,以後可讓十一和你試試。」

  「十一會吹簫?」她問。

  「會。」那人道。

  一時間,兩人似乎再無話說,一個靜靜的躺著,一個靜靜的坐著。

  卿塵覺得和這人在一起總是特別安靜,不像和十一見面,可以隨性的鬥嘴說笑。不過就連十一對著他都一副認真的模樣,不是人變得安靜,而是有他在的地方就會自然而然的安靜。他身上似乎有種奇怪的氣質,一點兒淡然的清寂,一點兒峻冷的高貴,讓人並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胡鬧。

  她自顧的想著,無意抬眸,正遇上那人看向她的目光,眼底帶著若有所思,研判的意味。

  她側頭看他,覺得無法揣測他在想什麼,他讓她想起深湖之中遙遠的青峰,倒影明澈而清淨,卻是雲深不知處。

  這安靜叫人略覺異樣,她便隨口問道:「身上好些嗎?」

  「嗯。」還是這樣簡單的回答,在她以為兩個人又要就此陷入沉默的時候,聽他道:「你的醫術師從何人?」

  見此一問,卿塵瞬目一笑,笑間略有些無奈,這說來話長,卻又無從說起:「沒有人教。」她淡聲回答,語中不自覺的帶了些蕭然意味。

  那人眼光淡淡掃過她眸底,說道:「藥效很好,我見過很多高明的大夫,都未必配得出這樣的傷藥。」

  卿塵想起了很多更有效卻無法找到的藥,起身倒杯水給他,說道:「見效太慢,否則你也不用燒了一夜才好。」

  那人就著她的手上喝了杯水,她問:「還要嗎?」見他搖頭,便將杯子收好,她心中黯淡,不想再回頭面對沉默,便走到琴邊:「你若不嫌吵,不如就聽我練琴?」

  「佳人撫琴,豈會嫌吵。」那人道,看起來精神尚好。

  卿塵坐在琴前,撥動幾下絲絃,抬頭看向窗外,緩緩理韻,一聲悠揚的琴音應手而起。

  曲調低緩,沉遠平曠,她弄弦隨意低唱:「數盡江湖千萬峰,無極浩瀚吾心胸,走遍中原到南疆,看我大翼展雄風。魔道崎嶇路難通,明日青山又幾重,人生運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平川策馬,天高地廣,如吟如訴漸漸鋪展。

  忽而,原本平緩廣闊的弦下隱隱生出金戈劍影,氣勢逼人:「誓死奔雷,威震山河動,劍如白虹,出鞘追元兇……」

  霸氣正濃,卻化作繞指絲柔,隨著她清緩的嗓音透出深情無限:「也有情深處,何必相約再相逢,自古英雄多寂寞,將相本無種……」

  柔情過後,風起雲湧,琴音再變,豪情隨歌而起:「好男兒莫錯過青春,看風雲再變,彩雲飛揚。」

  弦收曲終,餘音裊裊,輕繞在窗前明淡的陽光中,浮沉微動,悠悠散去。此歌此曲總讓她心生不能淡去的悲遠蒼涼,她默然坐在琴前,一時間四周寂然無聲。

  卻聽屋外有人道:「好琴!」十一拎著尾活蹦亂跳的鮮魚進來。

  「哎呀!」卿塵看他提著魚湊到琴前,魚的腥氣和滑滑膩膩的感覺就在近旁,忙起身躲開:「快拿走!」

  十一故意將魚拎高,笑她道:「不是還要和我一起去抓魚嗎?怕成這樣。」

  卿塵躲到床邊:「活的魚好玩,死掉的多噁心。」

  「哎!」十一道:「這魚可是活的。」說罷還特意將手中魚晃了晃,那魚吃痛,越發掙扎起來。

  「魚離了水,和死的差不多!」卿塵急忙閃開,指著魚求助似的看了看床上的人。

  那人淡淡道:「十一弟。」

  十一聽那人說話,便不再嚇卿塵,一聳肩:「算了,有四哥護著你。剛才那琴是你彈的?」

  「嗯。」卿塵道。

  「歌也是你唱的?」十一又問。

  「是!」卿塵答,目光中明顯在認為他多此一問。

  「不錯,不像出自女子之手。」十一道:「『人生運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這句詞寫的好。」

  卿塵看他道:「我倒喜歡那句,『自古英雄多寂寞,將相本無種』。」

  十一問道:「為何?」

  卿塵隨口道:「帝王將相寧有種乎?天高地廣,人生百年,登臨九五封侯拜相人人皆有可能,有什麼是命定的。」

  此言一出,四道目光落在她臉上,那人的目光不著痕跡的微微掠過,十一卻停在她眼中,道:「你好大的膽子呢。」

  卿塵微怔,隨即不以為然的笑,一雙翦水明眸在笑意中風姿清傲:「帝王將相,能者居之,從來都是如此,天命,乃是人為。若天生其才,為何就不能覬覦權位?」

  「那君何以為君,臣何以為臣?忠孝又何說?」十一亦笑問。

  「忠孝是君王的暗劍,殺人於無形,有什麼意思。」卿塵便笑答:「哪一代王朝的開國之君是忠孝之人?強者生,弱者亡,強者便為弱者定下倫理規矩,直到下一個強者來取代。不過無論怎樣替換,有些是不變的,便如你所說的忠孝,思想的控制實在是最好不過的無聲的利劍。」她突然看到十一手裡還拎著條半死不活的魚,小心的又往後避了避。

  十一倒沒有再拿魚嚇她,眼中意味深長:「口氣不小,那你倒說說,怎樣才算是可覬覦權位之才?」那人一言不發,只是安靜的聽他倆你一句我一句瞎扯。

  卿塵隨意而言:「沉機、師謀、馭人、冷酷、大度……或者還有其他,我只知自古英雄寂寞,待到最後都是高處不勝寒,所以世事公平,英雄要付出代價,不是誰都能做,你就算了吧。」她不忘調侃十一。

  十一不以為忤,揚眉說道:「成大事者,需慎謀遠慮,處變不驚,識人善用,戒急用忍。」

  卿塵側首看他,故意一本正經道:「嗯?說的在理,看不出你還是個人才,不知做魚的能耐如何?」

  十一「哈哈」一笑,道:「這不是我說的,是四哥說的。就衝你方纔那些話,今晚這魚我做了。」

  卿塵等他出去,小聲嘟噥:「本來就是你做,我才不動那粘乎乎的東西。」

  一低頭,看到那人饒有興趣的看著自己,她看回去,只能見無盡的幽深,如同一口古井,只有他吞噬別人,由不得人探索他。

  看不透,也經不住再這麼看下去,她有些不甘心的揚眉將目光避開,追出屋外:「我來幫忙好了!」

6、萬里星辰萬里心

  夜半無人,清風不問人間換顏流年拋卻,自在青竹翠色間淡淡穿繞流暢。星光點點潑濺了漫山遍野,花間草木清香萬里,浸染屋室,醉人心神。

  卿塵悄悄推開門,來到院中,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依稀風搖翠竹的輕響,反而更襯的四周寂靜,叫人連呼吸都屏住。

  仍是睡不著,雖然這兩天都幾乎沒有休息,入夜之後她依舊無眠。

  抱膝坐在了橫搭的竹凳上,她抬頭細細的去數天上繁星,璀璨星光在廣袤的夜色上拉出一道寬闊天河,遙遠深燦,無邊無垠。

  夜涼如水,身上縹緲白衣如穿梭風中的雲,被夜風輕輕撫動,帶著飄然出塵的瀟灑。人說每一顆天星代表著一個靈魂,繁星如許,誰能知哪一顆是自己,來自何方,又去向何處?

  如今這縷魂魄,究竟是誰?如此陌生的世界,只有她孤零零一個人,面對這樣天翻地覆的變化,就像天地突然全部陷入黑暗,沒有一絲光線,沒有半聲輕響,死寂駭人。

  這裡不屬於她,她也不屬於這裡,一切都弄錯了,弄錯了,卻回不去。

  心底的悲傷泉湧而上,幾乎滅頂的淹沒了她,隨之而來的是幾近絕望的孤獨。

  她想念父親、母親,一切曾經熟悉的人,甚至李唐。

  李唐,她愛了五年的李唐,她的完美同她的世界一起,轟然倒塌,倒塌的徹底而乾淨。

  淚水不期而至潸然滑落,一旦流淚便再也不能控制,她俯在自己臂上啜泣。兩日來緊緊壓著的那根弦,斷了,弦絲如刃,抽的心腑生疼。

  啾啾清鳴的夜蟲似乎受到了驚嚇,悄然收斂回聲息,黑夜裡一片寂靜。

  不知趴了多久,她終於抬起頭來,突然發現有一片高大的影子落在了她的身上,遮住了溫柔的星光。夜色似乎落在了來人的眼中,使那雙眸帶著令人沉墜的幽深,還有,一種清冷的安定。

  卿塵扭頭避開,不願讓他看到她紅腫的眼睛。那人慢慢的在她身邊坐下,並不說話。

  好一會兒,卿塵悶悶問他:「幹嘛不好好休息?」

  那人淡淡道:「白天睡足了。」

  卿塵也不再出聲,不知他站在這裡多久了,哭出來才發現原來人往往並不像自己想像般堅強。

  所謂堅強,不過是無可奈何時自我安慰的詞語,其與痛苦相連不離不棄,如果可以選擇,她寧願自己永遠不需要堅強。

  心中凌亂,唯一清晰的感覺是孤單,她幽然抬頭問身邊的人:「你願意陪我坐在這裡嗎?」

  「好。」那人依舊淡聲回答,似乎根本未曾考慮。

  卿塵眸中透著深濛黯淡:「你不問我為什麼哭?」

  那人的目光融進無垠的夜空,用他平淡的聲音道:「那是你的事。」

  卿塵扭頭看他,忽爾有些賭氣:「那你幹嘛要坐在這兒?」

  「這是我的事。」不變的無波無瀾。

  「那你願意一直不問為什麼,陪我坐在這裡嗎?」卿塵心中空茫的問道,然而立刻後悔,但已遲了。

  她聽到他說,「好。」

  同樣並沒有考慮,他還是給了這個答案。

  這一個字似乎牽出了卿塵拚命壓抑的情緒,淚盈於睫,碎珠般滑下臉龐落在衣間,只是她執意仰頭,睜大眼睛看著業已模糊不清的星光。

  那人終於扭頭看了看她,道:「不管什麼事,哭沒有用。」

  卿塵不想去反駁,只是下意識的叫道:「四哥……」聲音中略有自己未曾發覺的無助,她想尋找一個認識的人,喊一個存在的名字,這樣或許能抓住什麼,不會陷入黑寂的深淵。

  那人眼底彷彿灑落了漫天的星光,但是,他甚至比那遙遠的天星都要泠洌幾分,他對她示意一下,向她伸出手。

  卿塵看著他略微猶豫,便將手伸去。他握著她的手翻轉過來,手心向上,用手指在她的掌心中寫了個「凌」字:「我的名字。」

  「凌。」卿塵默念,緩緩的握手成拳。他將手收回,帶走了原本包裹著她手掌沉穩的溫度。

  「哭雖然沒用,不過你想哭還是可以哭。」他望向她淚水盈盈的眼睛,漫不經心的說道。

  聽到這話,卿塵竟然再忍不住,像個孩子一樣抓著他的衣襟失聲痛哭起來。模糊中靠入了一個堅實的懷抱,而她就在這樣略帶陌生的溫暖中哭累了沉沉睡去。

  清竹幽淡,陽光半灑在地上,斑駁明暗。

  門前竹簾半垂,幾隻青鳥沐在晨陽中蹦跳幾下,啄食地上草籽落物。風過簾動,它們展展翅,跳遠幾步。

  「這如何能行?」屋中聲音略高,十一站起來大步走至簾前,驚的青鳥匆忙飛走,嘰喳一片。

  凌依舊靠坐在椅中,用那亙古不變冷冷淡淡的聲音說道:「再者我們在這裡待了兩天,必定牽扯到她,帶她一起回去,也有個照應。」

  十一略微急躁:「這是當然,可四哥你要我自己先回去,我怎能放心走?」

  凌壓抑著微微咳嗽了一聲:「我這傷一兩天走不了,如此耽擱下去前方恐生變故,此事輕重緩急你當清楚。你先回去,一是定人心,二要長征帶兵來接,否則對方若有心,單憑你我二人之力,也難保卿塵平安。」

  十一道:「就怕對方真有心,已經尋到此處。」

  想必是傷勢影響,凌一時沒有說話,閉目稍歇,半晌方道:「那即便你在也於事無補,不過多條人命。反是你走,趕得及回來,才是脫險之路。」

  十一皺眉,但也知凌所說有理,盯著地面透過竹簾落下的細長光影沉默,隨即抬頭,當機立斷:「兩天之內我必定趕回此處。」

  「好。」凌緩緩道:「自己小心。」

  十一答應一聲,又道:「也不知她是否願跟我們走?」

  凌幽深的眼眸往內室看去:「她並非不通情理,說的明白,當會瞭解。」

  「去看看她醒了沒有。」十一轉身,邁入內室,卻見卿塵抱膝坐在床上,看他兩人一前一後進來似乎並無詫異之色。

  十一一怔問道:「咦,何時醒的?」

  卿塵眸底清淡,笑了笑:「你們兩個說要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的時侯。」

  凌在一旁竹椅上坐下,看了她一眼。卿塵想起昨晚似是靠在他身上狠哭了會兒,臉上微有些發燙,扭開頭去。

  十一難得認真的對她說道:「既然聽到了,那可願跟我們走?」

  卿塵略微側首,垂眸思量,無意間看到凌手上的那串黑曜石,她心中一動。

  十一見她半天不說話,問道:「可是住慣了捨不得這裡?」

  卿塵不料他有此一問,愣了愣,抬眼打量這竹屋,竹色青青,淡黃淺綠,耳邊傳來清脆的鳥鳴聲,婉轉悅人。

  她和他們一樣,此處僅僅住了兩天而已。

  十一又道:「或是,不相信我倆?」

  卿塵挑挑秀眉,看看十一,又偷眼看看凌,終於悠悠說道:「我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也不知你們要帶我去哪裡,為什麼要跟你們走?」

  十一似是想說什麼,最後卻轉向凌,道:「四哥,你看……」

  卿塵便也扭頭看過去,見凌一隻手輕壓左胸,臉色依舊蒼白,想必是牽動了傷口,忙道:「傷口怎樣,疼嗎?」

  凌劍眉微蹙,目光停在她關切的眼中,搖頭道:「沒事。」

  卿塵稍微放心,又道:「該吃藥了。」

  凌並沒有答她的話,反而說了句:「我們不會害你。」

  卿塵靜靜望向他眼底,如水如墨的冷冷的黑,一泓深湖,無情無緒,她偏又覺得湖底隱著萬千的顏色,耐人尋味。

  「哦。」她起身坐到床沿,道:「我知道,跟你們走可以,但是……」一轉頭對十一伸出一根手指:「加一個要求!」

  「嗯?」十一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加一個要求。」卿塵重複道,她不敢去惹凌,欺軟怕硬拿十一開刀。

  「你……」十一語塞,稍候「哈」的笑道:「成交!」

  卿塵三根纖纖玉指伸到他面前:「三個要求嘍,男兒一言既出……」

  「駟馬難追!」十一伸手彈了她手指一下:「我就當被搶了。」

  卿塵嫵媚而又調皮的笑起來,笑得像只惡作劇得逞似的小狐狸,看得十一頻頻搖頭。她卻一下子正色對十一道:「反正事已至此,有什麼危險我也只能與你們同進共退。方才不是說要走嗎?既然四哥他要你回去,就必定是有道理的,收拾一下,趕快上路才是正事。」

  十一也收斂起嬉笑的神色,深深看她,隨後一點頭:「我速去速回,最多兩天。」

  「好。」卿塵道:「四哥的傷你放心,我照顧著,不會有什麼差錯。」

  凌聽他倆說話,用一種研判的目光看向卿塵,似是從未見過她。

  這個女子,冷靜時沉定從容,憂傷時安靜幽涼,嘻笑時俏皮狡黠,言行舉止別具一格,清風靜流底下的如雲似霧,奇異的引人入勝,和他見過的多少女子都不相同。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2 12:42 PM

7、火海風波平地起

  十一一走,竹屋中變得極為安寂。

  凌性子肅靜,再加上身上有傷未好,多數時侯你不說話,他便沉默著閉目養神,要揣摩他的心思,如探深海,難比登天。

  和他共處一室,如同自己一人無異。卿塵倒並未十分在意,便獨自去藥房裡翻弄那些書籍。

  這些書全是清一色手抄蠅頭小楷,其中還有不少抄書人用藥的心得,字是繁體,她常要停下稍加琢磨,但左右無事,很多東西她也並不陌生,靜下心來細細理順,自覺妙趣無窮,一時竟有點兒廢寢忘食的樣子。

  屋前院中除了開出一片菜畦外,整整齊齊種滿了各樣草藥,她看過後認得很多都是頗為珍貴之藥,想必種植時花了不少心思。

  陽光靜淡,她俯身拔除了幾根雜草,拈在指尖出神的看著山林幽遠,如此清靜安寧的地方,如果沒有那可能存在的危險和心中無法釋懷之事,她或許會喜歡簡單的在這裡種藥讀書。

  兩天過去,十一還未回來,四處倒也平靜。

  卿塵有書在手常常入迷,這天晚上還是抱著本書靜坐於燈下研讀。凌走過來隨手翻了本她丟在手邊的書,道:「《冥經論》?」

  「嗯?」卿塵從書中抬起頭來,看他拿著一本手記,道:「我還沒看完,似乎裡面多是用毒之法。」

  凌目光落到翻開的書上,略加看讀:「看來亦有不少解毒之法。」

  卿塵將書接過,一時沒有看上面的內容,只覺得有什麼事情若隱若現與此書相關,凝神去想,卻又毫無頭緒。她壓了壓眉心,若有所思的隨手翻動書頁,其中果然用毒解毒手法都詳盡敘述,忍不住細細的看了起來。

  不多會兒她便忍不住皺眉,指著書上:「這個「紅塵劫」的毒太過陰損,害人性命不說,解毒必用『血魂珠』。血魂珠如此霸道的藥,傷經脈損元氣,如同再服一劑毒藥,世間居然真有如此歹毒的用藥。」

  凌沿她手指的地方看去,見書上寫道「其致人脈息全無,逆血不止,關脈隱有紅線如鐲……」

  卿塵蹙眉不展說道:「還有這『碧羅煙』……」凌不等她再念,手掌一翻,將書合上:「整整看了兩天,難道不累?」

  她順勢將書放下,抬眸而笑:「多看些醫書,生不能為相濟世,亦當為醫救人,讀書之苦是苦中有樂?」

  凌臉色清靜,拿起她隨手亂寫的東西淡眼看去,微一搖頭。

  她略有些洩氣,自知軟筆書法寫的不盡人意,但他的神情依舊叫人挫敗。卻見他在桌邊坐下,取筆過來,於紙的空白處走筆落墨:

  數盡江湖千萬峰,無極浩瀚吾心胸,走遍中原到南疆,看我大翼展雄風。魔道崎嶇路難通,明日青山又幾重,人生運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誓死奔雷,威震山河動,劍如白虹,出鞘追元兇。也有情深處,何必相約再相逢,自古英雄多寂寞,將相本無種。好男兒莫錯過青春,看風雲再變,彩雲飛揚。

  一氣呵成,字如其人,迎面而來一種冷然孤高,瀟灑的行體清勁峻拔,穩中筆鋒銳利,傲處隱透沉斂,自有種令人神往心折的氣勢。

  卿塵暗讚一聲,驚佩他竟能將聽過一遍的詞一字不誤的記下來,而這字著實漂亮。她細細端詳取筆臨摹,運筆尚覺生疏,但風骨間卻隱合其神。

  不多會兒寫了兩張,凌淡淡的看向她燈下清眸似水,她的側顏映了燈光,柔靜雋雅:「幾天沒聽你彈琴。」他突然說道。

  她於是放下筆,扭頭問:「可有想聽的曲子?」

  「隨你。」凌道。

  卿塵笑了笑,斂衽落坐琴前,目光融於窗外悄然流瀉著的淡風淺月,便隨意輕彈散曲,纖指略點,弦聲沉沉,輕攏慢撥,曲意淡淡,悠揚在夜色清風中。

  曲清月高,天地間彷彿變得無比闊遠,月光蒼茫一片。

  凌負手站在窗前,目光穿透重重夜色不知投向何方,夜風迎面輕拂,吹的他衣衫飄蕩。卿塵突然覺得這身影如此的孤寂,沉澱了難言的清冷,挺拔和俊偉都難以掩飾他身上一種突如其來的落寞,叫人無端的有些心疼。

  她凝神看他輪廓分明的側臉,覺得他彷彿會融入這清寂的月色中去,弦下略高,羽音清揚裊裊尚婉轉,凌本來靜如深海的眼底突然掠過一絲警覺,一抬手壓住了琴弦,悠悠弦音頓時攔腰中斷。

  卿塵詫異的抬頭,看到凌凝重的神色,知道有什麼事情發生,否則以他沉穩的性子,絕不會做出如此唐突佳音的舉動。

  她沒有開口問,心頭的一掠而過的些許慌亂在看著他堅冷的面容時消失殆盡。她靜靜站起來,凌問她:「有什麼非帶不可的東西去拿。」

  她將桌上幾本手記收到懷中,方才寫的幾張字也夾在了裡面,快步取來一瓶藥囑咐:「這是傷藥。」

  凌看她一眼,收藥入懷,伸手握住她的手:「跟我走。」

  兩人出了屋門,卿塵看到對面山崖上點點火光,像是點燃了不少火把的樣子,凌沉聲冷哼,淡淡不屑。

  敵人如此大動干戈,頗出乎她的意料,不由自主將凌的手握緊了三分,覺得自己掌心發涼,而他的手掌卻傳來溫暖踏實的感覺,穩定如舊。

  凌審視四周,卿塵看到他的原本沉淡的眼底透出冰寒冷冽,安靜的波瀾風雲湧動,隱約竟是殺機。

  耳邊驟然響起呼嘯的聲音,「小心。」隨著凌的低喝她突然被大力拉過,護在他身下。

  隨著呼嘯聲而來的是敵人發出的十數支火箭,天女散花般落在院中屋上,乾燥的竹枝見火即燃,院前院後瞬間冒起大片火光。

  對面高崖離此處尚隔著河流,凌護著卿塵避往屋後,四周隱隱傳來馬蹄聲,來者甚眾,此時若被困在院中便是死路一條,但出去便正中對方下懷。

  敵我懸殊不能硬碰,他低聲問卿塵:「這裡竹屋可有其他出路?」

  卿塵極力在腦海中搜索,但記憶紛亂,隨著火光模糊成一片。

  凌倒不催她,低頭汲起井水,撕下一塊外袍給她遮住口鼻,以免被漫天濃煙嗆壞。問道:「屋子是何人所建?」

  卿塵道:「我不知道。」

  「屋後是山崖?」

  「好像是。」

  「有沒有暗道機關之類的地方?」

  「有。」她幾乎是沒有思考就脫口而出,像是一種本能。

  「在哪兒?」凌追問。

  「在哪兒?」她居然反問一句。

  凌伸手扶住她的肩頭,用一種安定沉著的聲音對她說:「別著急,慢慢想。」

  卿塵記憶中一團亂麻,東撞西撞雜亂無章,周圍火勢漸猛,煙隨風走越來越濃,劈里啪啦竹子爆裂的聲音接踵而起,火舌洶湧,而敵人的箭還是不間斷的射來。

  凌擋下一支冷箭,將她拽到屋角暗影處,她看到灼熱的火光映在他臉上恍然一閃,有什麼東西也在腦海中嗖然掠過:「藥房!」她喊道:「藥房有密道。」

  「通往何處?」

  「不知道。」

  凌聞言,冷冷的抿成直線的嘴角居然向上一挑,彷彿在笑,卿塵正覺得自己看花了眼,凌將手中浸濕的長袍往她身上一披,道:「走!」

  竹屋早被沖天而起的火勢染成了烈紅一片,所幸還未倒塌。兩人衝進去後,只覺得熱浪灼人濃煙滾滾,不時有東西砸落下來,四處火苗狂舞星火亂墜。

  還好屋子不大,兩步便撞入藥房,卿塵指著已經被火舌舔舐過半的書櫃:「在那後面。」

  火旺煙濃,幾乎什麼也看不清,凌將她往後一拉,抬腿踹向書櫃,「轟」的一聲,書櫃摧枯拉朽一般隨著飛濺而出的火焰傾頹一地,露出個能過一人左右的洞口。頓時一陣旋風從洞中湧出,推的雄雄火勢迎面向兩人撲來。

  凌護著她往旁邊躲開,順勢拉過已半幹不濕的外袍猛抽兩下,火勢暫時向兩邊翻滾過去。「快走!」,他先將卿塵送入密道,自己隨後而來。

  密道還算寬闊,避開了灼人的熱浪裡面濕悶的空氣反而更為涼爽,並有微風從前面送來,看來另一端有著出口。

  卿塵隨凌的腳步摸索著一路向前,他的手始終牽扶著她。四周漆黑如幕,腳下高低不平,偶爾會踩到積水,可以推測這是所謂「密道」或者是天然形成而非人工開鑿。

  約莫走了一盞茶的功夫,身後喧鬧的火聲越來越遠直至消失,凌突然停下來:「前面是出口,我先去看看。」

  卿塵拽住他:「一起去。」

  黑暗中覺得凌的眼神有如實質般在她臉上掠過,耳邊響起不容反駁的聲音:「等著。」

  她一步沒跟上,凌已撥開草木出了洞口,接著轉身回來:「他們很快會發現這裡,先出去再想辦法。」

  出了洞口,原來這裡並未遠離竹屋。這個出口和書櫃後的入口實際上是一個山道的兩端,一邊被人建了竹屋,一邊被自然生長的樹草掩住,就是他們現在的所在。

  往竹屋那邊看去只是一片火光,火勢盛極後漸趨衰落,接著很快熄滅,像是被人為撲滅的樣子。如此大火瞬息便被撲滅,這些人縱火滅火迅捷有序,顯然是受過訓練的正規軍隊,其實力叫人心中生寒。

  黑暗中本來四散山崖的點點火把迅速集合在一處,又分開數支,一支追往上游,餘下三支追向下游。向下游的三支,一支快速向他們這邊而來,另外兩支又扇形散開慢速前進,做地毯式的搜索。

  馬蹄聲由遠而近,暗處凌神色冷凝如刀鋒,淡淡掃過敵勢。敵人大概是認定他們人在這邊,兵馬便集中在這岸,反而將對岸空出,他低頭對卿塵道:「你不識水性,一會兒進到水裡抓緊我。」

  卿塵知他要涉水渡河,突然想起剛見他時掉入水中的狼狽模樣,無奈的應道:「改日我定要學會游泳。」

  凌眼光掃了她一下,手攬上她的不盈一握的纖腰,帶她往深水去。水的浮力緩緩的將兩人托起,凌一隻手臂有力的環在她的腰上,便不至於被水流衝散。

  這截河段水流頗深,不像竹屋前僅是溪流一般沒過腳踝。敵人即便發現他們過到對岸,馬過不了這麼深的水,便只有棄馬過來追,如此他們畢竟十分劣勢扳回三分。等聽到馬蹄聲近岸,凌在卿塵耳邊低聲道:「吸氣,摒住呼吸。」

  卿塵依言而行,覺得被他大力帶入水中,潛了下去。

  起初還好,不多會兒她便覺得胸中一陣氣悶,非常難受,不由得掙扎一下,幾乎要昏過去。凌似乎感覺到她的不妥,手臂一緊,俯身用嘴渡了一口真氣給她。

  卿塵頓時覺得胸臆間泛起一股暖流,此時追兵的馬蹄聲沿岸繼續向下游奔去。凌也帶著她潛到對岸,卻不容得歇息,揀偏僻的小路進入山中。

  天邊隱約透出極淡的青光,若待天亮之後,他們要掩藏形跡便越發不易。

  凌尋了一處不大但還算隱秘的山洞要卿塵躲入其中,自己靠著巖壁略一調息,俯身道:「待在這裡不要出來,我甩脫敵人便來接你。」

  卿塵扶著岩石匆忙呼吸,心臟極快的跳動幾欲破腔而出。卻見凌在這樣慌亂緊急的情況下居然一點兒也不見狼狽,一副從容模樣,鎮定自若。突然聽到他要孤身犯險,一把拉住他:「不行,你怎麼躲的過那麼多追兵。」

  凌對她道:「我自有辦法。他們的目標是我,你只要不出此處,該不會有危險。」

  卿塵雖不知他的身份,但對方花這麼多兵力和時間搜索他們兄弟二人,必定是極其重要的事情,急急說道:「他們的目標是你,你就更不能出去,不如我去引開追兵,你便可以脫身去找十一,那我還有救不說,即便沒救,我孤身一人無牽無掛的,不損失什麼,這樣才合算……」

  「胡說!」她還想說,被凌喝斷。抬頭間凌的眼底一片兵鋒雲湧,暗怒壓城,凌厲懾人直逼心底。

  卿塵從來沒見到他這種眼神,微微一顫,拉住他的手鬆開。

  凌似乎發覺嚇到她了,神色稍緩,恢復那種不著痕跡的漠然,在她身邊蹲下:「記住不要出去,我一定回來。」聲音篤定不容置疑,叫人相信他說出的話便必定會做到。

  卿塵凝視他的眼睛,黑影沉沉,一切情緒墜入便被淹沒,她在他無聲而霸道的目光中緩緩點頭。

  他的嘴角輕輕上揚,向她露出相見後初次的微笑。深湖之上雲吹霧散,露出白雪皚皚的巍然冰峰,青影水光,笑中如此冷冽,然這冷冽中卻有著難得一見的柔和。

  那笑轉瞬即逝,凌抬頭起身,身形突然停頓一下,眉頭微皺,左手壓上胸口,她急忙扶住他:「怎麼了?」

  他在她手上微微一撐,站起來:「無妨,你自己小心。」便轉身離開。

  走出幾步,他突然又停住,微微回頭對她道:「我叫夜天凌。」

  「夜天凌」。卿塵愣看著他頎長挺拔的身形消失在蔥鬱草木之外,低聲默念。

  他的離開使她變成孤身一人,心谷驟然空落到極至,她孑然而立,祈求他平安。

  外面林密影深,黑朦朦一片,隱約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人馬嘶鳴,而突然間喊殺聲起,彷彿有激戰交鋒,又彷彿只是錯覺而已。

  卿塵手觸岩石冰涼,靜靜站在原地待他歸來,身後是深黑的山洞寂然無聲,隱藏了一切慌亂和擔憂。

  遠方的天際緩緩拉開淡青色的天幕,月落日出,天色漸漸放亮,開始有鳥兒婉轉的清鳴傳來,空氣中瀰漫了清晨的氣息。

  隨著日光層層盛亮,心中卻一絲一葉抽出憂懼,彷彿一粒種子見了陽光再也抑不住生長的姿態,逐漸甦醒,蔓延成勢。

  僵立了許久,卿塵終於不安的左右走了幾步,懷中卻突然有東西掉出來,低頭一看,原來是臨走前隨手帶著的筆記。書頁早被濕透,上面一團一團多數模糊了字跡,一屋子的醫書已經被付之一炬,現在這僅剩的幾本也保不住。她懊悔的皺眉,急忙走出洞外找到塊平坦的大石,把書晾在上面,那本《冥經論》不知是什麼製成的,倒只是微濕,並無損壞,裡面夾的幾張字也倖免於難。

  凝神將書鋪開在那裡,她幾乎忘了夜天凌叮囑過不要出來,時間一點點流逝,似乎希望也隨之陷入渺茫。

  她將一張晾好的字收在懷中,站起來向山間眺望,突然耳邊響起細微風聲,緊接著頸後一痛,最後看到的是一片湛藍的天,陽光在翠綠的枝頭跳動閃耀,彷彿十一英氣的笑容掠過,而後整個人便失去了知覺。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2 12:42 PM

8、風流零落從此始

  山高水深,一艘客船自布勒河破流而上,船頭逆水,衝開先前的平靜。

  船頗具規模,上下分做兩層,甲板上迎風帶著水意潮濕,長波浩蕩,是北方江河獨有的氣息。

  船頭船尾客艙不顯眼處,站著幾個勁裝大漢把守四周,戒備森嚴,但若不留神去看,卻也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客船。

  卿塵醒來時眼前闃黑昏暗,神志模糊,呼吸像被扼在胸間不能順暢,混沌不知身在何處。

  她掙扎摸到身後的牆壁,靠著坐起來,那牆壁微微輕晃,時而又恢復平穩,這是在船上的感覺。

  艙中好像不止一人,似乎有斷斷續續低聲的抽噎,黑暗中看不清楚。她壓抑著胸口的滯悶,仔細分辨,依稀看到身旁近處有個女子,正懷抱著另一個年紀比她稍小的女孩不停抹淚。

  「你怎麼了?」卿塵見她哭得傷心,開口問道,卻被自己沙啞的聲音嚇了一跳。

  那女子自抽泣中抬頭起來,哭道:「他們不知餵了什麼藥,丹瓊快死了……」

  卿塵想站起來,卻覺手足酸軟渾身無力,她靠到那女子身邊,伸手試了試那叫做丹瓊的孩子的頸動脈,確定還活著。手指搭上丹瓊的臂腕,須臾之後她皺眉對還在哭著的女子道:「別哭,把手給我。」

  那女子見她會診脈,急急抓住她問道:「丹瓊怎麼了?」

  卿塵道:「並無大礙。」執她手腕細酌脈象,一息一遲幾如浮絮,寸關尺三部脈皆無力,輕按幾不可得,重按空虛。她微覺驚怒,幾人竟都是被下了迷藥的症狀。

  再看四周,尚有不少貌美妙齡女子,少數還沒醒躺的在地上,醒來的大都坐在牆邊低聲哭泣,釵鐶散亂形容憔悴,哭聲悲切。

  「放她躺在那裡,一會兒會醒來。」卿塵對那個抱著丹瓊的女子說:「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孩子抬起淚眼看她,「我叫碧瑤,你……你呢?」

  「鳳卿塵。」

  卿塵撐著牆壁慢慢起身,去看那些還沒醒來的女子,皆盡相同的情況。再問了幾人,從她們斷續的哭訴中得知無一不是被用各種方法擄至此。

  被劫持了,她靠在一隅呼吸著潮濕陰悶的空氣,微弱的光線從一個極小的勉強可以稱做窗戶的透氣孔穿入,在眼前投下斑駁的光影,些許的浮塵嗆在光中,時有時無。

  船艙並不十分寬敞,對面便是上了鎖的艙門,她打量四周,舉步往門前走去,迷藥的效力剛過,腳下略有些虛浮。

  摸索著將門拽了拽,紋絲不動,於是她握拳捶上那厚重的木板:「有人嗎?開門!」

  沉悶的捶門聲突然響起在艙中,驚動一眾啜泣的人。

  碧瑤自漆黑的船艙中抬起頭來,看見卿塵站在門口,隱在暗處的半幅白衣略顯凌亂狼狽,卻似一抹冷光中的雪,白的刺目。她抬眸時有明銳而沉亮的光透出,似在深暗中一耀,照亮眉間不動的清冷堅決。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的淒愁,那奪目的鋒芒出現在一個女子身上,在這樣的情況下格外震進了她的心間。

  於是她也勉強站起來,撐到門前:「我們怎麼辦?」

  「先喊人來。」卿塵說道,又用力拍了拍門。

  「別費勁了,喊人來又能怎樣?」暗處忽然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

  她們藉著微弱的光線尋聲打量過去,說話的人靠在船艙深處,面容隱在昏聵的暗中看不清晰,只能看到她身上被長繩縛住。

  卿塵摸索著走向那一角,半明半暗間見那人面容蒼白幾乎不透血色,細眉薄唇,眸光冷淡,長髮高束綰在腦後,一身貼身黑衣透著冰冷的英氣,卻也是個女子。

  她似乎要靠牆壁才能支撐身體,看上去有些虛弱,卿塵伸手去解她身上的繩子,繩子用獨特的手法打結,無發開解。

  她抬頭想尋找鋒利的東西割斷繩子,那女子說道:「我袖中有刀。」

  卿塵自她袖綁處找到一把光刃瀲灩的軟刀,細巧隱蔽,蟬翼般輕薄,刀上緋色如一抹輕艷的桃花,是把殺人的好利器。只微微一劃,繩索便應手而斷:「他們是什麼人,為什麼綁著你?」她問。

  那女子仍舊不動:「長門幫。」

  「長門幫?」卿塵將繩索丟開,還刀給她。她卻沒有接,卿塵伸手扶她,卻發現她根本不能動。

  那女子面無表情道:「他們點了我的穴道。」

  卿塵手指搭她關脈,寸寸上移,「天井、臑俞、曲澤、天泉、玉堂、中庭,這幾處穴位皆氣血阻滯不通,點了穴道還要綁著你,他們一定很忌諱你。」

  那女子冷哼一聲,卿塵細細斟酌道:「如果有金針,我可以以刺穴法解開你的穴道,但是現在只能慢慢活絡經脈。長門幫是做什麼的,他們要將我們帶到何處?」

  「天都伊歌。」那女子說道:「長門幫專事販賣女子的卑鄙勾當,向來為人所不恥,這船上的女子都是擄來要被買入青樓的。」

  卿塵在她身旁半坐下,長眉細擰:「買入青樓?那要想辦法離開才行。」

  那女子漠然道:「就憑你們,怎麼逃得出去?這船上四處都有人把守。」

  卿塵手下停了停:「你有主意?」

  那女子閉目:「沒有,先恢復體力。」

  卿塵思索了稍許,點頭道:「要等機會才行。」說這話的時候她想起夜天凌和十一,橫生變故,就這麼斷絕了再相見的可能。所有的事情都在她來不及思索的時候前赴後繼的發生,她極不真實的看著眼前陌生的一切,昏暗的光線下覺得回去的路越來越遠,而前方卻是這般情形。

  說話間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幾聲響動後,那個低矮的門赫然大開。外面新鮮潮濕的空氣蜂擁而入,伴著突如其來刺目的光線,叫人一時看不清眼前景象。

  眼前正花白一片時,卿塵感覺手臂被人猛的拉扯,一個粗暴的嗓門喝道:「臭丫頭,就是你!」

  她掙扎看清來人,大驚失色。

  這張臉她一輩子也忘不了,滿臉絡腮鬍子眼神兇惡,竟是那個在河邊想綁架她卻被十一一箭射中落荒而逃的大漢。

  「放開我!」她怒道,奮力想掙脫那只髒手,迎面而來的酒臭氣令人作嘔。周圍的女子被嚇的擠成一片,尖聲呼救。

  「老子這條胳膊差點兒廢在你手裡,今天不給你點兒苦頭吃才怪!」那大漢粗魯的將她向外拖去。

  卿塵怒極,揮手往他臉上扇去,「啪」的脆響,她狠狠給了對方一耳光,那大漢怒火中燒:「敢打老子!」

  他猛的將卿塵摜在牆上,雙手探到她領口向外一撕,她的外衣「哧」的裂開一半,露出一截雪白的肩膀。

  「畜生!放手!」卿塵怒罵著拚命護住衣衫,那大漢藉著酒勁獸性大發,淫笑著強行制住她,繼續撕扯她的衣服,卻突然痛呼一聲鬆手。

  一把薄刀飛落插在木板上,卿塵看到那大漢肩頭飛血,艙中的黑衣女子扶牆而立,目光中充滿憎惡,刀正是剛剛用來割斷繩索的那把,因力道不足堪堪削中大漢肩頭。她見那大漢尚未站穩,匆忙中摸起身邊一截木棍便往他身上砸去。

  那黑衣女子喝道:「擊他後頸!」

  卿塵恨極那人,一咬牙舉棍揮下,然而那木棍竟在半空生生斷成兩截,她腳下失衡,踉蹌往後跌退幾步。

  艙門處出現一男一女,男的和那大漢穿著相同服色,皮裡陽秋的道:「錢老五,讓娘們兒整治成這樣,丟不丟人啊!」

  女的一身羅紅色紗衣長裙不似尋常中原服飾,生的腰細腿長,風情萬種,長睫深目眉眼帶笑,走起來似是踏著舞步韻律,媚色靈動,帶盡妖嬈的模樣。她手中掂著把鴛鴦短刀,正是這刀劈斷了卿塵的木棍,此時不冷不熱笑道:「錢老五,你敢動這丫頭,不怕老大廢了你?」

  錢老五正滿心怒火,罵道:「奶奶的胡三娘,你少拿老大唬我,我錢老五是嚇大的,我怕誰?!」

  胡三娘滿不在乎的笑道:「我才懶得管你,這丫頭是老大點名要賣到天都的,你不妨試試,老大若不閹了你,老娘我還不姓胡了呢。」

  錢老五顯然喝多了酒,醉步蹣跚又往卿塵撲去,那男的似是看得不耐煩,一把將他拖出艙外甩在甲板上:「灌了幾杯貓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真他媽的沒出息!」

  胡三娘眼角都沒瞥向他們,扭頭對黑衣女子說道:「冥魘,我還真低估你了,竟然自己解開了穴道。」

  冥魘冷冷看她:「你長門幫是鐵心和我們較上勁兒了?」

  胡三娘懶懶靠在艙門處:「咱們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可你處處壞我們好事,接連擄走我們幾個上好的丫頭,這怨得了我們?」

  冥魘不屑道:「做盡傷天害理的勾當,長門幫當了碧血閣的走狗還當真是毫無顧忌了。」

  胡三娘倒也不惱:「你還是先想想自己怎麼辦吧,真可惜老大對你這樣骨瘦如柴的不感興趣,只好和她們一樣送去窯子了。」她自懷中取出一粒東西:「把這個吃了,點你穴道看來叫人不放心。」

  冥魘看向那藥丸,眼底輕芒驟現,須臾間手中一道緋紅色薄光襲向胡三娘,胡三娘紅衫飄閃,鴛鴦短刀斜架上迎面而來的利刃,反身一絞,同攻至身前的冥魘纏鬥在刀光中。

  卿塵此時方緩過勁兒來,見冥魘腳步虛浮,知道她穴道剛解未免吃虧,悄悄拾起地上那把薄刀藏在袖中。

  果然不過數合,冥魘悶哼一聲被胡三娘一掌擊在肩頭,卿塵袖中的刀猛的握緊。

  胡三娘卻意外的沒有乘勝追擊,展開手中藥丸:「乖乖吃了吧,不過是讓你安穩點兒別折騰罷了。」

  冥魘冷聲道:「你做夢。」

  胡三娘媚媚執刀一笑:「不吃?」她將眼光掃向身旁,突然手起刀落,一個離她甚近的女子慘叫一聲,血濺當場。

  冥魘臉色一變。

  「吃不吃?」胡三娘再問。

  冥魘恨道:「你未免也太過狠毒!」

  胡三娘只當她的咒罵是耳旁風:「懶得和你打,你不吃,我便繼續殺下去。」眼波一動,落向卿塵,卿塵冷冷回視她,暗中將薄刀滑至掌中,她已準備拚死一搏。

  稍許僵持,胡三娘依舊笑得風情醉人,勾魂的笑中,刀光在她眼前猛的閃亮。

  「慢著!」冥魘厲喝。

  鴛鴦短刀停在卿塵身前一尺處,卿塵抬起的手緩緩收回背後,唯有她自己能感到指間細微的顫抖。

  「這就對了。」胡三娘笑道,纖指一彈,藥丸落在冥魘手中。

  冥魘看了看身前那個已然香消玉殞的女子,目露恨意,卻終究將藥丸往送往嘴中。

  「不要吃!」卿塵喊道:「我就不信你能殺光這全船的人,再去和你們老大交待。」她凜然看著胡三娘。

  胡三娘放聲嬌笑:「聰明的丫頭,可惜我不是錢老五,我既然敢殺就自有和老大交待的法子。」

  卿塵目光明利掃向她的眼睛:「同是女人,你為何要幫他們這樣糟踏我們?」

  胡三娘扭身看她:「這話我都聽了不下八百邊了,你這丫頭有意思,改日我心情好調教調教你,說不定將來是天都的紅牌姑娘。」

  「呸!」卿塵暗啐。

  胡三娘臉上笑意雖在,眼底卻冷了下來:「你們誰也別想逃,若有一個逃的,我便自剩下的裡面殺十個。我也告訴你們,逃不出去。」面若桃李,毒若蛇蠍,她說話時總是笑得惑人,卻每一句都如淬了毒的刀。

  卿塵趁此空隙已打量船艙外面,戒備森嚴,幾無絲毫生機。心中閃過千般念頭,將憤恨倔強掩在一臉靜漠下,對胡三娘道:「你們既然是要賣,自然想得個好價錢,折磨我們沒什麼好處,再多死幾個越發虧本。我們不逃,也不惹事,但你們需得提供水和食物。」

  胡三娘打量她:「想開了?還知道討價還價,你可知我們是什麼人,和我們講價錢。」

  卿塵靜靜冷笑道:「管你們是什麼人,賣人賣物,無非都是買賣。既已落在你們手裡,最壞不過就是求死,到時候魚死網破大家一拍兩散,誰也別想。」

  胡三娘許是懶得再磨蹭下去,說道:「你們不找麻煩,我們又怎會和銀子過不去。老老實實的,大家都好,我也不讓你們受委屈。」

  「好,一言為定。」卿塵說道。

  胡三娘眼波掃往冥魘,冥魘神情冷淡,仰頭將藥丸吞下。胡三娘嬌笑一聲,揮揮手,即刻進來兩個大漢將死去的女子拖了出去,她掃了掃面色蒼白的冥魘目光落在卿塵身上,「老實點兒。」說罷扭身出門。

  艙門「匡當」合上,四周再次陷入了黑暗,唯有新鮮的血的氣息,刺鼻而詭異的瀰漫不散。

  碧瑤她們驚懼的哭聲抽顫心房,卿塵脫力一般靠上船艙,手中薄刀冰涼,眼前幽幽可見一灘液體的暗光,依稀還帶著未盡的體溫,她忍不住扶著牆壁嘔吐起來。

  日子一天天在水上漂過,艙中的女子不斷減少,時而也會增添新的面孔,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一個個重複著淒弱的命運。

  冥魘服了胡三娘的藥渾身無力,懨懨的靠在艙中。卿塵站著,透過那個狹小的窗口看著外面一方巴掌大的天,天有煙嵐的風色,時而劃過散散的雲,她依稀能看到飛鳥的痕跡,一閃而過。

  碧瑤摟著丹瓊坐在她的身旁,丹瓊年紀尚小,仰頭問道:「姐姐,我們什麼時候能出去?」

  碧瑤躊躇著不知如何回答,卿塵回頭在冥魘身旁坐下,靜靜道:「這樣下去,根本沒有逃出的機會。」

  冥魘將那柄犀利的薄刀插上甲板,卻微一用力手便禁不住顫抖,她冷淡的說道:「活下去,熬到天都便有辦法。」

  手邊藥石全無,卿塵雖知如何化解那藥性,此時卻一籌莫展。

  船行順水,一路南下。

  偶爾那些人會輪流帶她們到甲板上略一透氣,每次可以出去三人,但冥魘除外。

  自那日起再沒有見過胡三娘或者錢老五,卿塵以眼角的餘光瞥了瞥監視在身旁的大漢,根據冥魘的描述,此處或者已離天都不遠了。

  她攥緊手中一樣東西,裝作漫不經心走向船舷。

  「站住。」監視的人低聲喝道。

  卿塵手已撫上船舷,她依言駐步不前,卻回頭對那人轉出一笑,臨水凌波,那笑如同輕煙淡雨般惑人,她故意流露的清明的嫵媚讓那人一愣。

  「抱歉。」卿塵依舊笑著,趁那人愣神的機會手在船舷旁悄無聲息的鬆開,有什麼東西落入水中,立刻順流漂走。

  她施施然往回邁步,「此處風景不錯。」

  那人色迷迷的眼神來回掃在她身上,她一帶眼波自他身邊走過,轉頭笑容落下,眼中掠過冷然的憎惡。

  回到船艙,她略舒了口氣,對冥魘道:「好了,會有人來救嗎?」

  「會。」冥魘並未表現太多驚喜,她話總是不多,永遠帶著點兒冰冷,卿塵覺得那是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警戒,她或者是個天生的殺手。

  倒是碧瑤姐妹和她很親近,閒聊中卿塵方知她們父母已亡,天都一房遠親表舅雖家境平平,卻時常對她們加以照應。此次是聽說宮中添選宮女,便商量接她們來送選,倘若能入了宮也是出路,誰知途中竟先遇上了販賣女子的長門幫。

  卿塵便調侃說:「你們便當是順風搭船,有人送你們去天都吧。」

  碧瑤滿心憂慮的歎氣,一時間幾人皆盡無言。

  持續的安靜中船再行了半日有餘,艙門忽然被打開,隨著一陣酥骨的微香,胡三娘帶著幾個人進來,將幾套絲絹衣衫放在她們面前,說道:「將衣服換了,一會兒有人來帶你們出去,還是那句話,便是到了外面也別打逃的主意。」

  冥魘冷冷看她,她笑道:「你也一樣,不過我定把你送到天都最紅的青樓,保你滿意。」

  冥魘輕蔑的將目光移開,胡三娘也不在意,「穿戴整齊,動作快些。」說罷帶人離開。

  艙中驟然重陷黑暗的死寂,那堆錦繡衣衫對於她們剩下的七個女子來說,無異於是某種結果的前兆,越是華麗越是不堪。

  無人動作,一直沉默的冥魘卻突然睜開眼睛:「他們來了。」

  卿塵問道:「誰?你的同伴?」

  「不錯。」冥魘撐起身子:「是我大哥。」

  卿塵如她般側耳傾聽,隱約水浪擊船的濤聲輕拍,其中若隱若現傳來一陣悠揚的樂聲,聲音輕而遠,聽不出是什麼樂器,隔著浩蕩江面沉重船艙時斷時續,幾不可聞。

  冥魘毫無表情的面上帶出絲一逝而過的笑,卿塵說道:「我們換了衣服出去。」

  冥魘亦點頭:「出去再說。」

  幾人這才更換衣衫,卿塵抬手梳理長髮,寬大散開的衣袖沿臂滑下,小窗口灑進的陽光在她手腕處一晃,照上她的碧璽串珠閃過七彩的光,一瞬耀目。

  「這是什麼?」身旁冥魘突然握住她的手。

  卿塵道:「碧璽串珠。」

  「你從哪兒得來的?」冥魘再問。

  卿塵奇怪的看她:「我自幼便帶著。」

  雖在黑暗中,卿塵還是看到冥魘眼底閃過極深的詫異,「怎麼了?」她問。

  「沒事。」冥魘放開她,漠然回答。

  卿塵整了整衣袖,串珠重新掩在了袖中,尚無暇去想冥魘的異樣,已經有人進來將她們帶出船艙。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2 12:43 PM

9、漠北西風瀚海沙

  漠北荒山,黑沉沉一方連綿不絕,目雖能及卻遠帶千里,沒有數日功夫便是快馬也不能到達。

  安營數里的軍寨裡點點閃著些篝火,不時有將士匆忙出入帥帳,遠離帥帳的火光明晃處席地而坐著些士兵,刀劍碰擊中,火上烤著剛獵來的野味眼見已冒了油。

  「見鬼這仗打的,繞了幾日到處都是飛沙荒漠!」一個軍士猛將火炭敲震,禁不住罵道:「看得眼都花了!」

  另一人立刻接上:「誰說不是,什麼平虜中郎將,那遲戍竟連人都不見了蹤影!」

  「叛軍脫逃,若讓老子遇上一刀斬了他!」

  「還用得著你斬,清王爺那邊先剁他八塊,延誤大軍的罪,誰擔待的起?」

  一言一語,紛紛罵嚷著,一遍議論,「咱們這邊倒好說,凌王爺玄甲軍在前面可成了孤軍,若不撤軍,弄不好一個也回不來。」

  「撤軍?按說此時早該遇上了西突厥了,誰知在什麼地方幹上了也說不定。」

  話說至此,營火前一暗,不知是誰歎了聲:「唉……常勝不敗,這次懸嘍。」

  「這遲戍還是凌王爺派來的大將,誰知竟幹出投敵的事。」

  「呸!你看他那文弱弱的樣子像哪門子將軍?」

  「放你娘的屁!」偏暗處有人喝罵一聲,粗大的嗓門衝來:「誰說遲戍投敵了!」

  眾兵士紛紛扭頭,一人叫說:「遲戍趁黑逃了,丁關你不知道?不是投了敵,那是什麼?」

  那丁關往營火前一靠:「老子和遲戍一同跟著凌王爺打過仗,那人文縐縐的叫人不爽,這漠北可就沒人比他熟,聖武十九年大破東突厥,說起來還有他三分功勞。凌王爺這次派他來帶路,他敢背叛凌王爺,我就不信!」

  在這兒的大多是年輕兵將,丁關此話一出,許多人便問道:「丁老哥參加過十九年那場大戰,跟的是凌王爺的大軍?」

  丁關將嘴中骨頭往地上一啐:「老子那年隨凌王爺一直打進可達納城,生生滅了東突厥的王庭!」

  士兵中立刻有人道:「丁老哥不妨給咱們說說當時的情形,讓兄弟們也開開眼界。」

  那丁關聞言,隔著荒漠遙望出去,似乎看到了多年前攻城掠地的一晚,那目光被火映的亮人:「聖武十九年的那場仗,嘿,那是從軍來打的最痛快的一仗。咱們兄弟跟著凌王爺奔襲三千里,萬餘人自支連山神不知鬼不覺的抄斷東突厥大軍,直逼可達納城,城裡號稱十二萬守軍愣是沒防住,那始羅可汗棄城北逃,凌王爺親領玄甲軍將他截個正著。老子沒見著他獻劍投降的場面,著實可惜……」

  「這是為何?」身旁人問道。

  丁關將衣袍一裂,脖頸至肩膀處露出長長的刀疤,火光下猙獰萬分:「那仗打的慘烈,一萬五千人回來八千,老子這條命也差點兒搭在那裡!」

  年輕的士兵們不少抽了口冷氣,這樣的傷竟活下來了,身旁一人問道:「聽說凌王爺的玄甲軍神出鬼沒,當真那麼神?」

  「玄甲軍?」丁關眼睛一瞇看向跳動的營火:「說不得。」

  「說不得?」

  「此話怎講?」

  「那不是人待的,」丁關臉上被火光映的時明時暗,搖頭想了會兒道:「能跟著凌王爺的兵,四天四夜,沒有一人下過馬,到了可達納城照舊生龍活虎,回來的八千人,他們佔了近七千,身上那殺氣,鬼神見了都得避三分。嘖嘖,你看著是上萬人,一聲軍令下來,那就是一個人,不好說,說不明白。」

  「玄甲軍再厲害,此次也成了孤軍啊。」有人不免說道。

  一陣風來將營火鼓的通明,丁關將那烤好的兔子挑起來,鬧哄哄的分了一圈,仍舊粗著嗓門道:「這又不是第一次,聖武二十二年凌王爺斬西突厥左賢王那一戰,玄甲軍越離侯山,過瀚海,孤軍深入敵腹兩千餘里,殺敵五萬而歸,漠南一帶不就是那時打下的。」

  二十二年的戰役,倒有不少人也親身經過,頓時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來。眾人正紛紛議論,營前一騎快馬急馳,有黑甲騎兵飛身下馬,直奔帥帳。

  帥帳內深夜掌燈未熄,諸將皆在帳中,領軍的五皇子夜天清面上雖看不出十分焦慮,但手指頻頻敲擊長案的聲音卻讓這帳中始終帶著點兒不安。

  大軍初入漠北,熟知道路的平虜中郎將遲戍突然不見了蹤影。漠北動輒荒漠成片,地形艱苦複雜,非熟知之人難以引兵,如今十八萬人行軍數日,卻遲遲不能按原定計劃與四皇子夜天凌所率之軍會合,人人心中浮著隱憂。

  「啟稟王爺,」忽有將士入帳來報:「有凌王爺那邊的消息了!」

  「什麼?」夜天清猛的抬頭:「說!」

  「凌王爺大軍日前與西突厥谷蘭王在胥延山交戰,谷蘭王兵敗退出代郡一帶,損傷萬餘人!」

  夜天清自案前站起:「我軍如何?」

  「傷亡不詳,我們遇上前鋒探報,只知凌王爺與十一王爺已率軍前來會合。」

  帳中原本沉悶的氣氛頓時一鬆,夜天清似乎如釋重負,揮手令將士退出,傳令歇營就地待命。

  後日初曉,朝陽方在荒漠天際映出霞光,凌王大軍已達營前。

  怒馬如龍馳入營中,天光泛金,似在玄衣玄袍上鑲出浮動的光芒,耀目中帶著金戈鐵馬的寒氣。夜天凌翻身下馬,大步走向帥帳,身後數人相隨。

  夜天清已同諸將迎出,「四哥!」他快步上前。

  夜天凌對他微一頷首,步入帥帳,戰袍一揚坐入主位,目光冷清無聲掃過帳中。

  自夜天清之下,諸將皆垂首避過,似是不敢與之對視,一同俯身行禮:「見過凌王爺,十一王爺!」

  帳中一陣沉冷,十一站在夜天凌身旁微挑了挑眉,方聽夜天凌淡淡開口:「免了。五弟,本路大軍延遲數日未到,究竟是何緣故?」

  他是主帥,夜天清此時同十一各在他身側,皺眉說道:「大軍迷失方向,滯留此處,是我領軍不慎。」

  夜天凌往他那處看了一眼:「迷路?」他在帳中一掃,聲音微冷:「遲戍何在?」

  「平虜中郎將遲戍投敵,已失蹤多日。」夜天清道。

  饒是夜天凌清寂的目中也閃過詫異,十一更是一驚:「遲戍投敵,這怎麼可能?」遲戍自聖武十四年起便曾數次跟隨凌王征戰突厥,因對漠北地形瞭如指掌屢建功績,乃是頗得凌王信任的一名軍將,隨軍十餘年的人,豈會有投敵之舉?

  眼中驚訝尚未成形便被深墨般的眸色吞噬,夜天凌沉聲道:「五弟此話,有何根據?」

  夜天清冷哼道:「三日前大軍安營北地,第二日拔營行軍遲戍不見了蹤影,後經人奏稟我方知道,他竟早有效力西突厥射護可汗之意,此去其心可昭。聽說這遲戍原本便是塞外人氏,不知四哥是否知情?」

  夜天凌面色不波,於清王的問話不答,是塞外人氏又如何?他問道:「是何人奏稟遲戍有不軌之心?」

  他在眾將中淡淡看去,一名軍將上前一步:「末將邱平義,行軍以來一直和遲戍共處一帳,遲戍曾遊說末將與之一同叛投西突厥,末將不為所動他便獨自去了!」

  夜天凌目中似有暗影沉沉:「遲戍曾同你提起叛投突厥之事?」

  「是!」

  「何時?」

  「初入漠北之時,已有多日。」

  「是以你早便知道他要投敵?」

  「不錯!」

  「你確定他投敵之意無誤?」

  「末將確定!」

  「絕無異議?」

  「……絕無異議!」

  夜天凌唇角祭出絲淡冷的鋒芒:「你知情不報,令遲戍順利離開營中,而致大軍困於此處延誤戰機,如此該當何罪!」

  邱平義猛的一怔,抬起頭來看向幾位王爺。

  清王神色陰沉,十一面帶懶散謔笑,其中凌王面無情緒,然眼中冷鋒如刃,洞人肺腑,令他渾身震顫,急忙垂首。

  「五弟,此事依軍法何處?」夜天凌轉頭問道。

  夜天清看向俯首在地的邱平義,平聲說道:「叛國者誅斬九族,隱瞞、藏匿、知而不報者,以同罪論,可依情不涉親族。」他說的極慢,一字一句皆清楚無比。

  「邱平義,你可聽明白了?」凌王緩緩說道。

  邱平義扶在佩劍上的手青筋突起,突然斜身拜下:「末將明白,還請王爺寬赦末將親族,不勝感激!」話落之時猛然拔劍出鞘,橫往頸中一抹,眾人尚未及反應,鮮血三尺,已飛濺帳中。

  不料有此一幕,眾將皆驚,十一已邁出一步欲出手阻攔,但仍是遲了。

  夜天凌目視大將伏屍眼前,那口古井一瞬的驚濤駭浪,到了井口也只見無底幽深,只是眉心不留痕跡的一緊,漠然說道:「眾將聽令,回營整頓各部,即刻快襲烏滸河!」

  眾將領命而去,立即有人進帳收拾了邱平義的屍體。

  夜天清看著地上血跡長歎一聲:「幸好是四哥領兵在前,不但無恙反而大敗谷蘭王,這幾日接應不上,真是讓我捏了把汗。接下來這仗,四哥怎麼打算?」

  「谷蘭王敗走葉撒城,意在等待休斜王支援,我們務必要在烏滸河殲滅休斜王軍隊。」夜天凌道:「此戰要勝在一個快字。」

  夜天清道:「如今大軍會合一處,逐個擊破,他們絕不是對手。」

  卻見夜天凌面色微變,抬手撫上左胸,十一搶上前去扶住:「四哥!」

  夜天清驚問:「四哥受了傷?」

  十一劍眉緊蹙,神色極為懊惱:「遇了突襲,四哥是替我擋了一箭。」

  「傷的怎樣?」夜天清急忙道:「速宣軍醫看看。」

  夜天凌微微閉目,忍下喉間一股異樣的腥甜,說道:「不必,此事無需聲張,軍中的確有人與突厥通風報信,否則不可能將我們一舉一動摸得如此清楚。」豈止是清楚,他眼中泛起深深冷意,他同十一喬裝離軍之事對方竟都知曉,難道真的是遲戍?

  夜天清已「砰」的以手擊案:「遲戍投靠突厥,可惡至極,可見異族之人,終不可信!」話出忽覺不妥,凌王之母蓮妃便是前柔然族的長公主,異族兩字不能亂提。他對夜天凌一禮:「四哥……抱歉,我非有心……」

  似是未聽出他話中之意,夜天凌微微抬手:「當務之急是眼前一戰。」

  「但四哥的傷?」夜天清略有遲疑。

  「並不礙事。」夜天凌淡淡道。

  夜天清點頭道:「十一弟先陪四哥歇息一會兒,我親自去督軍,盡快出擊。」

  「有勞五弟。」

  待清王出帳,夜天凌閉目養神略事調息,胸間頻頻襲來的劇痛逐漸緩和。

  稍傾,他冷眼看向地上未盡的血跡,邱平義自刎謝罪,便將遲戍釘死在了叛軍的罪上,十分出乎意料,卻叫人不得不信他所說之言。

  所有矛頭都指向遲戍,大將叛國,待回天都那些御史們必然又要糾纏不休。

  十一在身旁沉思一會兒,突然說道:「四哥,事情蹊蹺,即便是遲戍叛投了西突厥,那日追擊我們的卻似乎並非射護的軍隊。」

  「不錯,更像東突厥始羅的部將。」夜天凌站起來,這始羅可汗帶了公主入天都晉見天帝,以示不與西突厥聯手,看來還是不耐寂寞。「走吧。傳令下去,遲戍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冷冷說道,同十一步出帳外。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2 12:44 PM

10、前塵今生幾度情

  天都伊歌雄踞大正江上游,屏倚岐山,東逾麓江,南系易水。其城依山而擴,城池宏偉,岐山首高二十餘丈,尾七十丈,天子帝宮以此為基,周迴四十八里,遙遙高於伊歌城,巨製恢弘,雄渾壯麗。

  伊歌城順勢而下,街道平直成縱橫經緯狀,將整個城池分為大小九九八十一坊。

  上九坊地勢略低於帝宮,圈列其外,坊間府邸星羅棋布,高簷飛柱,華美風流。麓江、易水在遠郊寶麓山脈交匯而成的楚堰江橫穿天都街坊,入此一分為二,其中一支帶入帝宮,名為上九河,金水玉帶,兩側以盤螭雕欄護衛,專供皇族出入之用。

  此時一艘鎏金溢彩的丹鳳飛雲舟自帝宮駛出,前後各有八艘略小的虎賁舟船隨護,以明紫廣帆開道順水,徐徐轉入楚堰江正江,向西而行。

  雲舟上層寬闊的通廊中,一個女子撥開長垂的幕紗緩步走出,她走的極慢,步履輕緩,長長的青蓮裙裾拖曳身後,強調了身姿的緲縵。烏髮流瀉肩頭,以素青色絲帶束成墜雲髻,帶身纖裊,隨著她的步履輕輕飄逸。

  迎臨江風習緩,她似踏於凌波走到雕欄之側,扶著舷窗向外看去,清風拂面,淡紗掠過她容顏飄飛,驚鴻一瞥。

  她看著簾幕翻飛外的江天,神情冷淡,眸中一片空澈。容顏上渺遠冰雪的顏色有種攝人的高貴的美,她只是安靜的站著,縱衣衫飄拂恍若洛神臨水,卻有入骨的清冷淡在週身。

  這一方空間,江上喧囂遠遠的退離在她的冰姿風神中,泠泠然無聲逸去。

  「蓮妃姐姐,站了這麼久,在看什麼?」舫中傳來一帶溫柔的聲音,纖美的宮裝麗人手扶著侍女轉出竹簾。

  蓮妃回頭,淡淡說道:「沒什麼。」聲音清漠,如她的眉眼。

  蘇淑妃輕輕遣退侍女,步來近前。芙蓉絹裳,煙籠輕柔,眉清目秀,溫婉如水,弱柳扶風一行一動裡的柔軟,款款叫人如沐春暉。她已並不年輕,但歲月彷彿並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她有著與蓮妃不同的美。

  「許久不曾出宮,這坊間熱鬧比起深宮景致倒別有一番風味。」她微笑著說道,似是對蓮妃的淡漠習以為常。

  甲板處腳步聲響,大步走上個眉目飛揚的年輕男子,他在那精雕的船欄前一站,手中折扇拂撩開幔紗,笑著上前對蘇淑妃和蓮妃行禮:「兒臣命人備了新鮮瓜果,兩位母妃可要些什麼?兒臣叫他們送上來。」

  蘇淑妃目露柔和:「漓兒,你總是這麼風風火火的,什麼時候能像你四哥,沉穩著點兒。」

  蓮妃對十二皇子夜天漓的見禮只輕輕頷首,見提到自己兒子,如若未聞,依舊靜靠在簾前。

  夜天漓笑道:「母妃放我像四哥一樣領兵出戰突厥,我便是不沉穩也得沉穩了。」

  提到漠北頻頻進犯的異族,蘇淑妃些微的蹙眉,十一皇子夜天澈帶軍出征,如今前方竟許久不見消息,她這做母親的心裡日夜擔憂。

  她往身畔看去,此次出擊突厥是四皇子的主帥,蓮妃卻漠然相待,便如那個戰功赫赫的冷面王爺並非她親生,根本與她毫無關係,更甚陌路。

  母親的淡,兒子的冷,如一道相連的鴻溝,隔閡間卻又如此相像。

  今日在蓮池宮,天帝如降聖旨般要她與蘇淑妃同去度佛寺祈福,她靜靜看著天帝,以一種漠離的姿態俯身應命,領旨登舟,卻哪有半絲是為了兒子。

  但這也不是一日了,四皇子自出生便由太后撫養,母子間生疏的很,蘇淑妃輕輕歎了口氣,對夜天漓道:「你待有了你四哥的本事再說。」

  「母妃便只准十一哥隨四哥歷練,把我看在身邊。」夜天漓嘻笑:「可是捨不得兒子?」正笑著,卻突然船身猛的搖晃,幾人不曾防備都踉蹌一步,身後侍女急忙上前來攙扶。

  蓮妃臉上波瀾不見,淡淡拂開侍女的手。

  夜天漓抬手攙住蘇淑妃:「母妃小心!」隨即長眉一擰,怫然不悅:「怎麼回事?」他轉身喝問。

  此時放眼看去,竟是有艘畫舫破水而來,正撞上他們乘坐的丹鳳飛雲舟,雖力道不大,但也阻了船駕前行。

  下層侍衛怒責呵斥聲響起,夜天漓對蘇淑妃和蓮妃道:「讓母妃受驚了,兒臣去看看。」轉身冷哼一聲,大步走下去。

  精巧秀美的小畫舫此時一片狼藉,卿塵她們被從大船待至此處,不知冥魘的同伴做了何等手腳,讓船驟然失控。

  長門幫的人極力返舵,兩相較勁,形成巨大的推力斜衝內江,丹鳳飛雲舟正經過,不巧迎面撞上,畫舫被龐大的雲舟帶的再橫轉一彎,險些翻覆江中。

  船身猛的搖晃,冥魘一把扶空,卿塵被拋撞在對面艙壁上,艙內幾案移位,金樽玉盞紛紛跌落。

  身影一閃帶著劍光寒氣,一個黑衣人掠至冥魘身邊:「走!」

  艙外傳來喝呼聲,船身微沉,已有侍衛落在船上。

  冥魘看了卿塵一眼,返身同那人奔向後艙,混亂處雙雙縱入水中,消失了蹤影。

  一瞬間橫生變故,胡三娘等幾人見勢不妙,抽身而退,不遠處泊著的大船迅速起錨,趁亂離開此地。

  卿塵同碧瑤她們扶持站穩,船上長門幫來不及逃脫的幫眾被侍衛拿下,押在一旁。

  船艙處珠簾大開,夜天漓步入船艙,怒目掃過亂成一團的局面,「發生何事?」

  一個身著丹香飛紗綃裙,身量窈窕的貌美女子急忙俯身在旁,聲音嬌媚的說道:「奴家見過十二王爺。」

  夜天漓抬眼看去:「嗯?這不是天舞醉坊的武娉婷嗎?你好大的膽子,如此混鬧!」他往卿塵等人打量過去,身旁侍衛將翻到的事物稍加清理,以便通過。

  卿塵心中微微一動,這眉眼英氣,讓她有種熟悉的感覺,卻一時想不清楚。

  武娉婷心裡忐忑,眼前這十二王爺因是當今聖上膝下最小的皇子,倍受恩寵,性情驕縱不羈,平日天都中人人都要避讓三分,今日竟偏衝撞了他,她勉強露出個還算動人的笑容:「奴家……奴家帶姑娘們……游河……誰知驚擾了……」

  話未說完,夜天漓冷眉喝道:「大膽!武娉婷你當本王是什麼人,容你欺瞞!豈有這樣游河的?」

  「十二弟這是和誰動氣呢?」艙外突然傳來一人的聲音。

  如珠玉輕擊,那聲音潤朗,船艙中的混亂紛雜似乎隨著這一句話風息雲退,當真化作了游河賞景的雅致風流。

  夜天漓一愣,起身道:「七哥,你怎會在此?」來人卻是夜天漓的皇兄,七皇子夜天湛。

  垂簾微掀,夜天湛緩步而入,眾人入眼一襲雨過天晴色長衫,織錦的料子舒雅,藍似靜川明波,著在他身上隨著那閒閒步履,叫人彷彿看見玉樹映碧水,朗月上東山。

  他手執一支白玉笛,含笑的眸子掃過眾人,春風拂面,溫文爾雅。

  卿塵抬眸看去,卻渾身一震,呆立當場。怔視著身前翩翩微笑的人,她驀然扭頭,心間波濤狂湧。

  「我正回府經過,看淑妃娘娘的座舟停在江中,便過來看看。」夜天湛掃視滿船狼藉,問道:「出了何事?」

  夜天漓道:「這恰是京畿司的職轄,正好便有勞七哥,橫撞母妃座舟,得給我個交待。」

  夜天湛笑道:「什麼人竟招惹你這個霸王。」俊目身前一帶,看往伏了一地的人。

  武娉婷迎上他的目光行了個禮,匆匆展開笑意嬌聲說道:「七爺……」,一旁夜天漓打斷她:「若還是游河,你便不必說了!」

  武娉婷見兩位王爺插了手,知道今天這事絕不能善終了,繞是她見過不少世面,不由得也慌亂起來,一時竟不知如何說辭。

  此時夜天湛對卿塵等幾個女子微一抬頭:「要她們說。」

  船上這幾日,碧瑤她們早把卿塵當成主心骨,凡事聽她決斷,目光齊齊向她看去。

  卿塵睫毛投在眼底的淡影微微一動,兩泓深湖般的眸光幽涼而冷漠的望向夜天湛,這眉眼,這神情,這身形,如月如玉俊朗瀟灑,分明便是李唐。

  七情六慾翻亂了滿心,莫名喜悅過後的恨惱傷痛如影隨形,原來說不傷心都是自欺欺人。澀楚滋味凝成冷利的薄冰直衝心間,堵的胸口刺痛難耐,她意興闌珊的將眼眸重新垂下,望著地板上狼藉的碎盞流水,淡淡說道:「這些人用卑鄙手段……」

  身邊忽然幾聲驚呼,未及抬頭,她被人猛然攬向一旁。

  眼前白影驟閃,「噹」的一聲金玉交擊的聲響後,有什麼東西墜落艙板之上,白影回轉,落入夜天湛手中。

  喝斥混亂再次充斥艙中,而那支白玉笛靜陳指間,夜天湛手攬卿塵,唇角似乎仍帶著閒逸淺笑:「姑娘小心。」

  卿塵一步退離他的手臂,落在地上的是柄飛刀,長門幫中有人趁侍衛不覺之時忽然發難,不知是拚死一搏還是做了殺人滅口的打算。

  她望向被夜天湛玉笛逼退一旁正押在侍衛刀下掙扎的人,眼中並無慌亂驚怕,反而泛起不屑的鄙夷,如同一道冷冷的浮光,「殺了我一個,還有多少人在,你們敢做又何必怕別人說!」她掉開目光,不再看他們,卻也沒有謝過夜天湛援手施救。

  夜天湛眸心一動,含笑再次將她打量,問道:「究竟發生何事?」

  卿塵說道:「這些人不擇手段綁了許多女子,沿途販賣至此處,賣到什麼天舞醉坊,想必不是什麼好地方。她們都是清白人家的女子,被強擄到此處父母親人難免傷心牽掛,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頭,請……七爺為她們做主。」

  溫朗的眼中無聲掠過極微淡的精光,似冷月照水一晃,然而夜天湛盯住她看了半天,卻問道:「她們?那你呢?」

  卿塵細眉一挑,低頭深長的呼吸,抑下心間煩躁:「我無牽無掛孑然一身,到何處也都一樣。」

  「你是要我救你們?」

  「是。」

  夜天湛眼中閃過興味:「既然到哪兒都是一樣,又何必求救?」

  卿塵道:「我一樣,她們不一樣,七爺如心存慈善,請帶她們出這火坑。」

  她絕口不提請一併搭救自己,卻半晌不見回答,剛要抬頭,聽到那樣漫不經心的聲音緩緩道:「我又為何要救她們?」

  卿塵眼波微動,深靜裡堪堪隱去了絲怒意,盈盈鳳目一抬,風姿秀穩:「天子腳下,皇城之中,有人目無綱法,仗勢欺人,為非作歹,逼良為娼。國家法紀何在,天家顏面何存?七爺貴為皇子,上承天恩,下擁黎民,不會袖手旁觀。」她靜立著,復扭頭對夜天漓瀲灩笑去:「七爺不管,還有十二爺。」

  夜天湛抬手將方要開口的十二弟止住,還是那樣不慍不火:「管自然是要管,只不過既在天都地界,這該是京畿司的職責,要經實查審問方可定案,諸位姑娘少不得羈押入獄過堂聽審。而掌管京畿司的五皇兄受命帶兵在外,一時怕不得歸,看幾位嬌弱模樣,難道受得了那牢獄之苦?」

  卿塵聽他口氣中並非沒有鬆動餘地:「七爺要怎樣才肯救人?」

  夜天湛把玩玉笛,修指白玉瑩潤相稱,流動著優雅的光澤:「那便看人值不值得救。」

  卿塵稍許沉默,目光落在他手中玉笛之上,抬頭道:「若如此,不知七爺可願與我賭一局。七爺若贏了,一切隨您處置,我若贏了,便請七爺援手搭救她們幾人。」

  夜天湛饒有興趣的聽著她的提議,「怎麼賭,你說來聽聽?」

  卿塵說道:「七爺隨身攜帶玉笛,想必深通音律,小女子身無長技,但也會彈兩首曲子,琴笛本可和奏,這船上現成有琴,不若我彈上一曲,七爺若能以笛聲相和則算七爺贏,若不能則算我贏。七爺以為如何?」

  此言一出,便見旁邊夜天漓搖頭笑了,武娉婷竟也露出點兒輕鬆神色,天都上下八十一坊人盡皆知,湛王一支玉笛名動京華無人能及,卿塵此舉無異自斷出路。

  此時夜天湛靜靜看了她一會兒,道:「好,你去試試琴吧。」

  兩個侍衛幫忙將摔落的琴擺好,卿塵重新調音試弦,琴並不是好琴,但也勉強湊合。

  她在長案前席地而坐,白衣裙裾灑落身後,似一抹從容的雲跡,她目光投向夜天湛,夜天湛揚起嘴角微微抬手,示意她可以開始。

  她靜靜側首,心中掠過無數琴曲,秀美的手指輕輕滑過細弦,左手如蘭,撫上古琴一端。

  她不再理會眾人,平靜無波的目光落在前方空處,徐徐抬起的右手順著此時的心境,突然彈撥琴弦。

  錚然一聲,清脆中略帶了些暗啞,在座每個人心裡似乎都被什麼東西猛的劃過,隨著這烈烈弦音不由自主心神微顫。

  正是一首千古名曲《十面埋伏》,只是琵琶換作了古琴。

  弦弦聲急,一張質樸的古琴在纖弱手指下居然生出金戈鐵馬的氣勢。

  人人眼前彷彿看到行營千里,兵馬嘶鳴,決戰在即,風雲暗動,一顆心彷彿被這肅殺的音色緩緩提高吊到不能承受的極至。

  正在暗處心驚,忽然急弦突起,「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千軍萬馬橫掃大漠,風沙狂湧天地失色。

  琴音搖曳之中,暗雲馳騁,驚心動魄;細弦波蕩之時,殺氣四溢,駭人聽聞。

  卿塵指下既有萬千氣勢,又時而弦輕音低,稍現即逝的幽咽糾纏其中,承輔跌宕。

  夜天湛玉笛在手,卻始終沒有舉到唇邊,只是靜靜的握著聽曲,彷彿早已隨著這七絃琴音到了浩瀚沙場,劍氣激盪,兵鋒壓城。

  待到蕭索的低音轉回,琴音順勢高起,大開大闔,大有直拔雲霄之勢,不由得叫滿艙人聞音色變。

  卿塵星眸低垂,琴音越拔越高,指下陡然用力,卻聽「砰」的一聲悶響,古琴再承受不住這激盪氣度,猛的長弦崩斷,音消曲散。

  白玉般的手指被斷裂的琴弦裂出一道傷口,鮮血瞬間湧出,滴在琴上,仿若濺開紅梅艷艷。

  卿塵卻無動於衷,只是凝眸看那張琴,認真的神情使人覺得她所有感情都傾注其中,專注的叫人不安。

  半晌,她看到一雙白底皂靴停在了琴前,沿著那抹晴藍的長衫向上看去,對上的是夜天湛清泉蕩漾的雙眼。

  他伸手遞過一方絲帕,見她不接,握起她的手,替她裹上傷口,動作輕柔。一邊吩咐道:「尋個去處安頓這幾位姑娘先住下,好生看待。將剩下眾人押入京畿司大牢,帶我令牌封了天舞醉坊,若有人敢反抗,一併拿下。」

  此言一出,武娉婷大驚失色,不想一向以溫煦賢德著稱的湛王下手居然雷厲風行毫不留情,跪下求道:「七爺,且看在……看在郭大人份上……」

  夜天湛淡淡一瞥:「本王自不會忘了郭其,讓他等著大理寺問罪吧。」

  說罷對身後哭求再不理會,只看住卿塵仰頭時略帶疑問的雙眸。

  那深深的眸中幽靜的一墨顏色震撼著他,心中似是空卻了一方,說不出的滋味悄悄蔓延。

  許久,他微笑著搖了搖頭,低低說道:「我輸了,即便能合上這曲子也合不上你曲中心境。」

  一個溫婉纖弱的女子,究竟是什麼事情,竟使這一首琴曲之中飽含了如此的荒涼激昂,殺氣哀烈,更有一份揮之不去的淒幽。

  卿塵凝視他俊雅面容,唇角慢慢向上挑起,露出苦澀的微笑,她輕輕起身,「多謝七……」話未說完,突然一陣心悸,眼前一片天旋地轉,人便落向琴前。

  心力耗盡,如那斷弦崩裂,居然再也堅持不住。

  夜天湛眼明手快,及時將她扶住,看了看她的情形,眉頭微皺,一把將她輕盈的身子打橫抱起,邁向艙外。

  卿塵一陣暈眩過後,勉力睜開眼睛,看到俯身注視自己的夜天湛,那溫柔神情脈脈無語,和李唐如此相像,恍惚中時光回暖,相擁低語,輕柔沉醉。

  她動了動手想去觸摸那依稀熟悉的眼睛,卻又疲憊的放棄,心力交瘁的感覺緩緩將她淹沒。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2 12:45 PM

11、笛音深處水雲天

  紫綃煙羅帳,羊脂白玉枕,卿塵在榻上撐坐起來,身子卻微微無力,復又一晃。

  帳間懸著一雙鏤空雕銀熏香球,繚繞傳來安神的藥物淡香,無怪睡了這麼久,她扶著床榻下地。

  屋中並無繁複裝飾,卻處處可見風雅別緻。長案之上放著玉竹筆架,幾方雪色箋紙,琉璃闊口的平盞盛以清水浮著一葉水蓮花,素葉白瓣,乾淨裡透著些許貴氣,襯的一室清雅。明窗暖光,灑上細編竹蓆,讓她想起將她安置此處的那個人,夏日炙熱的氣息中心底卻有些異常的黯涼,她環視四周,目光落在牆上一幅畫卷之上。

  畫中繪的是夜湖月荷,她站在滿室明亮之中看去,微風緩緩入室,這畫似乎輕輕帶出一脈月華銀光,清涼舒雅。著眼處輕碧一色,用了寫意之筆淡墨鉤形,揮灑描潤,攜月影風光於隨性之間,落於夜色深處,明暗鋪陳,幽遠淡去。微風翩影,波光朦朧,中鋒走筆飄逸,收鋒落筆處卻以幾點工筆細繪,夭夭碧枝,皎皎風荷,輕粉淡白,珠圓玉潤,娉婷搖曳於月夜碧波,纖毫微現,玲瓏生姿。

  遠看清輝飄灑,近處風情萬種,人於畫前,如在畫中,彷彿當真置身月色荷間,賞風邀月,無比的雅致。

  她在畫前立了半晌,心中微贊,卻見卷軸盡處題著幾句詩,記的正是畫中景致:煙籠浮淡月,月移邀清風,風影送荷碧,碧波凝翠煙。

  詩首尾相接,以連巧為遊戲,但不仄不韻,也不甚上口,她念了一遍側頭蹙眉,卻突然眼中一掠而過詫異神色。

  詩下附著題語:辛酉年仲夏夜奉旨錄大哥、五弟、九弟、十一弟聯詩雅作於凝翠亭,以記七弟妙筆丹青。

  落款處書有一字--凌。

  她抬手撫摸最後那字,筆鋒峻拔,傲逸沉穩,與這幽美的月荷略顯銳朗,似乎是冷硬了些。便如畫卷舒展時,平江靜流忽起一峰,江流在此嘎然而斷,激起浪濤拍岸,然山映水,水帶山,卻不能言說的別成一番風骨。

  這字,這落款,觸手處幾乎可以清晰感覺到落筆的銳力,如帶刀削,令她不知不覺想起一人,她猶疑的揣摩著,沒有聽見有人進了室中。

  「鳳姑娘醒了?」一把柔雅好聽的招呼聲傳入耳中,她一驚回頭。

  說話的是個身量高挑纖裊的女子,婀娜移步來到身邊,含笑看她。一旁隨著的侍女說道:「這是我們府中靳王妃。」

  卿塵眼眸輕抬,斂衽以禮:「見過王妃。」

  靳妃對侍女吩咐:「去請周醫侍,便說是我這裡看病。」

  卿塵道:「不敢勞煩醫侍,我自己略知醫理,一點小毛病並無大礙。」

  靳妃略有些驚訝:「不想鳳姑娘非但彈的好琴,還通曉醫術,如此蘭心蕙質當真叫人見了便喜歡。不過還是看看放心,七爺將你托給我照顧,可不能馬虎。」

  卿塵微微一笑,也不再行推辭:「琴技醫術皆一知半解,會而不精,如此有勞王妃費心。」

  靳妃笑道:「你在楚堰江上一曲琴音讓七爺甘為下風,如今伊歌城中都傳成奇談了,咱們七爺的玉笛還從未在他人之前落過第二,能得他稱讚的又豈會是凡音俗曲?」

  卿塵想起撞船、求救、賭琴、暈倒的一幕幕,彷彿覺得又跌入了一場莫名其妙的鬧劇中,回身處角色劇情走馬燈似的轉,叫人應接不暇。她暗自歎息,往那畫中看去:「畫境意趣,琴音人心,我那時心中急於求勝,琴音起落外露,失於尖刻悲憤,怕七爺其實是不屑一和。」

  那刻手觸琴弦的感覺,似是要將這多日來壓抑的傷痛苦悶盡數付之一曲,揚破雲霄,利弦劃開手指飛血濺出時,心裡竟無比的暢快。她輕輕一握手,指尖一絲傷口扯出些隱約的疼痛。

  靳妃道:「我雖沒聽著曲子,但七爺既評了『劍膽琴心』四個字,想必是哀而不傷,激而不烈,讓他真心讚賞的。」見她正看著那畫,便又說道:「這是七爺的親筆,畫裡是這府中的閒玉湖的荷花,你若覺得悶可以去那裡走走,這幾日荷花正吐苞,看著就快開了呢。」

  卿塵說道:「這畫和詩似乎不是出自一人手筆。」

  靳妃望著那詩笑道:「說起這首詩,還是件樂事。這是那年七爺請了皇上和諸位王爺來府中賞荷,大家高興多飲了幾杯,七爺借酒作了此畫,太子殿下他們在旁看著隨口聯了幾句。誰知正讓皇上聽見了,立刻就笑說『把這幾句歪詩題了畫上掛起來,讓他們幾個酒醒了自己看看。』在場只凌王爺一個沒醉的,便提了筆錄在畫上。過幾日太子他們再來府裡,一見這詩,十一王爺當時便將茶噴了,問他們那晚多少佳句,怎麼單錄了這首七歪八扭的。凌王爺瞅著他,給了兩個字,『奉旨』。最後他們說什麼也不准將畫再掛前廳,七爺無奈,只好挪到此處。這說起來,都是好幾年的事了,閒玉湖的荷花年年開得好,倒也少再那麼熱鬧過。」

  卿塵將詩再念,莞爾一笑,說道:「原來這是凌王爺的字,我還以為這個『凌』字是題詩人的名字呢。」

  靳妃道:「這正是凌王爺的名諱,當今天家夜姓,凌王排行第四,行『天』字輩,單名一個『凌』字,封為凌王,像咱們七爺便封的湛王。」

  卿塵眼中波光一揚,手在身側緊緊握起,她鬆手撫上胸口,心頭一跳一跳的很是驚喜,幾乎忍不住要脫口呼出「夜天凌」三個字!

  恰好醫侍來了,靳妃道:「可是還覺得不舒服,快叫醫侍看看。」

  「多謝王妃。」卿塵展開笑顏,世上竟會有這麼巧的事?醫侍在她的笑中一愣,回過神來上前診脈,開了方子低頭退下。

  靳妃對方纔那個侍女道:「素兒,你跟周醫侍去配藥,別馬虎了。」

  素兒答應著帶醫侍出去,外面傳來問安的聲音,似是有人低聲問了句什麼,而後剛才醫侍說道:「……那位姑娘心血氣弱,虧損不足,近日怕是又受了些顛簸勞累,但調理幾日便也無妨。」

  一個溫玉般的聲音道:「知道了,你將藥仔細配好,去前面領賞。」隨著說話腳步聲便近了。

  靳妃站起來迎出去:「是七爺回來了。」

  庭風溫暖,帶過廊前幾朵花葉,夜天湛自簾前邁步進來,唇邊一抹淡淡的微笑,立如蘭芝玉樹,笑似朗月溫潤,倜儻中無處不帶著叫人心曠神怡的和雅,許是陽光太耀,刺的卿塵微微側首,避開他看來的眼眸。

  「這裡住的可習慣?」夜天湛溫和的聲音叫她心中一窒,她靜靜福了下去:「多謝七爺搭救之恩。」

  夜天湛道:「舉手之勞,何必言謝?何況『天子腳下,皇城之中,有人目無綱法,仗勢欺人,為非作歹,逼良為娼。』我這上承天恩,下擁黎民的皇子,怎也不能袖手旁觀。」他語中略帶笑意,卻並不叫人覺得調侃侷促,適然如話閒常。

  卿塵不想他竟將自己在船上的話原本說來,只好說道:「與七爺是舉手之勞,與我們這些女子卻是大恩了,該謝還是要謝。」她抬頭,卻發現靳妃不知何時已帶著侍女離開,屋中只剩了她們倆人。

  夜天湛說道:「這案子我既管了,長門幫和天舞醉坊在天都的人就一個也走不了,如今也大多押在獄中了,你若覺得身子好些,便帶你去看看,看是否有漏網的。」

  卿塵立刻道:「那現在便去吧。」

  王府侍衛備好了馬,矯健神駿,金雕玉鞍,想必都是精挑細選過的良駒,夜天湛看了看卿塵,回頭說道:「今日備車吧。」

  卿塵道:「我會騎馬。」

  夜天湛微笑道:「如此便換匹小巧些的馬匹。」

  卿塵上前撫摸馬身,略一揚眸:「不必了。」總不會以後隨時隨地都有人特意給你備車換馬,她打量那馬匹,不想以前去跑馬場中的玩樂倒在此處派上用場,雖然這馬是高大了些,也沒有騎裝,但想必都是一樣。

  她吐了口氣,踩上腳蹬,手扶馬身微微用力,側身跨上馬鞍。馬因為她躍起時手上加大的力道不安的躁動了一步,她身子不由偏晃,卻咬牙借了腰上巧力穩穩翻上馬背。低頭見夜天湛讚許的笑了笑,姿勢大概還算可以,但手心已經出了一層汗。

  夜天湛接過侍衛遞上來的馬韁,乾淨利落拂衣上馬:「走吧。」

  卿塵淺淺一笑,輕帶韁繩,夜天湛似乎為了遷就她,只是同她馭馬緩行,並不快跑。待到走了些時候,見她已略微適應這匹馬,才加快了腳步。

  卿塵一面走著一面打量伊歌城,但見寬近百步的街道兩邊儘是店舖商坊,行人往來商賈如雲,店家叫賣迎客,熙熙攘攘中時見胡商胡女,服飾別緻多姿,更在這繁華中增添熱鬧。

  路過幾間華麗的樓坊,她看到其中一家高掛著「天舞醉坊」四個大字,紅墨描金,歌坊裝飾精美,尚能見倚紅偎翠,香車寶馬的風流影子,但門前兩道醒目的白色封條卻將這雕欄畫棟無情封禁,門口亦有黑衣帶甲侍衛把守。

  夜天湛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笑道:「封了天舞醉坊還不到兩天,不想連右相衛宗平都欲過問,這底下牽扯起來倒有不少官司。」

  卿塵心中輕歎,只差一步,她現在便是在此處了,不知那又是怎樣一番境地。無論如何她對夜天湛的援手終是存了感激,說道:「想必給你惹了不少麻煩。」

  夜天湛道:「不怕,麻煩也未必儘是麻煩,凡事都有個利弊。」

  正說話間,突然城門處一陣喧囂,守門將士以長戈擋開行人,強行讓出道路,幾匹駿馬快奔而過,帶起煙塵飛揚。

  錦衣玉袍,光鮮神氣,馬上幾個年輕人呼嘯揚鞭,所過之處眾人紛紛讓路,他們卻絲毫不曾減速,瞬間經過卿塵身邊。卿塵不料他們便這樣衝過去,來不及避開,身下的馬突然受驚嘶鳴一聲幾乎便要立起,幸而夜天湛眼疾手快,一把扯住馬韁才免去一場混亂。

  卿塵伸手輕拍馬身以示安慰,皺眉向前看去,那些人已奔出幾步,其中卻有人猛提馬韁回身立住:「七哥!怎麼是你們?」卻是夜天漓。

  他一停下,其他眾人亦勒馬回來,見了夜天湛都紛紛下馬:「見過七爺!」

  夜天湛掃眼一看,儘是些仕族閥門子弟,平日囂張慣了,難怪這麼不知收斂。他眉梢不易察覺的一蹙,卻並未出言斥責,淡淡說了句:「免了。」對夜天漓問道:「幹什麼去?在城中橫衝直撞也不怕驚著行人。」

  夜天漓正打量卿塵,認出她後笑道:「原來是鳳姑娘,抱歉,方才一時跑的快了,驚嚇了你的馬。」再對夜天湛道:「剛從上林苑回來,大夥兒今天獵了只豹子,興致正高難免忘了這些,七哥教訓的是。」他馬上正拴著不少獵物,看來的確所獲頗豐。

  卿塵頷首施禮,對他們招搖過市甚不以為然,叫了聲:「十二王爺。」

  夜天湛道:「整日快馬急馳,少不了淑妃娘娘知道又是一頓責備。」

  夜天漓笑說:「那便不讓母妃知道,七哥這是去哪兒?」

  「京畿司。」夜天湛說道。

  夜天漓對身後諸人揮手:「你們先走,去裳樂坊吩咐他們做了野味,點了酒菜都記我賬上!」眾人答應著行禮去了,夜天漓扭頭說道:「長門幫那些亂賊都歸案了嗎?我同你們一起去看看,七哥,聽說衛宗平要保郭其?」

  「說不上是保,」夜天湛道,幾人緩緩並肩前行:「他只是想將案子壓下罷了。」方才見眾人間也有衛家大公子衛騫在,老子正為案子頭疼,他大少爺惹了是非倒還玩得盡興,有個位列三公的父親和貴為太子妃的姐姐倒真高枕無憂。

  「衛家難道真攪在這事裡?」夜天漓道:「他們沒想到七哥當日便奏知父皇徹查了吧,哼!郭其難道還想給天舞醉坊撐腰?」

  夜天湛笑道:「你一回宮便告了天舞醉坊衝撞娘娘座舟的御狀,想不即刻徹查也難,這一條再加上販賣女子,郭其哪裡撐的住,他能不把衛家往外搬嗎?衛宗平倒是看準了現在正同突厥的交戰,郭其在兵部擔著督辦糧草的重任,父皇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輕易動他,想將這事往後拖,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卿塵在旁邊默默聽著,至此忍不住看了夜天湛一眼,入眼的側顏俊朗如玉,驀然同心底最深處的模樣重合,揪的人心頭狠狠一痛。她出神的看著那熟悉的眉眼神情,那馬背上挺拔身姿,沒有聽清他們又說了什麼,更沒有看到夜天湛有意無意往她這兒一瞥,隨即唇角逸出一縷春風般的微笑。

  隔著京畿司大牢粗壯的柵欄,卿塵再一次看到了胡三娘。

  和其他人不同,她被單獨關在了一間牢房,懨懨的靠在牆壁之側,神情有些萎靡。但便是這樣狼狽的情況下,她渾身仍帶著種柔若無骨的媚意,妖冶撩人。她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看到卿塵時眼中毫不掩飾的閃過恨意,卿塵站在牢外看了她一眼,她冷笑說道:「不想這次栽在你這個丫頭手中,你究竟是什麼人,竟能調動京畿衛和神策軍搜捕我們,下手如此狠辣,難道要將長門幫盡數剿滅!」

  卿塵覺得十分好笑,京畿衛和神策軍,她還不知道是什麼呢,果決無情調兵圍剿的應該是夜天湛吧,她微微扭頭,卻只看到夜天湛對她溫雅微笑,雲淡風輕。

  她搖頭對胡三娘說道:「我什麼人也不是,你們不過是作惡太多,報應到了,即便今天沒有我,一樣會落得如此下場。不過如果我真能調動你所說的京畿衛和神策軍,那便剿滅了長門幫也是應該的,難道留著你們繼續禍害女子?」

  胡三娘自牢中站起來,深美的眼睛死死盯著她:「我胡三娘會記得你。」

  卿塵從容站在那兒,神色平靜的和她對視,那恨意和她眼中的明澈一觸,便無處容身般消失了無影無蹤,她淡淡說道:「如此多謝了,但我不打算記著你。」

  說罷她轉身對夜天湛道:「我認得的人都在這兒了,其他的沒有見過。」

  夜天湛始終陪在身邊,點頭道:「那麼走吧。」

  出了牢房,他說道:「看這個女子形貌打扮不像是中原人,倒似是胡女。」

  卿塵搖頭:「我並不知道她的底細,只知道她似乎在長門幫中地位比較特殊。」

  夜天湛道:「自東突厥歸降,這些年漠北和西域的胡人有不少南來經商,如今天都城中並不稀奇,歌舞坊中也常常見著胡女,倒真的有些亂了。」

  卿塵隨口說道:「往來通商是互利互惠的好事,諸國皆來貿易,說明天朝的盛世強大吸引了他們,越多的人來,越多的貨物交往盈利,如此下去更會造就天朝的繁華。固國本,通四境,則強盛而不衰,何況貿易其實比戰爭更容易控制其他國家。」

  夜天湛停下腳步向她看來:「這倒是少見的說法。」

  卿塵眉梢一挑,淡笑道:「我隨口說說,你別見怪。人多則生雜亂也是難免,平民百姓還都仰仗你們管制約束,才有太平日子。」

  這時夜天漓自別處牢房走了回來,一邊笑一邊說道:「七哥,天舞醉坊的歌女竟也都被你羈押了,裡面一群鶯鶯燕燕哭哭啼啼,大牢裡難得見這樣的風景。」

  夜天湛微微一笑:「她們說起來也就是受了連累,裡面並沒有幾個真正與案子相關的,過幾天沒什麼便會放回去。」

  「七哥憐香惜玉。」夜天漓笑說:「這案子打算怎麼辦?」

  夜天湛道:「京畿衛畢竟是五哥職轄,我不過在他帶兵時暫代其職,應該等他回來最後定奪,除非父皇另有旨意。」

  卿塵無意輕輕將眉一緊,他看了看她:「你放心,我經了手的事,便有始有終。何況這是輸給你的,必定給你一個交待。」

  卿塵目光在他眸心停留了稍許,垂眸道:「我還是那句話,多謝七爺。」

  那明亮而柔和的眼神依然會灼的心底燒痛,她恨自己沒出息,她可以從容凝視任何一個人的眼睛,唯獨除卻眼前一模一樣的溫柔。這會讓她想起美夢迷醉後落空的痛,這種痛能不知不覺在心底慢慢生滿荊棘,逐漸將人帶入窒息的深淵。

  想忘而不能忘時,才知道漠然下埋藏的記憶原來已經深入骨血,每一次觸動都可以碎裂心腑。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2 12:46 PM

12、接天蓮葉無窮碧

  漠北的天空空曠而荒涼,夜幕降臨時雲淡星稀,遙遠的青黑底子上摻雜著深淺的灰色,風過帶起沙塵一卷打在營帳之上,「呼啦」作響。

  日前一場追擊戰,在烏滸河旁殲滅西突厥休斜王部隊近兩萬人,生擒休斜王極其部將、官員三十八名,降敵四千七百人。營中士氣極為高漲,各處燃起火堆,飲酒吃肉,以示慶祝。

  有人唱,有人笑,有人喊,有人哭,生死浴血能活著歸來的將士,藉著慶勝的一刻發洩著情緒,中軍亦沒有下令約束。稍事休整後大軍即將全力追擊倉惶退往燕然山的西突厥谷蘭王,屆時依舊是以命博命的血戰。

  戰場上不知何時便會降臨的死亡,使得每一次營火都格外明亮盛大,醉飲高歌君莫笑,明日何處埋身骨,人生在世便是一刻縱歡,此時一去再不返。

  中軍一座較大的軍帳離著熱鬧的篝火並不十分遠,但所有哭笑到了此處似乎都化作無聲,火光明晃下有種格格不入的孤寂,彷彿只有天上幾點稀疏的星子落在其間,異常安靜。其後幾座營帳雖也有火光人聲,但相較四周便收斂很多,整齊的安紮在主帳之後,不時有巡邏士兵出入經過,鬆弛的氣氛中不動聲色的保持著警戒。

  夜天凌獨自在主帳之中,一燈明照,投在他眼前的突厥地圖之上,亦映的臉顏側影輪廓深邃,如若刀削。

  「四爺!」親衛統領衛長徵入內求見,渾身風塵僕僕,似是剛從什麼地方趕回來。

  夜天凌自地圖上抬起頭來:「如何?」

  衛長征遞上一包東西:「這幾天屬下帶兄弟們幾乎尋遍整個屏疊山,只找到這些東西散落各處,遇到山間兩戶人家亦打聽過,都說以前認識那位姑娘,但已經很久不見了。」

  夜天凌伸手將他呈上的東西一翻,正是那日幾本醫書,他眉間輕微的印上一抹蹙痕,站起來走了幾步,說道:「你自神機營抽調一百名熟悉江湖的兄弟繼續暗中尋找,南沿布勒河往橫嶺,北上東突厥,無論生死絕不會無緣無故失了蹤影,還有,一併留意查訪遲戍的消息。」

  「屬下遵命!」衛長征應命退出。

  夜天凌轉身繼續看向地圖,繼而抬頭思量,眸中深黑純粹如同夜色,將一片光影靜然覆滅。許久後目光落在那幾本醫書上,他抬手取過,上面依稀殘留著竹屋中燈色清淺,伊人以手支頤靜閱書卷的痕跡。若不是一動則牽扯傷處的疼痛仍極為真實,幾乎讓人以為是前塵乾坤入夢,轉眼一晃便散盡蹤影。

  除了那本《冥經論》外,書頁因為浸了水多處模糊不清,他翻動幾頁,拂衣坐於案前,靜看一會兒,提筆補寫了幾處,如此慢慢看下去。

  帳幕忽被掀開,十一大步走進來,身上帶著炭火和烤肉的炙熱氣息,立刻將帳中的清寂同外面的熱鬧混雜起來:「四哥!怎麼不去外面看看,唐初這小子和我比箭,快連軍甲都輸上了!」

  夜天凌淡淡一笑:「他哪一次比箭贏過你,竟然還不長記性。」

  十一在案前坐下:「我剛才遠遠好像見是長征回來了,有消息嗎?」

  夜天凌緩緩搖頭:「只找到幾本書。」

  十一明朗的臉上顯出些憂慮:「這麼多天了,只怕是……凶多吉少,終究連累了她。」

  夜天凌目光外前方落去,過了一會兒,說道:「一天找不到便找下去,是凶是吉必要見著人才能說。」

  天都的夜晚不同於漠北,風暖人靜,花草蔥蘢處幽香旖旎,不時飄閃著飛蟲的微光,螢螢一晃穿過夜色,輕巧的落去遠處,再一閃,卻又點點來了近前。

  月影悄上東山,如同一雙清寂的眼眸,在漸深的夜下灑照著安靜淡然的銀光。

  卿塵立在窗前仰首以望,室中尚留著些湯藥的味道,靳妃剛來看她服了醫侍開出的藥,坐著聊了會兒,便又遣人送來了補血益氣的首烏白鳳湯。這幾日她待卿塵如同姐妹,諸多事情都親自過問,替她想的周到,倆人慢慢相熟,倒是話語投機。

  天朝皇族之下,有鳳、蘇、靳、衛四大仕族,其中歷代鴻儒高士層出不窮,分別執掌朝野政要,更加上代代與皇族聯姻,自天朝開國至今已成蔚然氣候,形成盤根錯節的閥門勢力。

  靳妃出身四大仕族之一的靳家,雖只是夜天湛的側妃,但嫁入湛王府後夜天湛亦未曾冊立正妃,府中唯有兩房侍妾。多年來王府上下對她都以王妃相稱,並不稱夫人,內外諸事也皆由她掌管。靳妃為人處事高貴柔和,同夜天湛的風華溫雅相得益彰,便如紫籐綽約依於蘭芝玉樹,樹朗花輕賞心悅目,使整個湛王府總透著種舒緩的閒適,含笑倜儻的風流浸透著一草一木,如同春日不敗,清風流暢,雍容並雅致。

  夜天湛幾日來似乎都極為忙碌,卿塵自那天從京畿司回來便再沒見到他。她並不知道,天舞醉坊的案子如今在天都掀起軒然大波,天朝朝中局勢也因此而起了極大的一次震動。

  天舞醉坊在伊歌城經營多年,原是最具盛名的歌坊,其後牽扯著的閥門衛家權勢極深。右相衛宗平為相多年,其女貴為太子妃,非但與左相鳳衍針鋒相對各自把持朝政一方,同湛王也一向貌合神離。今次天舞醉坊交結長門幫正與衛家大少爺衛騫有著莫大的關係,衛宗平雖事先並不知情,然事情至此卻必要極力掩蓋。

  夜天湛將天舞醉坊封禁之後,下令大肆搜捕長門幫沸揚天都,果然驚動了天帝。事關朝中大臣與江湖幫派結黨為禍,天帝對外戚勢力早有顧忌,聽聞此事更添惱火,卻因國有戰事在外,暫且按壓不發。

  數日之後漠北傳來捷報,西突厥休斜王遭擒,谷蘭王接連大敗退出燕然山以北,射護可汗遣使者求和,請求息戰。

  至此天朝大軍全勝,再無顧慮,天帝即刻下旨革郭其兵部侍郎之職,將此事交移刑部及大理寺聯辦,並命七皇子夜天湛主理會審。如今三省、六部、九司各級戒嚴查辦,聲勢驚人。

  卿塵是這案子中關鍵的證人,一直被安置在湛王府,她勉強住了幾日,方才對靳妃提出想要離開。

  靳妃望著她,微笑著問了她一句:「你要去哪裡呢?」

  去哪裡呢?她也默然自問,一時竟無話作答。

  卻是靳妃說道:「難得你我這麼投緣,你既然只此一身並無去處,便在我這裡住著又何妨?至少得將身子先調理好了。再說,畢竟案子沒有了結,七爺知道也定不會同意你走。」

  卿塵對著漸漸升上天空的明月苦笑,當失去之時,才知道一個「家」字對人原來如此重要,沒有家,你便永遠如同浮萍漂泊,無論做什麼都像漂在空中,無依無靠,甚至有時候會迷失了自己,心念頹廢。

  她站了一會兒,漫無目的沿長廊緩步。走了不遠,漸聞清香撲面,迴廊一轉,眼前豁然開朗,一望無際的湖水展現在眼前,垂柳依岸,碧葉連天,湖中的荷花伴著細柳長堤遙遙沒於漸濃的夜色中,遠看月光輕紗般朦朧飄拂,如同一片幽長的夢境。

  水中延伸著九曲迴廊,連著立在湖中心的凝翠亭,廊前隔幾步便懸著盞青紗明燈,一直通往亭中,映入清水暗波,幽幽然溫柔盈岸。

  她獨自往湖中走去,四面深夜靜謐,夏日微風薰然,穿枝過葉迎面撫來,碧色荷姿,或有含苞待放,或有迎風展顏,凌水依波,娉婷綽約。

  在枝葉的清香中沿著凝翠亭的台階邁下幾步,坐於臨水之處望著月影發呆,她伸手出去,月影在指尖盈盈一晃,伴著漣漪碎成金光片片,幽然蕩向湖心。

  安靜看著水光搖動,心緒亦彷彿暗波起伏,卻偏覺得空落落無處著力,飄蕩蕩恍然失落。

  忽然之間,無邊寧靜的夜裡響起悠然笛聲,她詫異抬頭,看到不遠處與凝翠亭相連的白石拱橋上,瀟灑立著一人。

  白衣,長橋,玉笛,眼前是十里碧荷,天上是月華如練,他的眼中清波蕩漾,湛湛溫柔似水。

  清亮的笛音自夜天湛唇間飄然婉轉,時而悠揚低訴,時而清高淡逸,時而跳脫歡悅,時而柔情無限,似水月清光交織成了一張柔柔的網,流瀉在閒玉湖上。

  明月一輪,當空灑下金輝銀光,落在水中如碎玉浮動,粼粼點點。花間荷葉也似鑲上了一層淡淡珠光,光彩朦朧,清靈中別添嫵媚。

  卿塵似被蠱惑了,默默站起在湖心一動不動凝望著橋上的身影,天邊滿月之下,波光繁華處投落她一身黯然神傷的清寂,她彷彿癡立在夢中,看著前塵的影子,今生的自己。

  一時間四處安寂,只有夜天湛幽美的笛音在閒玉湖上空起起落落,隨風飄蕩,那笛音一絲一轉纏進心底,繞出隔了愛恨的情絲萬縷。

  她無聲的描摹著他的眼睛,他的微笑,他的柔情,多年以前他是誰,多年以後他又是誰,臉上淺淺清愁心間利刃交織和著淚水徐徐滑落,跌碎在湖水中,激起道道苦澀的觳紋。

  誰說情深不悔,誰說生死相依,誰說此生與共,誰說海枯石爛!

  原來萬紫千紅開遍,到如今都化作斷井殘垣。

  若說有緣,為何他要負心欺她,若說無緣,為何在此,還要遇到他。

  笛聲餘音裊裊,悠然沉寂,夜天湛目光籠住她的眼睛,隔著夜色深深看她。

  相對而立,凝眸咫尺,遠近紗燈溫柔照出一對風華絕代的剪影,隨著一波輕蕩,重疊而後消失。

  他含笑緩步穿過迴廊,走至她身前,月影清亮斜灑倆人之間,朦朧處他俯身低頭,輕輕抬手撫上她的臉龐,手中溫暖拭去了冰涼的淚痕。

  他低聲說道:「不論流淚還是笑,你都很美。」

  「不論流淚還是笑,你都很美。」牽手處,細語時,多少記憶如同巨石迎面撞來,卿塵猛然後退扶住欄桿,眼底驚起碎裂的傷痛,夜天湛微微愣愕的時候,她返身衝出凝翠亭一步也不想再停留。

13、山有木兮木有枝

  「人生運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

  一折墨痕斷在半路,有些拖泥帶水的凝滯,卿塵頹然停筆,將箋紙緩緩握起,揉作一團。

  案前已經丟了幾張寫廢的,仍是靜不下心來,她握著筆緊緊將眉頭一皺,記憶中從來就沒有像現在這樣消沉和狼狽過,不是茫然失神,便是心浮氣躁,每每一閉目,心間便會響起陣陣飄蕩的笛聲,如真似幻,如影隨形。

  她有些惱恨的將筆丟下,站起來走到廊前卻突然停住,轉身回到案前,盯著筆墨看了一會兒,毫無儀態的掠開長裙偏坐席上,伸手用力磨墨。

  一方圓雕玉帶硯被磨的「哧哧」作響,墨痕一道深似一道,圈圈溢滿了一盞,她的動作卻越來越慢,逐漸的平緩下來。

  剛垂手舒了口氣,外面傳來靳妃的聲音:「卿塵在嗎?」

  卿塵忙將裙裾一拂換了端正的跪坐姿勢,靳妃已步了進來。

  靳妃今天穿了件雲英淺紫疊襟輕羅衣,下配長褶留仙裙,斜斜以玉簪挽了雲鬢偏垂,窈窕大方。看到案上的筆墨,她笑道:「每天都見你練字,字是越來越好了。」

  卿塵說道:「是寫的不好才要練,左右也無事可做。」

  靳妃道:「看來是個閒不得的人,前幾天你不是問我有什麼事可幫忙,如今還真有件事要你幫我。」

  「是什麼事?」卿塵問道。

  「你跟我來。」靳妃挽了她的手往閒玉湖那邊去。

  沿湖跨過白玉拱橋轉出柳蔭深處,臨岸依波是一方水榭,平簷素金並不十分華麗,但台閣相連半凌碧水,放眼空闊,迎面湖中的荷花不似夜晚看時那般連綿不絕,一枝一葉都娉婷,點綴著夏日萬里長空。

  踏入水榭,香木寬廊垂著碧色紗幕,微風一起,淺淡的花紋遊走在荷香之間,攜著湖水的清爽,靳妃說道:「這是煙波送爽齋,裡面有很多外面不易見到的藏書,交給別人我不放心,你若願意,我就把這兒拜託你。」

  「是府中的書房?」卿塵欣喜問道:「裡面的書我可以看嗎?」

  「自然可以。」靳妃帶她走過台榭,步履輕柔:「既交給你打理還有什麼不可以,只是千萬別亂了丟了,這些繁雜的事情不知你願不願做?」

  「怎會不願,」卿塵說道:「既有事做,又有書看,我真的要多謝王妃。」

  靳妃扭頭看她:「怎麼聽著還這麼生疏?我比你虛長幾歲,你不介意便叫我一聲姐姐,這才不見外。」

  卿塵靜默了稍許,清麗一笑:「姐姐說的是。」

  「這就對了。」靳妃笑道:「你不妨先在這兒四處看看,若有什麼事便再問我。」

  卿塵待靳妃離開,步子輕巧的往水榭深處走去,長長的裙袂飄帶身後如雲,同碧紗輕幕一併緲縵浮於清風淡香,方才懨懨的心情也散了大半。

  過了臨風迴廊,水榭的主體其實建在岸上,先前幾進都放著各色書籍,其收藏之豐富單是瀏覽書目便要許久,待步入裡面,才是真正的書房。

  書房裡的書少些,但顯然常有人翻動,她抽了幾本看,見是《國策》、《從鑒》、《治語》、《六韜》、《武經》等不甚易懂的書,當中的紫檀虎雕寬案上,端硯墨,黃玉筆,雪濤箋,處處灑掃的一塵不染,散放著一本《遺史書話》,旁邊是些疊摞的本章。

  案後擋著墨色灑金屏風,其旁透花清水冰紋盞中植了紫蕊水仙,白石綠葉,玉瓣輕盈,悄然綻放著高潔與雋雅。室中擺設處處隨意而透著清貴,卿塵目光落在一件翠色剔透的翡石雕玩上,她隱約猜到這不是普通人的書房,湛王府中恐怕只有一個人會在如此清靜的地方,看些這樣的書。

  剛剛提起的興致頓時落了幾分,她站在案前隨手拿了樣東西翻了翻,一見之下卻是夜天湛陳奏天舞醉坊一案的本章,猶豫了片刻,終究禁不住想知道案情瀏覽了下去。

  一遍看過後並未十分清楚,只覺得本章上的字潤朗倜儻,風骨清和,落筆走勢間近乎完美的搭配,字字珠璣,通篇如玉帶織錦,幾乎叫人沉迷字中而忘了裡前寫的是什麼。看到最後幾筆朱墨,批著「慎重,嚴辦」四個字,她默默細想,再回頭看了一遍。方知原來這樣簡單的案子,說小,可以只辦一個天舞醉坊,說大,可以上至三公九卿,牽帶內外六部。從這奏本上看,此處引出朝中大臣借勢枉法營私牟利諸般情況,矛頭所指是一塊深黑腐敗的泥潭,尤其是歌舞坊這類暴利行業下的官商勾結,似乎遭了措手不及的狠狠打擊。

  除了聽說過的衛尉卿郭其外,尚有一連串牽涉其中的重臣,卿塵甚至有些懷疑這是否是夜天湛的奏本,其語言之犀利不留情面和他平素的溫和相差甚遠,叫人不太相信出自他的手筆。

  不過千餘字,卻得用七心八竅仔細推敲,她將奏本放回原處,方察覺待了這麼久,天色已近黃昏。室內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她起身將兩盞琉璃銀燈點燃,稍稍整理了一下書案,走出了煙波送爽齋。一面走一面想,如今既已答應了靳妃,也不好再去說不願,白日裡夜天湛似乎並不常在府中,如果稍加留意錯開時間應該不會遇上,這些書籍對她很有吸引力,她不想錯過。

  剛走入長堤柳蔭,忽然有個黑衣人閃至身旁,將她一把帶入樹影深處。在她脫口驚呼之時,那人手指在唇間一按,將面紗取下。

  「冥魘?」卿塵驚奇問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冥魘依舊是那副冷淡模樣:「找了幾日才知道你被單獨囚禁在湛王府,跟我走吧。」

  「去哪兒?」

  「你想待在這兒?」冥魘說著將面紗重新籠上,回頭問道。

  卿塵鳳目無奈的輕輕一揚,看著冥魘露於面紗外漠然的眉眼:「說實話並不想,但沒有人囚禁我,我也不習慣糊里糊塗跟別人走。」

  冥魘聞言微微皺眉:「我大哥想見你。」

  「你大哥是誰,為什麼想見我?」卿塵再問。

  「見了後自然會知道。」

  卿塵說道:「即便我跟你出去,也應該和七殿下或是王妃說一聲,不能不辭而別。」

  冥魘道:「不必了。」說罷伸手將她攔腰挽住,緊接著袖中射出一道黑索搭上朱紅高牆,足尖輕點,身子便借力掠起輕巧的飄往牆外。

  「這樣不行……」卿塵話未落音,倆人尚在半空,忽見一點白光驚如閃電,直襲冥魘背心。

  輕嘯聲中,來勢凌厲,冥魘心中微驚,袖刀緋色一閃揮手擊出,和來人凌空交手,身子卻不緩,反而借勢一升。

  那白光毫無停滯,穿過薄刀一晃化作千重萬影,迎面逼來,幾乎封死冥魘所有的出路。

  冥魘半空無處借力,身形急退飄落地上。

  暮色柳下,夜天湛身著一襲明淨的水藍色長衫,氣定神閒握著玉笛,唇角略含笑意:「姑娘好身手,只是出入此間也該和主人打個招呼,何況還帶走我府中之人。」

  冥魘將他打量,冷冷道:「得罪了,我今天要帶她走。」

  卿塵不料竟被夜天湛遇上,正想這事情如何解釋,冥魘手中薄刀已再次襲向夜天湛,趁機返身帶她掠起。

  夜天湛眼中笑意一盛,映著精光微現,手中玉笛斜點破入薄刀攻勢,一道寒光如影飛穿,「叮噹」不絕的金玉相交聲中,卿塵只覺得身子一輕,已被他搶手攬過,接著眼前紅光飛起,冥魘其中一柄薄刀脫手而出,而玉笛攻勢不減,夾著清銳的光影直點向她的咽喉。

  卿塵脫口阻止:「住手!」

  玉笛聞聲收勢,瀟灑自如,方纔的凌厲瞬間消於無形,夜天湛低頭看向她,眉梢微揚。

  「她是我的朋友。」卿塵急忙說道。

  「若是朋友,以後可以走大門進來。」夜天湛微微笑道:「否則侍衛們大概會覺得很沒面子。」他笑中的語氣淡淡的,卻叫人感覺今日湛王府當差的侍衛恐怕要受責罰。

  「她是誤會我被囚禁在王府,並非有意如此。」卿塵說道,一邊對冥魘輕輕搖頭。

  夜天湛目光落在她眼中,神色淡雅:「哦?那方才倒是我魯莽了。」他俯身將那柄激飛的刀揀起,看向冥魘:「艷帶桃色,光似流水,想必姑娘也和這刀一樣美。」說罷將刀托在掌心,遞還過去。

  冥魘眼中閃過戒備,冷然看著他。

  夜天湛含笑而立,似乎方才根本沒有同人交過手,刀光劍影都在他翩翩如玉的笑中化入了無形,這一方天地只餘柳輕風暖,新月微明。

  卿塵說道:「抱歉驚擾了王府,能讓她走嗎?」

  夜天湛微微低頭:「你要同她一起走?」

  卿塵眼眸靜靜垂下,冥魘今天進了湛王府,可以是尋找一個朋友,也可以是私闖、圖謀不軌,甚至行刺。若夜天湛執意追究,他能兩天便使長門幫在伊歌再難立足,想必冥魘也會很麻煩。她抬頭迎上夜天湛目中的詢問,說道:「既然是誤會,我並不一定要跟她走。」說話時她看向冥魘,接過夜天湛手中的薄刀交給她。

  夜天湛眼中拂過俊朗的明亮,他扭頭說道:「那這位姑娘意下如何?」

  冥魘略一沉默,對卿塵道:「我會再找你。」說罷看了夜天湛一眼,身形掠起,便消失在紅牆碧瓦之外。

  夜天湛搖頭失笑:「這倒真是比走正門方便許多。」

  暮靄沉沉遠帶長堤,堤上一行煙柳,月色悄然掛起枝頭,如一幕安靜的畫影。黃昏暖暮中卿塵看不清夜天湛的神情,只能感覺到他身上帶來淡淡的湖水的清爽,鬆散而舒緩。

  「去過那兒了?」夜天湛舉步往煙波送爽齋走去,問她。

  卿塵卻站著沒動,說道:「我不打擾殿下了。」

  夜天湛停住腳步,回頭笑道:「你為何躲著我,我會吃人嗎?」

  卿塵一愣,說道:「應該不會。」

  夜天湛忍俊不禁,只笑著看她。這話讓卿塵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她挑了挑眉梢,不由得亦揚起唇角。

  兩人間的氣氛輕鬆下來,夜天湛眉眼暖暖的覆在暮色之下,有著溫柔的清朗,「帶你去看看煙波送爽齋的入夜的景致,不同於白日,和在凝翠亭也十分不一樣。」

  沿著柳堤,走到湖上時清風拂面而來,卿塵扭頭問道:「這兒是你的書房?」

  夜天湛點頭:「你若是平日練字看書都可以來這兒,下人們未經吩咐不會來打擾,既清靜又方便。若想看醫書也有不少,你自己找找。」

  卿塵道:「此間藏書可謂包羅萬象,難道你都一一看過了?」

  夜天湛負手身後,閒閒說道:「多數看過,但天都藏書當屬東宮太子府中為最,太子殿下文華高絕愛書如命,我這裡的書尚不及其萬一。」

  卿塵突然一抿嘴,他問道:「笑什麼?」

  卿塵道:「我想起你那幅畫中題的詩。」

  夜天湛望向湖中輕輕一笑,笑中有些不明的清淡,卻又似乎帶著點兒懷念的意味:「我一幅最為得意的好畫,他們也真捨得糟蹋。」

  煙波送爽齋中因夜天湛回來多了幾個侍從,其中一個上前道:「殿下,前面已備好晚膳了。」

  「挪到這邊。」夜天湛吩咐道,「看看我既不吃人,平日都吃什麼。」他扭頭一句笑語,便將卿塵借口離開的話擋了回去。

  碧紗影裡臨水布案而坐,侍從很快上了幾樣精緻的菜餚,而後皆盡退了下去。

  卿塵安靜坐於夜天湛對面,席間有酒,她突然很有痛飲一醉的衝動。

  酒有荷葉的清香,她淺淺的啜了小口,再進半杯,隨著仰頭的幅度一傾而入喉,不烈,卻勾的人神志飄忽,舒舒服服的暖著。

  夜天湛起初陪她飲了兩杯,忽爾察覺她喝的很快,夾了菜布在她面前:「慢些喝。」

  卿塵鳳目揚起看了看他,酒上雙頰緋色新,眸底淡淡的清波帶來,竟叫他微有失神。

  她沒有理他,逕自將酒灌了下去,連日來束手束腳彷徨的感覺隨著酒的誘惑直直逼上心頭,倘再不能發洩出來,她就要在這樣的壓抑中窒息過去。若舉杯能消愁,她願把盞長醉,或者醒來便發現不過是黃粱一夢,是誰和自己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再添酒,半杯入腹,半杯卻灑了湖中,卿塵咬著唇微微瞇眼,將手一鬆,白玉杯「噗」的落了水中,幽幽沉了下去。她靠在欄前低眸看著閒玉湖一波一波的蕩漾,月色很淡,落在她的側臉上朦朧,卻籠不住如玉的一抹流光。

  「卿塵,」夜天湛看了她半晌問道:「你到底能不能喝酒?」

  卿塵站起來,扶著木欄綽約而立,清風牽著廣袖飄逸,月光似緲緲的浮動在她的笑中,她不答話,只看著他慢慢問:「你是誰?」

  神色迷離,翦水雙瞳卻深的清澈,執意要將他看穿,「告訴我你是誰?」她再問。

  夜天湛放下銀箸,微笑著將她扶住,回答道:「夜天湛。」

  「夜天湛。」卿塵重複了一遍:「你是夜天湛。」她突然抬頭璨然一笑,月光、湖波、晚燈都斂在她眸底的澄透中陷了進去,化作深淺光澤,透過清亮的霧氣緩慢升起。她心裡清晰無比,凝眸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一個漩渦,踏著湖中的月色不回頭的走著,直到和另外一個自己重合,月影的光華下她獨自站著,看向無盡的前方。

  夜天湛攔住她執壺的手,柔聲說道:「酒已經沒了,不喝了,好嗎?」

  「嗯。」卿塵乖巧的將酒交給他:「我想聽你吹笛子。」

  「好。」夜天湛答應她,卿塵以手支額坐在案前,安靜的等著。

  夜天湛輕撫玉笛,榭下水波靜靜拍著欄桿,他望著卿塵好一會兒,對她暖暖一笑。

  修長的手指起起落落,笛聲便輕緩的響起,音色並不清越,低吟徘徊,只在倆人之間,只有他們聽的到。曲調清和古雅,聲聲歎脈,彷彿自遠古紅塵中生出了繁華萬千的明亮,落在心間最柔軟的地方,照亮了闌珊的一方。

  卿塵唇角始終帶著笑,笑容乾淨而明澈,碧紗的飛影在眼前變得朦朧,寧靜的化作另一方天地。什麼都沒有,只有柔和的笛聲繾綣飄蕩,脈脈的陪伴著她。

  她看向夜天湛的眸中有著醉色的浮光,話語也飄忽,慵然伏於案上低聲問,「你是不是,命運給我的補償?」不期望任何回答,她沉沉閉上了眼睛。

  夜天湛將玉笛放在一旁,俯身輕輕將卿塵抱起,她渾身無力柔若無骨,只星眸半睜迷濛的看了他一眼,復又闔上,安靜的靠在他臂彎中。

  他笑著搖頭,今日這酒似乎並不是很烈,不想她居然如此不勝酒力。

  將她送回住處,他站在榻前看了她一會兒。印象中她的臉色常常有些蒼白,但此時淡淡的幾許紅暈彷彿一抹妖嬈桃色,落了嫵媚於冰肌玉骨,格外的動人。籠煙般的眉清秀,顧盼生姿的明眸被睫毛的淺影遮擋,使她的容顏柔和而寧靜,那微抿的櫻唇線條淡薄隱約,在夜色下如同藏了一個秘密,而唇角如玉的淺笑便是不經意的誘惑,叫人一點點兒沉淪。

  他含笑看著醉臥玉枕的女子,突然微微俯身,蘭芷般的清氣帶著溫暖的酒香,幾乎便叫他恍惚墜落下去,但他在咫尺間停住,只是伸手攏了攏她的髮絲,無聲的輕歎。

  他直起身來,唇角彎起一個舒緩的弧度,用目光描摹著她媚色中的清雋,心情突然變得暢快。這個女子,他從見她的第一眼便奇特的被她吸引,他想用心去靠近她,而不是逢場作戲的唐突。

  他轉身緩步走到案前,略一思索,瀟灑執筆落墨: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婉翼清兮,倩若春簇。

  有鳳求凰,上下其音。濯我羽兮,得棲良木。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思君子兮,難調機杼。

  有花並蒂,枝結連理。適我願兮,歲歲親睦。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情脈脈兮,說於朝暮。

  有琴邀瑟,充耳秀盈。貽我心兮,得攜鴛鷺。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顛倒思兮,難得傾訴。

  蘭桂齊芳,龜齡鶴壽。抒我意兮,長伴君處。

  這首古曲《比目》,希望她醒來看到,能有一笑。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2 12:47 PM

14、莫道天命知幾許

  天日晴朗,清晨還能見到的幾縷淡雲隨了風絲絲散去,空中只剩下如洗碧藍,一望無際,陽光毫無顧忌的鋪展開來,亮得人眼難開。濃郁花陰下透著幾分清涼的影子,枝間蟬兒伴著微風細細吟唱,愈顯得一方清靜。

  卿塵抱著幾本書往煙波送爽齋走去,神情略有些懶懶的意味。昨晚又翻了一夜的書,這些天煙波送爽齋中奇門異類的筆記幾乎都被她查了個遍,卻依舊沒有見到那所謂巫族的禁術,她悶悶的邁著步子,下意識的把弄手腕上的碧璽,低頭歎氣。

  兩個平日在府中伺候的侍從正在煙波送爽齋前嘀咕什麼,看到卿塵過來都是面上一喜,其中一個遠遠便迎上前叫道:「鳳姑娘!」

  「秦越,是七殿下回來了嗎?」卿塵隨口問道。

  「回來了,」秦越作了個揖:「殿下在裡面大發雷霆,我們沒人敢進去奉茶,拜託姑娘。」

  以夜天湛的性子,竟也有大發雷霆的時候,卿塵在水榭廊前站住,奇怪問道:「出了什麼事?」

  「我們也不清楚,只聽著殿下似是震怒,」秦越苦著臉說道:「這時候進去沒準就落個不是。」

  卿塵失笑:「敢情是想找我給你當替死鬼?」

  「姑娘就當可憐我們,殿下總不會對您發脾氣。」秦越又作了個揖,麻利的自另外一人手中接過茶盤,低頭懇求。

  卿塵眉梢淡淡一掠,還是自他手裡接過茶,又回身問道:「還有誰在裡面?」

  秦越道:「殷家舅爺和大少爺。」

  卿塵點了點頭,端著茶走往書房,在門口聽見夜天湛的聲音:「舅舅,殷家的生意已經夠多了,哪一處不足不夠,偏要去淌歌舞坊這潭渾水?」溫朗中不急不徐,他的語氣聽起來和往常沒什麼不同,稍加留意,方能察覺多了幾分疏離。

  「殿下說的是,但事已至此,還是要想想辦法才好,何況這次的事到了現在,牽扯進來的也不止殷家一個。」一個略老些的聲音慢慢說道。

  卿塵輕咳了一聲,伸手打起垂簾,屋中靠窗坐著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正是夜天湛的嫡親舅舅,戶部尚書殷監正,其旁一個身著錦衫的年輕人則是殷家大公子。

  夜天湛坐在案前,面色淡淡倒不像發怒的樣子,只是眉宇間絲毫不見往日的溫和,那神情令屋中顯得有些肅穆。見卿塵進來,他眼中的淡漠似是微緩,卿塵對他笑了笑,將茶輕放在三人面前。

  夜天湛繼續對殷監正說道:「事情我會想辦法,舅舅和表哥先回去吧,該放的早放,莫再拖泥帶水。」

  殷監正和兒子對視一眼,都知夜天湛面上雖仍是溫文如常,實際已怒極,此時什麼話也不宜再說,便起身告辭出去。

  卿塵心中暗想,這茶真是多餘,回頭定要找秦越算賬。

  夜天湛一言不發凝視案前稍許,緩緩吸了口氣,伸手拿了方涼巾拭手,閉目沉思。他不知想到了什麼,手裡涼巾有意無意的狠狠握下,便有水從指縫流出來,滴到一旁的奏章上。

  「哎!」卿塵輕聲提醒,伸手將奏章抽出,夜天湛驀地睜開眼睛,見她拎了本濕了一角的奏章正無奈的站著,眸中秋水般清明的光澤拂過他的眼底,。

  他淡淡牽了牽嘴角,卿塵抬手將奏章上的水跡拭去,放回他手邊,他看了一眼說道:「丟了吧。」

  卿塵抬眸以問,夜天湛眼角輕輕往上一掠,說道:「得重新擬了。」

  卿塵也沒說什麼,轉身取了火折子過來就著個銅盆將奏章一燃,丟進去看著燒了。

  夜天湛拿起茶盞微微啜了口,問她:「這幾日常和十二弟一起出去?」

  「嗯。」卿塵道:「我想熟悉一下伊歌城,有幾次都遇上十二殿下,他便帶我看了些地方,城中有意思的去處似乎他都知道。」

  夜天湛道:「十二弟是有名的會玩會樂。」卿塵接道:「如假包換的花花公子瀟灑王爺,倒不似你每天都忙的不可開交。」

  夜天湛道:「過幾日便清閒了,屆時是該帶你好好在天都轉轉,有些去處十二弟也未必知道。」

  「那自然好。」卿塵笑說。

  「殿下,」秦越在外面低聲道:「莫先生來了,見不見?」

  「莫先生?」夜天湛一怔問道:「哪個莫先生?」

  「以前欽天監的莫先生。」

  「哦?」夜天湛自案前站起來:「莫不平莫先生?」

  「正是。」

  夜天湛說道:「還不快請!」說罷竟親自迎了出去。

  卿塵有些驚奇,夜天湛能在煙波送爽齋見的客必是極為重要的人或私密之交,但這般親自相迎的卻也不多。她隨後走出:「你有客人,我先回去了。」

  夜天湛道:「一起見見,莫先生早年是我和幾位皇兄的老師,曾任欽天監正卿,素來被稱為我朝星相第一人。他辭官後已有多年不見,聽說雲遊四海去了,我看你這幾日總翻看些奇門五行的書,應當有興趣和他談談。」

  卿塵眼底微微一亮,此時便是能走也絕不走了。說話間秦越已引著一位老者遠遠過來,夜天湛笑道:「十餘年不見,莫先生何時回的天都?」

  莫不平亦拱手笑道:「老夫昨日才到天都,方才路過時見湛王府紅光隱隱,一時興起便進來看看是否有什麼喜事,還望七殿下不怪唐突。」

  夜天湛俊眸含笑,有意無意的往卿塵這邊帶過,莫不平隨著他目光在卿塵臉上停留一下,眼底無聲掠過隱約的探尋,夜天湛介紹道:「這位是鳳卿塵鳳姑娘。」

  卿塵抬眼打量,這莫不平除了頜下一縷五柳鬍鬚看去有幾分仙風道骨外,相貌平平毫無過人之處,但她清晰的感覺到他看向自己的眼睛深湛非常,意味平平的目光在身前一落,便似是知曉了些什麼,讓人有些說不出來異樣。她穩下心中奇異,淺笑著對莫不平施禮道:「見過莫先生。」

  莫不平微微點頭還了一禮,伸手捋著五柳須。

  幾人進了煙波送爽齋,夜天湛卻不在書房停留。水榭曲折處往後還有幾進亭台,走去似乎極深,待了過幾轉方到盡頭,是一間茶室。

  茶室依著一側山巖,幕紗重重送著微風,半邊灑著點點枝葉斑駁的光影,清涼而幽靜。當中擺著張雲杉古樹根雕茶桌,桌上一套紫砂八瓣瓜稜形茶具流線圓潤隱有光澤,可見是有人常用的。四面架上放著各色精巧的封口玉瓷小壇,保存著不同的茶葉。

  有清泉水不知來自何處,隨竹節相連引來近旁注入一個小小的白石淺潭,竹節隨水時而輕輕一落,水入石中其聲琤琮,如微風輕點瑤琴,襯得滿室清靜。

  夜天湛親手取水烹茶,一縷微微的水氣盈繞開來,卿塵接過他手中的瓷壇道:「你陪莫先生說話,讓我來吧。」

  夜天湛雖將瓷壇遞到她手中,卻道:「沖茶可是門學問。」

  卿塵望向他眼中那一抹湛湛清水,淡淡笑道:「品茶也是學問。」開罐茶香撲鼻,「可是武夷大紅袍?」

  夜天湛欣然點頭,卿塵垂眸靜坐,取過茶挾子用沸水將茶具一一熱燙洗淨,依次放置一旁,再用茶勺取了稍許茶葉傾於雪紙上略分粗細。素綠的茶葉襯著她修長瑩白的手指微動,茶葉悉窣,賞心悅目。

  她取了茶中最粗者填在盞底,次用細末填於中層,稍粗之茶撒在其上,待茶入了茶甌,便提起一旁小火爐上燒著的執壺,抬手懸壺高沖,注水入甌。

  強勁的水流使茶葉在甌中轉動起來,熱力直透甌底,茶香散開,頓時溢滿了淨室一屋。

  卿塵靜看著清水逸出甌口,手執茶筅將飄浮在茶湯表面的泡沫輕柔擊拂乾淨,茶中色澤漸開,層層珠璣磊落,明淨生輝,一芽一葉一旗一槍,浮沉舒展光亮鮮活。她卻不急,用青花透亮的蓋子蓋在甌上,再提銚淋遍外壁。

  水氣沿著茶甌渺渺繚繞,稍會兒後卿塵放下執壺,素手挾住茶甌口沿,食指抵住甌蓋的鈕,在茶甌的口沿與蓋之間露出一條水縫,一個關公巡城,將茶水注入弧形排開的各個小茶盅,待茶水剩得稍許,再一點點滴到各杯中,使得茶色濃淡均勻。

  夜天湛見她手法嫻熟,顯然不是第一次沖茶,微微點頭,卿塵端杯微笑奉茶:「請殿下和莫先生指正。」

  觀杯中茶色橙黃明亮,聞茶之香氣飄溢馥郁,輕雲淡生,華采煥然,輕啜一口,巖韻十足,齒頰留香,香高持久而不脫原茶桂花真味,夜天湛不禁讚道:「好茶,早不知你這麼好的茶藝。」

  卿塵道:「這是茶好,尤其還是水好。大紅袍本就講究三分茶七分水,這水清澈甘冽,滋味甜醇,才更添茶香。」

  夜天湛道:「沖茶之水,山水為上,江河次之,井水為下,這道『半日泉』的泉水,入茶的滋味算是上品。今天莫先生來,十有八九還是念著我的茶吧?」

  莫不平回味無窮的品完杯中之茶,任卿塵又將沖好的第二湯斟入杯中,笑道:「如此七殿下是心疼老夫喝茶了?」

  夜天湛溫雅一笑,做個請的手勢。

  莫不平閉目細品半日,對卿塵道:「鳳姑娘這置茶的心境一番從容氣象,淡然自若,著實難得。老夫品茶無數,此盞茶淡,卻深得大紅袍之霸道,烈氣於溫婉之中時隱時現聚而不散,好啊!」

  卿塵道:「我於茶道得之皮毛而已,還請莫先生不吝賜教。」

  莫不平聞言捋著鬍鬚說道:「為茶之道便如撫琴弈子,其中只在一個意境,得其技易,知其道難。鳳姑娘以心入茶,渾然神骨天成,老夫豈敢言教?」

  這一盞茶,帶的人心緒從容,夜天湛漫不經心看了卿塵一眼,忽然覺得她身上帶著無數的謎團。琴技茶藝言行舉止,她不像尋常人家的女兒,她的過去隱約到一無所有,眼前更是撲朔迷離,如同煙波濃霧下的閒玉湖,深靜幽遠,神秘的總叫人忍不住想去探究。

  卿塵笑了笑,放下茶盞問道:「方纔聽說莫先生相術天下第一,七殿下可是試過?」

  夜天湛微笑,看定莫不平:「幾年之前莫先生便說天機不可洩露,如今可還是這句話?」

  莫不平看著夜天湛神采清雅的面容,旋而笑著低頭品茶。

  夜天湛身為皇子,已然尊貴非常,現在既問天命,這一問一答,並非普通的問答。

  莫不平啜完一杯茶,見夜天湛依然不著痕跡的看著自己,知道他是不打算再聽搪塞,悠悠說道:「七殿下尊貴不止於此,老夫言盡於此。」

  此言意喻非常,夜天湛不露心緒,面帶淡笑,對莫不平舉杯道:「先生請。」

  莫不平拈鬚點頭,飲了一口茶,卻若有所思的看向卿塵。

  卿塵此時正將沸水再次注入甌中,沖泡第五道茶。心中只覺莫不平這老傢伙所言相術,分明是大耍太極拳。以夜天湛如今聲望地位,只要不是天災人禍鬼迷心竅,自會步步晉封爵位,莫不平這句「尊貴不止於此」,明擺著是太極九段的路數,千年得道老狐狸一隻,真假難辨。

  萬事皆由心生,一樣的話,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心思,便有了不一樣的答案,不一樣的世間天地。

  莫不平自是不知卿塵這一番腹誹,只是深深打量她。他與相術之上研浸一生,確實頗具心得,但眼前這女子看去渾身澄透言笑清澈,卻偏偏是他生平首次見到一個參不透的,他既不能知其過去,亦不能知其未來。如此異數叫人驚奇,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鳳姑娘,不知老夫可否請問一下生辰八字,或者可以推知姑娘的命數?」

  他看了卿塵這麼久卻如此相詢,夜天湛倒是上了心,朝野皆知莫不平一雙火眼金睛,推知天命向來不問生辰,為何今日竟有了例外?

  卿塵這邊卻一愣,生辰八字?若論生辰八字,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的,她哪裡一時間便說的出來?

  她不慌不忙的將茶一一斟入各人杯中,先說道:「聽說極品大紅袍沖泡九遍仍是香醇十足,這茶確實是難得的好茶,無怪莫先生十餘年未在天都,一回京就來七殿下這裡。」有了這幾句話的時間緩衝,心中打定主意,托了茶盅對莫不平淡定一笑:「莫先生,品茶不言天命,既有天定,我等凡人何苦自擾?」

  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叫莫不平好生無奈,從來只有他拒絕別人的時侯,還不見有人不想知曉自己命運的。

  眼見卿塵一臉從容靜漠,他不死心的又問一句:「鳳姑娘難道不想知道?」

  卿塵唇角淡笑,望去的一泓秋水幽然不見深淺,悠悠道:「知即是不知,不知即是知。」

  莫不平碰了第二個軟釘子,眸色中略過絲絲光澤,更加深了幾分。

  紗幕輕飛習習送爽,穿過茶香滿室,卿塵輕啜了一小口茶。

  此時夜天湛突然問道:「那先生看卿塵的面相,可有所得?」

  誰知莫不平卻半日不語,待卿塵幾乎將杯中茶飲盡實在沉不住氣再抬頭時,他慢慢說道:「老夫不知。」

  「此話怎講?」夜天湛愕然道。

  莫不平一雙銳利的老眼再次審視卿塵,卿塵壓住情緒平靜的和他對視。最後莫不平搖了搖頭坦然道:「老夫就是看不出鳳姑娘的面相,所以才相詢生辰。」

  此言一出,夜天湛十分驚詫,卿塵見面前兩人不約而同的看向自己,只好繼續不動聲色淺淺笑道:「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活著才有趣,若是什麼都知道了,反到沒了這樂趣。偏偏我是個生怕活著沒了趣的人,如此甚好。不如以茶代酒,陪莫先生飲一杯吧。」舉杯飲茶,寬寬的袖子擋下來,避過了夜天湛研判十足的目光。

  一個時辰之後,卿塵看著夜天湛送莫不平走出水榭,快步進了書房翻找天干地支時辰圖。手指沿著書頁一溜劃下,將自己的生日對照出來,子丑寅卯牢記在心,免得再被問個啞口無言。

  她皺著眉心歎了口氣,知曉未來的機會錯過了,方才旁敲側擊的問了莫不平幾句關於巫族的事情,他竟也不十分清楚。外面夏日炎炎,她心中涼涼的一縷失望,來易來,奈何去卻難去,怎能不叫人心生煩悶?

  夜天湛送客回來似是心裡想著什麼事,站在窗前遠遠望著閒玉湖中接天碧荷,突然問她:「你看這湖中的荷花今年開的如何?」

  「極好。」卿塵說道,復又加了句:「但我沒見過往年是什麼樣子。」

  「起初種的並不多,慢慢竟也佔了半湖顏色,似乎年年開花年年多些。」夜天湛微微一笑,揚聲叫道:「秦越!」

  秦越立刻應聲進來:「殿下!」

  「將凝翠亭四面整理清爽,下月初九我要在閒玉湖宴客。」夜天湛未曾回頭,仍舊看著湖波清遠,淡聲說道。

  「下月初九?」秦越抬頭道:「那日不是殿下的壽辰嗎?」

  夜天湛點頭:「別忘了將幾位殿下都喜歡的桃夭美酒多備下些。」

  聽是要宴請各位殿下,秦越不敢馬虎,答應著即刻去辦。

  卿塵笑問:「原來初九是你生日,你有沒有想要的禮物?」

  這倒把夜天湛問的一愣,回身打量她半晌,今天還確實有一樣要想的,低頭說道:「我要什麼,你便送?」

  卿塵爽快答應:「只要我能做到,便一定遂你心願,但你不能故意難為人。」

  「好。」夜天湛步到桌邊:「我要的東西,你現在就能給。」

  卿塵想了想,猜不出他是想要什麼,於是道:「那你說來聽聽?」

  只見夜天湛抽出一張雪濤箋,挑支狼毫筆輕輕在硯中潤了墨,遞到她面前:「你的生辰八字。」

  「嗯?」卿塵不想他要的壽禮竟是這個,當真是出乎意料:「想知道告訴你便是,何必頂個壽禮這麼大帽子?」

  夜天湛搖頭:「方纔莫先生一再相問你都不說,我怕你現在也不肯。」

  想起方纔的事,卿塵嘴角牽了牽,慶幸在他進來之前已經翻過天干地支圖,不至於再被問個措手不及,接過他遞來的筆:「這又不是什麼不可說的秘密,只是不想告訴他罷了。」

  夜天湛靜立案前,拿起紙來看,待到墨干,將那張紙收好:「我記得了。」

  卿塵笑道:「這真是你要的壽禮?」

  夜天湛認真點了點頭:「沒錯。」

  如此簡單,卿塵恍惚了一下,面前的夜天湛似乎又一次和李唐重疊在一起。

  同樣的面孔底下,雖是不同的人,但一樣的體貼寵溺,一樣的柔情似水,一樣的從不讓對方為難,一樣的風度翩翩關照有加,有哪個女子能不為此沉迷?

  想忘掉,這段時間一直在為此努力,卻每每在看到夜天湛時覺得便要功虧一簣,愛了恨了,為何深深淺淺,連自己都不知究竟用情幾分?

  或許,即便她現在堅決不願承認,曾經交出的那顆心原來真誠的近乎脆弱。那一刻心間的碎裂,執著的凝固在遠遠未知的地方,直到很久以後才傳來碎片墜落的聲音,擲上冰冷的地面,清晰而決絕。

  她眉心輕鎖,正在上揚的嘴角收斂了笑意,眸底掠過黯然卻又隨即浮起一抹倔強。沒想到無意眸光轉過,卻猛的萬分尷尬,夜天湛正似笑非笑端詳著她臉上精彩的表情,看來已經看了好久。

  她像是偷糖被逮到了一般怔然無語,卻見夜天湛今天眉宇間始終隱著的陰霾終於散開,他揚唇輕輕的對她笑起來,俊美無雙的眼中掠過風華無限,那溫柔瞬間包裹了全身,她愣愣的站在他身前,竟就這樣沉浸在了裡面,不想不願不能自拔。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2 12:47 PM

15、淺碧輕紅復卿卿

  天色清明微微隱沒在漸暗的天邊,桃花心木低窗竹簾半卷,透過碧紗送進絲絲涼風。廊前桂子香氣依稀糾纏,一株亭亭如蓋的桂樹半遮庭院,暗香浮動,只是醉人。

  卿塵扭頭望向窗外,終於被那若有若無的淡香吸引,推門走了出去。新月如痕,無垠清遠,四周靜謐如夢境沉沉,彷彿能聽到朵朵桂花在夜色深處悄然綻放,清風穿過樹梢,流連忘返。

  桂子月中落,又何須淺碧輕紅,素雅之中自有梅蘭不及的風姿,無比的寧靜和舒泰。

  隔著月色閒玉湖上的燈火似是漂浮在極遠的地方,湛王府今日熱鬧的很,她有些刻意的躲開了這樣的熱鬧,蒼穹深處有著另外一個世界,她每夜都仰首凝望,似乎那裡才真正屬於她。正站在樹下開始發愣,突然有東西從眼前晃過,她吃了一驚,未回頭便聽到陣爽快的笑聲,夜天漓懶洋洋以手撐樹拎著枝桂花丟給她,笑問道:「愣著想什麼呢,神遊太虛,再看便飛上月亮成仙了。」

  卿塵問道:「你不在凝翠亭怎麼跑到這兒來?」

  夜天漓挑挑眉,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凝翠亭那有什麼意思,父皇今天也在,說什麼話都得掂量著悶的人要命。走,我帶你去找好酒喝,七哥這兒最好的酒是府裡自己釀的荷葉酒,不比天都桃夭差。」

  提起那荷葉酒卿塵立刻覺得臉上發燒,幸好天色昏暗夜天漓看不清楚,她堅決搖頭:「我不喝酒。」

  夜天漓也不管,拖了她便走:「喝不喝的嘗嘗怕什麼。」

  卿塵輕聲嚷道:「陪你找酒看你喝酒都行,但我不喝!」

  「偷來的酒格外香,不信一會兒你試試看。」夜天漓笑的賊兮兮的,哪兒有半分王爺樣子,他對湛王府倒熟門熟路,放輕步子七彎八拐淨挑安靜的地方走,竟一路都沒遇上人。

  花影重重,倆人轉到個花牆拐角處,突然聽到對面過來腳步聲,聲音即亂且急。夜天漓「咦」了一聲伸手拽卿塵要躲開,那邊卻匆忙轉出幾個人,當前一人走的甚急,冷不防便撞在卿塵身上。她沒想到有人如此冒失,往後踉蹌幾步險些跌倒,幸而夜天漓在身後及時一扶,還沒看清來人,對方已怒喝:「混帳奴才!瞎了眼了?」

  卿塵聽著這無禮的言語沒作聲,只是鳳目微挑,淡淡打量來人。那人一時沒看見夜天漓站在燈影裡,只當她是湛王府中的侍女,見她也不行禮也不說話,心中火起,揚手便要向她臉上扇去。

  「三哥!」旁邊兩人不約而同喝止,夜天漓一步擋在了卿塵身前,另外卻是夜天湛將那人手攔下,而和卿塵撞了個滿懷的,正是當今和太子同出一胞,如今被封為濟王的三皇子夜天濟。

  夜天湛陪在濟王身邊,神色溫潤如常,細看去卻似乎微帶著些焦急,扭頭問卿塵:「沒事吧?」

  卿塵聽他叫三哥,心知便是濟王了,今天這日子不好掃興,便輕輕搖頭。

  濟王當時便一愣,懲戒個侍女,不想兩個皇弟竟都攔他。再打量卿塵,見她神情淡淡夜色下看不甚清晰,白衣素裙容顏平常,但眉眼中卻自有一種不屈於人的高潔氣度。方要開口相詢,前方鬧哄哄的一群人奔過來,當先有人抱著個昏迷不醒的孩子,幾個嬤嬤跟著急得亂抹淚。這孩子正是濟王膝下獨子元廷,方才偷溜出了宴席自己去玩,不知怎麼竟暈倒了,濟王他們正是得了信,才從前面匆忙趕來。

  濟王見兒子小臉蒼白如紙手腳冰涼,也顧不得其他,急對身邊人喝道:「太醫呢,怎麼還沒到?」

  夜天湛勸道:「三哥稍安毋躁,已去傳太醫了。」

  夜天漓見元廷呼吸微弱,看情形竟不是很好,輕聲對卿塵道:「我們的酒是泡湯了,三哥方才定是心裡著急才莽撞了些,你也別放在心上。」

  卿塵對他笑了笑表示算了,突然看到元廷小手中緊攥著一把花草樣的東西,凝神分辨了下,略有些吃驚:「草烏!」

  「什麼?」夜天漓問道。

  「是致命的毒草。」卿塵說道,見元廷呼吸急促,渾身僵直,輕輕一拉夜天湛:「讓我看看。」

  夜天湛想起她懂得醫術,點頭讓開,卿塵上前看了看元廷手中的草葉,又伸手撥看他眼瞼,一邊把脈一邊道:「是草烏的劇毒,快!去找些甘草或蜂蜜,遲了便來不及了!」

  不等夜天湛再吩咐,府裡內侍早一溜煙跑了去拿。卿塵伸手將元廷反抱過來,依次按上頰車、下關、大迎幾處穴位慢慢使他緊咬的牙關鬆開,再用手指壓他的舌根引他嘔吐,元廷「哇」的嗆咳,將吃進去的東西吐出大半。

  濟王見元廷難受的模樣,喝道:「你這是幹什麼!」

  夜天湛攔住他:「三哥,不妨信她。」

  此時小廝已將蜂蜜甘草一併拿了來,卿塵輕輕捏著元廷齒頰盡量給他餵服,不過稍會兒,元廷身子微暖,呼吸似也順暢了些。

  卿塵再把了脈,抬頭對夜天湛道:「得用藥清了餘毒才行,先送到屋內平躺,給他喝點兒水。」

  宮中太醫此時匆匆趕來,卿塵便讓開一旁,聽到太醫診後道:「確實是草烏的劇毒,幸好施救及時才保得性命。」

  卿塵見元廷性命已無礙又有太醫在旁,趁大家不注意便悄悄起身離開。夜天漓一回頭看見剛要喊她,卻見夜天湛已轉身跟去,便笑了笑作罷。

  夜風送來湖水潮濕的味道,將忙亂的氣氛舒緩幾分。夜天湛走到卿塵身後,卿塵回頭見他含笑看著自己,目光在夜色下溫潤而柔和,亦對他微微一笑。

  夜天湛緩步沿著青石小路往花影深處走去:「今天要多謝你,元廷若有什麼意外我還真不好和三哥交待。」

  卿塵看著幾絲落花在暗中飄遠,微笑說道:「不必謝我,這解毒的法子我是在煙波送爽齋翻書看的,要謝便謝你自己收藏了那麼多好書。」

  夜天湛道:「如此那些醫書都送給你,我留著不看白白浪費。」

  卿塵道:「今天做壽的人倒送我一份大禮,哪有這個道理?不過你那些書確實是珍藏的版本,不要白不要。」

  夜天湛呵呵一笑,卻見秦越小跑找過來,俯身道:「七爺,前面傳話,皇上要見卿塵姑娘。」

  卿塵一愣:「見我?」

  夜天湛也頗為意外,沉吟一下道:「無防,我同你一起過去。」

  侍從在前提了一行琉璃燈沿閒玉湖迴廊蜿蜒而行,遠遠那迤邐燈火下,卿塵白衣勝雪仿若流洩於夜色縹緲,襯著夜天湛水藍色輕衫倜儻,翩若驚鴻,在湖中一轉好似自碧葉荷色間雙雙凌波而來,玉容俊顏,清逸風流,叫人幾疑是看著畫境。

  濟王他們已先一步過來,正和天帝回話。凝翠亭裡明燈點綴,依主次布著低案,玉盞金盃琥珀光,華貴中處處清雅,夜天湛眼中蘊著風華笑意,帶著卿塵步入其中,對天帝俯身道:「父皇,這位便是卿塵姑娘。」

  卿塵見夜天湛對那人說話,便知道這位一身雲青龍紋長衫的老人便是當今天帝,還不及看清身邊其他人,便有一道深銳的目光直投眼底。

  居然有心頭微凜的感覺,她悄然挑挑眉梢,不急不緩斂衣施禮道:「皇上萬福。」

  一把威嚴沉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免了,朕聽說方才是你醫好了元廷?」

  卿塵嘴角始終帶著那淺淺一笑,從容謝恩起身,答道:「回皇上,是。」

  趁隙往前一看,天帝身邊坐著東宮太子夜天灝,雲色長衫紫綬緩帶,俊面白皙如美玉,渾身一脈書卷氣儒雅溫文,他極安靜的坐著,卻自有這夜色也難以掩蓋的高貴氣質,如果說天帝是讓人不敢忤逆的峻嚴威儀,而他便是讓人無法褻瀆的高潔出塵。

  「嗯,不錯,」天帝說道:「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卿塵聞言抬頭,眸光靜靜便對上天帝的眼睛。

  極深沉的一雙眼睛,似乎可以包容所有情緒,喜怒哀樂到了這裡都一晃而無,滴水不漏,而後產生一種居高臨下的肅穆。她有些好奇的看著天帝,淡然自若的神情下沒有迴避或是懼怕,同樣的平靜無波。

  如此對視說起來已是冒犯天顏,天帝似是故意不發一言,卿塵亦不曾垂下目光,夜天湛眉梢極輕的一緊方要說話,太子卻突然在旁說道:「父皇,你看這卿塵姑娘可有些像一個人?」夜天湛即刻笑說:「大哥也看出來了,若說乍見是覺得有點兒像,但再看又有些不同。」

  在座諸人都上了心,卿塵疑惑的掠了夜天湛一眼,卻聽天帝笑道:「可是說鸞飛?」

  「正是。」太子道:「剛剛遠遠看去,我還以為是鸞飛來了。」

  卿塵還沒有把這話中意思弄清,卻又聽夜天漓跟上一句:「其實若說像,我倒覺得更像九嫂些。」

  被比來看去,卿塵面上雖帶著笑心裡卻彆扭,看向夜天漓的目光有些想找他麻煩的心思,此時她聽到一個聲音緩緩說:「是像纖舞。」心中無端的一緊,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的抓了下,這聲音中不知為何帶著那樣沉痛的感覺,依稀有什麼哀傷無法化解,叫人不由得替他傷心斷腸。

  說話的是另一位皇子,夜天漓倒收起了跳脫的笑意,略覺抱歉的說道:「九哥,我並非有心……」

  九皇子夜天溟臉上浮起絲苦笑,搖頭道:「我知道。」說罷眼光淡淡的落在卿塵身上:「倒不是眉眼像,只是這形貌之間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不知哪裡竟有些神似,大哥方才以為是鸞飛隨父皇來了,我倒誤以為纖舞又活了過來。哈,鸞飛和纖舞她們姐妹本就是一個模子刻出的樣子。」

  卿塵後背一陣發涼,原來是拿她比做了已經去世的人,怪不得夜天湛他們之前都不曾提起。聽言語中,似乎這九王爺和王妃之間感情頗深,只不知是怎樣的紅顏薄命,落得這裡一人傷心。

  她微微轉身望過去,暗中不由一讚,夜家幾個男子個個生的英俊,但要說美,卻真要以這九王爺為最。光彩明輝的琉璃燈火中他的膚色似乎略顯蒼白,微挑的眉下一雙細長的眼睛,雖寂然看著一方,卻浮沉斂入光影萬千散佈出極盡妖嬈的蠱惑,配上挺直鼻樑紅銳薄唇,搭配的幾近完美。一個男兒容貌如此,怕是連女子亦要自愧不如。他手握一盞白玉杯,在卿塵看來的時候亦將她打量,目光沿她的眉眼漸漸移下,突然渾身一震,竟自席間猛的站起來失聲叫道:「纖舞!」

  所有人都愣愕,卿塵沿著他的視線低頭,她今天穿的對襟流雲裳是天朝普通的女子裝扮,外衣絹紗淡薄如清霧籠瀉,裡面襯著白絲抹胸,束腰一襲飄灑長裙。因在盛夏,非但廣袖寬鬆,亦露出脖頸玉色肌膚,而夜天溟正失神的看著她衣衫掩映下若隱若現的一記蝴蝶紋身,手上青筋突起,微微顫抖幾乎要將酒杯捏碎。

  卿塵下意識的將衣襟一擋,夜天湛溫言說道:「九弟。」語中帶著疑惑和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不豫。

  夜天溟似乎被驚醒,手上一鬆,頹然轉身對天帝道:「兒臣……失禮,還請父皇恕罪。」

  天帝對兒子無法掩飾的傷心既不出言寬慰,然也並未苛責,只是揮了揮手命夜天溟坐下。

  夜天溟細美的眼眸在卿塵臉上拂過,坐下後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而後說道:「鳳家女兒鎖骨處都有一記鳳蝶紋身,是自小便請丹青名家朱羨情用漠雲山的瑤砂紋上去的,栩栩如生振翅欲飛,再加上漠雲山瑤砂神采飽滿歷久不衰的色澤,堪為人間一絕。」他說話的神情似有些恍惚,幾分酒意幾分迷離,彷彿已經跌入一個遙遠的回憶中,目光有些陰淡的再看向卿塵:「卿塵姑娘身上為何會有一樣的印記,可是和鳳家有些淵源?」

  說起位列仕族之首的鳳氏家族,其子弟在朝為官者多達近百人,已故敏誠皇后的兄長左相鳳衍官拜兩朝宰相權傾朝野,是唯一能與右相衛宗平抗衡的閥門勢力。太子方才提起的鳳家小女兒鳳鸞飛受封「修儀」一職,多年來跟隨天帝深得信任。修儀女官雖不握實權,但時刻伴駕臨朝聽政批閱奏章,起草詔書傳達口諭,身處政務中樞地位尊貴,是於仕族女子一種極高的榮耀。

  鳳家長女鳳纖舞數年前嫁於九王爺夜天溟,本來伉儷情深舉案齊眉的一段佳話,只可惜偏偏身子病弱,年前一病不起藥石無效,終究香消玉殞。夜天溟自妻子去世後傷心欲狂,臥病半載有餘方見起色,卻自此性情大變。

  卿塵對鳳家亦有耳聞,迎著夜天溟幽暗的目光搖了搖頭,表示和這權傾朝野的家族並無關係。夜天溟自嘲般笑道:「即便是有,又如何?」說罷又飲盡了一杯酒。

  太子同夜天溟同出一母,母后早亡,他對這個弟弟格外愛護,見他至今仍是消沉陰鬱,不免心下擔憂,說道:「或者只是巧合,九弟不必放在心上。父皇,咱們不妨去湖上走走,也清清酒意,七弟這閒玉湖風雅秀麗,今年荷花似比往年開的更好了。」

  天帝點頭起身離席,「湛兒帶路,去看看你這府裡又添了什麼好景致。」

  前面內侍立刻掌燈,卿塵偷偷舒了口氣,既沒人讓她跟著便趁機退下。眾位皇子都隨駕陪著往閒玉湖上走去,夜天漓經過她身邊略一停留,低聲說道:「改日找你去上林苑騎馬。」對她露個飛揚的笑,舉步伴著天帝去了。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2 12:49 PM

16、馳騁不讓鬚眉意

  上林苑位於寶麓山與天都交臨之處,歷朝都是供天家及仕族閥門游幸狩獵的場所。其苑地跨天都、連直、藍安、合谷、懷灤五境,縱四百里有餘,其中灞、灃、祀、易、鎬、郎六水出入交匯,聚山湖美景如畫,八大殿、十七宮、二十四觀、三十九苑林羅遍佈,氣勢壯麗巧奪天工。

  天朝仁宗皇帝迷戀仙道之術,在位時因寶麓山風水絕佳,曾動用十萬民夫移山疊土連上林苑而造建章宮,歷時十三年方成。

  建章宮構造精巧美渙絕倫,其前天闕高近二十餘丈,上有金鳳展翅迎風而立,鋪玉為階通往神明台,神明台拔地而起,鑄有一尊高舉玉盤承雲接露的仙人,神姿飄渺,出伊歌城百里仍遙遙可見。宮中多處造設復道飛閣,相連瓊台瑤池,恍如九霄仙境,當今天帝雖對煉丹求仙之事不感興趣,但登基後卻將此處定為皇族祭天的場所,逐步擴建行宮,每年必有一段時間在此居住。

  西苑圍場深入山脈圈養百獸,形成可容千騎萬乘的獵苑,卿塵同夜天漓縱馬入內,眼前豁然開朗,幾乎以為到了一望無際的草原。天氣一改往日悶熱,不時飄著若有若無的濛濛細雨,絲絲縷縷塗抹著大地,叢林山野起伏鋪展,似乎和遠天接為一線,廣闊連綿。

  卿塵將馬鞭近旁一抖收回手中,剛剛自天都馳馬而來她便十分氣悶,夜天漓座下「追宵」寶馬十分神駿,一路數次比試總佔上風,她見夜天漓笑得得意洋洋,不甘心的說道:「若不是馬好哪容你這麼囂張!」

  夜天漓抬手指了指方圓數十里的馬場說道:「這裡好馬無數,你儘管去選,選好了咱們再比。」

  卿塵四處看了一圈,馬確有不少但沒見到一匹中意的,夜天漓跟在身旁笑說:「這麼個挑法倒像公主選駙馬,見著差不多的別忘問問家世淵源。」

  卿塵瞪他一眼:「選馬一定要投緣,難道你不知道?」話未落音,不遠處獵獵馳來馬群,當先一匹色如霜紈長鬢揚風,似夜月晝日雪影流光,自油綠原野迎面飛奔而來。像是奔馳的盡興,那馬冠領諸騎緩步停下,奕奕雙眼桀驁不馴,傲氣十足往這邊看來。人馬站著相望,卿塵眼眸晶亮:「就是那匹!」

  夜天漓順她指的方向看去,笑道:「你倒會挑,不過還是死心吧,這匹『越影』沒有人敢騎。」

  「為什麼?」卿塵一邊問著,人已經向那馬走去。

  夜天漓只好跟她過去:「越影,還有一匹風馳是東突厥進貢的兩匹寶馬,好馬性烈挑主人,摔傷了不少人,所以只有放養在圍場中,你少招惹它。」

  此時走到近前,越影見到有人過來,不屑一顧邁著長長的步子轉身踱開,嘶鳴聲中眾馬分群,各自散去。卿塵直覺越影眼中如有人的語言,似乎可以傳達許多情緒,她也不去追,只站在那裡輕輕叫道:「越影……」臉上笑得一派無害,美不勝收。越影停下來回了回頭,眼中流露出警惕但有趣的神色。

  夜天漓笑看她一本正經和馬說話,難得今天耐性好,便站在近旁樹下等著。誰知不過回神的功夫,卿塵竟靠近了越影,突然扭頭對他一笑,得意的眨了眨眼很快翻身上馬。越影猛然長嘶,幾乎原地人立而起,接著便如銀光閃電般向前飛衝出去。

  「卿塵!」夜天漓吃驚大喝,回身呼哨一聲召喚追宵,飛身上馬迅速追去。越影神駿無比,這時早已衝出數丈,卿塵顯然難以控制馬速,一人一騎越奔越快。

  夜天漓知道越影戾烈非常,這幾年不知有多少馴馬師死傷在它蹄下,驚的渾身冷汗,手下打馬急追,但越影如御風騰雲遙遙領先,始終與他拉開一段距離。

  隨行眾侍衛亦上前追截,一時人聲馬嘶催的場中飛鳥小獸紛紛逃竄,方圓馬匹皆盡驚馳。

  卿塵起初亦被越影的速度嚇了一跳,俯身馬背竭力保持平衡。還好越影只是狂奔,不曾發性亂甩,卿塵驚慌過後嘗試著配合越影的節奏,索性大膽將韁繩一抖,不但不加約束反而縱容越影盡情奔馳。

  如此跑出數十里開外,越影速度突然慢了下來,追宵縱蹄如飛瞬間趕至近前,夜天漓對卿塵喝道:「穩住身子!」靠近越影抬手拉向馬韁,誰知越影本來疾速向前,此時猛的停住當地,將追來的人馬盡數閃到了幾步開外,一個神龍擺尾般的大轉身,扭頭向後射出。

  夜天漓兜馬回身,自侍衛手中接過套馬索,手腕一抖圈向越影,越影靈巧的偏身斜衝出去,套馬索竟驀然落空。侍衛們先後出手皆盡無用,反而被耍的團團轉。

  跟著卿塵和越影轉了幾個圈,夜天漓突然隱約覺得不對。留心一看,卿塵眼中波光盈盈滿是惡作劇的神情,臉上小狐狸一樣沒心沒肺的壞笑,哪裡有半分害怕的影子,再看她身形穩穩靈活縱馬和侍衛周旋,他將馬韁一帶停住,心裡又笑又氣。

  卿塵瞥見夜天漓的神情,便知道被他看穿了,吐了吐舌頭勒馬回身,對他露個楚楚動人的笑臉:「這次咱們再比比看,絕不輸給你。」她滿心歡喜的撫摸越影,越影如她一般扭頭給了夜天漓一個挑釁的眼神,竟是和她同聲出氣。

  夜天漓驚訝萬分卻更哭笑不得:「你想嚇死我?你要是出個好歹,七哥不和我沒完才怪!」

  卿塵抿嘴一笑:「原來你也有怕的時候,昨天不是說我配的玫瑰露好嗎?贏了越影我送你一大罐。」

  夜天漓狠狠瞪她一眼,又被她用澄白清明無辜至極的眼神看回,看越影那漂亮的眼中居然亦帶著狡猾的笑意,當真驚魂方定,有氣又不知如何發洩。人馬奇緣,卿塵竟同這大漠烈馬一見相投,他上前打量不僅嘖嘖稱奇。

  卿塵笑看著他,出其不意反手揚鞭往追宵身上抽去,追宵一驚之下揚蹄怒嘶,「開始!」卿塵嬌笑聲落,越影已經如離弦之箭,飆射而出。

  夜天漓劍眉一揚,縱馬緊追其後。少年英姿,怒馬如龍,兩人於圍場中盡興奔跑,痛快淋漓。越影確是百年難見的良駒,追宵縱是馬中極品卻依舊落在它後面,終於讓卿塵扳回先前敗局。

  正奔馳在興頭上,遠遠迎面過來一群人,竟是夜天湛帶了兩隊羽林侍衛,夜天漓一見之下便道:「這下慘了,讓七哥知道你馴騎越影咱們少不了要挨訓斥。」

  白色武士服將夜天湛英俊身形襯得灑脫不羈,但即便是飛馬疾馳之時,他身上依舊帶著翩翩淡雅的風華,如同明波朗月春風過境,輕緩而舒朗。見到卿塵他略有愣愕,卿塵和夜天漓一同下馬,只覺雙腿又酸又累,晃了晃竟險些沒站住。

  夜天湛神情微變翻身落至她身旁,抬手將她扶住,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兒?」

  越影鬆了韁繩,自己施施然步去一旁,卿塵皺眉扶著夜天湛的手活動腿腳。騎馬雖然對體力要求不高,但畢竟碰上了這樣難馴的馬,方才一番折騰終究還是有些吃不消。「骨頭要散了。」她低聲嘟噥了一句,夜天漓道:「誰讓你去招惹越影,人沒摔著便是命大。」

  卿塵神采飛揚的說道:「你還說越影野,現在它聽我的話呢。」

  夜天湛掃了他倆一眼,卿塵被他看的的立刻不敢再說,夜天漓忙笑問道:「七哥不是奉旨在陪東突厥始羅可汗嗎,怎麼竟來了上林苑?」

  夜天湛淡淡道:「不來還不知道你們倆這麼大膽,越影上個月剛摔死了一個馴馬師你也知道,竟敢讓她去騎。」

  夜天漓指著卿塵:「我管得了她嗎?剛才是我差點兒被她折騰的沒命才對。」

  卿塵悄悄開心的瞅著夜天漓的苦臉,低頭裝乖巧。或許便是投緣,她倒不覺得越影十分野蠻,至少剛才放蹄狂奔卻沒摔她下馬,抬手打了個響指,越影高傲的輕嘶一聲才過來這邊。卿塵伸手摸它鬃毛,掏出一塊松子糖,越影毫不客氣的舔去含在嘴裡,順便還用鼻子蹭了蹭她的手掌,任她將它微亂的鬃毛理順。

  夜天湛看著越影對卿塵親熱的樣子微微詫異,說道:「父皇和始羅可汗來了馬場,正找越影呢」

  夜天漓向那邊一望,隱約能見羽林軍張起的黃色大旗,知道是天帝親臨了,道:「這始羅可汗一來便找越影,可是又想看我天朝的笑話?」

  卻說突厥一族盤踞漠北,雖因王位之爭分裂為東西兩部,但自古便同中原休戚不斷,時戰時合。聖武十九年東突厥頻頻兵擾邊境,燒殺搶掠,天朝揮軍二十萬北上,一路深入漠北腹地直攻到其都城,東突厥不敵投降,始羅可汗親自入天都朝貢帶來風馳越影兩匹寶馬。美其名曰是貢品,但大漠烈馬難馴,等閒人碰都碰不得,若是天朝上下無人馴服的了風馳越影,即便是戰場上曾經勝過無數場,也難免有失顏面。

  始羅可汗未想到的是,往年兩軍征戰幾乎每仗都敗在天帝四皇子夜天凌手下,此次帶來風馳越影,夜天凌眼見烈馬摔傷了數人,便向天帝請命。雖然始羅可汗恨不得他摔死在馬上,卻眼睜睜的看著兩匹馬中性子最烈的風馳幾個回合之後乖乖向他俯首稱臣。

  神情漠然清冷,天神般駕馭風馳之上的夜天凌像是一道寒冰孤峰,在以萬餘人孤軍深入攻破可達納城後再次使東突厥自天朝大地鎩羽而歸。那雙星冷深寂的眸子,那種淡漠而不屑一顧的目光,便如鋒冷長劍漠漠寒光,深深插在突厥人眼底心頭,將他們的精兵鐵騎拒之境外。屢敗屢戰屢戰屢敗,突厥軍中朝中現在是聞夜天凌之名色變,將之視為鬼神一般,見而繞道。

  但目下夜天凌不在天都,風馳也隨他在前方戰場,始羅可汗雖是為顯示自己不與西突厥合作的誠意而來朝見,卻似乎總帶著些居心叵測的意味。

  卿塵自他們倆人說話中大概聽出端倪,扭頭對夜天湛笑道:「這些日子承蒙你照顧,今日我幫你去殺殺那始羅可汗的威風如何?」

  夜天湛面上風雲清淺,眼中卻淡淡一沉:「你這是報恩?」

  卿塵燦然一笑:「不是,我看你板著臉的時候不太好看!」說罷將長髮一揚翻身上馬:「走了!」

  夜天湛微微一愣,夜天漓跟去卿塵身旁低頭極小聲的說:「咳,聽起來像……美人博七哥一笑。」

  卿塵橫眉瞪去幾乎就想揚鞭給他那沒正經的笑臉一下,他大笑著催馬避開。卿塵眼角餘光劃過,見夜天湛在一旁閒閒策馬,唇角笑意十足。倆人目光一觸,他眼中的柔和如同這無邊的碧草細雨將她瞬間包圍,湖波微瀾輕柔的覆上岸邊,潤入心底就這麼暖暖散開,讓人鬆散的飄浮在其中。她慌忙垂下眼眸,催越影快跑幾步,卻無意中自己也舒暢的笑了起來。

  前方黃旗迎風,儀仗威肅,兩排羽林侍衛甲冑林立,御駕已在近前。天帝和一個目深鼻高身形威武的突厥人各騎一匹駿馬,九王爺夜天溟亦陪侍在側,其旁尚有一個身著火紅騎裝的異族女子,是始羅可汗的掌上明珠琥玥公主。

  天帝見到越影對卿塵順從親密,深沉的眸中帶過驚奇,卻未曾多問,只扭頭同始羅可汗閒話:「朕也好久沒來上林苑了,你看越影比在突厥如何?」

  始羅可汗笑道:「神采飛揚似是更勝從前,中原水土神奇,當真叫人羨慕。」一口漢話竟字正腔圓,說的極好。

  那琥玥公主美目艷艷間驕傲火辣,帶著幾分中原女子少有的明爽率真,見卿塵下馬行禮,揚聲問道:「你騎的是越影?」

  卿塵淡淡淺笑道:「對,是越影。」

  琥玥公主俏眉高凌,將馬鞭一指:「我不信你能駕馭越影,你可敢同我比試騎術?」

  事關國體,卿塵不欲自作主張,往天帝那邊看去等候示下。始羅可汗對天帝道:「皇上,不妨便要年輕人自己玩樂去,咱們在一旁看著也熱鬧。」

  並不好駁始羅可汗的面子,天帝看向卿塵。卿塵在他威嚴的目光中從容而自信的微笑,輕輕手帶韁繩,越影似通人性與她同往天帝看去,人馬相襯靈氣逼人,天帝點了點頭道:「那便去吧。」

  琥玥公主得到准許,縱馬離了父親,對卿塵揚聲道:「我在前面等你。」卿塵不慌不忙對天帝和始羅可汗施了一禮,方召喚越影隨後去了。

  夜天湛眉梢輕輕淡蹙,對天帝道:「父皇,馬上畢竟危險,莫要傷了公主,不如兒臣陪她們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天帝准道:「你們兄弟幾個同去看看。」

  夜天湛幾人到了近前,正聽卿塵對琥玥公主道:「單跑是沒意思,公主可敢和我比策馬跳橫桿?」

  琥玥公主道:「好,這樣才有趣!」

  夜天湛立刻掠了卿塵一眼,卿塵朝他笑笑,剛才琥玥公主說單跑沒趣得想些花樣,與其等她提出什麼馬鞭俯身卷小旗或是在馬上又跳又立的古怪題目,還不如自己先下手為強。她帶馬側眸往前走去,忽然遇上夜天溟在旁意味別樣的眼神,心裡不意突的一跳,竟覺得說不出的怪異。

  侍衛們將十支橫桿架好,雙方定了比賽規則,兩人以箭筒中箭的多少為計分標準,馬拒跳或不服從指揮放進兩支箭,碰掉一根橫桿放進三支箭,騎手落馬放進四支箭,以快速擊鼓一百聲計時,一百聲鼓擊完,若是還沒有跳完十根橫桿,多一聲鼓放進一支箭,最後看誰箭筒中箭少便是贏家。

  天帝和始羅可汗移駕一旁觀戰,順便做了裁判。

  琥玥公主和卿塵並騎在前,鼓聲一響,兩人兩馬飆射而出,紅衣雪影各勝軒場。天上早就收了雨意,破雲而出一道陽光,草場上雷鼓聲聲旌旗蕩揚,一眾侍衛齊聲喝彩為她們助威。

  越影瞬間便衝到了琥玥公主前面,御風踏雲,縱身如同一道電光輕閃騰空飛過一桿,直奔第二桿而去,看的眾人齊聲叫好。

  卿塵暗裡一聲誇讚,俯身催馬,疾衝前方。身後琥玥公主的馬竟到了桿前猛的收蹄不敢上前,被主人呵斥幾聲方躍過一桿,如此一停,箭筒中便多了兩支箭。卿塵嘴角掠過絲淺笑,這策馬越橫桿哪像看起來這麼簡單,何況四周鼓聲如雷,尋常馬兒豈能不驚亂?

  越影跑的酣暢淋漓,迅如閃電快疾如風,連過幾桿,待到了第六根桿,後面「哎呀」一聲嬌呼,卿塵忍不住回頭去看,見琥玥公主被受驚的馬猛的一甩,失手墜往馬下。這一回頭時越影正躍在桿上,她冷不防也被顛的身子猛晃,急忙手中一緊,挽韁保持平衡。

  琥玥公主那邊一道墨影飛馳,有人縱馬俯身將她攔腰救起,卿塵身邊也有人馬一閃而至,卻是兩人的手同時扶來。

  她扭頭看到是夜天湛和夜天溟並騎護來身邊,下意識勒了韁繩輕輕往後避開。身邊倆人無聲無痕對視了一眼,一人細長的眸中亮光閃逝,如細刃般利的人心頭驚顫,一人眼底風雲輕淡,冷月照水的清光一晃而過,水波漾起時風和日麗。

  卿塵忙笑說一句:「多謝兩位王爺。」夜天湛也不答話,常帶微笑的唇角溫溫冷冷的抿著,神色淡淡看得人心中暗自發毛,待打量她安然無恙,平聲說道:「去看看公主。」

  夜天溟瞇眼盯著卿塵,眼中魅光襯著他絕美的臉龐有種幾近妖異的誘惑,卿塵還沒從夜天湛那裡回過神來,哪有心情去應付他的目光,回馬跟上去看琥玥公主。

  琥玥公主坐在追宵背上,俏臉飛紅,銀牙暗咬,夜天漓倒悠然自得一臉漫不經心的笑,低頭挑眉看了看美人賭氣的模樣縱身下了馬,抬手扶她。琥玥公主美目一瞪,但還是把手交給了他跳下馬來,下了馬見自己箭筒中已經插了近十支箭,而卿塵的卻一支沒有,悶聲回去始羅可汗身邊。

  輸贏已分,天帝卻笑而不提。始羅可汗吃了個啞巴虧,又心疼愛女,面子上也不好說什麼,賠笑帶過。

  卻見遠遠一匹快馬馳來,到了近前馬上之人飛身下來,將一封六百里加急快報遞到一個御前侍衛手中,那侍衛快步上前恭呈給天帝。

  天帝伸手接過,見是前方軍情報,交給夜天湛:「看看你四哥說什麼。」

  夜天湛拆除信上火漆,看了一遍,回道:「父皇,西突厥答應退兵、稱臣、朝貢的條件,四哥大軍休整後啟程歸京,不日即到天都。」

  雲破天開,陽光漸漸驅散整日的雨意,灑照在草色離離的原野之上,萬千金光半空穿透層雲,以震懾人心的光明勾勒出一片輝煌天際,天帝目光自始羅可汗處掠過,投向遙遠的草場盡頭,滿意的緩緩而笑,說道:「很好,這次朕要親自在神武門犒賞三軍。」

  始羅可汗同西突厥射護可汗爭奪漠北王庭結下無數怨仇,此時無論是否誠心歸降天朝都願意看著西突厥兵敗,笑道:「恭喜皇上大軍得勝回朝。」

  夜天湛對天帝道:「父皇,馬上鬧了半天想必公主和可汗也累了,不如歇息一下,明澄殿裡還設了宴。」

  天帝點頭道:「起駕建章宮吧。」臨去往卿塵處看了一眼,卿塵靜靜垂眸送駕。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2 12:50 PM

17、蝶衣蹁躚流光色

  在上林苑待到日落西山,夜天漓道:「改日咱們再來,這時候不走的話城門關閉之前便到不了天都了。」

  卿塵伸手撫摸越影,越影似乎能感覺到她要獨自離開,亦步亦趨跟在她身旁,夕陽將它欺霜賽雪的長鬢染上一片柔順的光澤,人馬皆是依依不捨。

  夜天漓無奈,懶散的靠在追宵身上等著她們道別,卻見內侍省總管孫仕安騎馬從建章宮那邊過來,奇怪問道:「孫仕安,你不跟父皇去明澄殿,何故又回來?」

  孫仕安帶了兩個內侍下馬給夜天漓行了禮,笑道:「皇上命老奴帶句話過來,良駒遇主乃是奇緣,今天便將這匹越影寶馬賞賜給鳳姑娘了。」

  卿塵聞言大喜,領旨謝恩,亦對孫仕安道:「有勞太常侍親自跑一趟。」

  孫仕安道:「這是分內的事,姑娘今日在始羅可汗面前給皇上掙了顏面,咱們都十分佩服。老奴還要回皇上身邊伺候,十二王爺若沒有什麼吩咐,老奴便先告退了。」

  待孫仕安走了夜天漓見卿塵摟著越影笑的心花怒放,說道:「這下總能回城了吧,再走晚了被父皇傳去明澄殿陪宴可要麻煩。」

  倆人自北門出了上林苑往天都方向而去,不多會兒身後馬蹄聲響趕上來一群人,走到他們面前紛紛勒馬,有個文靜的聲音叫道:「是十二弟嗎?」

  夜天漓回身看去,即刻笑道:「原來是大嫂,你們也從上林苑回來?」

  太子妃騎在黃驄馬上對他微笑點頭,仕女裙靜垂身側典雅大方,氣質柔美,看去同太子倒是極相襯的一對。她身邊一個眉眼俏麗的少女,紫衣騎裝鹿皮長靴,背掛飛燕銀弓,看著夜天漓脆聲笑道:「十二爺,今天獵了什麼好東西?」

  夜天漓道:「今日沒狩獵只兜了幾圈馬,怎麼剛剛在圍場裡沒見著你們?」

  那少女「咯咯」一笑,悄聲道:「我和太子妃老遠看著皇上的御駕偷偷躲了。」

  太子妃皺眉道:「剛剛應該過去給皇上請安的,你見了御駕就往東苑跑,現在還敢在十二王爺面前說嘴。」

  那少女顯然和夜天漓他們都混熟,也沒什麼顧忌,說道:「十二爺又不是沒在皇上眼皮底下偷溜過。」邊笑著往卿塵這邊看來,見到越影時「咦」的挑起杏目。

  夜天漓笑說:「你躲去東苑可錯過了一場熱鬧,父皇今天將越影賞了卿塵,東突厥的琥玥公主還在卿塵手中吃了大虧。」說著對卿塵道:「這位是太子妃,這是七哥的表妹殷采倩,你在七哥府中沒見過她嗎?」

  卿塵一一施禮,太子妃頷首微笑,殷采倩驚奇的將卿塵和越影上下打量,突然道:「哎呀!你就是湛王府裡藏的那個美人兒?」大夥兒都愣住,她笑著說:「靳妃嫂嫂說的果然沒錯,前幾天我還特地去湛王府,結果你出去了沒遇上,大哥說湛哥哥最近脾氣大讓我少去添亂,我正著急見不著呢。」

  卿塵見她活潑可人,不禁莞爾失笑:「我也聽七爺提起過你,特意不如趕巧,今天就在這兒遇到了。」說話間一起前行,遠遠已見著天都城門,殷采倩說道:「好久沒去湛王府了,咱們叨擾靳妃嫂嫂去!」

  太子妃柔聲道:「你們去吧,出來這麼久太子還不知道,我得先回東宮了。」

  夜天漓側身對卿塵道:「萬一七哥今晚自建章宮回來,定還要說越影的事,我可不陪你去挨訓斥。」將聲音一揚:「我約了人,也先走一步!」

  卿塵沒好氣的看他幸災樂禍的打馬離開,殷采倩撇嘴笑道:「太子妃一日不見太子便牽腸掛肚,十二爺從來沒有閒著的時候,咱們不管他們!」

  倆人並馬前行,一路說說笑笑,到了湛王府卿塵隨掌管馬匹的內侍去安置越影,殷采倩則將馬鞭往侍從手中一丟,便向裡面喊道:「靳妃嫂嫂!」

  靳妃笑著出來:「就知道是你,從來都是大呼小叫的進門,府裡有客人呢。」

  殷采倩吐了吐舌頭往裡面看去,靳妃身後步出個光彩明麗的佳人,一身醉紅銀絲斜襟羅衣,外罩玉色雲痕紗,偏偏飛仙髻插了玲瓏步搖,月眉細長下,她眼中的瀲灩隨著嬌雅步履煥然生姿,似乎藏著幾多繁複的神采,似顰似笑,似清似媚,柔軟裡亦有著奪目的光。

  她笑著對殷采倩問了聲好,誰知殷采倩卻將眉眼一涼,原本俏生生的笑意瞬間沒了蹤影,不冷不熱的顧了顧禮數,便對靳妃道:「原來是鳳鸞飛鳳修儀在這兒,那我還是先回去了。」

  靳妃見她對鳳鸞飛有些無禮,略帶薄責看了她一眼,輕輕搖頭。

  鳳鸞飛卻並不在意,對殷采倩笑道:「看這打扮是剛從上林苑回來,一見我便走,不是還為上次春獵時那只獐子慪氣吧?」

  殷采倩細眉一剔,瞅著她道:「誰為那點兒事慪氣?獐子又沒說是我的,你光明正大獵了去算你身手好,不過有些人你最好離的遠些!」

  鳳鸞飛依舊明媚笑著,靳妃微微加重了語氣:「采倩!」

  殷采倩冷哼一聲:「我走了!」卿塵正迎面過來,見她一臉晦氣模樣還不及喊她,她便快步往府外去了。

  靳妃無奈蹙眉,鳳鸞飛卻似乎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正凝眸看向卿塵,卿塵來到近前亦靜靜將目光在她身上一落。靳妃無暇去顧殷采倩小姐脾氣,扭頭柔聲笑說:「卿塵,正等著你回來,這位是御前修儀鳳鸞飛。」

  卿塵恍然,無怪看著她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原來是因為她和「鳳卿塵」眉眼間確實帶著幾分相似。靳妃知道鳳鸞飛有事要問卿塵,便說道:「你們進裡面聊,我還有幾件事得去交待下人們辦,一會兒再過來。」

  卿塵將鳳鸞飛請去自己房中,鳳鸞飛見到牆上那幅畫卷,再細看室中擺設,隱約覺得卿塵在湛王府中似乎身份有些特殊,轉身笑道:「卿塵姑娘,恕我冒昧相問,你身上是不是繪有一隻鳳蝶紋身?」

  卿塵今日為了騎馬方便穿的是疊襟窄袖騎裝,領口交置遮擋著頸下肌膚,她略一遲疑,點頭說道:「是有。」

  鳳鸞飛見她如此說,在榻前跪坐,伸手將裡面銀紅紋裳的衣襟解開,往下輕輕一扯露至鎖骨處,白底銀蝶,蹁躚膚上。

  一見之下,卿塵不禁愣神,那蝶翼流連間輕燦的銀光似乎在她心底輕輕牽扯而過,有種奇妙的感覺悄然升起,那樣緩慢卻清晰的,像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瑣碎的片斷不斷湧出,若有若無的穿插於心間,在她想抓住時一晃而過,又似乎沒了蹤影,她一時間沒有說話。

  鳳鸞飛說道:「聽說那日九爺見了你身上的鳳蝶大驚失色,險些將你當做纖舞姐姐,不知那隻鳳蝶是否和我身上的相同?」

  卿塵沉默了片刻,伸手將衣服緩緩褪下,一片玉白肌膚呈現在鳳鸞飛面前,小巧輕柔的鎖骨微微凸起,其上繪著同樣的銀蝶,輕須薄翼,蝶姿招展,彷彿飄然於雪色花間。

  鳳鸞飛靠近細看著那隻銀蝶,目中拂過似驚似喜的神情,她不能置信的抬頭扶住卿塵手臂,說道:「是一樣的紋身,你竟然真的是姐姐,是鳳家的女兒,你可知道我們找了你多少年了!」

  卿塵對這突然而來的顯赫家族似乎並不感興趣,微笑說道:「我想可能只是巧合,鳳蝶紋身並不難繪製。」

  鳳鸞飛說道:「不會這麼巧,這樣的鳳蝶是仿製不出的,漠雲山的瑤砂和朱羨情的筆法天下不可能再有第二家,還有這蝶須,看去似乎是銀色比別處深沉,但其實用的是暗金點綴,此事除了鳳家之外沒有人會知道,同樣的紋身只有鳳家女兒身上才會有。」

  卿塵低頭垂眸,不細看連她自己都沒有注意這點,她伸手撫在領口上,慢慢將衣襟輕攏,似乎在藉著這東西理清什麼,而後搖頭道:「如果說是鳳氏閥門的女兒,便更不會是我,我從來沒見過父母親人。」

  鸞飛眼中閃過輕微的詫異,對她的推辭似有些不解,說道:「姐姐幼時便被家中惡奴擄走,父親尋了這麼多年都杳無音信,還以為早已不在世間,你不記得以前的事也不奇怪。」

  卿塵眉目淡然,說道:「我確實什麼事情都沒有印象,所以,似乎不太好輕易論斷。」

  鳳鸞飛靜了會兒,似乎在斟酌她話中之意,這分明有著幾分拒絕的意味,她又如何會聽不出?

  卿塵安靜看著鳳鸞飛,修眉鳳眸,瓊鼻櫻唇,她微微扭頭,旁邊一幅銅鏡映出自己的影子,恍惚裡如出一轍,她心裡漸漸有些迷惑。

  鸞飛亦看著那銅鏡,似看了好久,她說道:「很像,不是嗎?」

  卿塵有些沉默,但卻無法否認眼前的事實,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

  鸞飛道:「還有纖舞,我們姐妹生的十分相像,小時候我總喜歡跟著纖舞,連衣服都要和她穿一模一樣的,大家常常都分辨不出我們誰是誰,我還學她跳舞,她舞跳的很好,叫人看著就著迷。」她停了下來,神情惻然,美目輕顰時似含著一種複雜的黯淡和傷感,彷彿在回憶什麼:「可是纖舞已經不在了,那年在晏與台上,她為九爺跳了一支《踏歌》,一曲未完,她突然就倒了下來,再也沒有醒,她在最美的時候離開了我們,我們誰也忘不了她。」

  卿塵安慰道:「人死不能復生,她雖然離開了,但必然是希望活著的人不要太難過。」

  鳳鸞飛軟聲說道:「母親自纖舞故去後便病倒在床,她也惦念了另一個女兒一輩子,傷心了十幾年,如今她舊疾纏身已時日無多,不管是真是假,你可否見她一面?」

  卿塵心中一軟,便想起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自己的母親,天下母女之心皆盡相同,面對一個牽掛女兒一生的母親,如何忍心視而不見?思量片刻,她終於微微點頭道:「好,其他事情暫且不論,我隨你去見夫人也無妨。」

  鳳鸞飛見她答應,粲然一笑拉住她的手:「今天太晚了,明日我譴人來接你。」

18、名門鐘鼎玉馬堂

  清早陽光極好,帶著初秋的涼意溫暖乾爽,毫無遮攔的鋪瀉下來,落到依舊青翠的滿樹枝葉間便跳灑了一地。

  卿塵早早騎著越影在王府射場中遛馬,心情如同這秋陽金光般舒暢,不禁張開雙臂對著藍天歡呼了一聲,越影感染到她的興奮也跟著揚蹄嘶鳴,輕快奔跑,神氣非凡。

  一人一馬在場中兜了幾圈,卿塵笑意盎然的帶馬轉身,卻突然發現夜天湛獨自站在一旁微笑看著這邊。

  藍衫似水,玉冠如月,秋陽微耀模糊了俊面輪廓,只見一抹比風兒更灑脫比雲兒更清閒的笑意掛在他眉底唇邊,彷彿眼前湛藍無際的天空,一時間叫人失神。

  他昨日在建章宮陪同始羅可汗並未回府,此時出現在射場顯然早起趕回來的,卿塵下馬問道:「始羅可汗走了嗎,你怎麼回來了?」

  夜天湛並未回答她的問題,目光往越影處一落:「你真是常常都給我些驚奇,僅我所知這越影便曾傷了八個馴馬師,其中有三個重傷不治,昨日若有個閃失怎麼辦?」

  卿塵想起昨晚夜天漓臨走時說的話,低頭悄悄飛快的自睫毛下瞥了他一眼,終究是要教訓了。

  夜天湛見她不出聲,一雙俊眸微瞇著看定了她:「怎麼?」她笑了笑:「後來才想到是挺危險的。」

  夜天湛不想她痛痛快快認錯,倒有些無話可說了。誰知她接著又說了一句:「不過很刺激。」他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回頭我饒不了十二弟!」

  卿塵一愣,忙道:「不怪他,是我自己偷著騎的。你饒了他,我任你責罰,怎麼都行。」

  夜天湛眼底微斂了笑意:「當真?」

  卿塵挑挑修眉:「我雖不是什麼男兒君子,但也說到做到。」

  夜天湛嘴角揚起個輕笑的弧度,聲音悠悠拖長:「那好……罰抄十遍《女誡》!」

  「啊?」卿塵大驚,苦著臉道:「太狠點兒了吧,換別的可好?我寧肯抄一百遍《國語》!」

  夜天湛看著她的模樣驀然笑出聲來:「還打算真抄?不過《國語》比《女誡》長了不止一倍,你可要想清楚。」

  卿塵才知道被耍了,狠狠瞥了一眼過去,剛才誇下了大話一時又不能反駁,只能站在那裡賭氣瞪著他。

  倒很少見夜天湛這樣大笑,平日裡他雖翩翩儒雅常帶笑容,但那風華溫和中總有些疏離。此時的他意氣風發,淡金色陽光落在身上英氣逼人,看上去格外的瀟灑。她不免有些感慨,老天將風流富貴才貌賢德全都給了這一人,少年得志,不知這世上還會有什麼是他不稱心的?

  夜天湛笑夠了,見卿塵正揚唇看著自己,眼中目光一柔:「左相府的人在外面候著了,我陪你一起去。」

  卿塵一愣:「不用吧,靳姐姐陪我就行了。」

  夜天湛笑道:「父皇還在建章宮,既沒有朝事就當偷閒一日,走吧。」

  相府馬車寬敞精麗,軟屏夾幔紫羅煙褥,幔中淡淡薰著華櫻草的清香,有種安神的貴氣。

  卿塵本想像夜天湛那樣騎馬出門,但相府既派了車來接,她便同靳妃一起乘了車去。

  窗外車水馬龍人煙阜盛,所經上九坊一路有榆柳之樹將近百步的大道分作三條,當中平坦寬闊乃是御道,專供天子出行之用,金秋陽光中顯得高高在上,天家威嚴遙遙延伸直至消失在目不可及的城門之外。

  到了左相府前,門中侍從遠遠見著湛王爺,慌忙飛奔入府通報。夜天湛笑著回身親自扶靳妃下車,接著自然而然的握了卿塵的手帶她下來。左相鳳衍同女兒鸞飛自內迎出,都未想到湛王和側王妃居然雙雙陪同前來,眼見這一幕神情微動,瞭解湛王身旁的女子實際非比常人,心中便已拿定了主意。

  卿塵抬眸看往這權傾朝野的鳳相,只覺得其人氣度深沉言笑穩慎,看似平緩的目中暗入精光心志深藏,不愧是歷經兩朝位列公卿之首的權臣。那迎面一瞬的對視,卿塵自知由上而下盡收鳳相眼底,陡然有種互探根底的直覺,她寧靜的投了眸光過去,平湖秋月悠然不波,誰也沒佔上風。

  相府朱門深苑庭院雍容,前庭廣闊可容車馬,卿塵隨著夜天湛步入其中向前看去,突然停住腳步,說了聲:「這裡不是有個大魚缸嗎?」話說出來,自己先吃了一驚,彷彿那刻思維游離了一下,擺脫了心神的控制。

  身邊眾人齊齊看她,鸞飛望了望空闊的中庭說道:「這裡從我記事起便是四面植樹,中間留空,從沒有過魚缸。」

  「哦。」卿塵淡淡的而應了聲,卻聽鳳衍問道:「你可知是什麼樣的魚缸?」

  她側頭笑道:「不知為何,我突然覺得這裡該有個魚缸。非常大,而且一邊白色一邊黑色,中間像是太極圖樣的隔開,太奇怪了,哪裡有這樣的魚缸。」

  鳳衍眼角輕輕一動,說道:「其中白色裡面養了黑魚,黑色裡面養了白魚,本就是一副太極陰陽八卦圖。有這太極魚缸之時鸞飛也還在襁褓之中,府中也只有一些老人知道。」他眼中此時沉穩萬千也掩飾不了一絲激動:「你可還記得別的事情?」

  卿塵茫然搖頭,鳳鸞飛說道:「父親,姐姐被惡奴騙走之時還不足三歲,恐怕記不得多少事情,但她身上的銀蝶和女兒的一模一樣,這點是絕不會有錯的。」

  鳳衍返身對夜天湛道:「多謝七爺當日搭救了卿塵,才有今日老臣一家團聚,老臣感激不盡。」這言下之意已是將卿塵真正當做了丟失的女兒,卿塵下意識的蹙眉望向夜天湛。

  夜天湛對她微微一笑,說道:「鳳相言重,不如先帶卿塵見見夫人再說。」說話間往靳妃那邊看去,靳妃挽著卿塵的手說道:「內眷閨房七爺不便相入,我陪你一同去。」

  卿塵無由拒絕,同靳妃一起隨鳳衍入了內室。屋中飄飄淡淡的儘是藥草味道,入眼一副牡丹花開描金屏風,其後碧紗垂幔中躺著的一個沉睡中的婦人,似乎曾經保養的很好,但是顯然久受病痛之苦,面上已經失了神采。

  鸞飛請了兄長在外陪夜天湛說話,自己隨後而來。卿塵行至榻前細看左相夫人的臉色,出於醫者的本能伸手搭試她的脈搏,心中一凜,回頭問道:「是……心疾?」

  鳳衍沉聲道:「宮中醫侍也是這麼說,自來已有多年,只是這些日子越發不好。你姐姐纖舞亦患的同樣病症,更是早早便不治了。」

  卿塵下意識的抬手撫上自己胸口,靳妃見她神色微變,想起什麼事來,說道:「卿塵,這是不是和你一樣?」

  鳳衍和鸞飛愕然相視,卿塵輕淡點頭一笑,對鸞飛道:「可否讓我試試你的脈?」

  鸞飛遲疑在榻旁坐下,將手交給她,她細細的診了一會兒,說道:「現在看來是無恙,雖說夫人的病症並不一定會牽涉所有子女,但你自己也要小心。至於夫人的身子……心氣鬱結已久,沉痾固滯,大概只能保兩年無恙。」

  鸞飛反手握住她驚問:「兩年?醫侍說能熬過今冬便不錯了。母親這幾天時好時壞,我們都……」說著略有些哽咽。

  卿塵低頭想了想:「若用藥劑配以金針調理我倒有些把握,但也最多兩年,而且要好生調養不能受半點兒刺激,驚憂怒痛都需謹慎避免,即便是大喜大笑也不宜。」

  鳳衍歎道:「不想你竟還通曉醫術,夫人這一生便是為兒女傷神,之前傷心纖舞一病不起,現在若是得你們兄妹承歡膝下,說不定便有些起色。」

  卿塵聞言回頭看了看床上氣息微弱的病人,不忍出言否認,靜眸淺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細細囑咐了鸞飛一些事宜。臉上淡淡神情落在鳳衍眼中豈會看不出她心下躑躅,出門時落後一步和她並肩而行,待鸞飛與靳妃走的遠些,鳳衍似是漫不經心閒話道:「為父自知這幾年與你虧欠不少,今天看來難得湛王爺有心,府中又尚未冊立正妃,你認祖歸宗後為父自會給你安排一樁好姻緣,到時候便是兩府之內雙喜臨門。」

  卿塵怎也不料他有這番話,幾乎停步想了想,才醒悟到夜天湛的正妃和她的好姻緣之間有何關係,事情似乎突然脫離了想像。

  待要抬頭作答時,已然到了外室,夜天湛正與鳳家大公子鳳京書說話,含笑的眼神明若朗月,輕輕帶往她身上,眸中眼底浸透了溫柔神色,毫不避諱的看著她。

  一時間無語,卿塵只好對他靜靜的回笑,隨即低下了頭。

  鳳衍見到此情此景便當女兒家聽到此事害羞,亦深深帶了一笑,端得意味深長。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2 12:51 PM

19、紫籐花輕是誰家

  清燭爆開了燈花,輕輕的「辟啪」一聲。

  卿塵抱膝坐在榻上,怔怔的望著不遠處的銅鏡,每當看到這樣的面容,依然心中模糊,不知是誰,不知身在何處。

  雪膚花貌映了燭火,籠上淡淡的嫣紅,竟有種莫名妖冶的美麗,她安靜的想著還有什麼地方可去,還有什麼路可走,並不是每一個明天都可以輕易決定,但凡事卻必然要有選擇。

  一個人想到夜天湛的時候便恍惚的以為,命運給了她那般殘酷的事實,或許又在另一處還給她近乎完美的補償。

  她在愛或者恨的縫隙間輾轉迷惑時,夜天湛一顆心如同萬里晴空般坦蕩蕩的呈現在面前,溫潤卻又絲毫不加遮掩。

  看在眼裡,以為可以欺騙自己沒有感覺,實際上僅僅是自以為無視便是不存在罷了。

  今日鳳衍一句話,像是裂開了帷幕將所有東西推到台前,他的眼神、話語、笑容,無可迴避的從壓抑最深的地方湧起,瞬間和記憶中的美好重疊在一起,分不開。

  這樣美好的機緣,她知道只要伸出手,他會毫不猶豫的握緊她,他一直在等著她。

  在麻木了很久很久以後的記憶中回頭,曾有疼痛像潮水一般趕上,幾乎使人溺斃。她想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再一次伸手去觸摸美好,同樣的美好,背後的痛苦和醜陋又是否相同?

  想要回到自己的地方,又到底是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呢?

  沒有人知道。

  想的累了,靠在枕塌間慢慢的睡去,似乎感覺夜天湛站在自己的面前,那樣雲淡風高的微笑,湛藍無垠。

  醒來時錦衾的溫暖讓人身心鬆散,卿塵起身將桃木花稜窗推開一道細縫,帶著雨意的微風悄悄的流瀉進來。

  外面零星的飄著飛雨,頗有了秋涼的意味,心中像是無端多了些什麼,淡淡的又沉沉的。

  花廊那處,靳妃帶著侍女素兒正向這邊走來,卿塵看著這個秀美女子隱約的身影,想像著夜天湛的微笑,比翼雙飛舉案齊眉,靳妃才是應該陪在他身邊的女人吧。

  突然間感慨湧起心頭,一個人的心,要承受別人的分享,一個人的愛,要分成幾份來周旋,換作了自己,是絕不會接受的。拋開所有不論,她絕不會去分享其他女子的幸福,何況這個人如姐妹般待她。想到這裡,心中陡然輕鬆了許多,自嘲似的笑笑,枉自還輾轉反側,其實只是參不透罷了。

  木蘭色仕女羅裳的襯托下,靳妃舉手投足間有份高貴的溫婉,見了她微笑著道:「卿塵,有件喜事跟你說。」

  卿塵微微怔神,問道:「什麼喜事?」

  靳妃從素兒手中接過一個鳳雕玉盒,吩咐她:「你先下去吧。」

  卿塵取盞斟水,添了閒時曬制的桂子茶,水氣一起,桂子香熏氤氳了整個屋子,便猶如靳妃雍容端莊的微笑。

  靳妃將盒子擱到她面前,說道:「你打開看看。」

  她依言接過笑道:「是什麼好東西給我?」一邊打開玉盒,白緞上襯著串晶瑩剔透的藍水晶。

  海藍寶!她雙眸微微驚凜,這是她正尋找的東西,集齊了水晶串珠或許便有機會發動九轉玲瓏陣,如此清透無暇的海藍寶,是水晶中的極品。

  抬頭望向靳妃,靳妃柔美的眼中淡淡的,一瞬間帶著極隱約如同錯覺般的輕暗,卿塵心中電念百轉,輕輕將玉盒合上,說道:「好漂亮的串珠。」

  靳妃白玉般的手指撫上玉盒,將它打開,晶藍色的寶石流動著清淡光澤,她慢慢說道:「這串冰藍晶是殷氏家族的珍寶,貴妃娘娘囑咐七爺,說是傳給湛王妃。」話說到此,抬眼看定了卿塵。

  卿塵和她四目相對,而後一笑,道:「之前都沒有看到你戴。」

  靳妃鬆手,盒蓋輕輕滑落,合了起來。她用著那樣很淡很淡的語氣說道:「我只是七爺的側妃。」

  卿塵有些意外,沒有人和她提起過,她一直以為靳妃是夜天湛的正妻,蹙眉說道:「可是在我心中,你是七爺唯一的妻子,什麼正妃側妃。」

  靳妃細緻的眼光流轉卿塵臉上,卿塵眸中清澈神情讓她心中似乎被什麼重物按壓過去,沉沉的,卻亦坦然而親近。她深深的歎了口氣,但是有些話又不能不說。

  「卿塵,我也不說多餘的話了,」她明眸一笑:「七爺的心思,其實你我心裡都清楚,今日便是他要我來問你,可願入這家門?」

  單槍直入,沒有了遮掩,卿塵雖然隱約預料到可能會有這樣一天出現,乍聽到此話還是無比的尷尬。一時無語,纖細的手指輕輕敲動在桌案上,發出細微的聲音,一聲聲撞進靳妃心裡。

  時間太長,靳妃等得忐忑,忍不住又道:「卿塵。」恰好卿塵此時也抬頭道:「姐姐。」

  短短相視一笑,靳妃便移開了目光,只道:「你說。」

  卿塵目中有著因某種決斷而顯現的清利,低聲說道:「要我說,他於此事上實是萬般不該。」

  靳妃愣愕萬分,不由抬頭:「你……」

  卿塵搖手阻止她,眸色澄明如水,淡淡看著身前:「我並非是想指責他的不是,從來沒有人像他待我這樣好,我不是沒心沒肺的人,我會一直記著,但此事卻不同。倆人之間一旦認定了對方,便該情深意專,我心裡只能容下一個人,他若有心也只能有我一個。三房六院妻妾成群,即便天下人盡如此,我也無法效仿娥皇女瑛共事一夫。」見靳妃望來的眼中滿是驚訝,她清淡對她一笑,再道:「再者,他要你來問此事,又於心何忍?你是他的妻子,他本就該一心一意對你,現下竟要你來問別人願不願嫁給他,他難道不顧你的心?天底下哪個女人願將自己的丈夫拱手與他人分享,自己還要從中穿針引線?姐姐你嫻淑大度能忍得下如此,我卻受不了。」

  靳妃聞言,眼中微微一酸,歎道:「我只是靳家庶出的女兒,能嫁得七爺做側室已然足矣,難道還能求他只有我一個?今天便不是你,明天也自會有別人,湛王的正妃,總還是要有的。」

  卿塵淡淡笑道:「我更是個來歷不明的女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又怎能做什麼王妃?」

  靳妃道:「你若認了鳳相為父,封為湛王妃則是門當戶對。七爺為此沒少費心思,那日也是因他親自問了鳳家曾走失過女兒的事,鳳相知道後即刻讓鸞飛姑娘上門拜訪,如今看來十有八九不會錯。」

  「是嗎?」卿塵鳳目微挑道:「那若我並非鳳家的女兒,是不是即便跟了他,也只是他妻妾中的一個,永遠要仰視他,永遠也不能和他並肩而立?」

  「並肩而立……」靳妃幾乎被這樣的想法震驚,即便是仕族女兒地位尊貴,也無法同男子相提並論,誰曾又有過和男人平等相處的想法?

  卿塵並不奢望有人能理解她的想法,笑中有絲雋然清傲,說道:「卿塵魯莽,但這句句是肺腑之言,我的心意,姐姐當明白了。」

  靳妃道:「卿塵,你與我真心,我也說與你我的真心話。確如你所說,沒有哪個女人不想獨佔自己的丈夫,但皇族之中,自天帝之下哪個又不是有妻有妾,這是我們女人的命。遲早有一天,這府中會娶進一位正妃,你在湛王府時日雖短,但從進府的第一天,他便對你百依百順,我們姐妹倆更是投緣,我其實也是為他想,為自己想,所以寧願進府的那個人是你,而不是別的女人。你和他也是情投意合,如何不願答應這門親事?」

  卿塵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對他……」話到嘴邊只覺得言詞混亂:「他和我的一個……朋友長的很像,我常常會把他當做是他,會給我很奇怪的感覺,雖然有時候和他比較談的來,但不是那樣的,僅僅是……親切。」亂七八糟說完了這些,她愣愣的盯著窗外飄零的細雨,心中就像是初見夜天湛時的那種感覺,酸甜苦辣喜怒哀愁一應俱全,一時間沒了言語。

  靳妃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凝視她半日,突然歎了口氣:「這冰藍晶留在你這裡,你便自行斟酌吧。此事並非勉強的來,我也不能多說什麼。」說罷,靜靜起身:「我先回去了。」

  卿塵站起來,遲疑說道:「姐姐,對不起。」

  靳妃道:「這句話你要自己去對七爺說。」

  卿塵搖頭:「不是,我是對你說,或許……我也自私任性,我……」

  「卿塵。」靳妃低聲說道:「你不必對我抱歉,只要是他能高興,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我希望你能答應他,他是真心待你。」

  卿塵送走靳妃,對著晶瑩四射的冰藍晶默默出神,指尖滑動在冰藍色的圓環中,一圈又是一圈,猶如層層心事,無窮無盡。

  愛到不能愛,聚到終須散,繁華過後成一夢……

  這一條路,是走到盡頭了吧。

  她纖細的手指終於在案上用力一頓,將表情從苦笑當中拯救出來,拿起冰藍晶放回到玉盒之中,步向煙波送爽齋。

  夜天湛並不在府中,她將那玉盒放在了書案上,又回房將多日來從這裡借走的諸多書籍一一取來,整齊的放回原位。驚覺這短短時間,自己竟然從這裡看了這麼多書,有些東西還沒有看完,便站在那裡再翻了幾頁下去。偶爾還看到夜天湛在眉邊頁腳的小注,想起當時和他在閒玉湖前笑談這書中種種,臉上淡淡浮起輕柔的笑。

  所有的東西歸於原位,就像從來都沒有動過。她又轉回房中將住了多日的房間一一收拾整齊,這些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屬於她的,除了穿在身上的衣服和一支從竹屋取來的玉簪外,別無他物。

  而實際上,這些又何嘗是她的?她擁有的只是一個奇異的靈魂,在這裡沒有人會理解的靈魂。

  這使她想起那一日在水邊醒來時的感覺,孑然一身的迷茫。而今似乎也是一樣,孤獨的存在於不屬於自己的地方,偌大的空間不知何去何從。她半揚著唇笑了笑,還有什麼是大不了的,當世界在自己眼前翻天覆地的那一瞬間,心裡的承受能力早已經化為無窮大了。

  窗外雨淅淅瀝瀝一直沒有停,是個告別的好日子,她暗自想。

20、已是秋窗秋不盡

  案上靜靜的放著四隻翠色暖玉杯,是那日夜天湛來找她品茶帶過來,便一直放在這兒的。

  這杯子說不得價值連城,卻雕的精巧,用了四塊水頭清透的綠翡琢成「梅、蘭、菊、竹」幾樣雅致的花色,玲瓏精巧賞心悅目,是夜天湛頗為心愛之物。

  卿塵怕有損傷,不敢亂放,便將它們細細清洗了一番,裝好後打算去尋人來收走。

  一日的秋雨使得天色沉暗了許多,風吹雲動灰濛濛的塗滿天穹。偶爾有幾片尚見青翠的葉子禁不住風吹雨打,落到撐起的紫竹油傘上,遮住了工匠筆下精美的蘭芷,只是雨意瀟瀟。

  她低了頭緩步穿過本是花木扶疏的長廊,見那紫籐花飄零一地,往日芬芳依稀,卻已不見了馥郁香彩,沿著這九曲迴廊蜿蜒過去,星星點點殘留著最後的美麗。

  她在迴廊處立了片刻,抬頭去看細細飄來的雨絲,心中忽然被什麼牽扯了一下。

  不遠處迴廊盡頭,有人負手身後,站在通往凝翠亭的那座白玉雕琢的蓮花拱橋之上,和她一樣靜靜的望向漫天細雨。那一如既往的湛藍晴衫,像是破雲而出的一抹晴朗,卻不知為何在這秋雨中帶了些許難以掩飾的憂鬱。

  卿塵駐足不前,猶豫著要不要先回房去,夜天湛卻在她望過去的那一瞬間轉身過來,看向了她。

  不遠亦不近的距離,倆人誰也沒有動,隔著閒玉湖寂靜相望。一時間四周彷彿只能聽見細微雨聲,在整個天地間鋪展開一道若有若無的幕簾。

  莫名的就有種酸楚驀然而來,卿塵手中握著的紙傘輕輕一晃,一朵紫籐花悄然滑落,輕輕的跌入雨中。

  第一次見到李唐,就是在這樣的雨天,他低頭幫自己揀起筆記那一瞬間的微笑,留在她心中很久。她很想現在就找到李唐問他,那時候你曾有過的微笑,究竟是為了什麼,就在那一個凝固的剎那,是不是僅僅是因為遇到了我而微笑,抑或是,其他。

  這裡是你的前世嗎?那麼我是今生的我,還是前世,是恨的我,還是愛的?

  她搖頭苦笑,終於舉步向前走去。

  夜天湛在拱橋之上凝視卿塵自淡煙微雨中緩緩而來,紫竹傘下水墨素顏仿若淺淺辰光,雨落如花,花爍如星。

  依稀彷彿,在遙遠的不真切處曾經有這樣一個女子向自己走來,那樣確切卻又如此的虛渺。是什麼時候,這個人就在自己心頭眼底,不能不想,不能不看?

  是她在楚堰江上撫琴揚眉弦驚四座時?

  是她在自己懷中疲憊柔弱楚楚不禁時?

  是她在黃昏月下悄然佇立對月遙思時?

  是她在閒玉湖中黯然落淚以酒澆愁時?

  還是她面對天帝深威穩秀從容沉靜自如時?

  抑或是當見她在白馬之上笑意飄揚英姿颯爽,看她在書房燈下的美目流轉瓏玲淺笑的一刻。

  世上百媚千紅弱水三千,獨有這一人像是注定了如此,注定要讓你無可奈何。

  待到卿塵自傘下抬起頭,夜天湛唇角露出了微笑,一如千百次的天高雲淡,無垠萬里。

  他沒有遮傘,發間衣衫已落了不少雨,卿塵卻沒有從他身上感到一絲狼狽,風姿超拔泰然自若,彷彿是一塊被雨水沖洗的美玉,越發清透的叫人驚歎叫人挑不出絲毫瑕疵。

  雨比方才落的急了些,卿塵將手中的傘抬了抬,想替他擋一下雨,卻又覺得這樣的動作過於曖昧,一柄紫竹傘不高不低的停在兩人之間,光潔的傘柄幾乎能映出兩人的影子,進退不得。

  夜天湛看著她一笑,開口道:「凝翠亭中賞雨,也是別有景致。」說罷轉身舉步,卿塵靜靜和他並肩而行。

  「這幾日總是有些事忙,不日四哥五哥大軍便將歸朝,禮部就要著手籌劃犒軍,繁雜的很。」像往常一樣,夜天湛看似隨意的和她閒聊一日朝事,像是理清自己思路,也時常聽她些意見。

  這麼多天了並未覺得不妥,現在反而察覺有些異樣。這些話,本是丈夫在外忙碌一天,回家在溫暖的房中鬆散下來只有對妻子才會說的。大事小事有的沒的難的易的喜的煩的,有一個人傾聽著,賦予一個淡淡的關懷的笑容,一句體貼的輕柔的話語,便足夠將整日的操勞盡去,安於相對一刻的欣然。

  而他將這樣的話對她說,他的妻他的妾都沒有能夠聽到這樣的他,只能遠遠看著他的瀟灑自如政績斐然,依於他挺立的身姿。

  夜天湛見她盯著自己出神,低聲道:「卿塵?」

  「啊?」卿塵回過神來,對他抱歉的一笑:「禮部在你職中,那不是更忙了?」

  夜天湛若有所思的看她:「等五哥回來,我卸了京畿司的差事便可鬆散幾日。」

  卿塵點頭道:「你難得空閒,到時候該好好輕鬆一下。」

  夜天湛道:「往下深秋時分就到了縱馬巡獵好時候,咱們不妨去上林苑待上幾天,十二弟最近總說你騎術大有長進,屆時可別讓他失望。」

  卿塵微微垂眸,對他說道:「可能真的要他失望了。」

  夜天湛笑道:「你的越影不是早贏過他的追宵嗎?。」

  卿塵搖頭:「不是,我是怕沒機會和他比試騎術了。」

  夜天湛眸中笑意微微一斂,看定了她。

  卿塵避開了他的眼光,去看那越來越急的雨幕。閒玉湖上隱約已見初秋的凋零,曾經飽滿的花朵卸了紅妝,急雨打在殘存的荷葉之上,激起一層淡碧色的煙雨。

  「我是來向你告辭的。」許久的沉默,卿塵終於再開口道:「我想我應該走了。」

  這話音落後,兩人又陷入無聲的安靜之中。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2 12:51 PM

21、繁華過後成一夢

  卿塵輕輕的扭頭看夜天湛,卻猝不及防遭遇了他的眸光。那眼底彷彿被晴衫映透,清藍一片,這滿天滿地的雨都似落入了他的眼中,帶著某些叫人無法琢磨的神情,叫人無法對視的溫潤和那一點兒深藏的無奈或者說,憂傷。

  而這一切只在瞬間,就在她以為他不會再說話的時候,他淡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是我魯莽了。」

  卿塵搖頭道:「抱歉,我並非有心讓你失望。」

  夜天湛面上早已恢復了之前的俊朗平靜,說道:「她沒有說清楚原因,所我想來找你,可走到這兒,又覺得不知要問什麼。」

  卿塵手指隨著手中紫竹傘柄細緻的花紋輕輕撫動,黯黯歎了口氣:「你我不是屬於一個世界的人,你要的我給不了,我要的你也給不了,便不如不要破壞本來還有的美好。」

  夜天湛手微微一抬,又放了下來:「卿塵,你到底是誰?」

  聽到這話卿塵突然看起來很開心的笑起來,似乎無聲無形的在嘲弄什麼,她答道:「我也不知道。」

  夜天湛終於皺了眉頭:「你也不知道?我看不透你,連莫先生都看不透你,而你自己說不知道。」

  卿塵伸出手讓雨滴劈劈啪啪在手掌敲落:「是的,我不知道。」

  「那你要的是什麼?」夜天湛清平神色下不打算給她空隙逃避,再問。

  「我要的?」卿塵面無表情的盯著空曠處:「還可不可以回答不知道?」

  「不。」

  「那或者你該告訴我想知道哪方面。」

  「所有的。」

  「我只是要我想過的日子……」卿塵頓了頓,很認真的說:「和專一的……感情。」

  夜天湛的眼底微微一波:「因為這個?」

  就算是吧,卿塵扭頭問:「你給的了嗎?」反客為主,她覺得自己很殘忍,向一個人要他沒有並且也不能有的東西。

  夜天湛的手握上了凝翠亭涼意十足的欄桿,卿塵清晰的看到他皮膚下微微突起的血管和手骨,洩露了他些許的情緒。她很少看到夜天湛皺眉,但是現在分明看到他微緊著眉頭,大概從來沒有女子對他要求過這樣的東西,或是用這樣的口氣說話,這是個很好的借口和方式。

  「我先回房了。」見他不回答,她放棄了詢問。

  「卿塵。」夜天湛在她轉身時低聲叫了她的名字。

  紫竹傘撐開一半,幾點雨斜斜的落上傘面。

  暮靄沉沉,卿塵回眸望他,見他目光遠遠的投向迷濛天際:「你可知道,我娶的女子,本該是靳慧的姐姐?」靳慧是靳妃的閨名,卿塵不知他為何突然說起此事,不解的搖頭。

  夜天湛從天際收回目光:「當朝靳家正室所出的二女兒,仕族之中有名的才女,靳慧的姐姐靳菲。我曾經很欣賞這個女子,才華似錦,品貌端莊,當時父皇將她指做我的妃子,我們也算情投意合,天都之中相傳而成一段姻緣佳話。可是她在大婚兩天前進宮,回府後引鴆自盡,當夜靳府傳出女兒暴病而亡的消息,我的妻子便換做了靳慧,因是庶出封了側妃。」

  卿塵心裡一沉,從未聽說過他和靳妃還有這樣一段故事,不由得問道:「她為什麼?」

  夜天湛嘴角輕輕牽動,似笑非笑:「我一年後方才知道其中緣由,只因她身患不孕之症,母妃知道後召她進宮不知說了什麼,她便引鴆自盡去了。」

  卿塵一時沒從事情的荒謬中反應過來,夜天湛突然轉身直視她:「若是你,會不會做出如此愚蠢之事?」

  她幾乎被這句話問堵到,毫不猶豫的一搖頭:「我?怎麼可能?」

  夜天湛一笑:「所以說我要的你能給我。我身邊的所有女子,她們身上有著共同的一種難以明說的東西讓我厭倦,似乎總是隔著很遠的距離,遠的人根本就不想去走。而你沒有,我從一見到你便覺得你就在身邊,但偏偏實際上,你總是一步步躲著我,甚至轉身離開。」

  卿塵選擇了沉默。

  夜天湛看了她一會兒,突然伸手輕觸她的臉龐,用那溫潤如玉的聲音低低的問:「若我願盡我所能給你你想要的,你可願答應?」

  他手心的一點雨水在卿塵臉上留下了細微的涼意,那一瞬間她彷彿只能聽到整個世界雨絲落下的聲音,淡淡的,靜靜的,如同他語氣中的可以包容一切的溫柔。她被他說出的話震驚了,那短短幾個字後面意味著什麼她一時間無法估計,在大腦幾乎變得空白時她輕輕向後退了一步,一陣細雨打來,讓她恢復了清醒。

  她抬眸,在雨中露出一個冷靜到可謂無情的微笑:「我不會,你也不會。我不會去傷害別人,你也做不到。」

  夜天湛收回手:「你怎知我做不到?」

  卿塵淡淡道:「因為你不僅僅是夜天湛,還是天朝皇子,更是多少人的七爺。」

  夜天湛愣了稍許,突然歎了口氣,而後揚起嘴角:「你的確和她們每一個都不同。」

  卿塵亦保持著微笑:「或許我可以看做這是你的誇獎。」

  「你可以不走。」風神如玉溫文爾雅,些許的情緒波動之後,他又變成了朝堂上眾人前的湛王爺。

  卿塵搖頭:「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很重要?」

  「或許吧。」卿塵想了想答道。

  「可要我幫忙?」

  卿塵再搖頭。

  「你曾說自己無處可去,此時又要去哪兒?」

  「我也說過天下之大,不是嗎?」卿塵暗擰眉心,每當夜天湛溫雅背後時現銳利,總需要你盡全力去招架,即便這銳利是很久也難得一見,她相信任何人也不願應付眼前這樣的夜天湛。

  夜天湛失笑:「看來我這裡是不能待了。」他自懷中取出那個裝著冰藍晶的小玉盒,遞給她道:「送於你的東西,豈有收回之理?」

  卿塵看著他輕輕將玉盒托於掌心,她雖然很需要那串冰藍晶,但記起靳妃的話還是搖頭道:「靳姐姐說……」

  「這並非給什麼王妃所備,」夜天湛打斷她的話:「不過是送你而已。」

  卿塵皺眉,抬眸看夜天湛的神色。以這些日子對他的瞭解,每當他眼梢微微上挑之時,便是有什麼事情下定決心不打算再更改,而現在這正是他臉上的表情。

  攤開手掌任他將玉盒放入手中,玉的微涼握上去還帶著他掌心的溫度。

  「無論何時,你可憑這冰藍晶在任何一家殷氏錢莊提取足夠銀錢,當我送做你的禮物。」夜天湛說道,他的母親殷貴妃來自富甲一方的殷氏閥門,天朝銀錢流動十有過半與殷家有關,伊歌城幾乎所有的錢莊亦都在殷家名下。

  卿塵待要說不需要,卻又一想反正自己不去取用就是,何必當面拒絕他的一番好意,便說道:「多謝你。」

  夜天湛深深的看了她一會兒,而後向亭外雨中走去,待到她身邊,腳步一緩,低聲歎道:「卿塵,我不管你是誰,這世上只有一個你,但願有朝一日,這冰藍晶真的能成為湛王妃專有的飾物。」語氣中帶了無盡感慨,舉步沒入雨中。

  卿塵失神的望著白玉橋上夜天湛越走越遠,雨意下漸漸模糊了的身影像是他的眼睛,淡淡的,無端的憂鬱。

  有時候拒絕一個人的愛,幾乎比愛一個人還要難。

  情不重不生娑婆。紅塵之中偏偏有幾多執迷不悟,人人不得超脫一情字,生生世世千百年輪迴的烙印,終究苦苦難解。

22、熙熙攘攘天涯行

  雨洗清秋,天高氣爽,秋日的天藍的有些不真實,看上去似乎總帶著深透的憂鬱,

  白衣白馬,長街閒閒而行。卿塵置身伊歌城坊肆林立人來人往,卻對四周熱鬧視而不見,只是漫無目的穿梭在人群之中。

  熙熙攘攘雲浮煙過,明明身在其中,卻彷彿看戲,荒誕無比。

  心情低落到極點,面對夜天湛時無比的冷靜自若,聆聽、微笑、回答和拒絕,將他置於身外,劃清界限。依稀覺得那一刻大概產生了剎那快感,似乎竟是在報復李唐,那張一模一樣的面孔。

  她弄不清是不是真有這種想法,時而會把夜天湛當做李唐來看待,也當做了李唐來愛和恨。

  那種利刃劃心的滋味,她為之所痛過卻又殘忍的把這樣的痛加諸於他。他在說那句話時望來的眼神,眸底是怎樣的深情。

  「若我願盡我所能給你你想要的,你可願答應?」

  他並不是可以輕易如此言諾的人,這句話中帶了多少放棄退讓,卻被她生生剝離,丟棄一旁。

  在被拒絕的剎那他用天生屬於皇族的高貴掩飾了什麼,風平浪靜的在她面前轉身,身後雨落滿湖。

  姻緣凌亂,究竟是他欠了她,還是她欠了她?

  是來世的他辜負了她才得今日無情,還是此生的她傷害了他才有來世背叛?

  這一切都在他轉身的剎那碎落成可笑的塵埃,那時她清楚的知道,他是夜天湛,這一生,她虧欠了他。

  突然雲騁往身邊蹭了蹭,提醒她給一輛馬車讓開道路。

  卿塵從思緒中回神過來,想起當她問是不是可以帶走雲騁的時候,夜天湛不無感慨的道:看來這府中,反而是雲騁和你最有緣。

  如霜似雪的歎喟絲絲的滲進心間裂開的一處,她幾乎是匆匆逃避開來,怕自己一回頭便要在他的凝視中推翻一切決定。

  雲騁純淨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過來,卿塵拋開心事著眼打量四周,停留在一家殷氏錢莊前靜靜思索了片刻,卻扭頭走入對街一家當鋪中。

  比較安靜的一間向陽街鋪,陽光射到門廳的一半便駐足不前,顯得屋中有些古舊的涼意。

  她帶著幾分好奇之心環視其中,前方櫃檯上的老先生抬起頭來道:「這位姑娘可是有東西要當?」

  她見問,笑著取出那支玉簪遞到櫃檯上:「請先生看看,這個值多少銀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老先生從未見當東西當的這麼笑語嫣然的,不由得仔細打量眼前的人和東西。

  卿塵伸手在櫃檯上半天,老先生看著她的手一直不語,許久方從她手掌處抬起頭來,目光在她臉上再打了個轉,伸手接過玉簪道:「姑娘想當多少?」

  她垂眸一想:「先生能給多少?」不答反問,先摸摸底細再說。

  老先生頓了頓,道:「請姑娘稍候,待我問過掌櫃方好說價錢。」

  卿塵微覺奇怪,能在當鋪櫃檯上的老先生都是一雙火眼金睛,怎麼一件小小玉器怎還去相詢掌櫃?卻不多會兒,老先生自後堂回來,手中捧了一個小包遞給她道:「我們掌櫃給姑娘的價錢。」話語中略帶著幾分恭敬。

  她隨手一翻,見到幾張銀票,挑了挑眉梢,這老先生似乎是看定了她不會再討價還價,直接便取了銀票包好,她也確實不打算多言,將銀票丟到懷中起身道聲謝走出門外,雲騁見她出來,輕嘶一聲湊上前。

  卿塵在上九坊尋了間衣坊進去,再出來已是綸巾束髮窄袖白衫,從容上馬帶韁緩行,其人清雋文秀,雲騁神矯如龍,在街道上引的人們頻頻側目,卻不知是哪家少年公子。

  似是正遇上什麼祭禱的日子,不少年輕女子在天後宮前兩株亭亭如蓋的大樹下笑鬧紛紛,將求來的簽語扔往枝上,碧葉彩簽,裙袂飛揚,十分賞心悅目。卿塵勒馬略走慢了些,幾個女子偷眼看過,其中大膽的笑著抬手將什麼東西丟上馬來。卿塵冷不防接在手裡,卻是個秀制精美的簽囊,她故意揚眉翩翩一笑,側身點頭施禮道:「多謝小姐厚愛!」說罷將簽囊收入懷中。

  那女子竟也嫣然笑來,大方一福道:「神佛靈驗,願公子前程似錦!」

  對面一片嬌語清脆,女子們召喚著結伴往天後宮中去了。伊歌城風流興盛民風開放,如此毫不做作的表達卿塵只覺得十分有趣,一時卻也有些遺憾自己為何生是女兒身。此方世界入可登堂拜相,出可經營四海,與男子多少可為之事,然女兒卻終究有些不同。

  她不欲在上九坊久待,催馬往中城走去,沿路經過天舞醉坊,再前行便是中二十四坊,楚堰江已近眼前。

  不遠之處,便見江上船隻往來隱有喧聲鬧語,商旅忙碌人跡繁華,四處一片生機勃勃。她似乎突然面向了一個新鮮的天地,放眼望去天高地廣,心胸中飛暢高遠神氣陡清。

  正往江邊走去,耳聽「嘩」的一聲,眼角忽見水跡潑來,她急忙帶韁旁避,但饒是如此那水依舊合身灑上,將她一邊衣擺濕個半透。她蹙眉不悅往旁邊看去,卻是路邊一幢雕樑高樓中有人潑水出來,一個文士模樣的中年男子見狀匆忙上前,頻頻作揖道歉:「樓中下人一時疏忽,還望公子勿怪,抱歉抱歉。」

  伸手不打笑臉人,卿塵見他不斷陪罪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微笑道:「不礙事,一套衣服而已,只是以後還是不要往路上潑水的好。」

  那男子說道:「公子說的是,在下定當好好管教他們。不知公子府上遠近,衣衫濕成這樣甚不方便,若不嫌棄便進來稍作歇息,喝杯茶水換洗一下,也讓在下陪個不是。」

  卿塵見濕著衣服也不好在街上走,點頭道:「如此……倒要麻煩兄台了。」

  那男子笑道:「在下姓謝名經,是這歌坊的主人,公子裡面請!」

  「寧文清有幸結識謝兄。」卿塵依禮報上姓名,卻是化了本名。她舉步抬頭看去,見那高樓之上金匾行書「四面樓」,其樓不若天都其他建築,環成矩形而起,南面臨江,北接商舖,前連上九坊,後向中二十四坊,倒真是個四面來客的好地方。但走到門前看到一張紅榜,卻是主人出售歌坊的告示。

  謝經見她駐足看去,問道:「公子可是對此感興趣?」

  卿塵道:「謝兄這四面樓開門便迎八方客,無論做什麼生意都是得天獨厚,如何竟捨得賣?」

  謝經搖頭道:「公子有所不知,近日天都歌舞坊的生意一落千丈,多少地方都撐不下去,紛紛關門售地了。」

  「哦?」卿塵眉梢淡掠:「可是因天舞醉坊的緣故,牽連了下來?」

  謝經意外說道:「看來公子倒也知道些,天舞醉坊一封,京畿司直接會同刑部連續查禁,弄得處處門庭冷落。連衛尉卿郭其都被革職流放,現在既無人敢開門經營也無人敢上門花銷,這行生意恐怕是不能再做。」

  卿塵隨口道:「謝兄此言差矣,此時正是應該買進而非賣出,歌舞坊的生意壞不了。」

  「公子何出此言?」謝經探尋的看向她,問道。

  卿塵心中忽然一動,笑問。「謝兄可有意與我做筆生意?」

  謝經倒不急著問是何事,只道:「難得你我一見如故,咱們不如裡面談。」

  入了四面樓,謝經譴人帶卿塵換了乾淨衣衫後,請至樓上奉茶,方才說道:「寧公子剛剛所說,在下願聞其詳。」

  卿塵淡淡啜了口茶,天舞醉坊一案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夜天湛雖然有些事情不便對她直說,但她也看的明白。此次案子說是奉旨嚴辦,烏雲密佈下晴天霹靂,但到了雨落之時卻只能飄灑幾層滋潤無聲。或是因為著實不能想到,歌舞坊等商行中內臣、外戚、仕族、閥門等等各方勢力早已交錯盤結根深蒂固。夜天湛本人賢德之名冠蓋京華,多年來儼然是這些朱門顯貴唯馬首是瞻的人物,其樹泱泱枝繁葉茂,砍些枝葉無妨,但再深進去動到主幹根本,割落之時如剔骨肉,如何不逼的他棄刀收劍。

  自那日在煙波送爽齋之後,卿塵便極少再聽到他提起相關之事,反而有時看他進保奏的本章,朝中大概已落了一波高浪,亦在他翻轉的手腕下慢慢恢復如常。

  她微微笑了笑,抬頭對謝經道:「歌舞坊這種生意,在伊歌城中絕不會銷聲匿跡,此時只是浪入低谷,一旦過去便會直攀一個高峰。諸家紛紛放棄出售正是價錢低迷的好時候,謝兄若有膽量,不妨趁機收購,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謝經道:「寧公子怎敢言定歌舞坊會再行興盛?」

  卿塵鳳目一揚,說了個字:「賭。」

  「賭?」謝經皺眉。

  卿塵氣定神閒的說道:「生意經營十有八九是賭,只要明白自己憑什麼下注,下多少注求多少利,要贏也不是什麼難事。」

  謝經問道:「那公子又憑什麼下注呢?」

  卿塵眸光清明,略微銳亮:「憑我所知所想。謝兄若無意經營此事,不如你我尋個別的合作方式,我每月付紋銀五百兩的租金,你將四面樓完全交於我打理,此後每月四面樓的盈利你從中抽取三成。換言之,謝兄依然是老闆,在下不過是一個經營人。但半年後我若想買下四面樓,謝兄需按現下告示的價錢將此樓出讓於我。」

  謝經放下手中茶盞,望向她道:「外面告示的價錢,公子可看清楚?」

  「紋銀五萬兩。」卿塵說著,嘴角勾起淺笑。

  「公子既然有意買下四面樓,為何此時又不買,要待半年後?」謝經再問。

  卿塵坦然說道:「謝兄是痛快人,問的直爽,在下也坦白相答。目前我手中並無多少銀錢,需要先用四面樓三個月,來賺買樓的錢。」一支玉簪,居然當了紋銀五百兩,這本已是出乎意料的收穫。但黃金有價玉無價,她只能懷疑自己大概看走了眼,那玉簪說不定是不錯好貨色。

  此言一出,謝經不由皺眉,半晌方道:「你的意思是,半年以四面樓賺紋銀五萬兩?」

  卿塵搖頭,更正道:「不是五萬,是八萬,還要加上謝兄三成的利潤和在下所獲。」

  謝經緩緩審視卿塵,卿塵笑意清雋,鳳目生輝,淡淡看進他眼底。

  對視片刻,謝經輕彈了彈衣衫說道:「謝某經營半生,少有見公子如此奇特想法之人。」

  卿塵笑道:「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各盡不同方有人間百態,若都同出一轍,豈不無趣?」

  謝經聞言亦笑:「單憑公子這份氣度,在下便十分佩服。只是可否聽聽公子究竟要如何經營?」

  卿塵眸中光玉般清靈一轉,說道:「若謝兄願意將天舞醉坊購下,說不定利潤會更大些。」

  「還請詳談,在下洗耳恭聽。」謝經道。

  卿塵緩扣茶盞:「如今天朝外退突厥內安民政,海內昇平四境來朝,盛世之興數年之內可有保障。伊歌城乃天都中心,大治之下有多少高門清貴仕族風流,歌舞遊獵華賦清談,他們現在是日興奢靡但求風雅,天都之前的歌舞坊奢華是足夠了,但卻便欠這個雅字,不妨改改風格,由動而靜,以靜求利,卻也正好不張揚著為朝勢所顧及。但是當然,歌舞坊本就圖個熱鬧,謝兄如果願意買下天舞醉坊再推一個別緻的熱鬧,便更可以廣收財源。」

  謝經聽的入神,此時問道:「所謂別緻的熱鬧,又指何事?」

  卿塵站起來,步到窗邊遠遠看去,入目處練空如洗一望無垠,其下商客過往中有胡女身姿高俏,風情搖曳,十分引人注目。

  她看了一會兒說道:「中原雖與漠北、西域諸國屢有戰事,但各自百姓卻隨著商旅貿易逐漸交融,謝兄沒發現最近伊歌城中胡商胡女都十分多嗎?」

  謝經亦上前憑窗而望,說道:「確實如此。」

  卿塵道:「中原之舞飄逸華美,西域之舞熱情妖嬈,漠北之舞奔放豪邁,南番之舞明快多姿。其餘不論,眼下前來伊歌城中的這些胡女豈不是一道新鮮的風景?她們多數為離開荒野大漠而來此阜盛之都,並沒有太多謀生之路,但其本身卻也便是出路,是機會。若以她們經營歌坊,不但奪目亮眼,而且亦使能伊歌城中除去不少混亂的因素,朝中應該也不會多加干涉。」

  謝經暗中將她斟酌打量,沉思說道:「寧公子不但深知天都朝勢,胸中所見所聞看來也頗為廣博,公子深藏不露,倒叫謝某十分好奇。」

  卿塵修眉微挑,扭頭笑道:「謝兄又如何不叫在下好奇,這四面樓雖好,但紋銀五萬的價錢也著實離奇了些,謝兄怕並非真的想賣此樓吧?」

  謝經一愣,隨即呵呵笑道:「與公子相交如飲甘飴,謝某對這賭局動了心,還望日後合作愉快!」

  卿塵瀟灑一笑,抱拳相禮,便是交了這個朋友。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2 12:52 PM

23、歌舞昇平今宵曲

  四面樓台榭錯落,中有高閣,卿塵喜歡入夜時分坐在樓閣的屋頂上看伊歌城。夜幕下的城池燈火輝煌,比起白日的雄偉壯闊更多出幾分神秘的味道,隱在暗處的熱鬧格外誘人,時而也會有溫暖的感覺。

  隔著夜色沉沉情景多少會有些不真實,卻也正因如此方使人願意沉迷一刻,想想看不見的燈影深處有著怎樣的紅塵人間。

  自此處望去,眼前點點燈火中最盛亮處便是曾經一度死寂的天舞醉坊,如今歌舞燦爛,熱烈喧嘩,寶馬香車賓客盈門。除了開始一段時間打點佈置外,生意步入正軌後卿塵並不經常過去,天舞醉坊名義上的坊主是素娘。

  素娘幫謝經在四面樓打理事務已有多年,心思細密聰慧精明,天舞醉坊中清一色的胡女在她手中調教的十分妥當,令人放心。在歌舞坊最低迷的時候,卿塵同謝經一起策劃打算積極準備,果然不過月餘的時間,天都中便慢慢恢復了往日紙醉金迷的昇平。天舞醉坊便在此時重整旗鼓,其獨特的舞姿新奇的曲目如同一股異域來風席捲伊歌城,亦將其他歌舞坊帶的一振,先前那場變故如此悄無聲息的淡化了下去。

  卿塵將目光自遠處收回,眼前的四面樓卻安靜,透過琉璃燈火只能依稀聽見低聲淺語,絲竹清幽,少有人能想到天舞醉坊和四面樓是同一人在經營。

  四面樓裡能歌善舞的女子反並不是最出色的,這些時日卿塵自原來的女子中挑選聰慧者親自指點,以仕女的標準講解詩賦嚴格談吐,教習琴棋書畫酒藝茶道,有些靈氣的女子幾經點撥立便見不同。為了教,她自己亦學,隨時應付鶯鶯燕燕們公子長公子短的詢問,自覺詩書琴棋大有長進,獲益匪淺。

  如今的四面樓樂而有舞悅目,靜而有茶盈香,有酒醉人而不頹敗,有美相伴而不荒淫,堪稱品格高雅,意趣清新。此處來人並不十分多,但不是一擲千金的高門貴族,便是盛名在外的墨客鴻儒,慢慢便在天都創出清名。

  卿塵此時剛剛在樓中的小蘭亭奏了一曲琴,白日裡翩翩佳公子,晚上迤邐雲裳重紗後一手出神入化的琴技震驚四座,四面樓之所以能名聲鵲起與此不無關係。而對謝經那裡她只說是請了妹妹文煙過來相幫,謝經從未真正見過所謂「文煙」,卻似並不相疑,便連問也不多問一句。

  入秋之後夜風已漸寒,卿塵微微抬頭,凝眸時點點清光落入眼中,輕閃著亙古不變遙遠的記憶。她想起不久之前曾在一個孤單的夜晚,也是這樣獨自坐在星空之下,那時候她抬頭看到了一雙深邃的眼睛,星空廣袤寂然無聲落入其中,帶著清冷的安然。不知現在這雙眼睛的主人是否平安,在伊歌城中或許有一天還能相遇,倒也是叫人思之愉悅的事情。正自顧微笑,身邊突然有人說道:「文清,你果然在這兒。」

  她被嚇了一跳,卻不必回頭便知道是謝經,這人走路似乎從來不帶聲音,她甚至懷疑他上這屋頂不是像自己一樣從閣樓沿著梯子爬上來,而是飛上來的,苦笑道:「拜託謝兄以後出現的時候先有點兒聲響,否則總有一天我會被嚇死。」

  謝經笑道:「改日我上來前先在下面敲鑼打鼓知會文清。」

  卿塵明眸輕佻:「那說不定明日伊歌城便會傳開,四面樓新多了耍猴的節目,謝老闆親演,三文錢一場,精彩的很。」

  兩人如今稱兄道弟甚是熟絡,言語調侃謝經一笑而過從不介意,在她身旁坐下:「聽說你又買了間歌坊,如今歌舞坊的價錢已不似之前,似乎不是時候吧。」

  卿塵看著夜幕燈火一笑:「我正要和你說,這筆生意可能是賠錢的買賣,所以我打算自己經營,免得連累你。」

  「哦?你不是說過在商言利嗎,方不方便告訴我是什麼生意賠錢你也要做?」謝經問道。

  卿塵說道:「那間歌坊的地方我是想做醫館,設法將天都醫術獨到的大夫集於一處,治病救人。這不是容易賺錢的事,或者連帶其下再開間善堂,如此還要賠錢。」

  謝經奇怪道:「怎麼會突然想起開醫館?」

  卿塵將手閒閒的搭在膝上看了看,說道:「我既自幼學了一身醫術,便不想浪費。何況銀錢之物沒有賺盡的時候,如今算算小有收穫,不妨取之何處,用之何處。」

  謝經道:「你不會是要從四面樓的生意中抽身吧?」

  卿塵扭頭笑道:「這麼賺錢的生意,我怎麼捨得?」

  謝經看向下面庭院,玩笑道:「不是便好,不過如今這四面樓再這麼賺下去,只怕半年後我都不捨得出讓給你了。」

  卿塵道:「不捨得便算了,我又不是非要買。」

  她漫不經心的語氣叫謝經有些愣愕:「當初你我有契約在先,我說不賣難道你便算了?」

  卿塵道:「這四面樓和天舞醉坊裡裡外外哪裡不是你和素娘在操心,謝兄所做早已超出那一紙契約。再者,經營有利,交友卻有趣,我當謝兄是朋友,朋友不願的事我絕不勉強。你若是不想出讓四面樓,咱們那契約便當作廢。」

  謝經眼中微微一震,四面樓目前日進斗金炙手可熱,卿塵竟說的如此輕鬆,他略沉默了後說道:「商場江湖中經歷這麼多年,文清是我第一個佩服的人,得友如此可抵十座四面樓。你既有義,我自不會言而無信,這四面樓隨時可以過到你的名下。」

  卿塵沒在乎的一笑:「半年之期尚早,謝兄急什麼?」

  說話間隱約聽到一陣樂聲,聲音輕遠如飄渺在黑夜中幾不可聞,但卻又似清晰如在耳邊,卿塵凝神聽了聽,似乎不是四面樓的樂聲,奇怪問道:「你聽到了嗎,這是哪兒來的聲音?」

  謝經扭頭笑了笑:「不甚清楚,或許是哪家歌坊吧。對了,素娘方才譴人來找我,我去天舞醉坊那邊看看。」

  卿塵便站起來道:「你去吧,這邊有我。」

  上午時四面樓人少安靜,卿塵自樓上下來,吩咐備馬出門。

  前庭低案前,幾個身著對襟仕女裙的女子正明明媚媚聚在一處,執筆鋪墨,你一言我一語笑說著什麼,倒叫這兒顯得格外趣鬧。

  卿塵看過去,正有個女子將玉紙鎮往案上一拍站起來嗔道:「哎呀!不玩了,不玩了,你們幾個定是合夥兒算計我。」

  眾女子笑道:「快看,蘭玘輸急了要賴!」卻都抬頭見著卿塵,紛紛邊施禮邊笑問:「公子來了,蘭玘你羞不羞!」

  卿塵笑著看她們道:「在幹什麼,這麼熱鬧?」

  蘭玘忙請卿塵入座,月眉細揚回頭道:「公子來得正好,看她們還得意,她們不知從哪兒弄了些對子好生難為人,我都輸了幾局了,公子快殺殺她們的威風。」

  其他女子羞她:「拉公子來助陣贏了算誰的?」

  案前紙墨微香,輕粉箋箋珠璣秀麗,正是她們書下的巧對,卿塵瞥了眼道:「聯對子定是蘭珞贏得最多。」

  蘭玘道:「可不是?每回都是她對的好,我們就不行,都贏了我一支翠笄去了!」

  一旁黃衣羽衫的蘭瓔抬手拎著兩粒紫玉晃動:「我這兒還有一副玉璫呢!」蘭玘丟過羅帕笑啐她,卿塵笑道:「下注的遊戲你也不多想想?若去和蘭珞比詩賦,和蘭璐比巧算,和蘭瓔比琵琶,你渾身上下不輸光了才怪。攻伐輸贏得以己之長克彼之短,你怎麼不和她們下棋,誰贏得了你?」

  蘭玘道:「她們就是棋盤上輸慘了才想這法子的!不行,公子一定要先幫我贏回這局。」說著將粉箋取到眼前,卿塵見箋上寫道:虞美人穿紅繡鞋,月下行來步步嬌。

  「這上聯出的倒巧,意境也美。」她提筆輕輕過墨,見樓中另外幾個女子正在庭前荷花池旁引簫練琴,抬手往那邊一指,對蘭玘道:「下聯不就在眼前?」

  蘭玘一時不得解,見她落筆書道:水仙子持碧玉簫,風前吹出聲聲慢。立刻拍手問蘭珞道:「你有虞美人步步嬌,公子便有水仙子聲聲慢,服不服?」

  蘭珞道:「咱們幾個加起來也不能和公子比,你賴皮!蘭瓔方才出了一對我還沒想出來,公子幫了蘭玘也得幫我。」

  卿塵微笑道:「不妨說來聽聽?」

  「雨灑灰堆成麻子。」

  卿塵抬頭環目,略一思索,笑指那荷花池:「你們倒左右不離咱們院子,這個下聯仍在那處。」

  蘭玘問道:「怎麼還是那兒?」卻是蘭珞看過去低頭一想,突然笑了起來。

  卿塵問道:「可有了?」

  蘭珞掩嘴低頭道:「有是有了,只不知和公子想的是不是一樣?風吹荷葉像……像……」

  卿塵替她吟道:「風吹荷葉像烏龜!」

  眾女子頓時笑成一片,蘭玘邊笑邊說:「你們都輸給公子了,快快把翠笄玉璫都還我!」

  蘭珞道:「還也是給公子,你是別想了!」蘭玘道:「公子又不是女兒家,要那些做什麼?」

  卿塵忍俊不住,偷偷支案而笑,她可正打算去當鋪贖自己那支玉簪。見她們鬧的不可開交,於是說道:「不陪你們了,我還要出門去。給你們個上聯,誰對的上,這翠笄玉璫就當公子我送她。」

  「公子快說!」她們便催道。卿塵手中落墨生香,筆走龍蛇寫了一聯:日進月出雲多少。

  蘭玘看著道:「這上聯似乎也不難啊。」

  蘭珞卻思索搖頭:「字上看去是簡單,但不好對呢,公子這上聯中一說了日昇月落有雲其中的景色,又說了時光流轉歲月變遷的過往,最難是其下還隱了一日一月收支算賬的問算,可要好好想想才行。」

  蘭玘道:「收支算賬的事,那得找素娘去問。」

  卿塵笑著站起來:「隨你們找誰問,過會兒我回來若有了下聯,本公子另有賞。」說罷剛回頭,就聽堂前有人道:「今晚留著小蘭亭,酒菜精緻些,茶要你們的『青衣』和『絲竹』,最要緊是文煙姑娘的琴,都記下了?」

  樓中管事陪著一人進來,恭聲說道:「這就差人去辦,請十二爺放心。」

  她修眉驚挑,忙不迭的轉身衣襟一撩便重新坐下,蘭玘她們見她神情奇怪,還未等問,夜天漓已看向了這邊,突然微怔,接著叫道:「你,給本王回過頭來!」接著便大步走來。

  大呼小叫的真是個霸王,卿塵暗中歎氣,知道躲不過他,只好起身回頭對他道:「見過十二王爺。」

  夜天漓見她男裝的模樣愣了愣,又驚又奇:「原來你竟在這兒,居然這麼久也不……」

  卿塵怕他接下去再道破自己女子身份,連連作揖:「十二爺,有話外面說!」

  夜天漓疑惑的打量她身邊美女如雲,蘭玘她們有認得他的急忙施禮問安,都悄悄看著不知究竟是何事。卿塵輕咳一聲道:「看什麼,十二王爺難道比公子我還好看?都回樓上去。」

  眾女子向來對她言聽計從,聞言紛紛優雅起身依禮告退。衣袂飄揚羅步生姿一片釵鐶叮咚散去後,夜天漓在旁早已笑的不行。

  卿塵頗無奈的等他笑完,說道:「我正要出門,十二爺若空閒不妨一同。」

  倆人舉步出了四面樓,上了馬夜天漓還滿面帶笑,說道:「你倒是會享受,這麼多美女也不想著送我幾個?」

  卿塵掃他一眼:「我四面樓的女子都是來去自願,你什麼時候聽說過送人的道理?」

  「這四面樓竟是你經營的?」夜天漓回頭看了看:「這裡那名滿京都的文煙姑娘……」

  「便是本姑娘!」卿塵乾脆承認。

  夜天漓氣道:「我來過這麼多次你竟都瞞著!」

  卿塵道:「這不怪我,你自己看不出聽不出又能怨誰?」

  夜天漓「哼」的一聲:「你怎麼突然離開湛王府?我問了七哥幾次,連他都不知你人去了何處。」

  卿塵微微垂眸,問道:「七爺好嗎?」

  夜天漓道:「看上去不錯,我還沒見七哥不好過,但究竟怎樣你得問他自己。」

  卿塵也不語,到了那家當鋪面前下了馬,夜天漓奇怪問道:「你來這兒幹嘛?」

  卿塵道:「前些日子當了件東西要贖回來。」

  夜天漓抬頭看了看,笑道:「你當東西居然當到殷家的鋪子來了,那不如直接當給七哥算了。」

  卿塵正舉步入內,聞言身上一僵,回頭問:「你說什麼?」

  夜天漓隨口答道:「這鋪子和對面錢莊都是殷家的產業,貴妃娘娘一族富甲天都,伊歌城中錢莊當鋪十有七八是他們家的。」

  卿塵愣在當場,心中說不清緣由的來了一股無名火,難怪那麼普通的簪子竟能當出五百兩紋銀,原想不再受夜天湛恩惠,不欠他人情,誰知到頭來還是靠了他才有今日。

  夜天漓見她皺眉不走,問道:「怎麼了?」

  卿塵氣道:「你身上可帶了銀票?」

  十二王爺出門向來懷中多金,點頭道:「有。」

  卿塵伸手:「借我三千,回頭還你!」

  夜天漓見她臉色古怪似有怒氣,隨手自懷中抽出幾張銀票:「什麼事用這麼多銀子?」

  卿塵又拿出自己帶的兩千,憤憤想道:「事已至此,十倍奉還給他!」扭頭便往堂前,走到一半,突然心底一鬆腳步停下來,覺得此舉太過無聊。有心無意,這事難道還能怪他怨他?自己這是想拿什麼出氣,還是惹事生非?

  想到此處,一皺眉頭,回頭又將銀票遞還夜天漓:「多謝你,還是不用了。」

  夜天漓見她一瞬面色不善轉而又恢復正常,走在身旁突然問道:「你不會是為什麼事在和七哥賭氣吧?」

  卿塵頹然搖頭:「沒有,不過剛剛想岔了些事,現在沒什麼了。」

  夜天漓笑說道:「真是女人翻臉如翻書。」卿塵鳳眸往這兒一揚,他接著道:「當我沒說!」

  卿塵沒好氣的瞅了瞅他,櫃前那老先生不在,她便將當票遞給裡面的小夥計。小夥計看了眼當票,說道:「姑娘要贖東西嗎?您這當的可是死當。」

  「死當?」卿塵愣住,拿回當票一看黑紙白字果真寫的清楚,只是她先前並未注意。

  她眉心輕鎖,往櫃上問道:「多少錢也不能贖?」

  小夥計道:「死當姑娘便當沒了這東西,興許現在都已經不在我們櫃裡了。」

  卿塵道:「麻煩去問問你們掌櫃,看還在不在,能不能贖。」

  小夥計道:「沒這個道理,去問掌櫃我是找罵,您還是別想了。」

  夜天漓在旁剛要說話,卿塵卻伸手拽他一言不發扭頭出門,他不滿的道:「和個夥計囉嗦什麼?叫掌櫃的出來拿了東西走,回頭讓七哥給這邊一句話不就得了。」

  卿塵道:「去找他我寧肯不要了,又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

  夜天漓道:「你躲著七哥幹嘛?」

  「我哪兒有?」卿塵道。

  夜天漓一臉置疑的看著她,她翻身上馬,心裡越想越不是滋味。在拒絕了一個人後,卻主動或被動的不斷接受著他的保護,自以為不再依靠他的時候突然發現原來依然處於他的庇佑之下,這叫人有種挫敗感,或者更確切的說還帶著三分慚愧,彷彿在這裡一天,便始終欠了他什麼,永遠也還不清。走了會兒她悶聲問道:「他應該不知道我在四面樓吧。」

  夜天漓道:「還說不是躲著他。我來過幾次都沒認出你來,七哥又不來這些地方,八成是不知。」

  卿塵道:「來過兩次,但都只待了一會兒。」

  「那便不好說了。」

  卿塵抿了抿唇,又問道:「你今晚約小蘭亭幹嘛?」

  夜天漓方要回答,又頓了頓,然後只說道:「宴客。」

  「要緊的客人?」

  「要緊。」

  卿塵也不再問,有些神不歸屬的策馬往白虎大街而去,夜天漓提韁上前道:「今天此路不通,四哥率玄甲、神御兩部三十萬大軍駐紮城外休整一日,今日入城必然從此經過,父皇親登神武門犒軍,羽林軍和京畿衛一早便封路戒嚴了。」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2 12:56 PM

24、萬馬千軍只等閒

  卿塵扭頭一勒馬:「今日大軍回朝?怪不得西城一路人少馬稀,想必都擠去了神武門附近。」

  夜天漓道:「你數月前便打聽大軍回朝的事,怎麼現在倒忘了?」

  卿塵忙問道:「哪裡能看到犒軍?」

  夜天漓道:「這時候能看的地方怕都滿人了,你若先前便說,還能趁早偷偷帶你上呈雲台,現在四處戒嚴,可不能在父皇眼下放肆。」

  卿塵輕抖韁繩,越影微嘶一聲,掉頭而行:「去明光閣!」

  夜天漓縱馬跟上:「想看犒軍怎麼不早做打算?」

  卿塵微微擰眉,近日張羅著將新購的歌坊改做醫館,忙得不可開交。如今她手中這家「牧原堂」集了天都數位醫術獨到的大夫,有的善治內科,有的善醫外傷,有的長於調理經脈,有的於耳目之症獨到,樓上設藥間病房,其下開了善堂,每日救死扶傷活人醫病,有時候連藥錢都一併搭上。她除了打理四面樓必要的事務外,幾乎日日和幾位大夫談醫論藥,深覺中醫精粹妙不可言,幾乎沉迷其中,一時真沒想到日子過得飛快,夜天凌所率大軍竟已回師天都。

  青山峻嶺中一幕轉身離開的背影,便在秋陽下如此清晰的浮現在眼前,「記住不要出去,我一定回來。」當時他看著她的眼睛篤定而霸道的一句話,他一定會回來,現在,可是他回來了?

  明光閣果然人滿為患,實際上天都自外城雍門始過下三十九坊宣平門、中二十四坊丹鳳門直至內城神武門附近都早已被圍的水洩不通。京中出動了數千京畿衛清出開闊大道,沿途設明黃華蓋,寶扇羽幡,天家威儀泱泱浩蕩,御林軍自神武門高台層層林立,甲冑鮮明,銳氣逼人。

  夜天漓今天出門沒帶侍衛,人山人海比肩接踵,他在旁護著卿塵怕有閃失,卿塵扭頭笑說:「今天委屈十二王爺了。」

  夜天漓道:「若你有個損傷,今晚小蘭亭豈不是空了場?我多不劃算。」

  卿塵撇嘴低聲道:「原來是有求於我,不管你什麼客人,四面樓沒人知道那人是我,可別給我拆穿了。」

  夜天漓笑道:「到時候隨你。」

  這時外面圍觀的有人看到他們,高聲叫道:「那邊可是寧大夫!」卿塵尋聲望去看,有幾人早已擠開道路:「寧大夫要去明光閣?」她認出其中一人是前幾日來過牧原堂的小六,笑道:「正是,不想這麼多人,你母親可好些了?」

  小六忙道:「多虧了寧大夫妙手回春,我娘這幾天都能下地了。」一邊招呼著:「大夥兒讓一讓,牧原堂的寧大夫在這兒。」

  樓下盡圍著些普通百姓,倒有不少受過牧原堂的恩惠,聞言推推擠擠硬將他們送到了明光閣前。卿塵一路拱手稱謝,夜天漓不禁問道:「你這些日子到底都幹了什麼,牧原堂也有你一份?嘿!這過路的法子比侍衛不差。」

  卿塵笑道:「沒幹什麼,賺銀子花著玩。可別小看了百姓,你是天子王侯難道就不仰仗他們?」

  明光閣中裡外都坐滿了人,夜天漓此時早已不耐煩,一把抓過掌櫃的,還沒等說話,掌櫃抬頭時便嚇的直作揖:「十二爺,您要看犒軍怎麼還來這兒,您看看,樓上樓下實在是無處可坐了,您讓小的如何是好啊!」

  夜天漓喝道:「礙事的都給我轟出去,天都什麼時候竟有這麼多人!」

  卿塵自身後拉他:「沒你這麼霸道的,人家開門做生意,你偏來難為人。」

  夜天漓道:「這不是陪你來湊熱鬧,我變著法子躲出來不去神武門站著,難道跑這兒立上半天?那還不如神武門清靜。」

  正說著,店裡夥計一溜煙自樓上小跑下來,在掌櫃耳邊輕言幾句,掌櫃如釋重負轉身求道:「十二爺,樓上雅閣有人請,說是與您相熟的,您湊合這一時賞小的個方便。」

  朱欄窗前,正有人俯身下來對這邊抱拳招呼,卿塵和夜天漓都意外,卻原來是莫不平。

  夜天漓對掌櫃的道:「一壺青峰翠雲,再打點幾樣小菜送來樓上。」拉了卿塵舉步上去。

  一進門,莫不平目光如電先在卿塵臉上停落,方對夜天漓道:「十二王爺別來無恙!」

  夜天漓見了莫不平竟規規矩矩十分不缺禮數,笑道:「早幾日聽說先生回了伊歌便想去拜訪,卻都不知先生身在何處,今天倒巧。」

  卿塵暗想莫不平這老頭哪裡這麼大來頭,不但令夜天湛奉若上賓,連夜天漓這樣驕橫的人都對他恭敬有加。淺笑說道:「莫先生好!」

  莫不平笑道:「多日不見,方才險些沒認出來,鳳姑娘如此打扮倒比十二王爺都更有幾分瀟灑。」

  卿塵瞥了夜天漓一眼:「我比他文雅倒是真的,方纔若不是先生,這明光閣怕要遭殃。」

  夜天漓也不介意,揚了揚眉拂襟落座,三人笑談閒聊。

  北征大軍在城外整裝待命,三十萬戰士不能同時進京,是只有一萬玄甲軍隨凌王神武門面聖。

  茶香在手,碧葉清盞翠淡明亮,其上隱有雪霧之色深繞,卿塵細細的品了口茶,回味悠長中望著窗口出神,想像一會兒大軍入城不知是什麼壯觀場面,期待時竟略有些自己都不明所以的緊張。

  過不多時,只聽遠處一聲金鼓擂動,鼓聲威嚴動如雷鳴,沉沉響徹四方。隨著戰鼓隆隆,一道低沉的號角聲彷彿自天邊響起,東城雍門緩緩開啟。

  一時間滿城的喧鬧像是突然被抹掉,整個天都驀然安靜,陷入肅穆之中。

  萬眾翹首,遙望一方,隨著威沉的鐵蹄聲,腳下大地震顫,城門處如同錯覺般出現了一片無邊無際的玄色鐵潮,使這深秋高遠的天地驟然變得肅殺,彷彿冷冷凝聚了寒意。

  碧空之下一面金色大旗躍然高擎,其上明繡九爪蟠龍神形威怒,昂首騰雲,獵獵於長風之中。

  三軍之前,當先兩將白馬銀盔,一萬鐵騎人人玄甲玄袍,兵戈鋒銳,成十個方陣依序而列,隨他二人緩緩入城。

  軍容肅整,軍威嚴穆,眾人能清晰聽到整齊劃一的步伐落地,震動著雄偉的伊歌城。

  卿塵不由得起身站到窗前,想看清領兵的兩位將軍,相隔較遠,兩人又盔甲在身,只依稀能看到眉眼。她握著窗稜的手一緊,身子向前傾了下,左邊那個銀甲白纓身形挺拔的將軍分明便是十一,但另一人卻並非她記憶中那個清峻的身影。

  她望著遠處,愣立在窗前,驀的被一聲巨響驚醒,那是上萬鐵騎不聞一絲錯亂的同時立定,威嚴震撼。

  夜天漓亦語意感慨的說道:「四哥練兵之精,治軍之嚴,當真無人能出其右。」

  卿塵凝視十一身邊的人,落空的失望如同城中浩瀚玄潮逐漸覆過心間,她緩聲問道:「前面領軍的便是凌王爺?」

  夜天漓一笑,道:「你自己看。」

  她重新將目光投向神武門,但見軍中寂靜,肅然無聲,只聞四周招展的戰旗獵獵作響。圍觀百姓被這軍威所震,一時皆盡肅穆。

  玄甲鐵騎已全部進入雍門,號角聲再次響徹九城內外。

  原本成十個長方型的軍陣中,最後一陣的戰士突然同時向兩旁分開,一騎白色戰馬裂陣而出,馬上之人戰甲佩劍,飛騎前馳,白袍勝雪,披風高揚肆虐風中,所到之處軍陣一一中分,如同奪目寒光將玄甲鐵騎一劃為二。

  其人在前,身後立刻有有戰士策馬相隨,填補分裂的空隙,整個軍陣隨之推進,緩緩風雲湧動,變幻成為一個完整的四方陣形。

  陣前,兩名領軍大將雙騎微分,那人勒馬當中,抬手,身後玄甲鐵騎迅速肅整軍容。

  隨著那人右手輕揮,高處只見數列玄色齊齊變動,戰甲聲銳,鏗鏘如一,所有戰士幾乎在同一瞬間翻身下馬,行軍禮,振聲高呼:「吾皇萬歲!」

  這一聲自數千鐵血戰士口中同時喝出,端得是震天動地,九城失色。

  這是征戰萬里的鐵馬英雄,寒劍浴血的豪壯男兒。

  唯有沙場之上出生入死的戰士,方有這樣攝人殺氣,唯有勇猛無畏殺敵的軍人,方得如斯豪情威勢。

  不必夜天漓再說,卿塵已清楚明瞭,她靜靜看著神武門前那個遙遠卻熟悉的身影。

  凌洌孤峻,傲然馬上,睥睨天下,風神絕世。這個人,以他的傳奇一般的精兵鐵騎,南征北戰,攻城掠地,掃蕩西域大漠四方強族;以他駭人聽聞的輝煌戰績,稱雄宇內,威震六合,征服中原疆野萬里河山。

  那晚的背影似乎和馬上的身影合而為一,變成千軍萬馬中那一點孤傲的白。卿塵眼中竟無由酸澀,於青峰翠雲的霧氣後生出一層異樣的清亮,她怕被人看出端倪,若無其事的返身低頭飲茶:「久聞凌王大名,果然英雄非凡。」

  莫不平拈鬚微笑,看著神武門前肅殺的軍陣:「好個凌王爺啊!」

  夜天漓遠眺神武門的目光裡帶著分難得一見的肅正,似是震動,又似是佩服,於滿臉飛揚不羈中有攝人的精光,他回身一笑,搖頭把玩茶盞:「四哥這支玄甲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征戰多年竟從未吃過敗仗,真看的人心裡癢癢。」

  卿塵見他似是心馳神往,問道:「你這麼感興趣,如何不去領兵出征,不也一樣的威風?」

  夜天漓沒滋味的一哂道:「除四哥外也就五哥還算是真正帶兵,我便是去,也不過歷練一下作罷,有什麼意思?何況我提此事母妃便要著急,說什麼也不肯。」

  卿塵道:「看來淑妃娘娘偏疼你,倒放心十一王爺。」

  夜天漓挑眉道:「十一哥自幼便跟一起四哥習武,自然不同些。他這次出征一直瞞著母妃臨走才說,回來定挨數落,說不得還要我幫他去哄。」

  莫不平笑道:「突厥一族兇猛悍勇,淑妃娘娘也是心疼兩位王爺。再者便是尋常仕族子弟,也沒有十分必要遠赴荒遠漠北去受征戰之苦,何況是王爺們。」

  夜天漓道:「說的也是,便如五哥,若非因著母親的身份,又何必執意軍功?」他見卿塵臉上滿是探尋的疑問,一笑道:「五哥的母親以前只是敏誠皇后宮中一名侍女,不知為何受了父皇寵幸誕下皇子,如今也只是封了才人。雖說兄弟間沒什麼不同,但五哥心裡是在意的,事事都比我們用心些。」

  卿塵問道:「那凌王爺呢?」

  夜天漓道:「四哥的母親是蓮妃娘娘。」

  「蓮妃娘娘怎樣?」卿塵再問。

  夜天漓輕描淡寫說了句:「蓮妃娘娘是個冷人。」也只說這一句便沒了下文。

  卿塵聽他語氣似乎無意多說,也不能再問。夜天漓對莫不平道:「莫先生多年前曾是幾位皇兄的老師,四哥帶兵想必也得過先生指點,只可惜我當時年幼,未能與先生有師生之緣。」

  莫不平品了口茶看著神武門,徐徐說道:「十二王爺言重了,若別的或者便有,但與四爺老夫確不敢說什麼指點。當年臨華殿相傅也曾與皇子們看講兵書,記得四爺聽完一講便道『兵者,出奇之道,詭變之事,當得其意而不用其法,知其謀而不師其巧,如此細究十分多餘。』那時四爺八歲,凡書過目不閱二遍,如今四爺之兵奇險快狠,深穩詭絕,似是與兵書無關,老夫也不敢貪功。」

  夜天漓道:「這麼聽來,四哥用兵隨性,難道軍中毫無規矩可言?」

  莫不平搖頭道:「規矩盡在平日,不在戰中,四爺治軍之嚴是出了名的。但於沙場之上卻必親臨陣前,身先士卒,撤軍之時則自處陣後,護衛全軍。就連這天都犒軍,也待全部將士進城後方至軍前,不知道的以為是故意炫耀陣勢,其實不過便是他軍中一項慣例。」

  卿塵看了看神武門前玄衣鐵騎,夜天凌已經登上高台接受犒封御詔,她琢磨莫不平的話,而後道:「身為主帥時刻置自己於險境,若有意外,又當如何?」

  莫不平道:「不說四爺的武功韜略,就是神武門前這一萬玄甲鐵騎,沙場之上有幾人擋的住?何況,詭兵無常,虛虛實實實實虛虛,便若你說他在陣後,誰知是真是假,說不定他已揮軍在你的陣後?」

  卿塵聰慧人兒,聞言了然一笑。犒封之後都是些繁文縟節,她和夜天漓懶得看下去,再待一會兒便向莫不平告辭出來。越影見了她,蹭到身前,有些躁動不安的在她旁邊打了個轉。

  卿塵伸手撫摸它,低笑道:「聽說他的馬就是風馳,你著急了嗎?」說罷拍了拍它以示安慰,越影低聲輕嘶,才任她翻身上馬。

  她勒馬回頭,人頭攢動,已經看不到威肅的大軍,唯有高台上飄颯的明黃旗幟,若隱若現。她面向高台,透過層層人群,依稀能感覺到身著戰袍的夜天凌,記憶中他的樣子彷彿越來越近,那雙清冷的眸子異常清晰。

  心中輕快而安寧,她唇角輕揚,舉目處晴空萬里,碧秋如洗。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4 05:16 PM

25、素手蘭心弦中意

  秋夜風清,螢草淺淡。依稀的能聽到四面歌酒喧鬧,遠遠江水的涼意拂來,已是夜深露重。

  舉目望去,楚堰江上畫舫流連,燈火依稀,如同一條瑩瑩玉帶穿過天都。

  一艘船舫悠悠然靠向四面樓南面臨水的棧頭,船頭立著一人,素色青衫,身長玉立。負手臨江,夜風迎面吹得他衣衫颯颯,意態逍遙。

  棧頭引客的夥計一雙眼睛久經客場,早看得船上客人來頭非凡,船還未靠穩便迎了上去。

  艙內爽朗的笑聲傳來,一個年輕男子掀簾而出,一邊回頭道:「四面樓到了。」再問向船頭那人:「四哥,十一哥這次跟你從漠北回來,怎麼反而疏懶了?」

  那人淡淡撇了艙內一眼:「你被強灌下七瓶御酒試試看,父皇的酒給你們幾個白糟蹋了。」

  那年輕男子正是夜天漓,此時笑道:「四哥這次又大敗突厥,我們才喝的到朔陽宮窖藏的好酒,父皇今晚興致甚高,豈可掃興!」

  艙內一人笑罵道:「灌我七瓶御酒還嫌我疏懶,你倒是發什麼瘋,偏要今晚來這四面樓?」

  夜天漓笑道:「這裡好茶好琴,正是給十一哥你醒酒的。」

  十一搖搖晃晃自艙中出來,扶住夜天漓的肩膀,兩個人並肩站著,乍看去身形相仿,兩雙眼睛尤其神似,若非十一此時醉態熏然,倒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不是四哥七哥都說來,誰跟你來瞎鬧?」十一說著,抬頭瞇眼打量四面樓:「數月不見,變了這副模樣?」

  夜天凌回頭看他兄弟倆,唇角逸出絲笑意,舉步邁上樓前的木棧道,一邊隨口道:「五弟七弟他們慢了。」

  十一笑道:「早說京中船比馬快,五哥偏要騎馬。」

  樓中管事早得了通報,親自迎出來:「見過幾位王爺,小蘭亭灑掃乾淨,略備酒水,文煙姑娘已等候多時,請移步樓上。」

  幾人隨他轉去樓上,歡聲笑語漸漸淡去,樓高風輕,空氣中越發有了幾分清涼。

  待到最裡面一間,迎面一方素雅小匾,上面寫著「小蘭亭」幾字,字跡清秀如空谷幽蘭,飄逸如浮雲出岫,中有三分疏朗之意,情高意遠。

  進到閣中,一方寬暢內堂,兩面皆是雕花梨木長窗,窗前點點放了幾盆蘭芷,閣中四處透著若有若無的蘭香,叫人神清氣爽。

  幾幅輕紗隨風微微蕩漾,將雅室一分為二。一面四處點了清透琉璃燈,光彩明亮,成對擺著八張樣式樸拙的黃梨木長案。每張案上有幾樣精緻小菜,三兩瓶水酒,案前放了素白色繡蘭花方墊,供客人起坐之用。

  兩邊靠花窗的地方,各有一副茶具,小爐烹水,發出輕微的響聲,使秋日乾燥清冷的空氣多了幾分溫潤暖意。

  輕紗的另一邊,燈影沉沉,似乎只燃了盞清燈,依稀可見一名女子廣袖靜垂坐於席上,瑤琴在前,卻又看不十分究竟。

  夜天凌等人方入閣中,便聽輕紗之後「叮咚」幾聲弦音輕起,清泉珠濺空山鳳鳴,餘音裊裊不絕於縷,似有迎客之意。

  案旁靜立的兩個清秀女子,此時娉婷拜倒,清聲道:「蘭玘蘭珞恭迎尊客駕臨小蘭亭。」

  夜天漓面向輕紗揚揚眉,笑說道:「今夜叨擾文煙姑娘。」

  卿塵坐在輕紗之後,因為光線明暗的原因,外面看不到她,她卻可以清晰的看到琉璃燈下人們的一舉一動。

  雖知夜天漓在此宴客,卻沒想竟到是他們兄弟幾人,猝然相遇,若非隔著一層輕紗,此時玉容之上的震驚、喜悅、怔愕、歡欣定當將心中所有情緒洩露無餘,她手下不由自主的微微一顫,原本平穩的音調無意滑高,直飄出去,她急忙收斂心神順勢輪拂,指下帶出流水般的清音,風回淺轉隨著紗幕淡入了夜色。

  她輕壓冰弦,靜靜的看著來人,眸光落在夜天凌和十一身上,便浮起微笑的神采。夜天凌看起來略微消瘦了幾分,頎長身形中淡淡透著清峻的氣度,舉手投足間沉冷如舊,難以捉摸的深邃雙眸,薄而不動聲色的唇,偶爾些微挑起,算作是表達過笑意。

  十一站在夜天凌身邊,略帶醉意,幾月不見,本多了的幾分沉穩都在醉中瀟灑的無影無蹤,不過進來之後似是已清醒許多,打量牆上掛的一副長卷道:「蘭亭序,這是何人所書?四哥,這字若是再剛勁峻峭些,倒和你的字有幾分相似。」

  那是卿塵自己將王羲之的千古名帖《蘭亭序》默寫了一篇掛在牆上,不過只取「蘭亭」二字應景罷了。夜天凌也轉身去看,靜靜看了半晌,只是劍眉微挑,說了兩個字:「不錯。」回頭望向輕紗背後。

  卿塵雖知道他看不到自己,卻還是覺得那兩道清冷的目光可以一直穿透過來,將紗幕後洞悉無餘。她心中無由生出奇異的感覺,彷彿在隔著重紗對視的一刻,早已蔓延纏繞的籐蔓於塵埃中悄然綻放出花朵,一瞬的妖嬈後,靜靜亮過明光如玉。

  一旁侍宴的蘭玘和蘭珞煮水烹茶,一一為三人奉上碧盞。此時樓下又引了幾人進來,卻是隨後而來的夜天湛、夜天清兩人。

  夜天湛見他們幾人已在閣中品茶,笑道:「你們把五哥弄醉了丟給我,自己卻在這兒享受。」

  卿塵見到他頓時輕抽了口氣,夜天漓向幕簾內笑看來,眼神似是有意無意往夜天湛那邊一帶,十分笑意八分調侃,恨得卿塵牙癢癢,無怪他白天只說宴客,原來有心作弄她。

  她抬眸瞪視過去,夜天漓卻當然看不見,轉頭上前去問道:「五哥怎麼才喝了幾杯便成這樣?」

  夜天清看去文質彬彬,比夜天凌的冷然多有幾分親和,比十一兩兄弟的率性更見些許平穩,比夜天湛的俊雅風流則卻多了幾分沉默無聲,此時也早帶醉意,幾乎比十一還不如,聞言無奈搖頭:「你們不敢去招惹四哥,便拿我和十一弟折騰。」

  夜天湛一身晴天長衫,腰間墜了塊瑞玉精雕環珮,越發襯的人俊雅溫文,笑道:「十一弟是自己搶著喝的,怨不得別人。」

  十一以手撐頭,隨口道:「你們耐不住早晚去招惹四哥,四哥身上傷剛好不久……」

  話剛出口,夜天凌淡淡道:「十一弟,莫掃了大家興致。」

  十一搖搖頭,住口不說。

  幾人卻早已聽到,夜天湛眼中閃過詫異之色,問道:「四哥受了傷?」

  夜天漓接著問:「何人所為?突厥軍中竟有如此人物?」

  夜天凌微一點頭:「一點小傷,早已無礙了。」

  「四哥話是這麼說,但畢竟傷的不輕,這數月征戰硬撐下來已極為辛苦,」夜天清說道:「他們要灌酒,我和十一弟替四哥擋著好了。」

  夜天凌唇角似是淡淡掠過一笑,旋即不再言語,目光投向牆上那幅《蘭亭序》,修長手指在花梨木案上微微輕叩。

  十一知他心事,岔開話道:「方回天都,便聽說四面樓文煙姑娘的琴天下無雙,方才輕叩琴弦已叫人心思神往,冒昧請文煙姑娘撫琴一曲,不知可否?」瞥了一眼夜天凌,見他凝視那幅《蘭亭序》,無奈暗歎一聲。

  那晚他雖及時率兵趕回,接應夜天凌成功突圍,但自此便失了卿塵的消息。回營之後他們派人數次尋找,小半年來卻芳蹤全無生死不知。夜天凌面上雖淡淡的,揮軍萬里斬將殺敵一如往常,但十一卻知他心中卻始終存著此事。西突厥這次算是時乖運蹇,遇上夜天凌心情惡劣,玄甲鐵騎不留絲毫情面,步步逼得他們狼狽不堪,接連退失燕然山北數千里土地,經此一戰元氣大傷,怕是短時間內無力再犯中原。然此時即便得勝回朝,夜天凌仍將自己一隊心腹衛兵留在那處山中,繼續在附近打探卿塵下落。

  夜天湛等人知道這四哥性情冷淡,事情他若不願說起,便是多問無益。丟下前話舉杯笑道:「我們醉酒來此,已是唐突佳人,以茶代酒先罰一杯,但求一曲。」

  卿塵對那晚山中遇襲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很是掛念,輕紗之後細看夜天凌的臉色,不甚清楚,但想來數月過去,傷勢應該已無大礙。本來專注於他,突然聽到眾人將話題引到自己這邊來,急忙收拾心神,右手輕佻琴弦,發出柔柔清韻,做為應答之音。夜天湛,溫文爾雅的他,言行舉動總是叫人挑不出瑕疵,端得君子如玉。

  指下輕輕一挑,餘音猶自裊裊,流水般的琴聲已婉轉而起。

  曲調安詳雅致,似幽蘭靜謐,姿態高潔。但聞室中樂音悠揚,週遭似有淡淡琴聲應和,竟叫人分不出是否為七弦之上所奏,彷彿隨著流連清風,四面八方都飄來琴聲,悠悠娉婷無止無盡。

  卿塵按弦理韻,琴聲之中有如暗香浮動,令人心曠神怡悠然思遠,若似身置空谷蘭風之間,身心俱受洗滌,通體舒泰。

  她雙目微閉,再彈一陣,指下弦音略高,如同點點蘭芷在山間巖上搖曳生姿,無論秋風颯颯,冰霜層層,猶自氣質高雅,風骨傲然。七絃琴音漸緩漸細,幾不可聞,化作一絲幽咽,卻暗自綿綿不絕。

  低到不能再低,琴韻悄然而起,翩翩如舞,彷彿歷經風霜,蘭苞綻放,曲調極盡精妙,無言之處自生縷縷幽情,高潔清雅。

  一曲終了,餘韻繞樑,室內靜靜無聲,眾人似乎都沉浸在這琴中,回味無窮。

  卿塵抬眼望去,卻冷不防看到夜天凌望向這邊,那泠泠目光穿過輕紗直至心底,讓她心中無由一緊。紗影淡淡,使他稜角分明的輪廓柔和了許多,遠遠如墜夢中。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曾經在第一次取下他的面具時,她想起過這首詩。她從來都不知看到一個人會有這樣的感覺,似曾相識,恍如前生。

  夜天凌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輕紗,此時十一輕敲花案,朗聲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為此當浮一大白!」說罷,拎起面前酒瓶,痛飲一口。

  夜天凌這才從輕紗上收回目光,看了十一一眼。

  夜天漓也斟酒一杯,吊兒郎當的笑道:「好琴好酒難得今夜,文煙姑娘,我敬你。」一飲而盡。

  卿塵在輕紗之後笑意盈盈的看他們兄弟倆,微動琴弦,以示答謝。轉眸間看到夜天湛輕握杯盞,正神情溫雅的看著這邊,唇角帶著她十分熟悉的微笑。心中一凜,怕他聽出端倪,短短的撫了一段清音,以曲告辭,悄身退了出去。

  一路回房,卿塵大大鬆了口氣,換上素白文士衫,長髮束以玉帶,頓時化作翩翩公子模樣。抬頭看看三樓小蘭亭,靜靜的,唯有窗口透出薄暈燈光,明眸帶笑,心底淡淡欣喜。吩咐後面再備下幾樣爽口的小菜給他們佐酒,並額外加了滋補湯煲。

  四面樓今晚生意不錯,她前後照應了一下,忽然聽到堂前有吵鬧聲,樓中管事快步找來,說道:「公子,請您前邊去看看,衛家少爺怕是喝多了幾杯,纏著蘭璐不放。」

  卿塵皺眉,衛騫是見過她的,不知是不是會認出來,偏偏此時四處不見謝經的影子,她怕驚動了小蘭亭中諸人,只好快步趕去前堂。到那兒一看,衛家大公子衛騫正醉態醺然的拖著蘭璐往外去,蘭璐不敢使勁抗爭,只能軟聲哀求,一旁蘭瓔她們跟著勸攔,見到卿塵出來便像見了救星,急忙喊道:「公子!」

  四面樓畢竟還是歌舞坊,雖比其他地方清高雅致些,但客人酒後鬧事也偶有發生,不過平日都是謝經出面打發。卿塵對衛騫渾身酒氣甚為反感,卻一笑上前,抬手在兩人之間擋住:「衛少拉著我們蘭璐的衣裳不放,可是看好了這新料子想帶回去送給夫人?衣料穿過便不稀罕了,不如我打發人取新的來吧。」

  衛騫和她只當街見過一面,此時她又著了男裝,橫眼看來,朦朧間也不辨眼前是誰:「少爺今天要將蘭璐帶回去做二夫人,你說給她贖身多少銀子?少爺我付雙倍的!」

  他看上去是喝了不少酒,腳下蹣跚不穩,卿塵順勢將蘭璐拉開護在身後,揚唇笑著眼中卻冷淡:「衛少說笑了,咱們四面樓的姑娘沒有賣身這一說,都是來去自由。這事是好事,但也得兩情相願才美滿,衛少說是不是?」

  衛騫將手一擺,指著蘭璐:「少囉嗦,過來!少爺看的上你是你命好!」

  蘭璐嚇的往卿塵身後躲,卿塵仍笑道:「人來人往都看著,有什麼話外面說也不方便。蘭璐,後面剛制的菊花蜜釀,快去看看好了沒有,給衛少送去雅閣等著。」她抬手一讓:「蘭瓔的琵琶曲衛少還沒聽全吧,不如裡面再坐坐,幹嘛急著走?」她知道一時半會兒要將人打發走是不可能了,但求息事寧人,先離開這招眼的前堂,一不影響生意,二讓蘭璐脫身,最重要莫要驚擾樓上。

  蘭璐如獲大赦,匆忙福了福便往後堂快步而去,衛騫怒道:「你去哪兒?」卿塵半請半攔道:「衛少何必著急,裡面請!」

  衛騫甩手喝道:「跟少爺我玩這花招,你小子活的不耐煩了,今天不把人給我帶出來,我拆了你四面樓!」

  卿塵修眉微剔,堪堪隱忍心中火氣,忽聽樓上一個聲音傳來:「衛騫,你這像什麼樣子,不嫌丟人嗎?」

  聲音並不高,聽起來潤雅,卻無形中有種透骨的震懾,壓的亂哄哄的場面一靜,衛騫抬頭看去,忽然心中清醒了幾分:「七爺,十二爺?」

  緊接著夜天漓帶著怒意的聲音說道:「衛騫你好大的膽子!鬧事也不挑個地方,你有本事拆了四面樓給我看看?」

  人人都往樓上望去時卿塵半對著衛騫一動不動的站在那兒,看起來十分奇怪,她卻顧不得其他,只是不敢回頭,慢慢垂首側身往旁邊蹭去,挨著堂前高柱在飛紗後一擋,對管事使了個眼色。管事有些莫名其妙,不過人也精靈,急忙往前笑說道:「當真該死,打擾了兩位王爺雅興,小的在這裡陪罪。」

  衛騫酒意已被喝退了大半,衛家再怎麼得勢也不敢和王爺叫板,但因天舞醉坊的事懷恨在心,垂首處恨恨的看了夜天湛一眼,悻悻說道:「沒想到兩位王爺在此,今晚和兵部幾位大人多喝了幾杯,還望王爺恕罪。」

  夜天漓冷哼道:「敢情是新升了兵部中護軍來慶祝,這才幾個月,我看四哥不在天都,兵部是沒遮攔了,你也不問問今天誰在,竟敢如此放肆!」

  衛騫低垂的眼中交雜著得意又生暗恨,卻終究不敢再生事。夜天湛臉上似乎仍掛著溫溫冷冷一絲笑,話語中平無起伏:「怪不得,原來入了兵部腰桿硬了。」

  夜天漓向來行事霸道張揚倒罷了,湛王亦對四面樓出言維護,莫說是衛騫,在場的都有些意外。卿塵見終究驚動了他們有些懊惱,但心裡也下意識鬆了口氣,若非如此今晚還有得折騰。隔著幕簾依稀見夜天湛站在樓欄前,藍衣如水,俊面不波,徐徐對衛騫說道:「還不快走,今後離這兒遠些,我不想在四面樓再遇上你。」

  衛騫心中壓著的火氣陡然上衝,猛將身子一直便欲發作,不妨正見夜天凌負手緩步自小蘭亭出來,對夜天漓問道:「十二弟,什麼事?」峻冷身影出現在樓前的時候,他目光淡淡往這邊掃來,衛騫心中似被驚電掠中,渾身凜然,尚有的三分酒意被徹底嚇醒,衣襟一振單膝跪行了個軍禮:「四……四爺。」

  夜天凌眼中無情無緒,在他身前停了停,整個前堂忽然寂然無聲,彷彿斑斕繽紛褪盡了顏色,一襲清白,冰冷靜陳。

  「免了。」終於聽他說了兩個字,眾人竟都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衛騫起身垂手而立,額前隱有微汗。便是伊歌城最張狂的仕族子弟也知道,在凌王眼底若造次生事,那是自討苦吃,尤其自身還在其職轄管束之中,心中不由上下忐忑。

  夜天凌似對眼前究竟發生何事並無十分興趣,只道了句:「明日兵部裡,別讓我再見你一身酒氣。」說罷對夜天湛他們道:「沒事便進去吧。」

  夜天湛目光似是無意的在樓下帶過,唇角逸出如玉淺笑,先行轉身入了小蘭亭。夜天凌隨後舉步,突然下意識的回頭看了眼,卿塵正挑起幕紗悄眼向上望去,他銳利的目光立時如有所覺,意外對視中眸底驀然震動。卿塵在那轉瞬而逝的驚訝中對他眨了眨眼,笑著抽身溜走,只留下紫綃長紗飄飄搖搖,燈盞明照。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4 05:17 PM

26、一劍光寒十四州

  微香飄動,蘭珞步履輕輕,手捧湯盞呈至案上。夜天凌正品了口茶,眼角餘光看見一折信箋落在身邊,「四爺請!」蘭玘輕聲說了句,垂首退下。

  他不動聲色的將箋紙取在手中,展開看去,上面寫著行清雋的行書:秋宵風淡,月色清好,不知四哥和十一宴後是否有興致躍馬橋上一遊?

  他無聲無息的掠了下嘴角,十一坐在近旁,此時扭頭見他若有所思,低聲問道:「四哥?」

  他反手掩下信箋,抬眸道:「時辰不早了,明日還得早朝,咱們也別耽擱太晚。」

  那邊夜天湛笑道:「四哥說的是,你們剛回來一路辛苦,偏緊接著都還有不少事務,今晚當早些歇息。」

  幾人出了小蘭亭,夜天凌對十一看了一眼,十一和他素來默契,笑說道:「我和四哥騎馬走,一路散散酒氣。」

  夜天漓道:「那四哥陪十一哥,我送五哥他們乘船回府。」

  待夜天漓他們上了船,十一問道:「四哥,什麼事?」夜天凌將那信箋交給他,他看了看道:「這是……」

  「剛才出去時,好像在四面樓見到了卿塵,不過只打了個照面她又穿著男裝,也不十分確切。」夜天凌放眼往楚堰江上看去,夜已深沉,江中遊船比來時少了好多,點點燈火三三兩兩游弋遠去。

  「卿塵!」十一驚訝道:「我們在漠北四處找她,她怎會在天都?莫不是看錯了吧。」

  夜天凌似乎微微笑了笑,說道:「現在看這字跡,應該不會錯,這個『有』字的寫法,是我教她的,還有小蘭亭裡那幅字有幾處用筆也一樣。」

  十一熟悉夜天凌的字,此時仔細一看,箋上「有」字乃是反筆連書,除了夜天凌外少有人會如此走筆,他笑道:「難道真是她?走,咱們去看看!」

  兩人並騎往躍馬橋而去,衛長征等幾名近衛靜隨其後。躍馬橋位於上九坊中部,橫跨楚堰江中樂定渠,以白石造砌,長逾十丈,寬可容六車並行,遠望去如一匹白練長臥江水,夜色下闊無一人,與氣勢平穩中靜謐無聲。

  金鉤細月,清亮一刃,遙遙襯著暗青色的天幕格外分明,江中水波若明若暗,隱隱起伏,幾分光影隨之一晃,遠去在暗沉深處。

  青石路上只聞不急不徐的馬蹄聲,秋風微涼時而拂面,絲縷寒意叫人分外清醒,似乎身體感官都在這靜冷的黑暗裡無限伸展,能探觸到四周極輕微的風月清光。

  夜天凌在空闊的躍馬橋上緩韁勒馬,夜色平靜中淡淡望向楚堰江水滔滔長流。何處輕聞玉樓簫曲,隔著江岸依稀傳來,十一在旁輕歎道:「良辰美景,佳人有約,但願一會兒不叫人失望。」

  一陣馬蹄聲入耳,夜天凌扭頭往聲音來處看去,長街深處有人策馬前來,白衣輕影,飛馬快馳,若隱若現時自似深夜覆落的紅塵中穿過燈火闌珊瞬間變得清晰。

  到了近前那人將馬一勒,在十數步外的橋頭停下往這邊看來,那雙湖光幽深的眸子帶過笑意,緩帶輕衫的清秀模樣和曾經青燈影下執筆詢問的形容在這其中交疊如一,俊淡的光亮微微浮現在他的眸中,那一笑帶來清靜的舒緩。

  便在他身心鬆弛的片刻,身後弦月之光似乎陡然長盛,殺機如冰刃遽起,他深眸中異芒一閃,風雲驚變,劍已出鞘。

  秋風花黃,長街寂靜。

  卿塵一路縱韁馬蹄輕快,衣襟隨風飄揚,帶著心中輕飛的歡悅。遠遠已見躍馬橋上人影,越影似乎也能感覺到主人的欣喜,縱蹄如飛,將星光樹影紛紛遺下,轉瞬便至橋前。

  卿塵微微收韁,在橋頭回馬一轉往前面看去。一人黑眸驚訝,一人青衫淡定,沉沉夜色中有道清銳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前,與暗影中浮出鮮有一見輕暖的笑。

  她隔著江水細月揚眉將十一和夜天凌打量,星眸清光瀲灩,如同心底明媚的歡喜。輕叱一聲打馬上前,她在微笑時忽然看到玉白橋欄處寒光驟現,冰冷江水驀然生波,映入其中那道冷月剎那化作鋒刃一利,直襲夜天凌。

  那一瞬間四周空白,她猛帶越影飛縱而去,疾呼道:「四哥!小心身後!」

  猝然生變,原本淡寂的秋風隨劍影鋪卷而來,砭人肌膚,彷彿寒江怒浪化為暴雨遍灑長橋。

  橋上殘秋落葉被劍氣所激,飛舞凌亂,鋪天蓋地的寒芒中,一點有若實質的白光迅疾馳往夜天凌後心。

  卿塵被激盪的劍氣迫的目不能視,只覺寒意及身,左臂微微一痛,接著越影韁繩被人大力前帶。

  身旁劍嘯刺耳,呵斥聲怒。

  就在此時,無邊夜色中突然亮起一道長電般的驚光,光芒凜冽,撕天裂地。

  「噹!」的激越交鳴,一人黑衣蒙面出現在被攻破的劍影中。

  夜天凌手中劍華狂肆長盛,勢如白虹,奪目亮芒伴著清嘯直追那人後退的身形,迫的他回劍自守。

  一劍光寒,九州失色。

  散去了先前劍氣的壓力,卿塵睜開眼睛,只見刺客右肩血光迸現,踉蹌後退。

  十一足尖微點自馬上躍起,佩劍出鞘,四名玄衣侍衛也已和刺客纏鬥一起。

  一切只在瞬間,快的彷彿不真實。

  卿塵扭頭,夜天凌傲然馬上,清冷目光凝注在她臉的龐,手中三尺青鋒斜指馬下,鮮血染了劍寒,緩緩流動,滴滴沒入塵土。

  漫天黃葉此時方紛紛飄落,西風瑟瑟,遠方秋夜中燈火依稀,無限深涼。

  他渾身散發著令人望而卻步的凌冽,青衫疏朗反更添無聲冷然。夜色,秋寒,彷彿都淪為了那雙深眸的陪襯,一切都在寂冷中低俯收斂。

  「果真是你。」夜天凌手臂微微一動,長劍回鞘。

  卿塵看著月光微亮映入他那深邃的眸子,說道:「嗯,是我。」

  夜天凌對近旁刀影劍光視若無睹,淡聲道:「方纔在四面樓撫琴的人是你。」不是問,而是陳述早已知道的事實。

  卿塵愣了愣,笑道:「文煙便是卿塵,卿塵便是文煙,竟然瞞不過你。」

  夜天凌又道:「那幅《蘭亭序》也是出自你筆下。」

  卿塵汗顏點頭:「我已經盡力好好寫了。」

  夜天凌薄唇揚起個緩緩的輕弧:「不錯。」繼而目光一動,隨著唇角瞬間恢復不著痕跡的堅冷,左手握著的韁繩一抖,越影被他牽過幾步,不滿的低嘶出聲,但卻沒有做出反抗的舉動。

  卿塵冷不防到了與他並列的位置,才發現越影的韁繩握在他手中。他座下的風馳微微嘶鳴,同越影兩首相依蹭了蹭,似是久別重逢,顯得十分親熱。她方要說話,夜天凌已伸手握住她的手臂,隨著他的動作低頭,她發現自己衣袖上血跡鮮紅,不由輕呼:「啊!」

  夜天凌眸底生寒,手下卻微微一鬆,接著抬手「嗤」的裂下她那截染血的衣袖,她本能的往後一縮,但被攥住動彈不得。底下白色絲衣並無多少血跡,她急忙說道:「剛才好像只是被飛石擊了一下,這應該是刺客的血。」

  「嗯。」夜天凌鬆開手,回身叫道:「十一弟。」

  十一興致已過,懶得和刺客再糾纏,手底清光急閃,一劍挑飛刺客蒙面黑巾,半空旋身抄中瀟灑退回,落在倆人身邊。他漫不經心的用黑巾拭過劍身,抬手丟開,「嗆」的一聲長劍利落入鞘,扭頭將卿塵上下打量:「真的是你!你怎麼這幅打扮?」

  卿塵俏然抬手說道:「這樣方便啊,好久不見你們了!」

  十一朗朗揚眉:「我們還以為……哈!急壞我和四哥!」

  卿塵微笑答道:「我也是。」

  三個人同時沉默了一下,十一和卿塵突然開懷大笑,就連夜天凌也目蘊笑意。

  卿塵心情暢快,無意扭頭看去,那刺客轉身時面容在眼前閃過,她忽然渾身一震,臉上所有顏色彷彿都在剎那間落盡,失聲叫道:「謝大哥!」

  那刺客本已被夜天凌劍氣所傷,聽到呼聲手下微滯,與衛長征硬碰一招難以支撐,長劍脫手飛落,衛長征的劍已指在喉間。淡淡月光灑下,清楚的照出他的形容,赫然正是謝經。

  卿塵不能置信的望著長堤楚堰上,白石橋欄前謝經熟悉的身形,夜天凌看了她一眼:「你認識他?」

  她心中電念飛轉,如同被冰冷江水當頭澆中,一時不能言語。遲疑許久,終於聽到自己乾澀的聲音說道:「他是我四面樓的人。」

  「四面樓的人?」夜天凌面無表情,聲音中聽不出喜怒。

  卿塵臉上的震驚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死寂的靜默,她依舊目視著謝經,緩緩說道:「不錯,我是四面樓的人,他,也是。」

  四周氣氛彷彿因這句話而沉入冰凌叢生的寒地,圍困謝經的玄衣侍衛看向這邊,顯而易見的警惕中有兩人身形一側,便是劍氣寒意悄無聲息的蔓延開來。

  夜天凌黑眸沉沉,落在謝經身上,謝經鬆開肩頭傷口,對他遙遙抱拳:「江湖上一劍便能傷我之人不多,得遇凌王爺如此對手,在下敗的心服口服。」

  夜天凌道:「閣下方才劍中若再果決些,我倒有興趣同你多較量幾招。」

  謝經神情別樣的輕笑一聲,微微側身說道:「抱歉。」似是對夜天凌,又似是對卿塵。

  卿塵靜看了他一會兒,扭頭平緩的對夜天凌道:「似乎我每一次遇見你,總有人想要你的命。」

  夜天凌淡淡道:「想要我命的人確實不少。」

  躍馬橋上,月色清好,良辰美景,佳人有約,都在這刀光劍影的暗殺中化作了詭異而陰謀的味道。

  如果說上次是巧遇,然這次卻是,相約。

  卿塵修眉蹙擰,在她即將說什麼的時候幾人聽到一聲凌厲的刀嘯,黑夜中緋光急閃,兩柄薄刀飛襲衛長征制住謝經的劍,有人閃現謝經身旁,嬌喝道:「大哥!快走!」

  衛長征怒聲低叱,側劍攻向來人,那薄刀在半空輕嘯回閃,銀光緋色交織如練,倆人以快打快招招疾拼。餘下三名玄衣侍衛無聲無息步履一錯,已封住四周出路。

  卿塵見到那兩柄薄刀,臉上閃過難以掩飾的詫異,隨即又在疑惑中化作驚怒交替的神色,鳳眸之下漸升寒意,輕微的,如弦月光刃一浮。

  「放他們走。」夜天凌忽然冷冷開口,衛長征幾人聞言怔愕,但即刻罷手撤劍,抽身後退。那人與謝經身形同時一晃,水聲嘩然響起,轉瞬便恢復之前的寂靜。

  卿塵慢慢回頭,夜天凌眸心深冷無垠,彷彿一個無底的黑洞,其中純粹的暗色可以吞噬所有,可以使一切無所遁形。她便那樣安靜的看著眼前無止盡的黑寂,眸光深淺澄明,在他諱莫如深的注視中只見透底的清澈,然而兩廂無言的沉默卻久久隔與其中。

  她不知該如何逾越,在這冷凝如刀鋒的寒冽中,四周涼意瀲瀲,暗影沉沉。

  偏偏這時,越影向前邁了一步,風馳似乎是回應它一樣,亦緩步靠上前來。兩人間的距離驟然縮短,卿塵終將心中萬般浪濤斂下:「三天時間,此事我定然給你個交待。」

  說罷韁繩在手上狠狠一纏,勒的越影猛然驚嘶,揚蹄轉身。低頭時那一刻的心骨黯涼,在極深處點燃一簇幽冷的怒意,她突然聽到夜天凌沉定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相信你。」

  短短數字,風息雲退的落入心間。

  秋涼緩淡掠過衣衫,新月深明,輕葉靜飛,她沒有回身,往前方寂然的長街靜冷望著,低聲道:「多謝四哥。」說罷揚鞭抽馬,絕塵而去。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00 AM

27、三秋楚堰江水長

  夜聲初靜,歌舞闌珊,四面樓中半隱著琉璃燈光,幕紗在秋風中明暗飄揚,偶爾帶出環珮叮咚靜響,似一段風流的餘音清寂。

  卿塵在門前甩蹬下馬,面上神色讓上前伺候的夥計一愣,她不發一言擲下馬韁,抬手掠過綃紗拂面,快步入內。

  幕簾影裡,蘭玘等姑娘還在堂前,素娘不知為何自天舞醉坊回來這邊,正輕聲和她們說話。大家一見卿塵都起身過來,蘭璐深深福下,對她說道:「今晚多謝公子!」

  卿塵靜了靜,神情冷淡的看了素娘一眼,方伸手扶起蘭璐,溫言說道:「謝什麼,我四面樓的人豈會容別人欺負。」

  蘭璐她們此時都察覺她臉色有些異樣,眉宇間似隱著怒意,聲音雖說溫和,但不似往日清水冰絲般的柔潤,淡淡的,卻叫人聽起來不太敢回話。

  卿塵平時與她們總是談笑自如,從未有過這種態度,便是四面樓任何一個人也見過她如此過,一時間都悄聲不語。卿塵見狀眉間微鬆,笑道:「都怎麼了,難不成是沒見過喝醉的人嚇著了?」

  蘭璐遲疑一下,怯怯問道:「是不是今晚……給公子麻煩了,那衛少爺不肯作罷嗎?」

  卿塵對她微微一笑,說道:「沒事,以後他也不敢對你怎樣,凡事有我在,不會讓你們受委屈。」

  素娘拍了拍蘭璐的手道:「有公子維護著,是咱們好福氣,公子這一天定是累了,大家各自回房吧。」

  卿塵鳳眸靜挑,似是隨意在她眼中落下,無聲一帶掃遍全身,竟看的她心中無由輕顫。卻見卿塵唇邊仍淡掛著笑,說道:「不早了,都先去歇息吧,若還有事明天再說。」說罷拂袖轉身,逕自上樓去了。

  素娘打發姑娘們散去,看著樓上疑竇叢生,心中本便帶著的幾分不安逐漸擴大開來。

  卿塵穿過飛閣沿長廊直至後樓,一把推開謝經房門,室內寂靜無聲,人沒有回來。她轉身在案前坐下,靜冷的空氣叫人漸漸平定,卻仍有幾分怒氣在心間時隱時現。

  慣用薄刀的冥魘,刺殺夜天凌的謝經,精明的素娘,她從走進四面樓的一刻起,便似踏入了一個精巧而完美的佈局,不管是刻意安排還是借勢行事,冥魘曾提到過的組織正有意無意的將她籠入其中。

  她坐在黑暗中細細回想,那日當街一盆水莫名其妙的潑來,到現在才算渾身濕透。謝經、素娘他們統統都是知情人,他們目的何在?如果說他們的目標一開始便是夜天凌,似乎未免也有些牽強。

  正凝神思索,門外忽然一聲響動,接著有人踉蹌推門入內。她自案前拂襟站起,聽道冥魘的聲音焦急說道:「素娘,快,大哥受了傷!」

  室中忽然一亮,微明的火光下冥魘抬頭,猛的見卿塵站在光影深淺處,鳳目微凜,玉面生寒,冷冷的看著他們。

  其後素娘正好趕來,半明半暗中見到謝經的樣子低聲驚呼,卿塵看過去也微微一愣,謝經幾乎全靠冥魘的扶持才能支撐身子,人已陷入半昏迷狀態,身旁一灘殷殷鮮血,正在緩慢流淌擴大。藉著月色可以看到,門外上星星點點皆是血跡,想必是他一路留下的。

  素娘急忙上前幫忙攙扶,見卿塵擋在榻前,叫道:「公子!」

  卿塵聞言眸中浮光一亮:「何必還要裝下去,難道你還當我是寧文清?」

  素娘與謝經日久相處,彼此情意深重,急聲說道:「……鳳姑娘,救人要緊!」

  卿塵臉色雖不變,眸中卻略有緩和,側身讓開路。

  素娘和冥魘將謝經扶至榻上查看傷勢,卿塵在旁冷眼看著,除了原本被夜天凌所傷的右肩,謝經身上深深淺淺竟有多處傷口,最嚴重的是腿上一劍,顯然已傷及動脈。鮮紅的血液不斷自傷口噴湧而出,在黑衣上染透濃重的暗色,很快便洇上被衾,面色慘白如紙,已是失血過多幾近休克。

  血似是止不住,冥魘素來沒表情的臉上此時已失去冷靜,俯身用布巾替他壓著傷口,不住低聲叫道:「大哥,大哥!」素娘匆忙取來傷藥,一敷上傷口便被湧出的鮮血沖的四散流開,她正心急如焚,聽到卿塵冷聲道:「讓開!」

  她知道卿塵醫術高明,驚喜回頭騰開空處,卿塵衣襟一掠跪在榻前,抬手壓住謝經股動脈,血流之勢立刻放慢,她簡單說道:「撕些布條來。」

  冥魘撕裂床上綢帛遞過,看她用熟練的手法將綢帶在傷口靠心臟一端纏繞了兩三周,打個半結,又抬頭在室中一掃,指著案上閒置的象牙骨扇道:「把那個給我。」

  素娘伸手取過,卿塵將骨扇放在半結上打了個全結,再輕輕扭轉,謝經傷口血流頓緩,逐漸停止。她將傷藥敷在此處,才開始著手處理其他傷口,和腿上的傷比起來,都還算輕傷,但肩上夜天凌那一劍也頗為嚴重。她迅速包紮處理,隱隱皺眉,不知謝經為何重傷至此,下手之人分明是要置他於死地,當真狠毒。

  待傷口處理的差不多,她回頭看去,冥魘正也向她看來,她打量冥魘身上也帶著數處輕傷,將藥丟給她,起身問道:「夜天凌既說放你們走,便不可能再行追殺,這是怎麼回事兒?」

  素娘上前給冥魘敷藥止血,冥魘靠在榻旁說道:「我們遇上了碧血閣的人。」

  素娘神色一變,卿塵問道:「碧血閣是做什麼的,為何要下如此狠手?」

  冥魘道:「江湖組織,其主匡自初為人陰險善用毒物,手下十三血煞皆是些凶殘之人。他們一向同長門幫狼狽為奸,我們上次幾乎使長門幫被連根剷除,便徹底撕破了臉,今晚他們趁人之危,哼!若不是大哥早受了傷,他們哪能輕易得手。」

  提到今晚之事,卿塵鳳目微冷,回身道:「那麼你們又是什麼組織?」

  冥魘和素娘對視一眼,有些遲疑,卻聽到謝經低啞的聲音答道:「冥衣樓。」

  三人往榻上看去,只見謝經已然醒來,身子雖還十分虛弱,但性命是無礙。卿塵注視他片刻,淡淡說道:「謝兄,你瞞得我好苦。那日一見面便故意將我帶進四面樓,設法讓我留在此處,你明明清楚我的真實身份卻故作不知,今晚又演了這麼一齣好戲,是不是該給我個解釋?」

  謝經在素娘的扶持下靠在榻前,對她說道:「文清……」

  「卿塵。」她打斷謝經的稱呼:「不管你怎麼想的,我始終把你看做朋友,對外掩飾女子的身份只為行事方便,盡量避開一些我不想見的人,一直以來也並沒有刻意瞞你。」

  謝經神情輕微一動,說道:「好,卿塵。與你為友是我謝經生平一大幸事,我知道你現在心裡定是有些怒氣,雖然一切都是奉命行事,之前種種,我先給你陪個不是。」說話間自榻上艱難撐起身來,便要對她賠禮。

  卿塵上前抬手止住他:「你這是幹什麼?」她似是輕吐了口氣,淡聲問道:「氣歸氣,但我相信自己不會看錯朋友,所以你必有理由。那麼你們奉誰的命,行什麼事,又為什麼找上我?還有最重要的是,你們為什麼要刺殺凌王!」她目光靜靜自謝經那裡掠到素娘和冥魘臉上,不知為何他們三人像是對她有些敬畏,竟都將眼睛避開。

  過了會兒,還是謝經說道:「你所問的我不能做主回答,有些不能說,有些我也並不十分清楚。」

  卿塵眸中幽深微亮,依舊看著面前三人:「那麼找能做主的人來,今天我必定要個答案。」

  謝經沉吟了一下,對素娘道:「去請冥玄護劍使。」

  素娘看了看卿塵,快步出去,謝經和冥魘都沉默不語,屋中一時有些滯悶。

  卿塵立在榻前,突然皺眉對謝經道:「冥玄護劍使是什麼東西,能不能吃?」她說話時眉梢一挑,神情中帶出幾分戲謔。

  謝經和冥魘同時一愣,謝經苦笑道:「啖其肉,食其骨,不至於有這麼大的怨氣吧?」

  卻聽卿塵又道:「若是能吃,我倒很想待會兒把他燉了給謝兄補補身子,他派你去刺殺凌王,難道就沒有想過這是送死?」

  氣氛微微一鬆,謝經知道她言語中實際上是在維護自己,笑了笑道:「我們兄妹自小由冥衣樓撫養長大,此生都是冥衣樓之人,若有需要百死莫辭,這種刺殺的任務不算什麼,不過還是多謝你了。」

  卿塵說道:「即使親生父母也無權決定一個人的命運,但你若自願我便無話可說。只是刺殺天朝王爺,無論成功與否,又置四面樓與何地?你、冥魘、素娘,樓中的這些女子們,甚至天舞醉坊,豈非統統都要陪葬進去?」

  謝經略一思索,說道:「事情究竟還是要問冥玄護劍使,不過問明白了我便喝不到補湯了也說不定。」

  此時連冥魘都莞爾,卿塵更是忍不住抿嘴一笑,謝經看了看她道:「還是笑好,沒想到你沉著臉還真駭人。」

  卿塵修眉微掠:「不弄清今晚之事的原因,我並不十分有笑的心情。」

  謝經道:「我只能告訴你,對於冥衣樓這樣的組織,刺殺不過是受人委託,還能有什麼原因?」

  卿塵說道:「受何人委託?」

  謝經搖頭道:「委託人的身份不能透露,這是規矩。」

  卿塵也知道這種規矩,唇角不滿的一緊,卻聽有人道:「此事鳳姑娘不妨猜一猜,其實也不難。」

  素娘和一位老者進來室中,她凝眸望去,那人以黑巾遮面,看不到容顏,氣度深藏如山淵空谷,平和沖淡,抬眼時目光如若實質般落到她臉上。她靜立在燈下,眉目雋然,清淡而分明,兩人毫不相讓的對視片刻,那人眼底蘊出笑意,拱手道:「冥衣樓天樞宮護劍使冥玄,見過鳳姑娘。」

  卿塵說道:「久仰。」心中只覺得這人眼神語氣十分熟悉,但細細思索一時間又毫無頭緒,便問道:「聽方纔的話,冥衣樓似乎並不打算替事主保密。」

  冥玄說道:「但規矩不可破,不過若鳳姑娘自己猜到是何人以黃金五萬兩的價錢買凌王的命,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黃金五萬兩,好大的價錢!卿塵暗自一凜,脫口道:「是天朝皇族之人?」

  冥玄笑道:「中原皇族之間雖有爭鬥,但尚未到這等地步,恐怕還沒有人這麼想要凌王的命。」

  卿塵垂眸,一時靜而不語,稍後說了簡單的幾個字:「突厥王族。」

  冥玄只在眼底掠過一絲讚許的笑,卿塵心領神會的挑了挑眉。能出的起如此價錢的人,非富即貴,而對於突厥一族,莫說五萬兩,即便是十萬兩黃金能買夜天凌的命或者都肯。夜天凌自十五歲領兵以來,先後數次大敗突厥東西兩部,令其失卻漠南漠北近萬里疆土,葬送兵將無數,其中還包括東突厥始羅可汗的胞弟戈利王爺,突厥一族對他可謂畏似鬼魅,恨入骨髓,不會有人比他們更想看到夜天凌死。

  她不屑說道:「不成器,難怪次次敗給凌王。」

  冥玄從話中自能聽出她與夜天凌頗有淵源,問道:「鳳姑娘似乎和凌王十分相熟?」

  卿塵淡淡道:「他救過我,我也救過他,便憑這兩點,此事我也不能坐視不理。冥衣樓受了這委託,可否取消?

  「不能。」冥玄道。

  「為何?」卿塵問。

  「冥衣樓只遵從樓主的命令。」冥玄再道。

  卿塵看著他露在黑巾外高深莫測的眼睛,說道:「那不知是否有幸能與樓主一見?」

  冥玄眼中又露笑意:「冥衣樓上任樓主已三十餘年下落不明,如今的樓主還未上任。」

  卿塵眸光清利往他眼底笑中一掃,緩聲說道:「閣下是在拿人消遣嗎?」

  冥玄神情不急不忙的斂正,說道:「並無此意,鳳姑娘,不知是否有興趣同到外面一觀天象?」

  聽到如此前言不搭後語的提議,卿塵略微有些意外,但也不露聲色,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先行舉步邁出房門。

  冥玄隨後而來,同她緩步走至四面樓中庭一道飛閣復道之上立定,仰頭說道:「鳳姑娘對星相可有瞭解?」

  卿塵抬眸靜望,秋夜之下,細月一眉,其旁雲淡星稀,並不像夏日那般絢麗璀璨,夜空看去清遠通透,廣而幽深。她說道:「略知一二。」

  冥玄道:「那鳳姑娘能否看到那顆星?」卿塵隨著他所指望去,夜色淡靜中,有一顆亮星遙掛天際,其光清冽,冷而深燦,在那彎淡金細亮的新月之側絲毫不見遜色,甚至透過絲縷飄渺的浮風竟壓過了月光雲影,便似墨藍天幕中一顆靜冷奪目的光鑽,令所有的星石都黯然寂淡。

  「那是什麼星?」她不解問道,記憶中無論以前還是現在,從未見過這樣一顆星。

  冥玄意味深長的說道:「此乃百年難見的異星之象,清光澄宇,紫微天合。而此顆天星正逐漸進入我冥衣樓主所對應的北斗天宮之位,乃是入主七星之勢。」

  「哦?」卿塵說道:「那豈非冥衣樓主只日可見,方纔我們所說之事,也可商討?」

  冥玄看向她道:「這上應天星之人目前便在伊歌城中。」

  「是何人?」卿塵問道。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冥玄微笑。

  卿塵十分意外,不禁冷笑道:「這似乎是在說笑吧?聽起來匪夷所思,難道你們便是因此一直盯著我不放?」

  冥玄卻正容道:「老夫並非說笑,請問鳳姑娘可是曾在漠北停留過一段時間,仲夏之時方來到伊歌城?」

  卿塵回想一下,夜天凌和十一出征漠北,他們山間偶遇,而後到天都正是烈日炎炎,荷花開放,確實是盛夏之時,她點了點頭。冥玄道:「與這天星變動恰恰吻合,再者,鳳姑娘可有一串碧璽串珠?」

  卿塵略一沉吟,將衣袖輕抖,示與他看。冥玄看著夜色下幽幽清亮的碧璽串珠,感慨說道:「此乃是冥衣樓失蹤了多年的樓主信物。」

  卿塵驚訝萬分,但想到九轉玲瓏陣的奇異,倒也不僅也將信將疑。卻聽冥玄說道:「鳳姑娘不妨考慮一下,若入主冥衣樓,不但凌王之事上我們要聽從你的調遣,你尚可得知一些巫族的情況,這碧璽串珠在上古九國時便是巫族的鎮族之寶,想必鳳姑娘對其來歷會有些興趣。」

  卿塵鳳眸一掠,眼前這個冥玄似乎對她相當瞭解,她眼中淡淡出現潛靜清光:「如此誘人的條件,這筆交易似乎我不做都不行,只是難道就憑你我一席話,偌大一個冥衣樓便有了主人?」

  冥玄笑道:「自然還有個過程,冥衣樓之主,需得到靈獸雪戰的認可,否則七宮護劍使都不會接受。」

  卿塵問道:「那你又怎知那什麼靈獸雪戰會認可我?」

  冥玄一雙眼睛似乎都要笑出聲來,數道皺紋長遠的刻在眼角,彷彿藏著無窮的秘密,他取出一包東西遞給卿塵:「鳳姑娘帶著這包香料,雪戰自然乖乖俯首聽命。」

  卿塵修眉高挑,有種又落入什麼圈套的感覺,將那香料包在指間掂了掂,說道:「這麼看來,還是冥玄護劍使在選樓主,所謂靈獸不過是個幌子罷了。」

  冥玄道:「老夫只是順應天意,何況上有天命,下在人為,鳳姑娘若沒有能做冥衣樓主的能耐和膽識,一切都也只是空話。」

  卿塵唇角抿成道優雅的輕弧,似笑非笑的對冥玄道:「天道人世八面玲瓏風聲水起,你不入朝為官真是可惜。」

  冥玄繼續笑道:「在朝在野道理都是一樣,只要有人的地方,再過千年百年其中也總循著不變的路數,持其不變之道,則可應萬變之事。」

  卿塵眼底別有意味的帶出抹黠笑:「說的好,但人和人總有不同,你在冥衣樓手段通天又不對我掩飾,半請半逼的將我送上樓主之位,難道不怕我以後尋機報復?」

  冥玄乾咳一聲,說道:「以鳳姑娘的才智,若成了敵人,老夫還真有點兒擔心,但想必鳳姑娘不是那種人。」

  卿塵笑中隱著惡作劇的模樣:「不好說,我只是個,女人。」

  冥玄怔然無語,突然老眼亮了亮,問道:「鳳姑娘不會是因為凌王的事對我耿耿於懷吧?」

  他語中若有所指,卿塵心底微愣,隱隱覺得像被說中了什麼,卻好整以暇的一挑鳳眸,來個聲東擊西:「凌王征戰南北護衛疆國,為五萬兩黃金與他為敵,冥衣樓似乎有助紂為虐的嫌疑。」

  冥玄說道:「正因凌王爺令突厥一族十分忌憚,所以突厥必然會千方百計除掉他,此事我們不做自有他人,所以不如我們接下來,至少能緩一緩,鳳姑娘難道看不出,像今晚這樣刺殺凌王,根本不可能成功。」

  卿塵眸心深光斂下,淡聲道:「那麼你便是將謝經往劍刃上送,若今晚我沒有遇到凌王,若我和凌王毫無交情,他豈不是死定了?」

  冥玄抬了抬眼:「鳳姑娘真是對人人都袒護,唯獨不體諒在下,在下著實淒涼。謝經身為冥衣樓天璇宮護劍使,怎會輕易送命,何況今晚鳳姑娘明明在,不可能不在,除非鳳姑娘會見死不救?」

  卿塵靜聲打量眼前這個滑不溜手滴水不漏的老狐狸,輕輕自牙縫裡丟出一句:「我真有今晚讓謝經喝湯的想法。」在冥玄不解的目光中她轉而淡笑說道:「那麼想必接下來你也都安排好了,不妨集齊七宮護劍使來認識一下。還有,」她笑容一斂:「我是很護短的人,碧血閣傷了謝經和冥魘,屆時好好和他們清算一下這筆帳。」

  她那波瀾不驚的口吻中自有種潛定的氣度在,清淡似不著力,卻叫冥玄忽爾感覺無聲的凜然,他向後退了一步,恭聲說道:「屬下謹遵鳳主之命。」

  卿塵抬頭遙望天際,夜微明,星亮。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01 AM

28、只道江湖是江湖

  京郊寶麓山,山脈悠遠風景奇秀,自天都一直向西蜿蜒而去,青山翠林起伏連綿,至百里而不絕。

  卿塵同冥玄、謝經幾人沿一條偏僻小谷進山,深入無人之地。行得數里,面前陡峻高山豁然開朗,竟有一個佔地頗廣的低谷。

  谷內暖意洋洋叢林青幽,錯縱長瀑自迎面的高崖飛流直下,至山腳匯流,濺起一潭碧色深泉。四面依山順勢建了樓閣街道,構思精妙巧奪天工。

  卿塵舉目遙望,只見山間點綴七宮而成高掠之勢,便是冥衣樓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護劍七宮。七宮連珠,隱含星勢,遙遙拱衛山前一座半月形建築。抬頭看那牌匾,上書「紫微垣」,星行紫微,上應帝宇之意,氣度非凡。

  進入紫微垣內,青石為地,白石為壁,高堂深闊中肅穆莊正,迎面有三人正在等候,便是除了冥玄所主之天樞宮,謝經所主之天璇宮,素娘所主之玉衡宮、冥魘所主之搖光宮外,餘下的三宮護劍使。三人皆如冥玄般身著黑衣,只看神度便知是一流好手,謝經和素娘分別被他們稱作做冥昊和冥玨。

  當中一個面目古板之人率其他兩人上前對卿塵道:「天權宮冥則、天璣宮冥赦、開陽宮冥執,恭迎鳳姑娘。」

  卿塵便淡淡一笑:「見過各位護劍使。」

  七宮護劍,下衍二十八分座,暗合星宿,相生相制。謝經在冥衣樓中地位僅次於冥玄,二十八分座遍佈各地皆受他調遣,餘人中素娘掌內事,冥魘掌暗殺,冥則掌刑罰,冥赦掌財度,冥執掌訓教,權責分明,彼此約衡,最終以天樞宮為首。

  卿塵留心記下,發現冥玄名義上和其他人並列七宮,實則等同於冥衣樓真正的執掌人,如果沒有她這個樓主,整個冥衣樓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不由得把弄著袖中那包香料,對他再多了幾分思量,只覺得此人老而成精高明圓滑,無論為敵為友都十分有趣。若非之前自冥衣樓和長門幫的恩怨裡能判斷冥衣樓並非邪門歪道,她還真要仔細掂量要不要淌這趟渾水。但也不得不承認,冥玄提出的那兩點對她來說,實在是無法拒絕。

  世事便是如此捉摸不定,有時是天意如此,有時是人要這般,天地人和,推動著每一個人的命運緩緩運轉。

  將眾人簡單介紹,冥玄對她一抬手,說道:「鳳姑娘請入內堂!」

  卿塵點頭,隨他們走進內堂,堂前高處供奉一柄古劍,劍身修窄,長僅不足兩尺,紫鞘吞口紋路飄飛,遠觀便似覺清嬈劍氣隱隱其上,媚而不浮,清而不利,如風中浮雲一抹,月下一色花影。

  卿塵已聽說過這柄百年前流傳下的古劍「浮翾」,歷代以來乃是冥衣樓主佩劍。冥玄七人整肅衣容,位踏七星,面向劍前恭敬行禮,經三跪九叩後,迎面照壁緩緩向兩邊分移,露出個白石巖洞,光洞中澤熠熠刺的人睜不開眼,冰雪之氣撲面生寒。

  卿塵心中萬分驚訝都在早已入骨的淡定下掩的滴水不漏,唇角甚至還帶著絲自然而然的淺笑,看向冥玄。

  冥玄眼中神情平和,說道:「雪戰侯主多年,鳳姑娘,請。」

  巖洞之中白茫茫靜冷,卿塵唇角一勾,舉步進入其中,身後機關立刻運轉,已是別有洞天。

  七宮護劍使面對關閉的巖洞一時肅靜,稍會兒,冥則突然說道:「如此柔弱的一個女子,冥玄護劍使當真覺得她能勝任樓主之職?」除了謝經和素娘外,包括冥魘在內都略帶著如此疑問。

  冥玄眼中聲色不波,似是一片明洞深睿的平靜,說道:「並非我覺得她能不能,她身上非但有樓主信物,而且應合天星,我們不妨看看雪戰的反應。」

  冥赦說道:「有句冒昧之言,不如現在便說,只怕其人即便應合一切,卻沒有執掌冥衣樓的能力。」

  謝經因身上傷勢未癒,半日來一直較為沉默,此時突然開口說道:「她並非一般普通的女人。」

  「願聞其詳。」冥赦說道。

  謝經卻搖了搖頭:「不太好說。」

  「如此你方纔所言便有些難以服人了。」冥赦道。

  謝經微微看了他一眼,說道:「那不如便舉一事,你可知四面樓自她接手以來,這段時間獲利如何?」

  冥赦別有他意的說道:「四面樓經營賬目向來不由我天璣宮經手,此事又叫我如何回答?」

  謝經清楚他對四面樓這面一向多有不滿,卻只當不知,說道:「都是自家兄弟,哪裡分的這麼清楚,四面樓的賬目每月依例上報總壇,諸位心中大概也有數,這幾個月裡,加上天舞醉坊,其利潤比以前整整翻了十倍不止。我只能說從經營手段到識人用人,她行事十分獨特,是少有的讓我佩服之人。」

  冥執在旁笑道:「能讓冥昊你佩服,可見是有些特別的地方。」

  「開陽宮執俍請見本宮護劍使。」突然有人在外揚聲求見。

  冥執轉身:「我去看看。」不見他如何動作,人已出了堂前,如影似魅,憑這身輕功已足以躋身江湖一流好手之列。

  執俍身材魁梧,一臉精幹模樣,見了冥執稟告道:「屬下在南山側道發現搖光宮魘切的屍首,還請護劍使示下。」

  冥執堅若磐石的臉上微微一動,回頭叫道:「冥魘!」

  話方出口,身邊人影一閃,冥魘已到了近旁,眸中陰沉戾氣飄揚,冷冷問執俍:「何時之事?」

  執俍恭敬答道:「屍身剛剛發現,但經驗明人是死於半個時辰之前。」

  「去看看。」冥執同冥魘對視一眼,雙雙掠起趕往出事地點,瞬間消失在叢林深處。

  總壇驚現敵蹤,恰逢新樓主廢立未明,冥玄眼中掠過凝重氣息,即刻命冥則等人召集部屬徹查總壇四方。

  半盞茶時分,南面突然響起一道尖銳的破空聲,冥赦險求援!

  天空中一道入雲箭,劃出令人心悸的血紅色。東西兩面立刻有兩道藍光升起,天權、玉衡兩宮已趕赴增援。

  南面林中,冥赦扶著幾乎已陷入昏迷的冥執踉蹌奔回,冥則和素娘半途遇上,只見他小臂鮮血淋漓,冥魘卻不見蹤影。

  冥執臉上青黑灰暗,唇色蒼白如死,牙關緊咬,顯然在隱忍著極大的痛苦。素娘搶上前扶住他驚問:「這是什麼毒,竟如此霸道!」

  冥則伸手把了冥執脈搏,古板的臉上抽動了一下:「從未見過,對方是什麼人,冥魘何在?」

  冥赦慘然道:「冥魘被擒,我搭救不及只搶了冥執出來。淨血閣十三血煞傾巢而來,已攻進總壇。」

  冥則眼中精光一閃:「我等退回紫微垣,再行決斷。」

  「冥衣樓果然會享受,如此山清水秀,是用來送終的好地方。」不過須臾,紫微垣外傳來囂張挑釁。隨著這聲音,十三個身著紅衣之人出現在堂前,同他們一起的幾人身著異族長袍,長髮結辮腰配彎刀,竟是突厥人。

  冥玄不動聲色掃了來人一眼:「淨血閣主匡閣主大駕光臨,冥衣樓不甚榮幸,只不知淨血閣何時成了突厥一族的走狗,恭喜!」話中雖說恭喜,語氣卻是嘲諷不已。

  匡自初臉色微變,陰森森的道:「冥玄老兒,冥衣樓處處與我淨血閣作對,今日該算一算總賬了吧。」

  冥玄緩緩道:「閣下十三血煞卑鄙陰毒,冥衣樓無非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作對一事,閣主言重。」言下之意自然是,淨血閣所作所為為人所不齒,冥衣樓連和你結仇都覺骯髒。

  「死到臨頭還大言不慚。」匡自初手指冥魘:「不如在下先拿這人的血來祭血煞,你等以為如何?」

  制住冥魘的紅衣人抬手在冥魘背後便是一掌,冥魘渾身猛顫,鮮血噴滿衣襟,人卻略微清醒,嘴角余血緩緩流下,越發襯的面色慘白,一雙美目卻冷冷的看著那人,毫不屈服。

  冥玄眼中一凜,素娘同冥魘素來交好,早已忍耐不住,方要縱身救人,丹田內忽然巨痛,如同鋼刀亂攪,悶哼一聲幾乎站立不穩。

  匡自初見狀陰惻惻的笑道:「冥執身上的毒滋味不錯吧,冥則護劍使,你呢?」

  冥則一言不發,暗自運功抵抗發作起來的毒性,撫上劍柄微微顫動的手卻洩漏了他的處境。

  敵人剛一照面,已方便已有三人受傷一人落入敵手,淨血閣蓄謀周詳出其不意,立時佔了上風。

  冥衣樓根基雄厚,七宮二十四座好手眾多,早已團團圍住紫微垣。

  匡自初身邊那突厥人道:「冥衣樓既殺不了夜天凌,便莫怪本王反悔,五萬黃金你不賺,自有人搶著要。不過本王接到密報,聽說冥衣樓與中原皇族頗有淵源,你們不如將實情上稟本王,說不定還能保得性命。」此人正是東突厥始羅可汗的嫡出獨子統達。

  冥玄冷笑一聲:「狼子野心,欲來中原撒野,白日做夢!」

  匡自初對統達道:「淨血閣先幫王爺結了這筆帳,以示誠意如何?」

  突然,紫微垣中傳出一個清淡柔緩的聲音:「匡自初你前日乘人之危傷我護劍使冥昊,是不是應該先清算一下這筆帳才是?」隨著話音,卿塵懷中抱著一個似貓似貂的動物,緩步而來。

  匡自初只見她步若凌波白衣飛揚,一雙翦水雙瞳瀲瀲泛著明淨光彩,舉手投足氣度飄然,饒是他生平閱美無數,也覺得眼前一亮。

  統達更是目不轉睛的看著卿塵,心想此處竟有如此美色,不枉來此一趟,故作文雅的作揖說道:「姑娘國色天香,本王欣賞的很。」

  七宮護劍使見到卿塵懷抱雪戰,便曉得雪戰認可了她的身份,按理她便已身是冥衣樓主,一同上前:「屬下參見鳳主。」

  卿塵抬手虛扶,雪戰自她手中輕輕躍下,身形不大,尾巴如狐狸般修長鬆軟,渾身上下通體雪白,唯有額前帶著一縷金色,雙眼金芒閃動,不知是什麼靈獸。

  卿塵仔細看察冥執臉色,而後方瞥了統達一眼,丹唇含笑,眸心卻冷冷一漩幽深:「王爺過獎,只可惜本姑娘對王爺卻不欣賞,多謝抬舉。」

  匡自初見統達尷尬,乾笑道:「冥衣樓竟認了個弱不禁風的女子為主,當真是氣數已盡。」

  卿塵淡笑淺淺不急不緩的對匡自初道:「匡閣主,你在冥執身上下了四種毒,一是五步草,一是鳳梃仙,一是藍煙子,還有便是蘇瑾黃。素娘沾了你的鳳梃仙,丹田內勁氣雜亂衝撞難以收拾;冥則中了蘇瑾黃,若是一運功便會血脈逆流劇痛無比。至於冥執,五步草你雜了藍煙子,所以他才渾身冰寒穴道間猶如針扎般痛苦,不過藍煙子沒了五步草就不會發作的這麼快。我說的對不對?」

  匡自初臉色一變,陰陰笑道:「這位姑娘想必也是用毒的行家,不過只知道毒性沒用,解不了毒人照樣是死的。」

  卿塵傲然道:「我既說得出,便能解毒,天下之毒無能出《冥經論》毒心篇之右。不如我們試試看,你用四種毒,我只用一種,我若是解了你這毒,你便給我乖乖滾出冥衣樓去,你若是解了我的毒,我這樓主拱手讓與閣下,如何?」

  匡自初目露貪婪之色:「《冥經論》在你手中?」

  卿塵道:「與你何干?」

  「很好!」匡自初毒蛇般的三角眼瞇了瞇,殺機隱現:「統達王爺,這丫頭歸你,《冥經論》歸在下。」

  統達奸笑道:「閣主放心,本王定當好好疼愛這美人,讓她乖乖的服侍本王……」

  不料話音未落,身後驟然響起凌厲的風聲,接著左耳一痛,「噹」的一聲,一支羽箭帶著他象徵王族身份的耳環釘在他面前一棵參天大樹上,箭身幾乎全數沒入樹幹,只剩下尾羽在外,陽光照在耳環名貴的寶石上,閃過一道刺目的七彩光澤。

  只聽一個冷淡的聲音遠遠說道:「統達,閉上你的臭嘴。」

  眾人大吃一驚,統達驚魂未定,匆忙回頭,臉色大變如見鬼魅,驚道:「夜……夜天凌!」

  不遠處山崖之上,夜天凌身著一襲墨黑武士服,背插長劍手握勁弓,冷冷的望向這裡。那雙眼睛清峻無垠,彷彿倒映著整個山林翠色,卻又讓這繁花碧葉在那冷然的眸底寂滅無聲。

  統達被夜天凌看的臉色青白心底生寒,他曾數次在夜天凌手中死裡逃生,深知其厲害,勉強擠出點笑容:「凌王爺……別來無恙。」

  夜天凌淡淡說道:「你不老老實實待在漠北,竟敢偷入天都興風作浪,始羅可汗管教的好兒子。」

  統達仗著匡自初等護在身邊,勉強壯膽:「凌王爺昔日所贈,我與父王不敢有片刻遺忘。」

  夜天凌眼底掠過一絲冷笑:「方纔好像聽你說想要我性命,不如現在來拿,說不定還能省下那五萬兩黃金。」

  匡自初上前一步:「我淨血閣對這五萬兩黃金倒很感興趣,凌王爺,請。」

  夜天凌眼角都不曾向匡自初瞥一下,此時原本安靜的山間突然同時出現了無數玄甲戰士,居高臨下團團包圍山谷,勁弓鐵弩嚴陣瞄準谷中眾人。

  十一自一棵大樹之巔落至夜天凌身旁,笑說:「要和我四哥動手還早了些,刀劍無眼,千萬不要亂動。」

  匡自初和統達同時色變,粗略估計,四周數千之眾,任他們武功再高,也敵不過如此訓練有素的兵馬。

  匡自初悚然驚疑,先前留在谷外的部眾此時毫無聲息,看來已經被一舉殲滅,夜天凌帶來的部屬之中,定然不乏好手。

  卿塵趁此機會,忙設法替冥赦等人解毒療傷。有夜天凌在此,她已毫不擔心。

  夜天凌冷冷注視統達:「還不快滾,難道要我送你?」

  統達極不甘心的看看四周,終於意識到己方完全處於劣勢,恨聲道:「凌王爺,後會有期,今日之賜統達銘記在心。」

  夜天凌眼中精芒掠過,突然身形一動,黑色披風隨風蕩起,人自山崖斜掠而下。

  統達只覺劍峰壓頂寒氣撲面,駭然之下彎刀揮出,和夜天凌長劍在頭頂憑空交擊,發出一聲震人耳饋的清鳴。

  「叮噹」數聲清響,夜天凌已落到統達身後,統達被他激起狂性,劈刀向他後背砍下。

  夜天凌身也不回,劍鞘自披風之下快如閃電反撞而出,統達痛呼一聲,被擊中腹部踉蹌倒退。接著臉上痛冷,夜天凌劍峰微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自他面頰狠狠抽過,雖不見傷口卻通徹骨髓,立刻半邊臉紅腫起來。

  「這是警告你以後莫要對鳳姑娘出言不遜。」夜天凌長劍不知何時已然歸鞘,漠然說道:「回去轉告始羅可汗,他若是不會管教兒子,便多娶幾個王妃,免得後繼無人。」

  卿塵聞言險些笑出聲來,笑意盈盈抬頭看去。夜天凌此時多加維護,說明那晚躍馬橋上之事他確實相信她並不知情,這讓她心裡有種風輕雲暢的感覺。

  夜天凌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微暖,但接著又恢復冷峻模樣,不見溫度的神情猶如冰霜封凍,似乎隱含不滿。卿塵察覺他這稍許的情緒變動,略有些愣愕。

  匡自初老謀深算,知道今日決計討不了好。他倒也算當機立斷,見統達狼狽離去,假意笑道:「既然有凌王爺在,淨血閣便先行一步了。」說罷對屬下一示意:「我們走!」

  「留下冥魘!」卿塵上前一步道:「四哥,不能讓他們帶走冥魘。」話剛出口,突然想到冥衣樓與夜天凌尚是敵非友,他怎會援手去救冥魘?

  夜天凌回頭看了她一眼,對淨血閣道:「鳳姑娘說話你們可聽到?」

  挾持冥魘的紅衣人將冥魘拽至身前:「你倒是放箭試試看,看誰死的快些。」

  夜天凌刀削般無情的嘴角露出一絲譏誚笑意:「我說最後一遍,放下人。」

  那紅衣人拖著冥魘慢慢後退,夜天凌目光清寒,負手身後似閒庭散步一步步向他走去。

  那人喝道:「站住!再過來殺了她!」

  夜天凌目若青鋒,看似沉寂卻冷冽攝人:「那麼你們便一同陪葬,也合算。」

  語意森然無情,那人不由心底生寒。就在他心神動盪的那一剎那,兩人之間驟然爆起凌厲寒光,白練如雪,劍氣催的陽光似乎霜凍,天地換顏。

  一道奪目光華魅影般自夜天凌手中斬向那人咽喉,光影之中,那人倉促後退,橫劍身畔,駭然不敢上前。冥魘無力的身子已被夜天凌抬手接過,軟軟靠在他身上。

  出劍、退敵、奪人,一切盡在彈指間。

  淨血閣其他人被夜天凌的劍氣激起殺性,目露凶光。幾人足下方動,卻見一排長箭勁風激盪迎面飆來,連珠九箭擦身而過齊齊釘在他們身前,雖不曾傷人,卻逼的他們無法展開身形。

  「呵呵,抱歉,手癢了。不過你們最好別動,刀劍無眼不是說笑的。」十一手持纏金長弓,滿臉無害的笑容,颯爽的像那藍天下的陽光一般,比起夜天凌的清冷無情,實在更叫人恨的牙根癢癢,無奈他身旁黑黝黝成排成列的弩箭殺氣十足,無人敢妄動一分。

  匡自初驚疑萬分,盯著夜天凌手中之劍:「歸離劍!你自何處得來的?」

  夜天凌看了眼半昏半醒的冥魘,將她打橫抱起交到卿塵身邊,丟下幾個字:「你不配問。」

  冥魘恍惚中看到一雙眼睛望向自己,眼底依稀冰封萬里,卻猶如深夜無垠,帶著某種魔力般叫人感到安定。心中一鬆,強撐著的心志終於潰散,昏昏然逐漸失去知覺。

  匡自初隱忍心中殺氣,抱拳道:「青山不改,他日相見在下定向凌王爺請教高明。」

  夜天凌漠然不理,只低頭看了看冥魘,發覺她內傷不輕,將掌心貼在她後背緩緩以內力助她療傷。卿塵將傷藥送入冥魘口中,抬頭看到夜天凌稜角分明的側臉,輕聲對他道:「四哥,多謝你。」

  夜天凌從上而下將她打量,目光停在她臉上,不由想起這兩天四處尋不到她人影心底莫名焦慮,眉心一皺。卻見她眼底清澈波光漓漓盈著欣喜,一時又不忍出言斥責,只淡淡道:「沒事便好。」

  十一收了弓箭,帶幾名侍衛過來,正聽到卿塵在問夜天凌:「你們怎麼會找到這裡來?」他十分頭疼的說道:「你也不算算日子,那晚躍馬橋上說是三天,如今已是第五日。四哥留在漠北尋你的近衛還沒趕回來,這裡又險些將伊歌城翻了個底朝天。若不是今日追蹤統達竟在此處遇到你,還不知找到什麼時候。剛從戰場上回來,你倒是讓我清閒幾日也好。」

  卿塵神情微微一動,並沒想到自己離開四面樓數日不歸,夜天凌這邊竟會如此反應,心中感動又略有歉疚,面上卻不和十一服軟,對他挑挑眉梢悄聲做個鬼臉,看著十一無奈的樣子,「撲哧」一笑。雪戰在腳下蹭來,待她招呼時「嗖」的跳上懷中,蹲在她胳膊間神色睥睨的看著十一,一對異瞳金光隱隱,神氣非凡。

  十一手撐身旁大樹,俯身皺眉和雪戰對視片刻,對她說道:「真怕了你了。」搖頭失笑。

  此時冥執冥則等毒性已去了八九分,一同上前對夜天凌道:「冥衣樓承蒙凌王爺援手,不勝感激。」

  夜天凌面無表情的將目光自卿塵身上移開,站起來。卿塵心想不妙,看他神色沉峻,莫要再起衝突,誰知他只是隨意看了冥玄等人一眼,並未如何。

  冥玄又道:「恭喜鳳主收服雪戰,七宮護劍使誓死效忠,絕無懈怠。」

  卿塵微笑道:「有勞諸位。」見夜天凌眸中掠過絲疑問,她正容說道:「四哥,那晚躍馬橋之事我無力阻止,但現在可以冥衣樓主的身份保證,絕不會再有類似事情發生,還望四哥不計前嫌。」說罷攜七宮護劍使合身一拜,以示陪罪。

  夜天凌似是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只淡淡說道:「若此間事了,便該回去了。」

  卿塵起身道:「我還有些事情未了。」

  夜天凌雖不清楚她和冥衣樓究竟發生何事,但也看出兩者關係已變得非同一般,當著冥玄等人不便多問,只簡單道:「還有何事?」

  卿塵笑意一斂,神情肅淡,對冥玄等道:「冥衣樓總壇非常之地,竟被敵人輕易突襲,可想過是何原因?」

  冥玄先行謝罪:「屬下失職,請鳳主責罰。」

  卿塵鳳眸清銳:「我要得不是責罰,而是解決禍患。」說話時目光自七宮護劍使身上一一掠過,眾人在她的注視中無不生出異樣的感覺。夜天凌從旁冷眼相看,突然一抹薄銳的笑意自唇邊掠起,滿是有趣的神情。

  冥玄在卿塵的目光中沉吟一下,終於自嘴中吐出兩個字:「內奸。」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10 AM

29、雲破日出青山遠

  卿塵眸底波光一動:「那你有何想法?」

  「查。」冥玄就一個字。

  「由何查起?」卿塵問。

  「還請鳳主示下。」冥玄答。

  七宮護劍使無一例外的看著卿塵,如果說接任樓主之職是天意,那麼能否服眾便是人為。

  卿塵明知冥玄亦是因此才將事情完全交於她處理,聞言還是有燉了他的想法,相信如果現在把面巾掀開,他臉上定是一副欠揍的笑容。她星眸淡亮,「那麼,我想先去看看魘切的屍身。」復又轉身問道:「四哥,可願一同?」

  夜天凌點頭,對十一道:「十一弟,整肅三軍,稍後返京。」

  十一道:「好,我在谷外等你們。」又對冥玄笑說:「四周淨血閣那些死人,我負責殺,你們自己埋,大家公平合作。」

  冥玄拱手道:「多謝十一王爺。」十一一聳肩,轉身先行離開。

  夜天凌便陪卿塵同去,前面早有部屬帶路。

  天瑤宮後堂,魘切的屍體靜靜躺在地上,覆蓋了一層白布。

  冥魘傷雖未癒卻堅持一同前來,此時上前輕輕掀開蓋著屍體的白布,原本沒有感情的眼中湧出森寒的殺意。

  一刀斃命,自脖頸處橫切而過割斷頸動脈,當時大量噴射的鮮血佈滿魘切週身。

  夜天凌征戰沙場,比這淒烈數倍的情形也司空見慣,無動於衷。冥玄等人出身江湖,更不把生死當回事。卻見卿塵亦不動聲色的俯身下去,仔細看察魘切傷口,夜天凌眼中多少有些詫異。

  「是刀傷。」冥魘低低的說。

  「嗯。」卿塵點頭,伸手道:「把你的刀借我一用。」

  冥魘手腕輕輕一動,那柄細巧的薄刀落入掌中,刀身猶如蟬翼,微微泛著妖艷的血色,是一把殺人的好利器。

  卿塵放了雪戰下地,雪戰對著屍體嗅了嗅,發出嗚嗚低吼。卿塵接過那刀,對身後眾人道:「你們在外面等我,不得吩咐勿要入內,冥則護劍使請留下。」

  除了謝經謝經,冥魘等都是神色一冷,卻是冥玄說道:「遵鳳主令。」帶頭退出天瑤宮,冥則板著張臉一絲不苟的立在原地。

  夜天凌自然沒有隨他們離開,而是留在一旁饒有興趣的看卿塵。

  卿塵對他舉了舉冥魘的刀:「我要驗屍了。你不會覺得噁心吧?」

  被夜天凌不滿的眼光一掃,她無辜的挑起俏眉:「凶什麼啊,那你幫不幫忙?」

  夜天凌面上冷峻,但似乎又如十一一樣也拿她有些無奈,在旁邊俯身蹲下,見她將薄刀小心的沿魘切頸中傷口插入,傷口和刀似乎吻合。她一邊看傷口,一邊對冥則道:「我來查兇手,你從旁看,到時候也好有個見證。」

  冥則注視她手中一舉一動,點了下頭。

  卿塵將刀左右動了動,皺起眉頭,又細細的研究了一下傷口情況,方收起刀來,然後認真的在魘切週身尋找蛛絲馬跡,突然發現魘切右手緊握。人雖已死去多時,但屍體還未完全僵硬,她想了想終於抬手去動。

  此時身旁一隻手擋來,是夜天凌,她不解的收回手,卻見夜天凌替她將魘切握起的手指慢慢撥開。

  立刻,有樣東西落入倆人眼中,夜天凌拾起來托在掌心掂了掂,那東西隨著他修長的手指微微晃動,沉沉的。冥則看到此物,本來死氣沉沉的眼中瞳孔猛的一收,但也沒有出聲。

  「金的?」卿塵問。

  「嗯。」夜天凌淡淡道,隨手撕了角衣襟將東西包起來,遞給卿塵。

  卿塵接過來,心裡很是慶幸自己不必直接用手接觸屍體以及這從死人手裡現場取來的證物,也不知夜天凌是真有心如此體貼,還是不過無意為之。

  夜天凌提起魘切右手,卿塵和冥則看到扭曲的手指處有幾點淤青,該是死前重擊了什麼東西留下的。

  冥則伸手將魘切睜大的眼睛輕輕合攏,夜天凌站起來,隨手將白布蒙上:「沒什麼了。」

  「嗯。」卿塵若有所思,對他倆道:「再去發現屍體的地方看看。」

  「好。」夜天凌沒有反對。

  卿塵出門前又示意雪戰在魘切屍體上嗅了一圈,和夜天凌及冥則一起來到事發第一現場,山谷南邊不算太茂密的叢林中。沿途看到冥衣樓部屬在處理善後事宜,粗略估計一下,死傷不在少數。

  卻沒料到發現魘切屍體的現場亦被清理過,卿塵皺眉:「只能大概看看是否還有意外收穫了。」

  三人在四周細細看察,雪戰跟著他們在草木嗅來嗅去。過了一會兒,卿塵和夜天凌對視一眼,彼此搖頭一無所獲。

  此時卻聽到雪戰發出低叫,冥則在旁回頭看去,突然長歎一聲,他目光落處幾片樹葉的陰影下有樣金色的東西,和方才在魘切手中發現的一模一樣。

  冥則上前揀起那東西:「不想他真的做出此等事情。」語意中儘是惋惜。

  卿塵接過那物,對冥則道:「回去吧,一會兒還要有勞護劍使。」

  冥則低頭道:「鳳主放心。」

  卿塵道:「若是你們不忍動手,不如看凌王爺願不願幫忙到底。」

  冥則看了夜天凌一眼:「清除叛徒是天權宮份內職責,凌王爺今日已多有照拂,不敢再加勞動。」

  卿塵點頭道:「如此便好。」

  回到分堂,冥魘等早已等得焦躁,從卿塵神色中看不出什麼端倪,更別說夜天凌和冥則臉上一成不變的模樣。

  謝經一見卿塵,便問道:「可有何發現?」

  卿塵掃視眾人一周:「大概知道兇手,不過,我還想驗證一下。」她對七宮護劍使淡淡一笑,指著不旁邊一張桌子道:「諸位可否將自己的兵器放於此桌之上?」

  冥玄之下,眾人臉上神色各異。兵器離身,對於江湖中刀頭舔血之人來說,是為一大忌。幾人和卿塵對視片刻,謝經抬手在腰間一彈,一柄軟劍出現手中,放在桌上,接著冥則亦將自己的寬刃劍和他的劍並列放下。

  餘下幾人,除了冥玄從不用兵器外,素娘是一條細巧銀鞭,冥赦是一把金算盤,冥執是一道索魂鉤,冥魘則是那對貼身薄刀,一把在她自己手中,一把還在卿塵處,卿塵自袖中取出,一同放於桌上。

  卿塵看著各樣兵器,說道:「抱歉,我將兇手鎖定在幾位護劍使中,只因能助淨血閣幾百人入冥衣樓總壇而不為人察覺,非是輕而易舉之事,只有七宮中首腦人物才能輕易做到。所以諸位,得罪了。」她停頓一下,看大家並無異議,繼續分析道:「我方才驗察魘切屍身,發現致命的是他頸中刀傷。這道傷口左淺右深,兇手若不是左撇子,那必定是自魘切身後下手,才會造成此種情形。而從傷口劃痕的走勢來看,我進一步斷定此人是從魘切身後襲擊他的。方才路上你們說過,魘切在冥衣樓中算得上是佼佼好手,那麼能悄無聲息自身後置他於死地,若非武功高出他數倍便是他非常熟悉之人。請問冥玄護劍使,諸位之中,誰能最令魘切毫無戒心?」

  冥玄沉默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但是卻看了冥魘一眼,冥魘臉色一變。

  卿塵順著冥玄的目光看向冥魘,接著道:「而且自傷口的開裂程度可以判斷,凶器是一把極其薄而鋒利的短刀。」

  話說到此,素娘忍不住輕呼了一聲:「冥魘,你……」

  冥魘心中陡然一股怒氣,脫口而出道:「鳳主是何意思?魘切是我部下,七人之中只有我用刀,難道鳳主的意思是我殺了魘切?」由於激動,她因受傷而比較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層紅暈,柳眉倒豎銀牙碎咬,看起來倒別有一種另樣的美。

  卿塵微微一笑:「少安毋躁,凡事都要有證據,我話還沒有說完。推算魘切遇害的時間,你和我、冥玄、謝兄、素娘都在一起,似乎並沒有殺人的機會。」她抱著雪戰走到桌前,說道:「大家都知道雪戰是難得的靈獸,我方纔已讓它在魘切身邊聞了氣味,不如我們看看它對誰的兵器有反應如何?」雪戰從卿塵手中躍至桌上,先在冥魘的雙刀上嗅了一下,立刻發出叫聲。卿塵拿起冥魘的刀道:「這把刀方纔我用來動過魘切的傷口。」

  雪戰繼續將桌上兵器一一辨認,到了冥則的劍時,又抬頭示意,卿塵說道:「冥則同我一起檢驗屍體,自然也留下了氣味。」

  謝經的軟劍,素娘的銀鞭,冥則的索魂鉤,謝經的長劍,雪戰依次走過,最後在冥赦的金算盤處停下,再次發出了低吼聲。

  卿塵走上前去,隨手撥弄那金算盤:「咦?這算盤似乎不太準,少了兩粒珠子怎麼算賬呢?那兩粒算珠哪裡去了?」

  冥赦唇上兩撇小鬍子動了一下,面不改色:「回鳳主,前些日子不慎丟了。」

  卿塵點頭:「原來如此。」回頭對夜天凌笑道:「凌王爺貴為皇子,府中定不缺金銀,不如請王爺賞賜兩粒金珠如何?」

  夜天凌劍眉一動,張開左手,兩粒澄黃的算珠隨著他挑動的手指上上下下,淡淡說道:「冥衣樓財大氣粗,一個死去的主事手中都握有此物,山野之中也可揀拾黃金,何用我凌王府費勁?」

  眾護劍使聞言色變,冥魘厲聲喝道:「冥赦!」

  冥赦卻不慌不忙,一臉和氣生財的樣子,畢恭畢敬的對卿塵道:「鳳主,屬下對冥衣樓忠心一片,與魘切情同兄弟,豈會做下如此事情?這兩粒算珠丟失已久……」說罷話鋒一轉:「何況……有人既隨鳳主驗屍,想必趁人不備丟放兩粒算珠在現場也不是什麼難事吧。」話中之意竟直指冥則。

  冥則臉色一黑,本就呆板的表情更為駭人,方要發作,卿塵對他一抬手:「哦,原來情同兄弟。聽起來你說的也不無道理,但我還有不明之處,尚要有勞。方才匡自初在冥執身上下了幾種劇毒,素娘和冥則略一碰觸皆難以倖免,你救護冥執一路回來,為何毫無中毒的跡象?是不是知道那鳳梃仙和蘇瑾黃滋味都不太好受呢?你臂上那道傷口淺了點兒到沒什麼,卻為何是由外向裡一刀,難道是自己劃傷的?我方才檢查魘切傷口,又怎麼覺得和你臂上的傷口像是同一利器所致,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你能否指點一二?」

  冥赦終於色變,卿塵不給他喘息的機會,鳳目一沉,直視冥赦眼睛:「冥赦,你的刀放在哪裡?靴底?腿側?腰間?還是袖裡?要藏一把貼身薄刀是不是有很多種方法不被人發現?」

  謝經等人早已將自己兵器收回手中,封住紫微垣四方,冥玄沉聲道:「冥赦,枉我對你信任有加,你竟做出如此無義之事。」

  冥赦眼神閃爍不定,他臉上慢慢顯出驚怕的神色,突然向卿塵跪倒在地:「鳳主,屬下知錯,屬下……」隨著話音驟然發難,兩柄淬著藍光的袖刀出其不意,帶著尖銳的嘯聲射向卿塵。

  刀來的雖快,卿塵身邊卻有兩點黃芒比刀還快,「叮」的撞飛冥赦偷襲的袖刀。

  夜天凌手中一直把玩的兩粒金算珠激落袖刀餘勢未衰,破空襲向冥赦面門。

  冥赦駭然驚退,人向門口掠去,素娘銀鞭橫空抽到,封死他出路,冥執冥則鉤劍雙至,逼上身前。謝經同冥魘沒有上前夾擊,卻分別守住門窗要位。

  卿塵對夜天凌燦然一笑:「四爺真大方,我還想這兩粒算珠能換不少銀兩呢。」

  夜天凌劍眉微蹙,瞥她一眼:「要錢不要命。」

  「呵呵!」卿塵樂道:「算你說對了。」說罷對冥玄道:「剩下就交給你們了,徹查同夥,一個不留。」

  冥玄躬身答道:「屬下遵命。」

  雪戰見卿塵轉身,立刻跟來跳上她的肩頭,卿塵被它嚇了一跳,抬手笑拍它腦袋:「別掉下來。」雪戰在她肩頭輕巧的轉身踩了個最舒服的位置穩穩的蹲下。

  紫微垣內冥赦被幾人逼得完全處於下風,冥玄感慨一聲道:「冥衣樓待他不薄,不知他為何做出這等事情。」

  卿塵輕笑一聲:「男人,無非為了權、色、財三樣,一會兒不防問問他,是為了哪樣。」

  冥玄呵呵一笑,卿塵道:「我送送四爺……」誰知冥玄立刻接話:「鳳主放心隨四爺回伊歌,屬下處理好此事便即刻前去稟告詳情。」說著一招手,有人連越影都牽了過來。

  卿塵看著冥玄露在面巾外那雙精明老眼,細眉輕佻,她何時說過要同夜天凌回天都?卻當著眾人不便多言,只好先牽過越影,隨夜天凌向谷外走去。

  谷外,夜天凌的坐騎風馳在一旁閒閒溜躂,突然見到越影,歡嘶一聲迎上前來。卿塵鬆開韁繩,越影小跑而去,和風馳耳鬢廝磨,親熱萬分。

  卿塵不由對夜天凌笑道:「風馳見了越影竟連你這主人也不理了。」

  夜天凌將長弓丟給身旁一個親衛,隨手對風馳打了個響指,風馳聽到招呼,扭頭過來。越影便也跟在身後,蹭到卿塵身邊。

  夜天凌揮手,各領軍整頓兵馬,啟程回京。他翻身上馬:「走吧。」

  卿塵伸手撫弄下風馳如雪長鬢,也上了越影馬背,但是卻道:「我不想回天都伊歌城,就送你們到這兒吧。」

  夜天凌意外的回頭:「什麼?」十一過來和他們會合,聞言亦是一愣:「卿塵,你不和我們回去見父皇?」

  卿塵對他笑笑:「見天帝?那自然就更不想了。」

  「為什麼?」十一問道。

  卿塵猶豫了一下,道:「不光是天帝,左相、湛王爺……都……最好是不見。」

  夜天凌眉心微擰,卿塵無奈抬頭,看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握著韁繩的手上,衣袖滑下一截,手腕處是夜天湛送給她的那串冰藍晶。

  只一瞬,夜天凌移開目光看向冥衣樓總壇,淡淡道:「那就別勉強了,十一弟,我們走。」調轉馬頭,逕自離去。

  「哎!四哥!」十一沒想到夜天凌費盡周折找到卿塵現在卻說走就走,卿塵見夜天凌決然而去,心底竟驀地一沉,那種被抽空了原本堅固的支撐,突然落往深處的感覺讓她一時愣在當地。

  「卿塵!」十一的聲音把她喚回來,她意外發現十一沒有掛著一貫懶散的微笑,卻是正色說道:「我不知道你同鳳相或者七哥怎麼回事兒,但四哥此次找你動用的雖是自己麾下玄甲軍,卻也驚動了父皇。不想鳳相在父皇面前給我們打了圓場,說剛剛回府的女兒被歹人擄走,才請四哥幫忙。四哥回去是必定要給父皇一個交待的,否則……」十一沒有說下去,但是兩人卻都心中雪亮,像夜天凌這樣帶兵的皇子,在天都調動兵馬本就忌諱,一旦天帝心中起了其他猜疑,怕便惹出些無謂的麻煩。

  卿塵皺眉:「鳳相?」

  十一點頭:「鳳相說那位二小姐閨名鳳卿塵。你……究竟是……」

  橫生枝節,卿塵歎了口氣,鳳衍這是何意?驚動了天帝,無事也變做有事,事到如今她又如何置身其外?她扭頭看夜天凌沿著狹長的山谷越走越遠,黑色深衣掠過微風,漸漸淡在深秋靜暖的陽光下,挺拔之中竟叫人覺得如此孤寂。

  這情景讓她再一次想起冰湖深處傲然的孤峰,千萬年寂靜,倒影裡唯有一色揪人心腸的清冷,默默無語的獨在天地間。他不會對任何人有任何請求,所有的一切都隱在自己心底,無聲亦無息。

  她愣愣凝視著前方,突然眼中掠過一絲繁複的光澤,調轉馬頭往夜天凌的背影追去。

  蹄聲清揚,帶著秋風快意陽光輕柔,驅退山間初起的涼意,踏碎天長日久的冰寒。夜天凌馬速似乎略微一緩,那背影在她眼中瞬間變得清晰,寂默的深黑依稀染上了淡淡金邊,逐漸融入秋陽餘暉的溫暖中。

  「你們倆簡直是我的剋星,我跟你們回去!」卿塵對並羈而來的十一無奈說道。

  十一挑了挑眉毛,那氣死人不償命的笑容回到臉上:「你是我們倆的剋星才對吧,我自從見到你,就沒睡過一晚好覺。」

  卿塵沒好氣的白他一眼:「彼此相剋水火不容勢不兩立不共戴天,這下你滿意了吧?」

  十一揚聲大笑:「你怎麼不去和四哥說這話?」他明知道卿塵不敢招惹夜天凌總和自己鬥嘴,故意逗她。

  卿塵毫不示弱,回道:「有本事你去和他說,你敢啊?」

  十一一攤手:「長兄如父,我不敢。」

  真夠坦白,卿塵憤憤瞪他,在他眼前伸出纖纖玉指:「做為交換條件,我要去吃裳樂坊的蜜汁脆鴿,還有千月坊的點心,還有……」

  「強盜!」他們此時已趕上夜天凌,十一笑道:「四哥,你要破財了。」

  夜天凌顯然已經聽到剛才他們說話,看卿塵鼓著嘴和十一一左一右來到自己身邊,漠然道:「我自會和父皇說清,你可以不回去。」

  卿塵無奈笑道:「四哥不會捨不得幾塊點心吧,剛剛丟了我兩顆金算珠,才換……」

  夜天凌目光掃來,她急忙搖手:「你別皺眉頭,我坦白從寬。」於是將自己如何在山間被劫,如何到了天都,如何被夜天湛救進湛王府,如何見到天帝,如何被看做是鳳家丟失多年的女兒,如何經營四面樓,又如何同冥衣樓扯上關係一一細說給他們,只是略過了夜天湛托靳妃對她所說之事。

  夜天凌靜靜聽完,突然問道:「你為何要做這冥衣樓主?」

  卿塵唇角微揚:「因為這樣就可以號令冥衣樓。」

  夜天凌似乎一直凝視著她的眸心,說道:「你要號令冥衣樓做什麼?」

  卿塵在他的眸光中轉出一抹清澈的笑容,她側頭看他,說道:「不做什麼。」

  夜天凌眼底不著痕跡的逸出絲淡笑,未再言語,過了一會兒方道:「近日是皇祖母壽辰,父皇心情該當不錯,不會怎樣。」

  夕陽下飛鳥歸林,暮色餘光落在心頭有種暖暖的感覺,卿塵颯然一帶馬韁,風馳越影並騎而去,青山漸遠,山回路轉又一峰。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11 AM

30、梅香雪影春離落

  待到進了伊歌城,幾條道路便分開來,南往四面樓,東往凌王府,西往左相府,他們在路旁勒馬,十一問道:「怎麼走?」

  夜天凌看向卿塵,卿塵沿著楚堰江望出去,似是在想什麼,突然回頭一笑:「勞煩四哥送我去左相府吧。」

  夜天凌有稍許的沉默,說道:「你不必顧忌我調動玄甲軍之事,我既如此做了,就必然有和父皇交待的說法。」

  卿塵道:「但畢竟鳳相已在天帝面前說下那樣的話,還是這樣好些。何況,我這個女兒他看來是認定了,躲不過,不如不躲,順勢而成反為上策。」她將馬鞭輕抖在手上纏了一圈,半真半假的歎道:「一入侯門深似海,不知我這到底是好運還是背運。兩位王爺到時候別忘了送份大禮恭賀鳳家二小姐認祖歸宗,如果送千月坊的點心,一定記得多要御瓊菱葉酥。」

  看著夜天凌劍眉半蹙,十一俊面犯愁,她悠哉笑著高高揚眉,打馬先行,神情中頗有些漫不經心認命的模樣。十一趕上來打量她一番,問了句:「你最近是不是經常和十二弟在一起?」

  「是啊,我們把伊歌城都串遍了,」卿塵道:「怎麼了?」

  十一搖了搖頭,說道:「怪不得這吊兒郎當的樣子和他如出一轍,一個他再加上你,以後在天都的日子還怎麼過!」

  卿塵俏眉斜飛,黠笑道:「別人好說,你可能真的不好過!」話未落地,忽爾揚鞭作勢往他馬後抽去,在他一驚之下,卻又撤鞭落空,原來只是嚇他。

  十一俊眸一揚說道:「好啊,竟敢誆我!」手中微抖,鞭如靈蛇纏來,立刻卷中她的鞭稍,方要帶起給她點兒小小懲戒,卻聽她突然喊道:「來人啊!有人欺凌民女!」

  聲音雖不大,卻引的旁邊不少人奇怪看過來,十一驀地愣住,手底一鬆,竟被她反手將馬鞭拽去,怒目瞪她:「真是小人手段!」

  卿塵策馬躲往夜天凌身後,順便丟來個得意的笑:「難道你沒聽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夜天凌就在近旁,安靜的注視著她和十一笑鬧,卿塵在他馬前擦身而過時突然發現,不知是否因為夕陽暖光格外輕柔,他稜角銳冷的面容之上分明帶著淡淡笑意,清朗而柔和。

  她突然覺得,如果他的臉上常常出現這樣的笑容,那麼寒冬亦會化作春日,風輕暖,花微香,山高遠,水東流,少年裘馬多快意,不枉人生長風流。

  次日左相府中侍女帶了一人來見卿塵,那人到了近前利落的給她行禮道:「鳳姑娘安好!」

  卿塵笑道:「秦越,你來這兒幹嘛?」

  秦越手中捧著個檀木小盒,遞上前道:「七爺聽說鳳姑娘回了左相府,讓我先送來這個。」

  卿塵接過來一看,盒中竟是那套碧色暖玉四君子杯,她知道那是夜天湛極喜愛之物,現下卻整套送給了她。他的心意,還是這樣淡淡的卻又明瞭萬分,將杯子把弄在手中,不由得有點兒犯難。

  輕輕的撫摸了一下杯上的花紋,她將盒子蓋好,復又交給秦越:「你替我帶回去轉告七爺,如此貴重的東西,我不能收。」

  秦越一時間有些為難:「鳳姑娘還請留下,我若這麼帶回去,定會被七爺責罵。」

  卿塵微笑說道:「不會,七爺脾氣好。」

  秦越皺著眉頭還要說話,卻見卿塵移開目光,身後有人溫文說道:「看來沒脾氣有時也不是件好事。」只見夜天湛緩步走來,對他一抬手,他忙將東西雙手遞上,先行退了下去。

  卿塵沒想到夜天湛親自來了左相府,無奈笑道:「誰說你沒脾氣了,平日溫和的人若是發起怒來,那才真的嚇人。」

  「我嚇過你嗎?」夜天湛笑問道。

  「沒有,」卿塵說道:「那是因為我不招惹你。」

  夜天湛俊目含笑,將那暖玉杯遞到她眼前:「所以還是收下吧,你不是說過用這杯子品茶,光看著也是享受嗎?」

  卿塵說道:「若不收的話,是不是便能見著你生氣是什麼樣子?」雖話這麼說,畢竟還是伸手將盒子接了過來。

  夜天湛卻溫柔笑道:「我然也有生氣的時候,但只會對別人,對你卻不會。」

  卿塵眼中的笑意微微頓了頓,隨意問道:「今日是太后大壽,你怎麼不在延熙宮?」

  夜天湛道:「本來是沒時間過來的,不過知道你回了相府,忍不住便想來看看,難得你在外面玩夠了,肯回家來。」

  聽他語氣像是寵溺孩子般笑意潤潤,卿塵心間略微有些異樣的感覺,然而那個「家」字卻突兀的顯現出來,她抬眼將四周□煌庭院看了看,說道:「突然有了這麼個『家』,還真不適應,才一天便覺得有些無聊了。」

  夜天湛俊朗一笑:「比起外面歌舞昇平的熱鬧,相府深苑倒確實顯得有些單調。」

  卿塵隨手折了一片葉子,拈在手裡,站在那兒深深看著他,而後歎了口氣說道:「你一直知道我在四面樓對嗎?」

  夜天湛低頭微笑道:「你的琴我雖然只聽過一次,但不可能忘得了。」

  卿塵想到這些日子以來四面樓如此大張旗鼓也很少見人挑釁鬧事,想必是他在背後多般維護,那日遇上衛騫醉酒,也是因他出言相助才得以化解。從相識的第一天,他總是於她需要之時安靜的伸出手,在她心頭溫暖覆蓋,叫人縱使心如鋼鐵也成繞指柔情,若是時時在他身邊,她不知道哪個女子能躲過這樣的溫柔體貼,不禁後退了一步,說道:「我早該猜到是如此,四面樓當真多謝你了。」

  夜天湛道:「其實我也沒做什麼,但歌舞坊間畢竟不同於他處,你在那兒總叫人有些不放心。」

  「無論如何還是要謝的。」卿塵低聲說道。

  許久不見夜天湛說話,她奇怪的抬頭,卻見他如玉的俊面之上有種雲淡風輕的憂鬱一閃而逝,「這話聽著分外見外。」他淡淡說了句。

  卿塵垂下了眼眸,只是無言應對,如果說她是在拒絕他,那麼每一次刻意的迴避都在他清風朗月般的微笑中顯得如此蒼白,甚至讓她懷疑一直以來都在沿著一個錯誤的決定,做著十分荒唐的事情。

  她情願夜天湛如李唐,假情假意,虛偽負心,或許那樣她便能以一種決絕的姿態唾棄或者報復,倒會比現在快意輕鬆。

  夜天湛並未再多言,只停留了一會兒便要趕回宮去,卿塵左右無事,便送他到相府門口。待他走後方要轉身回府,聽到後面有人叫道:「鳳姑娘!」

  她回頭一看,見一個年輕男子正走過來,玄衣輕甲,似乎有些眼熟。正思索間,那男子手扶劍柄行了個禮,她猛然想起這是夜天凌的近衛統領衛長征,那晚在躍馬橋上曾經見過。

  衛長征上前將手中兩包東西交給她,說道:「四爺讓末將給鳳姑娘送兩樣東西來。」卿塵掂量一下,覺得其中一包似是幾本書,便抬手打開來看,「哎呀」一聲喜出望外。

  裡面居然是在屏疊山丟失的《冥經論》和其他幾本手記。有些紙張因沾了水字跡變得模糊,被人用筆在一旁或多或少的補了起來,看那峻峭的筆峰很像是夜天凌的手跡。而另一包則是千月坊的點心,她見裡面有一半是自己喜歡的御瓊菱葉酥,心情雀躍,笑著對衛長征說道:「有勞你了,回去轉告四爺,就說……就說他還欠我裳樂坊的蜜汁脆鴿!」

  衛長征臉上似乎有難以掩飾的笑意,說道:「四爺還有句話,說裳樂坊的東西要現出爐的才好,聽說最近新多了不少西域的小吃,改日再請鳳姑娘一同去品嚐。」

  卿塵笑道:「如此多謝了。」

  太后八十大壽,因為是整壽,所以格外的隆重些。天都九九八十一坊華彰溢彩賀儀隆重,天帝為母后祈福納壽,特地下旨大赦了天下,四海一片昇平,普天同慶。

  依祖制,當晚太后賜宴延熙宮。宮中燃起無數盞琉璃萬壽燈,光華耀彩入雲霄,碧簷金闌和太液池中的倒影相互輝映,恍如瑤池瓊筵。

  殿內每隔三步,便有內侍捧燭而立,照的大殿明華如晝。裊娜宮娥魚貫而入,手捧金盞腳步輕盈,曳地長裙飄灑而過,環珮清越,帶著酒香馥郁芬芳。

  殿中歌女長袖善舞婉轉多姿,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一曲華美的歌舞唱畢,齊聲恭賀太后福壽綿長,流雲般退了下去。

  夜天凌略飲了杯酒,正同身旁太子說話,突然聽到太后叫道:「凌兒。」

  「孫兒在。」夜天凌站起來應道:「皇祖母有何吩咐?」

  太后道:「你一帶兵出去便大半年時間,漠北山高路遠,原以為你難趕上今日的壽筵呢,誰知竟是趕回來了,皇祖母心裡真是高興。」

  夜天凌從小便在延熙宮長大,同祖母感情深篤,說道:「皇祖母八十大壽,孫兒說什麼也要回來的,只是平日不能在宮中陪伴盡孝,還請皇祖母不要怪罪孫兒。」

  太后笑道:「這何罪之有?皇祖母問你,小時候你從延熙宮討去的那紫竹簫還有嗎?」

  夜天凌答道:「皇祖母所賜,孫兒自然好好收藏著。」

  太后扭頭對天帝道:「凌兒簫吹得好,可是多少年都沒聽著了。」

  天帝也笑道:「他經常帶兵在外,朕也極少聽到,今日不如借母后的光,令他為母后吹奏一曲賀壽如何?」

  太后道:「哀家正有此意,凌兒,你賞不賞皇祖母和你父皇臉?」

  夜天凌向來不會拂逆太后意願,淡淡道:「孫兒遵命。只是怕簫音太過清淡熱鬧不足,掃了皇祖母興。」

  太子知道這四弟生性淡漠,一柄簫吹得雖是極好,但確如他自己所說,太過清冷了,與這壽筵怕是會格格不入,於是笑道:「皇祖母,有簫無琴未免美中不足,不如請琴師來與四弟合奏,也添些熱鬧。」

  太后對太子道:「這主意倒不錯,但凌兒那性子從小便心高氣傲的,他能看的上哪個琴師?」

  鳳鸞飛伺候在天帝身邊,突然看到父親鳳衍對她遞了個眼色,略一思索已然會意,俯身在天帝之旁耳語幾句。天帝聞言對鳳衍道:「朕還真忘了,鳳家的二女兒不是彈的一手好琴,聽說連湛兒的玉笛都給比下去了?」

  鳳衍站起來恭聲答道:「小女卿塵倒是會彈兩首曲子,只是豈敢和湛王爺相提並論。」

  夜天湛臉上掛著溫文微笑:「鳳相不必謙虛,卿塵的琴技我心服口服,確是一絕。」

  天帝道:「朕倒想聽聽,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太后問道:「是不是鸞飛提起過的那個姐姐?哀家也早想見見,叫人去帶來吧。」

  太常侍孫仕安即刻安排內侍去左相府宣見,另遣人到凌王府去取紫竹簫。

  深秋晴朗的這個夜晚,卿塵沿著次第輝煌的燈火第一次踏入凌駕於整個伊歌城上的天子帝宮--大明宮。目所能及之處,滿月光華交接於宮燈錯落,大殿屋宇在光與影的輝映下壯闊鋪展,遙沒在遠處似無盡頭的天邊。

  台階甬道流光溢彩,回首看去,伊歌城內外盡覽眼中,城池白日規整的佈局在夜色燈火下彷彿連成了深深萬丈紅塵,高高在上的大明宮便如同天闕,執掌著人間生死悲歡。

  她從來不曾想到,命運巨大的齒輪從這一晚開始無法抗拒的沿著它既定的軌道緩緩契合,轉入了另一方既定的宿命,改變了她,甚至是所有人的未來。但多年以後再想起,如果當時有人給了她選擇的權利,她知道自己還是走入其中,即便前面是可以預知的浪濤風波,她也願意做這樣的選擇。只因有人願意在這選擇中站在她身旁,與她攜手,共赴前路,那麼,一切都是喜樂。

  她在宮娥的引領下進到延熙宮正殿,一眼便看到夜天凌坐在太子身邊。和這熱鬧的廷筵相比,他那身天青色的長袍未免有些肅淡,宮中華麗的燈火倒映在他的眼中,沉沉澱澱,給那清俊的臉龐增添了一點兒暖意。

  夜天凌目光淡淡掃過她的臉龐,自一旁宮娥手中的鋪了絲緞的托盤上拿起紫竹簫。

  卿塵斂衽俯身,對天帝和太后叩拜行禮。

  「好個俊俏的女兒。」太后滿眼讚賞的對鳳衍說:「鳳相好福氣,膝下兒女個個出落的非凡。」

  鳳衍忙答道:「太后洪福齊天,臣等不過得了您庇佑而已。」

  太后微笑點頭,問卿塵道:「你可願與凌王合奏一首曲子,給哀家賀壽?」

  卿塵路上已得知是為此事來的,只是沒想到合奏的人會是夜天凌,盈盈拜倒:「卿塵不勝榮幸。」

  左右內侍已備上紫檀浮雲案,取來宮中典藏的瑞鳳呈祥瓊瑤琴,大殿正中卿塵席地跪坐案前,微微側首調試絲絃,金燈玉影下她週身淡然流動著一層明淨清光,便似一幕安靜的畫面,隨著指下琳琅輕聲數點,大殿中諸聲皆靜,緩緩的退入一方清淨的天地。她轉頭對夜天凌道:「四爺請。」夜天凌目光落到她眼底,她微微一笑,靜候他引曲。

  紫竹簫在夜天凌手中打了個轉,輕抵唇邊,一縷明徹空靈的簫音悠悠飄出。

  眾人只覺耳目一清,隨著這簫音彷彿巍巍金殿化為天地,一片清潔純白遼遠無垠。瓊瑤玉雪中,似乎有若有若無清香浮動,伴著紛紛輕雪灑落人間。

  出人意料的,卿塵閉上了眼睛側耳傾聽,手落琴弦卻久久不動。

  簫聲漸行漸遠即將消失,忽爾她的手指隨意自弦上拂過,瓏玲音起乍然明亮,在這潔白無瑕的世界中仿若打開了晶瑩的光澤,一片冰清玉潔。

  夜天凌的簫音就在琴音飄出時回轉揚起,卿塵手指輕動細挑琴弦,每一個音符都那樣完美的追隨著紫竹簫的清揚,冰天雪地中點點寒梅迎風綻放,一片醉人艷紅欺霜壓雪林落於天地之間。

  她嘴邊露出一絲淺笑,睜開眼睛時正看到夜天凌深沉的眸子,那眼底是看不到邊的廣袤,無止無盡。有一點星光在那幽暗深處悄然綻放,她從那裡看到了寒梅睥睨風霜的凌傲。萬里冰封,千里雪飄,有誰知梅的風姿,梅的不屈,梅的孤高和梅的寂寞。指下隨他峻峭,琴聲如玉,清澈的低韻在這孤寂幻影中迎風流轉,蹁躚起舞。

  簫音不絕,如歌似泣,琴聲乍舒,低吟淺唱,似簫而再非簫,若琴已不是琴。

  金碧輝煌的延熙宮彷彿出現了一片寧靜的世界,雪光瑩瑩,疏枝綴玉,微風帶起紛紛然雪影梅香,一個是青衫磊落,一個是白衣翩然,叫人驚歎,叫人神往,叫人心中塵慮盡去,只餘這無限風姿久久縈繞心頭。

  清音盡收《梅花落》,簫聲遠琴音淡,夜天凌和卿塵面向太后拜倒:「恭賀太后福壽萬年,慈恩綿長。」

  「好,好。」太后滿意的對卿塵道:「過來讓哀家看看。」

  卿塵輕輕斂襟起身,身後披帛迤地鋪展,步履從容邁上了席邊玉階,再對太后一福。

  太后慈祥打量她,說道:「嗯,才貌雙全,知書達理。」復又對天帝笑道:「皇上,這樣的好女子哪裡去找,不如和鳳相要來咱們家做媳婦如何?」

  天帝對卿塵也頗為喜愛,道:「母后所言極是,只是中意給您哪個孫兒?」

  卿塵心間大驚,驀然有數道眼神齊刷刷的落在她的臉上。卻聽太后道:「凌兒經常帶兵在外,府中總沒個人也不是辦法……」

  話未說完,夜天凌已離席拜倒打斷了太后的話:「皇祖母,孫兒……」他沒有說下去,而太后也突然停住了沒有再繼續。

  夜天凌雖然神色平靜的毫無波瀾,但是卿塵從他抬起的眸中看到了某些東西,是令人不解的驚訝、決絕、漠然,還有隱藏至深的一抹矛盾的痛楚。這所有的情緒都在他黑寂的眼底一掠而過,快的叫人懷疑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延熙宮中突然陷入了一種莫名的安靜中,沒人任何人說話。

  短暫的沉默瞬時消失,太后滿是擔憂的看了夜天凌一眼,歎道:「也罷,算了。」

  似乎有數人驀地鬆了口氣,一旁,夜天湛隨即對太后笑說:「皇祖母,鳳相剛剛尋回女兒才幾日,您便給嫁了出去,這叫鳳相和夫人如何捨得?」

  本來凝滯的氣氛隨著他風趣溫潤的聲音頓時一鬆,春風拂面,鳳衍跟著笑道:「太后疼她,這是小女的福分。」

  鸞飛和父親對視一眼,也忙笑對太后道:「太后若是真喜歡我姐姐,不如留她跟在您身邊,我們姐妹也能常常得見,豈不兩全其美?」

  卿塵默不作聲,目光落在鳳衍處,又不動聲色的看了看鸞飛,不知他們打什麼主意。

  太后問卿塵:「你可願意?」

  卿塵只沉默了片刻,心中猶疑在明淡的微笑中未曾有絲毫表露,恭恭敬敬的對太后拜下:「卿塵年輕不懂事,日後還請太后多加教誨。」

  「如此甚好。」太后對夜天凌道:「凌兒,回去坐著去,皇祖母罰你一杯酒。」

  「是。」夜天凌淡淡答道,退回席上,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隨即又自己斟滿一杯,整整一個晚上,沒有再向卿塵這裡看一眼。

  卿塵隨在太后身邊,偶爾轉眸看到夜天凌削瘦的側臉,想起很久以前聽人說過,薄唇的男人,心中無情。夜天凌那冰冷銳利的唇角便像一道利刃,無聲劃過,薄薄的卻清晰的,將他和所有人分隔兩面。

  方纔那一瞬間,凜然,憂懼,驚怕等等等等的一切,都不如聽到他的反應時心裡的酸澀。

  拒絕了呢,卿塵對自己苦笑,那樣清楚的告訴了所有人,他不願。

  自己心中,為什麼如此難以平靜?手指在廣袖之下輕輕握緊,她不禁自嘲,女人,虛榮的化身,即便是被不想要的人拒絕,一樣會心有不平。那麼,換了他呢?

  信目看過席下,除了埋頭飲酒的夜天凌,太子、夜天湛、十一、夜天漓他們每一個人都有意無意的向自己看來。

  或安撫,或微笑,或溫暖,或還有一點兒叫人咬牙的戲謔。但是有一道目光帶來的卻是清晰的不安,九王爺夜天溟,他那叫人心悸的注視,自她本就不甚輕鬆的心頭沉沉壓過,彷彿刻意的留下一道無法忽視的轍痕。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12 AM

31、撲朔迷離起蕭牆

  聖武二十四年秋,延熙宮懿旨,封鳳家次女鳳卿塵為清平郡主,以延熙宮御女職隨侍太后。至此鳳家兩個女兒分別身處大明宮中內廷要職,備受天帝及太后聖恩隆寵,即便是敏誠皇后病逝多年,鳳氏一族依然在朝堂後宮根基穩立,無人能夠動搖。

  自那日以後,卿塵幾乎沒有和夜天凌說過太多話,雖然他每日必定會來延熙宮,但總也來去匆匆。太后知道大戰方休,尚有許多善後軍務需要處理,所以也只是留他小坐一會兒便罷。

  卿塵和夜天凌,兩人都對發生過的事情絕口不提,有時候甚至令人懷疑是不是曾經有這麼一件事情存在過。一個淡靜通透,一個面冷心深,只是偶爾的念想對視和平常言笑,一切都像那無波無瀾的深秋湖水,澄明中帶著無盡的幽深,叫人永遠無法探究。

  而這些日子,卿塵倒是見到了她一直以來有些好奇的人,夜天凌的母親,蓮妃。

  天帝自敏誠皇后病故以來,多年未曾再行立後,後宮之中以夜天湛的母親殷貴妃居首。殷貴妃的端莊華貴像大多數仕族女子一樣,帶著天生攝人的高傲,近乎完美的儀態和姿容有時讓人生出歎而觀止的想法。卿塵與她初次見面便犯了個疏忽的錯誤,無意將那串冰藍晶戴在手上。殷貴妃一眼望去,立刻投來近乎嚴厲的目光,那種居高臨下的置疑在瞬間又化作了雍容大方和頗為陌生的親和,卿塵雖此後將冰藍晶和暖玉杯都小心的收藏起來,卻也知道,殷貴妃心中對她的不滿已經無法避免了。

  與殷貴妃冠絕六宮不同,蓮妃以一種安靜的姿態存在於人們的視線,這個身處普通封號之下,卻美得幾令日月無光,星辰失色的女人,在整個大明宮中似乎是個異樣的禁忌,極少有人提起。

  卿塵偶爾會在太液池旁看到蓮妃,晚秋的太液池往往帶著迷離不散的水霧,空氣中淺霜般的涼意和望不透的高遠的天,她便駐足在這樣的深秋中寂靜的凝望太液池。

  仙姿臨水,恍如天人,沒有人願意去驚動那一方天地,一切的聲息言語對於她彷彿都是唐突的褻瀆,然而也沒有人見過她的笑容。她渺遠的姿態如一痕冰月,冷冷於瑰麗多姿的宮苑,寂寥相對著太液池旁瓊瑤碧閣,玉影繁華。她眼底中無聲無痕的憂傷,在淹沒了身邊所有的同時又冷然與一切毫無關係,甚至包括她自己。

  看到這樣的蓮妃,卿塵往往不由自主的想起夜天凌。那雙眼睛,裡面有著對這個世界同樣的冷淡和某些無法形容的東西,只不過對於夜天凌來說,或許更多了孤高倨傲,和幾近穿透人心的銳利。

  一個幾乎可以讓女人迷戀的女人,做為男人的天帝又將會怎樣的寵愛蓮妃。然而事實卻是,天帝從不翻蓮妃的牌子,從不曾額外恩賞,每月去蓮妃宮中的次數也不會超過一次。不僅僅是天帝,就連親生兒子夜天凌,也從小在延熙宮長大,很少去看望母親。太后在見到蓮妃時,總是會有一種比較特別的態度出現,至少,卿塵覺得和對其他妃嬪不同,但是她又不知哪裡不同。

  與這些相比最讓卿塵驚喜的是,她居然在延熙宮中遇到了碧瑤丹瓊兩姐妹。近一年未見,妹妹丹瓊都長大許多,眉眼清秀乖巧可人,姐姐碧瑤更是出落的婷婷玉立。當初夜天湛將其他女子一起自長門幫手中救出後,問清家世背景後各自妥善安置。碧瑤姐妹本就是因送選宮娥而來伊歌,此番雖誤了日期卻也可算因禍得福。

  瓊閣秋濃,轉眼已帶深寒,禁宮殿閣在肅穆的秋冬之際略顯得高峻,飛簷捲翹琉璃瓦上覆著風過初霽的清冷,龍壁玉階卻依舊耀目寒白。

  天地已是蕭索萬分,延熙宮中早早便添上了火盆。太后往年慣有腿疼的毛病,每年到了秋冬之時更因天寒加重,幾乎難以行走。卿塵熟知病理,每日用金針刺穴之法慢慢調治,再加以熱敷,不過半月時間,太后便覺得痛楚減輕,渾身亦輕鬆許多。

  天帝得聞此事龍心大悅,卿塵趁機請求天帝准許自己入太醫翻閱院典籍,此事雖並前無先例,但也不算逾制,再加上太后從旁說項,天帝竟破例准了她。

  這日午後,卿塵如往常一樣到太醫院翻書。太醫院典藏雲集藥草豐富不是民間能比的,她如同進入了得天獨厚的寶庫,每天都要看上一兩個時辰才回去,運氣好碰到老太醫令宋德方,便纏住他虛心請教一二。宋德方一來知她深受太后寵愛無法拒絕,二來常被她語出不凡的獨到見識所吸引,再加上她聰敏好學癡迷醫術,一老一少談得無比投機,漸成忘年之交。

  但今日宋德方卻不在,卿塵自己拿了卷《古脈法抄本》正看的入神,突然聽到身後有人低聲叫道:「鳳主。」

  以「鳳主」相稱必是冥衣樓之人,她微微詫異回頭看去,這一看,卻意外道:「是你……」

  身後,曾經總領欽天監、被稱作天朝星相第一人的莫不平,捋著頜下五柳鬍鬚正笑瞇瞇的看著她的驚訝。

  時值正午,除了幾位當值醫侍在外面,整個太醫院靜悄悄毫無聲息,她將書卷合上,靜然看著莫不平不語。

  莫不平手底翻出一塊紫玉牌:「屬下見過鳳主。」

  見了那天樞玉牌,她方相信眼前的莫不平就是冥衣樓的冥玄,之前在心中呼之欲出的疑惑於此迎刃而解,低聲說道:「我便猜或許是你,你竟瞞我這麼久!」

  莫不平笑,老臉上像開出了朵菊花:「鳳主之前並未曾相詢。」

  卿塵問道:「你怎麼來了這裡?」

  莫不平答:「屬下曾任欽天監正卿祭司,得天帝特許可隨意進出皇宮。再者和宋德方相交多年,來太醫院也是情理之中。」

  「你既是欽天監正卿,又如何會和冥衣樓這種江湖幫派扯上關係?」卿塵起身同他往太醫院深處而去,一面出言相詢。

  莫不平用他那蒼老中帶著幾分沉穩的聲音說道:「冥衣樓雖出身江湖,但自太祖皇帝始便歸附了天朝,歷來只聽命於夜氏皇族,是以難免與朝中有些關係。」

  「哦?」這個卿塵倒是從未聽說過:「太祖皇帝?那麼說,現在冥衣樓現在的主子是天帝了?」

  莫不平神色中帶了些許肅然:「不,現在的冥衣樓依舊效忠於先帝。」

  「先帝?」卿塵不由得微微揚眸:「願聞其詳。」

  莫不平知她對冥衣樓尚不瞭解,解決了躍馬橋之事後似乎對此也再無多少興趣,便解釋道:「冥衣樓自天朝開國始便只效忠於帝后,之對皇族來說,歷來是監督皇權的一個秘密,若皇族之中出現異常,便是冥衣樓行使職責之時。」

  卿塵不想冥衣樓竟牽連著如此複雜的背景,微微靜默後,乾脆問道:「簡單點兒說吧,冥衣樓找上我,要幹什麼?」

  「鳳主真是痛快人。」莫不平對她的利落一直十分欣賞,說道:「不是冥衣樓找上鳳主,是鳳主找上冥衣樓,或者屬下相信,是先帝托付了鳳主。」

  卿塵對他的措詞感到奇怪,提醒他:「先帝……已經歸天多年了。」

  「二十四年。」莫不平答道:「當今弟承兄業,登基整整二十四年。」

  「然後呢?」卿塵問。

  莫不平自懷中取出一個小包,打開來送到她面前。

  卿塵一看,居然是一截人骨:「這是……」話未說完,又「嗯?」的一聲,眼中露出凝重的神色,湊到那骨頭前仔細看了看。和普通的人骨不同,這骨頭依稀發出一種青灰色,她伸手自懷中取了一包銀針,挑出一根微微用力插入那骨頭中,再拔出來時,銀針已成了淡淡的黑色。

  「這是仁宗皇帝的遺骨。」莫不平沉聲說道。

  好大的膽子,卿塵神情一斂,抬頭:「你們偷入景陵先帝墓,把這個盜了出來?」

  「這對冥衣樓來說並不困難。」莫不平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雖是大不敬,卻亦是不得已而為之。鳳主對此有何看法?」

  卿塵接過那遺骨,細細看察,沉吟稍會:「如果我沒猜錯,這是一種慢性毒。你的意思是先帝……」

  莫不平點頭:「不錯,那麼鳳主可知是何人下的手?」

  卿塵盯了莫不平半晌,歎氣道:「問我?要我猜,最大嫌疑唯有……」說罷抬頭,看了看天帝理政起居的致遠殿。

  莫不平亦將目光投向致遠殿:「他若是正常登基,便自會知道如何掌控冥衣樓,而這麼多年過去,冥衣樓從未見過有人持皇族信物前來接掌。所以冥衣樓要做的,是輔佐正統的皇族登基,而絕不是效忠眼下的人。」

  卿塵略一思索,問道:「難道仁宗皇帝還有血脈在世?據我所知其膝下子息單薄,雖余有兩子,但已於聖武十年和十五年先後過世。如果天帝是軾兄登基,那你所說的正統皇族又指何人?」

  莫不平沒有立刻回答她,反而道:「鳳主是否和凌王很是相熟?」

  她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何出此問:「要說熟也未嘗不可,我和他相互救過彼此性命,是以比起其他人特別一些,但也僅此而已。真要說熟,倒不如說我和湛王熟些,我在湛王府中住過許久,這你知道。」

  莫不平點頭:「那鳳主看好凌王還是湛王?」如此敏感忌諱的話題,自他嘴中說出卻平平淡淡的毫不為奇。

  卿塵睫毛下的陰影微微一動,似有笑意自下面悄然溜出:「我記得你曾經說過,湛王尊貴不止於此。」

  莫不平微愣,不想她竟重提此事,被那清靈目光一掃,他突然忍不住也笑道:「鳳主莫打趣屬下了。」

  「玩笑而已。」卿塵眸中恢復幽然潛靜,說道:「你想聽真話?那真話就是,我看好太子殿下。」

  莫不平停了腳步,她也站住:「太子夜天灝,文足以治國,武亦平天下有餘。就地位、政績、人緣、性情、實力和天帝的恩寵,現在還沒有哪個皇子能替代,所以,我看好太子。」

  莫不平歎道:「可惜龍子龍孫皆非凡種,諸位皇子卻未必甘心其下。」

  卿塵靜垂的廣袖隨風一掠,淡然道:「然這與我何干?」

  莫不平道:「您是冥衣樓的鳳主。」

  微風拂面,卿塵抬眸,眼底清澈彷彿一縷陽光映在了微縮的瞳孔中,瞬間被那幽靜的黑色吸了進去,她笑道:「那麼你的意思是,讓我帶著冥衣樓出師勤王廢了奪位的天帝和目前的太子,讓你所說的正統皇族登基即位君臨天下?」大逆不道誅連九族的話,像吃飯喝水一樣自她嘴中說出,就連莫不平也著實有些受不了她的坦白,乾咳了一聲:「咳,鳳主。」

  「不是嗎?」她鳳目中淡淡閃過光華:「若你非可信之人,我自能將一切想法守口如瓶。但你既是冥衣樓護劍使,剛剛又說過那些話,你也知道,我不喜歡拐彎抹角。」

  莫不平和她在御藥房前遙遙站住,承認道:「這是冥衣樓的責任,鳳主是整個冥衣樓認可的主人。」

  卿塵安靜的站著,雲晴風冷,舉目天色無際,正午的陽光似乎太過耀目,將無數秘密接二連三透徹出來,曝曬在冬日干冷的空氣下,片片無聲的陳列,卻覆蓋著足以驚天動地的波潮。她心裡湧起一絲兒警醒,也十分需要時間思量琢磨,淡淡問道:「冥赦的事處理的怎樣了?」既不答應什麼,亦不否定什麼,如此一招小小的太極拳。

  莫不平答道:「這次進宮來見鳳主,最重要便是這件事。」

  「說吧。」卿塵道。

  莫不平道:「天璣宮一向總掌冥衣樓財政,冥赦不但背叛我們,竟還將樓中明裡暗中所屬的大半財產揮霍殆盡。我們看到的錢帳,多數是他偽造而成,真正所餘不足兩成。他是知總有一天難逃敗露,方才鋌而走險。」

  卿塵唇角逸出絲悠長的淺笑,說道:「恐怕還因不甘心屈身與你和謝經之下吧。」

  莫不平沉默片刻,說道:「鳳主與他們一面之下便看的如此通透,屬下佩服。」

  卿塵思索時眉心微緊,隨口說了句:「冥衣樓陷入如此狀況,你可當的好家呢。」

  誰知莫不平突然單膝跪下:「屬下失職,請鳳主降罪。」

  卿塵一愣,揮手讓他起來,沉聲說道:「這是太醫院,若被人看到豈不惹出麻煩?」

  莫不平雖然不再請罪,但神色卻頗為蕭頹:「這近二十年,屬下四處查找上任樓主下落及先帝突然駕崩的原因,對樓內諸事多有疏忽,使得冥赦趁機惹下此等大禍,實在無顏面對先帝重托。」

  卿塵並無意責罰他,只是道:「事情既已發生,多說自責之話無益。冥赦此舉,是否掏空了冥衣樓的財力?所餘還能支撐多久?」

  莫不平道:「幾個月尚可,但雖盡力整治彌補,也實為艱難。」

  卿塵粗略盤算,像冥衣樓這樣規模的組織,運轉起來是一筆很大的費用,她突然微微笑道:「這冥衣樓主還真不好當,你一個接著一個的給我出難題,我若解決不了,怕也沒資格再做這樓主了吧。」

  莫不平躬身道:「鳳主言重,冥衣樓內外生亂,其實是前所未有之艱難,鳳主於此時擔當大任,屬下必將誓死追隨。」

  卿塵笑了笑,說道:「去跟謝經說,四面樓、天舞醉坊和牧原堂我所有的獲利都不用算了,以後一併歸入冥衣樓的賬目中。還有現在的善堂……也先停了吧,若我估計沒錯,至少夠三個月之用,只要緩過一段時間自然便有法子周轉。從今日起天璣宮的職責暫由天樞宮代管,讓謝經和素娘從旁協助你,不要讓我看到再出差錯。」

  她平緩的說話中自有股淡定氣度,不急不徐,彷彿於目前的困境也只是一笑,從容中指點,自迎刃而解。莫不平恭聲道:「屬下遵命。」

  卿塵搖了搖頭,微挑眉梢:「我怎麼覺得這次像是做了十分賠本的買賣。」

  莫不平笑道:「其實還有個法子倒能一勞永逸,鳳主也不必賠本了。」

  卿塵略感興趣,扭頭道:「說來聽聽。」

  莫不平問道:「冥衣樓歷代負責監守皇族寶庫,若能依《冥經論》中地圖指示開啟應急,所有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卿塵道:「《冥經論》一書我幾乎能倒背如流,怎麼從來沒見過什麼地圖?」

  莫不平十分感慨的說道:「如此說來《冥經論》果然在鳳主手中,真乃天意,此書向來是由冥衣樓主掌管,鳳主與冥衣樓無論如何也脫不開干係的。鳳主可曾發現書面水火不入?那其中便封藏了寶庫的地圖,但只有地圖卻不行,還要有開啟寶庫的鑰匙。」

  卿塵微微抬首,目光靜而悠遠,或許所有的一切也都只能用天意來解釋,她想起當初在竹屋與夜天凌遇襲之時,所有醫書都曾因浸水而毀壞,唯獨《冥經論》完好無損,卻原來是這個原因,問道:「那鑰匙又是什麼?」

  莫不平道:「紫晶石雕琢而成的一道串珠。」

  紫晶串珠!卿塵眼底輕輕掠過微光,她追問道:「現在何處?」

  莫不平將聲音略微低下:「蓮池宮,屬下查了很久,先帝當年並沒有將此交給敬惠皇后,而是賜給了當時還是貴人的蓮妃娘娘。」

  卿塵修眉淡蹙,十分不解:「怎麼會是先帝賜給蓮妃娘娘?」

  莫不平道:「蓮妃娘娘曾是先帝的寵妃,當今即位後,先帝所有妃子依律削髮送至千憫寺禮佛,唯有她留在宮中,晉封為妃並於聖武元年誕下了皇子。」

  卿塵沉默著跨過一道側門,往前走了一會兒,忽然伸出只手在莫不平面前,用手指在掌心寫了個「四」字,然後抬眸以問。

  莫不平看著她,唇邊皺起笑紋:「鳳主聰慧,但屬下也只是猜測,尚未證實。」

  卿塵看著紅瓦宮牆上露出的一方藍天,轉而扭頭似笑非笑望向莫不平:「你這哪裡是給我主意,分明是又丟來問題,從蓮妃娘娘那兒拿到紫晶串珠談何容易?」

  莫不平道:「此事與冥衣樓相關密切,總是要解決的,至於究竟如何處理,還請鳳主定奪。」

  卿塵緩步踩在青石磚上,微微側身:「此事我知道了,不急著辦。」她輕輕一笑,忽然說道:「對了,有件事忘記告訴你,《冥經論》是曾在我手中,但來天都之前便丟了……」

  莫不平大驚失色:「什麼,丟了?」

  卿塵笑道:「嗯,丟在漠北了。」

  莫不平半灰的眉毛擰在一起,半晌無語,似是一時不能反應,許久方說道:「漠北之大,卻要如何尋找,鳳主若能記得大概在什麼地方遺失的,屬下即刻譴人去……」卻見卿塵擺擺手,慢條斯理說道:「不過,也巧得很,四爺回天都的時候竟又給找到帶了回來,現在還在我這兒。」

  莫不平頓時苦笑,說道:「鳳主,屬下現在覺得無論是賠是賺,所謂買賣當真都十分難做。」

  卿塵忍著笑道:「沒讓你去漠北找書,你便已經是大賺了,以後別忘了謝謝四爺才是。你先回去吧,改日出宮我去四面樓找你。」

  莫不平面上儘是憂喜無奈交集,看看四下無人深深的對她一拜,如命轉身先行離開。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12 AM

32、冰清玉潔冽寒深

  臘月微雪,百花盡偃的時分,延熙宮東苑卻有幾株一抱多粗的素心臘梅開的甚好,玉質金衣,傲寒怒放,未進宮門便有梅香盈來,浮動於冬日靜冷,沁人心脾。

  今日朝中有事耽擱,夜天凌來延熙宮略晚了些,他卻也並不急,只是緩步而行。

  延熙宮的每一處都透著祥和與安寧,便是時至寒冬萬物蕭索,宮中仍舊隨處可見綠意。他依稀記得有些花木還是自己隨太后親手所植,其中便有不遠處一排忍冬籐,在天地清寂之時於朱牆苑影中攀援著深碧的色澤,幾分雪意反而成了陪襯,更顯出這翠色的醒目。年年夏時籐樹花開,金銀交織,清靈招展,更加十分可人。他腳下稍微停了停,一向冷淡的唇邊略略浮出輕淺的弧度。

  微風偶過,薄雪細細的捲起一層風色,苑中臘梅樹微微一晃,數瓣清香落下,跟著飄來幾點女子輕聲的笑。他轉身往那邊看去,只見有侍女站在臘梅樹下,樹上似是有人正在採摘梅花。

  玉白輕褶的長裙在枝頭掠過,晃動梅香點點,他聽到一個侍女滿是擔心的說道:「郡主,您還是下來,我去叫內侍們來折吧。」

  細枝雪影間,竟是卿塵一手提著個小小竹籃,一手扶著枝梅花,藉著樹下木梯,有些驚險的踩在平伸出來的花枝上,自這裡看去,竟像是俏然立於一樹玉色花影中,風過時衣袂飄搖。

  隨著修白的手指輕巧一動,便有幾點臘梅被她托在掌心,她不時低頭和樹下站著的碧瑤說話,見碧瑤提心吊膽,笑道:「這麼矮的樹,你怕什麼?自己采多有趣。」

  碧瑤道:「若給太后知道了,說不定便要挨數落。」

  卿塵道:「你不說,誰知道?若知道了,就是你說的!」

  丹瓊和卿塵一樣也在樹枝間,說道:「就是,姐姐不說,沒人知道!」

  碧瑤嗔道:「就你話多!」

  卿塵笑著又將幾朵臘梅收入籃中,抬頭望去,這個方向恰巧正對著蓮池宮。

  她扶著花枝,透過飛角重簷遙想那座大明宮中唯一以后妃封號命名的宮殿,似看到蓮妃絕色漠然的神情。這個美麗更勝幽幽清蓮的女子,究竟在兩代帝王數十年光陰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數日來她反覆思量那日莫不平所言,撲朔迷離中又有幾分真假?倘若一切皆為事實,每一個人不知又會面臨什麼樣的局面?

  正胡思亂想,突然聽到下面碧瑤叫了聲:「四爺!」

  她低頭一看,夜天凌正負手站在樹下,目光剛剛自蓮池宮方向收回來,淡淡落至她的眼底,其中有一抹異樣的神色無聲而過。兩人一上一下對視了片刻,卿塵被他看的有些心虛,面對著如此透穿心腑的目光,那些與他有關的秘密彷彿不知該藏往何處,怎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無處遁形。

  夜天凌開口問道:「在樹上做什麼?」

  卿塵扶著樹枝笑道:「采臘梅,你要不要?」說著俯身將手中一朵梅花托在掌心給他看。

  夜天凌垂眸看去,那素黃的花瓣層層輕綻,其中細蕊分明,如同薄玉雕成般輕盈的襯著她柔軟的手,帶著臘梅獨有的醇質的香氣。卿塵示意他抬手,便手掌一傾,將花朵放入他手中,他似是微微笑了笑,說道:「下來吧,上面危險。」

  卿塵看了看籃中:「我才採了小半。」

  夜天凌道:「底下這麼多,為何偏要采枝頭的?」

  卿塵笑著仰首:「你看,那枝頭的梅花和下面的不同,昨日雪前像是下了會兒冰雨,那幾枝臘梅是別樣的呢。」

  夜天凌隨她手指的地方看去,原來高枝處有幾枝梅花著了冰雨,天氣忽冷便包裹上一層寒冰,此時自輕薄的陽光下看去,如同一件剔透的冰墜,高高掛於枝頭。冰中偶爾閃過清透光澤,似給中心梅花鑲上了晶瑩的外衣,冰蕊含香,獨具仙姿。

  卿塵側頭微笑問他:「好看嗎?」

  夜天凌目光自臘梅的花間落在她清秀的臉上,停頓稍許,方淡淡道:「不錯,很美。」但卻伸手示意,仍舊要她下來。

  卿塵沿著梯子離開枝頭,撐在他手上一跳落地,說道:「你今天來的不巧,太后午睡未醒,你若不急著走便等一等。」

  夜天凌點頭,伸手幫她壓下花枝,卿塵自上面挑了幾朵,說道:「換一枝,這樣各去幾朵,一樹花還是疏密有致,便不會破壞原先的美。」

  夜天凌道:「怪不得你採的這麼慢。」話雖這樣說,他似也不急,在旁閒淡的隨手攀著花枝,令卿塵去挑。

  於是倆人便在幾株樹下走走停停,卿塵仰著頭指點選取,夜天凌身形頎長修挺,只一伸手便能觸到她手不能及之處,不多時便又採了半籃,她笑道:「你若早來,我倒不必麻煩了。」

  夜天凌神情輕鬆,唇角似始終噙著絲淡淡的笑意,說道:「你要這麼多臘梅做什麼?」

  卿塵見花已足夠,便同他一起往宮中走去:「臘梅清熱解毒,順氣止咳,是很好的藥材,還可以做成香料或用來浸水研墨。延熙宮中其實很多草木都很有用,你看那忍冬籐,它的花性寒、味甘,能治風除悵,消腫散熱,取汁液敷面能去皺駐顏。那兩株白果樹,其果實斂肺氣、定喘咳,促進體血循環,可以減輕手腳冰冷麻木的症狀,但不能多吃,因為略有微毒。還有些花木現在被冰雪掩了看不到,但都各有用處。」

  夜天凌負手緩步,環視自幼便十分熟悉的宮苑,聽她娓娓道來,竟如洞天別樣,換出另一番風景。他今日似是格外空閒,待在延熙宮看卿塵擺弄採摘來的臘梅,又一直陪太后用完晚膳。

  膳後碧瑤她們呈上來幾個岫玉小盞,卿塵道:「這是用前日曬好的臘梅花浸水煮的茶,太后和四爺嘗嘗看,略有甘味,生津止渴。」

  太后對夜天凌道:「什麼花草一經她的手就多出許多妙用來,如今我這裡光花茶便有十幾種。」

  夜天凌道:「早知如此,孫兒當初便該陪皇祖母再多種些草木。」

  卿塵笑道:「我聽太后說,這延熙宮中竟有不少植物是四爺親手種的呢。」侍女捧上清水淨手,她一邊說著,一邊扭頭對夜天凌望去,見他袖袍輕微掠起,手腕上戴著一道黑色串珠,正是很久以前她曾見過的那串黑曜石。

  那串珠顆顆透著沉斂的光澤,沉穩而安靜,卿塵看著夜天凌強而有力的手腕,一時間握著茶盞思緒萬千。

  關於九轉玲瓏陣,她曾詳細問過莫不平,莫不平對巫族和玲瓏奇石的來歷倒十分清楚,甚至告知她,在多年之前,冥衣樓本身便與巫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非但《冥經論》一書出自巫族藥師始祖之手,碧璽靈石亦曾是號令其族的唯一信物。

  但自冥衣樓歸附天朝始,巫族勢力便慢慢抽身其外,如今近百年變遷,巫族一脈人際凋零,幾乎已很難見到行蹤。對於她關心的移魂禁術莫不平也只是聽聞有其事而不知具體,並指明所謂禁術必定是有違陰陽之理,逆天而行,其門法往往或殘忍或詭異,是以才遭禁錮,十有八九已然失傳。

  而這九轉玲瓏陣更是從來沒有人見過,九道玲瓏水晶在戰亂之中多有流失,尚存於世間的則在太祖皇帝一統天下之後被收入宮中。對於這些說法,卿塵覺得事情似有那麼一點兒進展,卻叫人細思之下又心灰意冷,此時突然想起來,她看著夜天凌的手腕兀自出神,冷不防聽到夜天凌輕輕咳嗽了一聲。

  她驚醒抬頭,太后正滿含笑意的收回目光,而夜天凌眼中則帶著幾分探究與她對視。她沒精打采的抿了下嘴角,算作抱歉一笑,低頭慢慢飲茶。夜天凌心下奇怪,待要問,礙在太后前不好開口,亦不知從何問起。

  此後卿塵似乎情緒有些低落,並不像下午那樣說說笑笑。夜天凌在旁看了看她,起身道:「時間不早了,皇祖母早些歇息,孫兒明日得空再過來。」

  太后點頭道:「卿塵,去送送你四爺。」

  卿塵一愣,夜天凌每日來去,從未要人送過,延熙宮如同他家,又不會迷路。但太后既吩咐了,她便依言陪夜天凌出去。一路未語,她頗有些神不思屬的低頭走路直至宮門,見夜天凌的貼身近衛早已候在那兒,福了一福:「四爺慢走,卿塵不送了。」

  不料夜天凌卻不動,她不解的抬頭,見他正側頭看向自己,深深黑眸如若點漆,意味深長:「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多禮數出來。」他看似隨口說道。

  卿塵將心中複雜的情緒暫時丟開,說道:「禁宮之中你總是天朝凌王爺,我若沒大沒小,空給你我惹麻煩,四哥。」最後兩字輕輕喊出,對他一笑,指著他手腕處:「對了,這個黑曜石最好戴在右手,方可驅邪避害,護佑平安。」

  夜天凌抬了抬手:「我倒不知。你方才是在看這個?」

  卿塵點頭:「很罕見也……很配你。」

  夜天凌劍眉微挑:「這是父皇所賜,否則便送了你。」

  卿塵知道天帝所賜之物不可隨意與人,便笑道:「那我只有惦記著了。」

  夜天凌神情帶了幾絲戲謔的意味:「喜歡什麼可以私下告訴我,以後別在人前愣神了。」

  卿塵知道剛剛讓太后看了個笑話,俏臉一紅,嘟噥道:「若是能控制的了,也就不叫愣神了。」

  一絲笑意自眼底掠過,夜天凌站在階前扭頭看向燈火明暗的延熙宮,說道:「皇祖母最近精神不錯,多年痼疾竟也減輕許多,說起來倒要多謝你。」

  卿塵知他對太后極其孝順,說道:「你和太后感情很好呢,太后這麼多皇孫,唯每日惦念你,也唯你每日都來延熙宮。」

  「這兒清靜。」夜天凌淡淡道:「我自幼隨皇祖母長大,自然和別人不同。」

  卿塵隨口問道:「為何不是跟蓮妃娘娘呢?」

  此言一出,頓時後悔,她看到夜天凌原本清矍柔和的臉上驟然掠過一絲陰霾,眸底星子碎寒,彷彿什麼東西絲絲碎裂,不復再現。夜風帶著初冬的微寒吹起衣袂,她微微打了個寒顫。整整半日裡所有的輕鬆、閒暇忽爾如被風雪卷盡,一瞬間冬日又切實的佔據了眼前。

  夜天凌清冷的聲音傳入耳中:「夜深天寒,回去吧。」言罷返身而去,寥落夜色中那天青長衫劃出一道別樣顏色,又轉瞬何濃重的黑暗融為一體,消失在宮城深處。

  卿塵怔怔的站在原地許久,有一點難過從心口生出,絲絲縷縷慢慢變成整片擴散開來。不是因為他突然冷顏相向,而是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和那一瞬間眸底的冰寒,她知道其實他只是用那冷面無情去掩飾些什麼,一些不能言表的疼痛無奈或是,孤獨。

  一時間卿塵有種衝動,想將心中所知的那些秘密統統告訴他,如果可以解開他心底的那道結,如果可以留住他眼中那抹清淡的柔和,她願意去嘗試。然而黑暗中已看不見他的身影,卿塵轉回身去面對重重宮門,夜空如幕,鐘鼓遲遲,偌大的禁宮深深幾許,無聲的靠近過來,逐漸籠罩了一切。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13 AM

33、縱馬擊鞠奔月場

  天朝幅域遼闊,疆土廣大,自立國始邊境雖長有兵戎之爭,但亦與四域各國往來頻繁,尤其與西北吐蕃最為密切。

  聖武二十五年春,吐蕃贊普赤朗倫贊率王族子弟一行二百七十人東入天都,仁宗皇帝時下降吐蕃和親的景盛公主於離京二十六年後由兒子陪伴回朝,天帝降旨以長公主規格接迎,儀仗隆重浩大,乃是春暖花開之季天都一大盛事。

  四月辛卯,天帝為景盛公主、吐蕃贊普設宴建章宮含光殿,往年逢春秋兩季,天都皆有盛大的擊鞠大賽,參賽者一般以軍中將士為主,但自皇宗仕族、文武百官而至後宮妃嬪皆可上場競技,場面壯觀非常,今年更是因吐蕃王族來訪格外熱鬧。

  當日巳時,含光殿擊鞠場上早已立起兩個金繪彩雕球門,其後網以細鱗韌絲籠球,其旁各如雁翅般斜插一行明黃五龍旗。淺草綠茵的球場四周皆立金邊繡旗迎風招展,每隔十步有明甲羽林衛護立。主席側後設教坊樂隊,四角高台皆陳紅漆金鉚大鼓,其中又各有八面雙鳥長鼓排列場週四方。數名紫衣鼓手手執玉槌,單雙滾擊,大鼓之低沉與長鼓之高實配合著教樂坊中舞孃腰間小鼓間插,擊鞠場中氣氛喧鬧動地,華彩熱烈。

  場中各隊激烈競逐,旁邊數名禁中侍衛官身著紅衣,手持偃月桿巡邊拾球,天帝與太后、景盛公主於南面主台觀戰,東西兩側宴列三公九卿、妃嬪仕女及閥門宗族子弟,而吐蕃贊普赤朗倫贊卻率了一支十人的擊鞠隊親自下場,與各隊較量。

  擊鞠之技原本便相傳來自西地,吐蕃遊牧民族,馬匹駿壯,騎術精良,擊鞠之技亦十分精湛,赤朗倫贊率眾奔馳場上東西突擊,幾場下來,天朝禁中羽林軍及神策營馬球隊竟先後輸給吐蕃。

  擊鞠之戲,用兵之技,天朝自聖武朝以來兵事長盛,尤其與突厥常年交戰,輕甲騎兵發展迅速,軍中向以擊鞠訓練士兵騎術及馬上砍殺技巧,三軍將士多善此技,如此接連敗北,莫說天帝,在場眾人都十分氣悶。

  場中歡呼再起,赤朗倫贊一球透門再勝神御營,卿塵隨太后在天帝身旁,只見天帝眼中略有深沉,側案處夜天漓已「匡」的將酒盞一頓,雙拳緊握,幾乎便要拍案而起。

  此時她忽然見夜天凌略一仰頭,飲盡杯酒,隨手置盞於案,似乎扭頭和夜天湛對視了一眼,雙雙起身至天帝面前,說道:「父皇,吐蕃球隊技藝精湛,贊普遠道而來不能盡興未免遺憾,兒臣們想組支球隊與之切磋一下,還請父皇恩准。」

  太子在旁微微一笑,看似書卷氣十足的俊面上掠過英氣,說道:「四弟與七弟所言甚是,兒臣亦有此意,請父皇恩准。」

  天帝點頭道:「如此甚好,你們便隨太子下場擊鞠。」

  太子妃聞言輕呼道:「殿下……」

  太子輕輕皺眉,回頭看了她一眼,天帝眼光掃去,以目相詢。

  卻聽夜天凌道:「殿下前日射獵不甚傷了手臂,太醫囑咐應當靜養,恐怕不宜做此劇烈運動。」太子妃低聲道:「還請殿下保重。」

  夜天湛笑道:「父皇,此等小事自有兒臣等替父皇和殿下分憂,何需殿下親自下場。」

  天帝揮手令太子回座,說道:「如此你們要如何組隊?」

  夜天凌邀了五弟夜天清,九弟夜天溟同十一、十二兩兄弟,說道:「兒臣只需兄弟六人。」眾仕女宮娥見幾位皇子親自下場對戰吐蕃,紛紛招呼笑嚷,爭相往前去看。卿塵與鸞飛一同坐在太后身邊,見她亦面露驚喜,神采飛揚,目不轉睛的看著球場。

  過不多會兒,再聞金鼓雷擊緩緩作響,夜天凌率諸皇子換了騎裝策馬現身場中,但見夜天湛等五人皆著雲白武士窄衣,銀紋緊腕收袖,足蹬烏皮長靴,手持紅漆偃月球杖,唯夜天凌引馬當前,以金箍戴腕,手中球杖亦為金漆。

  廣闊球場上,各有白駒黃驄,紫騮青驥,赤驊黑驪,卿塵凝眸遙遙看去,同是一色白衣,於他們兄弟身上卻顯出不同的風神。凌王之冷、清王之穩,湛王之雅,九王之魅,十一之俊,十二之狂,各具其色,與吐蕃粗獷之風迥然而異,無怪乎身後仕女們竊竊私語喜笑相爭,大有眼花繚亂之勢。然卻不知為何,她總一眼便看到這熱鬧場中清冷的人,或者是因於他淡漠眉宇間的峻然自信,孤傲凌於週身,如一峰獨立天心,叫人堪堪無法忽視。

  夜天凌雖率眾上前,卻並未立刻開賽,反對赤朗倫贊說道:「贊普與球隊剛剛賽完一場,不妨休整片刻。」

  赤朗倫贊笑說:「多謝王爺美意,我等十人,王爺只率六人,方才休息已然足夠,可以開始了。」

  「好。」夜天凌與他相對一笑,各盡其禮,淡淡道:「贊普請!」

  雙方策馬入場,依禮仍由吐蕃開球。數十面金鼓隆隆擊響,聲勢震天,場中諸人目光炯炯,座下駿馬突突打著響鼻興奮難耐,已盡現衝鋒陷陣前的激昂。

  待到赤朗倫贊馭馬當先,手起揮桿,明漆七寶球在空中遙遙化作一道遠弧,直擊對方門前。隨著眾馬興奮長嘶,鼓聲大作,場中吶喊聲馬蹄聲混作一團,雜杳塵揚,拉開大戰。

  赤朗倫贊擊球而出即刻打馬進擊,數騎左右隨上,正是吐蕃善用的快攻之術。

  夜天凌手中金杖輕揮,兄弟六人快馳之時分別各據一方。赤朗倫贊定睛看去,卻是一、二、二、一梭形陣勢,此陣攻守皆宜,行動迅捷,乃是初時交鋒最佳陣形,他便知真正遇到了對手。

  果然短兵相接,吐蕃立刻有數名隊員被陣中四騎截下,而他身旁黃驄一閃,清王策馬緊逼,阻他攻勢。

  球落之處己方接應,正有三人打馬攻球,卻見一柄金杖橫空而至,一晃穿入吐蕃隊員杖下,倏忽如同修月金光,電閃之中已將球斷下當場,再見數柄杖前劃出一道利落金弧,綵球高飛直落中場。

  夜天凌斷球之後縱馬飛馳,梭陣立刻變守為攻,化作鋒矢陣形,射往吐蕃球門。

  赤朗倫贊大喝一聲:「好!」與吐蕃隊員返身追擊。

  馬球落處似眾矢之的,爭逐時一匹黑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斷開兩名吐蕃隊員,正是夜天漓衝入對手陣中。

  紅杖輕劃,奪球而下,那球前在他杖頭略停,晃過一人阻擋往前飛送,十一恰在此時縱馬門前,但見他英挺身姿與馬上忽爾側俯,尚未待球落地,「嗖」的一桿漂亮長擊,馬球應聲擦著對方守門官衣角破門而入。

  這一瞬間球過全場,連轉三人一氣呵成,快的幾乎叫人不及反應,觀戰諸人似乎都愣了片刻才猛然爆發出動天歡呼。

  十一和夜天漓雙杖相擊,痛快一笑,他們甫入球場便以快攻破吐蕃球門,使得天朝眾人士氣大振,擂鼓聲中搖旗吶喊,一時久久不息。

  場中戰事卻不停頓,吐蕃敗而不餒合軍反攻,天朝一擊得手迅速回防,夜天凌駕馭風馳如回風電激,金杖之下陣化偃月,吐蕃凌厲的攻勢如遇銅牆鐵壁頓時一滯。

  赤朗倫贊再次帶球前攻,卻被清王如影隨形附身攔阻,他左右突擊,忽爾橫杖一掃,球隨杖出,傳往己方隊員馬下。

  卻見馬側白影神來,夜天凌不知何時忽至近前再次斷球,其後夜天湛同夜天溟即刻並騎隨上,接球進攻。夜天凌白馬迅疾,與清王雙杖交架,赤朗倫贊頓時被擋在陣後。

  只見球場上吐蕃隊員紛紛合圍之中,明漆綵球附地滾動穿花亂眼,在夜天湛和夜天溟的球杖間往來交縱,配合的天衣無縫,瞬間跨越半場。

  臨至球門,他倆人卻忽然馳馬逼開攔阻,夜天湛回身前球杖從容一勾,綵球應手前去,在他白衣俊朗翩翩如玉的笑容中,其旁凌空黑影飛躍而來,半空時紅光電閃,一杖劃過,那球攜著風馳電掣之聲以強勁之勢吊角入門,正是夜天漓全力一擊。

  這球進的煞是漂亮,卿塵在觀台上忍不住暗喝一聲彩,身後宮娥更是歡聲驚叫,擊掌俏呼。夜天漓高舉球杖縱馬奔馳,對她們這邊遙遙致意,惹的眾女子笑鬧一片。他與十一兄弟倆人本就較為相像,此時並羈場中快如風影,看去更加不易分辨開來,只聽她們頻頻爭論:

  「十一王爺又進球了!」

  「分明是十二王爺!」

  「騎黑馬的是十二王爺!」

  「剛剛進球的是十二王爺!」

  「騎黑馬的是十二王爺!」

  「剛剛進球的是十二王爺!」

  說著說著便混亂不堪,鸞飛忍不住回頭笑道:「剛剛進球的不就是騎黑馬的十二王爺嗎,都糊塗了?」

  兩個侍女「哎呀」一聲笑成一團,太后及天帝等亦難耐笑意。一時間觀台之上笑語連連,春光溢彩。

  卿塵突然玩鬧心起,悄聲對鸞飛低語幾句,鸞飛抿嘴輕笑,回身招呼了幾個侍女過來吩咐了什麼,場中人聲馬嘶爭擊如戰,這邊觀台上忽有女子們齊聲喊道:「十一王爺,加油!十二王爺,加油!」嬌聲脆語,綵衣飄飛,聞之如珠玉齊鳴,觀之如百花鬧放,教樂坊不失時機的鼓樂大奏,頓時將擊鞠場中熱烈的氣氛推上一個高潮。

  卿塵笑倚在案上悠悠然的看著十一和夜天漓一瞬愣愕,接著先後露出陽光般笑容,雙雙揮桿回應。綠茵翠碧,春風明媚,美人如玉,兒郎英氣,好一番相映生輝。

  偶爾轉眸間,她發現一眾妃嬪中蓮妃漠然坐在落英點點的宴席前,神情冷淡的看著如火如荼的賽場。場中所有的華彩紛飛,絢麗激烈,入在她冰雪般的眼底,都悄而無聲的化作了蒼白。她便如同一抹幽涼,淒清冷對天朝一壁繁華江山,三春暖日亦無法融化她的神情,晴天碧日在其中支離破碎,落下微薄的聲息。

  卿塵在蓮妃和夜天凌之間輕輕轉過眸光,似覺得一縷薄冰化開暗涼,漸漸浸入心間,那一瞬間,似乎有心疼的感覺浮現,讓她默默蹙起了眉心。

  此時場中奔星追月,長楸走馬,吐蕃亦在赤朗倫讚的帶領下入進兩球,一時兩方平分秋色。擊鞠以五球定勝負,餘下一籌至關重要,先得者勝,兩隊球員攻守中神色凝重,無一懈怠。

  雙方皆是乘騎精熟,馳驟如神,天朝這方一直憑清王緊身相隨固鎖赤朗倫贊攻勢,以十一和夜天漓為前鋒驅馳快攻。吐蕃似乎已意識到這點,亦派兩人緊盯十一和夜天漓,彼此皆不相讓,漸成膠著之勢。

  此時吐蕃隊員將球傳至赤朗倫贊杖下,他快速帶球正欲搶攻,清王球杖當頭攔截,便在他驅杖側躲之時,一隻耀目紅杖忽爾橫入眼前,電光火石的一瞬,那球已被此杖帶去,九王夜天溟細長眼眸妖魅般閃過,青驥快馬東西驅突,已如利劍般插向吐蕃球門。

  夜天溟一奪下球,觀台之上的女子們即時歡聲為他助威,四面鼓聲急響,似將進攻的迅猛不斷推進。

  但見吐蕃球員左右夾攻而上,兩隻球杖交錯而來直擊夜天溟杖前,竟欲以蠻力強行阻止,夜天溟眼中異芒暴漲,手下紅杖帶球不緩,只聽「哧」的一聲磨擦悶響,在他球杖錯絞之時,對方球員長杖竟脫手而飛,直往另一人頭上飆射而去。

  在場眾人皆盡大驚,卻有一柄金杖破空掃過,那球杖猛然受阻在金杖之上繞起一圈,下落時被夜天凌抬手抄中。

  人人都鬆了一口氣,夜天溟細眸長瞇,神色陰鷙掃向那吐蕃隊員,兩方皆有些惱火,主席之上,天帝眼中於瞬間緩緩微沉。

  夜天凌神色冷清,縱馬與夜天溟擦身而過淡淡看了他一眼,上前將球杖還與那吐蕃隊員。赤朗倫贊用藏語對那人呵斥一句,夜天凌轉身時幾乎與他同時說道:「抱歉。」

  赤朗倫贊笑讓一禮,夜天凌略微點頭,小小變故轉瞬即逝,比賽並未因此中斷,夜天凌金杖當中號令,天朝隊中迅速合攏而成車懸陣勢,攻守合一,滾滾推動,已往吐蕃門前緊逼而去。

  吐蕃隊員全線回防,夜天溟帶球穿入夜天湛杖下,夜天湛與馬上輕側俯身,馳縱之間淺笑溫文,手中球杖如附鬼神,那球便像黏在半月一端,貼著地面靈巧趨避長驅直入,一連越過數道妨礙。待到球門之前,赤朗倫贊擺脫攔截,馳馬彎腰快杖來斷,夜天湛忽爾微微一笑,作勢攻門,球杖化了個靈巧半弧在球前一落,出其不意的竟往後擊去。

  赤朗倫贊意外一愣,夜天湛這一球便如長了眼睛般,精確的落入己方陣勢中心,夜天凌猛帶韁繩,風馳長嘶聲中前蹄騰空,但見他立馬揮桿,星眸精光驟閃,一道耀目金芒之下,那球如流星銳現,在長空下劃出一個完美的弧線,高高越過數名隊員頭頂,飛往吐蕃球門。

  夜天凌一擊之後,手中金杖傲然舉起,似已料定此球必勝。

  風聲穿過綵球鏤空花紋帶出入耳的輕嘯,吐蕃守門官飛身撲球,那球只是魅影一閃,嗖然擦著金雕門柱破入門中,韌絲球網被球上力道帶的長長撞出,悠長的迴盪一下,綵球靜然滾落草地之上。

  五支紅杖同時上舉,搭上夜天凌高擎的金杖,四面觀台轟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聲。

  金鐘長鳴以示勝負分出,天朝球隊拔得頭籌。夜天凌在雷鼓震天,聲樂四起的喧鬧場面中心冷峻駐馬,於狂熱高潮的浪端舉目漠然望向碧空萬里,然而亦只有一瞬,他的目光同眾兄弟交匯,深黑之中回湧暖意,清淡裡略帶笑容。

  他扭頭看去,赤朗倫贊笑道:「凌王爺好身手。」他於馬上抱拳道:「贊普承讓。」兩人場上一番較量,語中竟都有些惺惺相惜之意。

  赤朗倫贊帶了吐蕃隊員回席,夜天凌與五位皇子在天帝席前下馬復旨,天帝褒獎道:「凌兒今日做的很好,朕心甚慰,該當重賞!」

  夜天凌面色平靜,淡淡說道:「兄弟齊心,其利斷金,這場球是必勝的,兒臣不敢居功。」

  天帝聞言大悅,說道:「說得好,朕有你們幾個好兒子,後繼有人,我天朝必將百世興盛。」諸皇子躬身謝恩,席間文武百官齊聲稱頌,赤朗倫贊亦舉杯恭賀天帝。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14 AM

34、花令繽紛各自春

  天帝令皇子們歸席,與吐蕃贊普繼續宴飲,教舞坊的獻上新演練的胡歌鼓舞,席上觥籌交錯,鬥酒愉樂。

  過不多會兒,待歌舞結束,四周忽聞鼓聲再起。眾人皆停杯張望,場中幾道長長紅綢突然高吊起一個銅鏡大小的雕花金球,與此同時,場外一匹赤鬣錦鬃馬奔馳而來,馬上有一騎裝女子於疾馳之中彎弓搭箭,箭去如風正中金球。

  金球遇箭而裂,飄下兩條雪白的哈達,那女子還弓身後,竟脫開韁繩俏生生立於馬背之上,雙手平伸準確抄起飄落的哈達。

  眾人讚呼聲中,只見她馳至主台之前馬速漸緩,輕盈翻身,下馬將一條哈達雙折對疊,高舉與肩平,送至赤朗倫贊面前,脆聲一笑,說道:「聽說吐蕃國有以哈達敬獻貴客的風俗,歡迎贊普東來中原!」

  赤朗倫贊微笑受了她一禮,她將哈達放至座前,再對景盛公主獻上哈達:「歡迎公主回朝!」

  殷貴妃隨侍在天帝身邊,此時笑道:「原來是采倩這丫頭,就她古靈精怪的花樣多。」

  天帝亦笑說:「嗯,方纔的騎術箭術都不錯。」

  殷采倩說道:「皇上,咱們天朝男子馳騁瀟灑,女子也不輸於人,采倩想借擊鞠場地為皇上和贊普表演射花令,以助酒興!」

  這射花令是仕族子弟閒暇時常玩的遊戲,融合了箭術、騎術、花式擊鞠和文字詞令於其中,也是十分有趣,天帝道:「光是遊戲不行,朕命你們也比試一場,你覺得如何?」

  殷采倩道:「那便是雙龍搶令,采倩遵旨!」

  天帝問道:「你想邀誰和你搶令?」

  殷采倩略一思索,揚眸說道:「登山要登高山,比賽要尋高手。」說著她上前幾步在夜天凌身前一拜:「四爺的箭術在天朝軍中是數一數二的,采倩斗膽,請四爺賜教!」

  夜天凌微微一怔,場中輕聲嘩然,頓時議論紛紛,誰也未曾想殷采倩竟敢向凌王叫陣。夜天凌坐於席間,在她說完後略靜了靜未曾回答,殷采倩杏眸明亮,灼灼逼人的抬頭看向他,光彩飛揚的深處略有一點兒羞喜,夜天凌深邃的眸子和她淡淡對視,其中只是無底似的幽黑,絲毫不見任何情緒的波動。

  太后問他道:「凌兒,人家向你叫陣了,你還不快應下?」

  夜天凌聞言,方站起來對太后輕輕躬身,淡聲道:「孫兒遵皇祖母命。」眼光一抬,卻正落在卿塵身上,卿塵也恰往他這處看著,與他目光相觸的一瞬間唇角似有些許笑意的淺影,在陽光下清透浮過,轉而消失在眉眼的淡靜處,看向一旁。

  鸞飛手指叩了叩身前長案,突然低聲對卿塵道:「姐姐,咱們下場殺殺她的威風去,不能讓殷家太得意。」

  卿塵聽她如此說,微微挑了挑眉梢,問道:「你想要和四爺組一隊?」

  殷家內有殷貴妃主理後宮,外有湛王賢名遠播,與鳳家相互試探較量,已非一日之事。而鸞飛同殷采倩向來不和,自然不會讓她在此獨佔風光,如今要借凌王的強勢,壓制她的綵頭。鸞飛點頭道:「沒錯,這正是好機會。」接著對太后輕聲道:「太后,射花令沒有好配合可不行,我和姐姐去幫四爺好不好?」

  卿塵頗為無奈,卻也暗思鸞飛聰明,借太后懿旨行事,誰也沒有話說。果然太后聽了便命她們去,夜天凌此時已上馬入場,似並不在意與何人搭檔,只對她們點點頭,靜候殷采倩那邊邀人出賽。

  觀台之上,殷貴妃恰對夜天湛看過去,夜天湛微微一笑,長身而起,說道:「男少女多也沒意思,不如我與四哥一起陪她們射令吧。」

  他笑意潤雅,話說的在情在理,但如此一來,眾人多少都於場中覺出了些別樣的意味。此時天帝似是隨意說道:「灝兒,你下場去帶湛兒和采倩一隊,凌兒箭術厲害,別讓他們受欺負。」

  此言一出,殷貴妃臉色微變,鳳衍亦是神情一動。太子有傷在身,天帝卻依舊如此安排,其中之意已再明顯不過,天朝的江山將來由太子接掌,無論是誰也別想興風作浪。

  太子說道:「兒臣遵旨。」便在太子妃滿是擔心的目光中起身入場。

  殷貴妃即刻笑道:「皇上,看著他們竟叫人想起年輕時候,那會兒咱們也常玩這射花令的遊戲呢。」

  天帝神情淡緩,說道:「朕記得當初你可是射令的高手。」

  殷貴妃道:「臣妾還不是常常輸給皇上?」天帝笑而不語。

  卿塵手撫越影鬢毛,遠看著形勢微妙變化,好好一場遊戲弄得如此複雜,既覺無趣又有些好笑。她含笑側首,意外看到夜天凌唇角亦泛起一絲譏誚的冷笑,在她目光落去的時候夜天凌突然轉頭,倆人都在對方笑謔的神情下一愣,隨即不約而同的微微揚眉。

  鸞飛見對方定了人,便說道:「我猜他們一定是殷采倩射令,七爺搶令,太子殿下接令,咱們這兒如何應對?」

  射花令的遊戲一般是每組三人合作而成,場中四周高吊多個擊鞠用的鏤空綵球,每個綵球下掛著一道金牌,牌上書有不同的花令。場外先有令官給出花令首句,射令之人便要據此射下對應的綵球,綵球落地,第二人隨即跟上搶令。射失或射錯的一方必需對出花令的下句才有資格去搶,搶令時用擊鞠的長杖,要以最快的速度將球傳給接令之人,如此擊鞠的快和巧就十分關鍵。接令之人徒手接球,則最重要的便是馬背上的身手要好,但接令之後若連不上尾句,還是要將綵球拱手讓人。如此環環相扣,每一環節都講究配合默契,考較典故詩詞,最後依據所獲綵球數量,多者勝出。

  卿塵曾在宮中玩過幾次射花令,想了想說道:「四爺是定了要射令的,我們倆人需得揚長避短,馬上俯身接物我並不是很擅長,不如由你來接令,我的馬快,對七爺擊鞠的手法也比較熟悉,便來搶令好了。」

  鸞飛悄聲對她笑道:「太子臂上有傷,姐姐是讓著我呢,不過七爺擊鞠之技雖十分厲害,但對姐姐也定會讓上三分,咱們贏面頗大。」

  卿塵輕輕瞪了她一眼,她抿嘴眨了眨眼,卿塵有點兒哭笑不得,忽然感到身旁一道有若實質的目光落來,看去時,見夜天凌黑眸之中微亮的光瞬間掃過自己眼底,聽他淡淡說道:「待會兒在場上跟緊我的馬。」說罷率先策馬入場。

  對方果然如鸞飛所料,是由殷采倩射令,夜天湛搶令,太子接令,夜天湛見對手是卿塵,似乎也並不是很意外,依稀輕歎了口氣,於陽光之下微笑俊雅,朗目如春。

  吐蕃眾人倒是從未見過射花令的遊戲,人人拭目以待。只見早已備好的綵球經紅綢拉動開始旋轉,邊鼓三通之後一聲金鐘玉鳴,隨著令官高聲吟道:「誓揮鐵騎破千城。」場中駿馬輕馳,兩道箭影同時激飛,綵球應聲落下,偃月長桿前後競逐。

  但見碧草飛花,彩令繽紛,快馬時羽箭電射,球飛處長桿奔月,中有輕衫如玉,頻頻妙語連珠,直看的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殷采倩敢向夜天凌挑戰,箭術果然不凡,輕快精準,雖先被夜天凌壓了一籌,卻始終緊追不捨。卿塵駕馭越影,緊緊隨在夜天凌身旁,三箭之後,她便感覺到夜天凌每射一球必定分毫不差的落於她馬前,力道控制之巧叫人驚歎稱奇。

  隨著花令越轉越快,場中眾人馬速漸急。每逢射令,風馳越影並駕齊驅,如風雲電逝,流光輕閃,場外只能看到兩道白影倏忽疾馳中形影相隨,踏風騰雲渾若一體,忍不住紛紛喝彩。

  鸞飛在旁馬快人俏,與太子左右周旋,紫衣黃衫各勝軒場,明媚高華交錯風流。一旦卿塵得球,她即刻上前接應,馳馬俯身裙帶飄搖,如同彩蝶穿花,香風飛掠,已將花令抄在手中。

  如此對方連失兩令,卿塵再接一令,忽爾覺得手下吃緊,身邊人影微閃,夜天湛倜儻微笑出現眼前,一句「蛟龍不是池中物」對上首句,球杖已電閃般觸往球前。

  卿塵知道他帶球的技術十分了得,球一旦到了他杖下便絕難奪回,長杖斜帶搶至球旁,誰知雙杖相交,夜天湛杖上便如生出黏力,卿塵把持不住,球杖幾欲脫手,夜天湛卻抬手一送,竟於錯身瞬間將球杖重新遞還與她。

  卿塵愣愕,見夜天湛俊眸中似盛著愉悅春光,微笑示意她繼續,她亦對夜天湛報以淺笑,手下球杖卻避開,這一令不再爭擊。

  「萬點春,一枝秀。」

  雙箭輕嘯,幾乎同時射中花令,綵球墜落,卿塵和夜天湛難辨勝負,同時吟出下句「千秋歲,燕雙飛!」杖出雙月,橫空送球,鸞飛與太子躍馬騰空,搶上近前,便是最後輸贏。

  不料高處雙箭相交,殷采倩不敵夜天凌箭上力道,原本應該落至場外的羽箭竟改變方向飛墜場中,墜落之時力道未衰,竟恰恰擊在鸞飛馬首。

  那馬受驚失蹄,電光火石之間,太子馬速驟然加快,探身抬手已將鸞飛握住,猛然用力帶起,鸞飛借勢鬆開韁繩,身輕如燕便落在太子馬前。她驚魂甫定低頭一看,手中竟正握著那飛來的花令,忽爾「撲哧」一笑,艷艷美目盈盈望向太子,將花令奉上:「殿下贏了,鸞飛認輸。」

  太子接過花令,抬手時似有些吃力,微皺了皺眉,卻於低頭處含笑看了鸞飛一眼。殷采倩與眾人縱馬上前,十分不豫的瞪視鸞飛,眼中頗含敵意。鸞飛卻視而不見,只笑著對太子稱謝。

  如此一來,雙方便以和局告終,赤朗倫贊雖是外族,但本身精通漢文,一向仰慕天朝文化,這場雙龍搶令文武雙彩,令他大開眼界,遂命扈從傾倒了數盞烈酒,親自敬於六人。

  赤朗倫贊先乾為敬,太子與夜天凌等舉酒還禮,三口飲盡。鸞飛和殷采倩雖面對烈酒略有猶豫,但多少也都有些酒量,亦先後將酒喝乾。

  卿塵自一次醉酒後知道自己不能飲酒,接過這大盞烈酒十分躊躇。勉強喝了一口,酒液似刀,入喉勁嗆,如燒如灼,先前半日奔馬疾馳,她本便覺得有些心慌,烈酒便似添柴加薪,自腹間燒上來直逼胸口,不禁暗自皺眉。

  但照吐蕃禮俗,拒絕第一盞酒是極為失禮的,她見赤朗倫贊正看著自己,當著兩國文武大臣無論如何退卻不得,鳳眸微揚,心下一橫,便準備將酒喝下。卻不料被身旁夜天凌擋住,聽他說道:「贊普,清平郡主不善飲酒,依我天朝之禮,這盞酒可由他人代飲,不知贊普意下如何?」

  赤朗倫贊亦看出卿塵實在不能飲酒,笑道:「入鄉隨俗,王爺請!」

  卿塵對夜天凌感激的一笑,夜天凌接過她手中酒盞,仰頭幹盡。赤朗倫贊喝道:「好酒量!」吐蕃人以酒交友,坦誠豪爽,方才擊鞠之時他便十分有心交結夜天凌,轉身覆命倒酒,抬手道:「我再敬王爺一盞!」

  夜天凌面不改色,亦不推辭,接過酒盞對赤朗倫贊微微致意,再飲而盡,照杯一亮,四周吐蕃勇士轟然叫好,心中都對如此豪邁血性佩服非常。

  赤朗倫贊十分高興,以手按胸對天帝道:「皇上,酒烈情濃,吐蕃與天朝情同兄弟,願結永世之好!」

  天帝龍顏大悅,率群臣舉盞,與吐蕃賓客共飲,以祝兩國交好之盛事。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14 AM

35、城深血淚故人心

  趁著四周紛鬧,卿塵悄悄起身離開了宴席,獨自往含光殿內苑深處走去。今天內侍宮娥們多數都在前殿,後面人靜聲稀,唯有成片的櫻花層層簇簇綻放,如雲霞織錦,落英繽紛,於芳草鮮美的山石湖畔處處顯出熱鬧的姿態。

  她慢慢走至臨湖的櫻花樹下,或許是方才活動的太劇烈,現在心臟一跳快似一跳,幾乎要破腔而出,那口烈酒卻滯在胸口,令人覺得氣悶。櫻花輕淺,紛飛飄搖落了滿身,她扶著樹幹站了會兒,胸口的不適才略覺得好些,一時也不想回席間,便沿著櫻花翩躚緩步往前走著。

  「我說怎麼不見你人影,原來自己到這兒來了。」剛走不遠,突然有人在身後說道。

  卿塵回身,見十一正過來。他仍穿著剛才擊鞠時的白色窄袖武士服,陽光下顯得十分英挺,一邊走,隨手抄住了幾片飄至身前的櫻花,復輕輕一彈,飛花旋落,笑容裡說不出的瀟灑。他看了看卿塵神色,忽然皺眉問道:「怎麼臉色蒼白的?」

  卿塵笑了笑道:「沒事,吐蕃的酒太烈,我有些受不了。」

  「才喝了一口。」十一笑道:「沒想到你這麼沒酒量。」

  卿塵問道:「你怎麼不在席間待著,出來幹嘛?」

  十一道:「太子殿下右臂疼的厲害,我陪他一起去內殿歇息,順便傳太醫來看看,現在太子妃和鸞飛在一旁伺候著,我便出來了。」

  卿塵想起方才射花令時太子將鸞飛帶至馬上,可能是牽動了原來的傷,說道:「看來英雄救美多少要付出點兒代價。」

  誰知十一笑著往前殿抬了抬頭:「還有一個英雄救美的現在仍在席間,和吐蕃贊普又干了三盞酒,代價想必也很大。」

  卿塵一愣:「誰?」

  十一道:「剛剛誰替你擋的那盞酒,竟這麼快便忘了?那吐蕃擊鞠隊的人頻頻敬酒,我是已經受不了了,趕緊找借口離開。」

  卿塵不語,尋了身邊一方坪石坐下,看著苑中湖泊點點,青草連綿。

  十一湊上近前看了看她神色,問道:「看你和四哥一直不冷不熱的,不會這麼久了還因上次延熙宮的事生他的氣吧?」

  卿塵搖頭道:「不是。」那次賜婚的尷尬,在她和夜天凌彼此刻意的迴避下似已逐漸被淡忘,只是自從上次提到蓮妃後,每當她再試著和夜天凌談起相同的話題,夜天凌總是變得異常冷淡,與蓮妃亦始終維持著近乎仇視的行如陌路。

  卿塵覺得如果換成自己,對於一個從出生來就不願抱自己的母親,一個毫不掩飾厭惡著自己的母親,她也無法做的更好。但從莫不平的話中推測,她相信蓮妃心裡或者存著不得已的苦衷,她小心翼翼的嘗試想將夜天凌和蓮妃拉近,卻每次都以夜天凌那種徹骨的冰冷而告終,以至於那種冰冷有時候會蔓延在他們倆人之間,像十一所說,不冷不熱,叫人看起來竟有點兒生疏。方才射花令時,除了入場前說了那一句話,他們倆人未曾交談隻言片語,夜天凌會突然幫她擋那盞酒,實在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她抬手壓著一枝伸在眼前繁麗盛妍的櫻花,一鬆手,滿天滿樹的花瓣不禁此力,便層層散落了下來。日子漸漸進入春夏,群花爭相開放,滿苑繽紛,在溫暖明媚的大明宮中,卻總有某一個角落卻帶著屬於冬日的寒冷,不知道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十一拂開石上的落花,坐在一旁,有點兒意味深長的說道:「有些事你別怪四哥,你不知道,那晚離開延熙宮他早早便獨自回府,想必心裡也不好受。從小在宮中長大,四哥其實是個戒心很重的人,輕易不會容別人近身,有的時候我也是。」卿塵扭頭看了看他,他微笑道:「但我看的出來,四哥對你未曾設防,便像上次在躍馬橋,你還記不記得他最後說過什麼?」

  卿塵低聲道:「我相信你。」

  十一道:「不錯,當時那種的情況下,他會說出這句話,叫人很是吃驚。而且接下來幾天你沒了蹤影,他竟調動了玄甲近衛,表面上是說發現突厥人異動,其實是為了尋你。你可知道,帶兵這麼多年,四哥從來沒有在天都動用過玄甲軍。」

  卿塵低頭將指尖一片落花揉碎,說道:「我知道你和四哥都對我很好。」

  十一認真的看著她:「我是想說,不僅僅是一個好字,四哥他心裡其實很在乎你。」

  這話令卿塵心中微微一震,她輕歎了口氣,唇邊卻逸出微笑:「我真的沒有怪他,雖然當時是很沒面子,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是故意要我丟人。不管他心裡怎麼想的,我不會因這點兒事耿耿於懷。」

  十一點點頭,轉而問道:「你知道四王妃的事嗎?」

  卿塵意外道:「四王妃?你是說,四哥的妻子?」

  「嗯,算是吧,」十一說道:「那日之後我聽四哥偶爾提起過四王妃,當年,她是死在四哥箭下。」

  卿塵吃了一驚:「什麼?」那日夜天凌眼中閃逝過的痛楚就這麼浮現出來。

  「延熙宮沒人敢提這件事,不過事隔多年,也沒什麼好提的了。」十一看著櫻花如雨片片落入湖中,慢慢回憶道:「是聖武十九年,四哥帶兵遠征漠北,隨營副將是佑安候唐老將軍和他的長女唐忻。唐忻出身將門,從小隨父在軍中長大,騎馬打仗領兵出征勘與男兒相較,是當時我朝將中巾幗。唐忻和四哥同在軍中多年,對四哥早有心意,父皇也有意指婚他倆人,只是四哥總是淡淡的不應,加上那些年軍情多變,便一直拖著。那戰東突厥領兵的是始羅可汗的親弟弟戈利王爺,此人兵法戰術都是個對手。唐忻先鋒軍趁夜偷襲敵軍糧草,中了戈利埋伏,被擒到敵營。隔日我軍強攻阿克蘇城,戈利抵擋不住,親自將唐忻押上城頭要挾四哥退兵,誰知竟被四哥一箭穿心貫透兩人,唐忻固然香消玉殞,戈利也一命嗚呼。東突厥沒了主帥,城破兵敗,佑安候也在此役中陣亡殉國。四哥破城後血洗阿克蘇,一個俘虜都沒留,並且即刻揮軍北上,一直攻下東突厥都城可達納,從此東突厥才歸附了我朝。回天都後,四哥便請旨追封唐忻為四王妃。當時皇祖母極力反對,但最終還是封了。這些年父皇和皇祖母多次想給四哥冊妃,卻沒有中意的,即便有四哥也總是一口回絕。眾人都道四哥面冷心熱情深意重,說四王妃死亦無憾了。」

  卿塵怔怔的聽十一說,聽到最後,歎道:「確是死亦無憾,只是那一箭,他怎麼射的下去?」

  說了這麼多,十一似乎也倦了,搖頭道:「這個,可能只有四哥自己知道,不過唐忻在城頭曾喊過一句話,『與其喪命敵手,不如死在四爺箭下』,那麼想來她該是不怨四哥的。」

  紅顏早逝,竟是如此的慘烈,卿塵對於唐忻有些佩服,更有幾分惋惜。

  若是真的愛著她,她不信夜天凌能射出那一箭,雖有王妃之名卻終究得不到那顆心,對於一個女人,其實生與死又有多大區別。

  卻聽十一又道:「前些日子,其實我也問起過四哥賜婚的事,四哥只是說,何苦連累他人,聽得我糊塗。總之你也知他的性子,那晚確不是有意。」

  「嗯。」卿塵微笑:「所以我沒有生氣,我也相信他。」

  十一聞言愣了愣,隨即露出笑意,說道:「如此便好,我得去看看太子殿下怎樣了,你呢?」

  卿塵道:「席間太悶,我想在這兒透透氣,你先去吧。」

  待十一走了,卿塵獨自坐了會兒,想著剛剛十一說的話,心頭竟有些難過。她不知道夜天凌清冷的背後究竟擔負著多少他人無法瞭解之事,但卻能體會那種有什麼壓在心底,不能說也無法說的感覺,就像她存在於眼前這一片世界中的心情,亦難以向任何人表述。

  怎麼會想起這些?不能想,至少現在不能想,否則會控制不住自己。她搖搖頭,猛的站起來,眼前卻有暈眩的感覺驟然而生,身子方微微踉蹌,扶住櫻花樹之前便已跌入一個堅實的懷抱。

  那暈眩轉瞬而逝,她回頭看去,夜天凌正一手扶著她,低頭審視她的臉色。她在抬眸間撞上他的目光,不知為何,竟覺得此時他的眼睛異常黑亮,似乎將滿天滿地的陽光都吸入了那深邃的眸心,反射出淡金色的光芒,灼灼奪目,叫人幾乎不敢逼視,那亮光的深處,是絲毫未曾掩飾的關切和擔憂,「怎麼了,不舒服?」他問道。

  卿塵扶了扶額頭,笑道:「起的猛了,或者,這吐蕃的酒竟有這麼足的後勁兒?」

  夜天凌眉梢輕輕一挑:「不能喝酒剛才還要逞強。一轉眼便不見了你的蹤影,不想你竟在這兒。」

  卿塵有些詫異,竟瞥見他鋒銳的唇角向上揚起,不似往常那般淡淡的無聲無息,帶著十分明顯的笑。她方知道原來薄唇的人縱然無情,笑起來卻也會如此動人心腸,便如冰封萬里的雪域中忽然顯出一點綻放的綠意,在一瞬間可令天地失色,便如高絕孤獨的險峰金光普照,雲破天開後山碧水秀,雲淡風清。

  暖風微微的穿過身前,幾瓣柔軟的櫻花似乎故意翩躚旋轉著落在了夜天凌的肩頭,在他輪廓分明的臉龐和清拔的身形中融入了罕見的溫和,讓她一時覺得自己看花了眼,停了一會兒,方說道:「剛剛遇到十一,便在這兒聊了幾句。」

  「聊什麼呢?」夜天凌隨口問道。

  「聊……」卿塵想了想,揚眸看向他,他見她停下不語,側眸以問。卿塵鳳眸中閃現出一絲清利的光彩,猝不及防劃過他的眼底,隨之流瀉的笑意卻淡雋,她慢慢說道:「聊那天延熙宮的賜婚。」

  夜天凌神情一滯,眉宇間立刻掠過絲異樣。卿塵眸光悠長而毫不避讓的看著他,這是第一次,他們中的一個人主動提起了這個話題,延熙宮的賜婚。在此之前倆人不謀而合的迴避,簡直就是配合的無比默契。

  而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夜天凌先行避開了卿塵的注視,將目光投向了他處。

  卿塵看到他唇角微微抿緊,這是再熟悉不過的他轉向冷然前的先兆,她心中突的一跳,一時間有些後悔說了那句話。然而只有須臾的時間,夜天凌重新看向她,看似平靜的眼眸底處似乎有深淺的波紋湧動,竟浮動著水樣的清光,叫人無端的迷惑在其中。他靜靜的一瞬不瞬的看了她一會兒,突然握住她的手:「跟我走。」

  「去哪兒?」卿塵問道。

  夜天凌並未回答,帶她出了含光殿,道:「在這兒等我一會兒。」

  卿塵站在原地,不多會兒,聽到輕快的馬蹄聲,白影一閃,風馳已經到了眼前,夜天凌伸手:「上馬!」

  卿塵被他帶上馬背,他沿著一道偏僻的側門很快出了建章宮,一直往寶麓山中而去。

36、登山踏霧凌絕頂

  倆人共乘一騎,夜天凌從後面握著韁繩,卿塵低頭看到他修長的手指因微微用力所以骨骼分明,穩定而隱藏著一種力度感,手臂和胸膛在自己身邊形成一個環抱。依稀記得,似乎很小很小的時候在父親的懷中有過這樣的感覺,安全,溫暖,因為知道有保護所以可以全身放鬆的倚賴著,絕對不會被鬆開。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久遠的讓人以為是自己記憶出了問題。

  她帶著這樣的心情抬頭,從這個角度看向夜天凌,卻立刻接觸到了他的目光,那幅清淡的面孔下,有種別樣的愉悅的神態。

  夜天凌見她看過來,微微一笑,說道:「帶你去個地方。」

  「什麼地方?」卿塵道。

  「去了便知道了。」他說道。

  風馳腳程極快,不多會兒便進了偏僻的山路,看方向似乎是寶麓山的一支峰脈。倆人一路而上徑去山頂,幾乎到了這山峰的最高處,待到前面已沒了出路,夜天凌方緩緩勒馬。

  卿塵坐在馬上放眼一望,不禁驚歎一聲,從他們所處之處看去,寶麓山連綿的山脈盡收眼底,伊歌城都遠遠的坐落在前方,偌大的城池變得只手可握。楚堰江自城中穿插而過,同另一支江流合而為一化做奔騰寬闊的大河,滔滔滾滾奔向遠方。人彷彿立於無邊無際的天地之間,心胸闊朗無限伸展,直與這蒼茫的自然合為一體,亦被這壯闊江山震撼心靈。

  她無比驚讚的看著這山林江河,突然聽到夜天凌在耳邊問:「怕嗎?」

  聞言低頭,她才發現原來風馳停住的地方是一方懸崖的盡端,只要再前進一步,人便會墜入萬丈深淵。

  絕壁刀削,一落遽下,山谷間偶爾飄起繚繞的雲霧,風過時急速的飛掠消失,露出深不見底的峽谷。卿塵興奮的回頭看夜天凌,鳳眸之中是驚是喜是笑,明亮的光彩照人眼目,說道:「怎麼會怕!這是什麼地方?」

  夜天凌俯視她,嘴角亦蕩起微笑,突然一提韁繩,風馳長嘶一聲雙蹄騰空人立而起,幾乎要縱入懸崖之下,隨著卿塵刺激的尖叫,轉身穩穩落在後面幾步處。倆人同時放聲大笑,皆覺得痛快無比。

  夜天凌翻身下馬,伸出手,卿塵扶著他的手跳下來,一起站上前面高起的岩石。夜天凌道:「我常常一個人來這裡。」

  卿塵在大石上隨便坐下,無盡神往的看向遠處:「這麼好的地方一人獨享。」

  夜天凌笑道:「除了風馳,別的馬哪能登上如此境地?」

  「越影也能。」卿塵說道。

  夜天凌含笑點了點頭,卿塵扭頭看他一會兒,問道:「你每次來這兒都這麼開心嗎?」

  夜天凌笑容收了收,搖頭:「以前都是心裡有事才會來。」

  「哦?」卿塵問道:「那麼現在呢?」

  「喜歡,想來。」夜天凌答道。負手前行兩步,淡淡俯視巍巍群山,衣襟在山風中飄搖激盪。

  卿塵就靜靜的從側面看著他,他的深邃目光中似透出一種桀驁不馴的意氣,目所及處,萬里山河盡在指點之中,蒼茫大地不過揮手沉浮,神情中的傲然,似將一切都不放在眼裡,天地亦如是。她不由得輕輕說道:「高高在上,請君看吧,朕之江山美好如畫。登山踏霧,指天笑罵,捨我誰堪誇?」

  夜天凌突然回頭,看她。她笑道:「又大逆不道了吧?不過是我很喜歡的詞呢。」

  夜天凌道:「我從未聽說過。」

  卿塵道:「這詞來自我的家鄉,寫的是傳說中一個豐功偉績統一四海的帝王,如何叱吒風雲,奪萬世瀟灑。」

  夜天凌卻問道:「你的家鄉?」

  卿塵遙望長河奔流天際茫茫,說道:「嗯,我的家鄉,不屬於這裡的一個地方。」

  夜天凌道:「那是什麼地方?」

  卿塵回答:「我也不知道,你說,這裡又是什麼地方呢?」

  夜天凌道:「這裡自是這裡。」

  卿塵便道:「那裡便自是那裡。」

  兩個人像參禪一樣打了幾句啞謎,突然同時一笑,夜天凌道:「不管這裡那裡,你自是你便罷了。」

  卿塵略微有些黯然道:「似我原非我,我如何是我,誰真正知道自己是誰,誰又能不惑呢?」

  夜天凌淡淡道:「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人,便不會迷惑。」

  卿塵起身同他並立,衣袂飄然,長髮凌空:「那你想要什麼?」

  夜天凌扭頭和她對視,卿塵看著他的眼睛道:「可以選擇不回答。」

  夜天凌自山巔將目光投向無邊江山,稍後,伸出一隻手,緩緩的在兩人眼前無盡處劃了一個半圈,手指的最終處,落在了天都中心若隱若現的大明宮之上。

  卿塵隨著他的手俯視過去,揚唇而笑,她低頭看了看他的佩劍,見他今天腰間只是一把普通的烏鞘長劍,略加思索,問道:「四哥,歸離劍在你手中?」

  夜天凌微微沉默,卻沒有否認:「是。」

  卿塵道:「若如此,以後還是不要輕易帶出來。」

  夜天凌眉梢一動:「你知道歸離劍?」

  卿塵淡淡道:「歸離劍曾是百年前天朝太祖皇帝登驚雲山號令九國,一統天下時的佩劍,乃是皇族至寶,在太宗永治八年一次宮內動亂中不知所蹤,所以便有傳說,得此劍者,得天下。」

  夜天凌唇邊逸出絲無形的笑,說道:「只是傳說而已,一把劍再怎樣也只是劍。」

  卿塵道:「但天下卻有無數人會相信,那柄劍絕不是天帝賜於你的,皇族之中除了你和十一,想必也還沒有人知道歸離劍重現蹤跡。你那時去冥衣樓總壇,不該將它隨身攜帶著。」

  夜天凌並沒有否認她的推測,說道:「你對歸離劍的來龍去脈倒比我想的要清楚,那你可知其劍自鳴,示主以警?那天歸離劍十分異常,頻頻警響,直到進入那山谷後才安靜下來。」

  「原來如此。」卿塵面對著眼前高峰絕嶺深深沉思,忽爾微笑道:「四哥,浮翾劍在我這兒。」

  夜天凌略有詫異:「什麼?」

  「浮翾劍。」卿塵道:「與歸離劍陰陽相輔,曾為本朝開國皇后明昭皇后的佩劍,四哥應該也聽說過吧。」

  夜天凌須臾的震驚後靜然不語,似是等待她繼續說下去,她從容和他對視,隨後一笑:「如果四哥真的確定自己想要什麼,我願意陪四哥玩這場遊戲。」

  「很有趣。」夜天凌道:「原因呢?」

  卿塵靜靜笑道:「登高者,孤絕,有人做伴或許會多些趣意。」

  夜天凌神情一動,眸底不見聲色,只淡淡問道:「那你想要的又是什麼?」

  卿塵清澈的眼中掠過些許茫然,說道:「我想要的……這話有人以前也問過我,那時候我好像是回答說想要一份專一的感情。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什麼,或許我所經歷的一切事情都只是個過程,因為我看不到終點,所以只能將這個過程掌握在自己手裡,如果有一天突然發現終點在眼前了,也會覺得做了一場精彩的夢。再者,又或許每個人的終點都是一樣的,所不同便是怎樣往這終點去。有人蹉跎終生,有人瀟灑風流,有人碌碌無為,有人叱吒天下,箇中滋味,不盡相同。」

  人生如夢,夢如人生,彷彿莊生曉夢,不知是入了蝴蝶之夢,還是自己夢到了蝴蝶。

  反正便只是一出拉開了大紅帷幕的台戲,又何必在意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只要流雲水袖揚起,那一板一眼唱的真切叫彩,便是夢也絢爛,何況這帷幕張然掀起,難道由得你唱還是不唱?

  看戲的人何嘗不在戲中,不如唱個滿堂紅罷了。

  夜天凌說道:「你不知自己想要什麼,又如何便能肯定,我們能走同一條路?」

  卿塵笑了笑,說道:「憑直覺,反正有條路我似乎已經站在上面了,我對這條路也有些好奇,所以想邀人一起走一程,不知四哥是否願意?」

  夜天凌道:「走一程?走到何時,何處?」

  卿塵道:「那我便不知道了,有些事情是天定,便如我站在這條路上,未必是自己的選擇,我只能在此之後選擇怎樣去走。」

  「天定?」夜天凌眼中清淡的底下,忽爾銳利的顯出一種孤傲而近乎狂妄的光芒,他轉身看向她:「天定又如何?即便真的有天意在前,我也要將它扭轉過來。」

  卿塵不知他何以突然毫不掩飾身上霸道的氣勢,微笑道:「四哥好魄力。」

  夜天凌將她深深看在眼中,他彷彿做了什麼決定,以那樣的目光要將這個決定同樣烙上她的心頭,緩緩說道:「你可想過,這條路並不好走。」

  卿塵道:「所以才有趣,亦唯有如此險徑才會達到常人所不能及之處。」

  夜天凌問:「你不怕?」

  卿塵俯瞰眼前山河:「四哥,這個問題你剛才問過了。」

  夜天凌唇角上挑,過了會兒,說了一個字:「好。」

  下山時,一路風景奇秀,風馳走走停停並不急著趕回去,夜天凌似對寶麓山一脈極其熟悉,帶著卿塵又看了幾處景致。山間林木蔥蘢,綠草茵茵,有時偶爾一轉,便有各色的野花叢叢簇簇撒了漫山遍野,卿塵不時喊著要他停馬,俯身去採那些花兒,一會兒便捧了大把。

  山花清秀質樸,散開來看似毫不起眼,湊在一起卻似攜來滿山的春光,十分爛漫可人。卿塵笑意盈盈擺弄著花朵,手指挑來挑去,金絲般的陽光便隨花枝靈巧的串織於一處,一個花環慢慢成形。夜天凌帶著風馳慢慢前行,自身後看著她,突然說道:「上次延熙宮的事,你別放在心上。」

  卿塵聞言指間一頓,眉梢淡挑,她將一枝花草拈了拈,問道:「這算是道歉嗎?」

  夜天凌眼底微微波動,不說話,手下韁繩輕抖,風馳的速度加快幾分。

  卿塵暗中笑想,要讓他開口道歉,可能比登天還難,她故意說道:「如果是道歉那這次便算了,不過你不稀罕的話以後一定先和太后說明白,免得她老人家亂點鴛鴦譜,大庭廣眾之下我多沒面子,以後還怎麼嫁人?」

  夜天凌卻依然不語,卿塵奇怪,回頭看他,夜天凌正低頭自身後俯視過來,幽深的瞳孔似是變幻著深淺,神情捉摸不定。

  卿塵扭頭低聲嘟噥了一句:「看起來不像是道歉,至少沒誠意。」

  環在她身旁的雙臂卻微微一緊,聽到夜天凌在頭頂淡淡道:「誰說我不稀罕了?」

  卿塵詫異的抬頭,卻見他早已將目光投向前方。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四周充斥了某種奇異的氣氛,他的身上清淡的氣息,溫暖的呼吸,包容的體溫,臂膀的力量在那一瞬間都變得清晰無比,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臟,緊貼著自己微微跳動,血脈在緩緩的流動,逐漸包裹全身。她小心翼翼的體會這這種感覺,雖然很想反駁一句「如果稀罕那就真是不可原諒」,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15 AM

37、只怨生在帝王家

  聖武二十五年的冬天,草木棲息,山石肅遠,氣候日益深寒,禁宮中越發多了些沉沉的靜穆和莊嚴。

  再有幾日便是元旦,照宮中規矩,元旦、除夕都是天家家宴的日子,元旦雖不如除夕隆重盛大,但也自有一番熱鬧。大明宮中早早準備下去,各宮各殿都多了些歡樂祥和的氣氛,忙碌一片。

  然而恰是此時發生了一件大事,在這個本來安靜平穩的冬天掀起了一股洶湧激盪的暗流。自此以後幾多年歲,無數人事浮沉其間,盡始於此。

  卿塵回想起來,那是一個安靜的夜晚,事情發生的毫無預兆。

  而實際上,所有的事情都有著多多少少的先機,只不過沒有人注意到,又或者注意到了也無法從中預料些什麼罷了。

  那晚睡的並不算早,卿塵和碧瑤丹瓊兩姐妹說了會兒話方回自己屋中,一個人躺在床上望著時明時暗的燭火發呆。

  時間慢慢的在身邊流逝,有時候想起之前的事情,恍如隔世。

  抬手看那碧璽,七彩的光澤有著幽幽難禁的美麗,她突然生出個想法,如果有朝一日真的能發動那個禁術就此消失在這裡的話,是不是一樣會流淚。

  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很奇怪,好像現在的自己切實的變成了自己,而真正的那個,卻像一場夢。她閉上眼睛,眼底仍存留著燭火點點的倒影,慢慢的又消失了去。

  夜露中宵,更漏深深,本該隨侍在致遠殿的孫仕安卻在此時來了遙春閣。

  宮燈明暗下,孫仕安那張平時看起來庸碌低沉的臉上沒有任何端倪,只是垂眸道:「老奴奉皇上之命來請郡主。」

  卿塵眉梢淡淡一擰,心中有些不祥的預感,問道:「可知所為何事?」

  孫仕安道:「是鳳修儀出了點事。」

  卿塵甚是意外:「鸞飛?她出什麼事了?」鸞飛跟在天帝身邊多年,素來精明細心進退有度,事事處理的八面玲瓏。這樣的人,豈會出什麼事情?

  孫仕安聲音仍舊壓的低沉:「請郡主添件衣服快隨我去,晚了恐不好收拾。」

  卿塵隨手拿了件披風,隨孫仕安出門,問道:「究竟怎麼回事兒?」

  孫仕安看似四平八穩,腳下卻絲毫不緩,急向景宣門而去,一邊對卿塵低聲道:「鳳修儀同太子殿下私下出宮,皇上聞訊震怒,著清王爺領京畿司將兩人追回,不料素日護衛殿下的羽林軍趕到,現下兩方在外城僵持起來。」

  卿塵心底一驚,私下出宮而去,這若說重了,便是私奔。她看向孫仕安:「他倆人……」

  孫仕安微一點頭:「殿下還留書於聖上,請去太子位。」

  卿塵知道依天朝規矩,位列修儀的仕族女子在二十五歲前嚴禁談婚論嫁,二十五歲後由天帝指婚方可出閣。但為了避免使某個皇子權利過大,一般來說也只是配於閥門權貴,而少有嫁於皇族。鸞飛和太子之舉,可謂冒天下之大不韙,棄祖制宗法與不顧。他倆人乃是天帝至親至信之人,不但私自出宮還惹起了京畿司同羽林軍的衝突,天帝現在恐怕豈止震怒而已。

  夜深人靜,馬蹄敲擊在上九坊青石路面的聲音打破了靜謐安詳,格外的令人心生不安。

  遠遠的看到前方火把林立,京畿衛和的羽林軍對峙城中,雙方人馬竟有數千人之多。

  清王似乎正在和太子說些什麼,想必是在勸說兩人,太子和鸞飛並立在他對面,臉龐隱在火光暗處,看不清神色。

  京畿衛同羽林軍素來不和,平日小打小鬧是常有之事。此時各為其主,刀劍林立,看來一觸即發。所謂保護殿下或許也只是一個因頭,這一場對峙壓抑了許久,終於觸動了起來。

  卿塵和孫仕安縱馬上前,京畿衛中立刻讓開一條通道讓他倆行到前面。

  明火之下,鸞飛卸去釵鐶素面朝天,簡單挽了墜雲髻,青布衣裙一副小家碧玉模樣。太子亦穿了身普通布衫,白皙臉上靜雅如玉,粗布掩飾不了他舉手投足高貴的氣質,自有一種叫人不能冒犯的平靜和遠離塵世的洒然。

  卿塵翻身下馬,看著如此翩翩然一對佳偶璧人,依稀竟覺得事情十分蹊蹺。這些日子冷眼旁觀,鸞飛和太子雖一直有些親密,但何時竟到了如此地步,以她的精明,又為何做出這般不明智的舉動?太子棄儲君之位和她逃離出宮,即便他們能離開天都,天下之大何處容身?現下回頭,禁宮幽暗,如同噬人的臥獸,怕亦就此永無天日。

  鸞飛見了卿塵和孫仕安,一雙明媚杏眼浮起了複雜神色,說道:「姐姐,妹妹不忠於君不孝於親,怕是不能在父母膝下盡孝了,以後便有勞姐姐。」

  卿塵深深打量她,勸道:「鸞飛,聽姐姐的話,速於太子殿下一同回宮,我們向天帝求情,還不至太遲。」

  孫仕安亦道:「殿下,聖上痛怒難當,老奴斗膽,請殿下三思。」

  太子微微一笑:「你們不必再說,我既已走了這一步,便不打算再回皇宮。羽林侍衛,自此起我已不是天朝太子,你們速速回去,不要胡鬧。」

  卿塵看著甲冑鮮明護在太子身邊的羽林軍,心底掠起一陣無由的涼意。

  夜天清已經勸的口乾舌燥:「殿下,父皇已命四哥率玄甲軍封了上九坊,內城九門戒嚴,即便我放你走也於事無補。事已至此,唯有跟我回去見父皇才好。」

  聽到夜天凌已奉命調軍封鎖出路,太子和鸞飛相視一眼,兩人眼中儘是惻然。鸞飛慘笑道:「不想我終究是害了殿下。」

  太子卻神色安然,甚至看向鸞飛的目光中更多了幾分溫柔:「一切是我自願,如何說你害了我?」

  鸞飛看了看圍困森嚴的京畿衛,知道今日無論如何也逃不出天帝掌心,終於說道:「殿下,你隨五爺和姐姐回去吧,只要向皇上認錯,皇上會原諒你的。」

  太子唇邊露出一絲微笑,搖了搖頭。他凝視鸞飛,柔聲說道:「春有風花秋有月,歲歲長相伴。」

  鸞飛微微一震,喃喃道:「上窮碧落下黃泉,處處與君同。」她閉目抬頭,臉上淺笑動人,突然說道:「殿下保重,鸞飛先走了。」說罷長袖一遮,揚手便將什麼東西倒入了嘴中。

  「鸞飛!」太子大驚失色,猛然伸手去奪,卻眼睜睜的看著鸞飛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倒下,他只來得及將鸞飛接在懷中,雋雅如玉的臉上悲絕欲狂,啞聲喊道:「鸞飛!鸞飛!」

  卿塵不想鸞飛竟會服毒自盡,上前幾步:「讓我看看她!」

  太子卻猛的將她一擋:「都別過來!」羽林軍得太子令,護衛上前,一牽百動,京畿衛頓時做出反應,四周突然間洶湧暗流,騷動起來。

  卿塵急道:「殿下,讓我看看鸞飛,或許還有救。」

  太子慘然抬頭,握著從鸞飛手中搶下的瓷瓶:「這是鶴頂紅,不會有救了。」

  卿塵定睛看去,那青玉瓷瓶果然是來自宮中,專門用來賜死後宮妃嬪用的鶴頂紅。一顆心驟然沉到谷底,她不是大羅金仙,如此情形自恃解不了鶴頂紅之毒,一時無語。

  「上窮碧落下黃泉,處處與君同。」太子凝望鸞飛生機全無的玉容,突然仰天大笑:「上窮碧落下黃泉,處處與君同!」笑聲未絕,仰頭將鸞飛餘下的鶴頂紅倒往自己嘴中。

  夜天清等面色大變,飛身去救卻已不及。

  千鈞一髮之際,黑夜中精光凌厲,一隻狼牙墨羽箭破空而來,趕在所有人之前準確無誤的擊中太子手中的瓷瓶,「噹」的一聲爆響,瓶中藥汁濺滿太子半身,人卻毫髮無傷。

  長箭擦著太子的面頰飛過,插入不遠處的石縫之中,京畿衛羽林軍被這一箭震住,安靜了片刻。夜天清和孫仕安立時圍上前去,半扶半按穩住太子。

  卿塵亦幫手接過鸞飛的身子,抬頭看去,風馳已到了眼前,夜天凌一身墨色武士勁裝,手執纏金長弓,飛身下馬幾步來到太子身前。

  太子無恙,夜天凌沉聲道:「殿下何苦糊塗?」眾人心中此時才湧起後怕,夜天凌這一箭若是稍偏一點兒,太子便已喪命箭下,那這軾殺太子的罪名,他如何向天帝交待?此舉著實比太子要服毒身亡還來的凶險。

  太子木然被團團圍住,卻不聞週遭人事,只是靜靜的看著鸞飛。卿塵看了鸞飛情況,纖眉一皺,默然不語。

  卻不想短暫的停頓後,突然一陣喝罵,京畿衛和羽林軍竟有人動起手來,刀槍拳腳,眼見愈演愈烈,局面更添混亂。

  夜天凌回頭看去,眼底一寒,身形微動人已穿入兩陣之間,一道清光閃過,幾名動上手的人踉蹌著退了開去,空出大片空地。

  「造反嗎?」夜天凌冷喝道,手底長劍映著月光,如同修羅魅影般森寒。

  兩邊人馬同時一靜,夜天凌領兵多年,在軍中威信極高,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何況「造反」兩字,誰人擔當的起?他冷冷的看了看仍舊躍躍欲試的羽林軍:「李成玉,管好你的羽林軍,再有人妄動,莫怪我無情。」收劍回鞘,又道:「五弟。」京畿衛一向由清王統領約束,夜天凌不欲越權,只是一抬手,回身去看太子和鸞飛。

  隨著他的手勢,京畿衛和羽林軍突然發現外圍陣列了倍與雙方的玄衣鐵衛,同神武門犒軍的威勢震天相比,這些鐵衛出現的悄無聲息,隱藏在夜色的黑暗中叫人心底陡然一陣恐懼。可以想像如果兩邊再鬧下去,以夜天凌的手段,恐怕誰都討不了好去。

  清王方從太子這裡脫身出來,對京畿衛喝道:「統統歸隊,反了你們!」

  羽林軍統領李成玉攝於夜天凌的威嚴,亦約束手下莫要再起事端。

  夜天凌面色淡淡,對太子道:「請殿下回宮,父皇深夜難安,你我為人臣子於心何忍?」

  太子無動於衷,只是看著鸞飛。

  夜天凌俯身下去,問卿塵:「怎樣?」

  卿塵皺眉,似乎遇到了很難理解的事情,道:「不好說,或許還有救。」

  太子聞言眼底猛的掠過一道光澤:「你說什麼?」

  卿塵抬頭道:「如果來的及,或許還能救回鸞飛性命,殿下,就算為了鸞飛先回宮再做計較吧。」

  太子露出一絲譏諷的笑:「你無非想誆我回宮罷了,鸞飛飲了鶴頂紅,還有誰人能救她?」

  卿塵靜靜道:「鸞飛體內生機未絕胸口尚有餘溫,我是她姐姐,殿下回不回宮我都要救她。殿下若還想待在此處,那我要先帶鸞飛回去了。」此話說來軟硬兼施,不容置疑。夜天凌亦深知此時只有鸞飛能打動太子,俯身幫卿塵抱起鸞飛:「送你們回宮。」

  太子急道:「當真能救鸞飛?」

  卿塵正色道:「我從不打誑語。」

  太子眉心皺起,閉目長歎一聲,心灰意冷的說道:「罷了,我跟你們回去。」

38、燈影明暗致遠殿

  燭火明滅,長燈暗影。

  本應寧寂的大殿層層透出光亮,宮帷無風靜垂,卻遮不住深寒。

  天帝手壓龍案上早已涼透的茶盞,面色陰沉的看著跪了一地的幾個人。

  當先一人,素布衣衫,正是今晚私自攜美出宮,險些惹起京畿衛和羽林軍紛爭的太子。凌王同清王陪跪在一旁,身後是羽林軍統領李成玉,屋中靜可聞針,風雨將至的平靜沉沉壓的人心悸。

  「朕養的好兒子。」天帝聲音痛怒難分,終於一字一頓的說道。

  太子緩緩叩了個頭,伏地不語。

  天帝猛的抄起手中茶盞,劈頭向太子身上砸去,伸手指著他怒道:「你……你給朕說,你到底想幹什麼?!」

  太子靜跪不躲,一盞茶潑面而來,灑邊全身,冰紋玉瓷盞錚然迸裂一地,在這死寂的大殿中顯得格外刺耳,連太子身邊兩人亦被濺了一身。

  天帝見太子閉口不答,一腔怒氣轉至李成玉處,叱道:「李成玉你好大的膽子,羽林軍要造反嗎?朕將禁宮安全交於你,豈不是命懸他人之手?」

  這幾句話說的極重,李成玉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搗蒜般磕了幾個頭,顫聲道:「臣知罪,臣未能約禁部屬,罪責難恕。羽林軍素來受太子殿下調遣,請皇上看在羽林軍忠心護主的份上……」

  話未落地,夜天凌皺了皺眉頭,果然天帝喝道:「混賬!誰是你們的主子!」

  李成玉一呆,然錯口已出,深悔愚蠢,張口結舌哆嗦道:「皇……皇上恕罪……」

  天帝冷哼一聲,轉向太子:「朕苦心栽培你近二十年,竟換來你一句『愚頑駑鈍,不足以克承大統』。江山社稷宗法基業,在你心中尚不及一個女人,鸞飛呢,鸞飛哪裡去了?」

  太子閉目,深深掩抑痛楚,一時竟連話也不能回。夜天凌看了他一眼道:「回父皇,鸞飛引鴆自絕,清平郡主正在施救。」

  「給朕救過來!」天帝氣的來回踱步:「有膽自絕就有膽來見朕,朕倒要問問她用什麼手段昏惑太子,做出此等事情!」

  太子聞言在地上連磕兩個頭:「一切都是兒臣的錯,請父皇饒恕鸞飛……」

  此言無意火上澆油,話未說完,天帝「砰」的以手擊案道:「你眼中哪裡還有我這個父皇!如今仍不悔改,朕留你何用!」心中怒極,竟反手抽出殿前九龍吞金寶劍,揮手往太子身上劈去。

  眾人大驚,夜天凌同夜天清雙雙搶上前去,夜天清抱住天帝:「父皇息怒,保重身子!」太子神情惻然,任由夜天凌急將他擋在身後。

  夜天凌沉聲道:「大哥,莫再惹惱父皇。」壓低聲音迅速在他耳邊道:「反害了鸞飛。」

  太子眼底一清,抬頭見天帝氣得面色鐵青,給夜天清在前攔著,身子微微顫抖。想起二十年來父恩深重,深悔自責,重重叩首痛聲道:「兒臣該死,請父皇保重……」

  天帝恨鐵不成鋼,用手中寶劍指著他道:「你是想氣死朕!」

  眾人皆不敢妄言,只能從旁相勸,一直死寂的殿外突然傳來內侍聲音惶惑:「參見太后!」太后在卿塵的攙扶下,巍巍顫顫踏入殿中:「誰要傷太子,先問問哀家。」

  卿塵往殿前看去,見青石深冷,太子、夜天凌、夜天清都一身狼狽跪在天帝面前。天帝手中三尺劍峰明晃晃指著太子,素來威嚴的面孔此時滿是怒容,卻看起來竟蒼老了許多。

  四周碎瓷遍地,亂做一片。

  天帝見驚動了太后,更是惱意叢生:「母后,夜深天寒,您何苦過來?」

  太后看了看太子,道:「哀家若是不來,皇上豈不要了他的命?」

  天帝怒道:「孽障東西,母后莫要袒護他。」

  太后鬆開卿塵的手,握住天帝,慢慢說道:「卿塵,同凌兒一起將太子送到延熙宮,好生照看。其他人都回去,管好自己部屬,莫讓皇上再操心。哀家有話要和皇上說。」

  幾人雖得了太后吩咐,但天帝盛怒之下,誰也不敢動。

  太后神情肅穆,深深看著天帝,老邁的眼中透出一絲與年齡不相稱的精光,彷彿歷盡歲月的睿智,極平靜,卻強有力的穿透人心。

  天帝無法違拗於母親,對跪了一地的人道:「都給朕出去!今晚之事誰敢傳出去半分,朕定不輕饒!」

  卿塵和夜天凌扶了太子退出致遠殿,夜天凌對身後亦步亦趨的羽林侍衛吩咐:「都不必跟著了。」幾名侍衛對視一眼,似是不太放心,但終究還是退了下去。

  幾人向前走了會兒,夜天凌眸色幽深,看向太子,道:「大哥此事似是有欠思慮。」

  太子布衣長衫被冷風吹得飄搖,慘然一笑後神色中儘是死寂,只問道:「鸞飛……她怎樣了?」

  卿塵面帶憂色,沉吟道:「我只能保住她性命,但人卻昏睡著。」

  太子痛聲道:「何時能醒來?」

  卿塵沉默一下:「不知道,不知道能不能醒過來。」

  「什麼?」太子聲音驟緊,但隨即卻惻然道:「如此也好。」

  月上中天,在宮殿間投下一片幽深,映著太子俊面如玉有種不真實的蒼白,而他立在風中的身影彷彿原本便是一抹月華,並不應屬於這噬人的深宮,此時看來杳然而輕暗。

  鸞飛即便醒來,也難逃天帝嚴懲,卿塵默然想著,問太子:「殿下怎知鸞飛服的是鶴頂紅?」

  太子說道:「我和她出了宮便知早晚有此一日,這鶴頂紅便備了兩瓶,各存其一,只是沒料到竟這麼快就用上了。」

  「那殿下這兒也有一瓶?」卿塵立刻問道。

  太子輕輕笑了笑,點頭,笑意蕭索,深浸著黯然傷魂的痛楚。

  卿塵道:「能不能給我看看?若知藥性,或許對鸞飛有幫助。」

  太子默立片刻,自懷中取出一個同樣的青玉瓷瓶,卿塵接過來拔開瓶塞仔細分辨,這瓶中所盛的確是劇毒鶴頂紅。她不敢交還太子,隨手一翻,盡數倒在了宮苑花草之中:「劇毒不祥,殿下莫要留在身上了。」

  太子倒也未去阻止她,似是萬念俱灰,無論何事都已無關緊要。

  夜天凌皺眉說道:「大哥與鸞飛何以如此行事,此次父皇是動了真怒。」

  太子不語,卿塵卻低聲道:「鸞飛已有了近兩個月的身孕。」

  夜天凌眼底一動,太子凜然看向卿塵。卿塵搖頭:「放心,我沒有告任何人。」

  太子深深的歎了口氣,歎息聲飄了開去,遠遠散落月色中,目光穿過琉璃金瓦高牆重重:「鸞飛喜歡清靜簡單的日子,采菊東籬,放舟五湖,不想孩子再生在這紅牆禁宮帝王家。」

  卿塵反問道:「鸞飛?太子當真是為了鸞飛?」

  太子笑:「或許也為了我自己。我自幼隨在父皇身邊,習聖賢禮儀之道,學經緯治國之方,迄今已有三十餘年,眾人看我風光無限羨艷不已,我卻自早已厭倦了宮中權謀疆土殺戮,即便不是鸞飛要走,這太子我也早不想再做了。」

  身旁兩人不想他竟說出這樣一席話,半晌,夜天凌緩緩道:「生在皇族之中,既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榮耀,就勢必要拿其他東西來換,其實大哥心底亦明白。與其怨懟掙扎,不如順其出路奮而直上,或許峰迴路轉反能登臨絕頂。」

  太子看著同樣的月光幽暗,卻在夜天凌側臉上雕琢出冷峻和堅毅,眼前這個四弟,自幼便有開疆擴土凌雲壯志,十五歲起征戰四合,領軍不過十載,天朝疆域擴展十之有三。兵部人員臃贅人浮於事,唯他敢大筆刪減,整治到兵強馬壯;戶部歷來腐敗虧空,也唯他敢上書天帝請求徹查。或者只有這樣的人才適合千古帝王之業,而不是自己。

  他迎著月下清輝深深一笑,風華高潔,對夜天凌道:「四弟,你的心,在安邦定國平天下,我的心,卻只在那文史書稿中,你或可以不世偉業垂千古,我卻只願文華傳百世。所以這帝王之家,你能進退自如,我卻唯有苦痛掙扎,這是個人的命。」

  夜天凌面如深湖,卿塵看不出他那平靜的眼底究竟是什麼神色,只聽他淡淡道:「命雖天定,卻亦由人,只看你和老天誰強些。」聲音雖輕,卻擲地錚然,似是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太子道:「如今是天是命都無所謂了,我只想見見鸞飛。」

  卿塵看向夜天凌,夜天凌若無其事的道:「我去皇祖母寢宮看看。」轉身離去,留下兩人在原地。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16 AM

39、無情不似多情苦

  卿塵望著他的背影微微一笑,面冷心熱的人,太后寢宮有什麼好看,她將太子帶到鸞飛所在的至春閣:「殿下請莫久待,我一會兒會回來。」

  太子默立在鸞飛身邊,蒼白的手指撫過鸞飛如畫細眉,眼底無限溫柔,卿塵暗歎一聲,掩門出去。

  夜天凌負手站在太后寢宮殿前,望著窗外如水般的月色,皎潔銀光映在他臉上,格外的清冷。

  卿塵靜靜的走至他身邊,也未出聲,兩個人並立在這深曠大殿之中,各自寂靜。

  過了會兒,夜天凌問道:「在想什麼?」

  「想那瓶藥。」卿塵答道:「確實是鶴頂紅。」

  「嗯。」夜天凌隨口應道。

  「太子手中的是鶴頂紅沒錯,但是鸞飛喝下的,卻不是鶴頂紅。」卿塵繼續道。

  夜天凌扭頭看過來:「不是鶴頂紅,那是什麼?」

  卿塵搖頭:「我還不能確定,但是如果猜對了的話,或許是江湖上被稱作『離心奈何草』的那種東西熬成的汁液。」

  「離心奈何草?」夜天凌重複了一遍。

  「嗯,」卿塵道:「你可能沒有印象了,冥經論上有記載這種毒藥。嚴格來說,這應該不算是毒藥,人喝了不會氣絕,只會出現和死亡相同的症狀,呼吸、心跳、脈搏、血壓、體溫甚至各器官的新陳代謝都達到一個極限低度,不仔細分辨是會被誤認為死亡。嗯……這可能是一種深度麻醉劑也說不定。」卿塵說著看了夜天凌一眼,見他奇怪的皺起眉頭,忙道:「確切的說,就是一種使人假死的藥,你明白嗎?」

  夜天凌一點頭:「最後一句明白。」

  卿塵笑道:「那便行了。鸞飛和太子手中其實是不同的藥,若是確如太子所言,他倆人早有一同赴死的準備,那麼當兩瓶藥喝下去,你說會是什麼情形?」

  夜天凌黑瞳微微一收,精光輕閃。

  卿塵又道:「我雖對鸞飛這個妹妹瞭解不深,但有兩點我可以肯定,其一,以她的性情,說她有翻覆朝政的心思我倒信,說她嚮往采菊東籬泛舟五湖……」她輕笑了一下:「此言差矣!其二……鳳氏滿門深以家族為榮,族中利益高於一切,鸞飛會做出這種可能使鳳家獲罪之事,我不解。」

  夜天凌看著她帶著淡笑的玉容,竟有一種琢磨不透的感覺,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給自己這樣的想法,他淡淡問道:「還有呢?」

  卿塵對他一笑:「你不覺的羽林軍護主護的很古怪嗎?」

  夜天凌冷哼一聲:「忠心護主,言過其實,反不知是護主還是害主。」

  「說的是。」卿塵笑,眼中掠過一抹月光清澈:「太子私自出宮,羽林軍不阻攔反而借護主之由和京畿衛衝突將事情鬧大,無異於火上澆油。再者,太子出宮必定極盡隱秘小心,怎麼不管天帝還是羽林軍消息都這麼靈通?」

  夜天凌冷冷道:「父皇知道太子出宮,是鸞飛貼身侍女錦菊深夜到致遠殿告密,才洩漏出去的。」

  「錦菊?」卿塵意外的道:「呵,事情似乎變得很有趣了。」

  夜天凌側頭不語,盯住她毫無心機颯颯淺笑的模樣,卿塵見他半天沒有動靜,眼波一抬:「怎麼了?」

  稜花木窗被月色穿透映在地上,明明暗暗落影點點,整個寢宮寂靜而安詳。夜天凌收回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為何告訴我這些?」

  「嗯?」卿塵道:「需要原因?」

  夜天凌聲音清冷:「你方纔所說的任意一樣,都足以讓鳳家遭獲誅族之罪,別說鸞飛,你自己性命都可能不保。即便明白透亮你也該讓它爛在心底,鸞飛之事,你不說出來誰人會知?為何要對我說這些?」

  月光在卿塵臉上投下一層若有若無的輕紗,潛靜而柔美。她看著夜天凌清亮眼底,長長睫毛投下的陰影微微一動,丹唇輕啟:「沒什麼,只因為你是夜天凌,而我,是我。」

  夜天凌道:「你不怕我如實稟告父皇,自己一併獲罪?」

  卿塵笑:「你會嗎?」

  夜天凌嘴角微挑:「或許會。」

  卿塵點頭,笑靨依舊:「那我已經說了,又收不回來。」她聳肩:「沒辦法了。」

  夜天凌終於笑出聲來,雖然聽起來還是那樣冷冷淡淡,但卻如同風過流水破開長河寒凍,冰凌輕擊其聲清朗,映耀著一層淡金色的陽光,連這月色也跟著燦亮起來,格外的叫人記憶深刻。

  但也只是一瞬間,他已斂了笑意,囑咐道:「不要再對任何人提此事,宮廷之中不比外面。」

  卿塵點頭:「我有分寸。」

  夜天凌道:「去請殿下回來吧,久恐驚動他人,要父皇知道了平添麻煩。」

  「好。」卿塵向門口走了幾步,突然回身站住:「四哥,我能信任你嗎?」

  夜天凌劍眉輕佻:「這個問題似乎應該你自己去回答。」

  站在高大的台階邊緣,夜風吹動卿塵衣袍上鑲邊的雪白貂毛,擁簇著她清秀的臉龐,她笑了笑又問:「那麼,你是不是能像當初在躍馬橋一樣相信我?」

  夜天凌頓了一頓,只回答了一個字:「能。」

  鳳目浮起一點兒清麗的光彩,隨著她的笑容動人心魄,卿塵慢慢說道:「那麼遊戲真正開始了,也是時候帶你去見一個人了。」說完她微笑著轉身向偏殿走去,長髮隨風輕輕的散開,映在夜天凌眼中,張開了一張柔柔的絲網,轉眼與那黑瞳融為一體沉沒在他幽深眼底,無聲無息。

40、風雲凌肆銀槍冷

  雪輕,深寒,整個宮中清靜的叫人不安。內侍宮娥低頭垂目匆匆來去,似乎生怕惹禍上身一般,噤聲少言。

  太子和鸞飛之事不脛而走,一夜之間竟傳遍伊歌城,官民朝野無人不知。

  天帝大為驚怒,翌日朝中降旨,太子由延熙宮移禁松雨台閉門思過,鳳鸞飛革修儀職,出族籍,暫押延熙宮待罪。

  左相鳳衍出使在外,大公子鳳京書代父請罪,天帝免了鳳衍太子太保銜,罰俸一年。原羽林軍統領李成玉官貶滄州,凌王暫領羽林軍,著吏部速擬修儀及羽林軍統領人選報呈聖閱。

  卿塵坐在遙春閣的玉階上,十一來尋她,一身朝服尚未脫,卻是早朝此時方散。

  「鳳家雖出了事,你也別著急,父皇該不會過於遷怒。」十一見她獨自發呆,在她身邊坐下,輕聲說道。

  卻見卿塵抬眸笑的神清目朗:「鳳家在朝中根基深厚,不是少了一個鸞飛便能動搖的,我並不著急。」

  十一看她一臉如常半分心事也沒有的樣子,奇道:「是親不是親,總也有三分親,何況怎麼看來你也有八分是鳳相的女兒,卻如何一點兒也不操心父兄姐妹,難道真的是弄錯了?」

  卿塵自不會告訴他自己這個「女兒」是鬼使神差,只道:「親不親有時和血緣並無關係,何苦我這種人有時候是很冷血的,他人生死榮辱與我何干?」

  十一轉而便笑了,說道「你不去求太后,鸞飛能這麼好命留在延熙宮?怕是此時早在大牢裡了。」

  卿塵被說中,抿嘴瞥了他一眼:「誰說是我求太后了?」

  十一道:「不是你還會是誰?」他隨手撈起一塊碎石掂了掂丟開老遠:「可惜了殿下同鸞飛,若能忍這一時,何至如此?」

  卿塵看著殿宇重重的禁宮,情之迷人惑人,躲不得,掙不開,一旦陷入其中水可為火,火可成冰,人人難過一個情關。

  想起太子平日溫和大度,不禁深深惋惜。為何這樣得人遇到的不是別人,偏是鸞飛。她將臉貼在膝上,扭頭對十一道:「忍一時得一世天下,卻不見得是人人能忍。也只有忍的時候失去了些什麼,老天才讓你得到另一些罷了。」

  十一伸手揉了她頭髮一下:「怎麼突然多愁善感起來?」

  卿塵笑了笑,方要說什麼,見十一的侍衛遠遠的尋了過來,道:「找你了,怕是有事。」

  十一看那侍衛跑得急,問道:「急急慌慌什麼事?」

  那侍衛俯身施禮:「四爺下手整治羽林軍,內廷校場那邊熱鬧呢,您不去看看?」

  十一知他們這些宮外侍衛素來看不慣羽林軍趾高氣昂的模樣,私下裡不知多少官司,笑罵道:「什麼幸災樂禍的樣子!」

  那侍衛笑道:「您平常不是也說他們不務正業早欠收拾嗎?這下四爺去了內廷校場,羽林軍有得受了。方才聽說他們想給四爺下馬威,校場集合十成只到了不足三成,都窩在營中自顧午休,卻被四爺的近衛冷水潑了羽林營,全轟了出來。現下四爺在校場和副統領方卓比箭呢。」

  羽林軍平日除了巡防禁宮護衛皇家親貴以外,並無其他職責。但因是御林親衛,不但俸祿豐厚,地位官職也高於其他將士,是以仕族名門多將其子侄充塞進羽林軍中。

  長久下來,羽林軍中多閥門貴子,常常混跡天都鬥雞走狗,打架鬥毆惹事生非,天帝雖數次整飭卻收效甚微。此次天帝將羽林軍交到夜天凌手中,也是知他治軍嚴厲冷面無私,藉機修整這些紈褲子弟,果真一上來便讓羽林軍吃了個大虧。

  十一起身笑道:「走,看看去。」又問卿塵:「去不去?」

  卿塵左右無事,便道:「那便去看看好了。」

  內廷校場在禁宮外城,穿過奉天門便是。十一和卿塵到那兒時,除了時值當差的以外,幾千羽林軍已然集齊,將校場幾乎圍了個圈。四周遠遠近近尚有許多仕女宮人駐足,聚在一起觀看。

  卿塵和十一一看場內,偌大的校場盡頭遠遠立了十個紅靶,離紅靶近兩百步的空地上,兩人雙騎,手挽勁弓,箭影激射,正一番龍爭虎鬥。

  卿塵見了風馳,便知身著黑色袞龍朝服的那個是夜天凌。而另一個虎背熊腰的,問過十一方知道,乃是定國老將軍膝下長孫方卓,現領羽林軍副統領之職。此人雖出身權貴,平日目中無人驕橫氣盛,但將門虎子,一身武藝卻真槍實料,是羽林軍中數一數二的好手。

  夜天凌和方卓縱馬交錯奔馳場中,飛塵滿天隨風激盪。方卓向遠處紅靶心頻頻出箭,夜天凌總有一箭凌厲射至,目標卻是方卓的箭。兩人每對一箭,四周驚怒歎急,鬧哄哄一片喧嘩喝呼,塵土飛揚中地上已落了數十支長箭。

  十一對身旁侍衛問道:「他們這是怎麼個比法?」

  侍衛躬身道:「四爺讓方統領在校場之內任射靶心,一百箭內只要有一箭射中,他即刻請皇上收回代管羽林軍之命。」

  卿塵凝神看向校場,見夜天凌為挫方卓銳氣,不但讓他挨不到靶心,更是每箭一出必將方卓長箭一折兩段,任方卓如何閃避,總是能後發先至絕無落空。

  只這一會兒兩人又有十數支箭出手,方卓殺的性起,全然不顧面前是何人,猛喝一聲,竟雙箭合壁照夜天凌當面射去。

  卿塵心中一緊,圍觀仕女們已是嬌呼迭起,鶯聲燕語更添混亂。

  卻見夜天凌馬速不減反增,不躲不閃抬手箭出快如閃電,交睫瞬間,半空之中四箭利芒交擊,迸出數道白光。

  兩人同時回手摸箭,卻都掏了個空,原來已是最後兩箭。

  方卓虎目稜威,策馬反身,彎腰而下將落在地上的兩隻羽箭一把抄起,卻聽周圍嘩然。

  抬頭一看,夜天凌手中竟已有數支長箭搭於弓上,對準他週身要害。

  他動作雖快,夜天凌卻比他更快,何況座下紅馬也不及風馳,自然落了下風。憤憤道:「四爺無非仗著馬快。」

  夜天凌冷冷一笑:「你若駕得了風馳,本王拱手讓你無妨。」

  風馳之烈天下皆知,方卓再怎樣也不會自己找這個人丟。他其實早已人疲馬倦,卻仍舊倔強的和夜天凌對峙。

  夜天凌面無表情,問道:「服是不服?」

  方卓拒不作聲,滿臉硬氣。

  夜天凌黑瞳微微收縮,緩緩撤臂拉弓,隨著長弓受力發出的摩擦聲,原本激動的場中一點一點安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叫人窒息的殺氣。

  十一劍眉深蹙:「方卓雖以下犯上,殺了怕也麻煩。」

  周圍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似乎連風聲也被凍結在半空,就在眾人被這濃重的殺氣折磨的幾乎難以承受時,卿塵看到夜天凌刀削般的嘴角微微一凌,數支羽箭應手而出,一排灼目的寒光自方卓臉頰鬢旁呼嘯而過,雷馳電掣撒向紅靶,在眾人的一片驚嘩聲中,同時命中百步之外十個靶心。

  遠處仕女宮娥頓時嬌聲喝彩,一片崇拜驚慕,倒沖淡了場中攝人的氣氛。十一「嘿」的一聲握拳:「每次我總是只能射中九靶,四哥卻偏偏十箭十中,真不知他是怎麼練的!」

  再看場中,方卓雖毫髮無傷卻已愣在當場,夜天凌迎風立馬,長弓一丟反手將馬後銀槍握在手中,斜指羽林軍:「哪個不服便放馬過來,身在軍中就像男兒丈夫樣,你們平日滋事哄鬧的本事呢?」

  男人和男人交往,軍人和軍人說話,往往拳頭是最直接的聲音,雖然粗暴了點兒,卻往往是最有效的途徑。

  羽林軍中有人喊道:「四爺千金之軀,若有個閃失,誰敢擔當?」

  夜天凌傲然道:「秦展,你傷的了本王再說大話。」說話的正是另一個副統領,工部侍郎秦敬天之子秦展。

  羽林軍士早被激得血性洶湧,秦展和方卓對視一眼,揮手作勢,不知是誰先動手,十數名羽林軍士擎槍提劍衝出,霎時間便在場中集結一片刀影劍網,沒頭沒腦向夜天凌罩來。

  夜天凌不待他們近前,策馬衝馳,反手一槍便將追來的方卓劈退數步,手中銀槍如怒龍回身橫空出世,當前遭遇的兩名羽林軍已被震飛出去,點點槍花到處必有人狼狽跌退。

  一片玄色的羽林軍中,白馬矯騰槍影橫空,銀光飆射擋者披靡,所到之處儘是人仰馬翻,混戰一片。

  卿塵目不轉睛的隨著千百人中那個挺拔堅毅的身影,只覺風雲狂肆,霸氣凜然,滿場瀰漫的竟是無情的殺氣,幾乎將呼吸也攝住。

  不過一盞茶時分,夜天凌長槍所至,羽林軍撲倒摔撞,跌翻一地,就似夜天凌以銀槍畫了一個完美的圓,在他掌控的範圍內,沒有人能再站著說話。

  呻吟痛呼聲中,後面的羽林軍看著這駭人場面,竟無人再敢上前。

  好在夜天凌不欲傷人,手下極有分寸,多數只是以力打力重擊對手,或者斷其兵刃,即便見血也不算嚴重。撲到在地的羽林軍東倒西歪勉強爬起來,人人心中懼震,先前不可一世的驕狂早被凌遲粉碎。

  領教過方知何為千軍萬馬中如入無人之境,夜天凌之所以橫掃南北戰無不勝,絕不是憑空吹噓。花拳繡腿的羽林軍和沙場百戰而回的鐵血崢嶸相比,頓時成了繡花枕頭不堪一擊。

  所有人都遠遠的看著夜天凌,還是那冷然神色,還是那卓然英姿,如此激烈交殺中,他那玄色袞蟠龍的朝服肅淨威凌,竟連半分血色也未沾染,星眸俾倪,傲視馬上,風華狂肆。

  週身方圓之地,彷彿化出一片修羅戰場,魑魅魍魎在他清冷的俯視下嚎哭掙扎,卻不能使他有絲毫動容。

  方卓秦展仰望著這個素來在天朝軍中被稱為冷面無情的王爺,棄械跪倒:「屬下服了,願從四爺調遣!」他們一跪,羽林軍無人再支撐的住,數千人俯身行軍禮,齊道:「願從四爺調遣!」

  夜天凌冷冷的看著俯跪一片的羽林軍,回槍馬上:「方卓秦展整頓軍容,還能站著的都到校場台前集合。」說罷,韁繩一抖,風馳調轉馬步先往高台去了。

  下面羽林軍動作倒還迅速,除了少數帶了傷的軍士被送去醫治外,大都集合到齊。

  夜天凌掃視了一下這令人皺眉的軍容,肅聲道:「羽林軍跟本王一天,就少在外面丟臉。即日起,凡當值擅離職守,集訓缺席遲到或違抗上級命令,不得軍令隨意行動,閒暇時在京中鬧事游手好閒的,無論是誰即以去軍籍論處。若有想以身試法,不防就試試看。」

  他這番話運氣朗聲遠遠傳去,就連站在最後的軍士也聽的清清楚楚,羽林軍中這些陋習已久,不禁人人大歎倒霉,夜天凌彷彿充耳不聞,繼續道:「今日你等無視軍紀以下犯上,方卓秦展,帶全體羽林軍即刻繞校場快跑五十圈。」

  眾軍士頓時嘩然,叫苦連天,夜天凌眼中一冷:「一百圈。」眾人大驚而呼。

  「一百五十。」語氣決然,擲地有聲,毫無轉圜餘地。

  場內安靜了大半,但畢竟還有人埋怨出聲,方卓秦展兩人也算機靈,不待夜天凌「二百」兩字出口,急忙俯身領命:「末將遵命,甘願受罰。」

  夜天凌看了看他們:「一百五十圈,跑不下來趁早自己脫了這身軍服回家,本王軍中不要廢物。長征!」

  他的近衛統領衛長征立刻上前一步:「長征在!」

  夜天凌道:「帶人看著,若有一人少跑一圈,全體再加五十。」

  長征道:「遵王爺令!」

  卿塵不由得微微揚唇,突然卻看到校場對面有個熟悉的身影隨著另一人離開,竟是太常侍孫仕安,那他身前之人,自然便是天帝。不知為何只遠遠的的看,卻不過來,夜天凌這一番狠手整治羽林軍,誰知天帝又會是什麼想法,想來便覺得,當真天威難測。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16 AM

41、宮闈嬌枝不堪俏

  「蜜汁脆鴿,還有……」

  「翡翠金絲,白玉雙黃,龍井蝦仁,再加一道合時令的湯,郡主今天不嘗嘗我們的紅柳羊排和囊包肉?滋味很是不錯。」卿塵話剛出口,裳樂坊的司酒已將平日裡他們必點的幾道菜報了出來,又在旁推薦了新的菜餚。

  卿塵失笑道:「沒見你這麼機靈的,你們又有新菜了?」

  那司酒的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生的眉清目秀,笑道:「郡主是我們這兒的常客,日子久了自然都記下了。這紅柳羊排是新近自胡地傳過來的菜,單是味道獨特不說,而且無論怎麼烹製都是皮肉相連,絕不分離,因此得了個別名叫『紅柳鴛鴦』。囊包肉外焦裡嫩,入口酥脆,細品滑軟,也是叫人回味無窮。」

  卿塵道:「還有這種說法?聽起來倒不錯,便都要吧。」說話間門口已有樂女嬌柔的聲音傳來:「十一爺、十二爺!」

  十一和夜天漓一同進來,卿塵下意識往他們身後看去,十一對她挑挑眉梢:「四哥有事耽擱了,一會兒自己過來。」

  卿塵對他那調侃的語氣似笑非笑的神情早已刀槍不入,立刻來個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十一見她故意不在乎的模樣,忍不住心中偷笑。

  夜天漓大大咧咧於案前落座,吩咐道:「上次的酒不錯,今天還是那個。」說罷扭頭往窗外看了看:「呵,天舞醉坊又這麼熱鬧。」

  裳樂坊對面便是天舞醉坊,現在門前丈台之上正集了坊間所有的胡女練舞,一小段《破陣樂》演練完畢,眾胡女腰肢妖嬈衣紗搖曳,紛紛入了坊內,尚不忘對周圍眾多的觀看者拋去如絲媚眼。司酒在旁說道:「天舞醉坊如今每天都在門前演練歌舞,時間倒不長,就那麼一會兒,可把客人們引的紛紛而至,白日還好,到了晚上慕名而來的豈止千百。」

  夜天漓道:「如今伊歌城裡怕沒有哪家歌坊能有如此盛況,先前因故被查封,還道它就此一蹶不振了,誰想這裡竟是塊寶地,又一番風生水起。」

  十一笑道:「這經營的人精明,哪裡都是寶地。天舞醉坊光是敢用胡女胡歌就已經夠惹眼,又像這般不斷弄些新鮮玩意兒出來,如此花樣百出吸引眾人,不紅火也難。倒不知這家現在是什麼人在打理,想必不是一般人物。」

  卿塵抿嘴看著窗外不發一言,十一他們雖都知道她和四面樓有瓜葛,於天舞醉坊卻一無所知,從當初購進時她便已經做好了打算,四面樓和天舞醉坊對於外面來說,永遠看起來是毫不相干的兩面,各賺各的銀子,甚至背道而馳。

  司酒答道:「天舞醉坊的老闆是個女人,叫素娘,進進出出也常見著的,是個厲害人。」

  夜天漓隨口道:「和天舞醉坊對門的生意,你們兩家沒搶翻了臉?」

  誰知司酒指了指街外:「起初是掙來搶去的,後來不知怎麼便好了。聽掌櫃的說,兩家就快連成一家了,您看頂上那跨街的復道,以後往來兩邊連門都不用出。說起來咱們這邊酒菜的花樣,有不少是天舞醉坊幫忙想出來的,都極賣座。」

  十一和夜天漓都有些驚訝,裳樂坊可是多少年歌舞坊中的頭家,再連了天舞醉坊,伊歌城裡還有哪家能與之爭鋒?卿塵微瞇了瞇眼,歌舞坊競爭這麼激烈,不強強聯手,難道給人逐個擊破?這裳樂坊的老闆也不是易與的人,眼前局面爭取的不容易,不過如今看來,倒沒白費她整日來裳樂坊,還被十一他們笑話嘴饞,隔三差五便要出宮吃蜜汁脆鴿。終究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此理千古不變,想起當日素娘見了裳樂坊老闆回來,形容他聽了這邊諸種弊端和條條提議時的表情,卿塵輕輕一笑,這老闆其實也是個一點便透的聰明人呢。

  「七爺!」身邊司酒忽然麻利的行了個禮,幾人扭頭一看,白袍玉冠,玉樹臨風,夜天湛正聞聲微笑著往這邊看來,見是他們略有些意外。他身邊沒帶隨從,倒是和殷采倩一起,笑道:「今天倒巧了,你們也在這兒。」

  夜天漓招呼道:「七哥,既然遇上了不妨一起坐。」

  夜天湛並無異議,便同在案前落座,看了看案前,問道:「怎麼好像差一道蜜汁脆鴿?」

  卿塵輕咳一聲:「不會是所有人都知道我愛吃這個了吧?」

  十一笑道:「誰讓你嘴饞呢?」

  卿塵白他一眼,道:「好像我嘴饞的時候,你們哪一個也沒少了份,都比我吃的還多。」

  殷采倩雖坐在卿塵身邊,卻顯然不甚喜歡這樣的安排。自從知道卿塵是鳳家的人之後,她以前對卿塵的親熱便越來越淡,發生了太子之事便簡直是敵視了,此時看起來十分不悅,只在旁悶悶的聽著幾人說笑。

  司酒捧上酒盞後,便退了下去,夜天湛見卿塵倒了酒在盞中,抬手擋了擋,說道:「你不能喝酒,還是算了。」

  卿塵只要在他面前提到酒便有些不自在,抬眸一瞥,見他正含笑搖了搖頭,忙說道:「我只是壓著杯底,便是讓我喝我也不喝。」

  夜天湛笑著收回手,突然聽到殷采倩不冷不熱說了句:「鳳家現在說不定便喜事臨門,是應該喝兩杯慶祝一下。」

  這話顯然是衝著卿塵說的,卿塵微怔:「此話怎講?」

  殷采倩道:「鳳鸞飛一旦成了太子妃,鳳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不是喜事嗎?」

  太子和鸞飛之事現在人人忌諱,殷采倩話一出口,夜天湛低聲喝道:「采倩!」

  殷采倩「哼」的一聲:「我說的不對嗎?太子妃這幾天哭得形容憔悴,還不都是因為鳳鸞飛勾引太子!」

  卿塵纖眉微挑,她知道殷采倩和太子妃一向交好,如今是將對鸞飛的氣撒到了她這兒,淡淡道:「這種事情向來是兩情相願才行,若有一人無心,便也到不了這個地步。」

  殷采倩杏目生寒:「那也是鳳鸞飛先不檢點,上次射花令的時候,憑她的騎術,難道還躲不開那支箭?她明明便是故意失蹄落馬,招惹太子救她,後來又前後陪著太子宣御醫看傷,噓寒問暖,太子自有太子妃照料,她獻什麼慇勤?」

  那日的事其實是有些蹊蹺,卿塵微微蹙眉,夜天湛語含不悅的對殷采倩道:「胡說些什麼?還不快道歉!」殷采倩見他神情中隱含警告,攝於他目光的壓力,一時沒再開口,但道歉亦是絕不可能,只滿是敵意的看著卿塵。

  「采倩。」夜天湛淡淡提醒她。

  殷采倩惱怒道:「湛哥哥你幹嘛護著她!鳳家向來靠的便是這些手段,你難道不比我更清楚?我又沒有說錯!」

  夜天湛俊雅的眸子不易察覺的微微一挑,卿塵見狀心中一驚,忙對他擺手,笑說道:「咱們不說別人的事,人各自能管好自己便行了。」

  誰知殷采倩咄咄逼人的說道:「哦?那不知你自己看中的又是哪根高枝?可莫要像上次在延熙宮一樣選錯了人!」她此話當然指的是上次太后壽筵那天,夜天凌當眾拒婚之事。

  此言一出,夜天湛看著她的眼神遽然嚴厲,十一和夜天漓皆盡色變,惱她出言不遜,卻聽卿塵輕描淡寫的說道:「我對所謂高枝向來不感興趣,庇護與他人蔭下並不是什麼本事,何況,當初延熙宮中是太后的懿旨,難道你的意思是太后不對嗎?」這番話不軟不硬不卑不亢,殷采倩被堵的愣愕,想張口反駁,忽爾在抬頭間臉上表情一僵,有話到了嘴邊的話再沒說出來。

  幾人跟著她看去,只見夜天凌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到了,青衫寒峭,正冷冷站在身後看著他們,顯然已聽到了方纔的對話。

  「四哥!」十一等三人忙起身問安,將有些尷尬的局面緩了一緩,夜天凌面無表情在案前坐下,深如瀚海的眸子在殷采倩面上一停,殷采倩心中微凜,輕聲叫道:「四爺。」卻見他已看向卿塵,原本沉冷的黑眸幾不可察的泛出一絲異樣,便如同海底微瀾,一波之後便在浩瀚深處無影無蹤的隱去,沒有留下半分痕跡。然而她憑著女子的敏感切實的感到了這一點,心底湧起更加的不豫,卻又在夜天凌的峻冷如冰的神情之前絲毫不敢發作。

  夜天漓此時笑道:「好了,四哥來了,讓他們上紅柳羊肉,咱們看看到底是不是說的那樣。」

  十一亦親手斟酒:「那道蜜汁脆鴿怎麼還不來?有人怕是等急了吧。」

  卿塵看著夜天凌的臉色,心裡暗思糟糕,殷采倩若再當著他的面言語無狀,便真不太好收拾了,忙說道:「不急,先嘗嘗這個囊包肉,據說味道也很不錯。」

  殷采倩玉齒細牙緊咬著嘴唇,看起來極力在抑著小姐脾氣。夜天湛眼底已恢復平靜,微笑著敬了杯酒,即便在怒中亦無懈可擊的維持著翩翩風儀,不露半分情緒,然後起身道:「四哥,府中還有事,我們先走一步。采倩,跟我回府。」

  他溫文的語氣中帶著不可抗拒的強制命令,殷采倩一時衝動後其實已有些後悔,但要說道歉面子上卻過不去,左右不是,猛的站起來,甩手先出了裳樂坊,夜天湛未加理睬,回頭對卿塵道:「抱歉。」

  卿塵淡淡笑道:「不是什麼大事,到此為止。」話如此說,便是讓夜天湛回府亦不要責怪殷采倩了。殷采倩雖說衝動了點兒,但其實確實沒有說錯,事實上鸞飛不僅僅是勾引太子,更是蓄謀陷害,被人責備兩句也是自作自受。她無論如何在人眼中都是鳳家的人,宮裡宮外此時冷眼看著的不知還有多少呢。

  夜天湛深深看了她一瞬,微微點頭,先行離開。

  如此一來大為掃興,案前紅柳羊肉雖烤的濃香四溢,卿塵亦面上毫不在意先前之事,氣氛卻始終有點兒滯悶,就連夜天漓也只是略說笑了幾句便似沒了興致。夜天凌向來少言寡語,卿塵說了句話,十一和夜天漓也答的漫不經心,她抬眸看看他們,心思輕轉,突然將筷子一丟:「不吃了!」說罷便要站起來走人。

  十一急忙將她攔住:「怎麼,還真惱了?」

  卿塵緊著眉頭道:「真沒意思,我不惱你們還非得把人逼惱才作罷,都悶著不說話,各自回去算了!宮裡規矩再多,也好過在這兒看你們臉色。」

  十一笑道:「這是什麼話,誰給你臉色看了?我是突然想起母妃交待了件事還沒去辦,這事不能耽擱,十二弟,你和我一起去,一會兒咱們再回來。」說罷竟不由分說將夜天漓拉了便走。

  夜天漓未推辭,隨他到了門口停下來回頭,看了看,又笑了笑,說道:「哥,卿塵和四哥……」

  十一搖頭道:「說不明白的官司。」

  夜天漓意味深長的笑道:「再加上七哥那邊,這官司有得打了。」

  十一道:「卿塵是個明白人,亂不了。」

  夜天漓沒大沒小攀了他的肩頭,指著對面:「走走走,我請到十一哥對面消遣去,呵,這丫頭還會發脾氣,真想回去看看四哥怎麼辦呢。」

42、路漫漫其修遠兮

  卿塵沒料到十一突然拉著夜天漓一下子都走光,有些哭笑不得的站在原地,回頭去看夜天凌,夜天凌見她站著不動,微微抬頭,說道:「坐。」

  沒人了,或笑或氣,忽然懶得再遮掩下去,卿塵換了副極真實的表情,沒有表情。她靠在案前用筷子去夾眼前的紅柳羊肉,鮮肥的羊肉串在裊娜的紅柳釬子上尚有餘溫,果然牽牽連連,肉皮不分離,每一塊都是。卿塵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扯著,想從釬子上將羊肉褪下,眼前突然伸來雙象牙白的筷子,幫她一壓,她沿著那月白的筷身修長的手指往上看去,便對上了夜天凌清冷的眼眸。

  其實並沒心思吃東西,卿塵收回手,夜天凌看著她,說道:「我沒想到這麼久了還會有人拿那件事說話。」

  卿塵倒似是漫不在乎的笑了笑,想當初宮裡議論的還少嗎?再加上如今鸞飛的事,看鳳家不順眼的說幾句話是客氣,道:「他們要說便說好了,在宮裡女人多的地方早就聽慣了。何況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當面說出來的反比那些暗地裡落井下石的要好。」

  夜天凌淡淡道:「宮裡的流言蜚語最是傷人,更甚刀劍,有時候即便聽多了也習慣不了。」

  卿塵心中微微一動,因為蓮妃的原因,夜天凌在大明宮中同其他皇子很有些不同,想必自幼一些別有用心的言辭沒少聽,不知他當時是什麼滋味。她揚了揚修眉,越發笑的不以為然:「若連人人敬畏的天命都不放在眼裡,區區幾句話又算什麼?便讓他們說,笑著聽,笑到最後讓他們知道說的都是蠢話。」

  夜天凌唇角忽然輕輕一彎,卿塵覺得他神情變得清朗的那個剎那似是告訴她聽懂了她的話,明白她指的是什麼並且報以微笑。那種被瞭解,而亦發現看透你的人打開了一扇門並不向你掩飾自己的感覺如此奇妙,似乎在倆倆相望的凝視中消失了一切距離,平靜的炙熱卻在其中悄然燃燒起來,點點奪目如星辰,照亮了心底每一個角落。

  她便笑道:「反正該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之前的誰也改變不了,攸攸眾口,權當消遣。」

  「之前的事情雖然已不能改變,但卻也可以用以後的事情讓那些人閉嘴。」夜天凌說道。

  「怎麼說?」卿塵問。

  夜天凌看著她,眸中驀然而生的柔和落於她清秀的臉上,他想了想,說道:「變得和那紅柳羊肉一樣。」

  卿塵卻一時間沒有想過話中的意思:「紅柳羊肉?吃起來有木枝的清香,無論怎樣做都相連一處,永不……」她一下子停住,十分驚異的看夜天凌,夜天凌道:「永不什麼?」

  卿塵臉上忽的燒起一層紅雲,再無法對著他的注視,那黑亮的眼睛真的要將人徹徹底底的看在其中,即便避開,仍能感覺到他目光的溫度,灼人心扉。她垂下眼簾,默然吃驚,永不分離?話到了嘴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

  便在此時,夜天凌輕聲說道:「永不分離。」

  卿塵大窘,一下子站起來:「該……該回宮了。」匆匆便走,夜天凌眉宇間儘是笑意隱現,亦不多言,陪她往外走去。

  一路上卿塵偶爾悄眼看去,見夜天凌在旁意態閒適,緩緩策馬而行,在她看來時漫不經心的扭頭,深眸之中帶著詢問的淡笑。

  卿塵急忙收回目光,忽然眼角看到一個身著胡服,輕紗遮面的女子匆匆進了一家鋪子,她愣了一下,覺得這身影十分熟悉,卻一時間又想不起在何處見過,正有些神不思屬,夜天凌突然攔了她的馬一下:「慢點兒!」

  馬前人影晃動,有個人當街跌倒,險些便撞在馬上,竟似暈了過去。周圍幾個路人駐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道是馬傷了人,紛紛小聲議論。卿塵同夜天凌下馬去看,見倒在地上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面無人色,昏迷不醒,卿塵試了試他的脈象,皺眉道:「四哥,好像是餓的。」

  夜天凌劍眉一緊,意外問道:「餓的?」

  卿塵點頭,見此處離牧原堂不遠了,便道:「不如先帶他去牧原堂吧。」

  「好。」夜天凌道,俯身親手將那少年抱了起來,那少年衣衫襤褸,滿身污垢,他似毫不在意,只是在感覺到少年骨瘦如柴的時候,眉心的豎紋更加深了幾分。人群中有人見過神武門犒軍的,此時認出他來,低聲道:「快看,竟然是凌王爺。」「那位不是牧原堂的寧大夫?」「這孩子命大。」

  牧原堂便在數十步開外,兩人將少年送到那處,著人來先取了些粥來給他餵下。那少年喝了幾口,人醒過來,卿塵稍微放心,微笑道:「醒了?先再喝點兒粥,這兒還有包子,你慢慢吃。」

  那少年見到包子,露出十分渴望的神情,但卻並未立刻狼吞虎嚥,先道了聲謝,才拿起來極快的吃了幾個,看起來是餓了多日了。卿塵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年匆匆嚥下口中食物後,方答道:「我叫韓青。」一盤包子已沒了大半,他也緩過勁兒來,眼前見卿塵形容雋然,身姿清逸,夜天凌負手立於身旁,氣度高貴,非同常人,知是他們救了自己,起身長拜:「多謝恩人相救!」

  卿塵伸手攙他:「看你不像本地人,為何會來伊歌城?」

  韓青神情惻然,說道:「我本是湖州人氏,幾年前湖州大江水災,父母親人皆已亡故……」話說至此,語聲微微哽咽,沒再說下去。

  夜天凌蹙眉問道:「湖州水患朝廷當初多有賑濟,何故竟有百姓流離失所?」

  韓青道:「大江決堤水淹月餘,湖州之境內良田皆成荒蕪,其時災民之多無法可想,賑災銀錢經層層官吏從中盤剝剋扣,能賑濟得了多少?何況水災之後竟復大旱兩年,如今哀鴻遍野,百姓都待不下去,只得離鄉各尋出路。」

  夜天凌和卿塵對視一眼,眸光冷凝,稍後再問道:「你讀過書?」

  韓青道:「入過私塾。」

  夜天凌點頭問道:「可想留在伊歌?」

  韓青答道:「我一路歷盡艱辛,便是想來天都皇城看看,為何連年征戰不休,官員欺凌橫行,致使湖州百姓民不聊生,不能安居樂業!」

  夜天凌面無表情,卿塵淡淡一笑,道:「你可知眼前在和誰說話?」

  韓青看向夜天凌,夜天凌淡淡道:「一個湖州尚不足以看天下,征戰不休亦必有它必戰之處。湖州之根本在水患,征戰之所為乃是北疆幽薊十六州之國境戍衛,亦是十六州百姓之安定,而官員之清,在上者之心,你可以在天都好好看看。」幾句話說的清楚,言罷將一樣東西給他:「你拿這個去凌王府找吳總管,讓他先給你安排份差事。」

  韓青聽著夜天凌的話,寥寥數語已將幾件國計民生的大事點撥通透,他只定定的伸手接過那東西,陷入沉思。卿塵道:「怎麼,不謝謝凌王爺?」

  韓青渾身一震:「凌王爺!」

  夜天凌神色清冷,說道:「光有看的心還不夠,要有做的本事和氣度。我給你看的機會,能看到什麼程度,便是你自己了。」

  韓青驚訝萬分的站在他身前,一瞬的慌亂之後,他俯身拜道:「多謝凌王爺!」

  卿塵看著韓青離開牧原堂,說道:「四哥,你好像挺看好這孩子。」

  夜天凌道:「還不錯,再看看。」

  卿塵點頭道:「困境潦倒而不卑不亢,年齡尚少而胸懷有志,亦能克制自己,行事從容,對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已經很難得了。」

  夜天凌並未否認她對韓青的評價,卻忽爾扭頭笑她道:「言語之中老氣橫秋,你難道比他大多少?」

  卿塵默默想了想,微笑:「我已經和你一樣大了。」

  夜天凌道:「我大你數歲,你這莫不是也餓的說胡話了?」

  卿塵仰頭看看天空,空中緩緩的堆積起雲層,有些陰雨的前兆,她笑道:「我是說我的心老了,看得多了經的多了,心就會老。」

  夜天凌道:「不看著人,還以為是和朝中那些老臣們在說話。」

  卿塵笑而不語,走了幾步,抬手撫摸臨街的善堂前懸著的木對聯,此時這善堂已關了許久,冥衣樓的狀況雖慢慢好轉,但還不足以重新支撐這樣的消耗。她歎了口氣:「即便是盛世大治之下,也總有民生艱苦,可惜有時自己卻連一點兒微薄的力量也不能盡。」

  夜天凌道:「這善堂為何關了?」

  卿塵道:「冥衣樓因冥赦的事出了些狀況,或許再過段時間,我才能有法子重開善堂。」

  夜天凌抬頭打量牌匾上所書「濟世救人」四個大字,說道:「你讓謝經來我府上,需要多少銀子給我個數。」

  卿塵有些訝異:「你這是……」

  夜天凌道:「一個善堂不過是舉手之勞。」

  卿塵笑道:「做王爺果然有錢,但一時的善事亦做,一世的善事難為。」

  夜天凌道:「空施救濟,這種善事便是一世也做不完,不若令這天下用得著善堂的人,越來越少才好。」

  卿塵品味著他話中含義深遠,不由笑了,說道:「四哥把這遊戲的好處想給了別人,又可想過,可能自己會失去什麼?又可有面對路途險惡的準備?」

  夜天凌唇角孤峭的挑了挑,很簡單的說了一個字:「有。」

  卿塵點頭,沉思一會兒,說道:「之前我說過要帶你見一個人,咱們去一趟四面樓吧。」

  夜天凌並未問是什麼人,只看了看她,說道:「好。」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22 AM

43、吾將上下而求索

  卿塵請夜天凌從四面樓正門而入,先到小蘭亭稍候,她則回以前的房間換了男裝,叫來謝經吩咐一句,讓他去請莫不平。

  謝經應命去了,卿塵並沒有急著先去小蘭亭,她獨自站在房中,案後屏風前的檀木架上,呈放著那把古劍「浮翾」。這把劍現在本應是她隨身之物,但整日出入宮中多有不便,便一直放在四面樓。她抬手握住劍身,輕輕抽劍出鞘,劍如秋水,其鋒清利,然而卻絲毫沒有寒意和血腥,淡淡的,一泓浮光呈現於眼前。

  卿塵手指揩上劍身,觸手處如拂清流,同歸離劍之剛烈自有不同。得歸離劍者,得天下,然而天下的另一半秘密卻繫於這浮翾劍,她撫劍沉思,眸光靜遠。

  「屬下見過鳳主。」莫不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卿塵將浮翾劍歸回劍鞘,回身道:「莫先生,我在想一柄劍無論怎樣神奇,也需得要有個好主人才行,有的時候,劍是為其主人而鋒利。」

  莫不平道:「鳳主所言甚是,便如這浮翾劍空置數十年,如今在鳳主手中,方有出鞘之日。」

  卿塵笑了笑:「歸離劍同樣如此。」聽到歸離劍的字樣,莫不平一雙老眼抬了抬,卿塵道:「你可知太子出事了?」

  莫不平道:「太子一事如今伊歌城中蜚短流長謠言紛紜,想不聽說亦難。」

  卿塵冷笑道:「真是好手段,那邊天帝嚴令洩露,這邊卻早已人盡皆知。但這也就是你說的天意了,四王爺現在小蘭亭,你不妨去見見他吧。」

  「哦?」莫不平道:「鳳主的意思是……」

  卿塵道:「太子之位已不是有沒有人保,保不保得住的問題,而是他自己便沒了這份心。至於四爺,如果他是,那最好,如果不是,便也一定是。」

  莫不平很快領會到卿塵話中之意,眼中精光一閃:「鳳主!」

  卿塵神色清明:「他若不是,那先帝早已斷了血脈,除非冥衣樓就此罷手退身江湖,否則便只能擇良木而棲,輔佐明主。」

  莫不平道:「鳳主是為冥衣樓這把劍選了主子。」

  卿塵道:「莫先生以為如何?」

  莫不平手捻五柳須瞇起眼睛:「鳳主好眼力,天朝這半壁江山本就是四爺打下的。」

  卿塵眼中淡淡堅定光彩:「他是先帝的血脈。」

  莫不平亦道:「自然是,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人。」

  卿塵一笑,和莫不平說話還真是省心,一點就透,沒有半分冥頑不靈。與其說是她選擇了夜天凌,何不說是莫不平也選擇了夜天凌?

  事實亦確實如此,冥衣樓所尋找的那縷血脈,夜天凌是唯一一個存在著可能性的人,是與不是,他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選擇。方才幾句話,不過是卿塵和莫不平達成了絕對默契的共識。

  莫不平有些感慨的道:「天星移換,朝局變更,個人自有宿命,早已天定。」

  卿塵問道:「莫先生可有想過自己的天命?」

  莫不平笑道:「既然是定數,思之無用。」

  卿塵神情清遠,說道:「四爺有句話說的很好,即便是真有天命,只要是他想做,也必要將那天命扭轉過來。」

  莫不平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轉而望著窗外楚堰江,悠然說道:「真假天命,說不得還要看鳳主。」

  「哦?」卿塵頗有些意外。

  莫不平道:「帝星已動,一切盡在人事。」

  卿塵手按窗沿,看遠遠的天色陰沉了下來,風中隱約帶了雨意,便道:「那先生就莫讓四爺久等了。」

  推門進去,蘭香淡淡,夜天凌正站在屋中看卿塵以前寫的那幅《蘭亭序》,聞聲扭頭,見卿塵又是一身男裝打扮,再一見莫不平,顯然有些意外:「莫先生?」

  莫不平微笑道:「老臣見過四爺。」

  蘭玘蘭珞在旁見到卿塵,當真喜出望外,搶上前來:「公子,你可回來了!」

  卿塵對她倆人呵呵一笑,風流倜儻當真像個翩翩公子哥,對莫不平和夜天凌道:「你們慢談,我還有事找謝經。」說罷左擁右抱,將蘭玘和蘭珞帶了出去。

  帶著蘭玘和蘭珞樓上樓下看了看,姑娘們聽說公子回來,鶯鶯燕燕都聚到了堂前,又是說又是笑,立刻將卿塵團團圍坐中央。

  蘭玘說道:「公子一出門就是好久,可算盼回來了!」

  卿塵笑嘻嘻問道:「想我了?」

  蘭玘臉一紅,小聲道:「想有什麼用?」

  卿塵心中閃過個念頭,便不再逗她們,喝了口蘭璐奉上來的茶,突然問道:「上次給你們出的對子,這麼久了還沒想出來?」

  蘭珞道:「想出幾個下聯,可公子總是忙,來去匆匆的都沒有機會說,我們還道公子早忘了呢。」

  卿塵撫了撫額頭,說道:「我記著呢,說說看,對了什麼下聯?」

  蘭珞道:「別的都不好,只一個還勉強,公子的上聯是,日出月進雲多少,我們對了一個,山上水下霧幾何。」

  卿塵閉目琢磨一會兒,道:「不甚工整。」

  蘭玘跺腳道:「這已經是最好的一聯,我們實在不成了,公子快告訴我們下聯吧。」

  卿塵抬眸看她們都滿是好奇,揚唇一笑,慢悠悠說道:「其實……出對子的時候,這個下聯我自己也沒想出來。」

  「哎呀!」蘭玘蘭珞她們都不依了,「公子故意戲弄我們!不行!」

  卿塵笑著搖頭,目光落向小蘭亭,唇邊的笑淡淡一緩,說道:「不過巧得很,方才在外面卻突然想到了一個下聯,還算馬馬虎虎。」

  蘭玘催道:「公子快說。」

  卿塵輕舒了口氣:「天南地北道東西。」

  姑娘們聽了各自思想,蘭珞說道:「嗯,這比我們那個好多了,以天南地北大路通天的景對日出月進雲影浮沉,以天高地闊的遙遠對日月交替的變遷,最後下面隱的意思,公子是說那些流言蜚語吧?」

  「還是蘭珞聰明。」卿塵說道,見謝經不知何時已來到前庭,正笑著看她們說話,「都先各自回房去吧,我和謝兄有話說。」

  大家雖依依不捨,但都乖巧的告退散去,謝經笑道:「你一回來四面樓便格外熱鬧。」

  卿塵悠然歎了口氣:「當初在這兒那段日子最是自在,又不無聊,又沒心事。」

  謝經道:「那會兒張羅四面樓和天舞醉坊,也沒少操心吧。」

  「那不一樣,」卿塵道:「小巫見大巫。」她見謝經將近來的賬目遞上前,搖頭道:「我不看,你清楚便行了。」

  謝經道:「冥赦前車之鑒不遠,你竟這麼放心?」

  卿塵微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自信有還這個看人的眼力,再說,若連你都不可信,冥衣樓中我還信誰?」

  謝經呵呵一笑道:「話聽起來像是有道理,反正你這麼一說,我怎麼也不好意思讓你失望,這一年來苦心經營,冥衣樓總算還是根基穩固,不過傷了的元氣便要慢慢彌補了。」

  卿塵對謝經的能力十分放心,而事實上謝經於各項事情上也確實做的十分漂亮,冥衣樓艱難的局面並沒有變成更大的問題,她說道:「這些都需要時間,並不著急,不過當前有兩件事要即刻辦。」

  謝經道:「你說。」

  卿塵道:「有種叫『離心奈何草』毒藥,只有汝陽南宮家有種植,要冥執親自去一趟汝陽,我想知道近段時間什麼人從南宮家得到了這種藥,還有,這些人中誰和鳳鸞飛接觸過。」

  「鳳鸞飛?」謝經奇怪的道:「鳳家三小姐?」

  「對,就是她。」卿塵確定道:「第二件事,著素娘仔細挑選一批人,要伶俐忠誠的,訓練得當後我會慢慢安排他們進宮,以後或許會需要。」

  謝經看了看樓上,問道:「四爺來了?」

  「嗯。」卿塵道:「再往後便不那麼輕鬆了。」

  「知道了。」謝經道:「我會盡力,事情這便去辦。」

  「有勞謝兄!」卿塵對他一笑,謝經先行離開。

  樓上夜天凌和莫不平已經談了許久,卿塵想了想,沒有上去打擾,步出四面樓站在江邊看著滔滔流水,風馳和越影見她出來,踱步上前靠在身旁。

  江面上有些壓抑,陰雲欲墜,衣衫擋不住寒風,絲絲的已飄起冷雨。卿塵似是出神的想著事情,並沒有察覺雨意,突然間風馳輕嘶一聲,轉身跑開。

  卿塵回頭看去,夜天凌站在身後不遠處,目不轉睛的注視她,清俊面色雖然淡然無波,但那眼中抑鬱低沉,隱隱暗雲湧動,比這天色更多了幾分陰霾,他手在身側緊緊握著,顯然在極力隱抑某種情緒。

  卿塵方要說話,夜天凌伸手抓過風馳韁繩,縱身上馬,逕自往東快馳而去。

  卿塵叫道:「四哥!」翻上馬背:「越影,快!」

  越影放蹄奔去,立刻遠遠追上風馳,夜天凌神情陰沉,嘴角冷冷的抿成一條直線,也不言語,只是一個勁兒沿楚堰江打馬狂奔,卿塵默默跟在他身旁,縱馬相隨。

  冬雨迎面撲在臉上,刀鋒一般冰冷,卻使人異常的清醒。天晚雨寒,路上行人稀少,不知過了多久,夜天凌終於在江邊停住。卿塵亦緩緩策馬立在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看著江水浩浩湯湯,浪濤東去。

  雨驟風急,激的江面不復往日平靜。過了許久,夜天凌開口說道:「我一出生,母妃便不願要我,將我送至皇祖母處後不聞不問。這二十幾年,她即便在延熙宮見到我,也冷冷淡淡,話都不肯多說一句。其實她對父皇也一樣冷淡,儘管父皇什麼都依她,甚至為她單獨修建了蓮池宮,她卻從來沒在人前笑過。我只當她不願順從父皇,亦厭棄我,更怪她為何不反抗到底,要侍奉兩朝君王,還要生我下來。我亦冷淡她,疏遠她,從來不肯踏進蓮池宮,連她病了也不去看……」說到這裡,閉目仰面讓雨水傾淋臉上,長歎一聲。

  卿塵在旁輕聲說道:「她是一個母親,母親哪有不愛自己的孩子的。她越是疏遠你,就越不會有人懷疑其他,天帝也會因此格外疼愛你器重你。她心裡,其實未必比你好受。女人有時候很傻,為了自己想保護的人,即便捨棄一生的笑容,也是心甘情願的。」

  夜天凌深深吸了口氣:「何苦!她可知我寧願年年帶兵在外,也不願在這宮中看別人承歡膝下,她可知我樣樣都要比別人強就是為了讓她看一眼,笑一笑,她為何不把一切坦然相告,難道我連自己的母親都保護不了,連軾父之仇都束手無策!」

  卿塵淡淡說道:「或許,她就是不想讓你瞭解真相,不想讓你知道仇恨,只願你在天帝面前出類拔萃,做個好兒子,好王爺,平安一生。我雖沒做過母親,但可以想像到母親對孩子最大的護佑是什麼,她只要你平安罷了。」

  夜天凌決然道:「我寧肯面對的是千瘡百孔滿目瘡痍,甚至卑鄙齷齪骯髒不堪,也只願聽真相。」

  卿塵道:「你相信這一切?」

  夜天凌嘴角露出冷冽的笑:「我會去分辨證實,直到所有都是事實為止。」

  卿塵說道:「事實往往極為殘酷,人卻難得糊塗。」

  夜天凌道:「活了二十多年,竟不知自己是誰,豈不是可笑?」

  卿塵道:「你自是你便罷了,何用多問。」這正是夜天凌對她說過的話。

  夜天凌回身,見她渾身濕透跟在自己身邊,雨水縷縷沿著略微蒼白的臉龐流淌,卻將她的雙眸洗的清亮。他心底驀然的一緊,隱約疼痛:「回宮去吧。」

  卿塵見他已然收拾心緒,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望著他道:「四哥……我……真的做對了嗎?」

  夜天凌亦望著她的眼睛,淡淡說道:「多謝你。」

  卿塵對他微笑,寧願清醒著痛苦的人,永遠不能忍受糊塗的美好,注定要比別人承受更多的東西,這是他們自己選擇的生存方式,終其一生都無法放棄。

  遠遠的大明宮在冬日陰雨下籠罩了沉重的面紗,風雨飄搖中見證了多少古往今來,多少更迭變遷,如今等在眼前著的,又將是怎樣一番歲月掙扎。

  不管是對是錯,這一步已然邁出,她相信,一定是對的,她知道夜天凌也相信。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22 AM

44、一朝選在君王側

  清晨時分,天光微亮,寒氣透過窗戶浸入屋中,房間裡似乎冷冷流淌著清冷的泉水。大明宮早朝肅穆的禮鍾已然隱隱傳來,比朝陽更早揭開了天際的曙光。

  卿塵將身上衣衫輕裹,推窗望去,遠遠的天邊依稀滲出霞光萬道,將雲層染成赤橙丹彤的金燦,翠瓦疊金,琉璃碧簷,在晨光中連綿起伏,如同瓊樓仙宇,莊嚴而高不可及。

  卿塵微微的瞇起眼睛,舉目遠眺。

  隨便身在大明宮中,俯瞰之處已是氣象萬千,如果登上太極殿前殿至高處,豈止伊歌城,天下都盡收眼底,只手可握。

  在這鐘鼓煊赫下,天闕輝煌中,現在太極殿中的每一個男人,身在此位,心本就裝著浩瀚山河。或許只有這樣,他們才能感覺自己的存在。就像女人,可以將一顆心投身於自己的愛情,無怨無悔。

  只可惜,千萬人中唯有一人能登臨絕頂。或許,只有那個能征服天下的人,才能征服她的心。

  不安份並且太過冷靜的的女人果然是無趣的,卿塵回身目視倒映著隱隱身影的銅鏡,曳地的宮裝長裙廣袖,勾勒出高挑的輪廓,帶著幾絲傲然和沉靜。她無奈的挑起修眉,一點兒也不討人喜歡呢,往往男人鍾意的都是女人的柔情似水嬌笑相依罷了,所以才會有「女子無才便是德」。

  幸而,也並非所有的男人都如此,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歡用女人的柔弱來襯托自己的剛強。

  一連三天,夜天凌都沒來延熙宮,太后有些奇怪,卿塵更是頗為擔心,這日尋空隙見著十一,忍不住問道:「四哥這幾天怎樣?」

  十一被問的奇怪,說道:「什麼怎樣?好好上朝,下朝不見人影了,沒怎樣。」

  卿塵「嗯」了一聲,十一端詳她臉色:「出什麼事了,那天在裳樂坊不會又和四哥鬧彆扭了吧?」

  卿塵微微抬眸,如果夜天凌是仁宗皇帝的兒子,如果天帝軾兄奪位,那麼夜天凌將如何同十一相處?想至此處,她下意識的避開,只一笑答道:「沒事……我和四哥有什麼好彆扭的?」

  十一深深看了她一眼:「神神秘秘吞吞吐吐,你奇怪。」

  卿塵似是輕鬆笑道:「我本來就奇怪,難道你第一天認識我?」

  十一邊走邊說道:「我第一天認識你就被整治的夠嗆,又是燒火又是捉魚,當時就有種不好的預感。」

  卿塵見他說的一本正經滿臉感慨的樣子,突然伸出三根手指晃到他眼前:「你還欠我三個要求,別忘了!」

  十一搖頭:「交友不慎。你大小姐開口,何必要求,我能做的自然便做了。」

  卿塵看著他英氣爽朗的神情,無由的對未來產生了一絲懼怕。這一刻,她竟有些後悔讓夜天凌見到了莫不平,若非如此,兄弟父子間至少沒有仇恨。

  靜默了一會兒,她問十一:「真的我說什麼,你都會答應?」

  十一笑道:「你說。」

  卿塵搖頭:「不是現在,我是說以後。」

  十一見她問的認真,便也收起了嘻戲神態,說道:「我既答應了你,便是答應了,不反悔。」

  卿塵道:「無論何事?」

  十一道:「無論何事。」

  卿塵又道:「你不怕我無理取鬧?」

  十一反問了一聲:「你會嗎?」

  卿塵看他坦坦然的望過來,笑,低了頭,搖頭,又再搖頭。

  十一道:「雖不知你心中擔憂何事,但車到山前必有路,既是以後之事,何必為明日事愁。你怎也如此前顧後怕起來?」

  卿塵微微一哂,明日愁來明日愁,十一倒比她通透了:「卿塵受教。」

  十一方要調侃她兩句,話未出口,突然停住了腳步。

  前方不遠處夜天凌獨自站在那裡,靜靜的看著已近在咫尺的蓮池宮。

  禁宮原本寬闊的青石甬道,因兩面高起的紅牆而顯得狹窄了許多,抬頭能看到一道青色的天空,乾淨透明,卻十分的遙遠。

  夜天凌看起來已經在這裡站了許久,靜立中凝駐著一身孤獨,天地高闊,世間之大,卻四處清冷,唯他一人。

  或者是因為他不言不說的冷然,或者因為他無喜無怒的淡漠,似乎沒有人能走近他,而他的心事卻亦是不能言不能說,他更不願喜不願怒。

  冷峭的身影看的人揪心,卿塵隨著十一停了片刻,正想出聲打破這寂寥,十一已大步上前,一聲「四哥!」興沖沖的喊去,英氣勃然的笑容頓時讓四周空氣都暖起來。

  夜天凌回頭見是他,應了一聲,道:「還沒回府?」

  十一道:「沒呢,遇上卿塵,四下走走。」

  夜天凌目光在卿塵這裡停了一刻,仍舊對十一道:「沒事多想想北疆的事宜,父皇看了提議設北都護府的條陳,說不定這幾天會問話,心裡要有個底。」

  十一應道:「此事還要和四哥再行商討,北疆那邊誰人比四哥更清楚?」

  夜天凌微微點頭,突然又道:「你不是整日說聚元坊的弓好嗎?前些時候我讓長征去定了套水曲柳木長短弓,昨日送了來,你閒時拿去試試合不合手,我看倒未必及得上你原來那副。」

  十一笑道:「我不過是隨口說說,四哥你倒記得了。」

  卿塵見夜天凌神色如舊,冷靜清淡,連她這知道內情的人也看不出什麼來,不禁佩服他的涵養功夫。聽他對十一一如既往多有照拂,方才心裡一點兒不安慢慢的淡了下去。夜天凌問她:「皇祖母這幾天可好?」

  卿塵淡淡一笑:「心裡惦記著,便去看看,又用不了多久時間。」似是說要夜天凌去看太后,夜天凌卻知她指的是蓮池宮,眼底輕輕一動,淡淡應道:「嗯。」

  卿塵知他一時半會兒難解多年的心結,也不再說什麼。突然見甬道那端碧瑤快步走來,遠遠便對卿塵道:「郡主,天帝聖旨到了延熙宮,請您快回去接旨!」一面說著一面給夜天凌他們問了安。

  「聖旨?」卿塵錯愕道:「說什麼?」

  十一一旁道:「你糊塗了,聖旨未宣,她怎麼會知道?」

  夜天凌道:「誰來宣的旨?」

  碧瑤答道:「太常侍帶著兩個小公公,在延熙宮等了些時候了。」

  夜天凌對卿塵道:「先去接旨吧,我們一起去倒被人看在眼裡,有什麼事及時知會一聲。」

  卿塵答應了說道:「能有什麼,想必也就是鸞飛的事,最多把我這個姐姐也斥責一番罷了。」

  夜天凌和十一對視一眼,都略帶著些許的擔心,卿塵笑了笑,先告退離開。

  待步入延熙宮,不想見夜天湛竟然在這兒,正和笑意俊雅的同孫仕安說話。夜天湛因那日殷采倩出言不遜,今日得空便來延熙宮看卿塵,遇上前來宣聖旨的孫仕安,問了幾句,孫仕安只畢恭畢敬的答話,終究探不出天帝下了什麼旨意。正此時卿塵回來,孫仕安道:「天帝有旨意,請郡主接旨吧。」

  卿塵看了看夜天湛,見他微微搖頭,便知他也不明就裡,跪下接旨。

  孫仕安面南站了,展開龍黃錦帛,先念了一段場面話,重點在後面幾句:「今有鳳氏之女卿塵,受封清平郡主,天姿聰敏,通慧靈淑,舉止溫婉,行事有度,知書達理,德才兼備,深得朕心……」隨著這一連串的賞贊之言,卿塵心底越來越不安,終於被接下來的話震驚:「著其暫代修儀一職,隨侍致遠殿……」

  後面的話卿塵幾乎什麼也沒聽到,挺直脊背跪在那裡,雙手在青石地上慢慢握緊,強壓著心中波瀾。直到孫仕安一聲:「欽此!」她垂首接過聖旨,緩緩道:「鳳卿塵領旨謝恩。」

  孫仕安收起了宣旨時的嚴肅,笑道:「恭喜郡主。」

  「多謝。」卿塵淡淡說道,將嘴角揚起給他人,卻一直低垂著雙眸,生怕洩漏了心底波濤洶湧的情緒。任她如何天姿聰敏、通慧靈淑,也沒猜到天帝來的竟是這樣一道聖旨,鸞飛剛剛獲罪被囚,尚在昏迷之中,太子關禁松雨台未得處置,鳳家幾天前方被廢了一個修儀,滿朝皆猜測鳳家是否就此失了帝心,此時天帝竟又立了鳳家另一個女兒跟隨左右,怕是所有人都沒有料到。

  孫仕安那安穩的聲音繼續道:「聖上的意思是,郡主今日就請過致遠殿去,明日便隨駕上朝,房間用度已差人去辦了。」

  卿塵沉默了一下:「我知道了。」

  孫仕安帶了同來宣旨的兩名內侍離開,延熙宮偌大的正殿只剩了卿塵和夜天湛兩人,卿塵掌心的冷汗已將那沉重的聖旨浸透,她甚至可以感覺錦帛上的濃墨絲絲化開,在絲綢的紋路裡生了根。

  緩緩靠在朱紅高聳的楹柱上,卿塵啼笑皆非,翻手為雲,覆手是雨,這便是九五之尊。去職罰俸做為懲戒,接著恩典加身以示隆寵依舊,信任有加,為君之道在天帝手中得心自如,任誰能翻出這個掌心?

  自從踏入了鳳家的大門,卿塵此時才徹頭徹尾的明白,她和鳳家,怕是永遠也分不開了。

  夜天湛在聽到聖旨的那一瞬間,溫潤的眼中先後掠過千百種情緒,眉間明顯的緊起一道皺紋。他看出卿塵神色不對,柔聲道:「卿塵,父皇如此恩典,你這是怎麼了?」

  恩典……卿塵抬眸望向夜天湛,他那道複雜的目光在她注視中一晃而過,只餘下淡淡的微笑。卿塵亦悄無聲息的蹙了蹙眉心,鸞飛事出之後,修儀一職炙手可熱,殷家和衛家都志在必得的。原以為鳳家把持宮府兩大機要之職若許年來終於栽了個大跟頭,孰不知聖心不移,反有日盛之勢。雖看不見鳳衍如何行事,卿塵對其手段已深有體會,於君心他是得了其中三味真諦,無聲息處高明到了極致!

  卿塵對夜天湛勉強笑了笑:「確實是給鳳家的恩典,只是入了致遠殿便不像在延熙宮這麼自在了,於我來說似乎算不上十分的恩典。」

  夜天湛雲淡風輕的眸子倒映著卿塵那絲笑容,說道:「不想笑的時候,可以不笑。」

  卿塵笑容雖微斂,卻依舊維持著丹唇柔美的弧度:「我不喜歡哭喪著臉。」

  夜天湛在殿中緩緩踱了幾步:「這道旨意,你不願?」

  卿塵往至春閣那邊看了眼,半認真半玩笑的說道:「身為修儀豈止是不自在,便是連終身大事也只能由皇上做主,鸞飛還躺在那裡昏迷不醒,前車之鑒,後事之師,這個修儀豈是好當的?」

  夜天湛停在她身前,想了想道:「這旨意中尚有可以斟酌之處。」

  卿塵問道:「怎麼說?」

  夜天湛對她淡淡笑道:「旨意上面說的是暫代修儀,既是暫代,一切規矩皆可量情而定,這時若有變動,比如說賜婚,都未必要按循例辦。」

  「賜婚?」卿塵心中微怔,夜天湛輕輕看著她:「不錯,我方才想過了,或許也唯有請旨賜婚方可還你自由。」

  卿塵驚悚,急忙說道:「此時請這種旨意豈不是自找麻煩?」

  夜天湛道:「我又沒說即刻便辦,你怕什麼?」一雙俊眸如水,悠然看著卿塵微笑。

  卿塵道:「我不是怕,我……」

  「不怕便好。」夜天湛截住了她後面的話:「既然今日便要去致遠殿,想必還有不少事情得安排交待,你快去吧,別耽擱了。」他往外走去,又站住回身道:「采倩自小便被舅父寵的無法無天,我也縱容她慣了,所以有時候脾氣刁蠻,你若再見著她,便多包涵些。還有……這道旨意一下,太子妃、衛家二小姐衛嫣那裡恐怕都不會有太多好臉色,若躲不開,就當一笑吧。」

  「能躲自然便躲了。」卿塵心不在焉的答了句,眼看著夜天湛出了延熙宮,她一人站在殿前,寒風吹得衣袍飛搖。方才心裡巨浪般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風息雲退,她低頭將那黃帛聖旨展開,一字一句再研讀了一遍,唇邊眼底勾出自嘲的笑。鎮定的功夫還是不夠啊,先前她尚問夜天凌可有想過會失去什麼,現在也要問問自己了,遊戲越大,籌碼便越大,既然選擇了入局,便早知會有這麼一天。有得必有失,得失之間的交替,知道是一回事兒,真正發生了,在那種種無法言說的感覺裡依然會有掙扎和抗拒。

  這便是人心的矛盾。

  手中的旨意,應該說為那條路打開了光明的入口,既然已經踏上此路,便沒有瞻前顧後的理由了。夜天湛剛才的話語在心中化成極深的歎息和擔憂,卿塵慢慢將手中聖旨收好,再抬頭時,太極殿巍峨處落日餘暉的雲光,緩緩映入了她一抹淡定的微笑。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23 AM

45、四海蒼生帝業長

  冬日天短,暮陽早早的沉入西山,金碧輝煌的宮殿在夜色下收斂了白日的恢弘氣派,沉沉暗暗殿影起伏。

  九瓣鎦金的蓮花燭台上燃了數支明亮的燭火,卿塵坐在銅鏡前任侍女將自己的長髮高高挽起,鏡中映著張清素面容,光華淡淡。

  身後兩名侍女小心的將寬闊的絲帛錦帶替卿塵繫好,笑道:「郡主穿了這身衣服,叫人移不開眼睛。」

  長襟廣袖的明紫色宮裝,剪裁得體收腰曳地,暗金花紋盤旋其上,流暢縹緲,將鏡中人冰肌玉顏映的高華明艷,與平日在延熙宮的閒散迥然不同。卿塵不太習慣的動了動,長髮沉沉的向後墜去,叫人隨時隨刻都仰起脖頸。她轉身道:「不舒服。」

  兩名侍女笑答道:「是美的叫人嫉妒。」

  卿塵看她們倆不知愁事的樣子,暗歎了口氣,對著鏡子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突然一時興起,隨手拿起一旁的描筆,沾了硃砂在額前勾勒幾筆,眉心畫了一朵玲瓏細巧的蘭花,依稀幾分妖嬈秀美,沖淡了一點兒那端莊的叫人氣悶的衣容。

  看著鏡中一笑,她隨著那高聳嚴謹的衣領挺起身子:「走了。」轉身隨早已候在外面的內侍往天帝看折子的西宣室而去。

  致遠殿因是天帝日常起居之處,內侍宮娥都比其他地方肅嚴些,人人謹慎有度,使得這偌大的宮殿十分安靜沉肅。西宣室中燃著溫暖的火盆,內侍引卿塵入內,孫仕安見了她,低聲說道:「皇上或許即刻便會問些朝事,郡主心中當有數才好。」

  孫仕安語中所表示的友好卿塵聽得十分清楚,修儀和太常侍分別為天帝不離左右的倚重,以後共事之處甚多,孫仕安隨侍天帝多年,卿塵亦知道他的份量,微笑道:「多謝太常侍提點。」

  孫仕安道:「都是為皇上分憂,郡主請。」說罷掀了錦簾,恭聲道:「皇上,清平郡主來了。」

  卿塵屈膝行禮:「皇上。」

  天帝靠在長榻一邊正以硃筆寫了句什麼,聞言只抬了下頭,隨手一點:「那邊的折子,先替朕看看。」

  卿塵看著一旁金絲楠木長案上放著小山似的奏章,有些微愣。領了旨走到長幾旁坐下,隨手翻看,心裡喟歎。這已是三省篩選揀重要的上呈御覽,便有如此之多,怪不得天帝今天便要自己過致遠殿來,奏章累積光翻也叫人手軟,何況要一一處理得當。想必鸞飛隨在天帝身邊這麼多年,也不是白受榮寵的。

  收斂心神,專注於這些林林總總的條陳之上,所幸言辭答對諸般政務倒也並不陌生,昔日在湛王府曾不止一次看過這些,亦曾和夜天湛閒談商論,因此早有眉目。卿塵一邊挑揀緊要的奏報,一邊抽紙潤筆列了綱要附上,將其中幾份先放在了天帝手旁。

  天帝沒有言語,卿塵便繼續陪在一旁將整理好的奏章依次取來,不知過了多久,孫仕安輕聲道:「皇上,快二更了,該歇息了。」

  天帝「唔」了一聲自案前站起來,走到一旁張掛於牆上的皇輿江山圖前,突然問:「南靖侯問安的手本,為何同北疆善後的軍情放在一起?」

  卿塵知道是在問自己,答道:「北疆隸屬北晏侯管轄,四藩之事息息相關,一發而動全身,細枝末節亦可影響大局,是以將四藩的奏折無論何種總歸一類,以便皇上查閱。」

  天帝又道:「將奏報平隸大疫的條陳額外挑出,卻又是何意?」

  卿塵回道:「賑濟司平隸大疫的條陳上詳述了目前採用的賑治方法,有些措施怕是無效反害,需要斟酌。」

  「哦?」天帝回身過來:「那你倒是說說,平隸地區瘟疫四蔓,數月不消,該如何是好?」

  卿塵想了想道:「回皇上,剛剛看賑濟司的奏本上說,此次瘟疫染者『頭疼身痛,憎寒壯熱,咽喉腫痛,高熱昏憒,不知人事,十死八九』,而最可怕的是其擴散迅速,傳染性極強。疫情既已發生,賑濟司只治不防是以才始終控制不下,應該先將疫區封鎖,身在疫區的百姓亦要嚴令禁止群聚,以免疫情繼續蔓延。奏本中『瘟神作怪,陰陽失序』之言,實屬無稽,百姓多求拜巫醫薩滿胡亂診治,才會延誤病情,若不及時遣派醫者分發藥物,怕是越發耽擱。還有,已死的病人要妥善處置,最好是火化,以斷瘟疫之流竄。」

  話說至此,天帝眉頭猛的一皺,卿塵停了下來。天帝看了看她:「說下去。」

  卿塵提了個膽大的建議,卻沉靜如初,繼續說道:「疫情起因各異,不知底細不敢輕言藥方,但卿塵閒時研習醫術,倒知道幾味藥或者可以預防一二。朝廷應出資購藥,在百姓之間分發,著未感染病症之人以水煎煮飲用,防患於未然。平隸地處京郊,距天都不足百里,天都內外兩城都該小心防範為是。」

  天帝聽她說完,默想了一會兒道:「本朝至慶十年,景州曾有過一次大疫,前後瘞者近二十萬餘人,枕藉於路。疫後並惹起大亂,數年方平。不想此次平隸竟亦出了疫事,朕甚是憂心。」

  卿塵回想一下,道:「太醫院的典籍有至慶十年瘟疫記載,那次應該是鼠疫,和此次並不相同。疫情蔓延必然影響民生經濟,疫後大亂是未有防患,若在救治疫情的同時施賑濟、減賦稅、開義倉、設粥廠,便可緩解疫區困苦,安寧人心,恢復生產,亂自然不起。」

  天帝思量半晌,點頭道:「就照這個意思,替朕擬旨給賑濟司,並著戶部劃撥三十萬兩太倉銀,開局散藥,廣施救治。情況如何,每日報朕知道。」

  卿塵遵命擬旨,寫到一半,突然抬頭道:「皇上,鳳家願捐紋銀千兩,雖其力微薄,但也替國庫省著點兒。」此話雖未同鳳衍商量,但想必並不會有異議,這深得聖心之事,鳳衍該是心裡點燈籠透亮的。鳳家不缺這點兒銀子,但這錢亦不能多捐,只能點到為止。

  孫仕安精明人,立刻跟上道:「老奴也願將本月俸祿捐出,替皇上分憂。」

  天帝滿意的道:「難得你們有心。孫仕安,傳旨意下去,朕本月的用度直接撥去賑濟司,後宮除了太后處,各宮用度減半,以賑災民。」

  孫仕安忙道:「豈能委屈了皇上和各宮娘娘。」

  天帝道:「百姓憂困,朕寢食難安,你去辦吧。」

  孫仕安也不能再勸,卿塵擬好旨,對天帝道:「皇上身先表率,王公臣子必能領會皇上苦心,同心協力何愁疫情不解。夜深了,皇上還請歇息吧,五更便要早朝呢。」

  天帝反剪著雙手看了看她:「嗯,不錯,你明日隨朕早朝,下去歇著吧。」

46、高處不勝金鑾殿

  晨光初起天際,大明宮太極殿前三通鼓響,承天門緩緩洞開,兩列禁軍旗校手執戈矛先行護道排列,明甲玄胄威武耀目不容逼視。

  鼓聲剛停,禁鐘響起,天都凡四品以上官員肅衣列隊入承天門,待鳴鞭後,分文東武西魚貫入承天門行叩頭禮,然後登階循廊分班侍立,準備按部奏事。其餘四品以下的官員侯於承天門外,在鴻臚寺官員的導引下行五拜三叩之禮,向北拱立靜候旨意。

  御台之上龍座飛金,莊嚴盤設,早已有錦衣禁衛上撐五把巨大的黃傘,後張四把金羽團扇侍駕,只聽殿門前三聲清脆的鞭響,接著傳來一聲高亮的喊聲:「皇--上--駕--到!」

  傳旨內侍經過特殊訓練的嗓音似吼非吼,悠長透亮傳聞於承天門內外,剎那間,從承天門外廣場之上,到太極殿前御道兩側以及金台御幄下東西簷柱之間,近千名文武百官同時叩跪,原本四處竊竊私語的場面頓時變得鴉雀無聲,肅穆非常。

  雲霞之後,陽光恰也在此時升起,於層疊連綿的琉璃瓦上反射出一片奪目生輝的金光,丹陛□彩,紫雲飛簷,卿塵身著修儀例制的月白錦貂宮裝,頭戴象徵著宮中女吏最高級別的紫玉金步搖,手持象牙白笏隨天帝第一次踏入了大明宮。

  天帝御筆欽定修儀一職人選,早在昨日延熙宮宣旨後便以敕命的方式通告三省、六部、九司,如今朝中大員多數已知曉,饒是如此,當卿塵和孫仕安一左一右出現在太極殿金雕龍座兩旁時,朝中闔然一靜,接著掀起一股小小的騷動。

  天帝對眾臣私下言情視而不見,卿塵亦淡定沉靜的站在天帝身後,一臉從容自如。

  一切都在眨眼間恢復如常,就像小小的石子投入深水,很快又平靜如初。

  鳳衍和衛宗平以百官之首的宰輔身份分立於丹陛旁,此時兩人臉色一笑一陰,其下戶部尚書殷監正眼中怨懟之情閃現,百官各具神情,卿塵在掃視之間盡收眼底,纖毫畢現,她知道天帝比她看的清楚百倍。

  轉眼間她和夜天凌交目相視,極短的瞬間,夜天凌平湖不波的神情卻令人如此猝不及防,仿若一個浪頭打來,使她不得不挺直了脊背去抵擋,將所有情緒掩蓋在雲鬢玉顏之下,才能了無痕跡。

  各部依班奏事,卿塵立在龍階玉璧之旁,目光投向殿外遙遙可見的一片晴冷天空,神思飛揚。

  紫綬玉冠,華服金蟒,皆盡匍匐在下,金鑾殿上,俯瞰眾生,高絕而孤獨。

  人生在世,有幾個人不是孤獨的,身纏天下事,下有臣民千萬而獨處金頂,手握六合的九五至尊和自己這個陰錯陽差的遊魂相比,心中又能多幾分不羈和快樂?

  月眉淡揚,她露出一絲渺遠的微笑,卻聽到眾事議畢,天帝宣夜天凌和十一隨駕致遠殿額外問北都護府的事。

  異姓藩王自開國分封以來便鎮守邊疆,已延續百年。天朝四境,北方幽薊十六州盡數掌控在北晏侯手中,南部沿海一線由南靖侯統管,西蜀糧倉之地隸屬西岷侯,東方膠東半島則有東屏侯。

  四藩雖受朝廷管制,但世襲罔替,儼然已在其轄地盤根錯節,勢力深植。尤其北晏侯屏據燕雲天險,北接大漠各族,處於極其重要的軍事地位,早是天帝一樁心事。

  天帝垂詢北疆諸事,夜天凌面色冷靜立於皇輿江山圖前,問答間精簡利落,卻將四藩的形勢盡數收於言底,別有見地,透徹不凡。

  卿塵暗自打量,自身側看去,夜天凌和天帝倒頗為相似。她曾聽太后閒聊說道,夜天凌和天帝年輕時生的一模一樣,就連行事的性子也像,沉冷善謀風行果斷,難怪天帝亦常言「凌兒深肖朕躬」,將軍國大事放手與他,而夜天凌也從未讓天帝失望過。

  如果這一幅父慈子孝圖改天換日,會是什麼樣的情形?卿塵沒有再想下去。

  事情方眉目漸清,天帝伸手揉了揉太陽穴,孫仕安立刻奉上參茶。天帝接過飲了一口,道:「朕老了,最近總覺精力不濟,以後這些事,你們兄弟要多商議著辦。」

  十一笑道:「父皇正當盛年,如何言老?」

  夜天凌亦淡淡道:「兒臣尚有許多事情需聽父皇教誨。」

  天帝擺擺手:「老了就是老了,何需迴避。你們去吧,卿塵,去看看衛宗平在不在,叫他來隨朕用膳。」

  卿塵欣然應命,方邁出致遠殿,她便感到一道極其強烈的目光落在身上,抬頭處與夜天凌四目相對,他似是有很多話想說,卻只是沉默著看著她,倒是十一立刻問道:「這便是父皇昨日的旨意?」

  卿塵點了點頭道:「旨意裡說是暫代修儀。」

  十一道:「說是暫代,除非德行差池,便是鐵板釘釘的事。」

  「你可願意?」夜天凌突然問了簡短的四個字。

  卿塵抬眸一笑:「願意。」

  「七年。」夜天凌說道。

  面對夜天凌緊接著的問話,卿塵輕輕吐了口氣:「願意。」她語聲篤定的回答。

  到制定的二十五歲,這七年時間身處修儀之職,除非和鸞飛一樣鋌而走險,卿塵的一切都握入了天帝手中,尤其於終身大事,即便兩情相悅也毫無自主的餘地,同諸皇子間也必要劃清界線。

  這正是她心中極力迴避去想的,也是夜天凌早朝上深掩在面色清冷下的燒灼,他昨日夜裡在凌王府的書房接連走筆寫下了十數個「志在必得」,這個決心在今天太極殿中見到卿塵的時候更加的堅定,眼前卿塵的兩個「願意」似乎將他心底深處翻湧的情緒淡下了幾分,此時他聽到卿塵輕聲說道:「大家都不是拖泥帶水的人,開弓沒有回頭箭。」

  十一歎氣說道:「眼前的形勢也沒有別的法子了,七年雖是長了點兒,但也只能慢慢等。」

  卿塵笑謔道:「我豆蔻年華大好青春,你在旁說的倒輕巧!」

  十一斂聲笑道:「快十八的人,離豆蔻已經遠著了,再過七年,正好由不得你挑挑揀揀……」

  話未說完,卿塵暗地裡瞪他,因是在致遠殿裡不敢放肆,十一也忍著笑沒再多和她玩笑。

  夜天凌負手前行,沿著白玉龍階遠遠的望出去,許久道:「在父皇面前需謹言慎行,未有十分把握勿要隨性建議,一旦提議心中當理據充足,亦不要輕易反口。遇遷調錄用之事要格外小心,父皇對此甚為忌諱。最近無非幾件大事,四藩、瘟疫、修編曆法、還有便是天壇冬祀,多聽、多看、少言。」

  卿塵聽著他話中囑咐,點頭道:「這修儀是做定了,我還有好多要學的。」

  夜天凌眼底微微波動:「輕率言動,事或其反。身已在局中,莫如專心弈子,方為破局之道。」

  十一亦囑咐道:「跟在父皇身邊不是輕鬆差事,自己要當心身子。」

  卿塵想到每日早起晚睡,苦笑道:「昨晚被叫到致遠殿,看了一夜的折子,方才在早朝上差點兒睡著,現在只一個字,困。」

  十一笑道:「這還嫌困,辰時隨駕御門聽政經夠舒服了。我們當年在臨華殿學習,每日寅時便要起來,直到酉時才完成功課,那才叫困。」

  卿塵咋舌,寅時,那不是早晨三四點鐘嗎?一扭頭,見遠遠有兩個宮娥往這邊來了:「我先走了,吩咐人尋了衛相好交差。」

  夜天凌扭頭深深看了她一眼:「戒急用忍。」

  卿塵知他苦心,燦然一笑,沿另一旁去了。

  天帝召大臣隨膳並不是常有的事,今天這午膳卻召衛宗平整整隨侍了一個時辰有餘,卿塵和孫仕安皆未准在旁,無從知曉兩人談了些什麼。

  膳後天帝著衛宗平隨駕去了松雨台,無論從父子從君臣,天帝即便極為惱怒,心中還是不願因此廢掉太子。從松雨台回來,卻叫人揣摩不出喜怒,依舊沒有下旨著太子遷回東宮,如往常一般屏退左右小憩片刻。

  然而,午後安寧的致遠殿很快被賑濟司帶來的消息打破:天都外九城發現同平隸症狀相同的瘟疫,染者數十人,已有七人不治而亡。

  對於這樣的情況,天帝固然是憂心忡忡,卿塵卻更多的是感到一種令人恐懼的徵兆。

  即便是在醫學昌明發達的幾千年後,人們亦常常為某些重大疫情所困苦,何況是目前信息、科技、藥物統統匱乏的古代。她曾看過關於歷史上大規模瘟疫的各種資料,無一不是死者以數萬計,甚至十四世紀流行的黑死病曾幾乎滅絕整個歐洲大陸。

  瘟疫,令人談之色變毛骨悚然。

  致遠殿中女官自修儀以下,另有修言、修容、婉容三品,卿塵奉天帝命帶了幾個女官巡戒後宮,傳令內侍宮娥一律不得隨意出宮,並自御藥房領取藥物分發下去,告知各種預防辦法。皇宮內城一律戒嚴,進出都做了嚴格的限制。

  後宮中殿宇無數,哪處也不是好應付,直忙到晚膳過後,卿塵方去致遠殿覆命,侍奉天帝又到子時才回自己住處去。

  月上中天,茜紗宮燈逶迤,明暗點綴深宮。

  卿塵拉緊身上銀裘抵隔冬夜清寒,做為一個醫者,她其實很想去平隸疫區,只是方才和天帝提了一下,天帝卻未置可否。

  眉心微擰,遙望夜空如墨,瘟疫的症狀情形翻來覆去掂量心中,不免越走越慢,忽然聽到身旁有個熟悉的聲音叫道:「郡主。」

  一個身穿羽林軍服飾的人躬身行禮,卿塵正納悶間,那人對她抬頭一笑,眉目清朗,竟是謝經。卿塵詫異,低聲道:「你怎麼這副打扮?」

  謝經道:「四爺安排我和幾個兄弟進了羽林軍。」

  動作這麼快,卿塵心想,輕而易舉的便將人安排進了羽林軍,夜天凌不知用了什麼手段。而人亦是冥衣樓的人,看起來他已經做了些決定,對謝經道:「你進來太危險了,天都認得你的人不少。」

  謝經道:「不妨事,富家子弟花錢捐個差事也是平常,並不扎眼。」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小包東西:「這是冥執自汝陽取回來的。」

  卿塵接過一看,兩瓶藥一張名單。她藉著燈光將名單掃視兩遍,全是陌生的名字,沒有什麼端倪,藥收到懷中名單又交還謝經:「帶給四爺看看。」

  謝經接過道:「若沒別的事,我得快回去了,四爺冷面無情六親不認,當值擅離職守要丟差事的,昨日剛剛辦了兩個侍衛,我可不觸這個霉頭。」

  卿塵笑道:「革了你的職回四面樓最好,省得我裡外不放心。」

  誰知謝經正色道:「四爺吩咐了,安排人入宮不為別的,是為隨時保護郡主周全,若換別人來我也不放心。四面樓那裡都吩咐妥當,不會出什麼問題。」

  卿塵沉吟了一下,說道:「對了,還有一事你想辦法辦,現下天都及平隸瘟疫蔓延,你們以『牧原堂』的名義辟幾間藥坊出來,分發藥劑救治病患,一律義診義賣,不求盈利。記著這藥坊不是四面樓的,不是牧原堂的,也不是我的,是四爺的。不過眼下先別聲張,只做事。」

  謝經想了想道:「你是要替四爺在民間造勢?」

  卿塵道:「民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是千古不易的理。而且眼下平隸百姓甚苦,你我手中有一分力便盡一分也好。」

  謝經應道:「此事好辦,我明天便去安排。」

  卿塵點頭,謝經微微躬身告退。

  卿塵回到住處,卻睡不著,反覆把弄那兩個小瓷瓶。冥執除了帶回解藥,亦多帶了一瓶離心奈何草的汁液。此藥若十日不解,鸞飛還是難逃一死,從人體機能的角度來說,也沒有人能再撐下去。現下解藥是有了,解了毒又會是何種情形呢?鸞飛所有的舉動都叫人疑竇叢生,她身後的鳳家又究竟想做些什麼?

  想起鳳家,除了深不可測的鳳衍,面前又浮起一張笑如春風的臉龐,夜天湛現在對鳳家也十分籠絡。卿塵習慣的自枕下取出了夜天湛送給自己的那串冰藍晶,黑暗中依稀也能看到一點點清藍的光澤,透過那個完滿的圓,似乎可以看到屬於她的世界,而這條路她無從可尋。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23 AM

47、含苞待放春來去

  曉寒深處,三兩點晨光初綻,落在微枯的枝葉上清亮一片,在禁宮冬日的肅穆中增添了縷縷輕柔。

  難得借去延熙宮的機會離開致遠殿一趟,卿塵扭頭看著白露霜落,迎著天光向九霄高處伸手,深深的呼吸著這清冷的空氣。

  卻一轉身,驀然落入一雙深邃的眸中,夜天凌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她身後,正目不轉睛的看著她,鋒銳唇角似是噙著一分冷冽的笑意,比這晨光還多了幾分清澈。

  卿塵怔在他的注視中,一愣之下,竟臉頰微熱,垂眸避開了他那亮灼的目光:「四哥。」

  夜天凌淡淡一笑:「去延熙宮嗎?」

  「嗯。」卿塵同他緩步而行,夜天凌不說話,她也安靜了一會兒,方才問道:「謝經可將東西帶給了你?」

  夜天凌點頭道:「我看了。其他倒罷,唯有一個叫魏平的。前些年在九弟府裡似曾見過,是九弟乳母的兒子,但已好久沒了蹤影。」

  「九王爺?」這個結果倒是出乎卿塵意外,問道:「這麼多年的事,你可確定?」

  夜天凌道:「人當是不會錯,我已著人再查。但事情究竟還是鸞飛自己心裡最清楚。」

  卿塵低頭思量了一會兒:「既拿到了解藥,或者,可以設法從鸞飛那裡問出實情。」

  夜天凌嘴角微微一挑,眸色深遠:「這宮裡有心的人豈止一二,是誰也沒什麼太緊要,我心裡大概有數。」

  卿塵點了點頭,夜天凌自然是比她要清楚些,突然想起一事,側頭問他:「四哥,謝經說你昨日支給牧原堂五萬兩銀子?」

  夜天凌道:「嗯,你不是要他開藥坊施藥治病嗎?」

  卿塵本來沉靜的眼睛向上輕佻,眨了一下:「這麼大的數目,你不心疼?」

  夜天凌劍眉微蹙,想起近幾日頻頻傳來的災情:「你有這個心,我就沒有?若區區銀子能買京隸平安,我還要謝你。」

  卿塵對他笑道:「做王爺果然事有錢,那我先替兩地百姓謝四哥了。」

  夜天凌只淡淡一笑,兩人沉默著走了一會兒,聽他那一慣清冷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這幾日沒睡好?」

  「嗯?」卿塵別過頭去,見夜天凌目光落在自己臉上,眼底一點不易察覺的柔軟閃了一下,等著她說話。她笑了笑:「怎麼,我的樣子很難看嗎?是有些折騰,不過天帝都撐的住,我自然也撐的住。可是這冬天還真冷,我最恨天氣冷了,怎麼都不舒服。」

  夜天凌道:「這方剛入冬,待到三九才是滴水成冰。」

  卿塵撇了撇嘴,想想深冬嚴寒,無比的不情願,一時興起,說道:「如果只有春天沒有冬天該多好呢。」

  夜天凌見她一臉單純嚮往的模樣,心中有種說不清的情緒微微一動,輕笑道:「有冬日徹骨之寒,方知春之柔暖,若都是春天怕是也沒意思了。」

  卿塵每次看到他笑,心裡都格外的輕柔,就像是冬去春來的暢然,叫人那樣留戀和欣悅。剛想說什麼,突然見夜天凌唇邊那縷笑意一僵,消失的無影無蹤,沿著他的目光看去,太液池旁,蓮妃靜靜的站在白玉欄桿處,一身白裘曳地,長髮細軟飄逸,在冬日裡顯得格外單薄。

  卿塵看看夜天凌,見他舉步不前,不過前方咫尺的距離,母子兩人卻如若天涯。忍不住輕聲催他:「四哥……」誰知竟驚動了蓮妃,蓮妃自太液池旁回身過來,見到是夜天凌,纖弱的身子明顯一震,身後侍女急忙俯身道:「見過四爺、郡主。」

  夜天凌淡淡應了聲:「免了。」亦微微躬身:「母妃。」聲音裡是說不出的疏遠隔閡,卻又壓抑著一絲複雜的情緒,聽得人心底一滯。

  那曾經如火楓樹已然凋零,殘葉翻飛,蓮妃血色淡然的唇輕輕顫抖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抬了抬手,默默的帶著侍女自夜天凌身邊擦身而過。

  卿塵待要留她,又無法開口,眼見蓮妃身影消失在花園之中。

  回身看夜天凌,見他站在原地,出神望向太液池,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似乎在隱忍著心中的情緒。卿塵纖眉蹙起,叫道:「四哥!」夜天凌猛的回神,看向她。卿塵「哎呀」一聲,一把拖著他的手,拉他轉身:「我讓你急死了,快走快走!」

  夜天凌被她拽的回身走了幾步,反手將她拉住,沉聲道:「別在宮中亂跑。」

  饒是卿塵自認不焦不躁的性子也真耗不過他了,憑力氣拉他不動,跺腳道:「去蓮池宮就那麼難?你真是熬的住,你沒見她看你的眼神,多苦多難!」

  夜天凌眼底猛的波動,握住卿塵的手一緊,卿塵被他握疼皺了眉頭。夜天凌手底鬆了鬆,卻沒有放開她。卿塵任他修長的手指握住,掌心傳來乾燥而溫暖的氣息,突然覺得這嶙峋冬日也柔軟許多,悄悄竟綻放出暖意來。抬眼見那眸中漸漸浮起的清泠,已將先前壓抑的沉悶吹散了幾分,自己的影子倒映在那泓深冽的泉水中央,隨著幽深的漩渦心底一點異樣的情愫輕輕一動,叫她一時無言,只能愣愣的對著他,微笑起來。

  夜天凌握著她的手緊了緊,慢慢放開。卿塵為了掩飾自己尚未平復的情緒,繞到身後推他:「去啊,難道比掠陣攻城還難?平日見你雷厲風行的,怎麼竟拖拉起來,快走,不去蓮池宮就不准你去延熙宮看太后!」

  夜天凌素來主意果斷,人人在他身前只有沉聲禁忌的份,何時被人這樣耍賴般的逼著去做什麼事,忍不住皺眉回頭。卿塵對他一笑:「皺眉頭的應該是我才對吧,真是急驚風遇上慢郎中,我一向自覺沉的住氣,如今才是甘拜下風給你。」見夜天凌自己往前走去,收回手:「就是嘛,怕什麼呢?」

  夜天凌倒不復先前那樣沉抑,卻依舊蹙眉:「不是怕,只是不知說些什麼好。」

  卿塵奇怪道:「這還要想,就算什麼都不說,只陪她坐坐也行。」

  夜天凌沉默,卿塵又道:「怨也怨了二十幾年,難道還不夠?這時候你都不能原諒她?」

  夜天凌寂然歎氣:「非是怨她,而是繼續疏遠下去,怕是也好。」

  卿塵一愣,隨即領會到他的心思,母子兩人竟選擇了同樣的方法保護對方莫要捲入到總有一天會到來的變爭中。說道:「她是你的母親,若有萬一是脫不了干係的。換言之,你是願她為了護你而疏遠,還是願她像個常人樣對你?便也該知她寧願你如何待她了。」

  這答案夜天凌不想也知道,如此卻更體會了蓮妃的苦心。眼前已到蓮池宮,卿塵道:「我不陪你進去了。」目送夜天凌終於邁進了蓮池宮的大門,才放心的離開。

48、太液蓮池未央柳

  夜天凌立在庭中望著這清冷素淨的蓮池宮,園中本來種植了一池繁盛的名貴蓮花,現在早已枝殘葉敗,只留下枯萎的乾枝遠遠的伸向煙藍色的天空。

  四周安靜的淒寂,彷彿一點兒生機都沒有。

  多年來從未踏入過蓮池宮,然而這裡的一切卻都熟悉異常,總在不經意間會留心別人對蓮池宮的評說,這二十餘年下來,心中早已沉澱了這座宮殿的模樣。

  他緩緩舉步向裡面走去,蓮妃不喜人多,這裡也實在過於清靜,稍會兒方遇上了一個伺候蓮妃的宮女,那宮女見到夜天凌吃了一驚,連禮都忘了行:「四……四爺……」

  沒有人想到他會來這裡,就連夜天凌自己都沒想到,看著那宮女沉寂了一會兒,淡淡問:「娘娘呢?」

  那宮女方回過神來,被夜天凌目光看的心慌亂跳,急忙俯身下去回道:「娘娘在寢宮,奴婢這就去通報。」

  「不必。」夜天凌阻止了她:「你下去吧。」

  「是……」那宮女小心翼翼的退了下去,夜天凌站在原地一會兒,終於向蓮妃寢宮走去。和方纔那名宮女一樣,方才隨蓮妃在太液池旁的貼身宮女斐兒見到夜天凌,驚訝之情溢於言表。不過她反應快的多,立刻福道:「見過四爺……」

  夜天凌輕輕抬手打斷了她,看著寢宮內人影依稀,隱隱傳出琴瑟之聲。和卿塵的清越飄逸的琴聲不同,這弦音之上低低泣泣,幽咽難言,撫琴之人似乎有著無窮的哀愁,都在這七絃琴上淡淡傾訴。

  「……母妃……可在裡面?」他凝神聽了一陣,問道。

  斐兒忙答:「娘娘正在撫琴,四爺請。」她跟隨蓮妃多年,深知蓮妃心事,急忙打起靜垂的簾子讓夜天凌進去,自己則識體的留步。

  寢宮深處,金獸八角暖爐並沒能驅散這冬日的蕭寒,更無法掩飾糾結弦中的寂寞。

  蓮妃因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指下輕輕緩了下,淡聲道:「斐兒,我不是說莫來擾我,讓我靜一會兒嗎?」

  身後並沒有人回話,一片安寂中,蓮妃聽到一個清冷的聲音慢慢的說道:「兒臣,給母妃問安。」

  弦音驟亂,高起一個與這安寂極不和諧的音符,蓮妃驚愕回頭,見夜天凌立在身後不遠處,只手可及。

  纏綿的沉木香的氣息飄飄零零若斷若續,裊裊縈繞在母子之間,彷彿隔了一層霧氣看不清楚。

  蓮妃顫抖著伸了伸手,心中一陣氣血翻湧,突然將絲絹掩唇嗆咳起來。

  夜天凌眉頭一皺,見蓮妃咳的辛苦,想上前扶卻又似被什麼羈絆著終伸不出手,只說道:「冬日天寒,母妃可是咳喘之症又犯了?」蓮妃身子柔弱,每到秋冬常有病痛,夜天凌是早知道的。

  蓮妃略略平息了些,扭轉身子看向窗外:「你不好好用心朝事,來我這裡做什麼?」

  夜天凌淡淡道:「朝事於兒臣,並無繁雜。」

  蓮妃道:「戶部弊病多亂,你接手過來,哪裡能不繁雜?」

  夜天凌唇角突然輕輕揚起,臉上的沉冷消融了幾分:「母妃足不出後宮,倒知道兒臣要應付戶部的麻煩。」

  蓮妃微微一滯,她又豈會不知?兒子的一行一動做母親的何時不掛在心裡,有時候只是斐兒從別的宮女那裡聽來一星半點兒說給她聽,也足以安慰許久。他終於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樣,平平安安的長大,優秀、出眾,自己還奢望什麼?硬起心腸道:「我乏了,你回去吧。」

  夜天凌神色一斂,邁步到蓮妃面前,抑聲道:「母妃,你還要瞞我多久?」

  蓮妃驚道:「你……你說什麼,你知道了什麼?」

  夜天凌緩緩道:「兒臣已經不是當年懵懂幼兒,母妃何必還辛苦瞞著?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父皇、天帝,兒臣都明白了。」

  蓮妃看著夜天凌冷澈的眼神,那裡面不容置疑的篤定、沉斂和隱藏至深的狂肆就像是沉靜了數千年的湖水驟然迸裂,足以淹沒一切,她一把抓住夜天凌:「我不准你胡說!」

  夜天凌反手將蓮妃的手握住:「我沒有胡說!」母子兩人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直面對視,蓮妃的手在夜天凌手中難以抑制的微微顫抖。

  夜天凌看著蓮妃清美絕倫卻被終日籠罩在憂鬱中的面容,多年來縱千般怨、恨、痛、傷終抵不過血濃於水,在母親面前鄭重跪倒:「兒臣不孝,讓母妃受苦了。」

  一行清淚奪眶而出,蓮妃顫聲道:「我……我的孩子……」

  夜天凌扶著蓮妃:「從今日起,兒臣不會再惹母妃傷心。」

  蓮妃目光幽幽,越過夜天凌的肩頭看向深深幾許的蓮池宮,像是對夜天凌又像是自言自語的說道:「多少年了,當初先皇攻伐我柔然族,柔然抵擋不住大敗於日郭城,投降後父汗將我獻給了天朝。柔然亡了,我在先皇身邊一待便是七年,族人都說先皇是因知道了我的容貌而起兵滅柔然,罵我是紅顏禍水不祥之人。直到先皇故去,我原想在千憫寺吃齋念佛了卻殘生。誰知天帝即位第一天便將我召入宮中侍寢,那時我發覺腹中有了你。天帝建了蓮池宮,封了我皇妃,而我卻遭盡眾人唾棄,亡族,失節,就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能好好撫育,若不是放心不下你,我早已不留戀這個人世了。」她那遙遠如在天際的聲音淡淡傳來,彷彿風一吹便散了,離落在四處,依稀還能聽到碎散飄零的聲音。

  先仁宗皇帝天正九年,曾有一次大規模的討伐北部柔然族的戰役。柔然族戰敗,於日郭城投降,自此以後一蹶不振,終被東突厥滅族。

  蓮妃原是柔然族頡及可汗的女兒,自幼便以美貌稱頌於天山南北,甚至中原也流傳著她絕世的風姿種種說法。在那次戰役後蓮妃被帶回京都,仁宗皇帝對其極盡寵愛,民間傳說紛紜,多言仁宗皇帝攻打柔然就是為了蓮妃。

  千軍一動為紅顏,背負滅族的罵名,亦因侍奉兩帝而被朝臣後宮所不齒,蓮妃縱有傾國傾城貌又如何?

  夜天凌眸中掠過森寒利芒,冷冷說道:「母妃寬心,他們既要混說,我便將這天下拿來送給母妃,什麼滅族失節,我要他們沒人再敢說母妃一句不是。」

  蓮妃驚悸,忙搖頭:「什麼都不要說,什麼都不要做,凌兒,你不知道……」

  夜天凌斷然道:「母妃,我心意已決。」蓮妃看著夜天凌挺拔身形,自己要抬頭才能望著他,夜天凌眼中的凌厲,讓她突然一句話也再說不出來。

  眼前已經不是當日襁褓中待哺的幼兒,而是馳騁萬里橫掃邊疆的將軍,左右朝局平靖宇內的王爺,爭鋒天下捨我其誰,任何人也阻止不了他的腳步。

  蓮妃靜靜的看了夜天凌一會兒,嘴角突然露出一絲淺笑,目光慢慢的再次游離起來,像是離開了這個世界,卻又帶著萬千嘲弄。夜天凌軒眉微蹙,看著蓮妃的樣子心底隱約浮起一絲擔憂,說道:「我未必時刻能來看母妃,不過會讓卿塵有時間來陪您說說話的,母妃這宮裡也太清冷了些。」

  「卿塵?」蓮妃輕輕說道:「是剛剛鳳家那個女孩兒?」

  夜天凌點頭。蓮妃道:「你怎會和她這麼親近?」

  夜天凌淡淡道:「有緣。」

  蓮妃又輕輕笑了笑:「倒是個玲瓏女子,可惜了是鳳家的人。」

  夜天凌亦微微一笑:「她只是卿塵罷了。」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25 AM

49、奈何此事誤蒼生

  卿塵此時在延熙宮的至春閣,身旁放著一碗清淡的碧玉糯米羹。鸞飛安靜的躺在榻上,宮緞錦麗之下眉目如畫,膚色玉白,靜靜的沉睡著。

  疑惑的看著那張和自己有幾分相像的容顏,卿塵終於自懷中拿出離心奈何草的解藥,將鸞飛扶起來,把藥汁慢慢的喂到她嘴中。

  見死不救,她是不會的。

  過不多會兒,鸞飛長長的睫毛輕輕動了一下,卿塵低聲喚道:「鸞飛。」

  鸞飛的胸口微微起伏,「嗯」的呻吟了一聲,長長的睫毛睜開了眼睛。似乎適應了一下眼前刺目的光線,她目光凝聚到卿塵臉上:「姐姐……」

  卿塵微微一笑:「醒了?」

  鸞飛看著卿塵不說話,素日高挑明麗的柳葉細眉輕蹙著,卿塵先取來一點兒溫水:「喝點兒水,然後把粥吃了,也好恢復一下。」

  鸞飛就著她手中的茶盞喝了幾口水,突然道:「延熙宮?」

  卿塵道:「嗯,是延熙宮。」

  鸞飛看向她:「我怎麼在這裡?姐姐怎麼在這裡?」

  卿塵淡淡笑道:「我若不在這裡,你能醒過來嗎?」

  鸞飛低頭,眼中出現一點兒警惕的神色。卿塵纖眉微挑,真不愧是鳳家的女兒。坐到身旁將粥遞給她,眼前突然閃過一絲靈光,大膽道:「九爺給的解藥真是有效。」

  鸞飛一怔,神色複雜的看著卿塵,就在卿塵以為自己押錯了籌碼的時候,她幽幽說了句:「不是詐稱自盡身亡,將我帶出宮嗎?」

  原來如此,出宮以後再服解藥,或者便在九王府中隱姓埋名以待日後。卿塵道:「太子為救你,和你一起被京畿司帶回宮來,其餘我便不知道了。我只知若是現在不服解藥,你便真的是自盡身亡,任誰也再救不了。」

  鸞飛目視著前方道:「這藥性可持續一個月使人不死,既出不了宮,溟為何要你來將我救醒?」

  卿塵鳳目閃過微微的光彩:「一個月?不吃不喝一個月,光餓也把人餓死了,離心奈何草只能保人十日平安,再下去便成乾屍一具。」

  「什麼?」鸞飛身子一震:「你胡說!」

  卿塵也不和她爭辯:「你便當我胡說也無妨。」

  鸞飛靜默了會兒,道:「即便如此,他還是要你來救我了。」

  卿塵低聲道:「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鸞飛抬眸,那抹警惕再次出現:「他既給了你解藥,難道什麼也沒說給你知道?」

  卿塵點頭道:「對,他什麼也沒說給我知道,只因這解藥根本不是他給的,而是我自己找來的。」

  鸞飛猛的抬頭,卿塵靜靜的看向她,姐妹兩人一坐一站,錚然相對。鸞飛眼中儘是繁複神色,卿塵面色沉寂,眸中深幽,毫不相讓:「枉太子為你不惜和天帝衝突,致遠殿中險些被天帝盛怒之下以劍刺死,現在人還被關在松雨台思過,你是不是自始至終便一心要置他於死地?」

  鸞飛眼中微微一動,但冷冷說道:「你誆我。」

  卿塵淡淡道:「沒錯,兵不厭詐,你既能誆別人,便該想到總有一日別人也會誆你。」

  鸞飛沉聲道:「你想幹什麼?」

  卿塵反而問道:「父親是否知道此事,鳳家參與了嗎?」

  鸞飛道:「參與了又如何,不參與又如何,難道你還想毀了鳳家?」

  化剛為柔,卿塵道:「毀了鳳家對我有什麼好處?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難道還和鳳家脫得了干係?」

  鸞飛胸口緩緩起伏,顯然心思澎湃猶疑不決,突然慢慢說了句:「你是在替七爺謀劃吧?」

  卿塵不想她問出這樣一句話來,眉間眼底清若流水,搖頭道:「我誰都不為,只為我自己。」

  「只為自己?」鸞飛冷冷笑說:「說的好,我也不過為自己罷了,不過當然也為鳳氏家族。」

  卿塵目光依然潛靜,但是多了一種憐憫:「九王爺布了一盤棋,棋走到今天,你已經是他的一顆棄子,若我沒有拿到解藥,你想想會怎樣吧。就算出了皇宮,你也是他見不得光的人,難道,你還想他能讓你平起平坐?」

  鸞飛自少迷戀夜天溟,是多年隱在心底的情愫。無奈夜天溟娶了她的姐姐纖舞,濃情密意伉儷情深,她也只能遠遠看著,自思心事。然而好景不長,纖舞病故,卻於她成了天賜良機,夜天溟傷痛欲絕時,她殷殷勸慰諸般體貼,時常藉機陪在身邊。她們姐妹本就極其相似,日久以來夜天溟也慢慢待她不同。鸞飛曾不止一次想像自己能和心上人執手並肩,但也知道自己身為修儀,是不可能被賜婚皇子的,是以積極助夜天溟謀劃,以期有朝一日能登位冊後,成就夙願。

  然而卿塵方才一席話,就像一把毫不留情的利刃,將這一廂情願寸寸剖開。九五尊位之下,父子兄弟尚可刀戈相向,何況其他。登上皇位的夜天溟,怎麼會使自己的後宮出現這樣一位曾經同前太子私奔、詐死、莫名其妙的皇后?鸞飛玉指緊緊收起,握住身上被角,貝齒暗咬,卻依舊並未死心,說道:「他答應過我,共富貴,同天下,他不會負我的。」

  往來糾纏一個「情」字,熏染神骨,誤盡蒼生,卿塵只覺參不透說不得。在她看來,鸞飛和夜天溟何其相似,不但深藏野心亦工於謀略,只鸞飛是女人,而夜天溟是男人。女人之於男人,在這一步上,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她不能在這裡久待,話說至此,也差不多了,起身道:「或者哪天讓他自己說給你聽吧。現在暫時不會有人知道你已經醒來,你自己要小心。」說罷出了至春閣,將殿門輕掩,吩咐外面侍衛嚴守,任何人不得入內。

50、寸寸分分步步局

  沿著寬闊平坦的青石大路,卿塵快步往中書省值房走去。在連接後宮前殿的廣場之上,偌大的禁宮顯得極其空曠,似乎唯有她一個人穿行在這裡,永遠也走不到頭。

  參知官見卿塵忽然來中書省,多少有些意外,忙不迭的上前行禮,卿塵道:「禮部籌備冬祭事宜的本章遞上來了嗎?皇上等著要。」

  參知官答道:「巳時剛送了來,還沒來得及上呈聖閱。」

  卿塵道:「封好了給我,然後請一下左相大人。」

  參知官答應著去了,一會兒捧出一個扁長的金絲梨木盒交到卿塵手中。鳳衍出來見到卿塵,卿塵叫聲:「父親。」

  長風暗冷,吹的鳳衍身上明紫金紋蟒袍微微一動,他頷首笑道:「不想是你。」往日丞相的氣度是早就養成的,此時看來,非但不帶權臣的驕橫卻偏有幾分親和。

  卿塵道:「父親請移步說話。」因分別執掌宮府政要,為避嫌疑,父女倆人極少私下見面,而卿塵也總刻意避開鳳衍,此時主動前來,鳳衍倒真有幾分意外。

  鳳衍隨她離開中書省庭院,問道:「可是天帝有什麼旨意?」

  「不是。」卿塵道:「母親最近身子可好?」

  鳳衍點頭:「一直服著你給她配的藥,效果不錯。」

  卿塵道:「鸞飛的事,父親和哥哥們一直瞞著她吧?」

  鳳衍歎氣道:「若她知道怕是身子受不了,只是怕也瞞不了多久。」

  「嗯。」卿塵點頭:「鸞飛醒了。」

  鳳衍腳步一頓,面上卻還平靜,低聲問道:「當真?」

  卿塵看了他一眼:「我沒有奏稟天帝,父親要不要和九爺商量一下,看要怎樣?」

  鳳衍一雙經久人事的眼睛抬了抬,緩緩道:「你都知道了?」

  卿塵不露聲色的說道:「鸞飛說與我了。」得了鳳衍這句話,看來鳳家表面上四面圓滑,實際上和夜天溟才是最親密的聯盟,暗中經營不知已布下了多少事情,此時謀陷太子,不過是一個開始罷了。

  天空緩緩的積起了烏雲,越發厚重越發低沉,看樣子很快便會有一場雪降臨大地。四周倒不像之前那樣寒冷,只是依舊少不了沉暗之氣,凝滯在禁宮上方久久不散。

  鳳衍皺眉:「鸞飛怎會此時醒來,難道是九爺給的藥有誤?」

  卿塵反問道:「那該當何時,一個月?」

  鳳衍面色沉沉,道:「能拖一個月,為父自會設法將她遷出宮中,此時卻是不易妄動。」

  若不是被識破了離心奈何草,他們這計劃也算周詳,此時鸞飛應該早被帶走,化為另一個人了。人算不如天算,卿塵丹唇輕揚,整個人似乎帶上一抹沉靜潛定的意味:「父親那時候怕是運具屍體出去吧。」

  「此話怎講?」鳳衍扭頭看她。

  卿塵笑了笑:「離心奈何草十日不解便是無解,鸞飛若今日不醒,怕是再也醒不過來了,九爺難道沒有告訴父親?」

  鳳衍眼底猛的閃過一道精光,恰被卿塵看在眼中。稍後,鳳衍竟沉聲道:「如此鸞飛醒來又有何用。」

  淡淡鳳目輕輕的瞇了一下,言外之意,鸞飛已經真的是一顆棄子了,醒來反而可能牽連鳳家。鳳衍倒真是乾脆,所想所問竟是這樣一句話。

  「鸞飛是鳳家的人。」卿塵淡淡說道:「豈能任人欺蒙利用?九爺這是欺鳳家無人嗎?」

  鳳衍道:「九爺同鳳家淵源已久。」

  卿塵道:「那父親想必瞭解此人,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不知是誰的腳下踩到一截枯枝,「卡嚓」一聲,寂靜的寒冷中格外刺耳。鳳衍突然笑道:「看來你是給七爺做說客來了。」

  不想竟都是一個猜想,同夜天湛的關係當真有點兒洗也洗不清,卿塵也不分辨,反而臉上不變的淡笑款款更加了幾分令人目眩風姿:「依我看,倒還是不偏不幫來的好些。現在鹿死誰手言之尚早,此時天下畢竟還在天帝手中,幾位王爺誰也佔不了先。若是真為鳳家著想,不如表裡一致,八方和氣,以靜制動才是上上策。」

  鳳衍意味深長的看著卿塵,鸞飛是他押在夜天溟身上的棋,卿塵便是他琢磨夜天湛的一顆棋。

  卿塵揚眉,從容靜慧,弈者棋者,誰知誰是誰?

  數日之前卿塵在天帝面前以鳳家的名義帶頭捐銀救災,深受天帝讚賞,使得鳳衍對這個「女兒」刮目相看,眼下一席話,更加令他分外上心,對卿塵的意見也頗感興趣:「為父倒想聽聽,你覺得鳳家至此如何是好?」

  卿塵斂眉淡淡:「萌芽初生,鋒芒方露,此時押定一人的話,一旦錯算,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如靜待脫穎而出的黑馬,再設法駕馭之,豈不多些勝算?比起此時親身便邁入局中,或者要好的多。」

  鳳衍滿意的捋鬚笑道:「不愧是鳳家的血脈,老夫沒有認錯女兒。」鳳衍雖不置可否,但話中已有稍許動心,畢竟太子之事天帝的態度正在曖昧間,而鸞飛這裡也橫生變數。

  卿塵眸中光華璀璨,看的卻是遠遠天際,鳳氏若能中立於各勢力間,至少斷卻了夜天溟一條臂膀,一切依然處於一種平衡中。或許多年以後自己這個女兒,便成了鳳衍最為後悔之事也說不定。棋局變幻,善惡對錯自在人心,說也說不得。

  紛紛攘攘的雪花終於悄然灑落下來,點點飛舞,籠罩了澄明黃瓦朱紅高牆,人間風景又一番,卿塵拂了拂發前輕雪,對鳳衍道:「一切還要父親自行決斷才是,我要回致遠殿了,天帝還等著。」

  鳳衍點頭道:「如今你在天帝身邊,也方便許多,凡事多留心。」

  卿塵一笑:「這不正是父親想要的嗎?」說罷蹲了個半福優雅轉身,月白裘袍在雪中劃了道輕靈的半弧,如蘭芷般輕逸,又如桃木之穩秀,看的鳳衍也一惑,轉眼間眼前人兒已經消失在雪中。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26 AM

51、情字心底苦自知

  初冬的第一場雪迎風飄灑,碎銀爛玉一般落個滿天滿地,很快便在層層枝葉上綴了銀裝素裹,明瓦飛簷此時看來格外有些清高,素寒一片。

  天帝這時分必是有一會兒小憩,卿塵倒也不急著回致遠殿,沿著這輕雪飛舞緩緩獨行。回頭看去,身後留一行下淺淺足印,證明自己曾走過。

  卿塵不禁一笑,青緞綴了木蘭花繡的錦靴自裙下伸出,一步一步在雪裡轉了個圈,腳下踩出盛放的花朵樣,蹦跳著退了幾步,自己站著側頭欣賞。看了稍會兒,忽覺有些不自在,一抬頭,不遠處見石山頂上一方涼亭裡,一抹人影著了血紅披風,雪中靜靜望著這邊。看向她的那細長眼中幾分魅惑的笑,薄唇斜抿帶著柔軟更浸了絲邪意,偏和這冰雪又不謀而合。

  雪影裡那妖魅般的紅如此刺目,卿塵有種立刻躲了開去的想法,然而躲已不及,那人沿著石山上的小路邁步而下,直向她這邊走來。

  卿塵懷中抱的奏章緊了緊,淡淡施禮:「見過九爺。」

  夜天溟立在雪中,看著白裘素服裡裹著這盈盈身姿,一時間惑然以為鳳纖舞重新站在自己面前,然而抬頭起來那張清水般的矜秀面容,慧眸流盼,分明是卻另一個人。

  卿塵同夜天溟如此孤身相對還是第一次,心裡隱隱不安,見他不言不語,忍不住詫異抬頭,迎面一雙沉鬱的眸中儘是失痛神色,正目不轉睛盯著自己。

  他既來了眼前卻不出聲,卿塵亦不知和他有什麼好說的,只得站了那裡看他。夜天溟一雙細長的眼睛微微瞇著,雪光下明暗間,似乎便有無數媚光齊齊射來,帶著一片令人迷醉的蠱惑。若是此前,卿塵無論看到他如何的陰鬱,總還會替他和纖舞傷情,現在卻絲毫沒有了這樣的想法。

  血紅披風一角隨風招展了一下,暗暗天色下映著白雪越發詭異,夜天溟粼粼眼波中依稀有光陰變幻著深淺,出現了卿塵印象至深那種糾纏瀰漫的陰鷙,濃的甚至依稀生出幾分煞氣,每每叫人心中忐忑。卿塵不願和他耗下去,往旁邊退了一步,說道:「九爺沒什麼事的話我先告退了。」

  夜天溟眼底一恍惚,隨即跟上她:「去哪兒?」

  卿塵淡淡說道:「自然是致遠殿。」

  夜天溟見她刻意與自己拉開距離,道:「何必躲著我?」

  卿塵執禮答道:「九爺又不是洪水猛獸,我何用躲著?」

  夜天溟舉步沿雪地走去,側頭看了她一眼:「如此便陪我走走。」

  卿塵只覺那目光說不出的叫人心悸,不躲才是假的,借口道:「我還要回致遠殿覆命,九爺若是沒帶跟著的人,我差人去通傳一聲。」

  夜天溟卻說道:「你是纖舞的妹妹,算起來我也是你姐夫,鸞飛見了我都以姐夫相稱,你卻為何一口一個九爺?」

  卿塵眉色輕柔,垂眸不軟不硬的說了句:「那姐夫為何就不代姐姐去看看鸞飛呢?遲些恐便難見了。」姐夫兩字特意一頓,格外重了音調,叫人聽著有異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

  夜天漓那狹長的眼睛一動,映著血紅披風極盡妖媚的美,不知是因在這冰天雪地還是其他,卿塵覺得四周格外森冷,格外寂靜,靜的幾乎連自己的心跳也聽得見,落雪厚厚的覆上,亦不能掩蓋的住。

  夜天溟嘴角斜斜抹出一笑:「我正要去看看,不想在此遇到了你。」說罷一放,身上披風迎風散開:「你不妨隨我一起。」踏雪往延熙宮而去。

  卿塵見他說去便去,倒是意外,雖然不願和他有什麼瓜葛,但想了想終究放心不下,還是隨後跟上。

  鸞飛元氣未復,自卿塵走後一人靜躺在床上,昏昏噩噩諸般事情在心中浮沉不休,卻不像平時那樣智謀叢生,能解得了眼前這個將死之局。突然聽到門欄輕響,是有人又進來了至春閣,她閉目屏息,便如同之前昏迷一樣,絲毫看不出痕跡。

  卿塵同夜天溟進了房中,見鸞飛好好的睡在哪裡,牡丹色的宮緞濃淺回轉,淡淡映在夜天溟那邪氣清嬈的眼中,卻不知何時濃濃的覆上了一層叫人窒息的晦澀,卿塵聽到夜天溟低聲說了句:「纖舞。」

  極低的一聲呼喚,似乎來自遙遠的深夜,帶著無盡黯然神傷劃過這清冷的冬日,支離破碎。卿塵微微一怔,此時夜天溟心下清朗了些,啞聲對卿塵道:「你可知今天,是你姐姐的祭日。」

  卿塵心裡被他語中沉痛帶的一陣窒悶,從天帝對蓮妃、太子對鸞飛以下,夜家男子當真個個癡情難免。但夜天溟對纖舞癡情,於鸞飛卻難免薄倖,卿塵望了望他,說道:「既如此,九爺幫忙找找離心奈何草的解藥,以告慰姐姐在天之靈。」

  夜天溟心底一凜,身上透出一絲危險的氣息,但很快便掩逝了去,說了句:「我如何會有那種東西?」

  如何會有那種東西,便是知道這東西了,卿塵悠悠感慨道:「看來明年今天要成我鳳家姐妹兩人的祭日了,纖舞姐姐九泉之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夜天溟狹長的眼中隱有怒意閃過:「你說什麼?」然而卿塵卻在他怒視中不經意的一笑,眉眼間儘是纖舞的影子,雖少了那份纖弱無助多了絲絲清蘊靈雋,叫他心底浩然翻騰,再挪不開眼睛。

  話在將明未明間,卿塵看了看靜臥的鸞飛,不知她現在是醒著還是睡著,淡淡道:「九爺是明白人,我也不繞圈子了,打一開始,九爺就沒想過要給鸞飛解藥吧。」

  夜天溟看了鸞飛一眼,又將陰柔的目光轉回卿塵處:「鸞飛說過可以為我做任何事情,生死無懼,還要解藥做什麼?」

  卿塵瞥見鸞飛睫毛微微顫動,慢慢踱步往旁邊走去,夜天溟既要看著她,便回身背對了鸞飛。

  「真不知九爺是有情還是無情。」卿塵不無諷刺的說道:「有的雖亡難捨,有的卻棄之如履,雖是姐妹,看來卻命不相同。可憐鸞飛白白為你了,九爺對著她,心中難道就沒有一絲憐惜之情?」

  夜天溟瞇了瞇眼睛,薄唇抿成冰冷的直線:「誰人能替代得了纖舞?」他一步步往卿塵身邊走來:「不過你倒是比鸞飛更像纖舞,所有像纖舞的女人,我都不會放過。」

  隨著倆人的靠近,危險的感覺越來越濃重,在夜天溟那雙妖冶的眸中,卿塵看到自己的身影漸漸清晰,而此時鸞飛的手,緊緊的,彷彿用盡全身力量抓著錦衾,緊窒下本已削瘦的指節蒼白突兀,幾乎是要斷折,似已到了忍耐的極限。卿塵驚覺若是讓夜天溟知道鸞飛並無性命之憂,說不定會再施毒手。心中電念閃過,她往後退了一步,伸手將門推開:「既如此,九爺也不必在此久待了,咱們移步說話吧。」

  偏殿中少有人走動,長廊一片安靜,只有悉悉窣窣的雪聲入耳,鋪天蓋日的素白反顯得格外清寂。夜天溟微愣之後冰冷一笑,將身上披風隨手抖開丟落在鸞飛身上:「纖舞最喜歡紅色,今日便當我以此送鸞飛了。」說罷他頭也不回的舉步邁出房門,卿塵悄聲看了看鸞飛,隨後掩門而出。

  走出至春閣,卿塵正要抽身告退,不料夜天溟回頭一步攔在了她身前,她急忙往後退去,卻發現身後是高大的楹柱退無可退。夜天溟沒有因此而停下來,直把她逼至楹柱前,左手一撐,將兩人圈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內,盯著她道:「不必想法子躲我,你總有一天會是我的。」

  卿塵鳳目沉冷,熠熠和他直視,深幽清靈之後是一觸即發的凌銳,竟使得夜天溟一愣,向來淡定的清水般的人物亦有如此錚然不讓的時候,倒真是少見。聽到卿塵低沉柔雅卻絲毫不帶感情的聲音說道:「然後用完了便一腳踢開是吧?九爺打的好算盤。」

  夜天溟臉上浮起邪魅的笑:「這些等成了我的女人以後再說也不遲。」

  卿塵不怒反笑,玉容在笑意間凜然叫人不敢逼視:「那你便不妨試試看,說不定到頭來悔不當初。」

  夜天溟身子向前一壓:「要不要現在就試試?」

  卿塵將手中的奏章往前一撐,一字一句的道:「九爺小心皇上的折子,若是弄壞了,你我誰擔待的起?」

  夜天溟往下瞥了眼擋在兩人之間的盒子,空閒的右手緩緩將它壓下:「我擔不起,你也一樣擔不起。」

  卿塵眉梢輕輕一挑:「那太子之事,不知九爺自問在皇上那裡擔得起幾分?」

  夜天溟慢慢直起了身子:「我擔幾分,鳳家也就有幾分,郡主不會去自曝家醜吧?」

  卿塵冷冷的把盒子挪開:「鳳家這點家醜和皇家的比起來,不過了了罷了,九爺還是自重的好。」

  夜天溟眼底竟又生出幾分柔情,襯著那張美絕的臉格外炫目:「你要說我無情,左相也差不到哪兒去。回去轉告左相,說我不會虧待鳳家,喪女之痛,自有相當的獲益,絕不叫他虧本。不過也告訴他,他現下這個女兒,我一樣也要定了。」

  卿塵清麗素顏比庭中的雪更要冷淡,緩緩道:「這世上的東西未必你想要,便能得到。」

  夜天溟那妖魅的眼中微微一跳,泛起那蠱惑人心點點血色的溫柔:「那你就太不解男人了,男人若真想要一個女人,就沒有人擋得住。」

  卿塵冷笑道:「太自信了未必是件好事,有鸞飛和太子的前車之鑒,九爺還是想想後果再說。」

  夜天溟出其不意的伸手挾住卿塵的下頜,聲音陰沉:「你不信我有這個膽量?那不妨現在就讓你知道!」他手下用力一抬俯身便向卿塵唇上壓下,卿塵掙扎怒道:「放手!」

  「放手!」與此同時,一聲夾雜怒意的喝斥響起,卿塵趁夜天溟一怔時擺脫他的挾制,猛的推開他。長廊上夜天湛俊眸微挑,臉上早已不見平日的溫雅,如籠嚴霜。

  夜天溟驚愕過後恢復常態,竟笑著問了聲安:「七哥!」

  「你在幹什麼?」夜天湛冷聲問道。

  夜天溟道:「沒幹什麼,不過和卿塵說點兒事罷了。」

  卿塵惱他竟敢在延熙宮如此放肆無禮,說道:「我不覺得有事要和九爺說,九爺以後還請自重!」

  夜天湛強壓下心中怒意:「皇子與宮中修儀間是什麼規矩,九弟想必都明白,不必我再提醒。」

  夜天溟向前邁了兩步,走到夜天湛身邊,低聲笑道:「七哥何必如此惱怒,難道是因為我做了你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夜天湛聞言冷冷看著他:「你說什麼?」氣氛一下子劍拔弩張,飛雪捲來,冷風如刀,穿透錦衣裘袍令人遍體生寒。

  夜天溟停下腳步:「人人都知道卿塵是從七哥府中出來的,七哥待她也十分上心。」

  夜天湛眸底溫冷,說道:「你既然知道,便最好收斂些。」

  夜天溟卻道:「可惜有些東西我是志在必得,今天先和七哥打個招呼了。」

  夜天湛冷哼一聲,他畢竟涵養極深,尤其亦不欲在延熙宮生事,即便怒火中燒也只淡淡說道:「如此我便奉陪到底。」

  隻言片語,卻如冰雪磨成的利刃,與夜天溟狂妄的挑釁針鋒相對,擦肩而過的對視幾乎迸出灼人的火花,夜天溟若無其事的道:「看到七哥動怒當真不容易,只不想竟是為了一個女人!」

  夜天湛反剪雙手目視他離開,那一瞬間,眼底溫潤春水翻作三九寒冬,寒意陡生似劍,那銳光看得卿塵心中震懾,然而他回身卻對卿塵緩緩一笑:「你沒事吧?」

  卿塵搖頭道:「沒事,我得趕快回致遠殿了。」

  「卿塵……」夜天湛眉間微微蹙起,叮嚀著說了句:「在宮裡處處要小心。」

  卿塵靜然垂眸,太子一事雖處置未明,但所有的格局已然開始變動,身處機要中樞,她憑著一種直覺便能察覺,便如方才夜天湛和夜天溟簡單幾句話,又豈止是只為眼前這點兒小事,沉默後她對夜天湛說道:「七爺,什麼都不要做,尤其是為我。」話也只能說到這裡,她不再多做停留。

  夜天湛看著卿塵轉身邁入雪中,似是想喊她,但又沒有出聲。紛紛攘攘的飛雪很快在倆人之間垂下無邊無際的幕簾,卿塵的身影消失於茫茫雪幕中時,夜天湛極輕的歎了口氣,抬手處,一片薄雪落入他的掌心,轉而化作了晶瑩的水滴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27 AM

52、瀚海闌干百丈冰

  這冬天的第一場雪停停下下,竟持續了幾日,靜謐的寒夜紛紛攘攘覆了一地,襯的月色更多了幾分清寒。大明宮中層層起伏的琉璃金頂上厚厚著了一層雪,彷彿整個化為一個素白的世界。

  白雪掩抑了一切,一切又在雪中靜靜的滋生,沒有人察覺,也無從察覺。

  夜已深沉,卿塵卻還未睡,一手握卷靠在床頭細細翻研,身上搭著一件狐裘,狐皮色澤柔順堪與戶外白雪爭光,映的她雪膚如玉淡淡瑩瑩。

  夜天凌前日差人送了這件狐裘過來,卿塵看會兒書,下意識的伸手撫摸,便想起夜天凌堅實的懷抱,一樣帶著暖意的呵護,層層包裹在身邊,叫人從心底生出踏實。如今每日站在太極殿中,眾人間看到他挺拔沉定的身影,便感覺一切事情都沒有難的,時時刻刻都有著希望,她可以等可以忍,不知不覺裡,他的影子已經那樣深刻的鐫刻在心底,隨著光陰愈染愈濃。

  屋中桌上放著數冊醫書,數日之內,伊歌城中患病人數再增,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就像是洪水猛獸毫不留情的吞噬著人們的生命,日演日烈。苦於沒有試驗設施和醫藥條件,卿塵知道的許多西醫西藥派不上用場,便在中醫之中詳盡鑽研,以期能有新的發現。

  轉眼至三更,卿塵熄燈睡下,剛迷迷糊糊間,聽到窗外好像有人輕聲叫道:「郡主,郡主……」聲音輕急,依稀像是碧瑤。

  卿塵披衣下床,開了門,見碧瑤只穿了件雲錦長袍,雪地裡瑟瑟發抖,一見卿塵出來,撲前拜倒:「郡主,你救救我們姐妹,求你……求你……」

  卿塵急忙拉她起來,低聲喝道:「你這是幹什麼,竟敢深夜私來致遠殿?」

  碧瑤跪在雪裡只是不起:「我們沒有辦法,只能來求郡主了。」

  卿塵見她如此,知道定是出了事,一邊扶她一邊沉聲道:「別驚動了他人,先進屋來。」

  碧瑤方隨她起來,卿塵看她冷得瑟縮,找件衣服給她披上:「出什麼事了?你慢慢說。」

  碧瑤眼中血絲密佈,神情惶急:「太后……太后今晚頭疼高熱,現下已昏然不知人事了。」

  卿塵心底一驚:「糊塗!你不快宣太醫,怎麼反來我這裡?」

  碧瑤哽咽道:「奴婢不敢……丹瓊她……她也高燒不退……」

  卿塵眼底猛的一緊,顧不得追究他事:「什麼!」她一把握住碧瑤:「還有什麼人?」

  碧瑤嚇得只會搖頭,卿塵冷聲道:「細細說症狀給我。」

  碧瑤哭道:「頭疼……渾身發熱……咳嗽……都昏昏沉沉的……」

  卿塵聽著她的話,心中寒意陡生,這和伊歌城中瘟疫的症狀一模一樣,抓了披風道:「走,去看看。」

  到了延熙宮,今夜同碧瑤一起當值的紫瑗早急得熱鍋上的螞蟻般,直在寢宮前殿打轉,一見碧瑤帶了卿塵來,像見了救星,哭著求道:「郡主救我們。」

  卿塵見紫瑗竟大膽同碧瑤一起瞞著,心中奇怪,但不及深究,對她們道:「在門口守著。」獨自進了太后寢宮。

  碧瑤和紫瑗無法可施,只握了手垂淚。不多會兒卿塵出來,面色隱在昏暗的簷下看不清晰,碧瑤急問道:「郡主……」

  卿塵對她擺擺手:「帶我去看丹瓊,紫瑗守在這裡,任何人,包括你自己都不准進寢宮。」

  丹瓊和碧瑤共住一室,一床錦被蓋在身上,人昏睡不醒,臉上因高燒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卿塵進屋前便以絲帕掩了口鼻,此時搭她脈搏,眼中越來越凝重。很快出了屋子,一言不發直往太后寢宮回去,碧瑤跟在身後一路小跑,又不敢叫她,卿塵低頭思索,出了抄手復廊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碧瑤回道:「就是今天。」

  卿塵冷不防停住,直視她問:「丹瓊是不是出過宮?」

  碧瑤合膝跪倒在地,磕頭哭道:「碧瑤不敢瞞郡主,紫瑗掛心家中只有母親一人,晌午偷偷出去送了些藥,丹瓊年少貪玩,趁我不知道纏著她跟了去,誰知回來就這樣了。」一邊抽泣一邊只是磕頭。

  卿塵抑聲道:「你們真是不要命了,我前幾日都白囑咐了嗎?出宮帶了瘟疫進來,我即便肯替你們瞞,丹瓊也未必能活得了。何況這是多大的事,誰能瞞得住!」

  碧瑤聞言臉色慘白:「郡主救命。」

  卿塵皺眉道:「起來,哭有何用!你和紫瑗竟未染上已是命大。她倆人出宮,還有誰知道?」

  碧瑤搖頭:「沒人知道,簡寧宮後有一道上了鎖的宮門無人守衛,年久日長門鎖已壞,她們想私下出宮都是從那裡悄悄去的。」

  卿塵知道這病疫來得兇猛,心中焦慮萬分,強自鎮定道:「不准再哭,你現在馬上去太醫院,報說太后不舒服,宣太醫過來。太醫看過後若查問起來,絕不能承認有人出過宮,就說丹瓊一直跟在太后身邊伺候,紫瑗和你在一起。只要真沒人看見,誰也查不出來,最多治個照護不周的罪,比你們犯下的可輕多了。」

  碧瑤嚇得不輕,道:「這……這若查出來,可是欺君的大罪。」

  卿塵眸中一沉:「欺君之罪,無人知道便沒有欺君這一說。切記和紫瑗倆人所說不能有二,生死便在這上面。」夜色中延熙宮明暗不定的光映過來,雪地裡投下一片寂暗的身影,瞳瞳映映,燈火沉沉。

  碧瑤被她冷靜的語氣支撐著,心神清明了許多,叩首道:「郡主為了我們竟冒這樣的險,我們來世啣環結草做牛做馬也不能報。」

  卿塵歎道:「能不能逃過這一劫尚未知,說這樣的話還早。這病我現在是不能治,也還沒有方子醫的好,究竟怎樣要看造化。」碧瑤知道事情嚴重,磕了個頭,匆匆去了。

  卿塵悄悄回到致遠殿,不多會兒延熙宮便有人來報天帝,說太后病重。不待天明深夜驚擾,那必是極不好了,天帝聞訊即刻起駕延熙宮。到了延熙宮卻被太醫院的人攔在寢宮外面,孫仕安上前喝道:「大膽了!竟敢攔聖上的駕!還不快讓開!」

  太后的病狀,診脈的當值太醫何儒義早就懷疑到了流傳的疫症上,雖是稟了上去,但說什麼也不敢讓天帝以身涉險,跪著道:「皇上龍體為重,恕臣斗膽,不敢請皇上進去。」

  倒是天帝還沉得住氣,肅聲道:「何儒義,你倒是給朕說說為何不能進去!」

  何儒義道:「太后脈象虛浮,高熱不醒……事關重大,臣不敢妄言,但請皇上先顧及龍體。」

  卿塵見天帝漸有怒色,這何儒義是宋德方的高徒,醫術雖不錯,卻是太醫院中出了名的迂腐不通人事,得了個「何榆木」的外號,卿塵怕他一言不甚觸怒天帝,便請示道:「皇上,卿塵略知醫術,不若先讓卿塵進去看看太后,再來回稟皇上,請皇上定奪。」

  孫仕安此時也聽出事情不簡單,不敢令天帝冒險,在旁跟著勸:「皇上息怒,不妨讓郡主先去看看也好。」

  天帝對卿塵的醫術倒有幾分信任,思索一下,終於准了奏。卿塵隨何儒義進寢宮,孫仕安伺候天帝到瑞春閣奉茶取暖。

  卿塵對太后的症狀早就一清二楚,只是走了個過場便問何儒義道:「何太醫,怕真是那病,你看該如何?」

  何儒義搖頭道:「下官本還存著僥倖,是自己斷錯了脈,現下郡主既也認定是那疫症,怕是沒錯了。這病症甚是厲害,我等無論如何要勸著皇上莫要近前來,若是在宮中散開,那是不堪設想。」

  卿塵道:「如今第一怕是要先封鎖病源才好,否則想要不傳播也難。」

  何儒義道:「事不宜遲,下官這就去稟奏皇上,請皇上定奪。」

  卿塵心想如此便只有封了延熙宮,隔離宮中之人,但這又豈是易事?待要勸何儒義委婉些對天帝說,何儒義早已步入瑞春閣面聖。卿塵只得隨他而入,將太后病症細細稟呈天帝聽,天帝自己深知醫理,愈聽面色愈是沉重,問道:「何儒義,你太醫院怎麼說?」

  何儒義躬身回道:「回皇上,太后此症與京隸兩地疫症相符,臣斗膽請皇上暫封延熙宮。」

  話音甫落,天帝果然不悅道:「大膽!延熙宮乃是太后寢宮,豈容你說封便封?」

  何儒義立時跪下叩頭道:「臣據實之言,還請皇上斟酌,延熙宮不封,宮中人人性命堪危。」

  天帝喝道:「一派胡言!宮中防範謹慎,怎會有疫症傳入?」

  何儒義再磕個頭道:「臣不清楚病疫如何入宮,但太后病症厲害,皇上萬萬不能馬虎。」

  天帝怒道:「何儒義,你醫不好太后的病,竟胡亂往疫症上推,朕必要親自去看看!若有差池,你有幾個腦袋?」說罷便要往太后寢宮去,孫仕安等人忙勸,但天帝至尊之軀,卻也沒人敢就是攔著,反而卿塵一步趕上,跪在雪地中道:「請皇上留步!」孫仕安等忙跪下一片,苦苦相勸。

  天帝被她攔下,道:「卿塵你也大膽了,敢擋朕的駕。朕的母親臥病不起,朕卻不得探視,天下豈有此理!」

  卿塵微微叩首道:「卿塵寧肯忤逆皇上,也絕不能讓皇上進去。何況您不僅僅是太后的兒子,還是天下的皇上,身繫黎民百姓,豈能因一己之私而棄朝堂於不顧?」

  天帝不料卿塵如此直言不諱,但她話中有理,一時也難駁斥回去,在雪地裡來回踱了兩步,心緒煩亂:「好,你們一個個知醫懂藥,倒是給朕說要怎樣!」

  卿塵道:「何太醫所言極是,請皇上即刻下旨封宮,使疫症不能四散。卿塵近日在醫藥上下了不少功夫,願自請留在延熙宮,一來服侍太后,二來尋方求藥,以期能解此病疫。」

  天帝雖為太后情況焦慮萬分,但卻也不糊塗。太醫院和卿塵結論一致,疫情入宮是何等凶險,豈容大意,冷靜下來後問卿塵道:「你可有把握?」

  卿塵垂眸道:「沒有,但只求盡力而為。」她自幫碧瑤她們隱瞞的那一刻便早已決心如此了,太后是夜天凌在這宮中最親的人,她心底又何嘗不怪紫瑗丹瓊魯莽闖禍,但是即便說出來,除了多賠上幾條人命又有何用?

  此時本在太后身邊伺候的紫瑗匆匆過來,跪下回道:「皇上,下午一直伺候太后的宮女丹瓊突然暈倒,似乎……似乎也發起了高熱。」

  所有人同時一驚,唯有卿塵依然淡淡的看著面前一方白雪,這正是她方才藉機吩咐紫瑗來報的,如此或可讓天帝下定決心封鎖延熙宮,而一旦查起來也好說丹瓊是伺候太后染上了疫症,不至於牽扯出事情緣由和紫瑗碧瑤兩人。

  何儒義急忙問紫瑗道:「可是剛剛一直跟在太后身邊的那個宮女?是不是和太后一樣症狀?」

  紫瑗點頭:「是,丹瓊和我一直伺候在太后身邊。症狀……症狀奴婢不敢妄斷。」延熙宮中宮女眾多,何儒義也不能一一認識記得,只當方才是丹瓊伺候在太后那裡。

  借此機會,卿塵再次深深向天帝叩首:「請皇上下旨封宮!」

  何儒義也跪倒雪中俯首道:「請皇上下旨封宮。」

  身旁跪了一地人,天帝面向延熙宮方向佇立半晌,緩緩說道:「傳朕口諭,封禁延熙宮。」卿塵那一瞬間在天帝的臉上看到了極沉痛的神色,她俯在雪中,渾身冰涼,冰雪隨著身體的溫度緩緩的化做雪水,浸濕了衣袍,砭透肌膚。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27 AM

53、正在有情無思間

  延熙宮的封禁對外只以太后患病需要修養為由,禁止出入探視,各宮上下卻已在不尋常的空氣中察覺到了緊張。

  殷貴妃在此時顯出了她不同於眾人之處,恩威並施協助天帝震懾著後宮,手腕獨到處處得當,使三宮六院看起來還是平和一片。無怪乎天帝即便有如花嬌寵三千佳麗,也動搖不了殷貴妃實際上六宮之首的地位,只因為她是天帝需要的女人,她用自己傳承來閥門貴族特有的驕傲和端莊,美麗和手段,俘獲了天帝的心,讓他無法離開。

  朝堂政事如往常一般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唯有幾個得天帝信任的重臣和幾位皇子知道實情。天帝因京隸兩地疫情,一天之內連頒五道聖旨,親自督促防疫。太醫院連遭貶斥,卻依然沒有有效的方法防治疫情,當真人人坐立不安滿頭是包。

  太醫令宋德方、太醫何儒義奉旨隨清平郡主當晚入了延熙宮,隨著宮門緩緩合攏,延熙宮和外面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沒有人知道是不是還能活著離開。

  恐慌、不安悄無聲息的充斥了整個每一個角落,那種不知情的恐懼,混混沌沌的危險感,會在人的心中一點一點的滋生,蔓延,就像完全陷入一片黑暗中明明知道某處有著致命的危險,卻一點光亮都尋不到摸不著,只能等待著隨時可能降臨的死亡。

  等待死亡,豈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卿塵入宮第二日正午時分,即令留在延熙宮的所有人等集中於前殿廣場中央,將延熙宮目前狀況詳細的毫無隱瞞的公佈於眾,與其任之枉生猜測,不如坦言明了。當時便有膽小的宮娥嚇得癱軟,互相抱在一起哭出聲來。

  卿塵暗自歎憂,或許每個人都會以為自己不怕死,但當死亡的陰影籠罩過來的時候,又有幾人能面不改色鎮定如初?

  她站在白玉長階的最高處,用緩慢而清晰的聲音說道:「我知道你們怕,但是現在,沒有人出得了延熙宮,包括我。任誰私自邁出宮門一步,就是杖斃的下場,死的比這個更加難堪。所以咱們只有同進共退齊心協力,才有可能逃過此劫。我也怕死,但我鳳卿塵絕不會棄大家於不顧,人定勝天,老天即便要亡咱們,咱們不妨也跟他爭一爭!」

  話說至此,本來慌亂的眾人似乎安定了些,延熙宮上下知卿塵精於醫術,此時的她,像眾人的一根救命稻草,所有的人都看著她聽著她。卻有個小內侍驚呼道:「瘟疫!瘟疫!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竟大喊著往宮門處拔腿狂奔而去,剩下的宮娥內侍頓時一陣騷亂。

  卿塵一驚,喝道:「王兆壽!」

  延熙宮總管監司王兆壽立刻下令:「快!抓回來!」幾個執行寺人早已動手,那小內侍沒奔上幾步便被擒回,在執行寺人的鉗制中苦苦掙扎:「我不想死!不要!不要!」滿面的涕淚,神志早已幾近狂亂。

  卿塵看著騷亂更甚的周圍,不少人似是都有聚眾而逃的心思了,微一咬牙,冷冷說道:「杖斃!」

  那不高的兩字犀利,錚然擲進了騷動中心,像帶過了一道無情的鋒刃。隨著執行寺人將杖刑的長凳「光」的置於場前,整個場子猛然安靜。

  執行寺人捏開小內侍的嘴,塞進一條木棒,牽著兩端的繩子手腳利落的往後一緊,縛上雙手,杖起杖落,發出敲擊在人身上悶啞的聲響,那小內侍起初還嘶聲掙扎,漸漸便沒了動靜。卿塵立在那裡,靜靜望著,一杖杖似是重擊在心底,她卻硬挺著絲毫不為所動。

  眾人嚇得噤若寒蟬,沒有人注意到,延熙宮原本緊閉的大門突然打開,有兩個人邁步進來,那朱紅金門又在他們身後緩緩關閉。場中死寂,無人再敢妄動,卿塵突然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清冷說道:「好!拖下去埋了,再有犯者,當同此例!」凝眸一看,這一驚非同小可,竟是夜天凌一身雲青長衫,身披白裘負手緩步,踏著逐漸消融的冰雪往這邊而來。身後跟著的隨從晏奚,兩手小心翼翼的提著一樣東西,上面嚴嚴實實蒙著黑布。

  眾人驚醒,黑壓壓俯身一片。夜天凌擺擺手:「都起來吧。」舉步上了卿塵所在的高階。

  卿塵早迎了過來:「四……王爺,延熙宮已然封禁,任何人不得出入,此處甚險,還請快快回去。」又對晏奚怨道:「你這是怎麼回事兒?竟容四爺入此險地!」

  晏奚單膝一跪說道:「回郡主,四爺早朝之後去向皇上請命侍奉太后,坐鎮延熙宮,在致遠殿求了兩個多時辰,誰能攔的住啊?」

  卿塵自昨晚到現在,心裡才真正知道什麼是著急,對夜天凌道:「你這是幹什麼!」所謂平心靜氣,只是因為事情沒有觸到你的軟處罷了。

  夜天凌登上最後一層台階,他停了停腳步,在卿塵無比焦慮的眼神中淡淡說了句:「即知是險境,我豈容你一人面對。」這話說的輕聲,只容卿塵自己聽見,說罷轉身和她並肩而立,望著延熙宮眾人:「皇上雖封了延熙宮,十分惦記憂心,聖駕不能親自前來,本王子代父身,盡孝心,除疫情。清平郡主方纔所言都聽清楚了,各盡職守,謹慎行事,莫要讓本王知道有人趁機禍亂,否則,方才便是先例!」

  不知是因眼前的極刑震懾,還是因夜天凌的到來,偌大的場中便沒有一人敢再吱聲,終於安靜了下來。卿塵卻被夜天凌方才一句話攪亂心神,當著這麼多人也不好爭執要他回去,纖眉輕蹙,吩咐眾人:「該做什麼我已經吩咐了各殿掌事,都散了去做事吧,有事到遙春閣來回。」眾人驚魂甫定依命散去,有的用沸水烹煮細紗棉布,製成了簡易的口罩,分發給大家。有的用草藥熬製藥水,擦掃各處。有的挑揀清洗藥物以備使用,倒也有條不紊。

  卿塵和夜天凌往遙春閣去,晏奚知趣,暫且消失了一下不再跟著。

  遙春閣臨當日鸞飛所居的至春閣甚近,封宮之前,卿塵借了這個時機,給鸞飛再喝了離心奈何草,太醫院幾位御醫親自看驗,皆道數日過去,人已不救。天帝操心煩亂,已無心計較鸞飛之事,只命將屍身立刻發還鳳家安葬。而卿塵此時設法帶了封信給鳳衍,詐稱鸞飛乃是在延熙宮沾染瘟疫不治而亡,要鳳家速速安葬,莫要拖延聲張。鸞飛之事本就是鳳家大忌,瘟疫一說更令人心驚,鳳衍接了卿塵密函,當日便將鸞飛下葬,而卿塵則早命冥衣樓安排,找時機持解藥去救,只是不知此時是否已經將人帶出。

  自此以後,世上便不再有鳳鸞飛這個人,往來一場驚夢,不道身是何人,唯醒時空恨,縷縷不絕。

  此時卿塵卻無暇思量鸞飛生死,進了遙春閣見四周無人,對夜天凌急道:「你這麼進來,還出的去嗎?天帝兒子大臣那麼多,要坐鎮延熙宮自有他人,你這是搶什麼風頭啊?何況延熙宮哪裡就非要人坐鎮了,多進來一個人就多一個人死掉的可能,我不是稟報天帝誰也別來,誰也別插手嗎?」

  夜天凌從來沒見卿塵焦急模樣,倒還有點兒奇怪的看著她,卿塵見他不說話,又道:「延熙宮現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又出了病症,這病現在誰也治不了,你在這裡若是不小心有個沾染怎麼辦……」

  她還要說,突然被夜天凌一把攬進懷裡,本能的掙扎了一下,卻沒有掙脫他的手臂。

  夜天凌身上特有的男兒的氣息立刻包裹了卿塵週身,冬日正午的陽光灑照下來,冰雪中反射出細微的耀目的光澤,亮晶晶,閃熠熠,點點生輝。一時間四周安靜的幾乎能聽到那陽光流動的聲音,輕輕的淡淡的,偶爾有簷上冰雪消融,「嘀嗒」一聲落下來,反更襯的遙春閣平寂安靜。

  卿塵感覺夜天凌將她圈在懷中,下巴輕輕靠在她頭頂,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帶了些令人不解的複雜的意味,慢慢說道:「你也知道著急,將心比心,難道我不急?」

  卿塵呼吸凝滯,腦中瞬間一片空白,她怎也沒想到夜天凌會說出這樣一句話。微側的頭貼近在夜天凌胸膛,正能聽見他心臟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動著,正感覺他緊緊的抱著自己,突然就明白了他的心意。但將君心換我心,是什麼時候,淡定無波的心境也為之牽腸掛肚,冷冷淡淡的模樣也為之頻頻動容?是那萍水相逢的邂逅,是那恍如幾世的相識,還是那相對忘言的凝視?

  只緣身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卻誰道,已是眉上心頭,無計相迴避。

  她輕輕的動了動,將臉埋在夜天凌身前,突然間淚水不受控制的流落。或許這一天一夜裡擔驚受怕,其實每時每刻都想著能見到他,哪怕只是看著他那雙永遠平靜清明的眸子,便會得到所希求的安定。

  夜天凌遠遠望著天空雪晴一片,抬手撫摸卿塵流瀉香肩的一頭秀髮:「不怕,我來了。」

  卿塵反手環住他的腰,有些賭氣的道:「你幹嘛要來?」卻是明知故問。

  夜天凌答:「不幹嘛。」卻是避而不言。

  卿塵狠狠的抓了他衣襟一下,銀牙微咬,夜天凌淡淡道:「十一弟說的真沒錯,每次都不叫人省心。」

  卿塵眼淚還沒擦乾,先不服的反駁一句:「那是他,不是我。」

  夜天凌薄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將卿塵俏臉抬起,手指在她面頰輕輕滑過,拭去了那未干的一點淚水。倆人的影子在彼此眼底淡淡相映,一個是七竅玲瓏,一個是銳利清冷,只將這繾綣柔情細密鐫刻,潺湲流連。

  夜天凌低聲道:「即便是你又如何,我也認了。」話中帶著三分溫柔三分淡笑,還有三分霸道,牢牢將人裹住,不容掙脫。

  卿塵只覺夜天凌眼底凝定的幽深化做波光粼粼,深深淺淺似乎帶著某種魔力,正對自己下咒,俏靨微紅,急忙側開頭去。

  夜天凌卻只淡淡一笑,心神微正:「延熙宮中怎樣了?」提起這事,倆人卻都斂了笑,延熙宮此時著實不讓人樂觀。卿塵沉默一會兒,道:「四哥,你既來了,也走不了了。若你走,延熙宮便不是我能鎮住的了。但有一點,你不能進太后寢宮,一步也不能。」

  夜天凌不置可否,沉聲問道:「你實話告訴我,皇祖母她究竟情形如何?」

  卿塵不忍說太后九死一生,但在夜天凌面前卻怎麼也說不出欺瞞的話,他的眼中此時什麼也沒有,只是黑的攝人,讓她深深的陷進去,浮不出來,不敢,也不願去欺瞞。寧肯面對的是千瘡百孔滿目瘡痍,甚至卑鄙齷齪骯髒不堪,也只願聽真相,他要的只不過是真相。

  卿塵咬了咬唇,輕輕道:「你給我點時間,或許太后福大命大,能熬過此劫。」

  夜天凌緩緩閉了下眼睛,卿塵見他唇角冷冷抿著,熟知他只有在痛極而又不願發作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表情,忙道:「一定會沒事的,四哥,我會想辦法。」

  夜天凌定了定心,道:「你要那些白老鼠幹什麼?我給你帶來了,晏奚看著呢。」

  「弄來了?」卿塵道:「我要用來做試驗,找出能治疫病的藥方。」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28 AM

54、竹簫寂寥蒼海笑

  遙春閣東室隔離了所有人等,連夜天凌也不例外。

  整間屋子一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籠子,一邊陳列著草藥、書籍和各種備用的器皿。卿塵埋首醫藥之中,直到夜深寒重方站起來揉了揉脖頸,推門而立,仰望天上如絲如縷輕雲飄過淡月,屋外撲面而來的冷意驅走了深夜的睏倦。

  她遙望無垠的夜空,腦中卻還是各種各樣的草藥方子,似乎生了根似的穿插不休。

  突然耳邊隱約傳來一陣簫聲,側首細聽,這曲子竟是她很久以前彈過的那首琴曲,夜天凌那時還曾說,若簫琴相合應當不錯。她舉步沿著簫聲一路尋去,暢春殿的台階上夜天凌遙遙獨坐,一襲白裘夜色中顯得如此清冷,幾乎連這將融未融的冬雪也比了下去,手中握著一柄紫竹簫,悠悠簫音正來自他處。

  卿塵拾階而上,簫聲悠然而止,紫竹簫在指間轉落掌心,夜天凌望著她單薄清秀的身影沒有說話。

  她來他身邊坐下:「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夜深了也不歇息?」

  夜天凌側了側頭:「你呢?」

  卿塵笑了笑:「我反正也睡不著,聽著有人吹簫,便出來看看。」說話間夜天凌身上的白裘落到了肩頭,她隨步出來只著了件尋常冬衣,將帶著他體溫的白裘緊了緊,暖暖的窩在裡面。

  夜天凌修長的手指在紫竹簫上輕輕滑動,清銳的目光望著面前層層而下的高階,問道:「是你教晏奚和王兆壽他們跪在寢宮門口攔我的?」

  「嗯?」卿塵愣了愣,她是囑咐過晏奚千萬不能讓夜天凌進太后寢宮,不想他們竟用了這法子,道:「法子倒不是我教的,不過是我吩咐他們攔你的。」

  夜天凌道:「你當他們攔得住?」

  卿塵看了看他:「攔得住,你不是糊塗人,也不會做無用之事。宋太醫會隨時呈稟太后病情,你堂堂王爺之尊,哪裡又會照顧病人?想進寢宮不過是自己心裡憂急罷了,非常之時,晏奚他們是好意。」

  夜天凌沉默了會兒,淡淡道:「我知道。」

  卿塵微微一笑:「四哥,你還記得剛才那首曲子。」

  夜天凌點了點頭:「那日你在屏疊山的竹屋曾經奏過此曲。」

  卿塵在膝頭靜靜的趴了會兒,將歌詞輕聲唱道:「滄海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記今朝;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江山笑,煙雨遙,濤浪淘盡紅塵俗事知多少;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剩,一襟晚照……」

  夜天凌安靜的聽著,卿塵清美的聲音在階前雪影中寥寥蕩蕩,幾分柔潤,幾分飄逸,幾分灑脫,幾分空寂,彷彿這處已隨著她的歌聲化做煙雨飄搖,寂寥人世。

  一縷明澈的簫音悠然而起,瀟灑俊曠,伴著卿塵的歌,低訴蒼茫江湖。一葉扁舟,海潮澎湃,千載英雄,幾度夕陽。

  「滄海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記今朝;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江山笑,煙雨遙,濤浪淘盡紅塵俗事知多少;蒼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癡癡笑笑……」

  卿塵輕靠在夜天凌身畔,道:「可惜沒有琴,你那日說過,此曲可以簫琴相合。」

  夜天凌伸手將她攬過:「這又不難。」

  卿塵輕聲道:「放舟五湖,青山遠,不惹凡塵。四哥,你喜歡那樣的日子嗎?」

  夜天凌低頭問道:「你喜歡?」

  卿塵沒有說什麼,將頭埋在他的膝間。

  夜天凌見她不說話,也靜聲不語,四周寂然無人,只有依稀的月色穿過薄雲映在雪光中。

  眼前的景象讓夜天凌覺得如此熟悉,似乎曾經就是這樣和卿塵一直坐著,已經千年萬年,很久都沒有變過。一會兒,他淡淡說道:「江湖亦有江湖的恩怨,你若真喜歡,日後便帶你去。」

  卿塵輕輕「嗯」了一聲,伏在他溫暖的懷中神志有些迷糊,折騰了這麼久沒有休息,此時是有些撐不住了。

  夜天凌俯身看了看她,她迷迷糊糊說道:「四哥,原來你也會著急。」毫無意識的呢喃。

  夜天凌一愣,隨即眉間掠過柔軟,輕輕起身將她抱起。

  卿塵只在半夢半醒間覺得身子一輕,隨即安安穩穩的睡了過去。

  夜天凌將她送回遙春閣,看她在睡夢中依然蹙著眉頭,但人畢竟是在面前了,轉眼可見,觸手可及。

  想起今早聽到延熙宮消息時,心裡那種猛被利刃劃過的感覺,幾乎立時便洇出血來。今日他若是不來這延熙宮,便真的要被那焦慮不安逼的發瘋。

  是什麼時候,眼前人成了心中盈盈一點揮之不去的牽掛?總是在不經意間想起,卻凝神靜氣也忘不掉。

  窗外有一點月光透進來,在卿塵臉上映出淡淡的影子,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夜天凌靜立著凝視她半晌,方轉身出去,輕輕將門掩上。剛走沒幾步,突然低喝一聲:「出來!」

  暗中有個身影轉出來:「四爺。」竟是冥魘,雖穿了一身桃紅色的宮裝,但面上依然化不開的冷艷。

  夜天凌扭頭看了看:「誰准你私自進延熙宮了?」

  冥魘垂首道:「大家得知鳳主和四爺都進了延熙宮,怕有不測。」

  夜天凌道:「有事我會找你們,延熙宮現在非常之地,你們不得擅自涉足,你也盡量不要離開蓮池宮。」

  「是,我定會保護好蓮妃娘娘。」冥魘答道:「雪戰這幾天十分不安穩,我將它帶了來,請鳳主看看。」她懷中什麼東西窩在那兒,她鬆開手,雪戰自衣衫掩蓋的地方跳出,「嗖」的就不見了蹤影。冥魘一驚,夜天凌道:「不妨,它自去找主人了。」

  冥魘往卿塵的房間看了下,說道:「我們已照鳳主的吩咐將鸞飛姑娘接出來了,但有一事想再行請示鳳主和四爺。」

  夜天凌道:「什麼事?」

  冥魘道:「鸞飛姑娘留給太子的信將所有事情都解釋明白,鳳主命我拿到後立刻送去松雨台,太子若被廢,豈不是我們的好時機,為何又要如此?」

  夜天凌負手身後,看著一輪輕月緩緩的隱入雲中:「此事是我做的決定,我自有分寸,你將信送去松雨台便可。」

  冥魘也不再多言,垂眸道:「屬下知道了,請四爺多加小心。」

  「去吧。」夜天凌揮揮手,冥魘藉著月影悄悄看了他一眼,身形輕閃消失在樹影深處。

  夜天凌反剪雙手獨自立在夜色下,抬頭往松雨台方向看去,眸底瞬間交融了似喜似悲,慢慢的沉澱到那幽黑至深之處,了無痕跡。

55、九峰晴色散溪流

  一連數日,卿塵待在遙春閣東室,幾乎足不出戶不眠不休,用來實驗的小白鼠不斷死掉,為怕傳染擴散,只能用火化來處理,今日已經正好是第十隻了。她只覺疲憊、失望、愁苦一股腦的湧了上來,心口就像壓著塊大石頭一樣難受,氣悶的以手撐頭看著那些醫書草藥,如果有實驗器械和必要的藥物,這疫症並不是無解的東西。而現在她就像在一片沙漠中站了三天三夜,明知道身邊就有水卻怎麼也拿不到,簡直快要發瘋。

  所有人都被隔離在外,只有雪戰沒人攔得住,趕出去再跑回來,一直賴在卿塵身邊,卿塵伸手按著它的腦袋,一籌莫展。

  雪戰安靜的趴在那兒任她按著,突然金瞳一瞪,「嗖」的竄了出去,嚇了她一跳。抬頭看去,發現它正叼住只小白鼠在嘴裡掙扎,原來是方才餵藥後有籠門沒關緊,跑了一隻出來。她忙喝道:「雪戰!」

  雪戰極通人性,聽主人命令便把小白鼠放下,小白鼠因為掙扎的厲害,脖頸上被咬出傷來,殷殷流著點血,雪戰舔舔舌頭,瞬間將嘴邊一點血痕清洗的乾乾淨淨。

  卿塵一時沒來得及阻止,心中擔憂。雪戰神異之物,身含劇毒,這隻小白鼠怕是活不成了,但小白鼠都是特意餵服了病人痰液用來試藥的,萬一雪戰也被染上,便十分麻煩。誰知到了第二日,非但雪戰無事,那只被它咬過的小白鼠竟也活蹦亂跳,一點兒病態都沒有。

  卿塵甚是驚奇,腦中靈光一現,引逗雪戰再咬了一隻小白鼠,可這次小白鼠渾身抽顫,沒撐上半個時辰便死了。她卻並沒有死心,凝神思索,翻書查藥,又抓來一隻已然發病的小白鼠,先給它餵了些大黃,再讓雪戰叼去咬。這次和第一次一樣,隔日這小白鼠雖然一瘸一拐的,但精神已經不像前日似的委頓不堪。

  卿塵大喜,想到了以毒攻毒方子,抱起雪戰一邊哄慰,一邊小心翼翼自它前爪放了些血出來。雪戰對她甚是順從,雖然「嗚嗚」不滿,但卻沒很是掙扎。

  卿塵給它包紮好傷口,將血和大黃調和熬製,再在小白鼠身上實驗。一夜趴在桌上迷糊,幾次醒來去看那些小白鼠,待天亮時,之前奄奄一息的幾隻小白鼠,有兩隻已然死了,兩隻並無明顯好轉,卻還有三隻竟恢復了精神。再過了兩個多時辰,剩下的兩隻小白鼠也開始在籠子裡找東西吃。卿塵心中一陣狂喜,只覺得黑暗中突然雲破天開,多日疲累再也不顧,舉步便往外跑去,一邊喊:「四哥!」

  夜天凌這幾日除了巡查各處,起居理事都在西室,就近陪著卿塵,卿塵身邊的醫書倒被他翻閱了不少,此時聽到她突然大喊,丟下書起身來看。

  卿塵沿著復道長廊小跑了幾步,猛然間心口一痛,像是被只無形的手狠狠的捏住一般,身子一個踉蹌便往前栽去,夜天凌身形極快,閃到面前一把將她抱住:「卿塵!」

  卿塵靠在夜天凌懷中,只覺得每呼吸一下心中便一陣鈍痛,擴散出去連呼吸都滯住,難受的握住胸口,斷斷續續說道:「扶……扶我……躺……下……」

  夜天凌一邊慢慢托著卿塵就地躺平,一邊急喊:「宣太醫!快!」

  隨後跟來的晏奚沒等他說完,早連滾帶爬的往太后寢宮奔去,卿塵緩了緩,對夜天凌道:「藥……太后……」

  夜天凌見她臉色蒼白如紙,冷汗涔涔,原本波瀾不驚的聲音也帶了幾分焦急:「你先別說話,太醫馬上就來。」

  卿塵搖了搖頭,心裡清楚這是心悸的症狀,卻不想此時毫無預兆的發作了起來,只能勉強調整著的呼吸,以期緩解痛苦。

  晏奚同宋德方快步衝了進來,一邊還催著:「宋太醫,您快著點兒。」

  寒冬之日宋德方卻出了一頭的熱汗,見狀一驚,急忙跪在地上把了脈,對夜天凌道:「殿下,這是心疾,莫要移動郡主,平躺為宜,老臣這就擬方子。」

  趕來伺候的侍女拿著宋德方的方子去熬藥,卿塵神志還算清醒,此時疼痛倒稍緩了些,她虛弱的說道:「宋太醫……我找到……了……方子……白瓷盅裡……有藥……」

  宋德方猛的抬頭和夜天凌對視一眼:「郡主找到了醫治疫症的方子?」

  卿塵點了下頭:「還不……確定……要小心服用……」

  夜天凌道:「你先歇著,什麼都別想,自有他們處理。」

  卿塵心中湧起一陣滯悶,只覺得夜天凌熟悉的聲音越來越遠,無邊的疲憊淹沒了她的意志,很快天地在眼前退隱成一片空白,不真切間聽到夜天凌在喊自己的名字,但繼而一個沉沉的浪頭撲來,一切陷入了黑暗之中。

  迷糊中似乎有苦澀的東西流入唇間,輾轉醒醒睡睡不知多久,再次醒來依稀已是清晨時分。

  卿塵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只覺得渾身軟軟的提不起力來。目光落在窗前,看到一個頎長的身影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如水般的晨光自窗外靜靜灑進,在他襟邊勾勒出清淡的影子,越發襯的那身形挺峻。

  古木窗稜,丹雲紗帳,一切開始變得熟悉起來,尤其是夜天凌的身影。她剛撐了撐身子,夜天凌便轉過頭來,眼中掠過驚喜,即刻吩咐外面伺候著的侍女:「宣宋德方。」

  他將卿塵扶在懷中低聲道:「別急著起來。」

  卿塵淡淡笑了笑:「沒事。」

  夜天凌一瞬不瞬的看著她,彷彿從未見過她一樣,許久方歎了口氣:「可覺得好些了?」

  卿塵點頭:「好多了,只是有點些乏,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夜天凌審視她血氣不足的臉色,眉間微蹙:「整整一天一夜,宋德方說你這是心疾,這幾天累著了才會發作,你這當大夫的治病救人,卻連自己身子都照看不好。」

  卿塵將頭靠在他胸膛,嘴角噙著絲笑意:「宋太醫沒有交待,也不能惹我激動嗎?你還教訓我。」

  夜天凌一愣,似是拿她無奈,便道:「皇祖母昨夜用了藥,今早便退了熱,情形好多了。」

  卿塵一喜:「真的?」撐著身子便要起來:「我去看看。」

  夜天凌抬手將她壓下:「你躺著,我剛剛去看過,太醫在旁調理,有事隨時會來報。」

  卿塵道:「你還是進了寢宮!」

  夜天凌道:「已有藥了,你怕什麼?」

  卿塵靜靜的靠回他懷裡,此時才彷彿真正鬆緩下來,心落到了實處,竟有種再世為人的感覺,她側了側頭:「我怕……那種束手無策,心急如焚的感覺……」

  夜天凌靜了會兒,低聲道:「我這一天一夜便是這樣過來的,你可知道?」

  他沉緩的聲音中夾雜著未盡的憂慮,卿塵聽了心中微微一酸,侍女荷風的聲音在外說道:「四殿下,宋太醫來了。」

  夜天凌站起來道:「讓他進來。」

  卿塵同宋德方一向相熟,也不放紗簾迴避,宋德方細細診脈,再看神色,過會兒說道:「現下是無礙了,只是郡主當要好生調養才是。」

  卿塵笑道:「我知道,這幾日太后那邊要有勞宋太醫了。」

  宋德方道:「這是份內職責,待郡主好些,還要和郡主商討如何用藥。」

  卿塵細細問了問太后情形,知道丹瓊先試了藥,問道:「丹瓊怎樣了?」

  宋德方道:「昨夜便醒過來了,雖是虛弱了些,但性命已保住了。」

  卿塵點點頭:「太后年邁,和丹瓊不同,還是要小心。」說話間看到夜天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心裡微微有些不安。夜天凌此來延熙宮,定要究查疫病如何流入宮中,這幾日礙著太后的病沒有嚴行追查,現下怕馬上就要有雷霆手段了,這些又怎瞞得過他?何況,她並不願欺瞞他。

  夜天凌對宋德方道:「你先下去吧,如何調養擬個方子過來。」

  宋德方退出去後,卿塵見夜天凌眼中隱隱儘是血絲,知道他夜裡沒休息好:「四哥,你也去歇會兒吧。」

  夜天凌在她身邊坐下:「你若是不累,便陪你坐會兒。」

  荷風端了幾樣點心小菜過來,桂花雲錦糕、千層杏仁酥、醉汁蜜棗和清鹵香筍,再熬了香香軟軟的藥膳粥,卿塵便靠在榻上慢慢的嘗著。

  夜天凌在旁看著她,屋中暖爐驅散了寒氣,融融如春。這樣安靜的一刻,讓人覺若此生便就這樣過去,未嘗不是心滿意足。然而他偏偏卻站在風口浪尖上,心下手底一個念想便是驚濤駭浪,從未有過的風險,一個人便也罷,卻何苦要她也捲進來受這驚擾。便如經年在戰場,不願平添府中有人翹首期望般,一時竟覺得自己莽撞了。

  卿塵抬眸見夜天凌看自己,笑道:「四哥,看什麼呢?」

  夜天凌道:「看你吃東西。」

  「我餓了。」卿塵便隨口道:「你要不要嘗嘗?今天延熙宮奉膳司的手藝好像大有長進。」

  夜天凌搖了搖頭:「奉膳司的手藝一向不錯,以前有個老廚子,做得一手好菜,有道雞茸金絲筍,還有荔枝肉、班指干貝、蔥姜爆蟹、素八珍都做的極好。」

  卿塵問道:「我怎麼沒見過?」

  夜天凌道:「宮裡的老人,早沒了,後來雖有這菜也再不是那個滋味。」

  卿塵便纏他說些兒時舊事來聽,不想夜天凌如此沉穩的人,幼時竟調皮至極,這延熙宮整日被他折騰的天翻地覆。

  但這所謂放肆的童年卻極為短暫,夜天凌九歲始便隨軍歷練戰場,那時帶他的正是仁宗皇帝的長子,德王夜衍昭。

  便是聖武十年那次討伐南番戰後,年方二十歲的德王同當今天帝在對部將的封賞中有了分歧,為天帝所怒斥說了些重話,回府後竟一時想不開,自刎而亡。

  五年後,仁宗次子夜衍暄病亡,從此仁宗便斷了子嗣。次年元月,天帝封長子夜天灝為太子,告祭太廟,大赦天下。

  同年九月,十五歲的夜天凌首次領兵出戰突厥,一戰揚威。自此十數年,天朝出了一個賢德寬仁的太子,一個凌厲肅冷的王爺,而仁宗的兩個皇子怕是再已無人記得了。

  說話間卿塵看夜天凌倚在榻旁面如平湖,彷彿在說別人的事情一般,他如今的身份再回想前事,自是另一番心境。所謂兒時不過彈指而過,便冷眼看了父母兄弟幾番恩怨,或許就是自那時起心中便有一處開始變得堅硬,再容不得有人靠近。

  夜天凌眼中無聲而深沉,此時晏奚進來稟報說:「殿下,大夥兒都在暢春殿候著了。」

  夜天凌點點頭:「知道了。」站起來對卿塵道:「我去看看。」

  卿塵點頭,目送夜天凌出去,卻蹙起了淡淡纖眉,身上還是軟軟無力,輕靠在暖榻上發呆。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30 AM

56、爭似是非彈指間

  雪戰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偎到卿塵身邊,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趴下,卿塵伸手撫弄它,心裡又想起那能治疫症的藥。便憑雪戰這小小身軀,能救得了多少人,這疫症終究說不上是解了,依舊困擾著她。

  不多會兒,一個小侍女自暢春殿過來,在外對荷風道:「姐姐去暢春殿吧,四爺挨個傳著問話呢,我來替姐姐。」

  荷風見卿塵靜靜閉目歇著,出來悄聲囑咐道:「一會兒郡主若醒了,小心伺候著,桌上藥還沒喝,怕涼了……」卻忽然聽到卿塵在裡面叫道:「荷風,你進來。」

  荷風忙道:「奴婢吵醒郡主了。」

  卿塵淡淡一笑:「我沒有睡,你去暢春殿見四爺,請他回遙春閣來,就說我有急事找他。」

  「奴婢這就去。」荷風應道:「郡主還有什麼吩咐?」

  卿塵搖搖頭:「去吧,照我的話說便可。」

  荷風答應著去了,卿塵起身坐到鏡前,低頭梳理著靜垂至腰畔的長髮,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留這樣長的頭髮,以前那麼多年,都是一頭利落的及肩短髮。「寧文清」三個字,似乎已經隨著一點點習慣的消失變成一場夢,在記憶中越來越遙遠,偶爾記起卻覺得陌生萬分。

  「發什麼呆?」突然耳邊響起夜天凌的聲音。

  卿塵吃了一驚,抬頭見鏡中映出他的影子,青衫磊落,雖一副閒逸的模樣,眼中卻透著未退的銳利,回頭笑道:「悄無聲息的,嚇人一跳。」

  夜天凌看了看桌上擱著的藥,皺眉道:「都涼透了,怎麼還不喝?」

  卿塵微笑道:「忘了。」

  夜天凌伸手將灑在她身畔的秀髮理了一下,髮絲自指間滑過,溫涼柔順,他俯身問道:「找我有事?」

  卿塵低頭思想片刻,道:「四哥,你可是要嚴查延熙宮疫病之事了?」

  夜天凌道:「此事來得蹊蹺,豈能不查?」

  卿塵歎了口氣道:「你叫他們散了吧,我將事情原委說於你。」

  夜天凌眼中微光一閃,正對上卿塵清雋的目光,沉沉靜靜望過來,掩映在潛淡風華中,叫人心裡一時看不透:「你是說,你知道這瘟疫是如何入宮的?」

  卿塵點頭,夜天凌拂襟在一旁坐下:「你說。」

  卿塵自那夜碧瑤去致遠殿求自己說起,將當日情形一一說了給他,一字不瞞無有疏漏。夜天凌一言不發,面色沉豫,眸底一道鋒稜深不可測,不怒而威,越聽越是峻嚴,待卿塵說完,冷冷道:「這是誅九族的死罪。」

  卿塵安靜說道:「紫瑗父親早亡,一個兄長死在戰場,還有個幼弟年前自行投了遼州軍中,家中唯有一個哭的雙目失明的老母,靠鄰居拂照度日。丹瓊父母雙亡,九族之內也沒幾個人了,要誅也無非就是這些老少病弱。倒是鳳家怕是要受我連累了。」

  夜天凌眉峰蹙攏:「你這是替她們求情,還是拿自己和鳳家擋我?」

  卿塵淡淡一笑:「不是求情,錯了便是錯了,你若是要罰也是應該的。」

  夜天凌起身在窗前站了會兒,問道:「你既然早就知道,為何此時才說?」

  卿塵坦然道:「若是僥倖不查,或來查的是他人,我便設法替她們瞞下。但如今查的人是你,我何必要你勞師動眾費時費力,結果還是一樣瞞不住,不如告以實情。」

  夜天凌回頭看她:「你既不想求情,那是要和她們一起領罪了?」

  卿塵搖頭:「我不想領罪,這個罪不好領。欺君之罪……」她笑了笑:「我領不起。」

  「領不起?」夜天凌聲音裡有絲怒意:「這麼大膽的事都做下了,此時再說領不起?」

  卿塵鬆手,一縷絲緞般的髮絲落至臉旁,襯的臉色有些透明的白,如同眼底清水無痕。她扶著幾案站起來,攏了攏披在身上的長衣:「四哥,你先別氣,這事是我做得大膽了。但事已至此,即便是殺剮了紫瑗她們也是這樣,紫瑗伺候太后多年從未出過差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此次私下出宮,無非因著一片孝心。碧瑤丹瓊姐妹同我有患難之情,何況丹瓊不過才是個十三歲的孩子,我無非想多救條人命罷了。」

  夜天凌見她臉上血色未復,裹在一襲白衣中的身子弱不禁風,心中反再增了幾分痛意,但卻不忍對她發作,只沉聲道:「還說不是求情?」

  卿塵微微笑道:「那便算是求情吧,請四哥放她們一條生路,也算積了善德,太后自來心地仁慈,定不會過於怪罪。」

  夜天凌雖然性子清冷,但也不是無情之人,縱惱紫瑗她們無知惹禍,但真說以誅族賜死論處,便是卿塵放的開,太后那裡也難免傷心一番,心中早有了計較。只是見卿塵做事實在大膽,在這宮中如此行錯一步,便是百死的罪,要唬她收斂些:「求我有何用?這等事情,誰瞞得住?」

  卿塵卻早看出他不會痛下狠手去懲處幾人,話中說的嚴苛,但紫瑗她們一條命該是保住了。自懷裡取出樣東西:「我剛剛倒想到件事,」打開來一張名單,是鸞飛臨出宮前給她的:「你看過這名單,內廷司總管周奉是九王爺的人,宮裡宮外定是傳了不少消息,若能讓九王爺失了這條臂膀,倒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夜天凌軒眉微揚:「你倒跟我討價還價起來,求情也不白求?」

  卿塵眉底帶著絲若有若無的笑,將名單重新折起,遞給夜天凌:「順水推舟,何樂而不為?我這幾天看,延熙宮的事,或許是有人傳了什麼東西進宮,沾染了疫症也說不定,內廷司這疏漏可捅的不小,怕是要勞煩四哥好好查查了。」

  夜天凌似是沒將那名單看在眼裡,卻只凝視著卿塵,眼中有道明亮微微一掠:「如今我越發盼著皇祖母快些好起來了。」

  「嗯?」卿塵不想他為何突然這樣說,微覺奇怪。

  夜天凌深深注視她,認真說道:「卿塵,我要求皇祖母再指一次婚。」

  卿塵聞言愣住,卻淡淡一笑,避開他清明中魅力逼人的注視:「這種事情,錯過了一次,豈會還有第二次?」

  夜天凌道:「正因錯了一次,才不能再錯第二次。」

  卿塵搖頭道:「我現在在天帝身邊,此事哪裡是那麼容易的?」

  夜天凌聞言:「且先別管這個,此話便是你已答應我了。」

  卿塵纖眉淡挑:「我何時說過?」

  夜天凌眸底清淡一攏,忽爾沉默,像是有絲微歎自那沉默中落出,稍候方道:「卿塵,之前是我想岔了些事,我心裡想的、要的、做的,甚至我這個人,處處險境叢生,我一直在等一個心甘情願隨我,也配得上『凌王妃』這三個字的女人。知我意者如你,牽我心者如你,我等了這麼久終於等到了,只是不知,你可願意?」他向卿塵伸出手,等著她。

  修長的手指白皙而穩定,似是撥開了千萬年的雲霧,將此生托在了她面前,邀她攜手共度。

  他不止是要和她走一段路,他要和她走這一生。

  卿塵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這一步邁出去,就真的再也不能回頭了。

  她在他清朗的眸中微笑淺淡,低低往前走了一步,毫不猶豫的抬手輕輕放在他手中:「四哥,我的心意,難道你還不知道?」

  夜天凌幾乎立刻便握住了她的手,面上竟是不能抑制的狂喜,她深吸一口氣,將卿塵攬住懷中:「你現在是暫代修儀,我想過了,此時求皇祖母把你要回身邊也不是難事,而後再討指婚的旨意。」

  卿塵心中卻不能避免的想到些事情,總有一日,一切能夠恢復正常的時候,她還會留在這裡嗎?這個她畢竟不是她。想到此處,幽幽問道:「四哥,若是有一日我走了呢?」

  夜天凌一愣,道:「去哪裡?」

  卿塵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只是或許會有一天,生老病死,聚散離別,你不怕嗎?」

  夜天凌淡淡道:「想那些,不如有一天便真心過一天。」

  卿塵抬眸一笑,將自己埋在他身上乾燥而清爽的氣息中:「便是有一天,我便陪在你身邊一天,好嗎?」

  夜天凌伸手自她的眉眼間劃過:「你可知道,說了這句話,你便是我的女人,也是凌王府將來的王妃了。」

  卿塵笑道:「聽說凌王府規矩森嚴,上下都沒個笑臉,這王妃豈不是悶死人?」

  夜天凌亦笑道:「這些日子笑的還不夠多?凌王府是什麼樣子,待有了女主人,要看她自己的本事。」

  卿塵抿嘴不語,只看著夜天凌越來越多的笑容,透心的一種甜美,融融的蜜蜜的,直纏綿成一片心旌動搖,叫人透不過氣來。夜天凌見她以手按著心口,笑意斂起:「可是還疼?」

  卿塵搖頭:「只是胸口有些悶。」

  夜天凌扶她坐下道:「你好好休息,此事我只有一句話,這兩個宮女死罪雖免,卻絕不容再在延熙宮待著。」

  卿塵道:「這我也知道,你把她們交給我吧。」

  夜天凌皺眉道:「說了不再勞神……」

  卿塵求道:「四哥,只這一次。」夜天凌想了想,終究答應了。

  待隔了一日,天色晚了,卿塵屏退了身邊的人,將紫瑗和碧瑤叫到遙春閣。兩人一進門,合身跪倒在地,磕頭道:「郡主恩德,請受我們一拜。」

  卿塵伸手將她們拉起:「這些都免了吧,之後行事心裡多有分寸才好,這事便忘在心底,莫要再提。」

  紫瑗仍是滿面憂色,道:「四爺這幾日盤問宮中各人,雖還未問到我們,但依四爺的手段,豈能瞞的過,早晚會追查下來。」

  卿塵道:「四爺那裡,你們待左右無人時帶丹瓊去請個罪,他心裡早就明白,昨日沒治你們的罪,以後也不會追究了。」

  紫瑗和碧瑤對望一眼,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郡主,這……這可是真的?四爺竟饒了我們?」

  卿塵笑了笑:「四爺也不是鐵石心腸,只是有一樣,延熙宮你們是不能待了。」

  如此說來碧瑤倒還罷了,紫瑗卻是在太后身邊服侍了多年,心底一酸。但待罪之身,此時太后平安無恙,自己也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還有什麼說的?卿塵道:「我給你們幾個去處,你們看看自己可願意。」

  碧瑤說道:「自相識以來,郡主幾次救我姐妹,我姐妹的性命早就是郡主的了,但是郡主吩咐,碧瑤莫敢不從。」

  卿塵道:「那你可願跟在我身邊?」

  碧瑤喜出望外:「能伺候郡主是我的福氣,豈會不願?」

  卿塵點點頭:「好。至於丹瓊……」她看著碧瑤有些緊張的臉,微微一笑:「松雨台那裡先前便要個外面伺候的侍女,我送她去那兒,如何?」

  碧瑤愣了愣,原想丹瓊即便不出宮也會送去做雜役的低處,誰想竟是如此出路,松雨台雖偏靜了些,但畢竟在太子身邊,怎也委屈不著,忙道:「我替她多謝郡主。」

  卿塵道:「既然如此,那便這樣了,你先下去好生照看丹瓊。」

  碧瑤答應著去了,卿塵靜默了半響,凝神望紫瑗,紅燭盈盈照的紫瑗一臉暖色,亦增添了幾分嬌美之情,細看下也是個端秀的美人胚子。紫瑗見卿塵望著自己不說話,以為她為難,也不敢多言,只低眉順目站在那裡。

  卻說碧瑤這些日子和紫瑗患難與共,畢竟親厚許多,回了房等她良久,不見回來,已到屋外看了幾次。直過了快一個時辰方見紫瑗低頭慢慢走來,急忙上前拉住問:「郡主怎麼說?」

  紫瑗臉上憂喜難辨,看起來倒是平靜,輕聲說道:「待太后大好了,郡主會啟稟她老人家,指我去九王爺身邊做他的侍妾。」

  碧瑤猛得一愣:「九王爺?」

  紫瑗神色中似是有份堅毅,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帶著些溫柔的篤定,點頭道:「我此次犯的錯,百死莫贖,承郡主大恩無以為報,便是粉身碎骨也情願。」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30 AM

57、撥雲開霧見月明

  幾日的大雪後,冬日又恢復了往常的干冷,陣陣北風寒意十足,掀得致遠殿宣室外一幕風簾晃動了幾下,鳳衍同衛宗平倆人看著天帝負手沉思,誰也不敢先開口。近日朝中諸事不順,上下各官員都沒少挨訓斥,還是謹慎些好。

  天帝看了眼案前的一道條陳,心內說不出什麼滋味,松雨台處頻頻來報,太子近來不知為何性情大變,情緒時好時壞,日日縱酒言語無狀。昨天方口諭斥責了他幾句,他今日便上了個手本,其中言語多有涉及當年先皇子嗣亡故之事,端得惹人惱火。

  想到這個長子自幼經自己苦心栽培,在諸兄弟中也是挑尖的,本寄望江山社稷於他,處處為他鋪石開路,他也不負厚望事事行得漂亮,一番父慈子孝相得益彰的合滿。其他皇子亦兄友弟恭,幾個出色的既是天縱驕材也對這個兄長頗為敬服,如此何愁天下不穩?誰料竟出了如此悖逆之事,訓導教引全不見效,非但不見悔改,反而變本加厲的尋鬧,如何叫他心裡不著惱?每每念起亡故的結髮妻子敏誠皇后,更是深歎不已,心裡不免還存了幾分愧疚。

  奉茶的侍女將御案上的茶又換了又換,端下去的還是滿滿一杯涼茶,孫仕安快步自屋外進來,躬身將兩道手本遞上:「皇上,延熙宮送來凌王爺和清平郡主的手本。」

  「哦?」天帝立刻接過來翻看,竟是太后無恙,請旨開解延熙宮封禁的手本,後面還附了太醫院兩本條陳,龍顏大悅:「此才是叫朕欣慰,快!傳朕旨意,延熙宮即刻開禁。」

  孫仕安忙答應著去了,天帝對仍候在一旁的鳳衍和衛宗平道:「兩位卿家隨朕一起去看看。」

  御駕到了延熙宮,朱漆金門已豁然大開,夜天凌率眾人門口接駕。

  天帝已知是卿塵找出了方子,回頭對鳳衍道:「愛卿生的好女兒,將來嫁到誰家便是誰家的福分。」

  鳳衍俯身謙辭,心裡不免對天帝話中之話掂量猜測,揣摩聖意。衛宗平在旁卻聽的不是滋味,只因自己女兒是太子妃,近日太子無端反常,也沒少跟著遭訓斥。他同鳳衍在朝中龍爭虎鬥,此次太子之事正是鳳家小女兒鸞飛招惹的禍端,越發恨起心頭。只是為相多年早已千錘百煉出來,反而順著天帝一番稱讚。

  卿塵聽在耳中沒來由的有幾分警醒,見鳳衍瞇眼看了衛宗平一瞥,突然覺得很是有趣。逕自抬頭欣賞這層層雕樑畫棟,四方屋簷勾心鬥角,自上而下無不是這番光景。

  夜天凌卻也扭頭看了一眼卿塵,見她站在那裡便在近前卻又離眾人遠遠的,不由想起那日她問「若是有一日我走了呢?」,心頭浮起直覺的不安,盤旋不去,相識以來的種種疑問隨之而來。眉頭一皺,感到身旁有人亦向自己看過來,旋即恢復了冷然無波的模樣。卻叫鳳衍和衛宗平同時心底翻騰幾下,眼前這個冷面王爺,多年來都叫人琢磨不透。如今朝中局面憑空叫他們多出些忐忑,卻也只能步步謹慎,不敢妄動。

  倒是天帝無暇理會旁邊,大步進了寢宮,此時其他皇子得了信也前後進宮請安。十一他們見卿塵站在天帝身邊,幾日不見人竟消瘦了不少,神情都帶了關切。夜天湛向她投去探詢的一眼,卿塵對他笑笑,卻不知這一望一笑又落在了鳳衍眼中。

  太后經這幾日調養,精神已好了許多,天帝親奉湯藥給母親服下,太后道:「這些日子難為凌兒和卿塵,不是他們,哀家便見不著皇上了。」

  夜天凌淡淡道:「只要皇祖母平安,什麼也值得。」

  天帝道:「凌兒和卿塵此次當真是為朕分憂解難,朕剛剛也還說鳳衍生的好女兒,嫁到誰家是誰家有福。」

  太后笑道:「皇上算糊塗帳了,福氣哪有往外送的。」

  天帝一愣,「哈哈」笑道:「母后說的是。」

  太后在兒孫們中看了一圈,見連最小的瑞陽公主都由奶媽抱著來了,卻唯獨不見太子,問兒子道:「皇上,怎麼不見灝兒?」

  天帝皺了皺眉頭:「母親身子剛好,且莫為他去操心。」

  太后歎了口氣:「皇上可還是把他禁在松雨台?哀家這身子,不知還能看著他們幾天,灝兒雖有錯,也已罰過了,便算了吧。」

  天帝歎道:「母后……」

  夜天凌單膝跪倒,藉機替太子求情:「請父皇饒恕大皇兄。」他一跪,身邊諸兄弟亦紛紛跪了下來:「求父皇開恩,赦大皇兄回宮。」既稱「皇兄」不稱「殿下」,自是弟弟為哥哥求情,將君臣擱在了一邊。天帝看著腳下兒子們跪倒一片,心裡百般滋味,靜默了會兒:「都起來吧。」對亦俯身在一旁的衛宗平道:「傳朕口諭,遵太后懿旨,著太子今日遷回東宮。」

  衛宗平忙叩頭道:「臣領旨。」彎腰退了去辦。

  卿塵冷眼看夜天溟,見他嘴角卻帶著一抹妖冶的笑,細長如水的眸中是那陰柔神色,只輕輕動了動,似乎並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因怕擾了太后休息,天帝坐了會兒便出來了。諸皇子也隨著父皇告退,卿塵送駕倒寢宮門口,天帝站定回頭問她:「你此次醫好了太后的病,朕方才一直在想賞你點兒什麼才好,不如你自己說說。」

  卿塵垂眸道:「卿塵不敢請賞,這治病的方子只是得之僥倖,也不能廣為推用,京隸兩地還有無數百姓深受其苦,請皇上准卿塵到平隸實地看察,找出根源祛除疾病。」

  提到京隸兩地疫病,天帝神情嚴肅起來:「不想你竟有此心。」對身邊大臣和幾個兒子道:「都說說,有什麼想法?」

  夜天凌立刻道:「這幾日在皇祖母身邊,兒臣也對這疫病留心甚久,請父皇準兒臣同去疫區。」

  天帝點點頭,似是遇到了難以決斷之事,皺眉不語。

  濟王在旁勸道:「四弟,你有所不知,如今平隸州郡那邊都封不住地界,天天報上來的死者不斷,這疫區不比宮中,父皇豈能容你去涉險?」

  天帝看了看夜天凌,夜天凌淡淡道:「多謝三哥提點,但若如此便更要去了,平隸州郡封不住,便當調軍封禁。兒臣近日和郡主研討這疫病來去,覺得若防的不當,即便有藥也難。請父皇準兒臣奏。」

  十一說道:「父皇,四哥這幾日侍奉皇祖母已很辛勞了,不如讓兒臣去好些。」

  夜天漓接著道:「父皇,還是兒臣……」卻被十一暗中瞪了一眼,愣了愣,便沒再說。

  天帝擺擺手:「朕知道你們想說什麼,宋德方,你太醫院可有什麼法子?」

  宋德方躬身道:「此事還需得據疫區實情才行,老臣也請旨去平隸看察究竟。」

  天帝扭頭對卿塵道:「都和你一個說詞啊!」

  卿塵笑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好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天帝負手走了幾步:「都散了吧,容朕再想想,凌兒你隨朕來。」

  幾人恭送天帝去了,卿塵暫時還留在延熙宮侍奉太后,不必回致遠殿當差。

  十一兄弟倆人落在眾人後面,並肩而行。夜天漓道:「哥,你方才幹嘛攔著我?」

  十一道:「平隸是什麼地方?每日上百人的死過去,你請這樣的旨意豈不叫母妃擔心?」

  夜天漓劍眉一揚,不以為然的道:「既知危險,你又自己請旨,難道母妃就不擔心?」

  十一笑道:「你倒會替我擋差事了。」

  夜天漓道:「自小你便事事護在我前面,難道還不容我擋一次?」

  卻聽身後有人俏聲笑道:「兄弟倆人說什麼呢?」

  回頭見卿塵正走過來,十一打量她道:「前幾日聽說你病了,我們也不能來看你,現在可好些了?」

  卿塵只道:「沒什麼,不過有些累,歇了兩日便好了。」延熙宮封禁乍解,整個宮中像是煥然一新,惶恐、驚怕等等一切叫人坐立不安的情緒都沿著這厚重的宮門一擁而出,消失的無影無蹤。卿塵深深的吸了口氣,深冬凋零的樹木都幾乎帶了美麗生機,此時方真覺得重見天日。

  夜天漓搖搖頭,笑謔道:「你卻不知有人急得要命。」

  卿塵知他意有所指,也只能報以一笑:「多謝惦念。聽你們在說疫區的事?」

  「嗯。」夜天漓應道:「十一哥攔著我不讓去。」

  「攔得好。」卿塵道,十一笑說:「你看,我就說不成吧。」

  卿塵接著道:「你也不能去。」

  十一皺眉:「此話怎講?」

  卿塵道:「還要我說嗎?那兒可不比千軍萬馬的戰場,明刀明槍的,疫病防不勝防,一不留神便不好了。」

  夜天漓笑道:「都說險,都要去,這算怎麼回事兒?」

  三人同時笑了笑,十一對卿塵道:「你攔得住我們,可四哥那兒呢?」

  卿塵無奈:「他心裡定的事,若誰能攔下便好了。所以我說,你們誰也別想去。」

  如此他倆人倒沒了話說,遠遠的見孫仕安帶著兩個內侍往延熙宮這邊來,說話間便到了近前,見十一他們還在,俯身見禮道:「見過兩位王爺。」

  夜天漓問道:「拿的什麼東西?」

  孫仕安道:「皇上給郡主的賞賜,命老奴送過來。」說罷將一道覆著絲錦的金盤托上前。

  卿塵叩拜謝恩,伸手接過金盤,將絲錦掀開一看,裡面放了個小葉檀木盒,打開盒子,藍絲絨上靜靜躺著一串白色的晶石,朦朦朧朧發出溫柔的光澤。

  卿塵心中一喜,竟是一串水晶月光石。夜天漓看了道:「父皇竟將這個賞給了你,這是皇族珍品月光石,同歷代皇后佩戴的金絲晶一樣,都是難得的寶物。」

  「金絲晶?」卿塵追問:「可是那種透明晶石裡面帶了道道金絲的寶石?」

  夜天漓點頭道:「正是,你怎麼知道?」

  原來是鈦晶石,卿塵笑笑:「我聽說過。」將盒蓋慢慢合上,這已是打聽到的第六條玲瓏水晶了。

58、憐取蒼生千載淚

  聖武二十六年春節將至,禮部官員早已擬了儀禮典章上奏天聽,往年春節大明宮內外是必有一番大熱鬧的,今年天帝卻將禮部洋洋灑灑的奏章留中,頒下了一道諭旨:賑濟司長吏賑災不力,特革職查辦。著清平郡主暫領賑濟司,太醫令宋德方、太醫何儒義輔之,赴平隸災區,賑災濟民。

  緊接著一道旨意:皇四子夜天凌加京隸觀察使銜,著統調兵馬,巡查、封禁京隸兩地,同賑濟司全權處理災疫事宜,平隸地方官員一律從其調遣。

  兩日後黃昏時,便又有了第三道旨意:著皇七子夜天湛加侍御史、殿閣學士銜,領禮部籌劃新年大禮諸事宜。

  此時卿塵和夜天凌已赴平隸,一出京,夜天凌的兵將便駐紮城門,自京郊始設卡封關,在疫區和非疫區拉開了一道嚴密的防線。凌王手下治軍之嚴名副其實,帶來的軍士無一像之前賑濟司,不是懼怕瘟疫先開了小差便是收受賄賂私自放行,人人恪守嚴令軍紀無情,如銅牆鐵壁般迅速駐防各處。

  冥衣樓早依卿塵之令將牧原堂擴出幾家分堂,施醫布藥賑濟災民,著實匡助了不少百姓,很快成了京隸一帶有名的善堂。卿塵為方便起見,出行便換了男裝,京郊百姓也有曾去牧原堂看病的,認出她來,奔走相告,相傳來了牧原堂妙手回春的大夫,病疫便有救了。

  卿塵他們且停且走,一路下來,直到平隸,見城中幾乎戶戶懸掛白幡,家家有喪,有的甚至閤家不治,倒死路邊者更不計其數。四周郡縣亦多有波及,人人自危。

  時值已近新春,平隸卻一片悲怨沖天,慘絕人寰。死的死了,逃的逃了,剩下的人心惶惶不見天日。卿塵說不出什麼滋味,只覺得心裡天翻地覆的震動,恨不得立刻能將這瘟疫驅散乾淨,還百姓以平安,還天地以寧和。

  深冬清晨,街上幾乎空無一人,冷冷清清靜如鬼域。長風吹起漫天冥紙飄飛,隱隱還雜了哭聲,更添幾分淒惶。平隸郡府後堂,宋德方只睡了幾個時辰便早早起了,幾夜辛熬,一把老骨頭幾乎要吃不消。到了前堂,卻見夜天凌的禁衛統領衛長徵候在那兒,招呼道:「衛統領早起啊。」

  衛長征笑道:「宋太醫早,我們是隨四爺這些年征戰慣了,您倒該多歇會兒才是。」

  宋德方道:「人老覺便少了,四爺起了?」

  衛長征道:「四爺和郡主已出府去了,郡主要我將這幾個方子交給您試試。」

  宋德方接過他遞來的方子,凝神看了看,幾日下來,清平郡主擬定了預防護理措施逐步推開,這疫病似乎見遏制的勢頭,想必凌王和郡主又是親自出去巡訪。只愁在那神獸之血畢竟有限,每日救不成幾人。他也不敢耽擱,立時便往藥房去試藥。

  此時夜天凌和卿塵方出了一戶人家,身後幾隊侍衛全副武裝,抬著數副白布覆蓋著的擔架。這家竟是無一倖免,老少五口皆盡亡於瘟疫,連收屍送葬的人都無處去尋。

  夜天凌見卿塵看著前方出神,擔心她身子吃不消,低聲問道:「可是累了?」

  卿塵一笑:「還好,這是最後幾家了吧。」

  夜天凌點點頭:「城裡已走遍了,城郊那邊想必也差不多了。」這幾日他們倆人親自巡訪全城,卿塵沿戶收診病患,安撫百姓,推行防範之法,亦勸說倖存之人將亡故的親屬火化,斷絕病源。縱有不願的,體諒他們親人葬送之痛,諄諄撫慰勸導,多數人還是遵從了。東郊一片荒地設了火場,每日葬化死者無數,如此已燒了五日。

  卿塵抬頭看看夜天凌,見他這幾日既要調遣安防,又要操心疫情,眉頭便未舒展過。倆人一心撲在這病疫之上,連獨處的機會都少有。但只在抬眸轉身間能看到彼此,自然安心,一步一動承輔並濟,配合的天衣無縫,行事便也事半功倍。只覺此生從未如此舒暢,愁雲慘霧的疫區竟也無由多了幾分叫人回味之處。

  夜天凌見她看過來,清峻的眼底淡淡一波,晏奚在旁問道:「四爺,今天可還去東郊火場?」

  「去。」夜天凌淡淡道,連燒了五日,但願今日是最後一次。

  城中到東郊路上,沿途祭拜者哭聲震天,登上高台,前方熊熊火起,吞噬了無數消亡的靈魂。晏奚已看了幾日,仍難受這慘象,忍不住扭開頭躲避。所有人都垂首閉目,不忍相看,但卻掩不住耳邊未亡人淒慘嚎哭。

  高台頂處,夜天凌面無表情負手而立,冷冷望著前方一片猙獰烈焰,沖天熱浪仍化不了眼底冰寒,看起來好像對這地獄火場無動於衷。卿塵靜靜站在他身邊,熱氣將掩面的白紗逼的不住晃動,只一雙清麗的眸子露在外面,翦翦秋水映著火焰妖冶般的濃烈,天地萬物在烈焰上空扭曲升騰,直衝雲霄。她不躲不閃的直視著眼前死亡掙扎,像是要印刻在心底,永遠記住。

  這一刻,似乎剝離了「寧文清」這顆心,亦忘記了「鳳卿塵」此人,有種難以言述的心情滋生在心底亦步亦趨包容了整個她。幾日的烈火彷彿令她脫胎換骨,那些往日看不到的世界在面前緩緩的鋪展開來,仿若涅磐重生。

  城中倖存的僧人自行聚集,為死者念誦著往生咒,佛音裡帶來些許平定,卿塵側頭聽了會兒,低聲道:「四哥,我們該早來的。」

  夜天凌削薄嘴角一凌:「現在也不遲。」

  許是蒼天有好生之德,不過十日後,天帝接到奏報,清平郡主自劇毒番木鱉中煉取藥液,配以大黃、防風、青黛、桔梗及少量的太白烏頭等草藥,合制而成一味「苦若丸」,對京隸兩地瘟疫極其有效,已活人無數。天帝當即再撥了二十萬兩賑災款,自各地調集藥材趕製此藥,一時間藥行之內聞風價漲。

  牧原堂早在卿塵的授意下囤積了大量藥材糧食,朝廷的銀子一到,便轉手買進賣出,當即便多了二十餘萬的進項。一邊徹底解了冥衣樓燃眉之急,一邊再購藥過來,按方子配製了「苦若丸」廣為發放。收留在牧原堂的病人日漸減少,伊歌城外城已開禁通行,平隸也慢慢趨於平靜,只是民生經濟元氣大傷,不是一時能恢復。

  疫後賑災,天帝免平隸地區一年賦稅,開倉放糧。

  在平隸又待了近一個月,眼見四方安定下來,一行人便定了臘月二十二回京述職交差,只因再幾日便是新年了。

  車駕離開平隸縣衙時,平隸百姓空城而出,跪街相送者比肩接踵,多有人隨在車後步行十餘里方歸。卿塵透過車窗布簾,望著追隨在後不捨相送的百姓,感慨萬分,突然覺得自己已是真正活在了這裡,這種感覺從來沒有如此強烈。

  平隸東郊隆起一座「萬人塚」,塚前立兩丈高白石碑,撰碑文以記聖武二十五年大疫。同年,城中百姓聚資修「憑春祠」,祠內供奉白衣踏蓮的女子神像,世代為醫者尊。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31 AM

59、我笑他人看不穿

  瑞雪兆豐年,今年的雪似乎比往年的多些,往往清晨一睜開眼睛,便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景象,銀裝素裹中夾雜著喜氣洋洋,叫人從心底裡舒坦。

  因入年關,各州各府的奏報裡都挑好的說,倒真是四海昇平的氣象。成片的恭賀之詞看的卿塵目不暇接,只覺得要氾濫,反而天帝倒是心情甚好,或者人上了年紀,便當真喜歡聽些喜慶的話。

  連著新春慶典,是天帝在位間第二次冊後大典。貴妃殷氏系出名門,才德兼備,數年來佐理後宮,足孚眾望,天帝降旨晉封為皇后,母儀天下。旨意是卿塵擬的,禮部接了旨後,即刻著手準備皇后金冊寶璽,夜氏皇族象徵著皇后身份的金絲晶也送到了殷貴妃宮中。卿塵百無奈何的看著那金絲晶,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

  天帝看了禮部呈上冊後大典折子,對卿塵道:「傳朕旨意,就照禮部擬的辦,此次大典便由太子主持。」又頓了頓:「孫仕安,去東宮看看太子身子可大好了,今年天壇冬祭要他代朕祭祀。」太子遷回東宮後便一直稱病,已有數日未朝,天帝雖知這病也未必便是真病,但卻一概不究,只每日遣御醫請脈看問。

  卿塵低頭飛文走墨,隱隱從天帝話裡聽出些意思。近日來封賞冊後,天帝對夜天湛母子可謂聖恩眷隆,太子之事如今尚未有個明確處置,難免便有人猜測此或是湛王將入主東宮的先兆。然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四季祭祀歷來都是由天子親行,天帝命太子代皇帝祭天,無疑是昭告天下,儲位牢不可動。

  二月初一的冊後大典上,紫袍玉帶的太子,比先前多了幾分清瘦,眉眼間卻仍是風俊高潔,氣度華然令人不敢逼視。一日下來遵禮守制,近乎完美的執掌著大典進程。天帝唇間一抹滿意的微笑,是因這個長子酗鬧過後終於恢復了正常,幾乎忽略了身邊剛剛冊立的殷皇后。

  卿塵站在天帝身邊,總覺得太子的平靜下隱藏些著叫人不安的東西。整個人站在眾星捧月的群臣中間,他似乎卻脫離了這雕龍繪鳳的太和殿,隨時會步入另一個空間,飄然而去。這種感覺是如此清晰,清晰的幾乎可以伸手便觸摸到他深深掩埋的哀傷,然而能看到的卻只是他白皙俊面上高貴的笑意,叫卿塵一時困惑無比。

  深夜的東宮正殿,太子夜天灝唇角含著一絲微笑,目送與自己一母同胞的夜天濟和夜天溟消失在宮門處,長長白雪覆蓋的甬道上,留下了深深淺淺清晰可辨的腳印,一直蜿蜒到了黑暗深處。

  很久很久的安靜後,他一仰頭,將一杯瓊漿倒入嘴中,繼而放聲大笑,似乎發現了世上最有趣的事情,笑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嚇得身邊內侍急忙上前扶住:「殿下……」

  「滾!」夜天灝突然怒道:「統統出去!」原本文雅如玉的臉上因為酒意顯出幾分粗暴,一隻嵌玉金盃「光當」摔在地上,伴隨著數只白玉瓷碟碎落,刺耳聲音在大殿裡空蕩蕩的迴響。

  「如今父皇封了殷皇后,怕是早將母后忘了……」

  「殷皇后和七哥如今深受榮寵,殿下難道就不擔心……」

  「我們三人一母所生,自會全力扶助殿下……」

  「殿下莫要猶豫,若看得他們坐大,便無法收拾了……」

  「殿下,遲恐生變……」

  「殿下……」

  「殿下……」

  「殿下……」

  「給我住口!」夜天灝狂喝一聲,不可笑嗎?這就是自己的親生兄弟,剛剛害了鸞飛,一步步謀奪儲君之位的兄弟。都瘋了,從數年前看著父皇的所作所為,到今日兄弟明槍暗箭,自己身邊所有的人,都瘋了……

  不知何處的冷風穿入高堂大殿,撩起宮帷長幔,整個天地彷彿在眼前被人扭曲,大明宮中高高在上金碧輝煌的那張龍椅,驅使著所有人為之瘋魔。

  夜天灝大笑不止,忍不住嗆咳,卻被人顫抖著撲上來抱住:「殿下……殿下你醒醒!」

  這嬌聲淚雨,他分辨著看去,卻是自己的結髮妻子,太子妃衛氏。

  太子妃已被太子嚇得手足無措,只是喚道:「殿下這是怎麼了?來人呢!快宣御醫!」

  夜天灝一把將她拽到眼前,一邊笑一邊道:「回去告訴衛相,他找錯人了,我不稀罕!叫他速速將女兒另嫁別人吧!」還有每日伺候在自己身邊的女人,哪一個不是爭奪那龍椅的籌碼?亦步亦趨的環繞在自己身邊,就連鸞飛也是一樣。

  太子妃被他伸手推開跌倒一旁,哭道:「殿下,你……你在說什麼?」

  夜天灝眼底映著殿中明晃晃的燭火,清澈的如同山泉泠洌:「從今日起再沒有東宮太子,也沒有太子妃。」他在四周尋找片刻,抓起幕帷後長案上的紙筆,龍飛鳳舞寫下一紙休書丟到太子妃面前:「你自由了,快走,快走!」說罷長笑著往大殿深處而去。

  太子妃妝容凌亂的坐在那裡,怔怔看著夜天灝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白紙黑字的休書緩緩的落在眼前,被寒風吹的反覆幾下,又遠遠飄走了。不知坐了多久,淚痕已干,她終於扶著身邊長案站起來,將髮際釵鐶理好,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向大門。

  宮門洞開,慘白雪地陰森一片,一陣刺骨的長風呼嘯而入,吹得金帷亂舞,層疊明亮的燭火禁不起寒風吹,紛紛熄滅,華麗的東宮完全陷入了黑色的深淵。

  半個時辰後,伺候太子妃的小宮女端著參湯送到寢宮,只見樑上白綾長掛,太子妃一身素白宮裝懸在半空,早已香消玉殞。

  小宮女嚇得驚恐大叫,參湯摔落滿地,轉身往外跑去:「救命!太子……太子妃……」卻駭然發現,寢宮深處點點燃起妖烈的火焰,整個東宮濃煙滾滾而上,火借風勢,沿瓊樓玉宇迅速攀升,貪婪吞噬著人間富麗堂皇的美夢。

  寢宮正中,太子白衣玉冠,手持一盞燃燒的長燭,笑著站在明煙烈火間,清澈眸中染滿了沖天長焰,那裡是屬於死亡的平靜和,滿足。

60、徑須一醉輕王侯

  刑部尚書吳起鈞自致遠殿退出來,天光未明,入眼尚是一片冷冽的黛青色,帶著深冬徹骨嚴寒,然而他卻已汗透衣衫,站在階前穩了穩心神,這才慢慢往宮外走去。

  東宮前夜走水,大火險些燒至大明宮,幸虧撲救的及時,只是好端端的東宮卻已化做一片焦墟。侍衛們拚死救護了太子出來,然太子妃卻慘死火場,提案司奉旨一路查下,竟有宮人說到太子妃死於自盡,這東宮大火亦是太子親手縱燒的。

  事情非同小可,誰也不敢怠慢,緊接著便報奏了天帝,如今這宮裡哪還有點兒新春冊後的大喜光景,人人噤若寒蟬,生怕一句話說錯,惹禍上身。

  吳起鈞尚未出了致遠殿,便見幾個羽林軍同太子往這邊來,避到一旁:「臣吳起鈞見過殿下。」

  夜天灝神色淡遠,朦朧的晨幕下看不甚清晰,只覺得他似乎立定微微笑了笑:「吳大人,什麼殿下,如今我只是你刑部的待罪之人罷了。」

  吳起鈞額頭滲出汗來,忙道:「殿下言重,臣豈敢。」

  夜天灝哈哈一笑,逕直往宣室裡去了。

  卿塵和孫仕安默不作聲的站在天帝身側,一天一夜未睡,誰也不覺睏意。

  自吳起鈞出去後,天帝面色陰鬱,一句話也不說的看著那奏報東宮失火的條陳。太子供認不諱親手縱火,將太子妃的自盡也攬到自己頭上。不是第一日侍奉天帝,倆人都知道,天帝此時是怒極了,心裡想必也傷透了,反靜了下來。

  金猊火爐中雖點的紅旺,溫暖如春的西宣室卻瀰漫著叫人窒息的冰冷和死寂,直到太子進來跪在地上,天帝都沒抬頭,也不知過了多久,將手中的條陳合起,點頭道:「好,好,好。」連說了三個好字:「竟殺人放火也學會了,朕的好兒子。」

  夜天灝深深叩首,將象徵著儲君身份的白玉冠除下,放在面前青石地上:「請父皇成全兒臣。」

  天帝冷冷的看著那頂白玉冠:「成全你什麼?做下這樣的事,拖出午門去斬了嗎?!」

  夜天灝淡淡一笑:「多謝父皇。」

  「你!」天帝猛的站起來,手指太子,身子氣得哆嗦,頭上襲來暈眩,竟一晃險些摔倒。卿塵和孫仕安大吃一驚連忙上前攙扶:「皇上!」

  兩人扶著天帝坐下,卿塵知道是急怒攻心,勸道:「皇上請息怒,保重龍體。」

  孫仕安小心翼翼問道:「皇上,要不要傳御醫看看?」天帝緩了緩,傷心的搖頭。

  夜天灝跪在那裡,雙手緊握成拳,一瞬間眼裡掩飾不了關切。見天帝無恙,淡淡一鬆,又恢復了那漠然的冷淡。

  天帝撫額坐在軟榻上,語氣中儘是失望:「朕這麼多年來,在你身上化了多少心血,竟換來你今天這樣!」

  夜天灝神情哀切:「是兒臣的罪,若不是因為兒臣這個儲君,衍昭和衍暄兩位皇兄或許便不會死,這儲君之位,本就應該是他們的。」

  當年天帝的兄長仁宗皇帝病故,其長子衍昭年方十歲,次子衍暄尚在襁褓之中。太后因幼主當國,恐生政亂,同鳳衍、衛宗平等輔政大臣力保當今天帝即位登基,封仁宗長子夜衍昭為儲君。但沒過幾年,夜衍昭自盡,夜衍暄病故,儲君之位才落在了夜天灝身上。

  天帝緩緩的站起來:「你說什麼!」

  夜天灝再叩了個頭:「聖武十年,衍昭皇兄平定西番羌族叛亂回京,屬下諸將卻連遭貶斥,自己也去了衛將軍銜,空有一個儲君的名位。衍昭皇兄一向心高氣傲,哪受得了如此折辱?衍暄皇兄和兒臣年齡相當,一向身體康健,聖武十五年澄明殿秋宴,好端端的回去便暴病身亡。還有三皇叔……」

  「夠了!」他還要說,天帝揮手狠狠給了他一耳光,用力之大連自己都踉蹌一旁。

  夜天灝嘴角立刻溢出一縷殷紅的鮮血,天帝看著跪在身前的兒子:「你當真,枉費朕一番苦心。」

  鮮紅的血跡沿夜天灝白玉般的臉流下,滴滴濺至青石地上,嘴角輕蔑淒苦,笑的刺目驚心:「兒臣謝父皇一片苦心。」

  天帝已氣得面色青白,被孫仕安攙著,怒喝道:「出去,你給朕出去!」

  卿塵和孫仕安對視一眼,忙上前扶夜天灝:「殿下先回去吧。」夜天灝凝視日見蒼老的父皇,深深拜了三拜,默默起身毫不留戀的離開此處。

  卿塵隨著送到外面,低聲道:「殿下同皇上畢竟是父子,何苦如此相逼?」

  夜天灝扭頭看了看她:「我的父皇,我愛的人,我的兄弟,哪個不是一片苦心?不防成全了他們,皆大歡喜。」說罷高吟道:「他人笑我也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披髮仰首大笑而去。

  卿塵淡淡看著他的背影,廊前長風吹來,捲起殘雪紛飛。想他方才竟是故意惹怒天帝句句求死,轉身對幾個羽林侍衛吩咐:「跟去照看好太子殿下,記住,若有半分差池,唯你們是問。」

  那侍衛中領班的正是謝經,微一點頭,帶人緊隨著夜天灝去了。

  卿塵回去宣室,見天帝臉色已好了些,上前輕聲道:「皇上,卿塵給你請脈,身子要緊。」

  天帝聲音疲憊而痛楚:「不必了,你替朕擬旨……」停了許久,終於繼續說道:「太子自入主東宮以來,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淫亂肆惡,難出諸口,自即日起廢為庶人,貶放涿州……」一字一句,痛心疾首,說到最後,竟是老淚縱橫。

  卿塵心中一凜,涿州,天寒地劣,山高路遠,這一去怕是便不能回了:「皇上三思……」孫仕安已跪在地上:「皇上,涿州苦寒之地……」

  天帝打斷他們道:「朕意已決,你等無須多言,卿塵擬旨!」

  卿塵走到案旁,手中之筆似有千斤之重,黃綾刺目,朱墨似血。寫完了呈到天帝面前,天帝揮手不看:「去宣旨。」

  父子情,君臣義,都在這一道旨意中化為烏有,灰飛煙滅。

  卿塵捧著這道多少人期盼已久的聖旨,靜靜的出了西宣室,有內侍過來低聲道:「郡主,七爺和禮部虞大人來了,要通傳嗎?」

  卿塵想了想道:「等會兒吧,現下若不是急事便莫要打擾皇上。」夜天湛已和禮部虞尚書到了西宣室,詢問的看了她一眼。

  卿塵輕輕搖頭:「七爺,皇上身子不適,若是能等的事便稍等等的好。」

  夜天湛點頭,見卿塵手捧聖旨,東宮事出快兩日了,便知是有了處置的旨意。一抬眼,見卿塵身上裙袍曳地一角沾有血跡,隱憂掠過眸底道:「父皇可安好?」

  卿塵道:「皇上無恙。」

  夜天湛對虞尚書微一示意,虞尚書將要奏的條陳交給卿塵:「煩勞郡主。」

  六部的奏章一向都經由卿塵之手,卿塵點頭接過:「若是還有其他事,虞大人不防晚些時候再來。」

  虞尚書道:「多謝郡主提點。」他先行退下,夜天湛同卿塵緩步而行,邊問道:「衣服怎麼了?」

  卿塵低頭一看,知道是沾了地上的血跡,不想這也落在他眼裡,道:「不小心沾染的。」

  夜天湛見她無恙,點點頭,卿塵沒說是怎麼回事兒,他也沒有追問。晨光下的致遠殿清寧幽冷,縷縷風來處處涼意,過了一會兒,又道:「你這幾日在父皇身邊,可知此事父皇有何決斷?」

  卿塵道:「已有了旨意。」

  夜天湛道:「我並非說旨意。」

  卿塵一愣,隨即醒悟,淡淡笑了笑:「只做自己安心之事,便萬無不是。」

  夜天湛眉梢一動,目光從卿塵靜如止水的玉容掠過,抬頭遠望。

  遙遙天際,依稀滲出萬縷霞光,映在他雲淡風清的眸中,仿若雨露甘霖當頭澆灑,在這濃濃冬日劃開了新的一道光芒。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32 AM

61、碧血青天赤子心

  晴朗了半日的天,過了正午便隱隱堆起陰雲,北風驟緊,捲著階前殘葉掃蕩而過,窗格一動便貫了進來,立時叫人打了個哆嗦。

  卿塵偷眼往外看了看,一桿紫玉狼毫筆握在手中,卻不知該寫些什麼。眼見天帝那裡聚精會神的看著奏章,一動不動,絲毫不曾在意屋外,不由得更添幾分憂急。

  致遠殿前滴水簷下,靜靜跪著個人,白袍肅冷,脊背挺直,神情清淡,嘴角淺淺的抿成一條直線,透著幾分漠然的篤定。看在卿塵眼中,心中如同燒滾了油鍋再添柴薪,焦痛萬分。

  已是大半日了,自從早朝宣了廢黜太子往涿州的旨意,夜天凌便跪在了那兒。涿州此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窮山惡水境臨北疆,不但地方苦劣,且是東西突厥入足中原首當其衝必爭之地,此去必是有去無回。

  灰暗層雲終於飄起了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鋪天蓋地,只一會兒便滿積了瓊枝玉葉。琉璃瓦寶蓋頂,都在這銀妝素裹中收斂了雍容霸氣,天地間格外寧靜些。大雪紛飛,一時竟不見停意,夜天凌眉頭一皺,這雪若是再如前幾日那般沒個停時,百姓怕又有壓塌屋室凍餓路邊之事,倒不是瑞兆反成了災。

  突然一陣腳步聲自身後傳來,雪地裡發出細微聲響,有人踏雪而來,在他身旁站定,長袍一掠,竟也跪在了厚厚積雪中。夜天凌微覺詫異,扭頭正看到夜天湛那雙溫潤的眼睛:「四哥。」

  「這是為何?」聽不出絲毫起伏,夜天凌淡淡道。

  夜天湛一笑:「他也是我的大哥。」

  夜天凌眼底微微一動,映著冰瑩雪光清冽無比。不再言語,兩人身前很快落了一層白雪,天寒地凍的卻只把孫仕安等人急出一身汗來。

  卿塵將今日奏章理好,左手邊厚厚一摞竟都是彈劾廢太子的,就連當日天舞醉坊的案子竟也能被人翻出來,拐彎抹角編派到一起。

  如今因太子妃的慘死,朝中原本以右相衛宗平為首太子一派紛紛倒戈,更遑論其他早有圖謀之人。倒是鳳衍作壁上觀按兵不動,似乎什麼打算也沒有。然夜天灝對這一切不聽不看不問不言,接旨後即刻啟程前往涿州,此時怕早出了伊歌城。

  紅耀耀的銷金火盆上,熱浪逼的屋中九龍華帳如同隔了水看,盈盈晃晃。夜天灝出京前,卿塵設法要謝經帶去一紙短信,不知那「紅顏未去,嬌兒將至,心若有情,當圖此生」幾個字能否打消夜天灝求死之心,若他對鸞飛尚存情意,或者還好,若恩斷義絕,那便是不去涿州也無用了。

  卿塵起身將折子放至案前,又瞥了一眼屋外:「皇上……」

  「嗯?」天帝抬頭。

  「下雪了。」卿塵輕聲道。

  「哦。」天帝隨手拿起一道奏章,看了兩眼,丟至一旁,人靠往軟墊之上疲憊的閉了眼睛:「說說,怎麼看?」竟只問朝事,對天氣驟變忽略而過。

  卿塵見天帝指著這些彈劾夜天灝的奏章,斜飛入鬢的纖眉之下,雋麗清眸隱壓著擔憂,略一思索,說了四個字:「言過其實。」

  天帝眉頭一動:「繼續說。」

  卿塵將一道折子取出:「別的卿塵不敢妄言,但半年前天舞醉坊一案是親身經歷的。兵部侍郎郭其目無王法,搶掠販賣民女,實屬私為,又與大皇子何干?不憑別的,單是大皇子心性脾氣,皇上也是知曉的,他豈屑與此等人同流合污?如今不過是牆倒眾人推罷了。」

  天帝皺了眉:「人心會變,如今這他,連我也不認識了。」

  卿塵道:「大皇子其實一直未變,人之真性永遠不會變。只是有的時候未必人人看得到。」

  天帝抬頭,那看起來帶了蒼老卻嚴峻非常的目光直透卿塵眸底,卿塵眼波不興,靜如深湖,淡淡依舊。

  天帝看了她一會兒道:「朕倒想聽聽,你心裡又是怎麼想的。那日你從平隸回來,是立了大功啊,最後卻跟朕討了個不封修儀,可隨時出宮的口諭。這更有甚者,朕給他天下都不要,說說,都怎麼想的?」

  卿塵低頭勾起唇角:「卿塵身世特別,雖說生在仕族,卻來自江湖,得蒙聖恩隨侍在旁,不敢多求,大皇子或者不同。」

  「怎麼不同?」天帝道。

  卿塵心中有了主意,回身將一摞東西搬來:「卿塵奉命整理近年來的文檔存卷,看到許多大皇子所作文章、奏折和處理的政務。」

  天帝看著那高高堆積的卷冊,昔日父子秉燭夜談,博古論今的情形驀然再現,心裡一陣難受:「拿走,朕不想看。」

  「是。」卿塵答應,但是繼續道:「皇上,卿塵看這些時,對其中文采筆思佩服萬分,放眼朝野,幾人能有大皇子的才情博學,皇上不也曾已此為榮嗎?只是治國平天下,卻不是這才華的好去處。」

  天帝一愣,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隨即不悅道:「難道你是說朕將這社稷天下交於他,竟錯了?」

  外面雪落聲簌簌作響,沉沉壓在卿塵心頭,她搖頭道:「不,皇上把最珍貴的,最好的都給了兒子,是大皇子自己志不在此。」

  「說。」天帝聲音冷冷。

  卿塵不急不緩據實說道:「大皇子那日離開致遠殿時曾說過一句話,他的心在青史書稿中,他所求的,是文華傳百世。」

  天帝伸手壓按額頭:「文華傳百世,天下也不放在眼裡……好啊……好啊……」

  孫仕安此時進來,身上落了不少冷雪:「皇上,外面下了大雪。」

  天帝看了會兒窗外朦朦白雪,卻還是只道:「知道了。」

  孫仕安猶豫一下,又道:「七爺……已同四爺一起跪了半日了。」

  「哦?」天帝站起來。卿塵眉梢一動,兄弟幾個這點兒倒像,一陣子倔強上來,誓不罷休的。

  天帝手指在龍案敲了幾下:「願意跪便讓他們跪著!」

  卿塵為天帝奉上一杯熱茶:「皇上,眼見著雪越發大了,外面冷的厲害,兩位王爺若真凍出個病痛,到底心疼的不還是皇上?」

  天帝為太子一事正在氣頭上,只道:「他們這是什麼意思?朕的旨意豈是說收回便收回!」

  卿塵輕聲勸道:「兩位王爺也是因骨肉親情,皇上看在他們這一片心的份上,便請開恩吧。四爺多次領兵北疆,深知涿州地境凶險,若如他所言,大皇子這一去,豈不是生離死別?光這一路風餐露宿,如今又是大雪,常人也難經受,何況大皇子還病著呢。」

  天帝冷聲道:「朕便是要好好管教這個兒子!」

  卿塵又道:「涿州乃是北晏侯封地,大皇子儲君已廢,此去便是虎落平陽。他心性高潔,豈受得了他們折辱?何況北疆若有個動盪,大皇子在哪裡也不是妥善之計。」她情知北疆未靖,北晏侯一直蠢蠢欲動甚為天帝所憂,因此借此規勸。

  果然天帝神情一動,孫仕安忙接上道:「皇上,兩位王爺都快成雪人了,即便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這樣啊。」

  卿塵再道:「大皇子即便再有不是,請皇上也多念著敏誠皇后的情份。」以夜天凌的性子,天帝不寬赦夜天灝回京,此事終難開解,卿塵只得句句往根症上相勸。

  提起敏誠皇后,天帝歎了口氣,終於往殿外走去,卿塵和孫仕安連忙跟上。

  大雪絲毫沒有停的意思,迎面撲了一身,殿前內侍忙撐了傘過來。天帝見兩個兒子跪在雪裡,一個傲然自若,一個溫文從容,亦想起長子,如何不心疼?

  遠遠雪地裡過來幾個人,卻正是侍女擁簇著殷皇后來了。殷皇后得了宮人報信,趕來一眼見兒子跪在雪裡,當真心都揪了起來,也顧不上雪深風緊,幾步上前:「皇上,這是……」

  天帝一皺眉:「你們還真就不起了!」

  夜天凌依然是神情淡淡,卻堅定道:「兒臣求父皇寬赦大皇兄。」夜天湛亦跟道:「求父皇開恩。」

  殷皇后看了一眼兒子,柔聲對天帝道:「皇上,兒子們都是念著兄弟的情份,也是一片孝心,您就體恤他們這份苦心吧,這麼大的雪,天寒地凍的,鬧出病來怎麼辦呢!」

  天帝在廊前來回踱了幾步,深深歎息,最後說道:「難得你們有心,朕心裡豈又是不念父子之情?」眼前皚皚白雪潔淨的鋪展著,叫人心裡也寧靜下來,天帝目光遙遙透過天瓊玉宇般的殿閣,彷彿看到了很遠的地方:「孫仕安,傳朕口諭,命大皇子回京。」

  「是。」孫仕安忙帶人去追。夜天凌和夜天湛齊道:「兒臣代大皇兄謝父皇隆恩。」

  殷皇后忙吩咐內侍:「這下好了,快扶起來。」夜天湛抖落衣衫上雪跡:「兒臣叫母后擔憂了。」

  夜天凌扶著內侍的手站起來,身子微微一晃。

  卿塵看在一旁,疼在心裡,卻又不能上前,只目光間交錯一瞬,便一瞬,已將千言萬語熨貼在心底,融融的,化了漫天冰雪。

62、笑裡江山風滿樓

  二更剛過,白日喧鬧的伊歌城安靜下來,繁華褪盡。

  上九坊凌王府前兩盞通明的燈籠照著門口的石獅子,映的路邊積雪也紅彤彤一片。

  青石路長,夜空顯出幾分難得的晴朗,灑了幾點星光下來,似要與這雪影相映,格外添了些清冷。

  一輛馬車悄悄停在了凌王府後門,車簾一動,下來個人,渾身裹在一襲青色斗篷裡,看不清容顏。門口有人迎上前,低聲道:「郡主!」

  卿塵將斗篷上的風帽撥下,露出張清淡素容,她藉著門前的燈光看了看那人,有些意外,微笑道:「是你?」

  那人正是當日她和夜天凌在街上救起的少年韓青,此時一身門侍打扮,對卿塵行了個大禮:「那日之後一直沒有機會謝郡主救命大恩,請郡主受韓青一拜!」

  卿塵打量韓青,見他不卑不亢,彬彬有禮,言語有度,舉止得體,做門侍實在是可惜,問道:「是四爺命你在王府中做這門侍之事?」

  韓青道:「是。」

  「為何?」

  「四爺沒說。」

  卿塵眸中微微閃過一笑,又問道:「聽四爺說你非但讀書識字,文章也寫的不錯,做這樣的差事可覺得委屈或是辛苦?若如此,我可以和四爺說說。」

  韓青搖頭道:「做人處世便自接人待物始,韓青並不覺得辛苦,即便辛苦也可磨練心志,多謝郡主照拂。」

  卿塵點了點頭,到了王府內院,韓青停下腳步:「府中有規矩,四爺看書議事的地方未經傳召我們不能隨便入內,郡主請進。」

  卿塵自己進了內院,晏奚早已侯在那裡,他帶著卿塵來到夜天凌書房,卿塵低頭沿打起的錦簾進了室內。

  書房中,迎面立著幾個樸拙的古木書格,堆滿了書卷文冊,一個戴書生頭巾的年輕人正在執卷翻看,那旁夜天凌和幾人坐著說話。

  卿塵看了一眼,除了莫不平,還認得其中一人是如今台院侍御史褚元敬,年紀輕輕放了兩年外官,便調回京擢升入御史台,是朝上新秀中的佼佼者,亦是上將軍馮巳的乘龍快婿。此時莫不平同褚元敬見了她,起身道:「見過郡主。」

  書格旁那年輕書生聞言將書冊一丟,回頭見到迎面青衣下是張淡渺的水墨素顏,卻偏偏掠著絲惑人心神的高華,一雙明銳潛定的眼睛淺淺帶著叫人不敢逼視的光澤,如同陽光下璀璨的黑寶石,著人愣愕,呆了呆方上前見禮:「這位便是清平郡主?」

  卿塵微微一笑,輕斂衣襟與他們還禮,大方道:「莫先生和褚大人是見過的,敢問這兩位……」

  夜天凌清峻雙眸在卿塵臉上流連一刻,神情愉悅:「早說過有幾位才子要給你介紹。」一指那年輕書生:「江南陸遷。」

  卿塵一怔:「可是五歲便以詩作譽滿江南,人稱天下第一才子的陸遷?」

  陸遷長揖笑道:「郡主說笑,都是兒時玩鬧,在座有褚兄杜兄,區區陸遷豈敢稱才子?」

  卿塵俏眸一亮,看向褚元敬身旁一人:「如此說來,這位難道是『瘋狀元』杜君述?」

  杜君述哈哈一笑,意態不羈,當真有幾分癲狂之態:「杜君述如今只是四爺府中一個小小幕僚,哪裡來的狀元?」

  這杜君述乃是聖武十八年天帝御筆欽點的金科狀元,文才高絕,只是為人性情疏放,金榜題目後入翰林院,曾當朝與諫議大夫參辯,駁斥禮法,其後天帝訓斥,他竟掛任而去,誓說此生永不入朝為官。

  卿塵笑著看了看夜天凌,不知他是怎麼將如此狂放人物收入麾下的。此二人於江南天都,乃是當今天下文士之首,如同褚元敬一般,都是勵新改革的俊傑人物,正合夜天凌所需,將來勢必有一番作為。

  卿塵道:「久聞兩位大名,今日終於有幸一見。」

  誰知杜君述站起來,對卿塵兜頭一揖到地:「杜某雖未曾有緣早與郡主結識,卻聽四爺常常提起,對郡主欽佩非常,請受杜某一拜。」

  卿塵吃了一驚,忙側身道:「受之有愧。」然聽聞夜天凌既能常常同杜君述提起自己,便知此人是他的心腹謀士,不由得對杜君述多了幾分打量。但見他雖行為無狀,布衣長衫看似癲潦,卻難掩胸有丘壑,同莫不平的深穩周慮相比,更多了倜儻狂氣。而那江南陸遷,腹有詩書氣自華,年紀雖輕,一雙眼睛倒透著攝人明光,亦是智謀之人,扭頭對夜天凌微微一笑。

  夜天凌和她目光一觸,挑挑眉梢:「這瘋狀元不是空得其名,久了你就知道了,不必理他。」

  杜君述這邊執意拜道:「年前大疫,郡主搭救京隸數萬百姓,牧原堂日行善事,杜某這一拜是替百姓謝郡主。」

  卿塵笑道:「若要謝,謝四爺才是正途,這牧原堂錢都是四爺出的,人亦多是四爺招薦,便像的老神醫張定水,我哪裡請的動?」

  杜君述道:「原來如此,杜某對四爺早已死心塌地了,現下亦有莫先生同郡主匡扶,何愁天下不定?」

  莫不平捋了捋五柳須:「朝堂中尚有險路啊,郡主,現下天帝廢了太子,可有打算?」

  燈火映著玉顏靜如止水,卿塵淡淡道:「天帝雖廢了太子,但心中仍是只有一個太子。人老了,身在其位難免不警醒,侍以誠孝,友愛兄弟,方為其道。」

  陸遷道:「如此便是以靜制動的理了。今日四爺為大皇子求情,倒是一步走對。」

  卿塵看了夜天凌一眼,那峻峭面容隱逆了燭光,淡淡投下倨傲的影子,唯唇角刀鋒般銳利,清晰可見。

  現下夜天凌身世唯有她和莫不平知曉,誠孝父皇,友愛兄弟,短短數字於他人舉手可為,於他卻是隔著一道鴻溝深淵,那其中數十年骨血仇恨,又豈是一步能過。這些日子朝堂宮中,他將自己掩藏的那樣深,一言一行若無其事,忍字之下,究竟有多少悲恨抑在他心底,跪在致遠殿外大雪之中,他又在想些什麼?

  燈影裡夜天凌微微一動,深邃眸底似將這深夜入盡,無止無垠,冷然說道:「北疆遲早生亂,我豈能容大皇兄遠赴涿州,看那北晏侯臉色,荒廢一身文華。」

  褚元敬皺眉道:「只是七爺倒叫人出乎意料。」

  杜君述道:「七爺於仕族文士間早有禮賢下士的盛名,如今又有殷皇后在側,尚聯姻靳家,其勢不可小覷。」

  陸遷卻突然笑道:「倒是走的太高了,行事越明,走的越高,越發招惹是非,」卿塵聞言略瞥了他一眼,一語中的,倒真是個澄透的人。

  莫不平點頭道:「七爺在明,反是九爺那處極深,此次太子之事數度暗中發難,怕之後也有一番計較。還有濟王,他與九爺都是敏誠皇后親出,按長幼論,尚在諸王之首。」

  褚元敬道:「濟王有勇無謀,性情急躁,皇上曾說他難成帥才,既有如此論斷,豈能交社稷與他?」

  杜君述接著道:「九爺多方經營,但手中最大的籌碼還是,鳳家。」說罷,看向卿塵。

  卿塵原本只聽他們商論,見杜君述看來,微微一笑:「是明是暗,不過是一層之隔,他既要在暗,不防將他往高處推,自然便明瞭。」

  「願聞其詳。」杜君述道。

  卿塵鳳目清凜,掠過淡淡光華:「儲君之位豈會長久空置,過些時日,天帝必然相詢眾臣重新立儲,屆時不防一起推舉九爺,不怕人多。九爺那邊也不會放過這等良機的,至此不明也明瞭。」

  「如此一來,若當真立了他呢?」陸遷問道。

  玉容沉斂,卿塵櫻唇淺挑,光影下掠起個好看的弧度:「七爺又豈是易於的?九爺這邊加上一筆,則不偏不倚兩相抗衡。何況,立不立,立何人,終究只是在天帝心中,他們眾望所歸,天帝又會如何去想?」

  幾人靜默,燈火下夜天凌一直不語,若有所思。偶然抬眼,卻正遇上卿塵也向他看來,眼底細細密密帶了秋水似的明淨,叫他心底輕輕一動,竟有種柔軟入骨的錯覺。眸間便也不覺帶了清朗,幾分落落溫柔,劍眉飛揚,只看著那清燭下紅顏笑意淡峻。

  杜君述同陸遷對視一眼,道:「好個鷸蚌相爭,然行事關鍵還是在鳳家。鳳家開國以來世代與皇族聯姻,仕族中以之為首,當年天帝即位,便是鳳家力保,若在這任意一邊加上一筆,怕是天帝也難抑其勢。鳳相一言一動關乎重大,敏誠皇后是鳳相姑表兄妹,九爺是敏誠皇后親子,亦是鳳相的女婿。郡主可能給杜某一句話?」

  卿塵抬眸,眼中燈影一晃,無論怎麼說,她也還是鳳家的人。

  然而鳳家,像一潭無底的深水,她同鳳衍這「父女」,相互試探掂量,卻誰也摸不透誰。這句話,叫她如何去給?

  無奈挑眉,正不知怎麼回答杜君述,聽夜天凌道:「鳳相那裡我自有計較,你不必多想。」倒似將她護在了鳳家之外,少了為難。

  卿塵一笑:「倒也無妨,鳳家數代以來靠的都是聯姻,纖舞已亡,鸞飛亦去,若我所料不錯,鳳家該是會觀望一時。畢竟在鳳衍看來,於此事上他手裡只有一顆棋子了。」

  杜君述和陸遷對卿塵直呼鳳相之名甚為意外,然而卿塵語中之意卻已很是明瞭。

  此話叫夜天凌心裡微微一動,說道:「仕族閥門雖權傾一時,但也有盛極必衰,如今儲君之事不足言道,反而四藩必得有所警戒。中樞一動,四藩必覷機而亂,卻正是撤藩的好機會。削了四藩,則中原一統無憂,方能放手整治外侵,徹底絕除連年兵患。」

  一席話,竟是將眼光放到長久,百世基業勾畫在了面前,對此時人人聚焦的儲位不屑一論。眉宇間那一抹深雋的自信,彷彿進退盡在指掌之間,指點處已是江山萬里。

  莫不平點頭道:「四爺說的是,四藩不除外患不絕,這儲位早晚如同空銜啊。」

  褚元敬暗自思量,這一番話也是明瞭仕族必衰之路,本朝文臣多出自閥門貴族之家,甚至世襲罔替,然武將卻多是浴血征戰出來,身屬寒門。尤其自凌王執掌兵部,一概只論軍功,不論家世,提拔了一大批寒門將士。軍界帶兵的大將已逐漸形成寒門一派,隱隱與仕族閥門相抗。仕族佐政已久,早晚又是另一個四藩,以凌王剛冷明銳,豈容他們坐大?這也使得他同一些新進文臣情願追隨其後,便因眼前這個主子同其他皇子都不同,睥睨間早有一番揮刃百岳的泱泱氣度,革新圖治的高遠抱負,這一切都使他臣服。

  更漏聲聲,夜色越發深沉,夜天凌看了看黑寂的窗外,道:「那事便如郡主說的做吧。」

  幾人會意,莫不平道:「四爺,已是三更,我等也該回去了。」對陸遷三人一抬眼神,一同告辭出來。

  杜君述臨走前深深看了卿塵一眼,想起數年前酒後狂放同凌王品評天下女子,竟無一人能入其眼。當日可曾想世上有這樣一個女子,叫人心折傾慕,凌王如今是情已深種,緣份之微妙,妙不可言。想到此處,心情暢爽,搭了陸遷的肩頭道:「陸老弟,人生痛快,今夜不醉不歸!」

  陸遷對他這隨性早就習慣,呵呵一笑:「小弟奉陪。」隨他並肩去了。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33 AM

63、相共憑欄看月升

  卿塵看著杜君述等人出了門,未及轉身,便被一雙堅強的手臂圈在懷中。

  夜天凌身上乾淨溫暖的氣息瞬間包裹了全身,她只覺心一跳接著一跳,瀲瀲灩灩地泛起漣漪,漾得心神微動,原本淡淡呼吸都屏住了,只溫順的靠在他臂彎,動也不能動。

  屋中沒有一絲聲響,燭光也似醉人一般,柔柔注視著這一對璧人。夜天凌靜靜環著卿塵,一縷如蘭清香自身畔幽幽綻放,叫人心神俱醉。他輕輕將手覆在卿塵手上,十指相扣,握緊了彼此。

  「喜歡這兒嗎?」夜天凌低聲在她耳邊問道。

  卿塵抬眼打量這間書房,清簡利落沒有一件多餘的擺設,手邊眼前多是書卷,整齊的擺放著,卻讓人看著舒服。唇角展開一韻淺笑:「若是有張琴便更好了。」

  夜天凌帶著她轉身面向窗前:「擺在這兒?」

  卿塵笑著,柔柔應道:「好。」

  夜天凌想了想道:「『春雷』或是『一池波』,喜歡哪張?」

  兩張都是傳世古琴的珍品,久已失傳了。卿塵隨意說道:「一池波,聞說樸質清韻,想來當是甚好。」

  「好。」夜天凌淡淡道:「這窗外種了一片湘竹,雨後最是清爽。院裡是蘭花,原本只有大雪素,小雪素兩品,後來每年都添種,多了文心、蓮瓣、交鶴、桃姬、銀邊大貢、瑞玉水晶、妙法蓮華好些品種,今年還植了一株珍品梅瓣寒蘭,一株落葉三星蝶,卻不知你會不會照看?」

  似已見蘭庭芬芳,葳蕤生姿,卿塵忍不住往窗前走了幾步:「屆時春來,你便看著就是。」

  夜天凌眸底含笑:「不日皇祖母便從建章宮回來了,你說,四月可好?」

  卿塵愣了愣,卻突然醒悟他話中之意,四月,那不就是再下月了?螓首微側,玉光明暗,盈轉幾分嬌羞:「這麼快?」

  「快嗎?」夜天凌冷銳的嘴角挑起笑意:「本是想下月,只是天剛回暖,怕你冷著。但如若再延,保不準便錯過這蘭花開綻了。」

  卿塵「撲哧」一笑,抬眸嬌嗔地覷他,心底卻是柔情萬分。夜天凌挽著她纖腰:「跟我來。」

  兩人出了書房,夜天凌牽著卿塵隨步凌王府。雖是夜裡,卿塵卻因是第一次來此,心裡滿是好奇,藉著月光細細打量。整個王府地勢高起,重院深藏格局層進,一時哪裡看得過來。

  夜天凌帶她直走到闊朗開敞的前庭,幾株老梅遒勁清疏,落落點點寒香,雪也壓耐不住,水磨青石平地之上,嵌著一道碧玉鑲金中軸線,映著雪光遠遠的伸進府中。

  「我們剛剛在的是四學閣,府裡的書籍畫卷都收在那處。這邊連著我平日裡練劍的地方。往後落遠軒同漱玉院,裡進院落多了,我也並不常去,只這兩處,一處高暢一處清靜,倒是不錯。還有,」夜天凌抬手沿這中軸指去,眼中微斂了沉遠銳利,盡頭一幢建築立在重閣正中:「那是天機府。」

  「那便是天機府?」卿塵道。

  「不錯。」夜天凌道。

  卿塵看著那似乎並不起眼的樓閣,誰人想到在這裡,聚集著統領風騷的良才賢士,蘊藏著天朝盛世的中興,馭人師謀,他是得其術而用之以道啊。微微一笑:「盡在其中了。」

  眸中似有精光閃過,攝人心魂,黑夜中那道金底碧玉中軸隱隱寒光,直伸向目所不及之處,夜天凌道:「便如杜君述之狂灑,陸遷之文傲,底下難平是一腔丹心熱血,有朝一日,這些人都將為天下之棟樑,天機府亦必如太廟高堂,受後世之景仰。」

  卿塵淡淡說道:「男兒鴻皓之志,也不枉此生。」

  「平天下是武功,治國卻少不了這些人。」夜天凌負手身後,遙望著天際沉沉隱現一抹皎月:「卿塵,莫先生能來,更添了我一鋒利刃。」

  卿塵點頭,想起一事:「四哥,我剛才看到韓青,你要讓他做那些事情到什麼時候?」

  夜天凌道:「他說什麼了?」

  卿塵道:「沒說什麼,看起來倒安然自若。」

  夜天凌道:「很好,是可琢之器。」

  卿塵道:「文有文才,武有武將,叫人有些等不及想看他們各展才華的那一日呢!」

  夜天凌傲然一笑:「不遠了,不出十年,必叫天朝內政清明,四陲安靖,如此方才快意。」

  卿塵秀眸溫遠,盈盈如深湖瀲灩,順著他的目光而去,便是沉夜也隱隱闊朗,退避開來。抬首見他意氣飛揚的雙眸,自己一顆心或者便是被這沉斂的霸氣深深圈住,隔了萬世千年柔柔牽扯,再有幾個輪迴尋覓怕也為著他來了此處,掙脫不得了。

  心裡那份羈絆微微一頓,叫她心神微亂,散纏在一團。或許終只是錯了,是夢?

  夜天凌見她出神,問道:「在看什麼?」

  卿塵泠泠如山泉的眼波暗籠了月色,櫻唇輕啟:「看你。」

  雖只兩字輕語,卻低低縈繞耳根,化做深濃盟誓,夜天凌低聲道:「看的這麼出神?」

  卿塵微一側頭,語氣中不覺帶了幾分淡遠:「看的清楚,以後便記得清楚。」

  夜天凌低笑一聲:「以後有的是時間看。」

  卿塵眸光一黯,心裡竟生出幾分懼怕:「若沒有呢?」

  夜天凌不語,卻看定了她,深邃瞳仁儘是研判。「你不知,我是誰。」卿塵有些茫然的說道。

  夜天凌抬手劃過卿塵入鬢細眉,迷濛鳳眸,沿著挺秀鼻樑按上柔唇,修長的手指輕輕一勾,托起她小巧的下頜。淡淡夜色中深寂眼波一如瀚海,星光璀璨般閃了幾下:「你誰都不是,你只是我的女人。」

  那麼柔軟的聲息裡,話中卻異常篤定,每一個字擲出,都帶著烙上心頭的力道。卿塵心底微微一燙,這眼神,這話語,這懷抱,總是在忐忑迷茫的時候,讓那一抹四顧彷徨的靈魂安定的落入溫暖,紛擾紅塵來去,天地長河,亦可攜手並肩,笑對此生。

  清光流轉,柔柔一縷微笑印在唇邊,寒梅幽香浮著月色,悄悄的綻放開來,盈了滿庭清芳。

  因不能久待,卿塵便該回宮了。夜天凌親自送她出府,車輪方動,突然青布垂簾被纖玉般的手指挑起,卿塵輕輕叫了聲:「四哥。」似乎有什麼話要說,但最終還是只淡笑了下:「早點歇息。」

  夜天凌一點頭:「好。」

  簾落,掩住了那清澈容顏,馬蹄聲輕,消失在夜色深處。

  寒冷的氣息叫人格外清醒,夜天凌獨自在門口站了會兒,轉身入府。回了書房將幾件政務一理,想起方才卿塵暖暖囑咐,嘴角一挑,抬手輕拂,熄滅常常徹夜長明的燈燭,往落遠軒去了。迎面見晏奚抱著個金銅暖爐過來,眉一皺:「這麼晚了幹嘛?」

  晏奚笑著將暖爐遞來:「郡主來時囑咐說,四爺今天在雪裡跪了大半日怕傷了膝蓋,晚上要暖著點兒,別落下病根。還有,這是郡主給的藥膏,四爺今晚得用上才好,要不改日郡主問起來,我們怎麼回話?」

  夜天凌眉梢一動,靜看了看那暖爐,身邊寒夜也已融融,直是一道暖意盈入心間。見晏奚滿眼似笑非笑的喜勁兒,說道:「話這麼多。」負手前面走了,晏奚忙跟上,卻見他冷慣了的唇漾出笑意,凌王府中有些什麼變了。

64、天生我材必有用

  輕寒料峭,暖綠春紅還抑在將融未融的雪下,迎面的風已不那樣刺骨逼人了。數株松柏都是合抱粗細,說是自前朝便有的,算來怕百年已不止,去了雪色,依舊是蒼翠欲滴,巍巍蓋蓋掩著松雨台,偶爾有飛鳥撲下,悉窣幾點殘雪,卻襯的格外清寂。

  陽光卻是難得的好,碧瑤捧著幾本書冊隨卿塵往這邊來,遠遠見丹瓊在廊前晾曬些畫卷。綠松影裡春衫薄,倒是好一幅靜謐如畫的光景。

  丹瓊自出了延熙宮之事死裡逃生,是沉靜了許多,不同往常整日孩子氣的笑嚷,像是一下子長大了起來,倒叫碧瑤很是放心。如今太子雖被廢了儲君,自涿州半途回來便幽居松雨台,說是失了勢,但清平郡主隔幾日便往松雨台來,眾人望風看舵,揣測聖意,也沒人敢給這邊臉色看。說起來此處倒也不差各宮許多,只清靜些,何嘗是壞事。

  拾階上了前庭,卿塵回頭對碧瑤道:「去尋丹瓊說話吧,我自己進去便好。」

  碧瑤答應著去了,卿塵入了內進,夜天灝俯首案中正援筆疾書,見人進來,抬頭看去,卻也不說什麼,再寫了幾句,將筆放下,一笑:「如今你倒成了松雨台的常客了。」

  卿塵上前翻看他剛完成的一疊書稿:「我是衝著這個來的。」近日常來松雨台,越發同夜天灝熟稔了起來,每每聊上半日,甚是投機。

  夜天灝親自動手閒閒研墨,劍眉斜飛下,丹鳳眼線竟似勾入鬢中,帶著幾分難得一見的揮灑笑意,如同星光一般閃了閃:「不妨評說對錯。」

  卿塵抬眼看他那一抹笑容,往日常見的那個溫文爾雅卻又總叫人覺得疏離的太子殿下如今舉手投足都多了幾分放浪,談笑風生毫不羈絆,落紙千言品評古今政史,妙筆生輝,脫胎換骨般叫人新奇。想他當真是對廢立之事淡到了極至,深宮重殿,帝王家業,竟生了如此奇葩,不知是福是禍。但將文稿暫且一放,微微笑道:「不過今日倒不光為此,有旨意。」

  醇濃墨上那只白皙的手頓住,墨影裡晃過優雅的倒影,淡淡一彈,夜天灝抬頭,卿塵道:「是口諭。」

  夜天灝面上若有若無地掛了絲笑,起身拂襟而跪,卿塵面南背北立定,斂容宣旨道:「封皇長子灝為仁王,欽此。」

  面前修長的身子明顯一僵,眉峰緊鎖,看過來。卿塵笑盈盈道:「旨意僅這一句。」

  夜天灝回神,忽爾展顏而笑:「兒臣謝父皇恩典。」叩首下去。

  「好了。」卿塵神情輕鬆的坐去一旁:「可以看書稿了。」

  夜天灝不語,輕拍衣襟,坐到案前繼續研墨,微微墨香蕩漾了幾圈,卻凝在那了,人怔怔望著前方。

  「這一稿便完結了吧?」卿塵先略翻了大概隨口問,卻不見回答。抬頭見夜天灝沉思模樣,知道他心裡必不能全放下,輕咳了一聲。

  夜天灝往她看來:「嗯?」

  卿塵將手中書稿整理了一下:「若這一稿完結了,不防親自拿去給皇上看看,也省得我背記下來有個疏漏。」

  「什麼?」夜天灝一愣:「你背記這書稿?」

  卿塵嫣然笑說:「皇上如今對這部《列國奇志》已上了心,時常問起。」她隔幾日便來松雨台,回去覷機將記在心中的書稿閒說給天帝聽,如此月餘過去了,見天帝竟為這書稿所吸引,恨鐵不成鋼的怒氣漸漸也緩了,終於有了今日一道旨意。然而終究只有口諭,封王的寶冊、金印、儀仗、府邸卻都不見吩咐。

  夜天灝不想她竟如此有心,歎道:「難為你了。」

  卿塵道:「父子哪有隔夜仇,皇上做父親的已然退步,你便莫要僵著了。」

  夜天灝面上雖看著無恙,心中實對那日酒後意氣縱火燒了東宮一直耿耿於懷,道:「是我愧對聖恩。」

  卿塵突然想到什麼,將放在案頭的書冊推了推:「險些忘了,看看這個。」

  夜天灝打開裹著的一幅青布:「《擷芳集》?」他翻看道:「這是柳傳成的孤本,極難得的。」語中儘是驚喜。

  卿塵道:「確實是難得,有人費了不少心力為你尋來。」

  夜天灝原本欣悅的神情靜下來,知道他喜歡這套書的,怕只有一人。

  卿塵接著淡淡說了句:「前些時候動了胎氣,靜養了好些時日。」

  夜天灝終忍不住投去探詢一瞥:「怎麼?」

  卿塵見他終於還是著急,說道:「已不礙事了,現如今看起來人倒豐腴不少。」

  心中出乎意料的一鬆,依稀記起那日冒雪出京,夜天灝眼中出現痛楚而摻雜了矛盾的神色。長風肆虐,大雪凜冽,有個身影一路相隨,從伊歌城往北若遠若近的跟在後面,踉蹌深雪之中。長長的黑色斗篷隱隱掩住了身形,遮擋面容,他卻一眼便知是誰。

  心裡最溫柔的地方被緊緊壓著,幾乎要透不過氣來,抑的人要發狂。雖狠心看也不看她,卻是因早就鐫刻的深了,一動便痛徹骨髓。

  那日鸞飛聽聞天帝旨意,情願自己隨夜天灝遠赴涿州,也是因此不慎動了胎氣,卿塵想了想,終也沒再細告訴夜天灝。他對鸞飛依舊掛心,如此便好。

  夜天灝沉默了一會兒,道:「多謝你。」

  卿塵笑道:「我也是受人所托,何況,鸞飛畢竟是我妹妹。」

  夜天灝將心中抑悶的情緒斂去,也笑道:「你同四弟萬事小心,只別走我和鸞飛的老路便好。」

  卿塵一愣,宮中人人都以為她是湛王的人,不想夜天灝竟看的明白,卻亦或就是太明白了,反難得糊塗。

  夜天灝見她吃驚,說道:「四弟自小常同我一起吃住,不免比他人多幾分瞭解。這宮中人人污濁在裡面,唯他有一份真心待我。只是他一直是那冷淡性子,心裡有事也是不願說的,若哪日有了衝撞,你倒擔待著些。」

  深瞳瀲灩,淡淡波光終透了真切堅實,卿塵說道:「我認定了他,便就是他了。」

  夜天灝那一抹爽朗再現:「四弟比我有福氣。」

  卿塵大方道:「往來都是緣份,你也莫錯過了。」

  夜天灝語中深帶了感慨:「各人各命,造化弄人。」

  卿塵道:「命雖天定,卻亦由人,只看你和老天誰強些。」正是夜天凌曾說過的話。

  夜天灝笑道:「也就是你如此性子降的住他!」

  卿塵笑而不語,眼底無垠溫柔,深深如許。柔情底處,印著抹清冷的堅定,她不知道路有多遠多久多難,但她知道,自己同他,已沒有人能再放手。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五十七,第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六日。

  「……仁王入見,呈《列國奇志》稿,帝悅,徹夜與之論。聖武二十六年春,擢仁王進英華殿太常司,主修歷朝通史。」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33 AM

65、只舟行見水窮處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五十七,第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六日。

  「帝微恙,召九卿以議儲,眾推湛王,仕族文者三千聯名書,具湛王賢。帝愈,不復議。」

  翠瓦金簷,早春的晴朗在重閣飛宇流溢了琉璃色彩,陽光下漸漸透出些清晰。遠望梨花正盛,冽風中幾樹繁花落蕊芬芳,雪壓春庭,襯著朱紅宮牆瑩瑩鋪了開來,暗香浮動。

  卿塵一身淡藍色的貢絹春衫,輕柔飄逸,遠遠看去便如這春日裡一道煙波浩渺的湖光,一籠煙嵐濃淺回轉,款款靜立在樹下。幾縷春風輕搖,花雨紛飛,她伸手接住了一瓣,修長指間落著一抹瑩白,微黃的蕊絲輕顫了顫,不勝嬌羞的柔弱,恍惚間只以為輕雪未融,然那一襲靈動春意是掩也掩不住了。

  她抬頭深舒了口氣,握緊了手指,細眉微鎖,似是遇上了什麼難解之事。

  春來乍暖,仍是涼意十足,天帝前些日子微感了風寒,朝中立時便將立儲之事提了出來。

  或者迫於形勢,天帝召眾臣公卿推議儲君,今日朝上,除兩位首輔丞相,三院六部九司竟有半數推舉了湛王,更有甚者,仕族文人聯名保薦,上《賢王書》以求立湛王為儲君。湛王之勢不可遏,盛在一時。

  太后自建章宮休養慈駕剛回,卿塵奉天帝旨前去陪伴,近幾日並未在致遠殿,但也知早朝上夜天凌一手提拔起來的官員,包括兵部,都不約而同上了立湛王的折子。就連褚元敬都不知為何,推立九王爺的折子早擬好了,卻被夜天凌昨夜深更一道急令改了內容,這裡面透著的奇怪,無由的叫人不安。

  夜天凌落的一招絕棋。若如前議,令湛王同九王成犄角之勢鼎立,隔岸觀火,網寬線長,兵行穩妥。如今他反手一力將夜天湛托上巔峰,峰凌絕頂光芒萬丈,雲端之下卻是萬丈深淵。

  欲揚先抑欲擒故縱,這法子是卿塵出的,她怎麼也沒想落到了夜天湛身上。心裡說不難受,只是騙自己。

  劍走偏鋒,一招之下斷死湛王之路,卻棄他者不論,令九王安然隱在暗處伺機而動,卿塵第一次覺得猜不透夜天凌究竟在想什麼。奇險快狠,深穩詭絕,便如傳說他行軍佈陣,他人無論是身在局裡還是立身局外,都深惑其中。

  宮中不期而遇,她默隨夜天湛走了半日,卻幾度隱忍心中掙扎,話到嘴邊生生嚥住。若設法點醒他的險境,便是將夜天凌至於危處,面上看起來雍容祥和的大明宮,暗波之中動輒生死,刀尖劍峰上,她既選了他,便死也要護著他跟著他幫著他,她只有他。

  揉碎一抹輕香,指尖抵在掌心隱隱的痛,春日晴空如夜天湛風神俊朗的笑,印在心底,此時想來竟深刻如斯。

  救命之恩,收留之情,扶助之意,他時時都在身邊,而自己終究是放開了手。

  或者,便從未將手伸出。

  緩緩轉身過,落蕊掠了一肩,任其飄零,無心去看。

  卿塵方要舉步,但見宮屏迤邐綵裳雲動,正迎面遇上殷皇后鑾駕。往旁輕輕一避,疊起些許心事,斂襟施禮下去:「見過皇后娘娘。」

  殷皇后優雅站定,春光下五鳳朝陽宮裝華美耀目:「免了吧。」卿塵謹慎抬頭,卻意外見那精緻妝容漾出親和笑意,不免微覺奇怪。

  殷皇后凝眸細細打量卿塵,梨花樹下柔雪淺舞,她便輕盈立著,款款淡淡,明明灩灩,翩然宛轉的輕羅宮裝固然嬌柔,美中卻暗斂冰雪之姿,一籠清光傲潔,一抹秋水入神,讓人掉不開眼,也難怪夜天湛鍾情於她。說道:「越發出挑的清麗了,別說皇上捨不得,本宮看著也喜歡。」

  卿塵聽她這話,心中突的一跳,但如今已養成了習慣,面如止水,靜靜回道:「皇上同娘娘恩典,卿塵惶恐。」殷皇后面前,她是無論如何也不露半分心性,亦十二萬分的警醒,絕不肯有一絲疏漏。

  殷皇后看了看她空著的一截皓腕處,竟笑道:「湛兒既把那串冰藍晶給了你,你便戴上無妨,不必顧及著本宮,空置著也辜負了那寶物。」

  話中有意,卿塵暗鎖輕眉,低聲道:「卿塵不敢。」

  殷皇后微笑抬了抬手:「本宮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斷不會為難你們,如今你只要好生侍奉皇上便是。」

  卿塵被這話驚震,直到殷皇后鑾駕遠去,仍怔在當場,幾乎忘了自己原是要去看蓮妃的。過了許久,才慢慢往蓮池宮走去。

  飄逸宮裝如同濛濛煙水,自白玉橋上穩秀的掠過,淡波一現,清遠脫俗。沿著雕龍畫鳳的玉欄,金水河幽幽一脈,隱隱環入了宮城深處。

  羽林侍衛見了卿塵,紛紛恭敬行禮。如今的羽林軍,怕已無人再敢輕看,明槍劍冷,甲冑森嚴,總覺比之前多了些叫人說不出的肅穆來。

  卿塵沒有像往常一樣微微笑應,只點了點頭。行走間一瞥,不去細看,連她也難發現羽林軍中慢慢替換了些新面孔,夜天凌那一道嚴令才不過數月而已。

  舉步踏入蓮池宮,早春來到,這裡卻依然未脫冬的清寂,疏疏朗朗,靜的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卿塵忽然一頓,折入園中小徑,蓮池宮正殿,天帝正緩步拾階而下,身後跟著孫仕安。

  避了開去,卿塵不欲讓天帝看到自己來此處,卻聽天帝站在庭中半晌,突然說道:「仕安,朕記得這處原種了一片滿庭芳,如今卻怎麼不見了?」

  孫仕安道:「回皇上,蓮妃娘娘不喜滿庭芳紛鬧,當年便清去了。」

  「哦。」天帝想了想:「還是你記得清楚,朕都忘了。」

  孫仕安道:「皇上日理萬機,操心的是天下,這些事就讓老奴替皇上記著也一樣。」

  天帝點頭:「蓮池宮建了快三十年了,看起來同當初也沒什麼變化,連裡面的人也是一樣,終不待見朕,連兒子也不上心。」

  孫仕安卻不敢貿然回答,只揣摩著道:「蓮妃娘娘便是這個性子,終有一日知道皇上的苦心。」

  天帝一笑:「朕哪裡再有個三十年啊。」語中儘是感慨,聽起來竟有些蕭索意味。

  孫仕安忙道:「皇上福壽康健,老奴還要再伺候皇上幾個三十年呢。」

  「聽聽,你都也跟了朕大半輩子了。」天帝說道:「不必忌諱言老,朕這幾日常覺得力不從心,是老了啊。」

  孫仕安道:「近日政務繁多,皇上何不命清平郡主回來,也好分憂。」

  天帝聲音肅沉,冷冷透著股靜穆:「朕身邊的人,他們哪個不打上了主意,卿塵這個『修儀』,是早晚要去的。朕倒要看看,除了湛王,還有哪個也有這心思。」

  孫仕安道:「老奴在一旁看著,清平郡主倒是忠心為君,政務上比先前鸞飛小姐絲毫不差。」

  天帝道:「若單說政務,她比鸞飛處的通透清楚,膽識見地也有過之而無不及,是塊可雕琢的料。但在朕身旁,要看她知不知道該如何把握分寸,再說吧,看她便也能知他們幾個。」

  卿塵心中一凜,既在天帝身側又是鳳家之女,她這個修儀真真是樞紐中的一扣。天帝對這些兒子們一一都看在眼裡,也將她看在眼裡。

  此人彼人,是弈者又是棋子,進退攻守,分也分不清。

  孫仕安隨著天帝漸漸遠去了,聲音再也聽不清楚,卿塵心中卻明鏡一般,寒風淡淡,方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只一步啊,一步之差便不是這個局了。

  風冷料峭,竟仍是透骨的冰寒,卿塵靜靜回身離開了蓮池宮,一路低頭,思量著天帝同孫仕安的對話。

  延熙宮中常年縈繞著若有若無的檀香氣,叫人心池安寧,饒是重重心事也靜淡幾分。太后正同碧瑤說話,見了卿塵回來,問道:「你這丫頭哪裡瘋去了,半天都不見人影?」

  卿塵微笑著道:「太后找我嗎?」

  碧瑤說道:「郡主也真是,偏偏這時候不在,四爺來了半日,前腳剛走。」

  卿塵一笑,淡淡道:「既是四爺陪太后說話,正好我就得空偷閒嘛。」

  太后招手令卿塵來身邊,挽起手細細看她,慈目中透著欣慰:「你可知凌兒今天為何而來?」

  卿塵原本便紛雜的心情緩緩的沉下去,低聲道:「還請太后示下。」

  「害羞呢?」太后見她低垂著眸子,笑說道:「凌兒這冷脾氣,如今可算是轉彎了,終於應著個人能降住他,方才竟是來求我指婚的。卿塵,哀家問你,你可願意?」

  細微的一點淡淡喜悅,在卿塵心底衝出塵埃「撲」的綻放開來,然而瞬間落入了無盡深淵,猶如黑夜一抹煙花,短暫而燦爛。

  是這一日,曾經看著他清峻的雙眸想像過,曾經在他溫暖的懷中憧憬過,曾經夜深人靜時悄悄泛起漣漪,曾經晨光瀲灩中飛起心思,就在眼前了,就在指尖了,就在唇邊了。

  卿塵慢慢站起來,長垂的髮絲遮住了容顏,她離開錦榻,跪在了太后面前,一字一句的回道:「太后,卿塵……不願。」

  屋中一滯,太后同碧瑤都面色詫異看著神情冷淡的她。碧瑤同她情意深厚,多少也知她心事,急說道:「郡主,你這是……」

  卿塵叩了個頭,說道:「卿塵仗著太后疼愛,斗膽請太后收回成命……」話未說完,心中已酸楚難耐,晶瑩剔透的淚水串串點點,早抑不住滾落滿襟,竟再也說不下去。

  太后看著卿塵眉宇間的淒傷,放下手中的茶盞,揮手譴退碧瑤:「你先起來。」

  卿塵輕輕叩了個頭,默然起身。太后說道:「凌兒從小在延熙宮長大,他那個脾氣哀家知道,整天對人冷冷淡淡,心性又傲氣,不是個好相處的人,這麼多年也沒人讓他看得上眼,但今天他來求我指婚,哀家卻看得出他是真心真意的。卿塵,你跟了哀家這麼久,女兒家的心事哀家多少也看得明白,你倒是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兒,你為什麼不願意?」

  卿塵臉上淚痕未乾,神情卻不再有異樣,她淡淡說道:「卿塵和四爺,無緣。」

  太后道:「怎麼這麼說?」

  卿塵道:「太后剛才也說了,四爺的性子並不好相處,多少時候他都是令人害怕的。何況,鸞飛剛剛出事不久,卿塵只想一心一意侍奉天帝,沒有,也不敢有別的心思。」

  太后半合著眼思量了一會兒,再睜開眼睛其中多了幾分瞭然的惋惜,輕歎道:「哀家是過來人,這生在天家,想要得個知心人難如登天,本以為你們倆會是一雙好姻緣,可你既不願,不管是為什麼,哀家也不能強求。」

  淚已積滿了心底,然也冷到了平靜,卿塵眼底覆著一抹不易察覺力持的堅銳,低聲道:「謝太后恩典。」

  太后搖頭:「這真的是緣份不到啊!」

66、如寄空翠渺煙霏

  順水行舟,槳櫓輕搖,水波破開漣漪,一暈蕩著一暈,楚堰江到了靜處,兩岸映著一片湖光山色,似是滿城風雨喧鬧撇在了春色迷濛外,只剩下煙波浩渺,欲近似遠的,將盛世天都遙遙拋卻,紅塵已萬丈。

  便有弱柳扶風,悄吐了嫩芽,清新一枝梨花自岸上伸綻開來,臨水斜照,落下碎芳點點,潤在風裡,淡淡地沿了江水歸去。老漁翁粗糙的手有力的握著槳桿,只一蕩,船便徐徐的行著。看看船頭始終立著的女子,一襲纖秀背影裹在流澹回轉的煙嵐輕絹中,靜的似乎融入了這濃稠淡渺山光水色,一時竟覺得小舟已隨她凝佇,反是這山這水,悠悠的退了開去。

  自上了船,也不說去哪兒,就這麼隨波逐流。一程一道的過了,眼見這天色漸沉,家裡老婆子必已升了炊煙,等著開飯,小孫兒也不知是不是哭鬧起來。老漁翁搖搖頭又蕩了一櫓,瞇眼看去,遠遠江上來了駕小船,聽來水聲,不多會兒便到了近前。

  船雖不大,卻透著氣派,持槳的人倨傲中帶著禮數,抱拳道:「老人家,我家公子想過船去,還請兩邊一靠。」

  老漁翁磕磕煙嘴,笑道:「小船被這位姑娘包下了,得問問客家才行。」

  說話間那船一晃,艙中走出個藍衫公子,俊眉星目,溫文如玉,唇邊一抹儒雅笑意,壓的這泠泠春寒也一暖,對方轉身過來的女子說道:「卿塵。」

  卿塵見是夜天湛,先是一愣:「是你?」

  兩船輕靠,這邊小舟微微一沉,夜天湛已落步身前:「隔了船說話不方便,不如到這邊船上。」

  卿塵沉吟一下,點了點頭。秦越早一旁付了船錢,老漁翁惦著手中沉沉銀子,也不知是遇上了哪家公侯小姐,眼見一對神仙般的人物隨船去了,心底嘖嘖稱奇。

  船行緩緩,遠日斜下,在江面細細粼粼覆上了一道波光,漸漸斂入了煙青色天水中。卿塵同夜天湛並肩立於船頭,輕風吹的衣袂翩然,宛似出水洛神迎風飄舉,淡光灑金落了滿身,如仙般脫俗,一時叫夜天湛看的離不開眼。

  卿塵心裡鬱結,不想說話,只是靜靜看著遠處,夜天湛陪她站了一會兒,說道:「說是你不舒服,回相府住幾日,怎麼了?」

  卿塵想起自己出宮的借口,笑了笑:「沒什麼,只是跟了天帝這麼多日子,有些心力不支的感覺,想歇歇。你怎麼會尋到這裡?」

  夜天湛深深看了她一眼,雖不多說,眸底卻是細密關心,道:「秦越說在楚堰江見你上船,我便沿江過來,不想竟真遇上了。」

  卿塵將拂在臉側的秀髮掠回耳後:「江上爽闊,比宮中是另一番風景。」

  夜天湛舉目遠望,四合暮下,山水影影綽綽的模糊在天邊,梨花煙雨籠入一川輕暮,不再清晰,問她道:「你想出宮嗎?」

  卿塵抬頭,也不知何時,江中圈圈點點起了漣漪,氤氳濕潤,雨意盈滿了江畔。

  暮雨清新不期而至,潤潤的隨風撲來。夜天湛側身,自然而然將她擋在雨後,衣襟立時細細著上了幾點濃重顏色:「春早天涼,莫要著了寒氣,先入艙裡去吧。」

  卿塵伸出手掌,接落幾點雨絲,涼涼的印在掌心中,微笑說:「我沒有那麼嬌弱,只有出宮才得這樣閒情,是的,我從來沒有這樣想出宮過。」

  夜天湛注視著茫茫前方:「或者再忍幾日便好,昨日我已求了母后,向父皇請旨賜婚了。」

  卿塵猛的轉頭過來,夜天湛目不轉睛的看著她,眼中落滿了清亮雨絲。卿塵抑聲問了句:「為什麼?」那個若隱若現的猜測終於彰顯出來,一切都有了解釋。殷皇后態度改變,突然親近,夜天凌中途轉意,要將他置入不歸之路,都為他這一步,或者就連天帝,也不能再縱他榮耀下去了。

  夜天湛灑然一笑,笑中帶著幾分隱現的澀楚:「我知道你或者還不願,但我還是做了,卿塵,我早便不該讓你離開我那裡,這一次我不會再放過這個機會。」

  「即便賠上你現在所有的一切也願意?」卿塵直視著他,有些絕情的問道。

  夜天湛眼中掠過一道精光,聲音卻依然溫潤如玉:「現在所有一切,歷了十幾年經營追求,一步步到今日,豈是那麼容易傾覆放手。沒有這些,即便能留你在身邊,也無法護你周全,我不會賠上。」

  卿塵仰頭讓雨絲撲面襲來,深吸了口氣,用一種暗到死寂的聲音說道:「我即便成了你的王妃又如何,我待你之心,連靳妃姐姐一分也及不上,你要我做什麼?你對我越好,便是對自己越殘忍。」

  夜天湛眸中的柔軟凝滯了一下,聲音有些淡啞,說道:「相處日久,難道就無一絲感覺?」

  「有,不但有而且很強烈,從第一眼開始直到現在。」卿塵狠心說道:「但你對我來說是另一個人,一個我愛過的人,也是我現在恨著的人,我想忘卻忘不掉。每看到你就如同看到他,因為你和他生的一模一樣,如果我說愛你,那麼我其實是沒有放開對他的愛,我會選擇任何人,但沒有辦法選擇你,我不知道對著你該怎樣,你明白嗎?」

  強烈而直白,那一刻她是寧文清而不是鳳卿塵,破釜沉舟般的話語自口中毫不猶豫的說出,帶著壓抑了許久的情緒。斷了他的心意,是給他一條生路,也同樣放了自己生路。李唐也好,他也好,她統統不要,統統忘掉,她只要那一個人。

  或者是因雨意,夜天湛臉色微微有些蒼白,卿塵看不清面前這雙清湛的眼中現在是什麼神情,只能感覺他猛然轉身離開。然而就在這時,夜天湛卻又停下了腳步,回身過來,良久看她。

  卿塵寂靜的回視他,眸中深不見底。直到他終於長歎一聲:「就算如此,我也認了。」玉樹臨風,灑然江上,夜天湛眼梢微微上挑,同樣平靜的說。

  卿塵只覺得四周雷聲悶的人心頭發慌,身子不由的晃了晃,扶住船舷:「我這一生或許注定是要欠你的。」一字一句錯錯落落而下,敲在人心頭。

  夜天湛似乎笑了笑:「欠著好,總有還的時日。」

  已是盡心無奈,也不想再說,卿塵鎖攏眉心,避開他,淡淡說道:「四面樓到了,我在這裡下船,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府去吧。」

  夜天湛道:「你不回相府?」

  卿塵其實本就不想回相府去住,只說道:「我晚些時候自會回去。」

  夜天湛點點頭:「我送你上去。」看來已然恢復了常態,溫柔依舊,船緩緩靠上棧頭。

  卿塵攔住他:「不必,雨下的大了,何必折騰。」秦越見雨越落越急,遞上了傘,天邊隱隱雷聲,由遠至近悶響著滾滾而來,天地昏暗,想必立刻便是一場大雨要來了。

  卿塵將傘一撐,往岸上邁去,誰知腳下不穩船身晃蕩,冷不防歪了下。不及心驚,有人在旁一把扶來,夜天湛已將她護在懷中穩穩立住。卿塵急忙往後退開,躲過他的手臂:「多謝你。」

  一步之遙,夜天湛反手將她握住,雨中俊眸流光清朗:「無論如何,我認定了你就絕不後悔,總有一日,你會把我當我。」

  卿塵輕輕的將手掙脫出來,避開他的目光:「七爺請回吧。」

  夜天湛眼中含了千言萬語,但還是終究一笑,回身上船離去。卿塵怔怔看著被急雨籠罩的江堤,轉身,突然見四面樓門前,一個熟悉的人影立在那裡。

  不知何時而來,夜天凌暗沉的眼中冷冷一片,注視著傘下的她,注視著這風雨中長浪拍岸的楚堰江。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34 AM

67、誠知此恨人人有

  木棧兩頭,一段若遠若近的距離,倆人靜靜立在那裡,誰都沒有說話。

  風意早就失了春日的柔軟,掀的卿塵手中竹傘晃動,伴著震耳悶雷,一道驚電裂開烏雲,在暗空中劃出灼目的長光。

  電閃之下,卿塵清楚的看到夜天凌眼底鋒稜暗肆,怒海狂湧,終於明白為什麼戰場上殺人如麻的將軍也會抵不過他凌厲注視而汗流浹背匍匐在地,就連肆虐的閃電都退怯了去,那攝人目光如同一把利劍直逼心底,讓她感覺喘不過氣來的悶痛。

  卿塵穩了穩心神,舉步向前走去,頭頂翻滾的雷電聽在耳裡並不真切,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能見到他的眼睛,天地間仿若只剩了那雙眼睛,看著自己,清晰如許。

  急雨斜斜打了滿身,羅絹帶著雨水緊貼著,透心的冰冷。他來了,她有多少話想同他說,現在,他來了。

  夜天凌一動不動的看著她,沉厲狂暗夾雜著深切的撕痛在眼中,卿塵叫道:「四哥。」

  「難怪,」夜天凌冷冷聲音沒有一絲感情:「我在這兒等你半天了。」

  卿塵低聲問道:「你見過太后了嗎?」

  夜天凌眼裡怒意閃過,一把將她的頭抬起,低頭俯視,聲音瘖啞:「難怪你追問褚元敬為什麼我要那麼做,難怪你不願皇祖母賜婚,難怪四處找不到你,原來是他。」

  油紙傘跌落雨裡翻滾著被吹入了黑暗中,卿塵感到他的手狠狠的握著自己,因為用力過度而微抖著,掙扎說道:「不是……」

  「那是什麼?」夜天凌抑聲道:「你親口拒婚,我亦親眼看見。」

  他眼裡的傷怒同這語氣,像把尖刀一樣刺入卿塵心頭,一刀刀刺著,痛的她幾欲窒息,倔強的揚頭道:「是……是……你放手!」

  夜天凌猛的鬆手,卿塵踉蹌扶住一旁欄桿,心裡那痛絲毫未緩,越發翻湧起來,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只靠在那兒喘息。

  夜天凌見她慘白著臉不答,一陣怒意夾雜著心痛湧上,劍眉緊蹙,像是極力在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忽爾仰頭閉目雨水激了一身一臉,轉身拂袖而去。

  「四哥……」卿塵想叫他,眼前卻忽然一黑,心口抽起一道劇痛。冥魘隨夜天凌自宮中回來,早和謝經在樓中看著倆人情形不對,卻誰也不敢上前,此時見夜天凌突然離開,雨中卿塵搖搖欲墜,雙雙搶出來扶住:「鳳主!」

  卿塵恍惚見了他們倆個,艱難說道:「跟去……看看……莫要出……出事……」

  謝經對冥魘一示意,冥魘展開身形,沿江岸追去。

  謝經扶著卿塵,只見她渾身濕透,蒼白面色上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早已流盡了楚痛,淹沒一切。

  兵部衙門府前,攔門百年的兩株老樹桃花虯枝盎然,雖沒有依水堤旁「一色錦屏三十里」的繁麗,卻也熱熱鬧鬧綻了滿樹。雨打春庭零落了些,紅粉嫩白碎錦似的鋪了一地,如今風一輕,柔柔灑灑飄揚起來,倒給這兵戈肅殺的衙門口添了幾分旖旎光景。

  衙門裡出入的武官兵將,本就都是些豪放不羈的人,沒有哪個有閒情駐足賞春,反而比平時更多了匆忙,甲冑長靴下不免踐踏了落紅,一晃,便碾入了塵中。

  自凌王同十一王爺提了設北疆都護府的條陳,天帝尚未有所決斷,南靖侯府六百里加急傳報,年前南靖侯重病,四月乙丑薨於鎮州。

  王侯封地本是世襲罔替的制度,理應由南靖侯長子繼爵掌管南疆,但老侯爺長子失德無能,其他五個兒子多有不服,竟亂起靈前,一發不可收拾,直鬧到朝廷來請決斷。

  此正是撤藩的一道間隙,天帝召眾臣議,凌王雖力主撤藩,卻反對急功近利,認為尚非時機。向天帝進言分地而封,請將南靖侯封地化為六郡分封給南靖侯六個兒子,如此各有牽制,藩王的權利亦被無形中削弱。若是此時下詔撤藩,四藩歷來互通聲氣,牽一髮而動全身,一旦異心亂起,朝廷尚未準備充足,海防、邊陲、關隴都將陷入危中,穩紮穩打,才是上策。天帝納了凌王之議,但為防南藩有變,軍中仍是厲兵秣馬,以備戰事,兵部自然是緊起了弦,一刻也不得歇。

  連著忙了幾日,夜天凌同十一出了兵部衙門,一陣暖風輕盈,落花飄灑夾著微香拂面而來,絲絲點點沾上素淨黑衣,他側頭避了避,眉峰緊鎖,深海般的眼底一片暗沉,連這明媚春光都冷了去,近日這副神情叫整個兵部人人小心翼翼,誰也不敢出半點兒疏漏,生怕惹火上身。

  十一憂心忡忡的看著夜天凌,落後一步,對衛長征低聲道:「這到底怎麼回事兒?」

  衛長征輕聲道:「我也不知道,昨天問過晏奚,他只說大雨那日四爺從外面回來,自己站在落遠軒園裡傾盆大雨整整淋了一宿,四爺不開口,誰也不敢問是怎麼了。」

  十一皺眉,他深知能將夜天凌惹成這樣定不是小事,思量著上前道:「四哥,父皇前些日子賜下來宅子修整的差不多了,武英園連著暢音園,離你府裡只一條街,我和十二弟將過牆打通,左右連著,兩邊往來方便。」

  夜天凌停了下:「倒是不錯,什麼時候搬過去?」

  「下個月吧。」十一道:「幾天不得清閒,好容易沒事了,不如陪我去園子裡看看?」

  夜天凌雖心裡抑悶,卻也不願掃他興,便道:「也好。」

  武英園同暢音園兩處王府花園,對稱而建,裡面景致就如翻轉了一般相近相襯,是伊歌城中極難得的府院。天帝日前賜給了蘇淑妃所生的兩個兒子,降旨擴建修繕為新王府,可謂聖恩眷隆。

  嫩柳吐翠,春池冰融,園中曲徑通幽,錯錯落落,四下芳菲怡人。泠泠冽冽的一道清泉自地下引至石上,融融流了一帶碧水,分花拂柳曲曲折折往暢音園去了。

  夜天凌負手入了園子深處,對這滿眼春色視而不見,眉心始終緊著。

  只這一點空隙,沒有軍務沒有政事,那種感覺便如影隨形的湧了上來,無比清晰的一幕,紅桃、輕柳、醉香、流泉,都如她,笑盈盈清冽冽的在自己面前,一翦秋水似的明淨,一籠新月般的輕柔,從沒有此刻樣的清晰。

  那一道利痛,自心口直浸入骨髓,只腦中有一絲兒空閒,便是她,滿了心懷。

  冷面下隱著能融了冰川的火,灼的五臟欲焚,他閉了閉目,唇角凌厲的銳成一刃。耳邊突然傳來說話聲:「沿這邊過去便是十一哥的武英園,咱們看看去。」聽上去是夜天漓的聲音。

  似是有人應了一聲,夜天漓又道:「春雨才過幾日,竟桃花都開了。卿塵,去年冬天咱們還說下了雪飲酒賞梅,誰知被平隸疫情攪了,如今換做飲酒桃林,不也是美事一件?」

  卿塵似是笑了笑,說道:「若能尋得『桃夭』美酒來,才配這美景。」

  夜天漓道:「這有什麼難,倒是你沒精打采的,怎麼好好的說病就病了呢?好些了便該出來走走,總悶在屋裡也不行。」

  卿塵淡聲道:「什麼大驚小怪的,不過懶得動,皇上都放我歇著了,你還特地拉我來這兒。」

  這熟悉的聲音叫夜天凌猛一晃神,十一笑道:「不想正遇上他們……」一扭頭,見夜天凌面色清冷,眼中隱隱掠過一絲銳光,愣了愣。

  夜天凌沉聲道:「十一弟,我府中還有事,先走一步。」說罷竟便轉身出了武英園。

68、抽刀斷水水更流

  「四哥!」十一叫了聲,突然頓住,心中恍然。身後夜天漓已喊道:「今日真巧了,十一哥也在園中。」

  十一回頭道:「剛從兵部出來,就順便過來看看。」留神見卿塵目視蜿蜒消失在山石後的小徑,輕眉微籠,眼中濛濛一片淒清,襯著月白衣衫臉色也淡淡,靜的有些深暗意味。

  夜天漓仍是那副散漫模樣,月白窄袖長衫下舉手投足都是不羈,笑說:「聽說兵部最近忙的人仰馬翻,幾天都見不到你,母妃今早還說呢。」

  十一道:「也就這一陣,再忙也不及四哥,都幾日沒正經合眼了。」卻見卿塵細眉微微一蹙,轉而又恢復了平淡模樣。

  「四哥是越發嚴厲了。」夜天漓笑道:「我們才說飲酒賞花,正要差人去找你們,也不知四哥、七哥他們是不是空閒。」

  卿塵眸底滯了下,攔住夜天漓:「他們都忙著,人多了反亂,就我們三個人好了。」

  「也好。」夜天漓只道她不愛喧鬧,沒往深處想,轉身吩咐人去辦酒,幾人往桃林過去。遠遠就見雲蒸霞蔚,絢爛無邊,當真是芳菲四月,人間美景。

  十一借個機會將卿塵扯到一邊,低聲問道:「你和四哥怎麼了?」

  卿塵鳳眸低垂,淡淡說道:「沒事。」

  十一一皺眉:「還說沒事?一個玩命似的難為自己,一個病倒一場臉現在還慘白著,好端端會這樣?」

  卿塵抬頭,對他一笑,很認真的說:「真的沒事,只是一點誤會,過些時日自然便好。」

  十一道:「既知是誤會,怎不解釋清楚?」

  一抹桃色自卿塵眼中掠過,她悠悠看著那桃林:「不解釋自有不解釋的好處,也不必解釋。」想了想又道:「往後你們不要常來找我,但凡行事,謹慎收斂。」

  十一自她話中查知了幾分不尋常,夜天漓在前面招呼道:「你們倆快些。」他不便多言,只說道:「四哥這幾天心情可壞到家了。」

  風過芳菲起,翩躚發間,卿塵只應了一聲「嗯」,便轉身先行。

  桃林下輕紅鋪了一地,夜天漓已伸手將一小壇「桃夭」拍開,花香添了酒香,清清冽冽溢了開來,未飲人已醉。

  幾人尋了一方平石,隨意而坐,卿塵將那銜珠杯執起,白玉中一抹嫣然酒紅,妖嬈萬分。抿一小口,既不烈,亦不嗆人,只是一點飄忽瑩徹的酒意,滿是桃花繽紛的風流,偏生又化進喉舌一般,縷縷醇厚香釅。

  仰頭入喉,那一股暖流自腹中直衝上來,不覺雙頰已微熱,方才清淡的醇綿,慢慢便回出些莫名的酸澀,裊裊纏綿四肢百骸。

  這酒,淺酌豪飲都是蕩氣迴腸。

  十一早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好酒,桃夭引鶴,醉中風流。」

  卿塵抬手斟酒,舉杯道:「借這灼灼桃花烈烈美酒,賀你二人即將新遷府第之喜。」兄弟倆人笑受了。

  桃花影裡落英繽紛,幾巡過後,十一忽覺卿塵今日已飲了數杯,一擋她:「這酒後勁烈,你又沒酒量,別多喝了。」

  卿塵笑推他:「任你醉中風流,不容我酒裡乾坤?」斜靠著一株桃樹,腮側淡飛輕霞,星眸微熏,眼底卻清凌一片,朦朧笑意似幻似真,映在那瓊漿玉液中。

  她看得清楚,揚眉一笑。

  再斟滿,同夜天漓飲一杯,夜天漓興起,擊節吟道:「酒醒只在花間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開花落年復年。」

  卿塵搖手:「你這個不好,聽我的。」又灌一杯酒,將那白玉杯丟下,半醉中偏偏心底明晃晃的亮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鐘鼓饌玉何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長興高歌,一氣而成,拂袖將那桃花揚的滿天,只覺胸口熱辣辣的,那酒不知怎麼化出了淚,沾惹落紅紛紛。

  「好詩!」夜天漓方讚道,突然見卿塵落下淚來,不禁詫異:「這是怎麼了?」

  卿塵笑道:「來,再喝!」

  十一已將她杯子拿開:「卿塵!」

  卿塵見他喝阻,也不去找杯子,揮手道:「好吧,已經醉了,我不喝了。」靠在桃枝間,仰起頭,妖艷桃紅在她水濛濛的眸底映的清澈。

  腦中千頭萬緒,也不知在想什麼,只是這酒像掀開了五臟六腑,將沉澱至深的東西一併翻騰上來,抑也抑不住。恍惚間似是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地方,也曾同那些朋友買酒言歡,高談闊論,笑燈紅酒綠,將年華縱歌。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她嘲弄地看了看衣間桃花,糊塗了,忘了現在她是誰呢,果然酒是會醉人的。是醉又如何?

  長石白玉廣場,平坦莊嚴,寬十丈有餘,遙接致遠殿前殿。一旁大道兩側植著各色樹木,雖都是參天直立,卻因廣場的空闊而顯不出十分的高大,數日春風過,雨水又足,如今枝頭已綻出巴掌大的小葉,陽光下輕蔭點點,十分的愜意招展著。

  夜天凌踏上殿前的玉階,當職的內侍上前道:「四爺,皇上今天在武台殿,請您和十一爺來了便即刻過去。」

  夜天凌點點頭,也沒說話,負手而行,若有所思。「四哥!」十一在身旁說道:「你就這樣去見父皇?」

  「怎麼了?」夜天凌停下腳步。

  十一道:「眼下大好春光,你卻一臉的冷霜看著倒像三九嚴寒,父皇能不問嗎?」

  夜天凌眉心微皺,高處望去,大明宮北側岐山一脈峰巒起伏,如今盡帶春意,深淺翠綠層層疊疊,叫人眼前一新。他站在殿前靜了靜心,轉身道:「走吧。」

  十一暗中搖頭,說是誤會,卻也不知要僵到什麼時候。進了武台殿,沒想到卿塵竟在,接連幾天早朝沒見到她,倆人都以為她尚未回宮。夜天凌身形猛的一頓,卿塵正在和天帝說話,此時聞聲回頭,本來便沒多少血色的臉上似乎更添了蒼白,卻襯的一雙眼睛越發幽深,如同星夜,平靜中無垠,無聲,無喜,無怒。

  「兒臣見過父皇。」

  「四爺,十一爺。」

  淡到極至的聲音,聽在耳中卻如千斤,夜天凌面無表情的看向他處,卿塵亦靜靜的轉身重新面對天帝身前的皇輿江山圖。

  「卿塵,給他們看看。」天帝抬手命夜天凌和十一起身,仍舊注視著地圖在想事情。

  卿塵自龍案上取過一道本章,猶豫了一下,上前遞到十一手中。十一背著天帝,目光中帶著擔憂的在卿塵和夜天凌之間看過,卿塵緩聲說道:「這是東屏侯上的本章,主要是請求增加海防軍費,擴招新水軍。原因是自去年始東海一線常常遭到倭寇襲擊,今年已有二百八十多艘商船或漁船遭劫,所受損失折合白銀大約五十四萬兩。其中最嚴重的一次是本月壬午,倭寇竟攻到督都府陳兵重防的近海,雖被擊退,但雙方都損失較大,應該只能說是慘勝。」

  夜天凌接過十一遞來的本章,習慣性的並沒有立刻翻看,而是聽卿塵略說重點,聽到這裡問道:「四個月來二百八十多艘船遭劫,那就是說每天都能遇上倭寇?」

  卿塵道:「照這個數字推算,是每天至少有兩艘船遇事,聽起來非常頻繁。」

  「未免太過頻繁。」夜天凌道。

  「倭寇攻到近海,是上岸交戰了還是海戰,這不是小事,究竟是個什麼狀況?」十一也思量著道。

  「本章中一筆帶過,語焉不詳,顯然重點不在此。」卿塵道,夜天凌這時才瀏覽了一下本章:「重點在軍費。」

  天帝此時轉身問道:「凌兒你怎麼看?」

  夜天凌斟酌了一下,說道:「兒臣認為,這道本章應該駁回。」

  「說說看。」天帝道。

  夜天凌道:「東屏侯此時上這種本章,顯然是因南藩六郡之事投石問路來的,既然定了要撤藩,便沒有必要再往裡面填銀子。何況,去年年底新水軍軍費剛增了四十萬,現在竟再要六十萬,也沒有這個道理。」

  「那倭寇呢?」天帝再問。

  夜天凌略一沉思:「禁海。」

  天帝蹙眉思量:「禁海?」

  「皇上,」卿塵淡聲說道:「四爺的說法有欠考慮,禁海一事不可輕易為之。」

  天帝道:「怎麼說?」

  卿塵稟道:「東南沿海一線的商船貿易多年來都是當地稅收之重,亦是百姓生存之道,一旦禁海,兩面都將失去依恃。何況,我們能禁的只是自己的船隻,倭寇卻不會遵守禁令,如此不但不能解決問題,反成了因噎廢食。對倭寇越是忌諱退避,他們便越張狂,以攻為守才是根本。」

  十一十分詫異的看向卿塵,夜天凌眼底一動,天帝道:「卿塵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夜天凌聲音中不帶絲毫感情,說道:「兒臣所說的禁海,並不是全面封禁,倭寇出沒之地多在東海一線,越往南則越少,所謂禁,是要擇其重點,亦是在限定的時日中。之所以要禁海,是因為現在沒有精力同時應對北疆和東海兩面的負擔,只能先以一方為重。出擊倭寇說起來容易,實際上每年人力物力的消耗幾乎同沿海州郡所收繳稅銀相抵消,禁海節省的軍費足以彌補損失,所以這六十萬軍費的本章,還是應該駁回。」

  天帝看了眼卿塵,卿塵淡眉輕掠,說道:「我倒覺得,這本章可以准。」夜天凌和十一不約而同的皺眉,今天似乎夜天凌所提的每一條意見,卿塵一定有相反的看法。

  卿塵在他們各自不同的眼光中緩緩說道:「朝廷定了撤藩,對四藩來說絕對不是個好消息,他們也不可能束手待斃,一個不慎遭其反噬,後果不堪設想。既然知道東屏侯這道本章有目的,便應該順水推舟,大大方方的准了他,表面上不露絲毫異樣,消除他們的戒心,才是穩妥之計。」

  夜天凌冷聲道:「東屏侯若是真因撤藩而有異動,這六十萬的軍費豈不正中他下懷?」

  卿塵立刻道:「並不是說准了本章便要給錢,六十萬兩也不是小數目,哪裡是說拿便拿的。四爺現在接手戶部,難道沒有法子可以拖?去年的四十萬軍費還有二十萬沒兌現呢,慢慢耗著,耗到無疾而終。」

  夜天凌道:「如此一來,出擊倭寇還是一句空話。」

  十一暗中以眼神示意卿塵,卿塵卻視而不見,說道:「但禁海非但事關重大,而且也不能解決根本。」

  夜天凌道:「禁海是緩兵之計,目前而言就事論事,難道有更好的法子?」

  天帝忽然一抬手:「這是爭什麼呢!」他們倆猛然收聲,天帝目光威嚴的一掃,說道:「朕問你們,撤四藩、退倭寇,軍費,禁海,你們說的這些都是為了什麼?」

  「肅邊境,固國本。」幾乎是異口同聲,夜天凌和卿塵一併答道。

  天帝「哼」了一聲:「都還清醒。」

  十一及時在他們倆人之前笑道:「說了這半天,原來是殊途同歸。父皇,其實四哥和卿塵說的各有道理,軍費一事,卿塵這法子不錯,咱們不妨和東屏侯扯皮,軍費就批給他,但兵部、中書省都可以上本章封駁質疑,讓他們列預算,再議再審,這都容易。」

  天帝指了指卿塵:「也就是女人才想得出如此耍賴的辦法。」

  卿塵輕聲道:「兵法有雲,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和這是一樣嘛。」

  十一道:「若說兵法,四哥那便是擒賊擒王。四藩之中最棘手的是北晏侯,所以撤藩當以北疆為重,若是拿下了北疆,其他三處都不足為慮。所以說一段時間的禁海也不是不可以考慮,先以治標之法暫緩,待騰出手來再治根本。若兩邊同時下手,或者顧此失彼反而得不償失。」

  夜天凌道:「父皇,現下國庫的情況也確實容不得我們處處兼顧。」

  「哦?」天帝問道:「戶部那邊你近來看察的如何?」

  夜天凌微微攢眉:「兒臣發現有些地方不太清楚,尤其是賬目上極為複雜,還需要些時日瞭解。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眼下能動用的太倉銀實在是不多。」

  天帝點了點頭,卻問道:「朕看你今天怎麼不比往常冷靜?」

  夜天凌深深吸了口氣:「兒臣知錯。」

  十一急忙說道:「父皇,這幾日京郊各州郡駐營換防,四哥昨晚一直在兵部衙門都沒回府,想是有些累了。」

  天帝道:「朕也知道,兵部和戶部兩面擔子都不輕,你們兄弟兩個也不容易,今天沒別的事,都回府吧。卿塵也去吧,這幾天不必時時過來,待身子好了再說。」

  「謝皇上體恤!」幾人一同跪安退出武台殿,卿塵走到殿前便說道:「我還有別的事,不送四爺和十一爺了。」說罷屈膝一福,就要往復廊那邊去。

  「卿塵!」十一叫住她:「你這是幹什麼,回宮來也不見你說一聲,剛才又為何處處要和四哥過不去?」

  卿塵停下來,平靜的看了夜天凌一眼,道:「方纔只是就事論事,請四爺不要介意。」

  夜天凌注視著卿塵淡墨樣毫無顏色的容顏,似乎不過幾日,從神情到語氣都生分的異樣,不由得便有一絲滯悶夾雜著疼惜堵在心間,他開口道:「很久沒去裳樂坊了。」

  誰知卿塵頭也不抬:「今天靳妃姐姐約了我去湛王府,怕是不能陪四爺去了。」

  夜天凌臉色猛的一沉,再不多言,逕直拂袖而去。他走出幾步,忽然側身回頭,卿塵亦正在長長的殿廊處駐足回眸,遙遙間一望自他身前直透入了心內,如同浮春下一道乾淨卻犀利的陽光。

  卿塵停了片刻,加快腳步拐入了邊廊,冷不防被人拽著入了一道側門,她才發現十一一直跟在身後。

  十一盯著她,有些不悅:「你分明存心招惹四哥。」

  卿塵鳳眸一抬:「我說了只是就事論事。」

  「我不是說在武台殿,是你剛才那句話,你明知道定會惹怒四哥,偏偏還要那樣說。聽說這些日子七哥和九哥都常常去左相府,你到底怎麼回事兒?」十一問道。

  卿塵輕攢細眉,徐徐說道:「皇上手中壓著兩道請旨賜婚的手本,一道是七爺的,一道是九爺的,皇上在等著看,還有沒有人上第三道手本。你說我該如何?在皇上面前支持四哥的所有政見,還是和你們一起毫無顧忌的去裳樂坊玩?」

  十一聽到九王也請旨賜婚,先是有些吃驚,繼而說道:「這些話你能和我說,難道不能和四哥說?兩人之間偶爾誤會不要緊,但若拖的太久,再要彌補便難了。」

  卿塵淡淡垂眸:「他需要聽我的解釋嗎?」

  十一十分無奈的說道:「七哥剛請旨賜婚,你便拒絕了皇祖母的指婚,剛才還說出那樣的話,四哥這算是好的,但凡男人都忍不了。你也看見了,這幾天他忙的不可開交,你真忍心?」

  眼前閃過夜天凌清矍的面容,卿塵輕聲說道:「四哥他心裡不會不明白的,你替我帶句話給他,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十一笑了笑,點頭:「一定帶到。」

  卿塵側頭微笑:「多謝。」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35 AM

69、醉笑陪君三千場

  練功房裡一片劍聲清嘯,隔著門都能感到種逼人凌厲,晏奚小心翼翼的推開門,喚了聲:「四爺。」

  「出去!」夜天凌冷冷的聲音傳來,駭的人心底一哆嗦,晏奚忙道:「十一爺來了。」

  十一對晏奚揮揮手,叫他暫且退下。青石地上丟著件外衣,夜天凌只著了黑色勁裝,手持長劍,見他進來,道:「來的正好。」將劍斜橫,正是「歸離十八式」的起手式。

  十一眉梢一挑,招未動,那劍上已利利抑滿了殺氣,可不好對付,說道:「四哥指教!」反手將一桿銀槍挑起,足下不丁不八,整個人頓時肅然,挺勁如松,抵著那逼人劍氣。

  嘴角冷銳,夜天凌眼中微光精閃,手間驟然爆起一團耀目的寒光,就在此時十一銀槍洞出。

  劍如白虹,槍似銀龍,錚然清鳴伴著「叮噹」數聲,兩道人影似是隱入了劍雨槍影之中,儘是以快打快的招數。

  劍風凌厲,砭人肌膚,似將這濃濃春日逼的無處遁形,幾欲換做了蕭煞寒冬,十一一桿銀槍使的出神入化也頗感吃不消。兩人常在一起練武,熟知對手,見招拆招直戰了四百餘回合,但聽一聲刺耳的交撞聲,十一手中銀槍竟被脫手震飛,他「哈哈」一聲長笑,人站也站不穩的仰面躺倒,酣暢淋漓說道:「四哥,痛快!」

  夜天凌身子晃了晃,以劍拄地,單膝跪倒,虎口處鮮血長流:「槍法有長進。」說罷終於一鬆手像他樣的躺在了青石地上。

  一時間屋中只有兩人的喘息聲,汗水貼著涼地慢慢浸下來,歇了半晌,十一道:「四哥,卿塵有話讓我帶給你。」

  夜天凌黑瞳微微一縮,聽十一說道:「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他嘴角隱隱浮起一絲苦笑。

  十一見他不語,扭頭道:「四哥,咱們誤會卿塵了。」

  「我知道。」夜天凌淡淡道。

  「你知道?」十一詫異,忍不住撐起身子問:「你知道是誤會?」

  夜天凌靜靜仰面看著高高在上雕刻精細的棟樑,目中幽深:「那天在四面樓看到她和七弟在一起,我是氣糊塗了。其實自她回左相府的第二日,那裡便有父皇的人在,如果我沒有猜錯,她這個修儀現在一舉一動都在父皇眼裡,若在此事上有什麼差池,父皇必定不會輕饒她。而且父皇是要借她來看我們,她在武台殿說的做的都是故意的。」

  十一鬆了口氣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我還以為你剛才氣她說那樣的話呢。」

  「那一刻確實有些氣,」夜天凌落在身側的手掌緊握成拳:「但回了府,卻更恨自己護不了她周全,反要她為我受委屈。」

  「她有那一句話,你該知道她的心。」十一道。

  夜天凌閉上了眼睛,想起卿塵的話:「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低聲默念,心底漸漸一片安然。

  絕谷峭壁,懸崖上一叢紅艷艷的山茶花似是擷取了山川之靈氣,臨淵怒放,招展多姿。

  卿塵隨地坐在崖邊,注視著那高山峻谷,衣袂迎風,前方依稀傳來激流的水聲。雨水裂開冬日乾枯的峽谷奔騰而過,穿越萬山叢林,翠綠迤邐覆著蒼山。夜天凌曾經帶她來過這個山谷,她記得此處一草一木,如今看來年年春相似,但卻只有她一個人在這兒。

  莫道不銷魂,相思甚處已成癡。四野空寂,如同此時一顆心,輕悵悵,空落落。

  只有在這兒,她才能肆無忌憚的想他。曾提韁立馬開懷暢笑,曾淵臨嶽峙傲視天地,曾指點江山意氣飛揚,如此清晰,清晰的觸手可及,如同一灣清冽深潭,一紋一波漓漓暈漾著,不休亦不止。

  七彩碧璽在光下璀璨,玲瓏剔透,映著她清麗的眸子。曾經糾纏心間的一縷執念,此時只餘了渺遠的印記。參不透紅塵,望不穿恩怨情仇,眾生苦,苦為情生。她自知是認定了,沒有徵兆亦無絲毫猶豫,是他,為他,他不會離開,她也知道。

  唇角掠過一絲明淡的微笑,卿塵站起來對著山谷大喊:「四哥!」面上濕濕的,風吹來有些涼意,浸著肌膚,同那笑化在了雲間。

  風馳蹄聲輕快,停駐在山石錯雜中,夜天凌意外的看著山茶花中飄逸的白色身影,臨空搖曳,幾欲乘風歸去。

  那一聲呼喊,自四面八方迴盪過來,一瞬漲滿了心口,苦澀酸甜,恍惚間竟叫人有種不顧一切的激狂。他飛身下馬,落在卿塵身後,張口欲喊,一眼見那下臨絕壁的山石搖搖欲墜就在崖邊半步之遙,怕驚嚇了她,只輕聲叫道:「卿塵!」

  卿塵渾身一顫,不能置信的回身過來,怔怔看著夜天凌站在面前,早蓄滿了眼中的淚水悄然而下,一言不發。

  夜天凌往前邁了一步,卿塵突然搖頭:「別過來,別過來。」抬手將淚水抹掉,躲開了他的注視。

  眼底猛的波動,夜天凌眉心驟緊,轉身之下便是深淵,他沉聲道:「卿塵,那裡危險。」

  卿塵怔忡,突然淚水中帶出一抹淡笑:「我又不會跳下去。」她側頭道。

  夜天凌伸手道:「你先過來。」

  卿塵聞言斂了笑,靜靜看著夜天凌,她向前走了一步還沒站穩,人已被夜天凌一把擁入懷中,緊緊抱住,臂上力道透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力量,叫人一動也不敢動,一動也動不了,幾欲窒息。

  她伏在夜天凌胸前安靜了一會兒,突然氣惱揮手捶他,又被他環著掙扎不得,心中那道委屈無處發洩,竟扭頭往他肩頭狠狠咬下。

  夜天凌悶哼一聲,只是摟住她。那痛銳切,反而一瞬模糊了,散在心底若有若無的,牽起層層憐惜溫柔。過些時候,他才低聲問道:「氣消了?」

  卿塵早已鬆口,頭抵在他肩頭淚流滿面,悶著不語。

  夜天凌手指沿著她溫涼的秀髮滑下,感覺到她的淚水緩緩滲入衣襟,卻又不知該怎樣安慰。停頓了會兒,終於說了幾個字:「卿塵……對不起。」

  山林四寂,眼前遠空萬里,淺翠輕碧雲籠煙峰,迷離了雙眸。

  冷傲如他,自負如他,竟說了這樣的話出來。卿塵怔怔聽著,普通莫過這寥寥幾字,卻像一張細細密密的網,讓人失了思緒,一步邁入了他設下的領域。想著想著,一股欣慰甜蜜自心底升起,垂眸笑了起來。

  夜天凌扶著她雙肩輕輕一退,微皺了眉頭:「又哭又笑,這是怎麼了?」

  卿塵不語,望著他。卻見夜天凌也只是這般垂眸凝視,少有情緒的眼中此時深沉而專注,近乎執著地望進了她心湖深處,攪起一股柔和而強勁的水流。他似乎只是盯著她的眼睛,但卻叫人覺得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在他眼底,她突然聽到一聲輕歎,一個不慎柔唇已被夜天凌俯身吻住,切實的熱度帶著霸氣的溫柔激起心湖千層浪,烈烈濃濃的,那麼霸道,讓她無處可逃,那麼輕柔,讓她被包容的眷寵,深深攻陷了心底最柔軟的一處。清明縝密的頭腦沉沉,已是一片空白,只餘下他唇吻溫熱。

  不知過了多久,卿塵顫抖著睜開眼睛,長長睫毛微微一動,卻又羞怯低下。夜天凌唇角勾起一絲微笑,轉瞬即逝,輕輕抬起她的頭,修長手指將她臉上隱約殘留的淚痕抹去。一剎那,卿塵意外的在他眼中看到一種深痛不安的神色,彷彿他竟在懼怕什麼,有什麼隱在他心底不願想起偏又揮之不去。

  「四哥。」她輕聲叫道:「你在想什麼?」

  夜天凌沉默了一下,目光投向了遠山疊嶂,簡單說道:「想你。」

  卿塵微微一愣:「我不是在這裡嗎?」

  「嗯。」夜天凌應道,回神凝視眼前人兒,眼底已恢復了那清淡深銳。兩人攜手在一處岩石上坐下,卿塵側頭看了看夜天凌:「你有心事。」

  山間明淨的陽光透過薄霧,映在夜天凌側臉勾勒出稜角分明,舉目處深峰峻谷,夜天凌的目光便凌於那雲峰之上,遙遙的看了出去。

  卿塵微一晃神,覺得此時的他渾身透著一股孤寂,她微微皺了皺眉頭,卻聽到夜天凌聲音別於往日的淡漠:「真的願意跟著我嗎?」說話的時候他依然看著遠方,似乎像是在自言自語。

  卿塵沒說什麼,只將手覆在他的手上,指尖有些微涼,夜天凌反手將她握住:「莫先生有沒有和你說過什麼?」

  莫不平嗎?卿塵問道:「哪一方面?」

  夜天凌道:「關於我。」

  「關於你,」卿塵回憶了一下:「似乎也不多,說的時候你多也在。」

  夜天凌眸底靜寂,然在看向卿塵時終又有一抹苦澀流過:「莫先生是我朝奇門相術的第一人,多年之前還是皇子老師之時,曾為我佔過一卦。」

  卿塵道:「是什麼卦?」

  夜天凌淡淡道:「孤星蔽日。」

  卿塵微微愣神:「天乾六十四卦中,孤星蔽日?」

  「是。」夜天凌答道。

  卿塵又問:「莫先生怎解?」

  夜天凌眼睛微瞇,極冷一笑:「其芒盛,天合無雙,親者去,近者離,雖日月而蔽之,孤絕獨以終。」

  卿塵眼中一動,眉目淡遠:「我不信卦。」

  夜天凌唇角微銳,帶著抹孤傲:「我亦不信。但是那日皇祖母在延熙宮中指婚的時候,這忘了許久的卦語卻在那一瞬掠入我腦中,還有唐忻,她是死在我的箭下。戎馬半生,我冒過不少險,但卻偏偏不敢冒這個險,拿你賭這一卦。所以那時我幾乎什麼都沒想,便回絕了皇祖母。第二次求皇祖母賜婚前,我特地去找過莫先生,莫先生卻道天數無常,要我順心而為。我思量了許久,斟酌了許久,卻是放不下,所以終還是去求了皇祖母,誰知這竟險些害了你。你拒婚,出宮,去見七弟,我幾乎便要控制不住自己,心底深處偏又有一絲難言的滋味,覺得或者這才是對的。待明白了你那麼做的原因,我卻更不知道該怎麼對你。卿塵,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夜天凌靜靜的說著,卿塵從來沒有聽他說過這麼多話,第一次,他那樣坦白的展現在面前,清澈的如同一道山流,卻又偏偏帶著絲深忍的惆悵,叫人痛至心口。

  「莫先生奇術獨步天下,卻看不透我的命。四哥,我在這裡,或者是因我不在其中。」卿塵似笑非笑的歎了口氣:「這便也就是我的命,在這裡我比任何人都更孤獨,我只有你,我也不想管其他。你若認定了我,便是孤星該散了,它不散,我讓它散。」

  生生世世,輪迴皆緣法。既來了,便是該來了。

  夜天凌突然揚眉長笑一聲:「這懼怕滋味,我竟也會惑在其中。卿塵,世上有你,得之我幸。」

  卿塵道淡定說道:「與君同在,此生無悔。」

  夜天凌眼中有一抹極燦亮的光彩,將她攏住,倆人輕輕握了雙手,一笑中,心相映。

70、釋得緣故春風生

  暖風熏醉,御花園中染了春菲,百花熱熱鬧鬧的爭相綻放,蜂蝶流舞,濃郁花香鋪疊明艷,一叢叢一簇簇,絢麗的張揚了滿院。

  翠柳細葉初展,靜靜的在玉瑤池的水面上照出一彎纖細倒影,微隨了風一晃,蕩起幾絲漣漪,劃開一暈平靜如玉,遠遠的淡去了。

  金絲楠木案上,長鋪著一道奏折,奏折上是一筆漂亮柔和的行書,清而有骨,放而有致,雋秀時深隱銳意,峻傲處沉而不露,沿著這明黃折子紙一路行雲流水般的書下,卿塵手中的紫玉筆桿輕輕晃動,在最後微微一勾,稜角鋒銳,帶出了一絲琥珀松墨的清香。

  她直了直身子,輕輕筆將放於一旁溢著墨香的蕉葉紋素池端硯之上,隨目瀏覽過去,日日曆練,這字早已得心應手了,和他的像,卻又不盡然。她笑了笑,待墨干便將折子收起,如今天帝身旁這道長案幾乎成了她的專用。這一「病」,又拖了了半月有餘,當她再次每天隨著天帝早朝的時候,天帝將更多的政務交於了她,甚至有些本章也只是看看說說,一併由她代批。這在歷朝裡也是少有的是,眾臣言論非議,天帝一概留中不發,人人都看的明白,鳳家的恩寵權勢是達了鼎盛。

  卿塵心底澄明,對這日盛的隆寵不驕不躁,只在政務上用心,常是深更已過人還在燈下。逐日以來,天朝歷來人政越發爛熟於胸,行事也如魚得水般通透。然她只少言慎行,除了擬旨批奏這樣的代筆之事外,於朝事不議不論,尤其是遇上各皇子經手的政務,更不著痕跡的避開,反將一腔心思放在了農工水利、曆法醫學之上。

  遙春閣中闢地開園,親自研究稻穀農耕;春汛將至,上折子請修河防,維治水利;同欽天監現任正卿祭司烏從昭觀天象、制儀器,輔修太衍曆法;亦在製藥、針灸等處更精深的鑽研了下去。幾千年後偶爾聽到看到的知識,前遠的見地,如今似繁枝茂葉般鋪展了開來,有教有學,盡心為用。便如夜天凌養精蓄銳著手撤藩,定邊疆,清庸吏,查虧空一般,動中極靜,於朝堂上波譎雲詭,針鋒相對過眼而不亂,似無此事。不約而同放眼於天朝之根本,之基業,整頓、修補、勾畫、拓展,盛世下沒著的危機便自此時已收鋒遏勢,在兩人手中一一無聲無息的扭轉。

  卿塵將復好的奏章理了理,正準備向天帝請示,忽見天帝猛的將手中折子擲在龍案上,大怒道:「真是豈有此理!」

  整個殿中闔然一靜,伺候在旁的侍女們被嚇得哆嗦,卿塵悄眼看去,似乎是剛呈上來的密折,不知出了什麼事惹得天帝大發雷霆。卻聽天帝難抑惱怒的對孫仕安道:「去給朕把湛王叫來!」

  卿塵心中一凜,孫仕安不敢怠慢,急忙領旨去辦,還沒走幾步,天帝又喝道:「回來!」

  孫仕安和卿塵都知道天帝為朝事發怒的時候萬萬不能接著便勸,都屏息站在一旁,果然稍會兒天帝似是怒氣稍息,問卿塵:「上次在天都清查歌舞坊,湛王是怎麼復的旨?」

  怎麼竟是為這事?卿塵輕輕蹙眉,清查歌舞坊的時候她雖還未曾進宮,但前面的朝政都曾一一瞭解過,這件事又是她留心的,於是小心答道:「那次天都中共有九十六家歌舞坊被查禁,都是和朝中大臣有關的,另有十三家因為涉嫌勾結江湖幫派販賣人口,亦被徹底清查。」

  天帝伸手指著那道密折:「九十六家裡面偏偏就沒有殷家的,不但沒有殷家的,還有多少家都是分毫未損!更可氣的是,朕要他清查歌舞坊,他竟然在什麼四面樓為了一個歌女當眾同人爭執!陽奉陰違,說的和做的完全是兩回事,這就是他辦的差事!」

  卿塵心底一驚,隨即知道朝中有人要與夜天湛爭勢了,密折上說的事從頭到尾她再清楚不過,她現在可以替夜天湛辯解,但要冒著讓天帝認為她袒護夜天湛的風險。她也可以什麼都不說,但夜天湛卻會因此陷入不利,只剎那的遲疑,她上前一步跪在御案前:「皇上,這說法與實情有出入!」

  天帝回身看著她:「有什麼出入?」

  卿塵斟酌,先捨難取易,說道:「七爺那時在四面樓並不是為歌女和別人爭執,而是因為有人借酒鬧事,仗勢欺人,恰好被他遇上了,才喝斥了幾句。」

  「你如何知道?」天帝話語陰沉。

  卿塵靜靜抬眸:「皇上,卿塵入宮之前不是一直住在左相府的,那天正好也在四面樓,事情前後都曾親眼目睹。那時候若七爺不出面阻止,那個歌女必定遭人凌辱,七爺根本就不認識那她,只是看不下去如此胡鬧而已。」

  「什麼人借酒鬧事,非要他去管?」天帝冷聲問道。

  卿塵遲疑了片刻,不想落井下石,回道:「那人也是朝中官員,若是說出來難免便有挾私報復之嫌,還請皇上恕罪。」

  天帝沉著臉道:「即便此事如你所言,那些未曾徹底清查的歌舞坊又怎麼解釋?」

  卿塵從容說道:「卿塵認為,七爺的做法也並沒有錯,他只是掌握了一個分寸。這被清查的九十六家歌舞坊,都是欺行霸市借權為惡的害群之馬,所以一律封禁並未手軟。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只是略有出格行為,七爺採取的措施是限時勒令整改,允許繼續經營。更有許多正當經營的,便不在查禁和整改之列。歌舞坊一行本就魚龍混雜,不同的情況區別以待之,是有效的做法,而實際上現在天都中歌舞坊的情況,也已經完全達到了皇上當初的要求。」

  「照你這麼說,湛王做的對,這些歌舞坊都該留著了?」

  卿塵微微點頭:「存在即是合理,歌舞坊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天都興盛繁華的一種體現,不論是何人經營的,若善加利用,不但可以促展經濟,而且還可以起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作用。便如這案子當中曾被查封卻又重新開張的天舞醉坊,他們專門收留西域漠北而來的胡女,使得原先流浪無家的胡人慢慢在天都穩定下來,並加以約束引導,大大減少了此前胡人動輒械鬥生事的情況,胡漢之間的關係也日趨緩和,這顯然不是壞事。如果仕族閥門或是朝中官員所涉及的歌舞坊都能起到這種作用,何樂而不為?」

  天帝聽完了未曾表態,過了會兒說道:「你對湛王倒十分瞭解啊。」

  這一問在卿塵意料之中,她和夜天湛早有交往是眾所周知的事,天帝更是一清二楚,設法迴避不如磊落言明,於是說道:「卿塵曾蒙七爺搭救,也在湛王府中住過,第一次見到皇上,還是在湛王府呢。」

  天帝點點頭:「你今天敢替湛王說話,難道不怕朕遷怒與你?」

  卿塵身上的綃紗薄衫內其實已儘是冷汗,她輕輕直起腰身,抬頭說道:「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這些都是應該說的,卿塵只是將自己知道的實情說出來,以便皇上明察。」

  天帝坐在龍案之後,俯視著卿塵,卿塵從容不迫的面對天帝犀利的目光,在這一刻,她將自己眼底、臉上、心中的所有情緒坦蕩的置於天帝的審視下,她知道這是贏取天帝信任的唯一方法。

  清明如水的容顏,透澈淡靜的眸光,沒有絲毫的瑟縮或退避。

  天帝方纔的怒意早已不見,但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他將手邊的密折翻了翻:「你起來說話。」

  卿塵略微鬆了口氣,謝恩起身,心中揣摩這密折究竟來自何處,所有的奏章她都可以查閱,唯獨密折只有天帝一個人能看。這道密折最大的可能是夜天溟上的,但他又怎能對那日四面樓的情況都如此清楚?今天這事情雖然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但無論對於她還是夜天湛,都只是兩害相較取其輕而已。正靜靜站在一旁尋思,天帝閒話般問道:「朕倒不記得,你今年多大了?」

  「回皇上,再過幾個月便十八了。」卿塵答道。

  「十八了?」天帝說道:「嗯……尋常女子早已出閣,為人妻母了。」

  心頭猛的一跳,卿塵不敢接話,卻又不得不說話,眉目淡斂,仍籠在那股平靜中,說道:「卿塵願隨著皇上身邊多歷練幾年。」

  天帝一笑,眼中嚴厲緩了緩:「朕登基以來用了三個隨侍的女吏,你是朕最欣賞的一個。但女子早晚要嫁人,幾年青春轉瞬就沒了。」

  卿塵說道:「按制卿塵是要跟皇上到二十五的。」

  天帝道:「制度上定的是修儀,朕答應了你不封修儀。」

  卿塵怔住,當日的聰明竟頗有種作繭自縛的感覺。一抹深暗,暗到了心裡,低聲道:「皇上……」

  天帝看著大殿外面那方明媚的春光,緩緩說道:「朕必不會委屈你,便給你指一門婚事如何?」

  卿塵只站在那處,天帝肅沉的目光下,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一拍又一拍,極沉,極靜,似乎已用了全部的力氣在跳動。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35 AM

71、明眸慧心窺先機

  天子問話,不能不答,不能不說,就在這一剎那的安寂再也不能維持時,當值內侍突然進來回稟:「皇上,欽天監正卿祭司烏從昭有急事求見。」

  天帝一抬頭,暫且放過了卿塵:「宣!」

  欽天監因所其掌管的監天事務,朝中頗有些超然意味。烏從昭未著朝服,一身長衫顯得極瀟灑,仙風道骨,說話間穩而清平:「臣參見皇上。」

  天帝抬抬手:「正卿有何急事見朕?」

  烏從昭對卿塵施了一禮:「正好郡主也在。臣前些時候同郡主研製的那個『八方地像儀』,今日忽有異動。臣亦卜得『大壯』之卦,青龍臨坤宮,內乾金臨月建旺地,而動克震木,震木受克而動,動而必震。」

  「哦?」卿塵微微驚訝,那八方地像儀是她和烏從昭一起為測地震而制,若是有異動,則說明不久將有地震發生。立刻對天帝說道:「皇上,請允許卿塵至祁天台一看。」

  天帝臉色微沉,自古歷朝都將地震等災禍視為天象示警,乃是政有弊端,民生之哀所至。起身道:「朕亦去看看。」

  孫仕安忙安排擺駕,卿塵隨駕祁天台,見八方地像儀一方水紋不住波動,她推斷方位對烏從昭道:「據此看似是天都西北懷灤城附近。」

  烏從昭道:「不錯,離伊歌城甚近,只有百餘里地。」

  天帝仔細看了看那八方地像儀,問道:「這便是那能測地動的儀器?有幾分把握?」

  「便是此物。」烏從昭據實道:「臣等研製而成,尚未試過。」

  卿塵舉目天際,只見晴朗無垠的空中遙遙出現一帶黑蛇般的烏雲橫亙不散。秀眉緊鎖,在旁沉思一會兒,對天帝道:「皇上,若依此物之測,不出三日便有一場地動,卿塵想去懷灤城看看,凡地動之前,必有先兆。如當真有異,也好使百姓遷避,免受災禍。」

  天帝神情不愉,平隸大疫方安,再有地動是極不祥的徵兆。沉聲道:「妄言天災,可是大罪。」

  卿塵眉目微凌,俯身道:「卿塵不敢妄言,是以要去懷灤才知真偽。」

  天帝負手在祁天台來回走了幾步,終於道:「朕准你去,但若是危言聳聽,必不輕饒。」

  「是。」卿塵淡淡應下。

  縱馬急馳,官道上揚起飛塵滿天,一行人趕到懷灤已是黃昏。路經滎江,遙看江水無風而自滹洶奔騰,漩渦深繞,江潮擊在堤岸上,濺起波浪高湧,端得聲勢驚人。

  懷灤城中倒沒什麼異常,夕陽近晚,阡陌交錯,有商者息市,農者歸田,一幅安居樂業悠然自得的融融景象。懷灤地近楸江、滎江交界之處,湖灣頗多,隔段便出現大小不等的水塘,甫進此地界,卿塵便察覺頗為悶熱,似是氣壓極低的情形。

  今日出了天都,算是暫時避過天帝那呼之欲出的旨意,但不知能避到何時。越影不安的嘶鳴一聲,卿塵收攝心神勒韁下馬,快步走到近處的一灣池塘邊,俯身看去。只見水面荇葉交縈,泡沫無端騰吐,若沸煎茶,塘中不時有魚跳躍,顯得極為躁動不安。連看幾塘皆有此兆,濕泥之中尚見大量蚯蚓鑽出,蟲蟻等物更是隨處可見。

  尋來幾名百姓相問,知此地幾日前連下傾盆大雨,接著便越來越熱,往年此時還帶著春寒,如今只一件單衣便過了。

  謝經同另外三名侍衛跟在卿塵身後,頗有些摸不著頭腦,只見卿塵走了幾處,直奔懷灤城府,求見郡使岳青雲。

  這岳青雲本乃是一員武將,也曾帶兵出征戍守邊疆,卻因得罪了兵部權貴被無端尋了個差錯,貶至懷灤城做七品縣令,但為人方正,政清令明,倒也為懷灤做了不少利民之事。

  聞稟來者是清平郡主,岳青雲帶師爺副將親自迎了出來。卿塵開門見山免了虛禮,對岳青雲道:「岳郡使,卿塵奉聖命來此看察,懷灤不日將有地動,望岳郡使速調遣安排,使百姓預防避難,以備不測。」

  岳青雲顯然愣了一下,一時間似乎沒弄清楚卿塵話中之意,問道:「是聖上的旨意?」

  卿塵搖頭:「皇上對此還將信將疑,是以沒有旨意。」

  岳青雲也是官場上之人,其中利害自然清楚,遷動一城數千居民本就不是易事,又是無旨行事,弄不好殺頭的罪都有。他將手一擺:「郡主請裡面說話,此事容再商討。」

  卿塵俏眉微鎖,就她所知的徵兆,這場地震已有七成,卻如何去說服岳青雲。舉步落座,郡使府小廝上了茶,岳青雲道:「郡主遠途而來,請先歇息片刻。」

  略一思索,卿塵道:「今天恐怕要請岳郡使冒一次險了,此事非同小可,事關懷灤數千百姓性命,還請岳郡使速速定奪。」

  岳青雲端起茶盞:「郡主請。本縣將有地動,有何為據?」

  卿塵一路辛勞,先飲了口茶,尚未答話,突然皺起了眉頭,細看茶水。岳青雲見她神情有異,一品盞中茶水,入口又苦又澀味道怪異,怒道:「誰泡的茶?!」

  那上茶的小廝不知出了何事,嚇得臉色都變了,「撲通」跪下道:「是……是小的沖的。」

  「這是什麼茶?」岳青雲喝問。

  那小廝哆嗦道:「是老爺平素待客……待客用的首山……毛峰。」

  首山毛峰那是好茶,卿塵心中靈光一動,見岳青雲不悅,攔住道:「岳郡使且莫怪他,可是水不對?」

  那小廝回道:「咱們府裡用水一向是取的井水,老爺明察!」說罷不住叩頭。

  卿塵問道:「你取水時井水可是混濁不堪,其中多有泥渣?」

  那小廝道:「是……是,城中幾口井今日都這樣,小的沖茶前沉慮了許久才用的。」

  「岳郡使。」卿塵對岳青雲道:「井水翻揚污濁,這便是地動的一個前兆。天都中已有八方地像儀顯示震兆,如今滎江浪潮無風而洶猛,懷灤氣候異常,城中湖塘湧動不安,蟲蟻出土紛亂,雖不敢說十成把握,卻有個七八成。卿塵要立刻回京覆命,但天災無常,不知何時便會發動,怕等不及請旨,懷灤數千人的性命如今便握在郡使手中。」

  岳青雲將信將疑,這幾日的天氣的確沉悶的異常,坊間亦聽幾個老人言「霪雨後天大熱,宜防地震」,只當是民間亂傳,未放在心上。此時聽卿塵說的認真,不由得琢磨起來。

  卿塵見他沉吟不語,知他顧慮,激將道:「岳郡使可是怕朝廷事後怪罪?若有偏誤,我願一力承擔,絕不連累郡使半分。」

  岳青雲抬頭,見卿塵眸底神光鋒銳,一股坦坦蕩蕩的颯遠正氣竟叫人一時不敢逼視。在她堅定清明的目光下心中微動,鐵血方剛一股男兒豪氣凜然而生,半空裡同卿塵對視片刻,濃眉一揚:「好!我岳青雲便陪郡主賭這一局。」

  卿塵眉目一斂,唇角勾起淺笑,深深拜下:「我替懷灤百姓謝岳郡使大恩。」

  岳青雲恍然出神,全折服在她那份從容的傲岸中,怎樣的深邃,怎樣的淡定亦壓不住的清越傲岸。早聽聞清平郡主是女中英傑,今日一見,為其風華所深惑,暗歎名不虛傳。

  簡單商議了預防之事,並告知岳青雲留心地聲等徵兆,卿塵拜別出了懷灤府衙。人剛上馬,見早已暗沉的北方天空一片奇雲當空,似是奼紫嫣紅卻詭異萬分,稍傾天邊一片明亮,藍白色的冷光照的地面發白,連人的髮鬚都清晰可見。她心中一沉,四象皆異常,懷灤怕是難逃這場災難了。

72、地動山搖天珠落

  太極殿中,欽天監正卿祭司烏從昭出班奏表,言昨夜天象五星錯行,卦有震木,必地動,以懷灤為最。

  天災異動非比尋常,眾臣嘩然議論起來。夜天凌見卿塵沒隨天帝早朝,心中微覺詫異,正思量時,殿前中常侍自外上稟,清平郡主歸京復旨,殿外求見。

  「哦?」天帝忙道:「宣!」

  淡淡晨光中卿塵舉步踏入太極殿,白衣翩飛在身後撒開飄逸弧影,渾身上下帶著股風塵僕僕的颯爽之氣,清利肅然。

  繞路一併看察了楸江後,連夜兼程自懷灤趕回天都,進殿面聖,卿塵一路憂慮盡數掩在鳳目微微清凜之中,從容叩首稟道:「啟奏皇上,卿塵奉旨去懷灤看察,楸、滎兩江無端起浪,懷灤地界氣候異常,湖井之水翻湧沸騰,蟲蟻蛇鼠躁動不安,天際出現明顯地震光,此都是地動之兆,望皇上速速頒旨,著懷灤及其鄰縣百姓避災。」

  立刻便有大臣出班駁道:「啟奏皇上,天災異禍乃是政有所失,天象示警之兆,如今四海沐天聖澤,昇平安樂,豈會有此警戒之災?清平郡主所言,臣不能苟同。」此言一出,多數大臣贊同,自古傳知地動乃是「龍王發怒,鰲龜翻身」,預兆之言純屬空穴來風,唯有烏從昭附清平郡主之議。

  夜天凌皺了皺眉,沐天聖澤,昇平安樂,如今官員們就只會說此等祥瑞之言。

  卿塵靜聽大臣辯駁聲落,繼續奏道:「地動之災乃因地中板塊擠壓、碰撞,岩石受力變形破裂所致,此乃自然常理,於德政民生無關。物理有常有變,率皆有法,並不足畏忌,亦可預測防範。若知而不避,諱言不救,才是失德失政,實非百姓之福。」

  天帝沉吟,不少頑固老臣堅持己見。卿塵不欲同他們糾纏,沒有聖旨,即便懷灤能在岳青雲的努力下勉強趨避,事後究查起來亦會牽連岳青雲,更何況楸、滎兩江一線豈止一個懷灤城,若確是大震,後果堪憂。想到此處,暗恨自己所知有限,預見皮毛而不能精確縝密,只決然說道:「鳳卿塵願以身家性命立生死狀,求旨避災!」

  夜天凌眉目不動,眼神卻往褚元敬等人那處一掃,褚元敬立刻會意,出列奏道:「啟奏皇上,臣以為清平郡主所言甚是,天地行有其法,郡主曾助平隸百姓逃得瘟疫之難,已說明天災可避,人力亦可勝天。地動之災破壞極強,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褚元敬奏畢,兵部尚書何竟之、刑部侍郎張齊、上將軍馮巳及其他幾名朝中頗有份量的大臣皆附議。仁王夜天灝亦奏道:「兒臣看查歷朝史記,有關地災皆在之前便有異兆出現,同清平郡主所言頗為吻合,災前時機寶貴,請父皇速做決斷。」

  天帝目視卿塵,見她神情極為堅定,眼中那抹淡然隱露的自信,叫人覺得不容置疑。對一直未發話的首輔大臣道:「兩位丞相可有奏議?」

  衛宗平說道:「臣以為此事虛玄,尚待議。」鳳衍目中微光一閃,說道:「臣以為,信之無害,若真有地動,反避過一災。」兩人針鋒相對,是自來便如此了。

  年前平隸瘟疫,卿塵見地獨特力挽狂瀾,天帝對她的能力倒是頗為信任,思索片刻,沉聲對殿前侍御官吩咐:「就按清平郡主所奏降旨避災。」

  卿塵微喜,取出一道白箋:「此處有些避災之法,請聖上隨旨傳發。」天帝點了點頭,又道:「眾卿隨朕擺駕祁天台,若果真地動,朕必定論功而賞,若無……」瞥了卿塵一眼,起駕。

  卿塵落後幾步跟上,見夜天凌似是無心般投過深深注視,眼中星光微掠,極柔的籠進心底。知道他擔心自己,和他對視了一瞬,微微笑的清明,擦肩而過,隨駕祁天台去了。

  正午已過,烏從昭看著八方地像儀對應西北方的水紋仍在不斷顫抖,金銅底上透過清水映出當空艷陽,晃著明燦的七彩光芒。上方一條栩栩如生的金龍嘴中含著顆銅珠,紋絲不動的沒有一點兒聲息。

  天珠落水,地動山搖,如今遷民避災的聖旨應該早到了懷灤及其周郡,不知這地震究竟是有還是沒有。

  天災地動,從未在之前便這麼大張旗鼓的呈上朝堂,欽天監為天家做卦象預言,繪星圖測地理,若說據此應災趨避,總透著幾分玄,誰也不敢輕言妄動。

  高闊寬平的祁天台站滿了文武百官,天帝坐在華幛寶蓋的黃龍傘下,瞇著眼看那八方地像儀。

  氣勢極沉,先前尚有低聲議論,如今靜的有些逼人。天帝似乎是有意如此,欽天監在朝中地位超然,怕不早惹眼忌諱,要是出了這紕漏,往後便艱難了。而清平郡主,朝堂上敢立生死狀,不同尋常女子啊!

  想到此處,烏從昭忍不住看了卿塵一眼,卻見她靜立遠望,一襲飄逸的白衫隨風拂動,模樣甚是清傲,然而偏偏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淡定,似乎那潛靜從容的氣度已深到了骨子裡,泰山崩於面前而不能動其分毫。那雙深邃明澈的鳳眸如今淡籠著一絲憂色,放眼長空,這顧慮牽的是目光另一頭遙不可見的懷灤城,而後為已憂。烏從昭暗暗點頭,八方地像儀中水光一閃,遮映了眼底層層神情。

  時間久了,眾臣都有些不耐。夜天凌站在濟王身邊,黑色袞龍朝服落了一層耀目陽光,讓那身影更顯幾分清拔。負手而立,氣定神閒看著祁天台高處用於觀星制歷的九天乾坤儀,眾星繁複嵌在天宇,似是有看不盡的深邃奧妙,叫人心神隨此伸展,遙遙融入了無盡無垠的星空。

  天帝目光深沉一如瀚海,滴滴不露,微斂了犀利看著幾個兒子。幾年過去都能獨當一面了,倒是個個不負所望頗有政績,想都是孩子時那麼一點兒,光陰催人老。往後輕輕一靠,雕龍金椅硌的後背生疼,這個位子不好坐啊,真的是老了。

  日頭一絲一絲的偏斜,大地安然。四方靜中慢慢又揚起些波瀾,百官漸有不滿的,不斷出言議論。

  烏從昭的嫡傳首徒,欽天監少卿傅千菲看著卿塵,突然不冷不熱的道:「一日將盡,看來這地動一說純屬子虛烏有了。郡主不想想自己怎麼交待?」聲音雖小,但近旁幾人也聽到清楚,夜天凌嘴角一冷,眼底深處不易察覺的掠過絲森寒的銳光。

  傅千菲向來只崇仰巫術占卜,對卿塵研究的這些早就不滿。卿塵知道她心存敵意,現下是落井下石來了,望著遠處的目光並未因此而收回,鳳眸微微凌了下,淡淡說道:「若是子虛烏有倒叫人寬心,無非我鳳卿塵一人受罰而已,懷灤地界便少了一場禍事,不知有多少人得以活命。」溫婉的聲音略帶了些肅沉,叫傅千菲心中一滯,竟有種無言以對的感覺。四周幾員大臣聽在耳中不免微微點頭,若說這份氣度,是學也學不來的。

  傅千菲冷哼了一聲,卻就像是回應她這聲令人不適的冷哼般,八方地像儀中一條金龍的含珠突然「噹」的落進了下面的清水中,擊起水花翻揚,濺出四周。

  就與此同時,所有人都覺得腳下猛的一震,似乎整個祁天台都移了幾分,瞬間又恢復平靜,叫人幾乎以為這是錯覺。

  身旁侍衛慌忙護駕,天帝倒鎮靜,一抬手喝道:「慌什麼!」只看著那八方地像儀。

  眾臣目光盡聚於此,夜天凌反深深看著卿塵,心裡松下,只無端的泛起一絲疼惜。

  卿塵幽澈的目光倒映在八方地像儀一波一波猛晃了幾下的水紋中,面向天帝,靜靜俯身:「懷灤地動,請皇上憐憫災民,速施賑濟。」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4-28 09:36 AM

73、乾坤始知九宵清

  《天朝史》.懷灤郡志,第十二章。

  聖武二十六年春,懷灤地動。滎水高浪,見異光,聞有聲如雷。山崩地裂,黑水翻湧,壞敗城牆及樓櫓民居,城鄉房屋塔廟蕩然一空,遙望茫茫,了無降隔。郡使岳青雲率遷百姓,走避出郭,以未曾壓斃多人,只傷男婦子女共九名。

  連夜自懷灤送回的奏報,懷灤昨日地動,震塌歷山一角,城中裂開一道丈餘寬的長溝,滎江之水橫灌其中,深可載船。百姓房屋損毀甚重,幾乎不見其城原貌,但因郡使岳青雲在前一日便發動百姓預防遷避,只傷了九人。其臨近須城、清池、莫州、衡城、原寄、紅古等郡皆有震感,但相較而言輕微,唯清池郡城隍廟倒塌壓斃兩人,其他只見傷者。京郊亦有動撼,無人員損傷。

  翌日早朝,天帝在太極殿中看了奏報條陳,眉頭緊皺,歎道:「此終是朕躬不攜,政治末協,致茲地震示警。」

  此是自君王責之言,鳳衍卻笑奏道:「聖心仁厚,聰以知遠,明以察微,順天之意,知民之急,及時降旨應災,已使百姓避過大難,此實乃黎庶之福。」話如春風,說的得情得理,本是災事,如今也算是幸事。

  臣眾不免跟上聖德隆澤,裕民為先,天人感應,地災退怯之詞。天帝揮手止了,命出內幣三十萬以賑濟,免賦蠲租,一併封賞懷灤郡使岳青雲。卿塵本想藉著賑災避去懷灤,至少能待上三兩個月,離天都這是非中心遠些。天帝未准,卻將這差事派了湛王。

  欽天監仍穩在天朝第一要司,上下皆有賞賜。正卿烏從昭加殿前章機行走,官進一級,賞金製元寶五十錠,錦帛一百匹。少卿關岳、傅千菲各賞紋銀通寶五十錠,錦帛一百匹。

  烏從昭乃是辰州彬縣人氏,聖武七年任欽天監正卿祭司,二十幾年裡於朝堂間處的甚是疏離,當年主理這欽天監無非是因著亦師亦友的莫先生一力推薦,如今也有了辭官雲遊的心思。可惜自己身邊兩個徒兒一個天份不夠,一個野心勃勃,都是難以調教,想來不堪大任,也是一樁憾事。

  這日烏從昭正在九天乾坤儀前,少卿祭司關岳引了孫仕安來見。烏從昭頗有些奇怪,寒暄道:「太常侍有日子沒來欽天監,請裡面坐。」

  孫仕安笑道:「不能久坐了,此番是有事煩勞烏大人。」自袖中掏出個封口信箋:「上面兩人生辰八字,還請烏大人起卦推算。」

  烏從昭接過,隨口道:「什麼人還要你親自來一趟?」

  孫仕安向南拱手一笑,烏從昭抽出封中張明金底箋紙,已知是御書房出來的,早已會意,只問道:「測何事?」

  孫仕安道:「婚配,姻緣。」

  「好。」烏從昭點頭:「請太常侍稍候。」命關岳陪同孫仕安,自己入內進了卦房。

  箋紙上寫了兩個生辰八字:壬子年十一月壬午,寅時一刻。庚申年七月丁卯,未時三刻。筆力蒼邁,看起來竟是天帝親書,烏從昭只覺得這生辰八字頗為眼熟,未曾深思,靜心起了一卦。

  卦出,烏從昭凝神看去,卻大吃一驚: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卦中竟是潛龍出海,鳳翔九天的兆,非但姻緣天合,更隱了君臨天下之意。蹙眉一思,凝神想了片刻,起身取來欽天監中掌管的夜氏族譜,一番翻閱,拍案道:「是了!」這壬子年十一月壬午寅時一刻,竟是凌王生辰!

  凌王,烏從昭深吸了口氣,印象中立刻掠出一雙清冷深湛的眸子,二十幾年冷眼旁看,這是個叫人看不透的主。這一卦若是上呈天聽,後果叵測。

  歷年來凌王於戰、於政、於民諸般行事歷歷在前,烏從昭靜靜坐在那副卦前,手指不停的敲著桌面。稍傾,似是下定了決心,提筆潤墨,在紙上寫道:爻象中上,夫婦平和,相敬如賓,家安無妄。最後一筆緩緩一頓,那墨微亮,映出道平澈的光澤,極清,極暗,一徑入了心底。

  「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嗎?」淡灰的身影負手立在亭前,襯著四周春意濃轉,這一方天地褪去了白日蜂蝶喧囂,夜色中潛定的透著幾分寂靜。莫不平悠然看著前方,笑的有些意味深長。

  「老師……」烏從昭抬手輕彈了彈飄上石桌的幾絲落花,開口道。

  「從昭。」

  「哦,先生。」烏從昭無奈搖頭:「從昭心中始終待先生如師。」

  莫不平嘴角微微一勾,一道清晰可見的笑紋漾在臉上:「急著找我,便為此卦?」

  烏從昭站起來踱到他身邊:「學生從未見過如此乾坤之卦,是以想請教先生。」

  莫不平笑道:「於卦象上,從昭你自比我精深呢。」

  「學生不敢。」烏從昭道:「學生所知無非皮毛,還請先生不吝解惑。」

  莫不平遙看星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自古此理,你也不便過謙。近年來於星相上,可有所得?」

  烏從昭仰觀天象,夜空繁星如許,浩瀚無垠。廣袤而璀璨的星海幽深不可量測,似乎包含了宇宙間無窮無盡的奧妙,「天星預災,前些時候學生倒驗證了一回。」他說道。

  莫不平點了點頭,目光鎖定一顆遙遠而湛亮的天星:「你可能查知帝星?」

  烏從昭凝神遠目,那顆顆靈光四射的天星似乎化做了一片浩海,包容了世間萬物,令人深深沉迷其中醉而忘返。忽爾一道攝人的星光驟現,烏從昭渾身一震,自那種奇妙的窺探中驚醒過來:「帝星明動,入紫薇天宮!」

  「還有呢?」莫不平看似隨意而問。

  「請先生賜教。」烏從昭躬身道,知盡於此,難再深預啊!

  星空之下,莫不平看似昏暗的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那一瞬間整個人竟帶了些凌人氣度,四周幽深的花枝葉影亦為之微攝,緩緩說道:「孤星主天下,覆紫薇七斗,凡光避之鋒芒,近宇澄清。然有異星盛芒而伴,縱橫成雙星鎮宮之勢,如今其勢已成,無人能遏了!」

  「雙星鎮宮?」千古相傳的卦象令烏從昭頗為驚愕:「其後如何?」

  莫不平語中透了絲感慨:「雙星鎮宮,老夫一生浸淫星相之術,卻也是只有聽聞而從未見過此像。此之為天數之神奇,誘人深入。呵呵,從昭,你的卦數倒是越發精妙了。」

  烏本昭似是沉浸在一恍的深思中,突然想起什麼,說道:「對了,學生這一卦,是孫仕安奉聖上旨意來卜的。」

  「哦?」莫不平抬眼看他:「你將卦象解了?」

  烏從昭頓了頓,道:「學生……解了。但只書呈了夫婦平和,相敬如賓之語,並未言及其他。」

  習風撲面微熏,馥郁的花香盈溢在這濃濃夜色中,靜謐醉人,莫不平挑了挑微白的眉毛,突然暢笑起來:「天意,天意!你怎敢做此欺君之言上呈天聽?」

  烏從昭皺眉道:「此卦之生辰應自凌王,凌王縱為人冷肅,卻謀事正,處政明,清而不近陰柔,傲而不為狹隘。學生雖難深知其人,只觀其表亦不願以一卦而誤之。」

  莫不平笑道:「更何況尚有江南陸遷,瘋狀元杜君述,南蜀左原孫等人盡心輔佐,但凡有些剛硬嚴峻,不近人情之處,也差不多彌補了。」

  烏本昭恍然明白了什麼,先生出京十年有餘,此時並非無故而回天都啊!隨即誠然而道:「從昭願追隨先生而為。」

  「老夫不過順天應數爾。」莫不平淡淡說道。

  「學生知道。」烏本昭道。

  莫不平看著深深夜色,目光中透著些遼遠的神情,多處的隱忍如今收效一時,當今想必是出了以凌王抑湛王之勢的佈局。欽天監雖不涉朝政,關鍵時卻有莫大的用處。心內長歎,先帝的知遇之恩銘記在心,二十餘年不敢相忘,唯有一力輔佐嫡皇子登臨大統,是以為報了!

  兩日後,大明宮中頒下一道恩旨:文瀾殿首輔大學士、開府儀同三司、左丞相鳳衍之女,清平郡主鳳卿塵,配凌王妃,敕封一品誥命夫人,擇吉日五月壬申奉旨完婚。

74、十里紅塵迎卿來

  五月春暖紅塵,凌王府的蘭花早已嬌姿多展,靜靜綻放春庭,冰肌玉骨,玲瓏高潔,嫻雅裡透著幾分清傲,卻也悄然帶上了盈盈喜氣。

  數日之前,伊歌城中幾大花窖的蘭花都供不應求。尤其是珍品瑞玉水晶、妙法蓮華同落葉三星蝶,凌王府差人盡數定下,吉日一到,天尚濛濛亮便送入了府中。

  王府上下華燈結綵,早佈置出十分的雍容喜慶。內侍宮娥奔走忙碌,熱鬧非常。凌王府的主事白夫人,亦是自延熙宮始便照看凌王的乳母,這一早便梳洗整齊,著府中僕從仔細收拾了「亮轎」的百支紅燭,將迎親的旗鑼傘扇一一檢看。

  雖說了不予鋪張,但盼了這些年了終見到這一日,便是不鋪張也難。聽說這將入門的王妃溫婉通慧,人也是極美,不由拜天念了聲佛。晚些時候便見著了,白夫人眼角忍不住逸開一絲慈和的微笑。

  依皇家制,禮部執典行了納采禮、問名禮、納吉禮,凌王府的彩聘也在納徵之日送進了左相府:白頭雁一對,金絲鴛鴦一對,紋雲如意一對,細金合歡鈿一對;溫茸儷皮兩副,卷柏兩株,鸞鳳結兩雙,五色絲兩束;金尾鯉魚二十條,彩翼雲雞二十隻,陳年女兒紅二十壇、清田貢酒二十壇;紺地絳紅鳴鳥束錦十丈、香色地紅茱萸雲錦十丈、四色顯紋散花貝錦十丈;閃色隱花水波紋孔雀紋錦十丈,隱花奇卉八角星重錦十丈,夔龍游豹散點彩絨圈錦十丈。另有肥羊千頭,稻米百石,粳米百石,稷米百石;餘者蒲葦、香草、金錢、六谷糕、九子墨、長命縷、延壽膠等等花樣繁複,令人目不暇接。

  宮裡出來的賞賜更是豐厚,只延熙宮便賞了吳繡百年好合一幅,石榴醉紅晶石串珠一副,玉玲瓏步搖一對,祖母綠嵌金垂環一對,穿花百蝶金鐲一對,福祿壽溫甸玉鐲一對,俏色獸首瑪瑙杯一對,三螭紋玉觚一對,素月梨花琉璃屏風一架,都由禮官執送,絡繹不絕的賜至凌王府。

  吉日那天,伊歌城自中軸天街往外,玄武大街和朱雀大街兩條迎親必經之路皆有紅綢鋪覆,一眼望去細浪千里一般遙遙張展開來,晴空耀目下映了金光淡淡,華美而飄逸。這卻是天都及平隸、懷灤等地的百姓聞知清平郡主出閣,連日齊集商討而為。

  紅綢兩邊除了護衛的羽林軍、皇家儀仗官外,擠滿了各處百姓,天都上下九九八十一坊商舖收業萬人空巷,只為看這相府嫁女,凌王納妃的場面。

  吉時一至,左相府朱門懸彩,金玉生輝,比凌王府竟鋪張了數倍不止。單是陪嫁的妝奩,嵌金檀木大箱上系彩帛,兩人一抬,兩抬一箱,隨著皇家浩蕩林立的華蓋儀仗先花轎而行。直過了半條玄武大街,眾人方見到入了街口的花轎。

  是花轎,名副其實的花轎,淺紅輕粉的瑞玉水晶、妙法蓮華、落葉三星蝶幾色蘭花,尚帶著顫顫瑩露綴在八抬大轎之上,喜色中清艷嬌羞,明麗而又不失靈動飄逸。

  花轎兩邊各有四對垂髫花童,每人手中執了湘妃竹籃,沿路將新鮮採摘的蘭花灑了漫天。

  文心、蓮瓣、朝玉、交鶴、桃姬、銀邊、雪素、紫花梅、紅鸞嬌、千盞蝶、雲龍姬、玉溪春、天府貴妃、金陽碧玉、胭脂綵鳳,素紅、嬌粉、妍黃、媚紫、淡碧、明桃,並著玉色百合花瓣,繽紛各異,花香明動,竟引得無數彩蝶翩翩隨轎而行,長街之上形成一番歎為觀止的神奇美景。

  四周百姓純樸,本就將救人活命的清平郡主敬為天人,見得此景,不由便有誠心高呼「恭賀王妃」「王妃萬福」者,進而連成一片,如雷般送花轎前行。

  凌王策馬在前,清冷如玉的神情縱在喜服的映耀下也只是淡淡,然眾人都看不透的眼底卻真切透著深沉的歡悅的明光,白馬彩鞍襯著傲岸身影,驕陽下逆著淡淡天光,風神凌俊,又成了停駐在伊歌城多少女子心中可望而不可及的期念。

  即便上了花轎,卿塵卻依舊有種不切實的感覺。這一天竟然就在眼前,猝不及防的叫人幾疑是夢,生怕一動便醒了。她猜中了天帝的心思,卻有沒有猜中那棋路,天帝料盡了這棋局,卻又偏偏錯漏了一個「情」字。

  「情」之一字,千回百轉,卻又有誰能料的到,參的透!

  轎中隱隱縈繞著蘭花的清香,手腕一側,水晶石溫潤而微涼的感覺那樣清晰。卿塵低頭自喜帕的空隙中看著這燦然華貴的紫晶串珠,伸手輕輕撫摸,沒想到蓮妃竟將這開啟皇族寶庫的鑰匙神使鬼差的賜給了她。然此時縱金山銀庫亦不及母親對孩子深切的祝福,紫晶石,是象徵著堅貞而永恆的愛情啊!

  卿塵嘴角漾開一絲清淺的微笑,耳邊傳來百姓的祈福聲,禮樂鑼鼓中顯得那樣質樸和真誠,叫人微微濕潤了眼眶。

  這便是那種不能言說的感動吧,就連她一向敬而遠之的左相府,鳳衍夫婦的關懷倒似真情流露,還有送親的鳳家長子鳳京書、次子鳳呈書,照應張羅忙了不下數日。在這樣的日子裡,她情願忘了所有,或者也會有那一刻,他們能是真正的親人。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當初悲喜迭起,如今卻成了推波助瀾。

  卿塵猶出神,自思緒萬里,那日喜悅又猶疑的心情,也曾因擔憂朝勢而參商是否要推拒。他卻斷然,斷然而堅決的道,絕不容再有一次反覆。說話時那語氣那神情,霸道的逼人,一字一句將她的一生深深俘虜了去。

  轎身微微一頓,將卿塵神遊的思緒拉了回來,已是到了凌王府前。

  待花轎穩穩越過火盆,入院落下,夜天凌當庭而立手挽金弓,依制朝花轎虛射了三支紅箭,取破煞驅邪之意。

  聽著外面熱火朝天的喝彩聲,卿塵心頭無端快跳了幾拍,喜炮震的心神微蕩,一抹嬌紅就這麼泛起雙頰,更添幾分清麗嫵媚,映著喜帕的彩亮溫柔盈盈,明妍不可方物。

  忽爾轎身一顫,卻是行了踢轎門的禮,卿塵只低頭瞅著那霞帔上的流蘇,卻見喜帕下伸來一隻修長而穩定的手。

  是他呢!卿塵深吸了口氣,白玉般的手指輕輕放至他的手中,立刻便被握住,輕微的溫柔的一帶,那溫暖的力道扶她穩穩踩過轎中灑著的豆谷下了花轎。

  夜天凌已站在身邊,她似乎聽到他在耳邊低聲一笑,熟悉的氣息吹得喜帕輕動,有股溫潤的熱度幾乎立時透過喜帕留戀在耳邊,惹的雙頰霞飛,羞喜中又帶來十分的安定。

  任他牽著,雖看不見前方,卻放心往門檻跨去,繡鞋上輕顫的花絲方越過那道披彩的馬鞍,全人便將馬鞍抽掉,烈女不嫁二夫,好馬不配雙鞍,就這樣喻了不二的美好,許下閤家平安。

  依稀聽的十一、夜天漓他們都在近旁,卻滿心只有身邊一人,十指相扣,府中的喧囂似也遠遠褪去,只有他伴在身旁。

  拜天地,原來不是以前想像的那樣簡單,真正的舉手齊眉,叩拜行禮。帶著虔誠和執著,每一拜,都許以白頭相伴的盟誓,認真的、不悔的四拜,刻在了彼此的生命中,一生一世,來生來世。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皆老。生生世世攜手並肩,她已是他的妻。


  【上部完】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12:39 PM

  [中卷文案]
  九州山河,千里烽煙塵埃
  是非成敗,彈指一笑風流



1、落花流水兩心間

  韶樂悠揚,琴瑟合鳴。主婚儀官宣佈謁禮畢,請王爺、王妃入內殿,卿塵隨著交入手中的燦彩紅綾往前走去,突然遠遠傳來一聲通報:湛王殿下到!

  只一停的功夫,一個溫雅的聲音由遠而近,立刻便到了正殿:「四哥今日大喜,也不請我們看看新娘子的花容月貌?」聲音淡朗,說的歡娛輕笑,韶樂聲中,給這殿前更添熱鬧。

  卿塵心中微緊,懷灤賑災,連著楸、滎兩江春汛疏治,夜天湛奉命監察,天帝並沒有旨意召他回帝都,他怎麼會此時到來?尚未待人思量清楚,平日裡往來甚密的皇親貴族已經一呼百應,鬧著要看新王妃。

  夜天凌清冷的眸子往眾人身上一帶,卿塵感到他回身過來,手扶在自己腰間微停頓了下。她斂眉,柔唇淡淡勾出抹輕盈的微笑,面前細細密密的珠簾輕佻,那笑便如同瓊宇天光落在了眾人眼底。

  大殿中的哄鬧闔然一靜,卿塵大方抬眸,兩痕秋水瀲灩映著鳳冠霞帔嫵媚明麗,從容中帶著溫婉,矜持裡透著雋秀,如一朵娉婷清蘭,綽約淡雅處偏偏攝人心魂。

  而這清水眸光卻只落向了一人,夜天凌薄唇噙著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亦看著她。

  相對凝望,全不知身前還有一人已癡到了骨子裡。

  逆旨回京只為這一眼,夜天湛定定看著輕彩嬌紅中的人。

  九翬鳳冠,珠玉纍纍,半掩面前似水容顏,如隔重山深夢。廣袖翟衣上繁複的花紋紅得奪目,美得絕艷,似一片飄逸的紅雲,卻化做利劍,瞬間猝沒心房。

  面上溫文如玉的笑掩了錐心之痛,他起手斟酒,舉杯勉強笑說:「我來的匆忙沒備下賀禮,便敬……敬你一杯酒……」

  一盞喜酒,斬不斷理還亂。

  卿塵看著夜天湛遞來的金盞,眸子微抬,清澈裡映出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顏。

  總有一日,你會把我當我。

  曾幾何時,早已忘卻了前塵。

  糾錯愛恨,繁華一夢,今宵酒醒。那雙俊朗如斯的眼眸卻也從此印在了心中,刻上了今生。

  她不想亦不能拒絕這杯酒,靜垂的鸞紅廣袖微動,便要接過來。

  突然身邊伸來一隻手在她之前將酒杯接下:「多謝七弟,卿塵不善飲酒,這杯不妨由我代她。」夜天凌淡淡說著,將那酒抬頭飲盡,照杯一亮。

  夜天湛深深望來,笑容下複雜、隱忍、不甘、痛楚種種神情合成杯中苦酒,揚頭時寬袖遮下,盡數隨這辛辣烈酒嗆喉入腹抑回了心底。

  酒入愁腸,深底裡燒心的痛。

  親貴之中,夜天溟饒有興趣的看著幾人,臉上突然逸出抹妖魅冷笑,細眸輕嬈上挑,也端杯道:「大喜的日子,不如我們也敬四嫂一杯?」兄弟鬧喜堂,這在行禮之時並不稀罕,便是皇家規矩森嚴也難免。年輕的皇族子弟便有人跟著起哄鬧酒,紛紛自案前舉杯而起。

  夜天凌眸底深沉,掠過絲冷然神情,十一早覺氣氛微妙,方要設法阻擋。卻見夜天湛劍眉一挑,回身一笑,抬手攬住夜天溟,擋下面前眾人,俊朗笑容中帶著幾分薄醉:「還是咱們兄弟先飲幾杯的好,莫要誤了新人吉時,稍後再敬四哥不晚!九弟,你說可是?」

  俊眸望去隱著絲微銳,靜冷中和夜天溟無聲對視,仍是那翩翩儒雅,玉樹臨風的湛王。卿塵靜靜望著夜天湛,看著他一如既往地袒護,心海波瀾頓起。

  夜天溟眼中魅光一動,意味深長的笑道:「七哥說的也有理。」回身對卿塵端了端杯,倒也沒再糾纏下去。

  主婚儀官正怕這些皇子們鬧起喜堂來不好收拾,見機忙再高喝:「入洞房!」

  珠簾輕落,再度遮擋了卿塵的秀顏,夜天凌卻將紅綾微收,握住她的手往新房走去。卿塵知道他是怕自己不悅,絲絲柔情悄然盈繞,暖入了心底。

  龍鳳花燭高照,一室流光溢彩。

  入了內殿,幾個侍女托著金盤上前,伴著吉利話將五色花果撒入鳳帳鸞榻,紅棗、栗子、桂圓、蓮子、花生,圓圓的滾動著喜氣,藏入了各個角落。

  待到安床過後,執事女官便請王爺王妃並坐玉案之前,將倆人衣角牢牢打了個結。紫玉盤捧上如意秤,夜天凌伸手接過,輕輕將那道珠簾挑開,再放回盤中。

  白夫人看著新王妃輕讚了聲,紅妝粉黛,只週身那潛定的書卷氣,淡然而幽靜,清雋而高潔,便叫人形容不出她的美。再看自家王爺,朗目含星,一身叫人仰視的俊冷瀟灑,在這紅燭下更添了幾分難得一見的柔情,這才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璧人。

  縱已看過千回萬回,夜天凌仍醉在那一瞬的抬眸中。

  紅燭微動,似是帶出了流光四射的美,遠遠如舊夢前塵浮光若影,化做一縷幽香覆上他的心頭。

  金釵鳳冠的華艷都不及那雙眼睛,如秋水,如淡波,如清月,波光粼粼裡帶著點點溫柔和羞澀,自細羽般的長睫下看向他。極靜的,極輕的,似是一觸便濛濛漾了開去,然那微藏在水色清光後的靈黠便這麼一帶,偏偏勾起心中深深漣漪,漾的人心口震盪。

  執事女官手托金盤將合巹酒跪送到身旁,夜天凌含笑取過那成雙的鏤雕青玉盞。

  濕濕楚璞,既雕既琢。玉液瓊漿,鈞其廣樂。

  冰紋玉盞鴛鴦絲,柔柔綰做同心結,纖細如縷,卻牢牢牽扯絲絲柔韌,跨過這萬世千生山高水長,在大紅的幔帳前生出枝葉纏綿的連理。

  卿塵靜靜望向夜天凌,一抹燦亮炫目的笑在他的凝注下漾起,倒映在輕紅如醇的美酒中。朱唇微抿,瓊漿入口,是你中有我的盟誓,是同甘共苦的約定,似苦而甜,縷縷纏綿。

  酒未沾唇已微醺,夜天凌只覺一道清涼甘冽帶著胭脂的幽香直潤肺腑,千回百轉心神俱醉,忍不住輕輕抬手將卿塵落在鬢角的一縷青絲挽起。

  女官上前跪請了兩道髮絲,以五彩帛絲系成如意同心,笑道:「恭賀凌王爺、王妃,喜結連理,百年好合!」

  白夫人帶著幾個侍女並碧瑤等亦賀道:「恭喜王爺、王妃!」說話間見晏奚在影壁外探頭探腦的,笑說:「哎呀,這就等不及來請了!」

  夜天凌微一歎氣,站起來,眼光卻始終沒離開卿塵,只覺她是如此牽繞心神,低頭柔聲道:「我去去就來。」

  卿塵知道外面華宴張設,多少人等著他,輕柔一笑,亦殷殷叮囑:「別讓他們灌酒。」

  短短數字,激起萬丈柔情,直如那朝陽旭日般噴薄而出,夜天凌幾欲開懷暢笑,深深回頭再看她一眼,方往前殿去了。


2、斗轉星移奇數算

  待到房中只剩下碧瑤,卿塵鬆了口氣,由碧瑤幫著將那鳳冠取下,去了沉甸甸的釵鈿,只插一道紫玉呈鳳華盛在發間。

  碧瑤看了看,不依道:「郡主,好不容易梳的雲髻。」

  卿塵明眸流盼,理著身前垂下的秀髮,回頭笑說:「墜得人脖頸都酸了,便饒了我吧。」

  碧瑤拿玉梳替她理順頭髮,抿嘴道:「這可是規矩,今日不能太素淡了,何況郡主成了王妃,得束髮才行,哪能這樣散著。」

  一邊說,手中輕巧地替卿塵挽著長髮,自鏡前挑了一雙蝶翼穿花步搖,又配了綴玉細鈿,堅決說道:「已經不能再少了!」

  銅鏡中映出個妝容清美的影子,步搖上盈盈顫顫的蝶須自發間流瀉下來,韻致別樣,嫵媚動人。卿塵只得依了她笑道:「婚典的規矩你倒是比我都清楚,快說,是不是早想著出閣成親了?」

  碧瑤俏臉一紅:「我還不是生怕今天錯漏了哪樣,郡主倒來取笑我!」

  卿塵笑著放過了她,起身打量這新房,卻見窗邊擺著一株瑞玉水晶,一株落葉三星蝶,嫻雅清致,都是蘭中上品,隨口說道:「這花開得正美,難為他記得,選了放在新房中。」

  碧瑤「哎呀」一聲道:「郡主可是沒親眼見著那鸞輿,竟全是拿蘭花裝扮的呢,滿街的繽紛引的蝶舞翩飛,當真美不勝收。」

  卿塵問道:「方纔外面是什麼樣子?我在鸞輿上,什麼都看不到。」

  碧瑤幫她將沉重的喜服換做一身水紅色貢絹輕羅流雲紋裳,不停的將路上看到的場面說給她聽。卿塵聽到天都、平隸、懷灤等地的百姓紅綢鋪地之時,微微愣住。當日治疫救災,並沒想有如此回報,卻不料百姓卻都記在了心裡。

  碧瑤說到進了王府,「後面入了正殿,郡主都知道了,便不用我說了吧?」

  卿塵無可避免的想起方才夜天湛那杯酒,靜立著看了會兒窗外,說道:「碧瑤,你去趟前廳,悄悄帶句話給十二殿下,讓他無論如何今晚也將七殿下送回懷灤。」便是如此,天帝若真要追究起來,也足以降罪了。

  碧瑤正將喜服收折好,頗有些不滿地道:「七殿下方才……」

  卿塵微微搖頭,碧瑤撇嘴,稍後輕聲歎道:「其實七殿下對郡主也是一片癡心,當時都說郡主是要嫁給七殿下的。」

  「這話以後不要再提。」卿塵淡淡道,她不能違拗自己的心,就像他也壓抑不了他的心一樣。她能體會他的心境,卻什麼都不能給他。

  碧瑤便去了前廳,她剛走,門外便輕輕傳來笑聲,原來是素娘同冥魘來了新房。

  素娘給卿塵道喜之後說道:「天機府中設了小喜宴,等著敬鳳主和殿下喜酒呢,殿下既在前廳走不開,大家便要我二人來請鳳主,不知鳳主肯不肯去?」

  卿塵笑道:「你們有心,我豈能掃興?」說話間見冥魘一如既往漠然的站著,看向這新房的神情有些複雜的悵惘,目光落在她身上時,立刻便避了開去,像是在躲著那紅妝耀目。

  卿塵望一望冥魘,舉步向天機府走去。同是女人,她豈看不出冥魘對夜天凌那一心情愫?只是什麼都能讓,卻唯有他,只能屬於自己一個人,此生不二。

  天機府中除了莫不平等七宮護劍使,陸遷、杜君述都在,還有上次未見著的幾位,南宮競、夏步鋒、唐初、史仲侯,皆是夜天凌手下得力大將。另有善治河工水利的斯惟雲,熟典籍博古通今的周鐫,還有一位中年儒士左原孫。卿塵聽這左原孫的名字有些耳熟,卻一時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斯惟雲正同陸遷在爭論什麼,左原孫亦在旁看著,一見新王妃,大家丟下話題都來執禮賀喜。

  卿塵知道能在這兒的都是夜天凌心腹之人,並不拘束,笑問道:「看陸遷愁眉苦臉的,在說什麼?」

  陸遷搖頭笑說:「斯兄方才談水利,給出了幾道算題,正不得解呢。」他對斯惟雲道:「今天是喜日,我改日再和你論斷。」

  卿塵無意瞥了眼他們划算的題,見一道是以數理形的「治河圖」,一道是「雙盞十箸算」,一道是大衍求一術,隨口道:「陸遷,他這是誆你呢,這後兩題好解,但第一題計算河中治水土石方數,若要解怕得用上月餘,誰能現下便解出來?」

  「王妃也懂算數?」斯惟雲是癡迷算數之人,立時便來了興趣。

  卿塵搖搖頭:「只是略知一二,這治河圖曾在先賢書中見過。」

  「求教王妃何解這雙盞十箸算?」陸遷文章絕天下,於數術上卻欠精妙,這題已算了半晌不得解,頗不甘心。

  所謂雙盞十箸算便是後世數學中二進制與十進制之轉換。卿塵以前數學便學得好,因為有興趣,在宮中也常研究這些奇門算數解悶,當下執筆列了幾個算式,將題開解。斯惟雲雖早知題解,卻從未見過這樣精練簡單的算法,看了半晌歎道:「妙解!妙解!然這這治河圖又如何?」

  卿塵默想了會兒:「這要用演段法推算,雖不是不能解,但卻頗費時日,現下是解不了。」

  這題斯惟雲已演算了多日,也知道非常繁複,當下作揖道:「改日定向王妃請教。」

  卿塵笑道:「我也只是初窺門徑,談不上請教。」見斯惟雲喜研算數,便道:「前些時候見了道有趣的題,你若有興趣,不妨研究一下。」說罷在紙上列出一道天元算題來,此題一出,身旁左原孫忍不住道:「二十八星宿周天解?」

  卿塵暗中奇怪,這題是她在宮中文瀾閣收藏的一本《九周算經》中看到的,左原孫怎會知道?腦中突然一閃:「是了!《九周算經》之後有一章附論,將這二十八星宿周天解的題演出一列陣法,可是左先生的手跡?」

  這《九周算經》本是當今聖上胞弟瑞王府上的藏書,聖武十九年瑞王因事獲罪流放客州死於途中,府邸被查抄後多數藏書流入宮中。左原孫當年是瑞王府首席幕僚,素有軍中智囊之稱,因事瑞王曾被收監三年,後來其人便不知所蹤了。

  左原孫垂眸看了看那二十八星宿周天解,面色微動:「多年前一時興起之作,不想王妃竟知道。」

  卿塵取了幾道象牙銀箸,一箸代表一千精兵,在桌上將陣法列出:「我對那陣法很是好奇,但有些許不明之處,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南宮競等人都是帶兵的武將,於陣法多有研究,一同圍上來看。

  左原孫短暫的驚訝過後,依舊氣定神閒,一襲長衫襯著鬢角略見的幾絲白髮,週身沉澱著閒淡的自信,立在桌旁,「王妃請說。」抬手將幾支銀箸挪動了位置。

  卿塵見他移陣,凝神看去,稍會兒歎道:「左先生這三支銀箸,將我要問的彌補了。」

  「哦?」左原孫不禁看向她:「王妃先前可是要問那陣法幾處破解?」

  「正是。」卿塵道:「先前那陣法雖精妙,但卻有幾點死處可破,而如今想要破陣怕需費周折才行。」說話間她將幾隻嵌金的象牙箸取在手中,看似隨意的擺放下去。

  左原孫不語,手指撥動原先的銀箸,陣法忽變。卿塵眉梢輕動,立刻撤了兩箸。

  左原孫道聲:「妙!」手下再動,銀箸圍成的圓陣忽然開裂,形如鶴翼。卿塵卻不以為惑,誘敵之計,若按鶴翼陣去破說不得便全軍覆沒了。

  金箸兵馬緊合,成八卦狀而列,卻暗藏機鋒。左原孫微微點頭,陣歸渾圓,立時將金箸困在其中。

  卿塵稍思片刻,以不變應萬變穩穩周旋,幾合之下,卻有兩路兵馬忽往左原孫陣中巽門殺去。此處正是左原孫陣中帥位隱在,他嘴角一挑,合陣而成鋒銳之勢,眾人只看得眼花繚亂心馳神搖,似乎這小小木桌化為縱橫沙場,陳兵列馬刀光劍影,一時驚心動魄。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卿塵突然以箸點桌,笑道:「不行了,以此兵力只能自保,要破陣尚難,我認輸了!」

  左原孫抬頭,語中透出些感慨:「王妃將在下逼的甚苦!」

  卿塵看著那滿桌筷箸,搖頭道:「是先生承讓,戰場之中敵人豈會待我這般思量佈陣?先生這陣勢既來自二十八星宿周天解,待我請莫先生開解了幾個星相上的問題,再請教先生高明。」

  左原孫呵呵一笑,笑中亦帶著幾分爽朗,隱約透出當年戎馬馳騁的豪情。夏步鋒此時方從陣中回神過來,歎道:「不想一道算術也能化成如此陣勢,今日當真見識神奇!」

  「天數之中自與物合,夏將軍可知這道大衍求一術的算題中也藏著點兵的學問?」卿塵笑問道。

  「願聞其詳!」

  「大衍求一術: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卿塵將算題重複,隨即鋪紙潤墨,筆走龍蛇,邊寫邊道:「三歲孩兒七十稀,五留廿一事尤奇,七度上元重相會,寒食清明便可知。依此解算口訣,點兵之時,若兵卒以三三、五五、七七的陣勢排列,默察陣勢便可反推兵員總數,瞬間既知。」

  杜君述不懂兵法,只看字讚了一聲:「不想王妃寫的一手好行書。若再鋒峻些,竟和四殿下如出一轍。」

  卿塵笑擱了筆:「這字當初便是隨他學來的。」一邊將那點兵之道細細說於夏步鋒等人聽。

  道理聽起來簡單,但用起來卻難之又難,必要有出神入化的心算才行,幾人之中反是不曾帶兵卻精通算術的斯惟雲反覆一推便得心應手。

  過得稍會兒,南宮競亦入其門徑,演示幾遍後,興奮說道:「果然奇妙,兵貴神速,這點兵的法子甚是有效,當要好好研究才是!」

  「南宮什麼事大呼小叫的?」話音方落,門廳處傳來夜天凌沉穩的聲音。眾人自一處抬起頭來,才知看的專注,竟連夜天凌來了也不知道。

  倒是冥魘原本望著外面出神,第一個看見夜天凌進來,先叫了聲「殿下」。夜天凌點頭,眼底似灑了片清泠天星,微微一抬,那星光便盡數落在了卿塵身畔,嘴角笑意輕蕩。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12:40 PM

3、芙蓉帳暖度春宵

  「殿下不是在前廳嗎?」史仲侯剛從那點兵奇法中回神,隨口問道。

  「都什麼時辰了?」夜天凌似是語帶微責,卻掩不住那絲笑意。

  眾人方覺已至亥時了,素娘笑道:「殿下定是回了新房發現不見了王妃,看我們只顧鬧,竟忘了時辰,今晚可是洞房花燭夜呢!」

  南宮競一拍大腿:「哎呀!被這陣法算數迷住了,這真是罪過,還請殿下和王妃恕罪!」

  「說起來就沒完沒了,誰讓你們此時去研究什麼算數,」杜君述失笑:「如此喜酒也不能鬧了,春宵一刻值千金!」

  卿塵低頭,紅唇輕抿,夜天凌笑罵:「一群沒規矩的!」

  眾人再道了喜,紛紛笑著辭出,一時間便走了乾淨。夜天凌見他們神情曖昧,無奈搖頭,回身卻見卿塵立在桌旁,笑盈盈的看著他。

  她一身喜服換做了煙霞流雲般的輕絹紋裳,那明紅的顏色是一道醉人的濃烈色澤,卻又偏偏濃淺回轉透著些煙雨朦朧的隱約,捉襟繡著對翩躚蝴蝶,和發間那微顫的步搖相映生輝,只襯得人款款淡淡,明明灩灩,微微一動便籠在了煙雲之後般,動人心弦。他上前執了她的手道:「哪有這樣的王妃,新婚之夜便找不見人了。」

  卿塵側頭看他:「他們事先沒知會你嗎?」

  「說了。」夜天凌挑挑眉梢:「前面鬧得厲害,一時竟沒記起來。」

  「那不怪人家了。」卿塵柔柔說道。

  夜天凌微微一笑,不與她說辯,只道:「別動。」

  「嗯?」卿塵剛一愣神,卻被他一把打橫抱起在臂彎,眼角看到外面伺候的侍女都笑著低了頭下去,急忙輕聲道:「還有人呢!」

  夜天凌只往後一瞥,晏奚早知趣揮手將眾人遣開,自己也一溜煙的迅速消失在長廊那端,剎時便靜靜的只剩了他們倆人。「現下好了?」夜天凌低聲笑問。

  卿塵雙頰飛紅,輕聲道:「你抱著我去哪兒?我自己會走!」

  「回新房!」夜天凌被她嬌羞的模樣惹得大笑,幾分薄醉暢然心懷,微醺在這柔靜的春夜裡。

  卿塵被他笑得嗔惱,卻偏又無計可施,只能任他抱著自己沿迴廊往漱玉院走去。一路上夜天凌低頭看她,也不說話,彷彿看也看不夠,卿塵便安靜地環著他的脖頸,依偎在他溫暖堅實的懷中,那刻溫存,濃濃的,深深的,眷眷的,將這天地也沉醉。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浩瀚耀目的星空中,一道天光漫漫的銀河清晰劃過,飛星碎玉,絢麗如織。星光落處,一葉葉梧桐輕碧淺紫,風微動,點點墜了滿地,落下一聲淡淡溫柔。

  夜天凌自身後挽著卿塵站在窗前,側臉微動,碰到了一點清透的玉墜。

  「玉琢鎖兮,充耳誘瑩,玉製鐺兮,充耳誘矣……」他低聲說道,那溫熱的氣息縈繞在卿塵耳邊,輕輕的,激起陣陣神妙感覺。

  削薄的唇自那玉石上掠過,沿著她修長的脖頸一路流連而下,帶來醇酒入喉的酥軟和熾熱。卿塵輕輕仰頭靠在他懷中,渾身柔若無骨,在他溫柔的攻陷下緩緩沉淪,眼波到處,是醉人心神的煙雨迷濛。

  夜天凌嘴角勾起一抹迷人笑意,彷彿耀目的陽光穿透冰凌,絕峰霧散,微微用力便將她帶入帳中。

  芙蓉帳暖,龍鳳花燭流光溢彩,輕紗一般籠在人的身上,朦朧而嫵媚。卿塵靜靜看著他,星眸微醉:「四哥……」

  夜天凌峻朗的身影倒映在那灣清光燦渺的深潭之中,手攬她不盈一握的纖腰,低聲在她耳邊道:「叫我的名字。」

  那半命令半誘惑的聲音像一道倏忽而至的鋒銳,輕輕掠入了她心底,攻城掠地,悄然便將人擄了去。「凌……」卿塵低聲呢喃,環上了他的脖頸。紅酥玉指帶來微涼的碰觸,卻點燃了滿腔愛戀,夜天凌一抬手,將最後那道半攏的絲絹掠開。

  青絲婉轉散覆,流瀉在香肩枕畔,隱約掩映了一抹清麗桃色。

  夜天凌靜靜望著卿塵,幽深的眼中滿是驚艷,修長手指帶著無盡的疼惜和憐愛劃過瑩光勝雪,撫上那只冰清玉潔的銀蝶。

  丹紗帳影春宵醉,那銀蝶燦爛,破繭而出,化做了華貴明麗的紫翼鳳蝶,輕舞招展,翩躚流連在花間帳底,雲池瓊宇。

  此生與君共,萬世千生,比翼雙飛,不思歸。

  金殿,明燭,孫仕立在朱紅的九雲盤樑柱旁,眉眼低垂。

  堂高殿深,是望不盡的迷暗,燭芯「辟啪」一聲輕響,琉璃燈罩上映出一抹奇妙異彩,那龍紋栩栩似欲升雲騰空,卻轉瞬便沒了去,叫人幾疑看花了眼。

  安息香繚繞的沉靜中,禮部官員匡為一絲一板有條不紊的呈報著凌王同清平郡主的婚典。

  天帝一身青緞閒衫,斜靠在雲錦軟榻上,手中暖著盞溫熱的君山銀針,蒼邁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扣在茶盞上,為臣子的不免越發謹慎了幾分。

  待說到三地百姓紅綢鋪街送婚祈福,天帝指下微微一頓,半瞇的眼睛略抬了抬,一道威沉的目光掠來,叫匡為語下微滯。

  悄眼看去,卻只見君王閉目養神的龍顏,便深回了口氣,繼續說下去。

  孫仕略帶灰白的眉毛不自覺的動了下,雖是晚春了,夜裡卻還帶著絲寒,將睡意驅的全無。他怔忡,父子君臣,這一局棋愈走愈深了!

  「你方才說湛王自懷灤回來了?」匡為停了說話,似是過了許久,天帝隨口問了句。

  匡為略一斟酌,據實回道:「臣今晚確實在凌王府見到了湛王。」

  「嗯。」天帝揮揮手:「跪安吧。」

  「臣告退。」匡為見狀,躬身退了出去。

  天帝閉目深思,直至內侍托了個嵌金木盤進來,孫仕恭聲道:「皇上。」

  見皇上睜眼看來,內侍跪著將諸后妃的名牌呈至近前。天帝目光一動,停在蓮妃的牌子上,手指由那處緩緩掠過,似是滯了下,卻轉而在殷皇后那鳳翔展翼的牌子上點了點。孫仕上前將那牌子翻過來,內侍便俯身退下,自去傳旨接駕。

  孫仕侍候天帝看了會兒書,輕聲提醒道:「皇上,時候不早了。」

  將手中書稿合上,「列國奇志」四個字高華飄逸,映入了眼簾,天帝一時有些出神,稍後方對孫仕道:「還不睏,隨朕走走去。」

  淡月一痕,掩入了如織星空,御庭春徑繁花餘香。天帝頗有些不耐地看了看亦步亦趨跟在身旁的內侍們,說道:「叫他們不用跟著。」

  孫仕回身擺擺手,內侍們退了開去,卻不敢散,只遠遠伺候著。再看著方向,竟是往蓮池宮去了,孫仕心知不能勸,唯有快步跟了上前。

  甫至宮門,便聽得一陣低低的吟誦聲入耳,在這原本靜謐的夜色下婉約恍惚,卻又帶著十分的虔誠和莊穆。

  如此熟悉的《古源經》,天帝在一棵木樨樹下站定,遙望蓮池宮正殿。

  依稀曾記得那日,他的西征大軍帶回了柔然最美的女子,送至宮中等待皇兄的召見。

  那一夜,他也是在庭中樹下站了許久,一恍經年,每每心頭仍會浮起那淡寂的經文,似是哀傷,似是輕愁,伴著三更細雨,落花紛紛飄碎了一地。

  一路征塵南北,這《古源經》的吟誦曾日日相伴軍中,如絕如縷,如泣如訴,一絲一波早已亂入了神魂。

  三十餘年前那抹冰山雪蓮樣聖潔的身影,同如今大殿中清燈下白衣素顏依稀彷彿。盡了千般歲月,依舊能勾起昔日年少氣盛鐵血柔情。

  浮光掠影,仿若褪至了極輕,極淡,卻又絲絲韌韌,糾結如許。

  靜謐的夜中木樨樹悄然招展,綻吐了枝葉芬芳帶著些蠱惑似的迷離。多少年隱忍步步為營,如今坐擁天下,卻換不見伊人一笑,天帝眼中不自覺掠過一絲深沉精光。

  眼見站得久了,孫仕謹慎地上前說道:「皇上,皇后娘娘那兒怕是還等著呢。」

  天帝眉頭一皺,望向四周層疊起伏的殿閣,突然吩咐道:「告訴皇后,朕今晚不過去了。」說罷袍袖一甩,大步走往蓮池宮中。


4、比翼連枝當日願

  自大婚之後,告祭太廟、入宮謝恩,相府回門,尚有不少禮儀要做。夜天凌分寸不差地陪著卿塵,處處滴水不漏,只是兩人於眾人面前卻顯得疏離,當真應了那相敬如賓之語。

  夜天凌之清冷,卿塵之沉靜,落於人眼難免竟有些若有若無的生分。一時間,帝都中流言蜚語明起暗傳,當初凌王拒婚,如今湛王傷情,都如同親見一般說的有板有眼,倒成了段天家風流秘事,繪聲繪色惹人遐思。

  卿塵偶有聽聞也只付諸一笑,雲鬢廣袖宮裝矜持,與夜天凌同進同出,風姿高華中總帶著抹清澈卻又隱約的潛靜。也遇上那宮闈仕族中無聊的欲搬弄口舌,卻不是懾於夜天凌峻冷凝視,便是惑於卿塵淡定淺笑,往往消遣話語到了嘴邊竟生生嚥回腹中,反成了落遠軒中不時玩笑的話題。

  卻有一日,五皇子設宴汐王府,王侯公卿多在其間。汐王側妃鄭夫人頗受寵愛,一同隨侍在席。

  酒過三巡,許是帶了幾分薄醉,鄭夫人同卿塵話了幾句家常,忽而瞥了夜天凌一眼,半酸半笑說道:「聽說湛王殿下自懷灤回來在府中閉門思過,近日微染風寒。都知道四嫂精於醫道,怎也不過去看看,說不定便藥到病除了呢?」

  按天朝歷來祖訓,皇子領命在外不得御詔嚴禁私自回京。夜天湛懷灤的差事雖辦的出色,卻因卿塵大婚那日私回天都為天帝所斥責,不但沒有嘉賞反令他在府中閉門思過,一月不許出入。為此殷皇后甚是著惱,卿塵頗為無奈,但心中因著對夜天湛一份揮之不去的愧疚,也只能處處退讓著。

  鄭夫人之話方落席,夜天凌微銳的目光往汐王處一掠。如同巧合,卿塵黛眉籠煙中便是靜沉,卻也抬眸似有似無地看定汐王。

  席間陡靜,來去無人答話,鄭夫人怔在那處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驚覺失言。汐王面色一沉,不豫喝道:「還不下去!」

  卿塵眉梢微挑,一抹淡笑便悄然在唇邊輕漾,雖不悅有人出言無狀,卻也是酒後,便笑挽了鄭夫人的手道:「方纔那個繡描的法子,我還沒明白呢,還要請妹妹再說給我聽。」

  夜天凌聞言,嘴角處清銳的線條微微一掠,便就往汐王處舉了舉杯。席間秦國公、長定侯等忙笑著圓場,汐王妃也跟著對卿塵說:「鄭妹妹一手刺繡,四嫂若有喜歡的樣子便叫人拿來,讓她繡給你。」

  鄭夫人自知闖禍,尷尬說道:「四嫂……四嫂儘管畫了樣子給我,我繡好了給四嫂送去。」言下儘是賠罪的意思。

  卿塵也不咄咄逼人,便道:「我對這些甚是外行,改日有空還要向你請教。」

  三言兩語笑著便過去了,汐王妃在旁謹慎的覷了卿塵一眼,宮府裡百花齊放見得多了,卻從未見過這樣行事。方纔若說惱了,竟直然將眼神往汐王那裡問罪,一句言語都不同鄭夫人說論,再看卻偏偏又不似著惱,水波不興的清靜笑著,一徑的淡然,叫人不疑有他。

  還好沒計較下去,汐王妃暗中舒了口氣,早聽說是個柔中帶銳的女子,跟在天帝身邊時朝堂上也從容不畏,這倒真和凌王登對,若讓湛王娶了回去,怕還吃不消。

  隔了兩日,卿塵都將這事忘了,鄭夫人卻特地差人送了幅並蒂花開的繡屏來。

  做工精細,栩栩呼之欲出,卿塵心想若要她繡上這麼一幅,怕是還不知要幾年。想自己總是將線絲絹布並手指弄到慘不忍睹,她只好挑挑眉梢,反正這又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

  雪戰趴在卿塵身邊似是知道她心思般,就瞇眼瞅了瞅她,尾巴掃掃蓋住鼻子繼續埋頭假寐。卿塵不意捉到這小獸一絲目光,丟下湘繡別有用心的伸手揉它腦袋。雪戰慘被蹂躪,無奈抬爪撥弄她的手,卿塵袖口一滑,露出條深紅色晶瑩的珠鏈。

  大婚時太后賞賜的石榴石串珠,碧璽、海藍寶、月光石、紫晶、石榴石,這已經是她有的第五條玲瓏水晶了,金絲鈦晶在殷皇后手中,卿塵不由自主回身往夜天凌那邊看去,還有一條黑曜石在他那處。

  因大婚的緣故,這幾日放下政務並連早朝都免了,夜天凌這平日處事不誤分毫的人竟心安理得閒散得出奇。除卻外面那些虛禮,他每日只陪著卿塵,青衫淡淡,渾身透著股叫人新奇的閒逸,彷彿以前如影隨形的清冷只是種錯覺,眉間眼底的一帶,往往被那意氣風發的瀟灑沖淡了去。

  目光沿著他的手腕慢慢落到他堅實的胸膛,穩持的雙肩,削薄的嘴唇,挺直的鼻樑,和那雙沉澱了幽深的眼睛上,卿塵一轉便忘了為什麼扭頭,索性只托了腮看他。

  夜天凌無意抬頭,正落入那灣她的注視中,一徑的溫柔帶的人心頭微暖,猶如暗香浮動的黃昏,透著柔軟入骨的桃影繽紛,落了滿襟。

  修長手指一動,手中書卷虛握,安靜地回望過去,浩夕相對,此生靜好,竟似永也不見厭倦。

  四周人事竟都成了虛設,這情形也不是一天一日有了,於是碧瑤、晏奚甚或白夫人,常便低頭抿嘴悄悄退了出去。凌王府那嚴肅上漸漸透出些玲瓏的和美來,翠蔭微濃,和風清暢,陽光下便一日日溫暖了這暮春如畫。

  閒散的日子沒過幾天便依舊恢復了往日的節奏,朝中諸事繁多,夜天凌原本一天都要到晚上才能回府,今天卻格外早些。

  窗外花輕,陽光半灑席前,卿塵靠在窗前正對著棋譜解一個古局,見他回來了,有些奇怪地問道:「這麼多日沒上朝,竟沒什麼事纏身?」

  夜天凌在她身邊坐下,隨手抄了幾顆棋子把玩。玉色棋子跳動在他修長的指間,清脆作響,「怎麼,難道盼著我忙?」

  卿塵笑道:「也不是,只是好奇,前些時候忙得什麼似的,怎麼今天卻能閒下來?」

  夜天凌彈彈衣袖,閒散地靠在了案上,看向那棋盤,淡淡道:「我將虎符交了。」

  卿塵聞言愣住:「什麼?」

  「今日朝上,我將神御軍的兵權交回了父皇。」夜天凌重複了一遍。

  卿塵手頓在半空,抬頭看他。兵權,那是多少人想而不得的東西,又有多少人對夜天凌手中的兵權諱畏甚深,他竟這麼瀟瀟灑灑的一句話,交了?

  她細想了會兒,便大概明白了其中緣由。在湛王和溟王都請旨賜婚時,天帝偏出人意料地將她這個鳳家的女兒指婚給凌王,看來是想以凌王抑制湛王,同時分化外戚勢力。夜天凌手握重兵,太過忌諱,此時只有主動退步,才能使得天帝安心。「是因我們的婚事?」她問道。

  夜天凌不甚在意地說道:「也算是吧。」

  卿塵將幾粒靜涼的棋子緩緩收握在掌心,不由便蹙起了眉梢:「沒了兵權,等於失去半邊天下,我這個妻子竟讓你失去了如此重要的東西。」

  夜天凌見她認真了,薄唇微揚,不急不徐地道:「帶了這麼多年的兵,難道調兵遣將還非用那一道虎符?莫要小看了你的夫君。」

  卿塵凝視他片刻,面前他深邃的眸中一點星光微綻,極輕,卻攝人奪目般傲然。她心間豁然開朗,眼波輕漾,轉出一笑,將手中棋子緩緩放在棋盤之上,一子落下,盤中糾纏不明的局勢隱有變動:「如此的話,溟王神策軍那邊不是也得交了?」

  夜天凌道:「那要看他是不是聰明。」

  「聰明,只可惜有時候聰明太過。」卿塵一直不喜歡夜天溟:「我賭他不交。」

  「他交還是不交,都無關大礙。」夜天凌語氣略有些鋒峻:「只是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陷害大皇兄,更不該對你有不軌之心。」說話間他將一顆白子「嗒」的丟入局中。

  黑白雙子散落經緯,那黑子原本攻勢凌厲,咄咄逼人,但此子入局,一大片黑子頓時成了死棋。黑子長驅直入的鋒芒受阻,再兼後方空虛,頓時有些難以為繼,白子先前步步為營穩紮穩打的格局瞬間翻佔了上風。

  這時候,夜天溟若交兵權,則失了手中一枚至關重要的棋子,在軍中他斷沒有夜天凌這般影響力;若不交兵權,那麼除非起兵奪位,否則天帝也容不了他幾時了。顯而易見,天帝如今也是有了一步步上收兵權的打算。卿塵微笑挑起了幾顆黑棋,卻忽然一愣,夜天溟那些非分的舉動她並沒有對夜天凌提過,探詢地看去:「你怎知道他對我……嗯……嗯?」

  「嗯?」夜天凌劍眉輕揚,繼而淡淡冷哼:「他每次看你,便如當年看你姐姐纖舞,我豈會不知?」

  卿塵突然笑道:「你知道他在看我,那豈不是你也在看著我?」她丹唇微抿,眸中靈動,頗有些調皮的意味。

  夜天凌將手中剩下的幾顆棋子隨意丟下,一局棋頓時亂了套。他似笑非笑中有些不明含義的曖昧,低頭在她耳邊:「嗯,我一直看著你。」

  卿塵本來揄挪別人的神情毫無抵抗力地轉成羞澀,往他臂彎裡躲去,夜天凌環著她,嘴角掛著絲調侃的微笑。卿塵嗔他一眼,靠在他懷中,「四哥,過些時候我送你樣東西,或者也能彌補一二,只是要費些時日。」

  夜天凌低頭問:「什麼東西?」

  卿塵微笑道:「先不告訴你!」

  夜天凌倒也不追問,只看著她清澈的眼睛說道:「能換得你在身邊,莫說什麼兵權,即便傾盡天下又如何?」

  淡淡一句話,直撞入心湖,傾覆了神魂。卿塵心裡湧起前所未有的痛快的感覺,眉一揚,如他般傲然說道:「我可為你深閨添香便能同你披荊斬棘,你娶了我,定也不負天下。」

  夜天凌眼中一波,轉而笑說:「這樣的女人也只有我敢娶,別人誰要?」

  卿塵不服抬頭:「你不要,總有人要!」

  夜天凌臂彎一緊,緩緩道:「他敢。」

  卿塵見他那霸道,卻開心不已,揚聲清笑,夜天凌也抑不住,笑了起來。

  笑聲依稀,穿窗而去,連走過外面的晏奚都感染了幾分,不禁咧開嘴,只覺暮春熏然,人生如斯,竟是無比的美好。

  天機府是夜天凌每日必到之處,今日同卿塵一併前去,正巧冥執自外回來,帶了他前幾日要的東西來,問道:「殿下看看這些可夠齊全?」

  夜天凌接過來翻了翻,往案上一擲,面上竟帶了幾分薄怒:「混賬東西,竟至如此無法無天!」

  卿塵伸手拿來,見都是些官員欺民霸世貪贓枉法的罪證,有些當真出人意料的可惡,也難怪夜天凌動怒。

  陸遷他們已看過了,說道:「殿下,戶部不整國將危矣!我等雖知閥門腐朽有官必貪,卻誰也不想到了如此地步。」

  夜天凌眼光微利:「我此次將兵權暫放,便是要騰出手來拿這個毒瘤開刀。」

  杜君述問道:「殿下終究是將兵權交了?」

  夜天凌點了點頭。

  「那殿下之後打算從何處動手?」左原孫問道。

  「便從這些人身上。」夜天凌指著案上,冷冷道。

  「為不惹人注目,殿下還是不出面的好,」杜君述道:「也最好不要從戶部查起,否則恐怕千難萬難。」

  「那便從軍餉查。」卿塵將手中東西放下,淡淡說道:「查軍餉,一查一個准,既面上在兵部已經放開手,便正好由兵部來,借刑部的手整頓兵部,從而往戶部插。」

  杜君述道:「軍餉也不是沒查過,但因為根還是在戶部,別說下面官官相護,就是皇上那處似是也沒那麼大的決心去動,之前也整過幾次,都只能點到為止。」

  「這次能走的遠些。」卿塵鳳眸微挑:「事情一定要從神策軍營裡起,鬧大了到皇上那處,現在皇上正盯著兵權,一定會順水推舟。」她點了點案上的紙頁:「至少這些,到時候一個也跑不了,而此事的關鍵在於可以動他。」

  「他?王妃是指……」陸遷看過來問。

  「嗯。」卿塵點頭:「人人自顧不暇時,是最好的時機。」

  「倘若他自己將兵權交出來呢?」陸遷道。

  卿塵笑著搖頭,看向夜天凌:「還是那句話,我賭他不交。」

  夜天凌道:「軍餉不得嚴整,以後的硬仗就更難打,正好借此時機一併辦了。」

  說話間南宮競、夏步鋒等夜天凌手下幾員大將求見。夏步鋒進門幾乎連禮數都忘了,只問道:「殿下,您這是何故放了軍權和兵部的事?」

  夜天凌掃了他一眼:「嚷什麼嚷?帶了這麼多年的兵,還是一副急躁性子!」

  夏步鋒打仗是難得的猛將,但天生性急率直,為此也沒少遭夜天凌斥責,當下沒敢再作聲。

  南宮競這些事上比夏步鋒要穩當,但也存著疑問:「殿下,您放了軍權和兵部的事,神御軍將士們聽誰的?」

  夜天凌淡淡道:「聽你們的。」

  南宮競錯愕,隨即便恍然,鄭重道:「我等定不負殿下所托。」

  夏步鋒問道:「殿下,那北疆的事要等到什麼時候?」

  夜天凌負手立在窗前,說道:「若我所料不錯,過不久諸侯便會有自行請撤的折子來。屆時若處理不當,他們必反,如今業州、定州、燕州、景州、肅州這幾處尚都在北晏侯控制中,此時興兵怕是事倍功半。」

  左原孫點頭道:「戰火方平,國本空虛,大江沿岸今春又有洪災,似乎不是時機啊。」

  陸遷道:「此時若削藩,的確勝負難料,弄不好前功盡棄。」

  左原孫斟酌道:「若能拖到明年,業州等便無大礙,只是燕州……殿下,那柯南緒恕我無能無力。」

  夜天凌看他道:「柯南緒此人和你並稱雙絕,看來很快便可一見高低了。」

  左原孫閉目一笑,卿塵瞬間從他眼中看到了閃逝而過的痛恨,那樣閒灑通淡的人身上露出的令人心悸的冷厲,那一刻冰寒,竟是殺氣。然而左原孫的語氣仍是平靜的:「殿下可有想過,若是朝廷硬要此時削藩,該當如何?四國諸侯,尤其是那北晏侯,怕是也早也耐不住了。」

  旁有制肘,胸有良策而不知是否能以得行,窗外明媚的春光在夜天凌臉上投下分明淺影,卻有一道凌厲自他眼中透出:「他耐不住了?本王也沒耐心再和他耗下去了。數次與突厥之戰都因他從中作梗而難盡全功,他倒知道一旦沒了異族之患,諸侯國便形如雞肋,削藩勢在必行。此次便顛倒過來,先靖內後攘外。」他緩步站到案前,在那攤開的地圖上一點,修長手指沿北直上:「削藩的仗是必打的,早來便有早來的打法。安了內境直接指兵漠北,畢其功於一役,我要讓東西突厥一併再無翻身之日。」

  數人無語,都凝神在那圖上打量,南宮競看了半晌,說道:「燕州,易守難攻,怕是最難的一處,不過在這圖上還看不究竟。」

  夜天凌對左原孫道:「這些還得勞煩左先生。」

  左原孫微笑著看了卿塵一眼,道:「殿下還有……」卿塵忙悄悄搖頭,左原孫話鋒一轉:「還有時日,殿下便放心。」

  陸遷從圖中抬起頭來:「便是全勝,之後休養生息也大費年月。」

  杜君述亦道:「雖說不是不能打,但只苦了將士百姓們,實乃下策。」

  夜天凌眉峰微鎖,眾人不說,卻都清楚知道,握權,也是勢在必行的了。各自心中細細斟酌,前方後方,都得想最壞的打算,亦要十分穩妥才行。養精蓄銳,志圖高遠,等了許久的一刻,如今箭已在弦上。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12:46 PM

5、善惡悲歡其心苦

  度佛寺莊穆的鐘聲下了舟船便聽得清晰,山門迎面,鐫刻兩條石聯「暮鼓晨鐘驚醒世間名利客,經聲佛號喚回苦海夢迷人」。寺中主建築以迎面大佛殿為中心,依次排列在正對寺門的中軸線上,規模雄偉,整齊劃一。

  大佛殿闊達百丈的平台廣場,以白石砌成,左右各立了一幢高逾兩丈的鐘樓,安放著重達千斤的古鐘,這每日音傳四方的鐘聲便是自此而來。廣場四方除了四道石階出口外,分佈著以金銅鑄制的五百羅漢,睜眼突額,垂目內守,各個神態迥異,栩栩如生。廣場中心放置了一個大香爐,長年檀香不斷,瀰漫於整個佛寺之中,叫人行至此處便有出塵離世的莊緲感覺,心底自然寧靜。其他殿堂以此大佛殿及廣場為中心,井然有序的往八方分佈,林道間隔,自有一種嚴謹肅穆的神聖氣象。

  西方以大青石砌成八角九層佛塔,挺拔突出於山林之上,幾欲刺破青天。沿青塔後行,漸有僧捨掩映在山林之間,石道蜿蜒,漸漸收窄,兩旁崖壁依山勢而雕鑿成諸佛坐像,鬼斧天成,似是自來便生在這石崖之上。

  愈行愈高,路分為二,一面通往天家禁院「千憫寺」,點綴半山的一片青瓦殿院既是歷代未能誕育子女的妃嬪出家之處,亦是關押皇族待罪宗人的地方。一面沿路而上,有方丈院建於崖沿處,佛道行盡,眼前卻豁然開朗。

  蒼松翠柏,點綴岩層,禪院莊寧,菩提蔭綠。

  黃竹山捨中,一道月白色起暗雲的清淡素衣將那蒲團輕輕遮住,外罩的素銀淺紗綴著幾點細紋流瀉袖邊,朦朧中穩秀的長襟微垂,從容而淡靜。

  卿塵素手執杯,抿了一小口度佛寺獨有的「其心」茶,纖眉忍不住微微一掠。初沾唇齒的清甜,一縷送入喉間化做漸濃的悲苦久久不散,余留齒間尚帶著些酸澀,再一回味,卻仍是盈繞不覺淡香。

  百味糾纏,浸的人肺腑入境,半日不知再飲。真不知是什麼制的茶,竟將七情六慾都佔了去。

  敬戒方丈已年近九旬,壽眉長垂,靜坐在卿塵對面,要不是看向她時眼中透出一絲深睿的笑意,幾乎叫人當做了一尊化石,「王妃每次喝這茶都幾欲皺眉,卻又為何每次都要飲呢?」

  卿塵將粗木茶杯放下,杯中水清如許,若非一旗一槍浮了幾片枯葉,便只覺得是空置在眼前。她笑了笑:「方丈既知這茶苦的出奇,卻又為何要制?」

  敬戒方丈道:「老衲看王妃神情,這茶豈止是苦。」

  卿塵唇角微揚:「五味俱全,這茶品得說不得。」

  敬戒方丈展顏道:「此茶便是為知其味者而制,只可惜人們往往一沾唇便覺得苦不堪言,即便飲完也是勉強。這麼多年來,王妃是第二個喝過這茶後還願再喝的人。」

  卿塵一時好奇,便道:「敢問方丈,那第一個人又是誰?」

  敬戒方丈合什:「有緣之人。」

  卿塵會意,不再追問,只道:「茶中滋味,人間諸境,若眾生皆得其真,世間又怎會有佛祖?」

  敬戒方丈道:「眾生皆佛,佛亦為佛。」

  卿塵道:「佛上有進境,雲外有青天。」

  敬戒大師淡淡說道:「佛法無邊。」

  卿塵笑著揚頭,挽在脖頸後的墜馬髻穩穩一沉,那柔順的烏髮絲絲如墨,隨著她的笑動了動:「我不和方丈論佛,那是自討苦吃,我本不是信佛之人,再說便要褻瀆佛祖了。」

  敬戒方丈望著面前案上一方錦盒,說道:「王妃不信佛卻行佛之善事,資助度佛寺活人無數,如此信或不信,又有何關?」

  此時碧瑤自外面進來,對敬戒大師恭敬地一禮,在卿塵耳邊輕聲道:「郡主,信已經交給紫瑗了,她說想見您。」

  卿塵點了點頭,眼中靜靜的一抹微光淡然,對敬戒方丈道:「方丈這麼說,我還真是受之有愧,我非是善人,是救人還是害人,我心中只憑自己的善惡。便如當日我請方丈遣散部分百姓,善堂中不要養些不務正業的懶人,方丈怕是不以為然吧。」

  「阿彌陀佛!」敬戒方丈低宣佛號:「佛度眾生,所謂存者去者,是非公道如何評說?」

  卿塵微笑,站了起來:「打擾方丈清修,我該告辭了。下次再來還要叨擾一盞方丈的其心茶。」

  敬戒方丈平和一笑,合什送客。

  卿塵步入度佛寺後山鮮有人跡的偏殿,紫媛正跪在佛前,低首垂眸,虔誠禱祝,一襲淡碧色的絹衣襯著窈窕的身形,纖弱而柔美。

  卿塵沒有驚動她,輕聲走到她身側,微微閉目,香火寧靜的氣息縈繞身邊,悄無聲息。紫媛抬頭看向高大莊重的佛像,目帶祈求,忽然看到卿塵站在身邊,吃了一驚:「郡主!」

  卿塵淡笑道:「看你如此誠心禮佛,都不忍出聲喊你,許了什麼心願?」

  紫媛低聲道:「我求佛祖保佑郡主和四殿下,平安喜樂,長命百歲。」

  卿塵道:「多謝你了。」

  紫媛笑容中有些許的愁緒,垂下眼簾,卻欲言又止。卿塵看在眼裡,說道:「有什麼話便對我直說,何以如此猶豫?」

  紫媛輕咬嘴唇,突然跪下求道:「郡主,你能不能……放九殿下一條生路?」

  卿塵淡淡看著她,沒有立刻回答,轉身望向殿中佛坐金蓮,寶相莊嚴,拈指微笑處,那神情是看透世情的悲憫,芸芸眾生無邊苦海都在這一笑中,過眼如煙。

  她回身,緩緩問道:「紫媛,我讓你做這些事,你恨我嗎?」

  「不!」紫媛立刻搖頭:「郡主救了太后,救了我,亦保全了我們全家性命,恩同再造,我只會為郡主祈福,豈會有所怨恨?」

  「即便我要你害人?」

  紫媛抬眸道:「郡主不會害人。」

  卿塵輕聲一歎,問道:「他對你好嗎?」

  面對這一問,紫媛神情迷茫:「他若要對人好,能將人都化了,可他偏喜怒無常,轉眼就變成另外一個人,比地獄的修羅還駭人。我從來都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但我看得出,除了溟王妃以外,誰也入不了他的眼了。王府中的女子雖多,他也不過就是逢場作戲。他平常在人前那麼張揚的人,可我在府中常常看到他自己一個人待著,卻覺得他很孤單,很可憐。」

  卿塵抬手燃了香,靜靜奉於佛前,說道:「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我不想告訴你他都做過什麼,知道太多對你並沒有好處。有些事情,既然做了就必得承受後果,所種何因,所獲何果,都是他一手造成的,這或者便是他的業障。我要你做的事,自有它的理由,你明白嗎?」

  紫媛沉默了半晌,低聲道:「我明白。」

  「你願意?」

  紫媛點頭以答。

  卿塵眸中深色如同秋湖月夜,光華淡凜:「紫媛,抬起頭來,你真的願意?」

  紫媛抬頭看著卿塵,眼中有些憂傷,但卻並不能掩蓋肯定的神色:「我可以為郡主做任何事情,我求郡主饒過他的性命,只是因為這些日子以來眼看著他的痛苦,於心不忍,他畢竟……畢竟是我的夫君。但他若對郡主和四殿下不利,那便是我的敵人。」

  卿塵並沒有因她的話而欣喜,淺淺蹙眉,說道:「我並沒有想要他的性命,只因他早已生不如死。你回去吧,如果心甘情願,便照我說的去做,如若不然,我也不會怪你。」

  紫媛俯身道:「請郡主放心。」

  紫媛走了後,卿塵獨自在佛前站了會兒,才舉步下山。

  未至山門,她無意抬頭時在來往的香客中看到一個人。

  一個人,一身墨黑色的武士服,勻稱而修長的身形如劍,然而劍入匣中,鋒芒平斂。

  與往日長街奔馬的恣意放肆不同,他沿著青石台階一步步獨自走著,神情奇異的安靜。

  卿塵不由停下了步子,駐足在不遠處的大殿前。

  夜天溟原本看著大殿上方一片浮沉紛擾的青天緩步前行,忽然若有所感地扭頭。

  卿塵這一次沒有避開那雙眼睛,隔著人來人往,青煙繚繞,她看到了他,他也發現了她。

  芸芸眾生,浮塵過眼,熙熙攘攘,擦肩而過,如一幕幕無聲的畫面,輪迴眼前。

  聽不見紛擾與嘈雜,半幅紅塵,萬丈煙雲。

  一雙魅異而平靜的眼睛,一雙純淨而清銳的眸子。

  青山深處莊正的鐘聲遙遙傳來,夜天溟似是恍然驚醒,忽然眉眼一吊,那種妖媚的光澤剎那間從黑暗中迸射,明耀刺眼。他舉步往大殿走去,穿過了人群紛攘,幾乎是瞬時便到了卿塵面前,暗光異亮的眸眼一垂,「四嫂。」語調微長。

  溫熱的呼吸幾近眼前,卿塵羽睫輕揚,不露聲色的緩退了一步,「不想殿下也會上山拜佛。」

  夜天溟盯著她:「我也沒想到四嫂是吃齋念佛之人。」

  卿塵一笑:「吃齋念佛我做不來,不過上山叨擾方丈大師一盞清茶罷了。」

  夜天溟背著手側頭打量她,「方丈大師?他那裡只有苦茶其心。」

  卿塵想起方才敬戒大師提到的喝茶人,心中一動,說道:「其心何苦?」

  夜天溟細眸輕瞇,微光浮動:「其心皆苦。」

  卿塵道:「善惡其心,悲喜其心,苦樂其心,是非其心,其心百味,如何只有一苦?」

  夜天溟道:「百味如一,其心自苦。」

  卿塵道:「殿下的茶斟的太滿了,杯滿茶溢,百味難入,是以獨具其苦。」

  夜天溟唇角勾著抹似明似暗的笑:「觀一切境,若暄若寂,若物非物,若欣若厭。苦滿空溢,明心見性,見性成佛。」

  卿塵淡聲道:「大悟無言。」

  夜天溟道:「大悲無淚。」

  卿塵凝神看了他一眼,見他神情上有種異樣的東西如輕羽點水般一閃而過,人卻往前一傾,低聲在她耳邊道:「本王獨愛此味,時時心存惦念。」

  卿塵微微斜眸,兩人近在咫尺:「殿下既讀經論禪,想必也聽說過,無妄想時,一心是一佛國;有妄想時,一心是一地獄。眾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獄。菩薩觀察妄想,不以心生心,故常在佛國。」

  夜天溟突然仰頭哈哈大笑,神情狂妄,惹得周圍不少人往這邊看來:「佛國又如何,地獄又如何?本王難道還怕了他?相由心生,命由我立!」

  卿塵方要說話,突然見他從自己臉上收回目光往旁邊看去,原來卻是紫媛從度佛寺的大殿中沿階而下,想是在正殿上過香後,此時才下山。

  紫媛初時沒有看到他們倆人,只是低著頭步步緩行,待走到快近前猛地見到夜天溟,著實吃驚,停住腳步匆匆福禮:「殿下!」

  夜天溟轉身,「你怎麼在這兒?」

  紫媛輕聲答道:「妾身見殿下這幾日事多心煩,想來此敬香拜佛,求個吉利,只是不知殿下竟也在。」

  夜天溟望著她柔順嬌怯的模樣,抬手將她帶到身邊,言語聽起來格外溫存:「我倒不知你也有這份心,忘了該見過王妃了嗎?」

  被夜天溟挽著,紫媛略有些慌亂的抬頭看卿塵,心中「砰砰」亂跳,「紫媛……見過王妃!」

  忽然身邊暖氣撲面,夜天溟魅亮迫人的眼神在她面前一落,手底微微用力將她拉近,緊靠在她耳邊道:「你在發抖。」

  紫媛心中存著事情,不敢看他,只是柔聲道:「殿下……」

  「你在害怕什麼?」夜天溟繼續問道,神情有些陰鬱:「害怕本王嗎?」

  他陰晴不定的性情紫媛向來是知道的,定著心神回道:「紫媛怎會怕殿下,只是覺得殿下的手很涼,山高風冷,殿下出府該添件衣服,這樣一件單衣怎麼能行?」

  山風飄蕩,確實是有些涼意,夜天溟眼中暗鷙的顏色緩緩收斂下來,倒沒再說什麼。

  此時卿塵忽然對他笑道:「很久沒見著紫媛了,殿下若不介意,不如讓紫媛乘我的船回天都,我們一路也好說說話。」

  夜天溟聞言,深眸之中笑意蠱惑,襯在那張完美的臉上有種勾魂奪魄的美:「那麼便有勞四嫂了,改日請四哥四嫂來我府中宴飲,還望四嫂賞光。」

  卿塵靜靜說道:「多謝殿下。」

  紫媛暗中長鬆了口氣,夜天溟轉身離去時,卿塵已經伸手握了她的手,她掌心全是冷汗,「郡主!」

  卿塵道:「委屈你了。」

  紫媛緩緩搖頭,看著夜天溟遠去的背影,說道:「此後一生,我願為他抄經頌佛,只求若能贖那萬一的業孽,便也知足。」

  佛鍾如誦,山寺漸遠,卿塵與紫媛一路緩行,步出山門,佛界塵世交臨的一線,她駐足回頭遙望寺階高起。登山祈福求經的善客步步攀登,俯首低身,神情各異。大佛殿中釋迦牟尼的巨大尊像尚依稀可見,鎦金重彩莊嚴肅穆,深簷飛閣下繚繞在青煙之後。

  她微笑斂襟,飄然往山下而去,佛度眾生,偏偏又有多少輪迴難解,求佛不如求己,奈何世人苦苦執著,捨近求遠,難怪佛總是垂眸淺笑靜而不語了。


6、千帆過盡長江水

  禁宮北苑,擊鞠場上長桿飛月,球似流星,一片人馬奔騰。

  鶯飛草長春光明媚的日子,一年一度的擊鞠賽又到了近期。往年這時候,夜天凌若要擊鞠一般都去神御軍營,順便督促將士們練習交戰技巧,今年卻因為交了兵權,不願去招人眼目,便被十一拉來了這裡。他並不十分沉迷擊鞠之戲,只下場玩了兩局,便將球桿丟給侍衛,自去外圍觀戰。夜天湛已經連戰幾局,正想出場略作休息,縱馬和他並行,一邊說道:「四哥的球技是越來越厲害了,十二弟他們這回可輸得心服口服。」

  夜天凌翻身下馬,侍衛忙上前接了馬韁,他微微一笑道:「剛才若不是七弟配合得好,也攻不破他們的球門。」

  場內掀起歡呼,卻是十一帶球攻破了對方球門,夜天湛喝了聲彩,突然聽到除了場中的熱鬧外不知何處傳來陣陣喧囂。夜天凌正也聽到了,扭頭往開儀門方向看去。擊鞠場因在宮城外圍,離開儀門特別近,此時留意去聽,那些吵鬧聲便越發清楚。

  夜天湛召來侍衛:「去看看什麼事。」

  那侍衛領命而去,不多會兒小跑著趕回來:「啟稟殿下,神策軍的將士在開儀門前鬧起來了!」

  「所為何事?」

  侍衛答道:「聽說是因為軍中傳出了有人侵吞軍餉,將士們氣憤不過,要面請皇上聖裁。神策軍三品以下的將士差不多都到齊了,簡直就是……就是兵變!」

  夜天湛吃驚,帝都之中守軍兵變,這是自開國來從未有過的事,非同小可,腦中第一念頭便是神策軍既然如此,不知神御軍情況怎樣。扭頭往夜天凌看去,卻聽他問了一句:「溟王人呢?」

  侍衛道:「沒有見到溟王殿下,神策軍大將都到了開儀門,但還是鎮不住場面,已經派人去找溟王殿下了。」

  夜天凌微一點頭,夜天湛瞥見他的神情,心間驀地閃過絲異樣。雖說這位四皇兄向來遇事冷淡不驚,但做為統領軍務之人,這也太過鎮定了,他眼梢一挑,「事涉軍餉,憑幾員大將恐怕真壓住不住,四哥要不要去看看?」

  夜天凌已命侍衛退下,道:「神策軍向來歸九弟統調,此事應該由他處理。」

  「倘若神御軍也鬧起來呢?」

  「那便該尊請父皇聖裁。」

  這顯然是不打算插手,夜天湛心思敏銳,已將此事大概料到了幾分,「四哥言之有理,出了這等大事,想必九弟很快便到了。」

  正說著,致遠殿傳旨內侍匆匆尋來,傳天帝口諭宣凌王、湛王即刻入見。

  天帝這邊得報神策軍兵變,偏偏四處找不到溟王的蹤影,正龍顏大怒。尚書令殷監正早已被宣見,剛遞給夜天湛一個顏色,便聽天帝質問下來:「私吞軍餉,激起將士叛亂,你們兵部和戶部都幹什麼去了!」

  夜天凌和夜天湛分別領著兵部和戶部的職責,先行請罪。天帝刀鋒般的眼神帶過去,盯住夜天湛:「越來越不知收斂了,朕高官厚祿養著他們,他們還不知足,連軍餉都敢動,你給朕說說,想怎麼辦?」

  夜天湛不慌不忙,從容奏道:「依兒臣之見,此事非嚴辦不可。當務之急應先穩定軍心,對將士們承諾將此事徹查到底,然後從兵部始,清查戶部,絕不能有所姑息。將士激變雖觸犯天威,但若能借此清正吏治,則焉知非福?還請父皇息怒。」

  他這一番話讓在場幾人都意外至極。清查戶部,必然牽連百官,誰都知道湛王是朝臣仕族遮蔭的大樹,按道理他保還來不及,誰知竟主動提出清查。他這樣的態度,頓時將眼前火藥味甚濃的場面壓下去幾分,夜天凌不動聲色地便往他那裡看了一眼。天帝未作聲,目光中深帶思忖,臉色卻漸漸有所緩和,「照你這麼說,這是個得罪人的差事,該讓誰去查?」

  夜天湛道:「兒臣願為父皇分憂。」

  「哦?」天帝返身坐下,抬眸看想夜天凌,「你覺得呢?」

  夜天凌道:「兒臣附議。蠹蟲噬木,久必斷梁,碩鼠食粟,終可空倉,貪吏竊國形同此二。今天既可因軍餉激起兵變,日後就難免國將不國,請父皇降旨嚴辦。」

  天帝闔目沉思,稍後說道:「既如此,朕便將此事交於你二人。凌兒代朕去開儀門告知諸將士,軍餉一事,朕絕不姑息!」

  幾人退出致遠殿,夜天凌先行趕去開儀門。殷監正待他一走,便問道:「殿下,我們為何要自行清查戶部?」

  夜天湛遙望著夜天凌遠去的背影,神色靜如冷玉。方才夜天凌在殿中警鐘一般的話語,讓他心中頗有些不謀而合的感覺,但這場兵變的真正目的,恐怕遠非表面這麼簡單。「自己不查,難道等著讓別人一網打盡?」

  殷監正沿著他的視線看去,已有些明白他此舉的用意,卻又道:「可是如此一來,我們豈不是自毀長城?」

  正午驕陽照在夜天湛的朝服之上,嵌絲銀線輕微的光澤一晃同那白玉龍階的耀目混了去,恰如他眼底的一絲鋒利,「蠹蟲噬木,久必斷梁,碩鼠食粟,終可空倉。你沒有聽到這話嗎?不查才是自毀長城!告訴他們,若再不知收斂,就誰也別怪本王無情。」

  殷監正被他語中的嚴厲震得一頓,沒有立時接話。夜天湛似乎輕歎了聲:「欲速則不達,我們失策了。」說完此話,他淡淡一揚眉,眼光往開儀門方向瞥去,俊雅的微笑又回到臉上:「走吧,為時不晚。」

  無論何時,蓮池宮總是如此安靜,卿塵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沉木香的繚繞青煙婉轉直上,伴著靜垂的紗帳偶爾飄搖。

  凝眸看去,眼前每一棟金絲木樑上,都細細雕刻著幽美清蓮,鬼斧神工極盡精巧,千姿百態的深深鐫鑄了整座宮殿,歷盡數十年歲月卻沒有分毫改變。

  蓮妃合目靠在繡榻之上,清麗絕倫的面容依舊帶著遼遠和縹緲,透明的白皙,幾乎不見絲毫血色。

  接連病了多日一直不見好,卿塵將搭在她關脈的手指收回,擔憂的說道:「母妃……」這病分明是由心生。

  蓮妃微微睜開眼睛,搖搖頭:「陪我坐會兒,說說凌兒這幾天都幹什麼了?」

  卿塵淡笑了下:「看書,寫字,也練劍。還在王府裡四處走看,說好些地方他都不知道有那樣景致。」

  一抹慈愛在蓮妃眼角微暈,迎兒進來輕聲稟道:「娘娘,皇上又有賞賜來。」那祥和的神情尚未化成笑意,便在蓮妃臉上微微淡了。她只點點頭:「知道了。」

  迎兒又道:「這次是孫公公親自送來的,還有口諭說皇上今日晚膳來咱們宮裡用。」一邊將那賞下的東西呈給蓮妃過目。

  成雙一對玉光通透的翡翠鐲並同色蓮花玉簪,這是年前南使朝貢的貢品,極難得的成色質地,如此賞賜連皇后都不曾有,天帝竟將一整副都賞了蓮妃。

  如今似是不同往日,天帝不但賞賜頻頻,常來蓮池宮,更連晚膳都要到這裡來。

  蓮妃只看了一眼那些東西,便讓迎兒拿走,靜靜歎了口氣,對卿塵道:「如今凌兒有你,我便放心了。」

  卿塵說道:「母妃只要把身子養好,不必多慮掛心。」

  蓮妃眼中有些迷濛,輕聲道:「這麼多年,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凌兒,他是一步一步踩在刀鋒上過來的。這些年因著我,宮裡朝外多少人不待見他,但是他更難的還在後頭,你以後要多幫著他,也多勸著他。」話中說不清的一抹疼惜,混雜著沉積多年的愛、恨、傷、悲起伏沉寂,此時聽來卻似過盡千帆,落木蕭蕭,無限淒愴哀涼,彷彿已經無力再想再看。

  卿塵道:「母妃放心吧,四哥他心裡都清楚得很。」

  蓮妃咳了幾下,卿塵忙輕輕替她撫背,蓮妃卻握住她的手道:「卿塵,你記得一句,若有那麼一日你便告訴他,天帝……天帝待他還是不薄的,無論他要做什麼,千萬莫讓恨迷了自己的心。」

  卿塵一時間有些怔忡,夜天凌雖從未對人表露出半點兒,什麼都不變,就連那句「父皇」也從未私下改口,但他心裡恨著天帝。

  弒父之仇,逼母之恨,他那樣的人,若恨起,便會恨到深處吧。

  順風而上,船行穩健。楚堰江天塹平闊,江面之上船隻密集,兩岸坊間盛設帷帳,簷宇如一,繁華樓市,商賈如雲。

  凌王府的舟駕一路出宮回府,卿塵在船艙坐了會兒,便站往船頭。江風長起,吹得她衣衫飄搖,白江如練,遠遠能望到蒼茫天際,有如一線。她靠在船頭,沿著江岸隨意看去,突然覺得有什麼人在盯著自己,略一回頭,迎面橫陳江面的躍馬橋上,正有人勒馬佇立,往船上看來。

  眾多侍衛擁簇的中間,一人身著銀色武士服,貼身修長,襯著江上反射來的斜陽有些耀眼,幾乎看不清是何人。

  但卿塵很清楚地感覺到那雙眼睛,妖魅而邪氣十足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那種飽含侵略性的目光如影隨形,幾乎想將她吞噬。

  夜天溟,她淡眉微揚,亦凝眸看去,目光中隱著三分憐憫的傷感。夜天溟面色沉沉,煞氣濃郁,隔著江水長流,目光始終鎖定在她身上。

  不知為何,面對這樣的目光,卿塵卻突然想起度佛寺前,浮煙影中躑躅獨行的那個人。

  江水滔滔自倆人之間奔流而去,夕陽下空寂的青天,在帝都喧嘩的背後呈現出一片奇異的琉璃紫色,浮雲遊蕩在天底,如無聲的梵音縹緲繚繞,凡塵一世,糾結不休。

  每一次偶遇,每一次相望,她總覺得他那魅異的眸中隱藏著太多的東西,濃得彷彿可以燃盡一切。沉重的熾熱和灼烈總叫人不願去看,憎厭之後亦會湧起極深的悵歎。

  橋上行人見到夜天溟當中停馬阻路,只能趨避沿一旁通過。夜天溟身旁的侍衛遠遠見到凌王妃的風姿一時惑得出神,卻聽夜天溟厲聲呵斥:「勒馬低頭,再有偷窺王妃的立斬不饒!」侍衛們駭得急忙收攝心神,不敢出聲。

  船緩緩地穿過橋洞沿江前行,將「躍馬橋」三個大字拋在身後。

  江流漸遠,夜天溟與卿塵的目光亦同時消失在對視中,但卿塵知道他依然在看著這邊。她將目光投向天際,斜暉脈脈,已近黃昏。

  日暮之下,伊歌城漸漸籠罩在一片柔和的餘暉之中,雄偉的大正宮背倚高山,俯視著這片繁華的人世。

  卿塵瞬目歎息,如果所料不錯,夜天溟應該是剛從宮中出來。方才船隻路經開儀門時,神策軍的將士們雖已散去,但宮城四周重兵戒嚴,緊張的氣氛仍在,可以想見前時萬人擁聚、憤慨激動的情形。這一場兵變,不知夜天溟會作何感想。

  便在幾日前,鸞飛順利產下一名男嬰,母子平安。做了母親的她看起來似乎比以前多了幾分溫柔,然而她對夜天溟的恨並沒有因此停止,甚至更多了難言的決絕。

  冤冤相報,情緣孽緣,事到如今又會有怎樣的終了?

  上九河兩岸寬闊的街道旁皆是華坊高閣,王公府邸,不時見到仕族子弟縱馬馳樂,男子呵乎女子嬌笑交錯揚起,絕塵而去。王府船駕在棧頭停靠下來,卿塵舉步而下,正巧遇上鳳衍亦乘船回府。

  鳳衍邁步下船,老眉微擰,負手前行,似是有什麼事情想的出神,一時沒有看到旁邊是凌王府的舟駕。卿塵略加思量,主動招呼道:「父親!」

  鳳衍乍聞聲音,一怔,見是卿塵,隨即停步笑道:「王妃。」

  卿塵命碧瑤原地等候,抬眼看了下鳳衍身邊跟著的人。鳳衍會意,回頭道:「你們在此候著。」便同卿塵往一旁慢慢走去。

  浩蕩江水,輕濤拍岸。走了幾步,卿塵道:「父親,皇上往後還是有很多事要靠著鳳家的,些許事情何足為慮?」

  鳳衍花白的眉毛微動,他也是剛剛入宮回來,天帝因神策軍的兵變餘怒未消,他和衛宗平皆遭斥責,同時得知天帝已派凌王和湛王平亂嚴查。他一路上正權衡此事,卿塵的話到了他心裡不知又打了幾番思量,自然品出箇中滋味。這話自然是實話,只是此時此刻,說話的人是他的女兒,凌王妃。

  鳳衍呵呵輕笑:「天恩浩蕩。」抬眼看卿塵:「大婚也有些日子了,凌王……可好?」

  這試探的一問模糊,卿塵報以淺笑:「殿下待我很好,請父親放心。這段時間朝事不那麼忙了,他正說要陪我回府探望父親母親呢。」

  「哦,哦。」鳳衍點頭,卿塵清亮的鳳眸淡淡那麼一挑:「有句話,父親請多斟酌。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鳳衍何等城府,聞聲知意,但不露聲色,再行探問:「王妃這話是指?」

  「咱們鳳家。」答是答了,卻答非所問,讓鳳衍沒摸著半點兒確切的說法。鳳衍看過去,只見暮色下一張水波不興的淡顏,隱隱含笑。

  卿塵停住腳步,如今這關係,總還是要護著鳳家才行,畢竟面上有一份血緣在。鳳家已因夜天溟斷送了兩個女兒,她不打算做第三個。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12:47 PM

7、一池波靜小屏山

  暮春倏忽,一晃已是初夏時節,草木歷了暖風潤雨,鬱鬱蔥蔥蒼蒼翠翠地舒展開來,遮了驕陽當空,只灑下淡淡光影斑點,靜裡透著細碎的明媚。

  天機府前安沉崢峻的青巖穩穩牽了石橋,只一轉,便園色闊朗,一波蓮池陽光下反射出粼粼觳波,如金似銀,耀得人睜不開眼。睡蓮嬌嫩,粉白淡紅輕綴了幾點,含苞待放的依偎在那碧葉恬恬中,池魚錦麗,密密叢叢,花箭陰中喁喁細語,悄然可愛。

  左原孫立在門前,細柳依依綠蔭深處,一抹淡淡的輕羅煙色漸行漸遠,凌王妃臨去時那一笑似乎還在,叫人不由得也隨著她透出幾分笑意來。

  左原孫回身不無感慨地看了眼案前,卷軸寬密,盡覽山河格局,平鋪開來,將眼前一方屋子佔了小半去。由東而西,由南往北,繪的是天朝及四境軍機圖,山關海防,重鎮邊城歷歷在目。如今已到西北一片,便是這一角,卻也是最難的,還要再費些時日。

  圖中各處皆是一手清雋的蠅頭小楷,銳意微凌,傲骨放逸,行行點點如星火燎原,收攬這萬里疆原入畫。很難想像是出自那看似柔弱的女子之手,然她隨手指點細細而談,又叫他不得不信。再看那些書簡資料,已在他這裡堆了小山樣的一片,卷卷之上都留著頻頻翻閱的痕跡,不知凝聚了多少心思在其中。

  這些日子同心研究,將這圖中不足之處勘正彌補,竟都叫他也癡迷了進去,仿似當年揮手縱橫的心又回來了。左原孫笑了笑,這些都瞞著凌王,天機府中不准一人走漏此事。那日陸遷無意撞上,硬是被逼著發誓保守秘密。左原孫搖頭,認真往那北端幽薊十六州處看去,一時又陷入沉思。

  這軍機圖有左原孫相助,事半功倍,眼見便可完成,卿塵抿嘴淺笑,轉過臨水迴廊,迎面見白夫人同兩個女子自園中過來。

  她看到那兩人形容衣著,在一叢紫籐花前愣住了腳步,繁花投影悄然暗上心間,遮住了驕陽煦暖。

  風過,掠著幾絲淡紫色的飛花撲上逶迤綃裙,夜天凌的兩名侍妾千洳和寫韻見到卿塵,同著白夫人一起俯身行禮,話音略有些嬌媚,帶著點兒吳女的酥軟動聽,低眉柔順頗楚楚動人。

  大婚之後白夫人帶著闔府女眷叩拜王妃時似是見過一面,卿塵凝眸,打量過去,其後再未想也未見,更無人在她面前提起,她只當是忘了這倆人。

  這府中尚有人可以名正言順的分享她的丈夫,這個念頭帶給她一陣些微的不快。

  白夫人抬頭,見她遲遲不語,輕聲再道:「王妃。」

  卿塵將目光輕帶,投向奼紫嫣紅深處,蜂蝶翩躚叢叢花香薰人欲醉,她微微頷首:「起來吧。白夫人,你隨我來一下。」

  白夫人往身後一瞥,起身隨在卿塵身後去了。待到漱玉院,卿塵卻只坐著不語,眸中遠帶著窗外清碧一色的流水出神,直到碧瑤奉上兩盞泛著翠香的太湖雲峰,方抬頭問道:「她們倆人來府裡多久了?」

  白夫人想了想道:「千洳來的早些,有四五年了,便是寫韻,也服侍殿下快兩年了。」

  「這麼久了。」卿塵沒想到,一時無語。

  穿窗望去一道清流蜿蜒,極安靜的繞著那竹林,澄澈明淨。漱玉院中多流水,深深淺淺遠遠近近,珠玉琤琮,水聲襯了修竹茂林,總叫這院中帶著三分清幽的靜寂。

  白夫人說道:「說起來其實也不算早,像濟王、汐王府裡的,連子嗣都誕下了呢。湛王府中的靳妃,不是也有了身子?」

  「子嗣。」卿塵別過了頭:「為何她們這些年卻沒有?」靳慧前些時候有了身孕,她倒很想去看看,但想起夜天湛,卻又總有些猶豫。

  白夫人歎了口氣:「也不知殿下是怎麼想的,每次總會有藥賜下,為此還惹得太后很不高興。」

  卿塵淡鎖眉心:「殿下常去她們那裡?」

  白夫人道:「殿下每年最多也不過三五個月在天都,以前太后派女官催,他便去,只這次帶兵回來,卻半夜裡常都在書房,也許是太忙了吧。」

  卿塵聽了,修眉黛遠輕微地一挑,低頭啜了口雲峰,茶香裡細品,略帶著微渺的清苦。

  白夫人側面看著,那茶清裊的水氣在卿塵面上淡淡繚繞,整個人似是潛抑了一抹煙雲般的輕愁,浮光婉轉只略做流連便化在那深湖似的黑瞳中,繼而被週身的淡定所取代。倒不似是容不下,卻無由得比那些容不得鬧起來的還叫人心疼,她微微歎了口氣。

  待白夫人走了,卿塵便一直倚在窗口靜看著那片幽幽青竹。

  日前春時幾場雨後,竹林裡齊齊的冒出幾多嫩芽,細翠的清爽的破開了黑土,如今有力地伸展著。夜天凌喜歡竹子那份清傲,她喜歡竹子那份幽靜,倆人常常就站在這裡看著。他會從身後環著她,她靠在他懷裡。

  她輕微吐氣,將掠到腮邊的一縷髮絲吹開,心中若有若無的悵然,似乎又清楚地遠離了這裡,便如當初,迷茫而無助中暗藏的孤獨。

  如此盼望他懷抱中的安定,他淡淡的清峻卻熟悉的語氣,甚至他平靜到寂冷的眼神,那裡總有一點幽遠的星光在望向她的時候微微的將她攏住,告訴她,她屬於他。

  那樣的懷抱、語氣和眼神,可曾為另外的女人有過?

  她不知,她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正如他對她曾有的世界無從探尋。

  碧瑤見她在窗邊待的久了,忍不住上前道:「郡主,咱們園子裡水多,雖入了夏也總還是涼的,可別著了寒氣,否則我怎麼和殿下交待?」

  卿塵回過身來,問道:「你交待什麼?」

  碧瑤笑道:「殿下說了,郡主心血不足身上怕冷,我得多記著,旦有個不舒服唯便我是問的。」說罷添了杯暖茶過來:「前幾天郡主要的藥材送了來,要不要看看?」

  卿塵將茶盞輕叩著,說道:「先放著吧。」語中淡淡,不是平時的清靜,略帶倦郁。

  碧瑤跟她日子久了,多少也能摸到她的心思:「郡主,你若是不喜歡她們倆人,只消一句話打發出去便是了,殿下絕不會說什麼的。」

  卿塵皺略眉,淡聲說道:「打發出去嗎?一個王爺的侍妾,進了王府幾年又被送出去,定會遭盡冷眼閒言,怕是連家人都未必容她們。」

  碧瑤沉默了會兒,說道:「郡主行事向來果斷利落,怎麼今日遇上了這事,竟會心軟?」

  卿塵似是笑了笑,隱約在唇邊一掠便逝去,淡若浮痕:「事有可為不可為,這與果斷利落並無關係。同為女人,將心比心,又何苦如此為難?」

  這也是個道理,碧瑤倒再說不出什麼,只歎氣道:「那郡主這到底是怎麼了?」

  卿塵但笑不語,站起來走到書案前,漫無目地隨手抽了卷書,卻一翻,掉出張紙來,上面密密列著些人名。

  掃了一眼,目光落在幾個字上,郎中令李暄,說起來倒是個可用之才,只惜是衛宗平的門生,又投了溟王麾下,濁中難獨清,此次自是難免牽連了。

  不過兩個月,兵部原是溟王的人已撤辦了十之八九。查餉,自然跑不了戶部,夜天凌早將戶部摸的一清二楚,一根線牽起,雷霆手段步步緊逼,竟牽出了數百萬的虧空。一時間朝中官員人人自危,怕是不少人多日沒睡上安穩覺了。

  神策軍的叛鬧讓夜天溟在天帝眼中信任皆失,事情到了這地步便已足夠,卿塵默默看著這箋紙上娟秀的梅花小楷,當一個女人的愛被無視和踐踏後,曾經愛有多深,那恨便有多深。沒有人比鸞飛更瞭解夜天溟,她幾乎能猜出夜天溟的每一步動作,步步為營,先其而行。真正和夜天溟博弈的是鸞飛,恩斷義絕,她用這樣的瞭解將夜天溟慢慢逼向山窮水盡。

  卿塵合卷立在案前,心中一時空蕩無著,夏日蟬聲細細的吟唱著,此時聽起來格外的煩躁,「我去園子裡走走,你不用跟著我。」她吩咐了碧瑤,舉步走出房門。

  閒步踩過石徑,竹蔭幽林在陽光下細影斑駁,草木秀潤遠帶碧水三千,湖光濛濛。

  漱玉院中流水百轉,最終都聚在了這處望秋湖,湖水澄明如鏡,遙遙倒映著天高影淡,幽雅平和似是能洗淨人一身機鋒,滿心凡塵便落了碎淡。

  卿塵俯身下來,在這深靜的湖水中看著自己的影子,那樣切實,卻又隔著千山萬重。

  她將衣袖挽起伸手進水裡,陽光透了水波有些聖潔的光澤,腕上的碧璽折射了天水淺影,發出靈動的七色微彩。水波靜謐不見異樣,她頗有些沮喪地收回了手,坐在了湖邊。

  岸邊淺波打濕了繡鞋,在天青色的素淡中浸出一抹濃重的深意,更增添了其上花紋的繁美色澤,她索性赤腳弄水,纖裊白衣靜展於石上,似有流雲之姿。

  抬頭仰望晴空淡雲,風微過,雲帶逍遙,無拘無束。

  湖光一晃,孤單的影子旁多了個人,身形頎長,青衫磊落,夜天凌俯身問道:「怎麼一個人待在這裡?」

  卿塵回答道:「這裡清靜。」

  夜天凌一握她的手,眉梢微擰:「會著涼的。」不由分說便把她拎了起來。

  卿塵拉他:「陪我坐一會兒好不好。」

  她語氣中少見的央求的意味讓夜天凌微怔,他垂眸探到她眼波深處渺遠空濛的痕跡,點頭:「好。」尋了塊平石,挽她坐下。

  卿塵反手環到他身後,緊緊將他摟住。

  夜天凌低聲問道:「怎麼了?」

  卿塵只靠在他身上,過了會兒悶在他肩頭說道:「你是我的。」

  「嗯?」夜天凌將她的頭抬起來:「什麼?」

  卿塵揚眉,鳳眸微吊:「你是我的!」簡短字語,說的清晰。

  夜天凌薄唇無聲地揚起弧度:「誰說不是了?」

  卿塵在他的笑中盯著他眼睛,極認真地道:「誰也不准說不是,你的身,你的心,你的一切,統統都是我的。」聲音清雅、低柔,卻帶著分決然的味道。

  夜天凌從未聽哪個女人用這種口吻和他說話,微微瞇了瞇眼睛,打量眼前人:「怎麼,想霸佔著我?」

  卿塵點頭表示正確:「枕榻之旁豈容他人安睡?既然你娶了我,我嫁了你,你要是去碰別人,我就碰別人,你要是愛了別人,我就愛別人,你要是再娶別人,我就也另嫁別人。」

  夜天凌眼中映著淡淡波光一亮,猶如劍芒般攝人:「哦?那我倒要看看,有誰敢動我的女人?」

  卿塵從他懷裡掙扎出來站好,回眸對視著他:「你霸道。」

  夜天凌依舊坐在石上,雙手撐在膝頭,卿塵此時站在他面前,赤著腳,裙衫半濕,秀髮垂腰依舊不耐煩那繁複的釵鐶,散散瀉在身前,叫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模樣。黛眉清遠,翦瞳似水,垂眸時柔靜的閒定,閒定裡偏偏帶著一絲月華般的光芒,那光芒冷靜,有種清傲而從容的東西讓他感到異樣,異樣的不謀而合。

  依稀便從那時候起,這個來歷不明的矛盾的女人在自己心裡下了一道蠱,慢慢的,一絲絲的蠶食著他的心,直到他眼底心頭只容的下她。越只有她,偏又覺得她的一切都是迷,仿若曲徑通幽,每一轉都驚歎著,這一生都能讓人心醉神迷。

  他眼底饒有興趣地帶著抹笑:「我倒還真不知道,原來我的王妃這麼霸道。這樣的女人有一個就夠人消受,難道我還自找麻煩,再去招惹其他人?再者說,」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微微一抬:「我若做的到,你也要做得到。」

  輕言淡語連消帶打,去弭了一絲錚然,卿塵忍不住笑了,用一隻腳尖去觸湖水,夜天凌抬手將她扶住。

  卿塵自然而然的握著他的手,保持平衡,玩心忽起,突然用腳尖將湖水掠起,往他身上濺去。

  水珠在陽光下灑開道晶瑩的半弧,憑夜天凌的身手豈會讓她這小伎倆得逞,只往後一閃便讓水滴盡數落了個空,他仰面躺往那大石上順手輕帶,將她一把拖了過來。

  卿塵驚叫一聲被他穩穩地接在懷裡。夏日的溫度覆在石上,有股暖流在脊背上熨過,夜天凌淡淡說道:「怎麼,不信我?」

  「不是。」卿塵只回答了一下就撐起身子:「你怎麼躲的這麼快,以後不准躲!」

  夜天凌實在忍不住,笑道:「是你自己太慢,竟怪我太快,還真不講理。」

  卿塵眼中煙波輕橫,撇嘴以示懷疑:「怎麼可能躲得這麼快?」

  夜天凌悠然道:「人體經脈交錯牽連,牽一髮而動全身,這是最簡單不過的道理。你轉那小心思的時候難道不知自己手上在用力?」

  卿塵好奇地在石上趴下,享受著那微燙的溫熱,如同一隻收起爪子的小貓:「你教我啊。」

  夜天凌輕輕伸手輕撫她的秀髮:「你要學什麼?」

  卿塵道:「我不會的那些,還有箭術、劍法……很多的。」

  「很辛苦。」夜天凌淡淡說了句,執起她細長的手指:「這手還是彈琴的好。走,跟我去看看。」

  卿塵隨他一路往四學閣去,邁入室內,一眼便看到窗旁靜靜擺著張的古琴。她頗為意外,走上前去仔細撫看。

  那琴古樸,典雅中正,陽桐圓而為面,陰梓方而為底,天地方圓,陰陽召和。琴身前廣後狹,下喻六合,上應周天度,龍池為八風,鳳池聚四氣,腰腹法四時,五弦如絲,冰瑩潔長,凜然峻華中透著一股清逸之氣。她驚歎:「好琴!」

  「喜歡嗎?」夜天凌道:「本來說了要給你找來那張『一池波』,尋了小半年,方知那琴在江州席家收藏著,人家愛如性命怎麼也不肯出讓,也不好奪人所愛。不知這張你是不是中意?」

  卿塵將手指輕過琴弦,如龍吟低繞,似鳳鳴婉轉,帶出一道清越圓潤的弦音,只覺這琴一雕一琢如此契入心中,靜靜歎道:「很喜歡。」

  夜天凌笑道:「那我就沒白費心琢磨,還真想不到制琴有這麼多講究。」

  「你做的?」卿塵再次訝異。

  「怎麼,不像?」夜天凌嘴角淡噙著笑意,那笑中的聲音如山間清泉,澄澈動人,微微冷冽的閒淡中一絲鋒芒奪目,整個將她攝了進去,就像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毫無理由地沉淪。

  卿塵眸光映著他深溺的溫柔:「那這琴就來得珍貴了。」

  夜天凌笑了笑,說道:「琴還沒有名字呢。」

  卿塵略一沉吟,步至案前,展紙潤墨走筆寫下「正吟」兩字,其後書道:岐山之桐,斫其形兮,冰雪之絲,宣其聲兮。

  夜天凌立於身旁,一手挽了她纖腰,一手將她執筆的手握住,續道:巍巍之魂,和性情兮,廣寒之秋,萬古清兮。

  一柔一峻,一筆一鋒,淡淡的墨香中落在滑如春冰的竹箋紙上,神裡髓中,一絲不亂的清傲峻遠,鋒銳暗隱。卿塵微微一笑:「他們都說我的字像你的。」

  夜天凌看了看:「嗯,比初見的時候好得多了。」

  卿塵將筆放下:「你取笑我,不理你了。」

  夜天凌將她攬得緊緊的,笑說:「那你走吧,看你走到哪裡去。」

  卿塵又好氣又好笑:「你當我真的走不了?」

  夜天凌在她耳邊輕笑,淡淡卻又萬分篤定地道:「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把你抓回來,這一生一世你都別想。」

  卿塵在他懷中安靜下來,幽幽的歎了口氣:「四哥,只要你一日屬於我,我便不會走。」

  夜天凌不語,若有所思,以一種深靜的眼光凝視她,很久。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12:48 PM

8、亂生春色本無意

  凌王府,前庭一色的水磨青石地平整寬闊,綠樹成蔭。一個內侍快步出來,步履慌忙,走得甚急。

  夜天凌剛從外面回府,正將馬韁丟給侍衛,那內侍見了他,忙收住腳步:「殿下。」

  夜天凌點點頭,隨口問了句:「幹什麼去?」

  內侍躬身答道:「白夫人遣小的速去請王御醫。」

  夜天凌眼底一動,站在階前回身:「什麼事宣御醫?」

  「府裡沒說。」

  王御醫是素來給王府女眷診病的,夜天凌擔心卿塵,入府便往漱玉院去。

  漱玉院水色寧靜,幾個侍女在灑掃殿院,卿塵卻不在,也無人知道去了何處。得知夜天凌回府,凌王府總管內侍吳未趕了過來。

  夜天凌問他:「王妃呢?」

  吳未垂手答道:「回殿下,王妃在思園兩位夫人那兒。」

  夜天凌有些意外:「怎麼回事兒?」

  「千洳夫人……懸樑自盡了。」

  夜天凌聞言眸中掠過隱隱詫異,吳未低聲道:「殿下昨日吩咐將兩位夫人送去別院,今日差人去請千洳夫人時便見夫人尋了短見。幸好發現的及時,王妃正在以金針施救。」

  「王妃怎麼說?」

  「什麼也沒說。」

  「知道了,你下去吧。」夜天凌淡淡道。

  吳未覷了覷夜天凌臉色,極冷,如高峰峻嶺,無動於衷。他躬了躬身,退出漱玉院,略一思索還是往思園去了,卻見白夫人掩門出來搖了搖頭。

  「怎麼,救不了?」吳未心裡一沉,問道。

  「人倒是救過來了。」白夫人朝屋裡看了一眼。吳未隱約聽到有人哭道:「王妃,千洳不敢奢求別的,只求能留在府中,求王妃別逐我出府。」

  一時間屋中似乎只有千洳的抽泣聲,吳未輕聲道:「說起來,王妃也不像計較的人。」

  白夫人掠了掠微白的鬢髮,說道:「依我看,王妃和殿下真是一個性子,那股子傲氣半點兒不輸。若是根本沒放在眼裡,還談什麼計較?」

  吳未亦愣愕,搖頭道:「我是看不明白了。」

  「只一樣是明白的,」白夫人舒了口氣:「我看咱們殿下對王妃可是著緊到了心裡。」說著眼角竟帶著絲笑,誰能想到會有這麼個人呢?

  倆人心領神會,同時看了看屋中。像是過了許久,一個低婉的聲音淡淡說道:「你願意留在凌王府,我也不會趕你走,但性命珍貴,往後不要用這種法子輕賤自己。你這樣做,先就對不起生養你的父母。再者,殿下身邊那些朝事軍務已夠他勞神了,不管府裡以前是什麼規矩,現在既然有我在,我不想有這樣的事再給他添亂。」

  千洳那柔軟的,帶著絲微啞的聲音淒然說道:「千洳知道,千洳可以永遠不讓殿下見著自己,只求王妃別趕我走。」

  極深地一絲歎息,那淡雅的聲音又道:「好好歇著吧。寫韻,你跟我來。」

  門軸輕響,卿塵帶著碧瑤和寫韻出來。見白夫人和吳總管都在,站下說道:「白夫人,差人好生照看著這邊,別輕待了。」

  白夫人答應著,卿塵回頭問寫韻:「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寫韻斂眉答道:「但憑王妃作主。」

  卿塵不語,蹙眉看她。寫韻一愣,頓時醒悟,以前的路是身不由己,現在生死去留,所有的都是自己說了算啊!她略有些激動,道:「寫韻想等……等千洳姐姐身子好了再走。」

  卿塵微微一笑,點頭道:「好,需要什麼便找白夫人取,牧原堂那裡我會書信過去。」想了想,又將手中那包金針遞給她:「這個送給你,你很有天分,以後好好學。」

  寫韻雙手接過了那金針,竟像是在夢中一般。

  天都最大的醫館,有著最好的名醫,牧原堂開醫科招弟子,是男女都可以入學的,難道她真的也可以去學醫術嗎?寫韻抬頭,正遇上那雙清澈的鳳眸,秋水瀲灩,潛靜裡帶著絲鼓勵的笑意,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能不能入了醫科還要看你自己,牧原堂也不收無用之人。回頭我叫碧瑤給你送幾本醫書過來,若有什麼不懂的可以隨時來問我。」

  寫韻俯身便拜了下去,語中哽咽:「多謝王妃!」

  卿塵挽手將她扶起來:「既然選了這個,以後定然還要吃苦,到時候別為今天後悔。」

  「寫韻絕不會後悔。」一聲堅決的回答,似是充滿了希翼,讓一旁的白夫人看得疑惑,眼前這雙向來溫順的水杏清眸竟是從未有過的明亮,她不得不承認這時的寫韻,是她見過最美麗的一刻。

  夜天凌負手站在窗前,看著遠遠水榭上杏黃的紗幔被微風揚起,金線繡成的細紋遊走在清淡的雲中,湖光瀲灩,倒映著琉璃般的天色。

  他的心思一時還沒自朝堂上收回,轉瞬又想了過去。殷家,竟如此根深勢大,千層萬層密不透風。虧空看起來查的一帆風順,但從上到下都有人護持得滴水不漏,竟沒有一個多餘的人能動。溟王的黨羽一一落馬,不過是湛王也樂得見此情形,順水推舟罷了。

  初時洶湧波濤如今化做細水緩流,更何況天帝也有了撤手之心。權傾百年的仕族閥門,天帝要動他們也得斟酌萬分,一個不好,便是進退兩難的局。

  夜天凌眼底掠過冷芒肅殺,然冰冷如澌的神色卻在抬眸時微微一斂,明淡水色中卿塵沿著水榭靜靜走來,竹廊低影在她身後清遠曲折,迴繞湖中,如同一幅淡淡的畫卷。

  在夜天凌看向她的時候,卿塵似是無意抬眸,潛靜的一絲星光微銳,如水,幽幽一晃,掠過幾絲飛花飄旋在望秋湖上。

  「不去看看?」卿塵撫開緲縵輕紗走到夜天凌身邊,淡淡開口問道。

  「不必了。」夜天凌亦頗不在意地道。

  「那我便做主了。寫韻喜歡醫術,也頗有些天分,她想去牧原堂學醫,過幾天便送她去。千洳還是留在府裡,就依舊住思園吧。」卿塵轉身在旁邊坐下,輕咳了一聲道。

  夜天凌垂眸看她,輕輕將手撫上她後背:「為什麼?」

  他手心溫熱的順撫讓胸臆間的滯悶鬆緩許多,卿塵道:「千洳說,她來了凌王府四年零十一個月二十五天,你什麼時候去過她那裡,穿什麼衣服,說什麼話,她每次都記得清楚。她知道你不在乎她,但她可以記一輩子,她心裡存了你,忘不掉,只有你。對一個以死相脅的女人,我厭煩,一個哭著在我面前這樣求著的女人,我亦不喜歡,但我也無法拒絕的的請求:她可以不讓你見到她,只求留在這府裡。」卿塵微挑著秀眉將夜天凌深深打量:「我倒不知道有人這麼迷戀我的夫君。她既願意留在府中,也就不必往別處送了。」

  夜天凌靜靜回望她,唇角略揚:「枕榻之旁,豈容他人安睡。」

  卿塵一笑:「所以你把她們送走?如此便能將之前都抹煞嗎?我不在乎你曾有千嬌百媚奼紫嫣紅,我要的是,此後你只屬於我一個人。」

  「在我眼中,你已是千嬌百媚奼紫嫣紅。」夜天凌的手輕輕沿著她的耳側撫過,說得極輕,甚至帶著一絲漫不經心地隨意,如同一道冷冽的清泉微轉,劃過心扉。

  卿塵回頭嫵媚一笑,淡淡容顏暈著絲淺緋,在夜天凌黑瞳中央映出一抹桃色清艷。她抬手將髮絲理順,「好了,這府裡上下,難道我還管不了了嗎?」

  夜天凌將她掠著髮鬢的手捉住,手指在腕處滑下挑起那串剔透的冰藍晶,突然問道:「為何帶著這個?」

  卿塵素手微垂,那冰藍晶自腕上脫下,掛在夜天凌指尖晃了晃:「這個又叫做海藍寶,含地、水、火、風四大元素,具有強大的治療淨化和靈通力量,是最具療效的晶石,尤其對應人體喉輪。早晨喉嚨不太舒服,便隨手拿來帶了。」

  夜天凌神色微怔,似是出乎意料,沉聲道:「這是殷氏閥門的珍寶,湛王妃的信物。」

  卿塵不想他竟知道此物由來,微微垂首,卻突轉而揚眸看他,笑說:「你在吃醋?」

  夜天凌指尖微鬆,冰藍晶落往花梨木案上,他順勢將她下巴輕輕捏住,依然用那低沉的漫不經心的聲音說道:「是又如何?」

  卿塵臉上綻出狡黠的意味,似是極得意,孩子般的笑著。她將夜天凌腕上的那串黑曜石勾過來:「那你把這個給我,我以後就再也不戴這串冰藍晶了。」

  夜天凌反手握住她:「你對這串珠很感興趣?」

  一如往常的清冷淡然,深不見底的眸中卻掠過洞穿人心神的幽光,那樣深銳的探究,叫卿塵不由得垂眸避了開去。「我有嗎?」她矢口否認。

  「你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著這個發呆了。」

  「我喜歡。」卿塵道,卻沒聽到夜天凌說話,一抬頭,見他只靜靜的看著自己,一言不發。

  卿塵扭頭望向窗外,眉宇間如那渺遠的靜湖煙色,籠上了一層輕愁。極輕的依稀蹙眉,幾乎未來得及在眉心留下一絲痕跡便逝去了,卻叫夜天凌看得如此清晰,心底深處濃濃一窒,眼中鋒銳不由得便換做了淡淡柔憫。

  隔了稍會兒,夜天凌清冷的聲音在卿塵耳邊響起:「不想說可以不說,若想要什麼便直接告訴我。」他將那串黑曜石取下遞給卿塵:「放在你那兒也是一樣。」

  誰知卿塵卻搖頭:「我不想要。」夜天凌微微詫異,卿塵又道:「至少現在還不想要,放在你那兒也是一樣。」

  夜天凌蹙眉,卿塵卻微微笑著,取過銅鏡,反手抽下發間的簪子,髮絲如瀑,襯在雪白輕絹上,黑白分明。

  夜天凌扶在她肩頭的手順勢接過玉梳,替她梳理著長髮,髮絲帶著若有若無的清香錦緞般垂瀉在他指間,這種溫涼的感覺異常熟悉,隱約在靈魂最深的地方多年前便有過如此景象,一絲一梳,久遠而宿命的糾纏。

  「卿塵。」夜天凌看著鏡中淡影成雙:「我們是不是,這樣過了很久了?」

  銅鏡微光,映著繾綣柔情似水,卿塵揚起笑顏:「嗯,很久了。」她認真的說道。

  聽著這頗帶點兒傻氣的答話,夜天凌薄唇優美而舒展地揚起,整個人似是籠在了一層異樣的柔軟中。

  卿塵微微垂眸,窗邊風淡,遠遠送來水的氣息,夜天凌方才提到殷家時的一抹神情卻浮現在眼前。極複雜的眼神,他不僅僅因那串冰藍晶而不滿,是六部之中夜天湛的手段開始顯現了吧。

  她沿著那水榭遠遠的望出去。浮光掠影淡籠著如煙水色,若是植上荷花,倒有幾分像湛王府中閒玉湖,想必輕粉玉白露珠凝翠,閒玉湖中的荷花今年也是開得極好。領仕族之風騷,聚天下之賢德,夜天湛豈會容人動搖了那些閥門的根基?他與夜天凌,之前還算攜手對抗溟王,待到道路漸清,恐怕便再也沒有理由齊心協力。

  卿塵將目光投向清遠的一片天際,看似溫潤,看似清冷,這兩個人,卻是誰也不會輕易罷手。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12:50 PM

9、等閒變卻故人心

  入秋過了幾日,日頭依舊似火的炙熱,風中似是偶爾帶了幾分微涼,卻被曬得不及一轉便全無了蹤影。倒是空氣中浮動著草木乾燥的氣息,不時送來身畔,叫人覺得還真是晚夏近秋了呢。

  衛府寬逾數畝的庭院,南麓珺白石砌得一片頗具崢嶸之態的假山將西北角佔了大半,奇花異草間引水而下的一幅水瀑濺著珠玉飛瀉,飛閣建簷,有高亭成臨淵之勢,俯瞰之下山水並成美景,可謂煞費苦心。秋風帶著高爽水意蕩入掩在樹蔭影裡的相府居室,衛宗平卻正著惱。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讓你膽子別那麼大,你倒好,如今兵部到戶部兩面查下來,你還來和我商量什麼?趁早自己去投案痛快,省得丟我衛家的人!」那聲音抑著怒氣,連著燥熱的空氣一併沖衛府大公子衛騫去了。

  衛騫扭頭避了避老爺子的大怒,手裡拿著塊雕坐佛的玉珮扔著把玩,卻拿眼覷著母親。衛夫人瞪他一眼,說道:「老爺,話不能這麼說,騫兒可是咱們的親生兒子,哪有不管的道理?」

  「管?」衛宗平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管的好兒子,上次他做下天舞醉坊的事,湛王和鳳家雙雙盯著不放,若不是我著人咬死了郭其替罪,你今天還能見著這個兒子?他倒好,非但不知道收斂,反變本加厲的放肆,弄出這麼多虧空來,你叫我怎麼管!」

  衛夫人道:「不就是幾十萬的空缺嘛,咱們又不是拿不出來,補齊了不就得了。」

  「婦人之見!」衛宗平叱道:「那也得由你補得進去!你知道這次是誰在查?那殷家身後又是誰?怎麼補?」

  衛夫人急道:「又不是就咱們一個挪用,自上而下朝裡多少人都這麼辦,怎麼偏偏就騫兒這裡查得緊!」

  衛騫將手裡坐佛一扔,不耐煩的彈著身上精製的雲錦長衫:「戶部也不是整過一次了,我就不信,這次還能往死裡整?」

  衛宗平冷哼一聲:「這等事落在凌王手裡,什麼時候見過輕辦的先例?朝中唯一能抗得住他的便是殷家,咱們同湛王歷來便是兩邊,哪一個能讓你好過?你當這還是太子在的時候?」

  提到太子,衛夫人便想起慘死的女兒,哭道:「我不管,老爺,我已經沒了一個女兒了,這個兒子說什麼你也得想辦法。」

  這一哭更是填堵,又不好斥責,衛宗平緊著眉頭想,戶部這虧空查的確實蹊蹺,明明天帝都有收手的勢態,偏唯有衛家被盯著不放,說不得還真得從湛王那裡尋出路,凌王處是想都別想。卻聽外面侍從稟道:「相爺,殷尚書來了,見不見?」

  「哦?」衛宗平倒一愣:「請去前廳奉茶,我稍候便來。」

  「老爺,這殷尚書此時來,會是什麼事?」衛夫人不禁停了啜泣問道。

  「我如何知道?」衛宗平敲了敲長案:「來的真巧啊!」

  「不管是什麼事,老爺便從他身上想想辦法,說不定便有轉機?」衛夫人急忙叮囑:「對了,前幾日秦國公夫人倒提起件事,那殷家小姐已到了出閣的年紀,老爺若覺得殷家肯鬆口,不妨這事上拉攏著他們,倘真成了親家,他們難道還見死不救?」

  衛宗平點點頭:「待我先去見見他再說。」

  客廳裡殷監正品著上好的凍頂烏龍,貢窯冰紋白玉盞,微微的潤著抹茶香。剔透白瓷襯著橙明,觀色已是一品,入口香久而醇回,清中帶著三分綿厚,是南王今年新來的春貢,宮裡有的也不很多,衛府卻是拿來待客用的。

  他瞇著眼往那三腳檀雕鑲青石的低架上看去,一尺餘高的珊瑚樹成對擺著,天然奇形襯在正紅的色澤裡極為搶眼,映得近旁幾件玉雕都沒了光彩。但若近看,便知那是整塊翡翠琢成的青瓜纏籐,但看瓜下嘻戲的孩童眉眼傳神栩栩如生,手筆定是出自「一刀齋」的刻功。單這幾件拿出去已是價值不菲,更不要說其他陳設,這主人還真是奢華不斂的人呢。

  想衛宗平當年若不是力保天帝登基即位,相臣中也輪不上他,卻也就是這一注押對,贏得半生富貴。殷監正忍不住捋了捋頜下微鬚,在朝為官是務必要選對了主子才好。一抬眼,見衛宗平邁進門來,起身拱手迎了上去,「衛相。」

  「呵呵,叫殷相久等了。」

  「是我來得冒昧。」

  起手端茶潤了潤喉,衛宗平將茶盞擱下,開口道:「殷相此來……」卻正瞥見殷監正看了看剛奉茶上來的侍女,衛宗平會意:「你們都出去吧。」

  看著客廳的透花門微微掩上,殷監正一笑,聲音壓了壓:「衛相,宮裡出事了。」

  「哦?」衛宗平只抬了抬眼,宮中若有什麼大事,難道他還會不知道?

  「今日皇宗司封了溟王府,溟王被軟禁在府中了。」殷監正沉聲道。

  「什麼?」衛宗平明顯一驚:「所為何事?」

  「謀逆。」沉沉二字,如重錘敲入衛宗平心裡,幾乎叫人一抖,這是重罪啊。聽殷監正繼續道:「說是溟王身邊一個叫紫瑗的侍妾在府裡發現了魘鎮祺王的巫蠱,那侍妾原是延熙宮的侍女,便入宮上稟了太后。皇上即刻便下令鎖拿溟王,皇宗司接著在王府裡搜出了紫金九龍朝冠和明黃龍袍,這不是謀逆是什麼?」

  衛宗平只覺得手心涼透,此事他事先竟毫不知情,立時想起最近溟王很是拉攏衛家,難道因此失了天帝的信任?想到此處,渾身一陣冷汗。見殷監正正看著自己,道:「你來告訴我此事,又是為何?」

  殷監正不慌不忙道:「七殿下常說衛相乃是元老重臣,向來行事明白,此等事情得同衛相多商量啊。」

  「七殿下?」

  「七殿下。」

  這是向來不算和睦,卻亦是不得不留心的主。自前些日子為眾人舉薦之後明明被壓制著,誰知不聲不響便扳倒了溟王,現在又分明是不計前嫌的行事。想必最近戶部的事也是握在他手裡,難怪只有衛騫身上查得嚴。湛王,看去一身溫煦風雅,處處透出的凌厲可真叫人喘不過氣來!

  衛宗平深深地飲了口茶,抑住心裡波動,識時務者為俊傑,他歎了口氣,轉了一下話題:「最近朝堂上諸事雜亂,人心惶惶啊!」

  殷監正卻像能知道他心思一般,「聽說衛相問過戶部的事?」

  衛宗平道:「還不是那逆子惹禍,著實叫人煩心。」

  「戶部裡怎樣,全在七殿下一句話。」殷監正笑道:「不過小事一樁,衛相大可放心。」

  「不愧是七殿下。」衛宗平終於下定了決心:「便請殷相先代為回話,改日我必當親自答謝。」

  殷監正領會了話中之意:「如此甚好。」

  衛宗平卻想起夫人剛剛所言,正好探問一下,便道:「聽說府上千金正當妙齡,不知可許了人家?」

  殷監正卻搖頭歎道:「別提小女了,都是被我寵的無法無天,婚姻之事也要自己做主,這幾日正鬧著呢!」

  「這是為何?」

  「天都多少英俊才少,她偏偏看上個不能招惹的人,愁煞我也!」殷監正倒不似做戲,看來是真的毫無辦法。

  衛宗平笑道:「小女兒家難免鬧鬧脾氣,不妨讓她和騫兒多去遊玩,說不定反而能成了一樁喜事?」

  「呵呵!」殷監正一愣,笑說:「說得是,說得是。不過若說喜事,皇后娘娘前幾日倒提起為七殿下納正妃的事,衛相府上的二小姐還未許配他人吧?」

  衛宗平聽出言下有意,說道:「皇后娘娘的意思……」

  殷監正笑道:「衛相,咱們兩家看來倒是真有兒女緣份呢。」

  倆人心照不宣,衛宗平極感慨地抿了口茶,湛王,眼下看來是最明智的選擇了!


10、紅宵帳底臥鴛鴦

  秋夜清淺,月色隱隱的籠在雲後,一片淡淡暗寂。

  溟王府中早已下了燈火,除了夜天溟禁押在內院,府中所有家眷都被集中在偏殿看守,進進重院悄無聲息,黑暗裡掩著沉悶的不安。唯有府外皇宗司守衛職責所在,偶爾能聽到長靴走動的聲音。

  夜已中宵,府中一道偏靜的側門處微微響動,一人悄然推門而入,週身罩在件黑色斗篷裡,連著風帽遮下整張容顏,絲毫看不清晰。

  幾乎是熟門熟路的入了內院,那人微微抬頭,廊前一盞若隱若現的風燈輕晃,在她蒼白的臉上掠過絲光影,眸中是片深寂的黑暗。

  院裡香桂墜了滿地,風過後,絲絲捲入塵埃。

  日日復日日,年年復年年,盛時花開飄香砌,零落又成泥。

  那人佇足,似乎看了看這花木逐漸凋謝的庭院,伸手將室門推開。

  秋風微瑟,隨著她捲入屋內,帶著片早凋的枯葉,吹得本已昏暗的燭火一晃。

  夜天溟卻還未睡,神色微見憔悴,抬眼處,一抹魅冶卻在燭火中顯得分外美異。見到來人,他略有意外:「是你?」

  那人將手中一個食盒放下,冷冷地注視著他:「不,是我。」她將斗篷的風帽向後掠去,露出張消瘦的容顏,映在夜天溟魅光微動的眼底。

  夜天溟長眉一皺,將她打量,突然神情大變:「是你!」

  「對,是我。」那人微微冷笑道:「很詫異嗎?」

  夜天溟眸中滿是驚駭:「不可能,你……不可能!」

  「你太低估鳳家了。」那人極冷地一笑,自食盒中取出一壺酒:「沒想到今日是我來陪你飲酒吧?」

  夜天溟此時已然鎮定下來,走到案邊再次將她打量,終於說出兩個字:「鸞飛。」

  鸞飛提壺斟酒:「殿下。」

  「怪不得他們事情策劃的如此周詳,原來是你。」夜天溟眼中陰鷙的目光驟閃。

  「殿下應該親眼看著我死才對。」鸞飛目光微寒。

  「你來幹什麼?」夜天溟心中暗怒,冷哼一聲道。

  「來陪殿下飲酒。」鸞飛面上卻帶了溫柔的神情,將斗篷解開丟在一旁。

  她身著一襲絳紅雲綃宮裝,其紅耀目,似血般濃濃婉轉而下,流雲裙裾襯得身姿俏盈,輕羅抹胸,長襟廣帶,似是整個人帶著回風起舞的風情,惑人心神。

  鸞飛托著酒盞,步步輕移,丹唇微啟:「君若天上雲,儂似雲中鳥。君若湖中水,儂似水心花……」

  歌聲妙曼,勾魂攝魄,夜天溟瞳孔猛地一縮,聽她說道:「殿下,你可記得這支《踏歌》舞,在這府中的晏與台上,你見過的。」低低的聲音,幽迷而怨恨。

  夜天溟卻似乎已被魘住,癡癡的看著她轉身,起舞。

  鸞飛回眸一笑,笑中透著刻骨纏綿的寒意:「像嗎?穿上這身衣服格外像是不是?我從七歲那年便看著你們倆,我學著她的一舉一動,她走路,她跳舞,她皺眉,她歡笑,只為了你多看我一眼,你看,是不是很像?」酒盞已托到夜天溟面前:「殿下!」

  「殿下!」秋波溫柔,是纖舞的呢喃擊在心頭。夜天溟一把將那盞酒握住,傾酒入喉,嗆烈灼人。

  鸞飛托盞的手帶來一陣幽香,羅袖滑下,露出玉白皓腕,夜天溟眼中似是跳過熾熱的焰火,瘋魔了一樣將她攫住,狠狠地吻了下去。

  紅唇輕軟,「纖舞!」他低喚,唇上卻重重一陣劇痛,瞬間鮮血長流。

  夜天溟猛地鬆手退開,迎面那雙眼睛如此強烈的憎恨,似是化做了尖刀,要將他寸寸割透。

  「很像?是不是?」鸞飛再問。

  夜天溟嘴角殷殷一道鮮血流下,陰鷙的目光帶著幾分狂亂,他忽然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像,太像了,可惜不是纖舞,永遠也不是,你是鳳鸞飛!纖舞死了,你也該死!你為什麼還活著!」

  「因為你說過和我同生死,共富貴。」鸞飛伸手將沾在唇上的血緩緩抹去,在燈下抬手細細審視:「我若死了,你怎能活著?你若活著,我又怎能去死?」

  唇間那抹血色將夜天溟一雙細長的眸子襯得分外妖異:「好,不愧是鳳鸞飛,所以你永遠不可能是纖舞!」

  「被人陷害的滋味怎樣?」鸞飛冷冷地問道:「被自己身邊的人出賣,即將一無所有。」

  夜天溟心底生怒,眼前卻突然一陣暈眩,「你……」他踉蹌扶了長案:「你給我喝了什麼?」

  鸞飛笑著,「你應該很熟悉,離心奈何草。」

  夜天溟愣了愣,似乎聽到了極好笑的事情,不由便笑出聲來:「你應該用鶴頂紅!我早就活夠了,纖舞死了,我活著又如何?」

  他身子搖搖晃晃,面前的身影越來越模糊,卻變得如此熟悉。紅衣翩躚,輕歌長舞,玉樓宴影,上陽三月新春時,風正暖,花正艷,娥眉正奇絕。

  「纖舞……」

  鸞飛靜靜看著夜天溟倒下,眼角滑落淚水,「我愛了你一生,隨了你一生,等了你一生,最後,你想著的念著的愛著的,還是纖舞。」她跪下來,伸手撫摸夜天溟的臉:「不過現在,你只能和我在一起,我們一起還了欠下的債,等見到了纖舞,我也把你還給她。」

  她執起那盞明滅不定的燭火,慢慢的劃過紗帳、窗帷,艷紅的舞衣在驟然明亮的火焰中帶出一道絕然的風姿。

  火起勢成,她在夜天溟用過的酒杯中斟滿,就手飲盡,輕輕念道:「常來夜醉酒,月下霓裳舞,胭脂玉肌雪,唇齒瓊液香,笙歌滿春院,橫波媚明霞,輕飛牡丹裙,臨水看君來。」

  秋夜風高,烈焰長飛,終於映紅了上九坊的天空。

  聖武二十六年秋,溟王謀逆,事敗,畏罪縱火,焚府自絕。帝詔,溟王出皇宗,除爵位,眷屬七十六人入千憫寺。

  溟王府一夜大火,如同當年東宮焚燬,風流落去,只剩下了斷瓦殘垣。

  因前幾日微有不適,卿塵一直便未進宮,再次踏入這殿宇連綿的宮闕,突然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似是一夜秋風,已換了世顏。

  宮闈生變,朝政紛亂,北晏侯虞夙卻恰在此時上了道稱病請撤的表章,如同夜天凌所預料,四藩趁隙欲亂,已是迫在眉睫。

  卿塵自致遠殿中走出,有些出神的立在那裡,御苑中不知何時開了盞盞秋菊,搖曳纖弱,素色如雪。

  她將手掌輕輕伸開,湛湛秋陽在指間映出近乎透明的瑩白,隱約可以看到絲絲血脈川流其間。

  或許這個身體裡真正流淌著的便是權臣閥門的血,憐憫亦或優柔如此的輕渺,翻手亦可覆雨為雲,將別人的命運傾覆於指掌。

  只是即便罪有應得,究竟誰有權利去審判,去懲戒,這審判與懲戒又究竟是對是錯?

  天帝膝下最小的瑞陽公主,正咿咿呀呀,由幾個常侍女官引著在苑中玩耍。

  遠遠看著那小巧的身影蹣跚學步,卿塵心底有一絲酸楚微微泛上。

  金簷丹壁的宮廷,在孩子眼中似是華彩溢美琉璃世界,不知等她長大後,歷盡紅塵萬丈,是否依舊記得這瓊宇仙境中曾有的嘻笑與歡鬧。

  多少人困布其中,為權癡,為情狂。鸞飛之癡狂,寧願與夜天溟同歸於盡,撇下尚未足月的孩子。

  遺書托孤,以身還情,以命抵債,卻又種下新的孽緣輪迴。

  她從未想問夜天灝是不是會原諒她,亦從未看到同樣的癡戀心碎,只因愛情的眼中只能容下一人,即便早知錯以終身。

  那孩子似是能感到母親的離去,終日哭鬧不休。卿塵無奈,只得同夜天凌商量去請夜天灝。

  許是血脈相連,孩子見到夜天灝竟然停止了哭泣,張開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著他。瞳仁烏黑清澈,映著雋雅面容蒼白如死。

  狠心棄子,她終究還是愛著九弟。夜天灝語出哀痛,卻當即入宮請求天帝准許收養嬰兒,天帝沒有追究只語片言,默然應允。

  鸞車離開宮門,駛在回府的路上。卿塵輕輕掀開繁華重繡的錦簾,秋陽下的街道,行人安恬,有父子、母女、夫妻,或行走,或交談,或叫賣,或閒暇。

  盛華風流的坊肆間,天高雲淡,迎面秋風颯颯。

  如此瑣碎而又平淡的生活,禁宮朱牆裡,卻是一片片刀光劍影。萬里江山錦繡下,亦是烽煙將起。

  回到府中,卿塵頗有些神不守舍地往天機府走去。雕花長窗半掩,幾人聲音傳入耳中。

  「此時若聯姻殷家,倒也並非全無益處。眼前殷家先提出嫁女,只不知殿下怎麼想。」

  「殷家既請馮老將軍來提親,殿下多少也會給個情面,究竟怎樣,待會兒問問便知道了。」

  卿塵心谷遽沉,然而推門的手已收不回了。屋中杜君述、陸遷等人見到她都是一愣,頓時停止了說話。

  氣氛微僵,白綃裙裾逶迤而過門檻,身後紫薇花正落了末期,飄零廊前。

  「王妃!」杜君述起身叫了一聲。

  卿塵強抑著心底翻騰,淡淡看了他們一眼:「殷家是湛王的直親,豈是嫁一個女兒便能改變的?讓馮老將軍回去告訴殷采倩,莫要一時糊塗,免得往後夫家娘家進退兩難。」語中微寒,說罷拂袖而去,留下諸人愣愕當場。

  苑中秋風落,黃葉滿地,一路踏碎在腳下,傳來枯枝殘葉紛紛斷裂的聲音。卿塵漸漸緩了步子,一股難言的孤單兜上心頭。

  她並不是責怪杜君述等人,他們有這樣的打算並沒有錯。皇族閥門,聯姻、娶妃、納妾,對他們來說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此時此地,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高貴的皇子而至天朝的帝王,哪個身邊不是粉黛佳麗如雲,百媚千紅無數?

  何況與殷家聯姻,若成,則勝算大增,若不成,則無非是犧牲一個殷采倩,凌王府中多了一個女人而已。

  只是對她來說,那不僅僅只是一個女人。將丈夫與她人分享,別人容得,她容不得。

  他是他們的皇子王爺,她,不過是誤入此間的一抹遊魂罷了。

  回到漱玉院,卿塵隻身靠在榻上,怔怔地瞧著紫綃雲紗帳。

  屋中很靜,他不在身邊,沒有人在身邊。隔著煙羅輕紗,眼前是錦席低案,雕窗畫欄,往日看似熟悉的景象突然變得如此陌生,陌生到恍惚,無依無靠的感覺一絲絲從心底滲透出來,逐漸包圍了她整個人。

  沒有歸屬感,也沒有安全感,彷彿自己不是自己,一片迷茫,一片惶然。

  她差一點兒就忘記了那樣的痛,什麼山盟海誓,什麼兩情彌堅,統統都可以在一句話中化做飛灰,這世上最脆弱的是愛情,最不可靠的是男人。

  或許無論到了何時,無論到了何處都是一樣。

  她苦笑著閉上眼睛,思緒紛亂繁雜,一時想到從前,一時想到以後,卻都空無著落,在這樣混亂的疲倦中,不覺竟昏昏睡去。

  夢中似睡似醒,依稀見到好多熟悉的人,然而週身都模糊,一個個的消失離去。伸手欲留,卻無論如何呼喊都發不出絲毫聲息,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物是人非。四處陷入陌生的暗潮,夾雜著孤獨、絕望、恐懼層層湧上如影隨形地纏繞上來。黑暗中彷彿有人站在面前,一雙寂冷的眼睛淡淡看著她,可是當她向他走去的時候,他卻漸漸消失在無盡的暗處。

  「四哥……」她似是聽到自己喊了出來,臉上冰涼全是淚水,身邊立刻有人叫她:「卿塵,醒一醒。」

  猛地自噩夢中驚醒,卿塵週身冷汗涔涔,只覺得心臟似是越跳越快,幾乎要破腔而出,只能撫了胸口喘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是掙扎的痛,那恐懼壓在胸口,久久不肯散去。

  夜天凌將她擁在懷裡,見她臉色煞白,急忙吩咐道:「傳御醫來!」

  「不要!」卿塵緊扣著他的手指,使勁搖頭:「我不要御醫!」

  「好,不要。」夜天凌對趕進來的碧瑤一抬頭,轉身柔聲安慰道:「沒事,只是夢魘著了,醒了便好了。」

  所有的東西滿滿地抑在心頭,卿塵見了他卻恍然如夢。淚水潸然而落,濕了面頰,濕了衣襟。

  夜天凌靜靜環著她,目光中隱約帶著歉疚和疼惜,輕輕替她撫著胸口,良久說道:「卿塵,你心裡究竟要裝多少心事,難道連我也不能說?我並不想要一個柔順隱忍的妻子,在我面前,你可以隨心所欲,怎樣都行。我要那個真實的你,曾經的,現在的,以後的,我要你的全部。我是你的丈夫,有什麼我不能替你承擔?只要有我在,你不必強迫自己堅強,你在想什麼,告訴我。」

  他的話語低沉在耳邊,引誘著卿塵心中所有的秘密,她俯在他的懷中,含糊不清地哭道:「我想回家,可是回不去,我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找不到家……」昏昏噩噩,斷斷續續,她也不知到底在說什麼,夜天凌卻一直認真的聽著,眼中慢慢由驚詫變為柔軟的憐愛,只是將她越發抱緊。

  紗帷清淺,曳地靜垂,朦朧中只見相依。

  碧瑤輕聲轉身出去,將趕來的御醫請去偏室暫侯,悄悄掩上房門。

  過了許久,彷彿所有的東西都在他溫暖的懷中化做一片輕鴻,淡淡飄遠。

  塵埃漸落,歸於熟悉的平安和清寂。

  卿塵耳邊傳來夜天凌低聲歎息:「清兒,上天何其眷顧,竟萬世千生將你送來我的身邊!」

  清兒,已有多久沒有人這樣喚她,卿塵驀然抬頭,正落入夜天凌柔情似水的深眸之中,他淡淡一笑:「對嗎?清兒?」

  卿塵只怔怔地看著夜天凌,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夜天凌撫過她微濕的面頰,語意溫柔:「怪不得你總是在意這些串珠,是我不好,從今後有我的地方便是你的家,即便回不去又怎樣?」

  他目中清光幽寧而深亮,燦若星辰,照亮了漫漫黑暗。一串黑曜石套入了卿塵的纖細的手腕,依稀帶著他體溫的,溫涼地圈上心頭。

  「你……不怕我走?」卿塵遲疑問道。

  夜天凌劍眉微挑,似是說的輕描淡寫:「家既在這裡,你要去哪兒?何況,你走了我怎麼辦?」戲謔調侃異於常日,顯然故意逗她。

  卿塵垂眸側首:「聯姻,你還有天下。」

  短暫的一陣寂靜,她聽到夜天凌緩緩說道:「我夜天凌此生只會有一個妻子,即便是江山天下,也不必委屈她去得。」不變的清淡的聲音,卻帶著絲不容置疑的凝重,如同一道盟誓鐫上心底:「我剛剛便是如此和馮老將軍說的,以後再有提親的人,咱們就還這樣告訴他們。」

  黑曜石沉光瀲灩,映在他深邃的眸中,卿塵在他的凝注下閉上雙眼,笑著,淚水卻如斷線之珠。

  情切至此,再復何求?即便前途是披荊斬棘又如何,這一生,已注定隨他。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12:53 PM

11、往來姻緣誰是非

  黃葉輕,暮山凝紫,雲影天高,秋色連波。

  北雁南飛攜了相思,是玉門關前征塵萬里,離人輕愁。

  湖光倒映山色,如淡筆畫出的清遠水墨,一絲釣線輕輕落入水面,蕩起幾圈觳紋,轉瞬又恢復了平靜。

  白衫如玉,不沾閒塵,紫竹長竿握在夜天凌手中極穩,不慌不忙的適然。

  身旁的十一卻終於有些沉不住氣,開口道:「四哥,不過被父皇訓斥幾句,你便躲來此處閒情釣魚?」

  夜天凌不語,只向他抬了抬手,十一無奈回身去看卿塵。

  卿塵立在他們身後亭中,正寫些什麼。此時收了最後一筆,將輕挽的衣袖放下,對十一一笑說:「來看看,我的字現在比四哥怎樣?這道手本若呈上去,皇上也未必知道不是他寫的。」

  十一起身,低頭一看,眉頭便皺起:「此時奏請去東蜀勘察水堰,四哥,工部又不在你職中。」

  「那便更該去看看,多知道些有什麼不好?」夜天凌淡淡說道。

  十一將折子放下:「父皇下旨撤北侯國為十六州,北晏侯興兵在際,你卻稱病連朝都不上。」

  卿塵衣袖一拂,不著痕跡地止住十一,輕輕搖頭:「四哥確實身子不適,前時在朝上不過硬撐著罷了,便讓他歇會兒吧。」十一一愣,卿塵將他手中的折子晾了晾收好:「幾句飭語雖非皇上親口所言,但是什麼份量,難道你不知道?」

  常年擁兵,居功自傲,多行專斷之權。十一冷哼一聲:「若不是四哥常年擁兵,哪來的他們在這裡安安穩穩地聒噪!專斷之權難道給這些連北疆是何等模樣的都不知道的人來行?」

  卿塵垂眸,眉梢無奈輕蹙。無論如何,此次他們是絕不會將軍功再拱手讓給夜天凌了,卻不知這軍情之險,是否也人人如他,看得清楚。

  溫柔看著夜天凌清雋的身影,想起他昨日回府時眼中的疲累,她心底仍泛起絲絲的疼惜。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推波助瀾,終究還是走了最壞的勢態,這世上又有幾人能在隱忍中等待最佳的時機?邊陲烽火難平,征戰連年,又將有多少將士英魂,埋骨他鄉?

  水面一聲輕響,一尾斤余沉的鯉魚隨著夜天凌手腕微揚吊上半空,夜天凌伸手將它從竿上取下,卻又隨意丟回湖中。長身而起,瞥了眼那折子:「撤亦反,不撤亦反,他們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十一弟,你不妨好好掂量一下這折子。」

  卿塵將石青披風搭在他肩頭,他眸光輕柔,望向她一笑。

  亦帶了多年的兵,十一思索一下說道:「壅水駐堰地處東蜀,下臨青州,西接封州,青州、封州,那是西岷侯重軍駐兵所在。」

  「對,」夜天凌負手北望:「一旦堰成,則可數日而截壅水,青、封兩州便在指掌之間。」

  「四哥是提防東蜀軍?」十一目光一沉。

  夜天凌深邃雙眸精光微現,帶著深思熟慮的沉定。

  西岷侯近年來聚蜀地精兵設東蜀軍,沿壅水諸州屯兵,其心昭然若揭。

  北疆一旦戰起,西岷侯退可入川蜀據守自立,進可與北晏侯聯手,由淵江穿壅水南下直逼帝都,兩面夾擊,實為心腹大患。

  湖州春汛一過,夜天凌便遣斯惟雲入蜀,暫停修堰導江的工程,日夜督造壅水江壩。左原孫也早已於數月前動身北上,此時已入合州。

  一連月餘,夜天凌抗著各方壓力一力拖延爭取時日,濟王、汐王、湛王卻聯手支持即刻撤銷侯國封地,殷家、靳家、衛家各處官員亦層層上表,甚至公然彈劾。

  天帝今日終究准了北晏侯的奏折,降旨撤北侯國,依南靖侯屬地之前例,分封為十六州都護府。

  聖旨不日即將到北疆,帝都六軍待命,兵馬暗集。

  天狼星動,是久違的兵鋒殺氣。

  夜天凌極冷地一笑,微微扭頭,馬蹄聲輕沿湖而來。

  夜天漓翻身下馬,將韁繩一丟,來到近前:「十一哥!你果然在四哥這兒。」

  十一仍在想著西北軍事,答應一聲:「何事找我?」

  夜天漓劍眉微挑:「母妃讓我找你進宮。」

  「哦?」十一併未在意他語氣中的異樣,隨口問道:「什麼事?」

  「似乎是……」夜天漓頓了頓:「要將殷家長女殷采倩賜婚與你。」

  「什麼!」十一猛地抬頭,夜天凌同卿塵皆盡愕然。皇子封王后開府賜婚雖是再平常不過之事,卻誰也沒想到十一的王妃會是殷采倩。

  「怎麼又是她?」卿塵不禁有些惱怒。前事方隔不久,殷家的女兒難道是急著出閣,人人可嫁?

  殷家曾向凌王聯姻之事少有人知,但十一卻清楚,一時哭笑不得:「胡鬧什麼!我找母妃說去!」

  「十一哥!」夜天漓攔住他:「是皇后的懿旨。」

  十一一怔,停下腳步。不論蓮妃,後宮之中蘇淑妃最受天帝寵愛,因此早惹得皇后不滿,常為些小事便招來斥責。蘇淑妃向來柔順,處處忍讓,皇后倒也不能拿她怎樣,但若在此事違抗懿旨,恐怕往後便有委屈可受了。

  夜天凌嘴角浮起一抹譏誚的冷笑,殷采倩要嫁的怕是十一身後的蘇家吧。仕族之中,蘇氏一族歷來最為清高,門庭嚴謹,一向同殷家生疏,自然是殷家最急於籠絡的對象。

  天家閥門,無論男女都逃不過這聯姻的命運。從天帝后妃三千到諸王妻妾,或娶或嫁,他不記得有哪個不是綜錯了門庭權位。思及此處,忍不住看了卿塵一眼,目光到處心中總有柔情似水,對於她,這個陰錯陽差出現在自己生命中的女子,他是無比的珍視。

  卿塵卻正不悅:「是殷家的主意嗎?即便是皇后,也不能強娶強嫁吧?」

  夜天漓道:「殷家事事都是皇后做主,聽說殷采倩不知為何被皇后招進宮中狠狠訓斥一番,隨後皇后便同母妃提了此事。」

  所因何事幾人心知肚明,十一對夜天凌苦笑道:「四哥,這真是陰魂不散。」

  夜天凌拍了拍他肩膀道:「稍安毋躁,先進宮看看情形。」

  十一雖隨性卻不魯莽,點頭道:「也好。」

  夜天漓陪十一進宮,十一心情惡劣,路上皺眉不語。到了宮門,夜天漓突然站住叫他:「十一哥。」

  十一在玉階之上回頭,夜天漓笑嘻嘻地對他說道:「你若不願娶殷采倩,不如我向父皇求旨賜婚好了,反正他們要的是聯姻。」

  十一劍眉微擰,「你娶她?難道你喜歡她?」

  夜天漓似是一本正經地想了想,笑道:「人長得不錯,脾氣嬌蠻了點兒,但想必應該比我那幾個侍妾有趣,我無所謂。」

  十一看他吊兒郎當的模樣,瞪了他一眼:「胡鬧什麼?」

  夜天漓自宮中出來,便已知這事很難有轉圜餘地,懶洋洋笑說:「蘇家畢竟是閥門之重,他們不會輕易罷休,這點你比我清楚。別的不說,單說應付這種女子,我可比你容易得多。」

  「你趁早打消這主意。」十一冷冷向遠處一望,秋風過,階前落葉微卷:「我已經想好了,北疆一開戰我便請命帶兵出征,到時候哪裡還有時間大婚,讓他們等著去吧。」

  這倒是個能拖延一時的辦法,夜天漓問道:「倘若北晏侯按兵不動呢?」

  「北疆這一仗打定了。」十一大步前行:「北晏侯若明日便起兵造反,我真還要多謝他!」

  滿階黃葉瑟瑟,又是秋來,夜天漓負手身後搖頭跟上十一,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

  聖武二十六年十月庚寅,北晏侯虞夙斬殺朝廷北疆鎮撫使,自薊州起兵。

  薊州守將皆盡歸附虞夙,唯有副帥常立不服叛逆,據理抗辯,終於激怒虞夙,被當場斬首祭旗,血濺轅門。

  虞夙謀劃叛亂已久,此次佈置充足,兩路叛軍趁夜奔襲,連取合州、原州、遼州。中軍至燕州與其謀士柯南緒所率兵馬會合,一路南下直逼肅州。

  肅州守將威遠將軍何沖率軍佈防抗敵,千里烽煙沖天,急報帝都。

  天帝詔告天下,出兵平叛,長定將軍南宮競率十二萬先鋒軍星夜馳援肅州。

  十一皇子夜天澈領十萬兵馬即刻入防幽州,迎擊西路叛軍。

  另有三十萬天軍集於平州,整裝待命。

  六軍待發,唯有主帥懸而未決。

  秋雨纏綿,淅淅瀝瀝已下了幾日,卻始終沒有停的意思。

  黃葉翩飛轉眼零落泥中,天地間灰濛濛一片,秋濃,已是寒意襲人。

  鳳府煊煌深苑金堂玉馬,兩尊石獅子被雨水沖刷得乾淨,靜臥在朱門兩側。卿塵沿那青石長階走下,凌王府的鸞車已經候在門前。碧瑤收起紫竹傘,打起車簾,待她上車便遞了暖爐過來。

  偎著手中一團暖意,卿塵閉目在錦墊上靠了會兒,車行漸遠,相府朱門已消失在連綿雨中。

  她嘴角突然勾起一抹淡靜的微笑,鳳衍,真是個不錯的對手。名門鐘鼎,多少風雨起伏,鳳家穩列仕族之首果然有他的道理。

  這一番密談似是父女敘話,實則明槍暗箭相互試探,最終做了一場賭注。

  賭局是這場形勢未明的戰爭,賭的是鳳家的去從。

  卿塵睜開眼睛,明淨的眸中掠過好笑的神情。聯姻,皇族名門以姻親交結,鞏固勢力,掌控朝政宮闈。而夜天凌這個王爺娶了她這個鳳家嫡女,卻仍與鳳家形同陌路。

  既然已成姻親,何必浪費?她笑了笑,鳳家畢竟是她名義上的親族,族人門生遍佈朝堂,根植深廣,很多事情可以事半功倍。無論如何,豈能容鳳家相助他人?

  眼前浮起夜天凌聽她說到鳳家時的樣子,漫不在乎極傲然地一笑,神情睥睨,似是什麼都沒放在他眼中。這問鼎逐鹿的遊戲中,他根本是想將這百年風流的仕族揮手抹掉,越是難為,他竟越是樂在其中。

  鳳衍分明是低估了夜天凌,不僅僅是鳳衍,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他馳騁疆場的鋒芒而不得其他。夜天凌的冷漠如一道利刃,無人能近其身。

  而這場豪賭中,卿塵唯一的賭注就是對他的瞭解。因為瞭解,所以毫不猶豫的信任,可以賭上她的一切。

  方才提到莫不平字時,饒是鳳衍穩如泰山亦忍不住驚詫萬分。何止莫不平,左原孫、杜君述、陸遷……這任何一個名字都足以令人側目。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凌王麾下又豈是只有精兵猛將而已。

  細雨輕輕打在鸞車之外,車中顯得格外寧靜。卿塵隨手掀開虛遮的垂簾向外看去,路上行人落落,此時的上九坊籠在雨幕中,風流清冷。

  十一出兵那日也是如此天氣,大軍齊發,整個伊歌城一片肅然。

  殿前請戰,堪堪避開那荒謬的賜婚,國事為重軍情緊急,連皇后也毫無辦法。

  卿塵隨夜天凌在城門之上遙遙相送,煙雨迷濛,不覺離人斷腸。卻看到十一回身向這邊一笑,彷彿天空又恢復了秋高颯爽,再看時,銀甲駿馬已率大軍沒入雨中。


12、心癡至此意難平

  卿塵正要放下車簾,依稀聽到有聲哭求自近處傳來。她奇怪地看去,原來是路過了湛王府,有兩個人正將一個女子拖往府中,那女子面容熟悉,竟是靳妃身邊隨嫁的侍女翡兒。

  「停車。」她對外面吩咐:「去看看什麼事?」

  翡兒正在兩個掌儀女官手中掙扎,一見凌王妃的車駕,喊道:「王妃救命!」

  卿塵步下鸞車,纖眉一蹙,低聲喝道:「放手,這成何體統?」

  那兩個女官見是凌王妃,忙俯身施禮。翡兒撲至卿塵面前,滿臉焦急:「王妃,看在過去的情份上,請您救救我們家小姐!」

  「出什麼事了?」卿塵伸手扶她。

  「府中一點兒小事,不敢驚動王妃。」一個女官趕在翡兒之前說道。

  卿塵淡淡瞥了那女官一眼:「我問的是翡兒,什麼時候要你回話了?」

  聲音清淡,目光中卻含著冷然的意味,那女官微微一震,不敢再說。

  「王妃,我們小姐要臨盆了,求您想法救救她們母子!」翡兒鬆手給卿塵磕頭。

  「為何不宣御醫?」卿塵問道。

  「王妃……王妃不准……」翡兒話說到一半,被身旁那女官抬手一掌摑在臉上,「胡說,還不閉嘴!」

  這些宮中出來的女官自幼在掖庭司中受教,專門訓誡侍女宮人,下手都十分狠厲,翡兒臉頰頓時腫起,人便跌往一旁。

  「放肆!」卿塵叱道:「在我面前也敢如此!」心中透亮,夜天湛三個月前娶了衛家的二女兒衛嫣為王妃,定是衛嫣容不得靳慧,趁她臨盆之際暗施毒手,翡兒情急護主想偷出王府求救,卻被掌事女官抓回。

  一股寒意自脊背而上,卿塵心底惱怒:「七殿下人呢?」

  「殿下朝事纏身,已有幾日未回府了。」翡兒哽咽哭道。

  「速去宮中宣御醫,將靳妃臨盆之事奏稟太后及皇后娘娘知道。」卿塵回身對侍從吩咐:「還有,將七殿下請回來!」

  那兩個女官臉色一變,事情奏稟到太后和皇后那裡,誰也不敢再做什麼手腳,一旦有事,都要擔上干係。

  侍從立刻去辦,卿塵狠狠瞪了兩個女官一眼,長袖一拂,顧不得碧瑤撐傘,便往湛王府中快步而去。

  殘葉蕭蕭,雨敲長窗,層雲陰霾,四處暗沉沉的叫人心煩。

  殷采倩在屋裡踱了幾步,往靳妃住處悄悄看了一眼,終於還是開口問道:「真的不讓人進去嗎?」

  衛嫣倚在榻前,撥弄著身旁的鏤空細籐花銀香球,頭也不抬:「不給她點兒顏色瞧瞧,這府裡還都當她是湛王妃呢。」

  殷采倩常來湛王府,靳妃一向待她親厚,頗有不忍:「萬一出事怎麼辦?」

  衛嫣揚唇冷笑:「那又如何?行事手軟便是給自己留後患,看看我姐姐便知道了,待嫁到十一王府,你也得好生記著。」

  一絲冷風透了窗縫襲來,雍容風流下的狠辣叫殷采倩心中微微一寒,自從衛嫣嫁進湛王府,與靳妃便是一山不容二虎。靳妃行事還算忍讓,但衛嫣卻處處咄咄逼人,若想當初太子妃也和她一般強硬,東宮或許便不是今天這個局面。她突然想起今日是為何事而來,急忙說道:「湛哥哥怎麼還不回來?你幫我和他說,我不嫁給十一殿下!」

  衛嫣精緻的面容之上微笑端莊:「好了,你也別鬧了,皇后娘娘的懿旨誰能說不?何況嫁做十一殿下正妃是光耀門庭的事,你還彆扭什麼?」

  明艷錦袖拂在案上,殷采倩柳葉眉一揚,不滿地站起來:「什麼光耀門庭?我幹嘛要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

  「十一殿下出身高貴俊朗瀟灑,那點兒不讓人喜歡了?」衛嫣問道。

  「他好,自有喜歡他的人,反正我不喜歡。」殷采倩嗔道。

  衛嫣抬頭看了看她:「都行了及笄禮,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那麼多上門求婚的公子,你看不上也就罷了,偏著了魔似的念著凌王,害得舅舅也遭母后訓斥。出身仕族,婚嫁繫著家族榮辱,豈由得你自己喜好?」

  殷采倩俏面微紅,眼前不由便浮起個桀驁的身影,那日看著他縱馬馳入神武門便再也忘不掉,像是刻了在心頭。她冷哼轉身:「姑姑為什麼就非要我嫁給十一殿下,你嫁給湛哥哥,難道不是喜歡他?」

  衛嫣責怪道:「胡說什麼,別人怎能同他相比,天都之中哪個女子不想做他的妻子?」

  話雖如此,眼中卻透出一絲悵然。只是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又是誰呢?溫潤之中的疏離,風流之下的落寞,又是誰能得他真心一笑?良宵新婚酩酊大醉為誰?宿立中宵獨自望月為誰?

  明明離他那麼近,卻覺得如此遙遠,完美無瑕的姻緣偏偏叫人無從看顧。

  心念之中一腔暗恨都轉到了靳妃身上,衛嫣狠狠地將手中絹帕一捏,白首鴛鴦圖扭曲在綠陽春曉中。

  門簾掀動,掌事女官匆匆進來,神色頗為慌張:「王妃,凌王妃派人將靳夫人生產之事上稟太后和皇后,還命人去請殿下回府了。」

  「什麼?」衛嫣怒道:「凌王妃?」

  「她人已往靳夫人那邊去了。」那女官俯身說道。

  「看看去!」衛嫣拂袖起身。

  雨打殘荷,在水面上濺起清冷波瀾。

  卿塵正走到靳妃住處,迎面衛嫣同殷采倩帶著幾個侍女趕來。

  「不知四嫂來了,有失遠迎!」衛嫣上前攔了去路,屋中依稀傳出靳妃陣陣呻吟。

  卿塵向她看去:「不敢勞動大駕,請讓開。」臉上雖淡淡笑著,眼中卻沒有絲毫溫度,幽深裡一星微銳直逼衛嫣眼底。

  衛嫣臉色一變,抬眼看卿塵立在階前。風雨蕭蕭中玉色紋裳輕飛,容顏似水帶著高華傲氣,如這灰暗的天地間一抹清色,飄逸出塵。

  這便是他牽腸掛肚的那個女人,連新婚之夜醉中都喊著她的名字!心底嫉恨翻騰,語出不禁尖刻:「四嫂又沒嫁到湛王府,何必來管這裡的閒事?」

  「我若是嫁進湛王府,說不定躺在裡面痛苦的便是你。」卿塵明澈眸底隱有怒色,惱她狠毒,絲毫不留情面:「一屍兩命,即便專寵於七殿下,晚上在他身畔你合得上眼嗎?」

  「我與殿下的事哪用你一個外人妄加揣測!」衛嫣怒到極點。

  卿塵玉容清冷,聲音隱寒:「靳姐姐若是有什麼不測,即便七殿下不追究,我也絕不會饒你!讓開!你是想讓我進宮去請太后,還是皇后娘娘?」

  「你……」衛嫣氣結,卻被殷采倩拉住:「接生嬤嬤不是候著了嘛,我們裡面坐著等吧。」說著對卿塵使了個眼色,似是讓她快些進去。

  卿塵一愣,不料她來打圓場,卻也不及多想,快步往靳妃房裡走去。

  殷采倩雖慶幸卿塵趕來救靳妃,卻心中亦百感翻雜。伊歌城中哪個女子不想嫁給夜天湛,偏偏她鳳卿塵不想,偏偏她要嫁給那個人,偏偏那個人心裡眼裡只有她。她好不容易等到及笄,想盡辦法相脅父親去凌王府提親,卻只換來寥寥幾句顧全場面的婉拒之辭。銀牙微咬看著卿塵背影,到底意難平。

  秋風驟緊,暮靄沉沉天暗。

  夜天湛翻身下馬將韁繩丟給侍衛,迅速往府中走去,披風輕揚,輕甲佩劍一路微響,步履匆匆。

  方至門前,室中隱約傳來一陣嬰兒的哭聲,他猛地抬頭,眸底憂喜難辨。

  「殿下,你可回來了!」衛嫣笑意嫻柔地上前迎他,親手接過披風,看到他這身裝束突然一愣:「這是……」

  「怎麼樣了?」夜天湛問道。

  「從清早到現在,急壞我們了,又不敢去催你回府。」衛嫣轉身接過侍女遞上的熱茶:「快先暖暖身子。」

  「你辛苦了……」夜天湛伸出的手突然停住,話音斷落,目光越過她肩頭凝滯在那裡。

  衛嫣回頭,看到卿塵舉步出來,夜天湛目光中泛起輕澀溫柔,全部落在了那白衣淺影之上。她端茶的手微微一抖,臉上卻強自留著笑意。

  剛剛掌起的茜紗燈下,卿塵一手扶著屏風,低頭對御醫囑咐著什麼。那御醫恭謹地記下,卿塵長舒一口氣抬眸望去,正遇上夜天湛熟悉的目光。她忽然微微一顫,眼前夜天湛長劍在身,戎裝束甲,墨色戰袍給他溫文爾雅的風華中添加了一抹罕見的肅銳,整個人如同劍在鞘中,深斂著秋寒。

  三十萬大軍虛待主帥,如今終於塵埃落定。軍情緊急,連日不眠不休佈置停當,即刻便要揮軍北上。

  天帝教子從不偏頗,自太子始諸王無人不曾身披戰甲歷練疆場。雖不是人人如凌王般威震四合,卻都是可用之才。

  亦曾帶兵平夷寇,肅邊防,夜天湛的軍功掩在文雅賢德的名聲下,幾乎被人遺忘。身後宗族顯赫並不需要他將自己放逐征戰浪跡邊疆,他本已擁有的太多。

  竟真的是他,面對此情此景,卿塵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也不願說。她同鳳衍賭,賭天朝的皇權更迭,賭鳳家的榮辱興衰,賭這場戰爭唯有夜天凌能勝。

  疆場青塚埋白骨,古來征戰幾人回。如果她贏,陪送的是否會是夜天湛的一切,乃至性命?

  但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輸。

  卿塵眉宇深鎖,原本積了滿心的責備停在嘴邊。面前那雙向來湛然如晴空般的眼眸,此時隱隱儘是紅絲,似是徹夜未眠,多有疲累。

  「恭喜殿下,母子平安。」卿塵終於輕聲說道。

  夜天湛方回神:「哦,有勞你。」

  卿塵笑了笑,轉眼看往衛嫣。衛嫣垂頭掩去眸中神情翻湧,盈盈拜倒,聲音柔軟的像是最溫順的妻子:「恭喜殿下!妾身已叫人備下了十全湯,靳妹妹生產辛苦,需得好好補養才是。」

  夜天湛點頭柔和地一笑:「還是你有心。」

  雨已停,風蕭蕭。

  「那妾身先告退了。」衛嫣盈盈施禮,宮燈在她臉上投下明暗淺影,只能看到一點紅唇嬌艷欲滴。

  整日的疲憊驟然襲來,心口泛起的一絲絲隱痛讓卿塵無力再去分辨這是是非非,她穩了穩心神,在衛嫣之前舉步向外面走去:「天色已晚,殿下進去看看吧,我告辭了。」

  烏雲未散,天穹仍灰暗的壓抑。卻是這冷落秋風帶來一陣涼意,舒緩了心中的滯悶。

  卿塵筋疲力盡地扶著階欄站了一會兒,手中握著的金針透過軟緞微微刺痛了掌心。

  這忙碌中降臨的生命是天家尊貴的血脈,在尚未看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便背負了如此糾纏的恩怨,生命,究竟是喜還是悲?

  殿宇連綿的湛王府中,他如春風般的溫雅風流擄獲了多少女子的心。她們為他癡為他狂,他竟任她們癡,任她們狂。

  多情總被無情傷。

  抬眼望去,那片記憶中碧葉連天的閒玉湖隱沒在漸暗的天色下,殘枝敗葉,零落水中。

  身後靴聲微響,一陣寂靜後傳來溫潤的聲音:「卿塵。」

  卿塵回頭,看到夜天湛站在身後,戎裝襯托下的俊朗風神,無比熟悉卻又陌生。

  相對無言,自從嫁入凌王府,再未單獨見過。眼前這一瞬間,卿塵似乎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在這閒玉湖近旁,看夜天湛藍衫倜儻,笑得雲淡風清。

  那微笑似極了李唐,勾起七情百味,卻更驅散了傷痛陰霾,暖風拂面,夏日濃蔭,層層湧上心頭。

  沉默中,夜天湛目光落在卿塵手中金針之上,終於還是先開口道:「你的醫術越來越好了。」

  卿塵淡淡一笑,若再晚些時候,靳慧怕是當真危險,她慶幸自己學得一身醫術,還能救人活命,「靳姐姐元氣大傷,需得用心調養。孩子雖然平安,但在胎裡受了損傷,眼下還十分虛弱。宮中那些御醫也只是中流,不妨讓人去請牧原堂的張定水老神醫來看,他的醫術才是妙手回春,我的金針之術不過是得了他幾分傳授罷了。」

  「嗯,我知道了。」夜天湛答應。

  說了這兩句話,卿塵似乎突然再無話可說,看著他束甲佩劍的身形半隱在長天暮色之下,喉間澀澀竟是酸楚。

  「我明天便帶兵出征。」夜天湛站在一步之外凝視著她,目色如玉,透著安靜的矛盾。

  「時間不多,進去陪陪她吧。」卿塵低聲說道。

  「你似乎只惦念著靳慧,急著將我往她身邊推。」夜天湛沉默了一下說道。

  「你該比我還惦記著她。」神情掩在淡淡的暮色中,卿塵眉間眼底流露出一種若有若無的傷感:「你娶了她,為何讓她受這樣的委屈?你是她的夫君,她那樣倚賴你,你應該好好保護她。」

  夜天湛似乎愣了愣:「什麼?」眉頭不由自主地一皺。

  卿塵看著她的眼睛:「至少,在她最需要你的時候,你應該在她身邊。而不是讓別人幾乎致她於死地。」

  夜天湛眼中忽而閃過一絲銳光,看定卿塵,卻旋即又歸於疲憊的平靜,「是我疏忽了。」語中幾分落落自嘲,似乎在那一瞬的震驚後,一切都微不足道。

  「靳姐姐若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說不定會恨你。」卿塵轉身拾階而下,走了兩步,終究回頭,深深地將他看在眼中:「沙場凶險,你……要小心。」

  夜天湛微微閉目,臉上慢慢浮現他一如往常清湛的笑容:「臨走前竟能見到你,我很高興。」

  簡單的一句話,卻叫溫熱的淚水沖入眼底,卿塵猛地回身避開他:「保重。」長裙拂轉,快步離去。

  湛王府的大門突然變得那樣遙遠,胸臆間的不適漸漸襲來,天地越發昏暗,旋轉。

  「卿塵!」夜天湛焦急的聲音傳來,卿塵一個踉蹌,站立不穩,身子落入他的護持中:「你怎麼了?」

  抓著他的手待那陣暈眩終於過去,卿塵搖搖頭:「沒事,只是累了,我要回家。」

  孑然一身,無家可歸,很久以前她在湛王府中說過的話突然那樣清晰的回想起來,有什麼東西從心底被抽離,緩慢而疼痛。夜天湛深深吸了口氣,他終究沒能留下她,以此為家。

  但他的手仍堅定的扶著卿塵:「我送你回去。」

  卿塵輕輕放開了他的手:「有人比我更需要你,既娶了她們,就好好待她們。」

  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掙扎愛怨情仇,又何嘗不是可憐?

  夜天湛微微一僵,看著卿塵轉身,消失在漸濃的夜幕下。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12:55 PM

13、三千青絲為君留

  不知是怎麼上的鸞車,不知究竟有什麼人和自己說了什麼話,紅羅錦墊已被秋冷浸透,卿塵靠在上面,疲憊自四肢百骸絲絲滲出,緩緩將身心淹沒。

  眼前層層儘是夜天湛身著戎裝的樣子,只瞬間的一瞥,為何讓她恐懼至深。

  不是從未料知,只是潛意識裡一直迴避這個可能,似乎不想便不會發生。自一開始,她便選擇了,從來沒有為這個選擇後悔過,但並不代表心不會痛。

  她太瞭解夜天凌,在這一刻,卻因為瞭解而陷入了莫名的懼怕。不論南宮競的十二萬先鋒軍和十一的西路軍,此次出征三十萬精兵之中過半來自神御軍營,就連主帥左右先鋒也分別是夏步鋒及史仲侯。

  夜天凌早已料到一切,信手拈子,已布好了這局棋。虛坐以侯,且待君來。

  這不合時宜的戰事在他翻手之間化為最可怕的利刃,一旦兵動北疆,寒劍出鞘,馬踏山河,誰能掠其鋒芒。即便是朝堂上步步退讓看似艱難,又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進可攻,退可守,一切進退都在他的手中,游刃自如。

  閉目,心底深處是那雙清寂的眸子,幽若寒潭,深冷難測。

  撐了一日神志疲倦至極,一路昏昏沉沉,直到鸞車停下,碧瑤打起車簾輕聲叫道:「郡主,已經到了。」

  卿塵自半昏半明間醒來,撐著額頭又稍坐了會兒,方扶下車往府中走去。

  門前侯了許久的晏奚迎上前來,俯身道:「殿下回來多時了,一直在等王妃。」

  卿塵在幽篁長廊處停下,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說罷獨自一人進了寢室。

  青衫肅淡,夜天凌正在案前看著幾道表章,聽到她進來,頭也未抬,只淡淡問道:「去哪裡了?」

  卿塵赤足踩上錦毯,鬆手一放,微濕的外袍落在地上。她將頭上束髮華盛隨手抹下,丟往一旁,人便靠著軟榻躺下,閉目不語。

  夜天凌手中走筆未停,眉心卻微微一擰,紫墨至處銀鉤鐵畫鋒銳透紙。待寫完,方回頭看去,突然錯愕,擲筆於案起身上前,伸手撫上卿塵額頭:「怎麼了,弄成這樣?」

  卿塵臉側髮絲散落仍帶著點雨水的濕意,她知道自己現在定是一身狼狽模樣,微微睜開眼睛安靜地看著他,秋水澄明,似若點漆,更襯的臉色雪白。

  夜天凌深深皺眉,轉身對外面吩咐:「備水沐浴!」

  卿塵瞬目,懶懶抬手拂了下濕發,夜天凌眸中猛地掠過暗怒,握住了她的手,沉聲道:「這是怎麼回事兒?」

  白皙的手上隱隱有幾道淤青,是方才被靳慧握的緊了,此時才覺出疼。卿塵躲了一下,勉強笑笑說道:「靳姐姐今日生了個男孩,有人不想看孩子出生,我差點兒就救不了他們母子。」

  夜天凌面色陰沉:「你便只知道救人,自己也不管了?」

  「四哥。」卿塵輕輕的喊他。

  夜天凌唇角鋒抿,眼中雖怒色未褪,卻伸手取過一件衣袍罩在卿塵身上,小心地將她抱起,大步往寢室深處走去。

  伊歌城中多溫泉,宮中府中常常引泉以為浴房,轉過一道織錦屏風,潺潺水聲依稀入耳,迎面水霧氤氳,暖意便撲面而來。

  夜天凌遣退侍從,直接便抱著卿塵步入泉池,熱水的熨燙叫她微微一顫,卻驅散了透到骨子裡的冰冷。

  池水不深,坐下剛好及肩,夜天凌讓她靠在懷中,為她除去衣衫,動作輕柔,似乎生怕弄疼了她。卿塵閉著眼睛任他擺弄,突然反手環上他的胸膛,長髮落入水中飄起如絲淺網,明眸蕩漾迎著他的目光。

  「疼嗎?」夜天凌握起她的手問道。

  卿塵搖頭,原本蒼白的臉上因水氣而浮起一層別樣的嫣紅,仍舊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眼睛。夜天凌清冷的眸底微亮,似是灼灼火焰自幽深處燃起,卿塵伸手環上他的脖頸,夜天凌臂彎一緊,俯身便將她吻住。

  幾乎是狂熱的,尋找著彼此柔軟的纏綿,呼吸溫熱糾纏在一起,深深探入心腑。

  良久,夜天凌將她摟在肩頭,長歎一聲低頭道:「野丫頭,跑出去一天弄得這麼狼狽,回來還不安份。」

  卿塵在他懷中一轉,慵然自睫毛下瞥他一眼:「那又怎樣?」

  夜天凌深眸一細,露出絲危險的神情,手臂猛地使力,便將她自池中撈起,大步往一旁寬大的軟榻走去,「那本王便要罰你!」

  流水濺落一地,卿塵懶懶地蜷在那裡。煙羅輕紗如霧般洩下,彷彿水氣漸濃。

  雪帛素錦,三千青絲凝散枕畔,清水晶瑩點點滴滴,沿著冰肌玉骨流連墜落。夜天凌俯身將卿塵挽在身下,吻住她鎖骨處一顆水珠,沿肩而下在那如玉雪膚上挑起桃色清艷。

  卿塵閉目,身邊耳畔儘是他的氣息。不由得,那心跳便隨著他急促而輕微的呼吸聲越跳越快,彷彿被下了蠱咒,控制不住,再也不屬於自己。

  勾著她柔軟的腰肢,夜天凌卻突然安靜了下來,卿塵奇怪地張開眼睛,見他正看著自己,眼底儘是疼惜。「累不累?」見她看來,夜天凌低聲開口:「若身子不舒服便和我說。」

  淡淡的,似清流潺湲沒過心房,卿塵揚唇淺笑嫵媚,伸手撫過他的胸膛勾住他的脖頸:「凌,我要你!」

  夜天凌手臂一緊,長歎聲中低頭覆上她醉人的紅唇。暖霧迷濛一室,天地輕轉,水乳交融,一切陷入幽沉迷離的夢中。

  沒有試探,沒有猜測,沒有痛楚,沒有嫉疑,沒有他,亦沒有她。情到深處,心神無盡伸展探入彼此最隱秘的領域,眷戀糾纏合而為一。身體乃至靈魂,在最深最濃的愛戀中燃燒,浴火銷魂成為彼此的一部分,永遠不能分開。

  軟帳輕煙,春色旖旎。

  纏綿過後,夜天凌閉目靠在榻上,伸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撫著卿塵後背。卿塵慵懶地伏在他肩頭,一動不動像只疲倦的小貓,因微微覺得涼,便往他身旁蹭去。夜天凌嘴角淡淡一揚,撈過身旁薄衾給她罩上,她轉身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貪婪依偎著他懷抱的溫暖,不覺竟昏昏欲睡。

  夜天凌亦閉目養神,不知過了多會兒,外面晏奚低聲請道:「殿下。」

  「什麼事?」夜天凌淡淡問。

  「夏將軍和史將軍都已經來了。」

  「嗯。」夜天凌睜開眼睛:「讓他們稍等。」

  「是。」

  卿塵睡得本不沉,朦朧中聽到說話,覺得夜天凌輕輕將手臂自她枕下抽出。她纏住他的臂膀:「四哥。」

  夜天凌抬手拍了拍她的面頰:「賴在這兒繼續睡,還是我抱你回房?」

  卿塵搖頭:「我不要你走。」

  夜天凌挑眉一笑:「怎麼今天這麼纏人?聽話,我很快回來。」

  「若我不讓你去呢?」

  「哦?」夜天凌勾起她小巧的下巴,目光研判:「我的清兒雖然調皮,但卻不是那麼不懂事的。」

  卿塵無奈鬆開手,夜天凌隨手拿起一件乾淨的衣袍披上。卿塵出神的看著他寬闊的脊背,「四哥。」她低聲喚他。

  「嗯?」夜天凌應道。

  卿塵沉默了一下,終於問道:「他,能活著回來嗎?」

  夜天凌手在領口處微微一頓,背對著她停住,不語。

  「只要……只要活著。」卿塵心底隨著他的動作微沉,深吸一口氣說道。

  滿室寂然,唯有池邊水聲琅琅琤琮,格外入耳。

  夜天凌靜默了一瞬間,卿塵微微咬唇看著身前的他,那挺直的後背撐起素青色的長袍,冷然如山。

  無言等待,分明只是轉瞬之間,卻似是熬過漫長千萬年的光陰。

  「好。」簡單而清淡的一個字,就像他以前常常答應陪她去什麼地方,答應隨她品梅子新酒,答應聽她彈一首新曲那樣微不足道。夜天凌將衣衫輕抖,整好,袍擺一掠,回身深深的看向卿塵,目光直迫進她心底。

  那樣熟悉的回答,不問因由,只要是她的請求。他答應她的,從來都沒有做不到。百感交集翻上卿塵心頭,然而如釋重負的輕鬆卻猛然被一股酸楚狠狠揉過,碎成了暗啞的苦澀扼在胸間。

  彷彿輕描淡寫,她卻知道他這一字允諾的背後意味著什麼。她迎上夜天凌的目光,盡量平靜地說道:「我欠他一條命。」

  夜天凌目光在她臉上流連片刻,眼底冷銳隱去,慢慢泛起柔和,聞言一笑:「妻債夫還,天經地義。」語氣清冽,帶著絲倨傲,更多柔情。

  心如割,偏柔軟,淚如雨,卻不覺,卿塵輕聲叫道:「四哥……」

  暗歎一聲,夜天凌坐下將她攬在身旁:「不過是一句話,何必如此?你是我的妻子,這一生一世都要和我相伴,我所求所想若是成了你的痛苦,那還有什麼意思?」

  水霧婉轉,紗帳輕揚,繚繞在淡白的玉石階柱之間,恍如仙境般安然縹緲。卿塵伏在他的胸前,看著這夢幻似的眼前,輕輕說道:「四哥,謝謝你。」

  夜天凌在她身畔沉默,稍後抵著她的額頭,低聲道:「若真的要說謝,或許是我該謝你。直到遇見你,我才知原來人竟真是有七情六慾,笑也不是很難。你就像是我丟失的那一部分,將另外一個我從很遠的地方帶來了,如果這世上所有的東西只能選一樣,我寧肯要你的笑。清兒,若你苦在其中,即便是天下,我得之何用?」

  清淺低語,字字情深,眉間眼底,是無盡的輕柔,萬分憐惜。

  卿塵將十指與他相扣,緊緊握住,在他的注視下抬頭。他眸中星光清柔,深亮幽燦,點點照亮了這漫漫人生,她報以微笑,溫暖他的喜怒哀樂,攜手之處,便是天下。

  錦衾微寒,燈花漸瘦,已是月上中天。

  漱玉院中隱隱還有燈光,夜天凌自府外歸來,遣退跟隨的侍從,緩步往寢殿走去。

  中庭臨水,月華如練映在湖中,帶著清雋的柔和。風微冷,他負手望向深遠的夜空,地上淡淡地投下一道孤寂的影子,四周暗無聲息。

  致遠殿中一番長談,機鋒謀略如同這夜色,悄然深長。

  月光在他深沉的眼底帶過清矍的痕跡,稜角分明的面容此時格外淡漠,仰首間思緒遙遙敞開,這樣熟悉的月色清寒,似乎常在關外漠北的夜晚見到。

  西風長沙,萬里戎機,相伴而來的往往是兵馬輕嘶,金柝寒朔,面對千軍萬馬鐵衣劍戟,每一次抬頭都冷冷清清,這二十餘載孤身一人,無論做什麼事心裡那種感覺都是一樣。

  在清晰至極的地方,一點模糊的孤獨,會不經意地襲入心間。

  他嘴角勾起冷冷自嘲,五官的線條更添肅峻,然而透窗映來一束朦朧的燭光卻出其不意地在側首時覆上了他的臉龐,將那份漠然輕輕遮掩,使得他的目光突然變得柔和。

  室內羅帳輕垂,淡淡地盈繞著鳳池香的味道。卿塵只著了白絲中衣,手中書卷虛握靠在枕上假寐,雪戰伏在她身旁蜷成一個小球,睡得香甜舒服。

  夜天凌邁入寢室看著這樣的情形,不由自主便揚起了唇角,俯身悄悄拿起卿塵手邊的書,目光一動落到了她的臉上,一時間流連忘返。

  紅羅輕煙,那微微散亂的青絲如瀑,細緻長眉斜飛帶入烏鬢,睫毛安靜絲絲分明的襯著梨花雪膚,挺秀的鼻樑下淡淡的唇,衣勝雪,人如玉。他看著她,竟有些深夜夢迴的錯覺,異樣的輕軟溫柔地生遍心間,淡去了一切驚濤駭浪。

  燭花「辟啪」一聲,夜天凌看了看那半明半暗的宮燈,起身脫掉外袍。然而再回身,卻見卿塵已經醒了,正嘴角含笑,慵懶而溫柔地看著他。

  「總是這樣睡,小心著涼。」夜天凌無奈笑道,將被角一扯替她蓋好,神情平常。

  「誰讓殿下總徹夜不歸?」卿塵撐起身子故意嗔道,聲音裡卻分明是心疼。

  夜天凌眉梢輕佻,目光中微帶歉疚,淡笑道:「怎麼,王妃獨守空閨,心生寂寞了?」

  卿塵紅唇微抿白他一眼,見他眉宇間帶著幾分閒淡不羈,甚至更多滿足的安然,不似前幾日凝重,便問道:「皇上怎麼說?」

  「准了。」夜天凌躺到她身旁,淡淡道:「即日便可啟程。」

  奉旨入蜀,明為壅江水利,實為安定西蜀,乃是撤藩的一步妙棋。

  自從虞夙起兵之後,朝中一團忙亂,夜天凌卻帶卿塵遊山玩水,釣魚品酒,對北伐之戰不聞不問,全然是置身事外的態度。然而多年領兵征戰,他早已是天朝軍中之靈魂,凡動兵鋒天帝必有倚重,幾乎已是一種習慣,也是不爭的事實。削藩,乃是天帝畢生之政願,此時執意而行未嘗不是有一了夙願的意思。面對夜天凌的退,天帝雖不多言,卻如何不是無可奈何。

  數日前開始,天帝每日昭夜天凌入宮下棋,夜天凌便奉旨陪天帝下了數天的棋。

  如今棋下完了。既然要動兵,那便必然將按他的部署,事事因勢而成,處處可為己用,這便是夜天凌可怕之處。

  卿塵舒了口氣,側頭見夜天凌手臂墊在枕上靜靜地看著帳頂,方纔的溫柔褪去,臉上連平日人人熟悉的清冷都不見,極漠然的,沒有絲毫的感情。唯有那眸中,深冷一片幽暗的背後依稀竟似攝人的殺氣,如銳劍浮光般,令人望而生畏。

  戒急用忍,他究竟能將這幾個字做到何等地步?

  軾父奪位之仇,看似無動於衷,夜天凌對天帝始終維持著父子君臣的相處,只因二十餘年,他們本便是父慈子孝。

  一切都沒有絲毫變化,那從來不說的恨,他所失去的,因為太深而不願提起。愛亦到極處,恨亦到極處。卿塵看著他閉目皺眉,眉間的那道刻痕如同揉進了她的心底。她像往常一樣伸手,輕輕地撫上了他的眉心。

  夜天凌微微一驚,猛地睜開眼睛,卻在看到卿塵那雙潛靜的眸子時怔住,彷彿被她自某處深暗的夢中驚醒,心中竟湧起如釋重負的感覺。

  卿塵淡噙著笑意,輕聲說道:「回家了,就不想了,總皺著眉頭心裡會累的。」

  夜天凌握住她的手撫在額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道:「清兒,人人都說我無情,我若讓他一無所有,是不是當真無情無義?」

  手掌遮住了眼睛,再也看不清那道鋒利,寂冷的聲音淡淡自他口中說出,似悲似恨,一絲壓抑在骨髓裡的痛楚極其隱約,卻叫人心頭一痛。

  卿塵知道他心中抑了太多的東西,無從開解,只溫柔說道:「不管你要做什麼,都有我陪在你身邊。」

  夜天凌扭頭看她,眉宇清雋,眼中卻帶著絲歉然:「此次入蜀不知何時回京,將你一個人留在天都,總覺得放心不下。」

  卿塵唇角彎起淡淡弧度,安靜說道:「不管你到哪裡,我也都要陪在你身邊。」

  夜天凌微愣,眉頭再次皺起:「此去征戰難免,沙場凶險,你不能去。」

  卿塵問道:「若我有理由,你會帶我一起嗎?」

  夜天凌揚眉揣度,不置可否。卿塵起身披上外袍,執燈說道:「四哥,你跟我來。」

  「去哪兒?」夜天凌不解問道。

  「天機府。」

  府中靜悄悄一片,卿塵手中宮燈淡淡,朦朧遙遠沿著迴廊輕轉,她在天機府的偏殿停下,回頭對夜天凌一笑,推門而入。

  隨著殿內火光微亮,夜天凌看到卿塵站在牆壁之前舉起那盞琉璃宮燈,燈火搖曳映著她白袍逶迤玉容清淺,身後隱約懸掛著一幅軍機圖。

  他上前一步凝神看去,心中微微一震。卿塵回身將身旁的燭火點燃,聽到夜天凌頭也不回地伸手道:「把燈給我。」

  卿塵將宮燈遞到夜天凌手中,一一燃起殿中明燭。燭光大亮,那幅凝聚了無數心血的軍機圖如畫卷輕展,清清楚楚地呈現在夜天凌面前。

  夜天凌立在殿中,目不轉睛地看著面前。萬里疆原,山河格局,盡在這卷下一覽無餘。無數繁華都郡、邊防重鎮隨著那熟悉的字跡縝密鋪展,歷歷清晰,細緻處點點滴滴,雜而不亂,將四境盡收其中。

  筆下精準奇巧,輕重得當,繪攬六合指點八方。只一眼,他便知道對於行軍打仗這是無價之寶,反覆看察,不能置信地回身:「這是你繪的?」那卷中之字,府中不會再有第二人。

  卿塵淡定一笑,將一盞宮燈托起,看著面前。燈火清亮,在她潛靜的臉上映出穩秀從容,她傲然說道:「四哥,我說過,你娶了我,定也不負這天下。」

  夜天凌眼底深深映著著卿塵白衣倩影,那目光中是驚是喜,像望向一件夢寐以求的珍寶。寧靜的燈火下他執著的凝視,叫卿塵只能癡癡回望,竟忘了自己是誰。

  他抬手,溫暖的手指的撫過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深歎一聲將她緊緊擁在懷中,低聲說道:「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卿塵靠著他,手掌處傳來他穩健的心跳,那切實的溫度帶著動人心弦的力量一波一波傳入她的心房,讓她覺得永遠也不願離開,「帶我去,讓我陪著你,好不好?」她柔聲說道。

  夜天凌將她身上裘袍輕攏,撫摸她散在肩頭的秀髮,目光柔軟:「我何嘗不想時時有你在身旁,只是北疆苦寒,行軍征戰難免顛簸,你身子不好,我怕你受不了。」

  這並不屬於自己的身子啊!她因為這顆心而來到這裡,是否也會因此而分離?卿塵心頭泛起一縷淒澀,靜靜伏在他懷中說道:「所以我才更要和你在一起,人生短促,我不想浪費一天一日。」

  夜天凌因她語中的哀傷猛然皺眉,臉色瞬間微變,低聲道:「不准胡說。」

  燈下淺影明暗……卿塵被他狠狠握住,卻露出從容淡笑。縱使前面是未知的人生,她也不後悔赴這前世的殤戀,義無反顧。「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再清楚不過,好歹我也是個大夫,哪有那麼容易死……」

  話未說完,夜天凌手臂一緊,俯身便封上她的唇,斬斷了她的話語。極為霸道的炙熱和深柔的憐惜隨著他的呼吸攪進心湖,碎起千層浪,散入心神醉濃。

  直到卿塵覺得自己幾乎要融在他的氣息當中,化成飛沫淡煙,化成他的一部分,夜天凌輕輕放開了她,眸中沉澱下深深擔憂。他低語:「你若要陪著我,便要陪我一生一世。」

  卿塵笑著環上他的胸膛,猛地拉著他在殿中旋轉,俏聲笑道:「我會的,四哥,我要陪著你,看你君臨天下,看你馬踏山河,看你靖安四海,看你締造盛世,我要你天天都笑著和我在一起!」

  她笑的那樣清脆,那樣開心,彷彿整個世界的歡樂都握在自己手中。白袍貂裘在身後長長的撒開,迤邐秀美,大殿裡迴盪的餘音隨著輕紗飄揚,燭火搖曳,舞出耀目的絢麗。

  夜天凌似是被她的笑聲感染,清寂、冰冷、憂痛、傷恨都化做無形,紛紛碎淡。這一刻他情願與她做一對癡男怨女,墜入紅塵萬丈,夢醉神迷,永遠也不要醒來。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12:56 PM

14、千古江流百回瀾

  大江東流,波瀾千古。

  蜀中平原天府之國,田疇萬頃,沃野千里,中有大小江河一千五百二十六道,東蜀壅水匯三江之流一路開闊,接滄浪江而貫通南北,乃是入川重要水路。

  天晴萬里,雲淡,風冷。

  深秋寒濃,迎面江風拂來吹得裘袍獵獵,涼意襲人。卿塵隨夜天凌踏上壅水大堤一側,江岸數十萬征夫往來挑抬,以竹籠裝石截水築堤,數月之中壅水漸緩,十二道陡門分佈江上,將這滔滔江水扼於指掌之間。

  斯惟雲自堤頭回身,迎上前去:「殿下、王妃!」

  夜天凌微微點頭,沿江放眼而望,讚許說道:「不過數月之間,如此浩大的工程完工在際,惟雲,我沒有看錯你。」

  斯惟雲深深一揖,笑道:「惟雲幸不辱命,更要多謝王妃奇思妙想,若無這十二道陡門,屆時要毀堤放水,損失也不小。」

  卿塵迎著江風往遠處極目能見之處看去,青州郡城立於壅水下游,隱約可見,她淺淺一笑,說道:「築堤不易,能保全自然要保全。這陡門我不過信中這麼說說,誰知你竟真的造成了,若不是親眼看到,還真不敢相信。」

  斯惟雲隨著卿塵目光遠望,神情中卻略見憂慮:「殿下,尚有一事……」

  「說。」夜天凌淡淡道。

  斯惟雲遲疑一下,說道:「壅水攔壩截流將在分水塘中逐漸蓄水,水量不可小覷,陡門一開洪峰洩下,將使江中水位陡增,恐怕青州、封州及沿岸各郡將有半數成汪澤一片,惟雲斗膽,請殿下三思。」一邊說,一邊看往卿塵。

  卿塵自前些日子斯惟雲的來信中早知道他有此顧慮,另有原因便是築堤的百萬工匠多數是來自青、封兩州郡屬,若親手截江水淹家園,恐怕民憤難平。她曾試著與夜天凌提過此事,卻並無結果。

  夜天凌負手靜立前方,遠望蜀中平原江河山野,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深冷的氣度,叫人不敢逼視。他眉峰微鎖,眸間一片深沉,久久不語。

  西岷侯的勢力與北晏侯不相上下,蜀中天險,易守難攻,不出其不意剿滅東蜀軍,則極有可能是將這天府平原拱手讓與西岷侯自立稱王。即便是戰而不能一舉毀其主力,整個蜀中早晚亦將淪為殺場戰地,若容他與北晏侯叛軍的勢力合而為一,比起水淹兩州或許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卿塵對斯惟雲微微搖頭,讓他暫且不要提此事。事關行軍勝敗,斯惟雲清楚夜天凌做此決斷之前是經歷深思熟慮,也不能再枉自開口,只得靜候身旁。

  夜天凌轉身看了他一眼,於此事未置一詞,只說道:「回行館吧。」

  方入別館,衛長徵入內送上前方軍報。十一同南宮競等人幾乎每日都有密信快馬送至,夜天凌雖人在蜀地,卻對北疆戰況瞭如指掌。

  連日兵馬交鋒,十一大軍迎擊北晏侯之子虞呈所率西路叛軍,拒敵於幽州,鐵馬橫槍封鎖西線。

  南宮競先鋒軍增援肅州,與叛軍主力遭遇黃嶺谷。雙方短兵相接,南宮競兵鋒精銳,以少敵多巧計周旋,突破敵軍防守抵達肅州。

  肅州守將何沖率軍出城接應,內外夾擊迫虞夙退守城外三十里。雙方連日血戰多次,肅州兵士死守城池,終於侯得湛王大軍殺至。

  虞夙久攻肅州不下,轉走景州,取定州。

  湛王趁機揮軍北上,收復遼州。隨即整頓大軍,兵分兩路成合圍之勢,於墨勒原大敗叛軍,俘敵一萬四千人許。

  平叛大軍士氣高漲,勢如破竹一路北上。如今虞夙且戰且退,回軍臨安關據守不出,已與湛王相持多日。

  夜天凌接過軍報隨手拆看,唇角微微一勾,卿塵抬頭:「怎麼了?」

  夜天凌將軍報遞給她,卿塵看了笑道:「夏步鋒還真是員猛將,竟連斬虞夙三員大將,無怪你如此器重他。」

  負手閒步立於窗前,夜天凌眉峰一揚,神情倨傲:「虞夙此番損兵折將,倒知道收斂些了。」

  「相持著也好,這邊能騰出時日來。」卿塵看著案前的軍機圖道:「四哥,惟雲說的不是沒有道理,青州封州兩處壅水河段狹窄,陡門一開,江水暴漲,必定會釀成水禍的。」

  陽光微閃,在夜天凌眼中映下一道機鋒凌厲,他看著窗外風捲落葉淡淡說道:「兩害相較取其輕。」

  卿塵知道他說的在理,輕歎一聲站起來:「不如我去惟雲那裡看看吧。」

  夜天凌回身看著她:「惟雲和你比較談得來,你同他聊聊也好,否則他總是難以釋懷。」

  卿塵點頭道:「我知道,這也在所難免,不能怪他。」

  世事總難全,卿塵心中倒對斯惟雲極為賞識,他雖多有顧慮卻深明大局,日夜監工修築大堤無有絲毫懈怠。夜天凌識人用人非但各盡其才,亦能使他們忠心不二令出必從。

  秋陽自高遠長空鋪灑而下,卿塵轉身看著夜天凌清拔的身影沐浴在陽光中,淡淡金光灑落在他青色長衫之上,那逆著光陰的深邃輪廓如若刀削,沉峻鋒銳,堅毅如山。

  眼前這個使天下賢能者俯首稱臣的人是自己的夫君,卿塵眸底淡淡轉出一笑,沒有什麼能動搖他的心志,一個同樣讓自己臣服的男人,或者,這便是她情願一生隨他的因由吧。

  獨坐軒中,埋首層圖長卷,斯惟雲撫額皺眉,忍不住心生煩躁,推案而起。

  封州,那是故鄉所在。

  少時嘻戲江畔猶在眼前,不想如今此處竟要親手毀在自己引以為傲的壅江水壩之下,情非得以,卻是情何以堪?

  他躑躅良久,喟然抬頭,猛地看到卿塵白衣輕裘,面帶微笑站在身前,正看向那一案凌亂的圖紙。斯惟雲吃了一驚:「王妃,惟雲失禮了。」

  卿塵習慣了陸遷的少年瀟灑,杜君述的瘋癲不羈,總覺得斯惟雲工整嚴謹,倒還有些不習慣。「在想壅水蓄洪之事?」她對斯惟雲一笑,展開一卷圖紙。

  字如其人,斯惟雲的字瘦長有力一絲不苟,正如他的人,削瘦似有文人之風,卻處處透著風骨嚴整。若不是這樣的人,如何能將如此浩大的水利工程一手策劃?卿塵看過那繁雜的圖紙,不禁慨歎。她在千百年後曾經聽過看過的東西,有時只是個大概輪廓,但和斯惟雲提起之後,他卻真的能在大江之上將其變成現實。這番奇巧心智,當世之中怕是無人能出其右。

  斯惟雲無意一瞥,眼前秋陽穿窗,淡映在卿塵白衣之上,明光澄透,風華從容,那週身透著的潛靜氣度如清湖深澈,竟叫他一時掉不開眼。他滯悶在胸口的那股鬱悶在她明淨一笑中煙散雲淡,心底便無由地安靜下來。

  見他久不做聲,卿塵奇怪抬眸,斯惟雲忙將目光一垂,不敢與她對視,說道:「王妃,我知道此事是不得已而為之,卻仍不甘心。」

  卿塵微微點頭,細長的手指在斯惟雲精巧的水利圖上劃過,思慮片刻,問道:「我記得日前信中曾與你商討過,開山鑿渠,支分壅水,穿定嶠嶺饒兩州而過的構想,你有沒有想過?」

  這數月來書信頻繁,斯惟雲自那日天機府中與卿塵笑談算數到如今共商水利構建,早已深深為之折服,幾乎凡事必與她商討。俯身抽出另外一張圖紙,指給她看:「此法確可使壅水分流避開青、封兩州。原本為平衡水量趨避洪峰,亦會在此設築分水壩相連南北二渠調節江水,使之枯季不竭,漲季不溢。但北渠雖早已動工,卻進程緩慢,只因定嶠嶺岩石堅硬,整個水道才開鑿了小半,即便日繼夜趕也來不及。」

  卿塵注目看察,而後笑了笑:「殿下其實也希望你能設法築成此渠,方才在堤上看到定嶠嶺那邊一直沒停工,不是也一言未發嗎?」

  斯惟雲撫過手下圖紙點頭道:「殿下盡予我臨機專斷之權,如此信任,我又豈能辜負?壅江水壩絕不會耽擱行軍大計,只可惜事到如今,恐怕難以兩全其美了。」

  卿塵轉身問道:「你對蜀中甚為熟悉呢。」

  斯惟雲神情悠遠,似帶著些懷念,卻隱著深深痛惜:「我自己便是封州鄄城人氏,此處民風淳樸風景怡人,是極美的地方,加之物產富饒,年有豐余,若眼下這築堰引渠的構想完成,則蜀地水旱從人,便更不枉天府之國的美稱。」

  「所以殿下才必取蜀中。」卿塵抬眼遠望,別館臨江不遠,耳邊依稀傳來江水浪聲:「蜀中乃天下糧倉,至關重要,絕不容失。」

  「我知道。」斯惟雲凝重答道,「我可以只想一個封州,殿下卻要兼顧四域,所以我並無怨言。」

  卿塵自他清瘦的臉上看到一絲清遠的篤定,壯士斷腕豪情在,令人佩服讚許:「水利乃農耕之本,農耕乃民之所倚,民生即是天下。你手中實是繫著我朝根本,待蜀中安瀾,尚有滄浪江水患待整,殿下對你甚為倚重。至於青、封兩州也已有安排,調百萬之資重建兩郡,或可略為補救吧。」

  斯惟雲疑惑看來,百萬之資,即便是國庫徵調也要大費周折,卿塵卻只是淡笑,不再多言。離開天都之前她已將蓮妃所贈的紫晶串珠交於莫不平,著冥衣樓暗備軍資糧草以防戰中不測,更要以此善後蜀中。

  「何不相信殿下?」她揚眉舉步:「走,陪我去江邊看看,這功在千古的水利構築只聽你在信中頻頻提起,既然來了,我倒真想仔細見識一番。」

  斯惟雲自愣愕中回過神來,即刻命館內侍從備馬。

  一路指點說談,卿塵同斯惟雲到了江岸之前。

  定嶠嶺山高險峻,如削銳屏峰直插雲際,截擋大江。山風江水料峭而來,撲面冰寒,幾乎吹得人睜不開眼睛。

  卿塵扶著風帽策馬緩行,嶺前北渠並不甚廣,只約有一人之深,十餘步寬,較迂曲小沖積平原而過的南渠而言,只能容三分江水。然就是這三分江水,盡可將良田化做澤國,房屋毀為廢墟。

  臨山涉水,有不少征夫正在鑿山穿渠,抬挑艱辛。自古以來,庶民所知政情不過了了,生死變遷無不是掌於當政者手中。這江畔近百萬民眾,有幾人知道家園將毀,甚至性命堪危,他們不過是靠勞力養家餬口,期求豐年盛世,能安度生活。

  在位者玩弄權術覆雨翻雲,縱然有幸處於施政一方,心中又豈能不生感慨?若無堅硬如山的心志,所謂天下,不過只是苦累折磨罷了,不苦自己,則毀蒼生。

  斯惟雲隨卿塵並羈而行,見她仍往深處走去,出言阻止道:「王妃,前面開山鑿嶺甚為危險,莫要再行了。」

  卿塵微勒馬韁,舉目遙看,耳邊已能聽到「叮噹」不絕的斧鑿之聲,她看了會兒,突然問道:「這開山鑿渠用的是什麼法子?」

  斯惟雲道:「此乃蜀中古法,在山巖之上架柴灼燒使之炙熱,而後取冷水或醋猛澆其上,則岩石淬裂,再以鐵鑿開剝。如此逐層燒鑿,週而復始,則貫通山嶺。」

  「那豈不是很慢?」卿塵詫異抬頭。

  「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斯惟雲道:「這已是最省時省力的法子了。」

  「為何不以炸藥開山?」卿塵再問。

  斯惟雲一愣:「用什麼?」

  卿塵恍然,火藥在此時應該並沒大為應用。心中電念飛轉,催馬道:「走,回去!」揚鞭轉回行館。

  斯惟雲路上相詢,都被卿塵抬手阻止,只對他道:「你去給我找些煉丹的書來,還有,把冥執叫來。」

  不過一會兒,冥執同斯惟雲來到別館,見卿塵正在案前翻書查找。

  「王妃!」

  卿塵抬頭,對他們一笑,問道:「冥執,江湖上可有火雷彈之類的東西?」

  冥執說道:「有,王妃何故此問?」

  「你可會制做?」

  「雖不精通,略知一二。」

  卿塵在紙上抄了些什麼,她記得火藥乃是古時道士煉丹求仙時無意發現的便,果然在這種書上查到了蛛絲馬跡。她將箋紙拿給斯惟云:「書中自有千般計,惟雲,看我設法保你一個完好無損的封州。」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12:56 PM

15、驚雷動地移山海

  別館清幽,後院忽然「轟隆」一聲巨響,遠近可聞,震的棲鳥驚飛,屋宇簌簌作響。

  一座小假山被炸飛一角,卿塵不想這東西如此猛烈,雖自覺站的夠遠,卻仍被飛石擊的睜不開眼睛。匆忙回身舉袖遮擋,面前突然人影一暗,卻是斯惟雲快步擋在了她身前。

  冥執滿身狼狽地自不遠處飛掠過來,抖落飛灰塵土:「王妃,不用木炭果然也行。」

  卿塵躲過沙石,對斯惟雲投去感激的一笑。斯惟雲微微怔忡,卻低頭撫拍衣衫,避過了她的眼睛:「此處太危險,王妃還是避一避吧。」

  卿塵卻只凝神思量:「去掉木炭,這次加的是清油、松蠟和干漆,我們不妨再加桐油試試。不過這引信不行,常人沒你這般身法,誰躲得過去?」邊說邊指著冥執灰撲撲一身笑道:「看你都成什麼樣了?

  話剛落音,衛長征帶了幾個近衛匆忙過來,夜天凌身形出現在拱門處,看到院中情形,目光往卿塵身上一帶,劍眉蹙攏,眼中生出絲驚怒。

  卿塵吐吐舌頭心叫不妙,剛對他露出個笑容,已聽他沉聲問道:「這是在幹什麼?」夜天凌上下打量卿塵無恙,眸中怒色褪了幾分,但看向四周亂石狼藉仍舊神色未霽。

  卿塵伸手抹了抹發間灰塵,笑道:「沒什麼,做個試驗而已。」

  她白裘之上覆滿灰土,再怎麼整理也是夠了狼狽。夜天凌語氣峻冷:「整個別館都快讓你們拆了,豈能如此胡鬧?」

  先前多次失敗,並未料到這次真能引發爆炸,卿塵自知理虧,早知如此,便該去外面尋個開闊的地方才對。對斯惟雲和冥執使個眼色讓他們先走,免得一併遭訓斥,笑著說道:「妾身知錯,殿下大人大量,還請息怒。」

  身邊眾人退盡,夜天凌怒瞪她一眼:「沒一日安份,哪有點兒王妃的樣子?」

  卿塵撇撇嘴:「我若不安份能保全青封兩州呢?」

  夜天凌眸中閃過詫異:「此話當真?」

  卿塵被灰塵嗆得皺眉咳嗽了幾聲:「雖未成亦不遠矣!」

  夜天凌攬她走到廊下避開浮灰,審視她那花貓一樣的臉龐,突然失笑:「你若真能保全兩州,本王重重有賞!」

  卿塵聳聳鼻子:「誰稀罕!」

  夜天凌不以為忤,伸手替她抹了抹臉頰:「還不洗把臉去,看黑一道白一道的,不知道還以為登台唱戲呢。」

  卿塵抿嘴笑著,突然想起和十一在竹屋生爐火的情形,歷歷在目,如是眼前。

  那時萍水相逢,夜天凌有傷在身,形容清冷,言語淡漠,卻在見到他的一剎那,她像是墜入百世千生宿命輪迴,無端地淪陷在那雙眼睛中,一切便在不經意間注定。

  當胸一箭,竟成了千年姻緣,此時想起仍然會心疼。那一箭傷得那麼重,他卻不知好好調養,卿塵回身抬眸,看向夜天凌的目光溶溶浸浸,不僅多了幾分柔軟。

  夜天凌觸到她的眼神,心頭微微一蕩,靜陽深秋風中回暖,在他清冷眸底灑下溫柔淡定,浮浮沉沉,「發什麼呆?」他笑問。

  卿塵抬手撫上他的胸口,柔聲道:「四哥,不管身邊事情多忙,還是身子最重要。」

  夜天凌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將她的手握在掌中:「早就不礙事了,我自有分寸。」

  秋陽澄明,他洞察明銳的眸光耀目,卿塵扭身含笑一避,手卻被他握著掙脫不得,也不由掛念起十一來,問道:「十一今日有信來嗎?幽州可好?」

  「只要虞呈不妄動,十一鎮守幽州有山有水,比在天都逍遙多了。」夜天凌道。

  十一這番「逃婚」可真不枉此行,卿塵揚頭向著湛湛秋陽呼了口氣:「哈!多日未見,還真有點兒想他了呢。」

  「哦?」夜天凌眼波動了動,隱帶微笑:「竟當著自己夫君想別人?」

  纖眉高挑,卿塵轉眼嫵媚,挑釁道:「就是想,怎樣?」

  夜天凌不動聲色地笑著:「小女子恃寵而驕,看來不立點兒家法不行了。」

  卿塵眼中狡黠,魅惑的盯著夜天凌笑意盎然,趁他不注意猛然抽手,竟讓他一把抓了個空,「遵殿下令洗臉梳妝去,換衣服啊,你不准進來!」

  夜天凌倒也不追,只負手閒閒走去,戲謔道:「還怕我看?」趁卿塵聞言臉紅,身形一動便將她逮到懷中,反手掩了房門。

  屋中笑聲輕揚,秋葉隨風,金燦燦的沐著陽光翩躚而下,舞盡纏綿。

  一夜秋風緊,壅江水冷,長浪微退,露出崢嶸岸石。

  自那日後,夜天凌下了嚴令,不准卿塵再靠近那火藥分毫。令出如山,從斯惟雲到冥執人人嚴守,自到山邊去改進試驗。

  卿塵幾次想偷跑去看,夜天凌卻似乎知道她的心思,無論何事都將她帶在身邊,害得她也只能跟著他,聽他和唐初、衛長征等商量如何佈兵,如何行軍之事。

  夜天凌此次只帶了一萬玄甲鐵騎,加上本城守軍,不過三萬有餘。他卻要以這三萬兵馬,破西岷侯十五萬東蜀軍,奇謀險兵運籌帷幄,直叫卿塵看得咋舌。

  蜀地秋冬並不十分寒冷,夜天凌理事的室內卻因卿塵怕冷早早生起了暖火。卿塵倚在窗前坐了會兒,不耐煩地將手中書卷丟下,去撥弄銅爐中燒的通紅的銀炭,一邊叫道:「四哥!」

  「嗯?」夜天凌看著案前文卷淡淡應道。

  「我去看看他們弄的怎樣了吧。」卿塵將目光從銅爐上空朦朧流動的熱氣中投向夜天凌。

  「不行。」

  「那你和我一起去總行了吧。」卿塵仍不死心。

  「前幾天不是去過了嗎?」

  「可是又過了幾天了。」卿塵可憐巴巴地托著腮,看著他。

  夜天凌抬眸一瞥,眼中掠過絲笑意,「心浮氣躁的,自從到了蜀中怎麼竟不像在天都那麼安靜了?」

  「你指望我待在別館深閨畫眉窗前描繡大門不出二門不入啊?」卿塵說道。

  「你?」夜天凌失笑:「你昨天剛和唐初熱火朝天的將我此次行軍方略大肆研究了一番,各說各有理,哪有時間畫眉描繡?」

  「最後還不是都被你給否了,害我白操心,再不管了!」卿塵道:「坐得久了會冷,得出去活動一下才好啊。」

  「冷嗎?」夜天凌身上只著了件雲青長袍,看了看那銅爐。

  卿塵丟下蓋子,繞到他身後環著他脖頸,不由分說便將手塞進去:「你試試看!」

  指尖冰涼,夜天凌卻只微微躲了一下,便任她暖著:「怎麼這麼涼?」

  倒是卿塵反而抽手出來:「涼你幹嘛不躲?」

  夜天凌一笑,伸手握著她:「此處離東蜀軍駐地太近,何況今日外面風大,你在這裡陪我不好?」

  卿塵被他語中那若有若無的溫柔圈住,只能貼著他耳邊笑說:「好好好,我不過是看他們還沒有進展著急嘛。」

  夜天凌微微側頭,說道:「等此間大事落定,我再抽空帶你好好遊玩。」

  卿塵點頭,越過他的肩頭往案上看去:「四哥,這一仗你有幾分把握?」

  夜天凌眉目不動,淡淡說道:「十成。」

  「哦?」卿塵撐著身子打量他:「戰事百變,豈能如此誇滿?西岷侯手中可是有大軍十五萬呢。」

  夜天凌目中掠過一絲微冷的光澤:「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那西岷侯善勇無謀,一舉一動盡在我眼中,十五萬大軍又有何懼哉?待他兵葬壅江,才知後悔莫及。」

  沉斂裡那份桀驁如兵鋒攝人,西岷侯若大軍一動便慘敗收場,恐怕這四合之內無人再敢隨虞夙妄圖天庭,對北疆叛軍將是沉重的打擊。

  案上散放著南宮競今日快馬傳書,大軍兵攻臨安關數次不下,雙方皆有損傷,卿塵心中泛起絲矛盾的苦澀。

  夜天凌見她目光落在那軍報上突然默默不語,倒笑說:「放心,他定當破得了臨安關。」

  卿塵微微一震:「為何?」

  「大軍兵在優勢,破關不過是個時日而已。何況,虞夙亦會讓他破。」夜天凌淡淡說道。

  「臨安關是薊州之咽喉,一旦關破,大軍長驅直入,北藩豈不是兵敗如山倒?」卿塵不解問道:「虞夙怎會容他破關?」

  「臨安關外北疆寒冬,屆時勝負難料。」夜天凌微微閉目:「虞夙此人老奸巨猾,又豈如西岷侯這麼好相與?」

  「但久攻不下,糧草補給都將越發艱難。」卿塵說道:「這臨安關,不破也得破。」

  「對。」夜天凌只簡單說了一個字,便不再言語。

  卿塵亦沉默,卻聽到外面衛長征稟道:「殿下,斯大人求見。」

  「讓他進來。」

  「殿下,王妃!」斯惟雲自外進來,步履匆匆,神色似驚似喜,身上風塵僕僕,顯然剛從定嶠嶺趕回來。

  「坐下說。」夜天凌道:「定嶠嶺那邊怎樣?」

  「謝殿下。」斯惟雲在下首落座,說道:「那火藥威力非常,比起燒石開山快了不下數倍,如此一來,南渠指日可成!」

  「當真好用?」卿塵問道:「究竟是怎麼弄的?」

  斯惟雲道:「七分硝,三分硫,不用木炭而加清油、桐油、濃油、黃蠟、松蠟及干漆。初時也只能像那日在別館一樣炸開些鬆散山石,後來我尋了蜀中一家善作煙花的老工匠來,他研究過後,便改了些工藝,一旦點燃,當真石破天驚,開山辟巖如無阻礙。只是那引信和煙花的引信不同,老工匠還在改進,近日著實辛苦冥執了。」

  「那照此來說,開鑿南渠尚需多少時日?」卿塵問道。

  斯惟雲微一沉吟,說道:「怕是還得兩月左右,殿下!」話雖如此,但若軍情不容耽擱,也無可奈何。

  卿塵和斯惟雲同時看往夜天凌。

  夜天凌自案前站起來,負手靜立,將牆上軍機圖看了半晌,稍後說道:「我給你五十日時間,此已是極限。」

  「多謝殿下!」斯惟雲長身而起,深深拜下,神情激動。

  時間雖極為緊迫,但青封兩州終於有望得以保全。人定勝天,這破山開渠之下,是兩州百姓數萬性命百年家園,亦是澤被蜀地功名千古的浩大水利構建,思之便令人熱血沸騰。

  「惟雲,若你能精測細量,自兩端同時穿山開鑿,或者可事半功倍。」卿塵伸手找出夜天凌案前備份的水利圖,展開看道:「穿過定嶠嶺後的此段亦可同時開工,真正實地測量這些東西我就不懂了,便看你自己有幾分本事能搶在西岷侯動兵之前。」

  「臣知道!」斯惟雲語出堅定:「定嶠嶺快得一分,殿下這裡便多一分勝算。」

  夜天凌微微點頭:「五十日,只少不多,且不能耽誤大堤完工,你去吧。」

  斯惟雲長身一拜,不再多做停留,立刻動身趕回定嶠嶺。

  案前的軍機圖上勾著幾道濃重的紅色,乃是連日來商定好的行軍路線。幾道箭頭鋒銳,蹙於壅水古浪河河段,轉而與兩路兵力相合,劃往幽州,將同十一的西路軍會師,過合州,取橫嶺,入北疆,兵鋒直指臨安關。

  卿塵站到夜天凌身邊,看著軍機圖上遼闊疆土,目光落在蜀中古浪河,「四哥,如此無論如何也要引西岷侯出動,在此處渡江了。」

  先前既有棄卒保車的想法,只要西岷侯兵馬在壅水河段,哪怕窩於青封兩州不出都可一舉殲之,但現在很多地方都要重新思量佈置。

  「不錯,若要保兩州無恙,唯有這道河段可行。再往下游,水分兩渠匯入他途,便無用處了。」夜天凌深邃的眸底鋒銳微綻,唇間掠出一刃淡笑:「待我親自引軍陪那西岷侯練練兵,給你看出好戲。」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12:59 PM

16、三願如同樑上燕

  常年帶兵,夜天凌一向有早起的習慣。卿塵以前隨侍在天帝身邊日日早朝,被逼得無奈不能懶睡,嫁入凌王府後倒沒了這個規矩,早晚隨她。但她卻不知自何時起,竟養成了個每天清晨都要親手為夜天凌整束衣容的習慣,只要夜天凌起身,她便再難入睡,已經許久沒有貪睡的時候了。

  這日卻不知為何,夜天凌起身後見卿塵懶懶地窩在那裡不動,半睡半醒朦朦朧朧地看著他,他伸手撫了撫卿塵散在額前的髮絲,俯身問道:「怎麼了,今天不跟我去校場?」

  卿塵輕聲說道:「不去。」

  夜天凌微微一笑:「我看你這幾日是越發偷懶了,前些時候還鬧著總要出門,如今倒安份起來。」

  卿塵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我安份,你豈不是省心?」

  夜天凌替她將被角輕掖:「如此便饒你再睡會兒吧。」

  卿塵「嗯」了一聲:「四哥,今日若沒什麼要事,就早些回來。」

  「好。」夜天凌答應一聲,起身出去。天光輕淡,遠遠透出晨曦,幾名玄甲近衛早已等在門外,翻身上馬,便往校場去了。

  夜天凌此次帶來蜀中的玄甲軍乃是軍中精銳,天色未亮便早已裝束整齊,對陣操練,十餘年寒暑如一日,從無間斷。

  別館所在的江水郡城中駐軍兩萬三千,自夜天凌到後,便日日隨玄甲軍一起操練。開始將士們都頗有些吃不消,但因底子還不錯,到現在逐日習慣,似是闔軍換顏,大有長進。

  夜天凌一到校場,大將唐初同江水郡督使便自點將台迎上前來,「殿下!」

  這江水郡督使正是當年曾冒險相信卿塵,使百姓避過地震之災的懷灤郡使岳青雲。他本就是武將出身,那次震災後夜天凌看好他帶兵之才,借封賞之機設法將他調放外官到了蜀中。

  這一步棋安排在蜀中,事事料先,環環相扣,也是十分關鍵之處。岳青雲到任之後,整頓民生勤練兵馬,倒真未辜負夜天凌一番賞識。

  夜天凌登上點將台,唐初抬手施令。

  玄甲軍聞令而動,瞬間集於台下,行動之迅速縱使岳青雲已不是第一次領教,仍舊暗中慨歎。

  校場中輕塵飛揚,肅靜無聲,映著點點鋪灑開來的晨光,玄甲攝人,兵戈耀目,軍威如山。

  唐初抬眼一掃,揚聲問道:「何故缺了一人?」

  領兵副將出列答道:「稟將軍,神機營張爭昨天不慎扭傷腳骨,是以在營中休息,今日未曾隨軍操練。」

  唐初點頭,回身道:「殿下。」

  夜天凌自陣中收回目光,問那副將:「傷的可厲害?」

  那副將答道:「回殿下,只是普通的扭傷,並無大礙,但為不耽擱過幾日出兵,特稍事休養。」

  「嗯。」夜天凌揮手令他歸列:「待會兒一起去看看。」

  那副將俯身道:「謝殿下!」後退一步,自行入陣。

  岳青雲目露詫異之色,不想一個士兵受點兒小傷,夜天凌以王爺之尊竟也要親自垂詢探視。昔日從軍不在夜天凌帳下,只耳聞其治軍極嚴,這些日子隨行在側,亦深深領教,如今見此恩威並施,如何不教將士人人死心盡忠。

  他卻有所不知,這眼前這些玄甲軍將士都是夜天凌自帶兵以來便親手挑選訓練的精銳,多年來隨他縱橫邊疆征戰南北,幾乎從來不離左右,攻城掠地立下汗馬功勞。

  這支精銳之師曾如利刃長驅奇兵突起,一日之內攻陷南番重鎮百色城,未傷一兵一卒,反而將夷族援軍殺的丟盔棄甲,狼狽棄守。曾僅憑七千兵力駐紮潼陽關,震懾西突厥八萬大軍不敢輕舉妄動,連夜退兵。更曾深入西域,周旋於大小三十六國戰亂之間,平息干戈,使西域諸國多數臣服為天朝屬邦,亦使吐蕃控制西域的想法落空,長久以來只能友好相交,不敢有所妄動。

  無論北疆西陲,玄甲軍皆威名遠揚,鋒芒所指,聞者色變。鐵血征戰中,夜天凌與之同生死共患難,名為部屬,實勝兄弟,諸將士亦深感他知遇之恩,追隨身畔,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一萬兵馬此次入蜀,神不知鬼不覺,連岳青雲這個督使都絲毫未曾察覺。事後思及,若這是攻佔江水郡的敵軍,當真防不勝防,驚出一身冷汗。莫說夜天凌有調軍龍符在身,便是沒有,誰人又能逆其行事?

  而甫入蜀地十日之內,玄甲軍中的神機營已將青封兩州駐軍情況摸得一清二楚,沿江山嶺城郡各處地形也盡在掌握,纖毫不遺。

  冥執依夜天凌之命歸入神機營,一身輕功來去無蹤,有日竟將西岷侯送給愛妾的玉鎖環珮取了來掛到雪戰脖子上,不過自然遭了夜天凌訓斥,還被雪戰極為不滿的吼了一通,只把卿塵笑的不行。

  神機營本便集中了軍中善工事、機關、間諜的頂尖人物,再得冥執調教點撥,更是如魚得水。便如前幾日,照斯惟雲用來開山的火藥方子,弄出個名為「玄甲火雷」的東西,一枚輕彈隨手丟出,爆炸連連,瞬間便濃煙四起烈火焚燒,極具威力。

  卿塵同神機營這些年輕將士處的極熟,不時偷偷出些鬼點子讓他們去研究,總有意外收穫。幸而這幫小子深知輕重緩急,軍紀嚴肅,決不誤事惹禍,否則還真會叫夜天凌頭疼。

  江水郡所屬兩萬三千士兵遵夜天凌之令,每日沿江邊負重快跑以增強體力,這時候已在操練中。夜天凌便對岳青雲道:「走,到江邊看看去。」

  唐初卻道:「殿下請留步,兄弟們今日有話對殿下說。」

  夜天凌微覺奇怪,回頭道:「何事?」

  唐初俊面帶笑,轉身步到夜天凌面前,揚手揮下。校場中玄甲軍一整軍容,突然隨他一起單膝行軍禮,齊聲道:「玄甲軍十營將士恭賀殿下壽辰!」

  天際晨光萬里,朝陽破雲而出映出萬道金芒。賀聲自萬名將士口中齊聲喝出,如同出自一人之口,氣勢攝人,撼天動地,震入肺腑。

  饒是夜天凌平日喜怒不形於色,亦看著校場中一片玄色面露驚詫,但只愣了一瞬,便掃了眼唐初:「什麼時候竟也學會這些花樣了?」

  唐初俯身:「今日是十一月壬午,兄弟們都記得殿下壽辰。呵呵,不過也得了高人指點。」

  夜天凌心中微微一動,看著場中這些隨他刀槍劍雨過來的將士,深為感慨。若許年並肩征戰,似是已血脈相連了,平日不想還真不曾察覺,此時面對眾人,不由一股鐵血豪情凌雲而生,直破九宵。

  但他平日在軍中人前肅冷慣了,仍是面如平湖不波,負手淡淡道:「起來吧,近來大家都辛苦。唐初,晚上備美酒犒勞兄弟們,暢飲無妨,但不可醉酒生事,聽清楚了?」

  「謝殿下!」唐初及眾將士轟然應命。

  岳青雲拱手道:「不知今日是殿下壽辰,未曾備得賀禮,不如今晚這酒便讓末將預備如何?」

  夜天凌薄唇微挑,似是想到什麼事而帶了抹不易察覺的笑意,道:「難得你有心,你們商量著辦吧。」

  出了校場,夜天凌巡看江水郡駐軍操練,後同衛長征等人去了定嶠嶺。

  五十日時間已過大半,定嶠嶺這邊晝夜不停搶築水渠。斯惟雲測量精妙算計準確,自兩端同時開山通渠,並在山嶺至江水間設了一道橫空鐵索,炸開碎石就地裝入竹籠,沿鐵索運至江邊,即刻乘船送上壅水堤壩。

  如今大堤已成,北渠也進入收尾,只南渠還剩一小段,照此情形,不日亦將完工。

  事多不覺,轉眼過了大半日。夜天凌在山嶺間立馬,突然記起卿塵囑咐他早些回去。一旦思及,心裡竟不知為何格外想她,練兵築渠,無論多大的事情,週遭這忙碌似是便在這種情緒裡遠遠的盪開了去。這些日子無論何事形影不離,乍然一日不見,她的輕語淺笑纏繞心間,出其不意的竟如中了什麼毒一樣,百轉難解。

  夜天凌迎著山間風冷不由一笑,清寂的眼中略帶自嘲偏又深軟幽亮,十分無奈不敵情濃。

  斬不斷理還亂,此般滋味不親身嘗得永遠也無法想像,七情六慾竟是如此惑人。何況今天這一日最是想同她一起啊!

  便是立時回程,到了別館也已近黃昏。夜天凌下馬步往房中,走到門前突然一停,推門的手半空中頓了頓,眼中笑意微綻,方將房門推開。

  剛剛邁入門檻,立刻有雙柔若無骨的手蒙上了他的眼睛,身邊那熟悉的淡香若有若無,衣衫悉窣,不是卿塵是誰?

  「四哥!猜猜面前是什麼?」夜天凌身形高挺,卿塵勉強翹腳才能從身後捂著他的眼睛,清聲笑道。

  夜天凌嘴角揚起個愉悅的弧度,微微側頭:「很香!有酒……」

  「還有呢?」

  「這味道極是熟悉。」

  「是什麼?」

  「蔥姜爆蟹。」

  「還有。」

  「雞茸金絲筍?」

  「還有?」

  「猜不到了!」夜天凌失笑。

  卿塵笑著引他去案前,一下子放開手,夜天凌避了一下突然入目的光線,眼前冰盞玉壺伴著幾道精緻菜餚,賞心悅目,香氣撲鼻。

  卿塵俏盈盈環著他的腰,秀髮長垂,自身後探身出來:「看是不是都是你愛吃的?」

  夜天凌眸含笑,反手將他攬過來,雞茸金絲筍、蔥姜爆蟹、荔枝肉、素八珍、班指干貝,油悶鮮蘑、六道菜餚盛在一色的水紋冰色透花淺碟中,佐了幾樣素淡開胃小菜並一品膳湯,色香味俱全。「觀之不錯,卻不知道味道怎樣。我倒不知道這別館的廚子竟也會做宮中的膳食。」他笑道。

  卿塵揚眸看他,卻哂道:「咳,味道大概馬馬虎虎,這是我做的,那小廚房已經被我折騰得人仰馬翻了。」

  「你做的?」夜天凌驚訝,隨即恍然道:「怪不得今天賴床不隨我出去,原來是想偷偷弄這些。」

  卿塵俏然淺笑:「今天特別嘛。」

  「今天特別?」夜天凌故意板起臉:「特別到連我帳前大將玄甲鐵騎你都敢私下支使了?」

  卿塵吐了吐舌頭:「我不過出了個主意,反正他們早便要給你賀壽,是唐初自己來找我討法子的。」

  夜天凌修長手指一動,在她額角輕彈:「再這樣下去,誰還管得了你?」

  卿塵不理,伸手拉他坐下:「我第一次做菜,嘗嘗看!」

  夜天凌目光銳利,一眼瞥到她白玉般的手背上微有幾星紅腫,執到眼前問道:「燙著了?」

  卿塵抽手,若無其事地笑歎道:「我現在才知道自己原來沒有做菜的天份,手忙腳亂的濺了油出來唄,不礙事。」

  夜天凌心疼道:「這些事自有人伺候,何必你親自去做?」

  卿塵抬眸看他,目光清亮,柔聲說道:「別人做的不一樣,我就是想親手做來你嘗,只做給你一個人。以後只要你不嫌難吃,我便常常給你做。」

  夜天凌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宮中府中山珍海味無數,此時都不如眼前簡單幾道菜餚,他伸手取過象牙筷:「那讓我先試試看你的手藝。」

  卿塵目不轉睛地看他臉上表情,見他嘗了一塊竹筍,故意不語,便催促道:「好不好吃?」

  夜天凌露出一點兒悠遠的神情,道:「讓我想起兒時在延熙宮的日子。」

  卿塵雀躍道:「那便是不難吃了?」

  夜天凌笑道:「我的清兒是最聰明的女子,做出來的菜哪裡會難吃?」

  卿塵知道自己這臨時學來的手藝也就是勉強說得過去,不過仍舊十分開心,執壺將酒替他斟滿,說道:「這酒今天你得好好喝,這可是十一差人從幽州快馬送來給你賀壽的『冽泉』酒。十一還帶信來,說自小至今未得逞的心願便是看他四哥一醉,只因戰事無奈不能前來,要我藉著好酒怎麼也把你灌醉看看。」

  盞中瓊漿如玉,微帶著帶點兒冰藍顏色,酒香清冽,似是擷了山間靈氣水中精魂,飄逸悠遠透徹清明,未飲已入肺腑。夜天凌執杯笑道:「不見你這樣的,要將人灌醉還先說出來。」

  卿塵淺笑嫵媚,嫣然說道:「反正我酒量又敵不過你,只好說出來,看你是不是自覺了。你不是說自己酒量不大嗎,怎麼就不見醉過?」

  夜天凌挑挑眉梢:「飲酒過,傷身亂性,昏聵者為之。」

  「人生得意,縱酒一醉也不為過。」卿塵反駁道:「總是醒而不醉,豈不無趣?」

  夜天凌將盞中酒香深嗅,揚眉暢笑,一飲而盡:「你怎知我沒醉過?」

  「咦?」卿塵頓時好奇心起,「十一都沒見過?快說什麼時候,我好告訴他。」

  夜天凌把玩手中冰玉盞,目光一動,極專注的看她,那眸中深邃處清光幽燦,靜靜無聲卻鋪天蓋地,「我自娶了清兒那日便早已醉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醒來。」他淡淡笑著,不無感慨地說道,又飲一杯。

  未沾酒香,卻紅飛雙頰,卿塵被他看得羞怯,垂頭小聲嘀咕道:「這種話怎麼和十一說?」

  聲音雖小,卻清晰的傳入夜天凌耳中,他狹促笑道:「你便和他說,我若醉也只為一人,讓他此生惦念著吧!」

  卿塵嬌羞,抬手捶他,卻被他握住,低聲道:「陪我喝一杯。」

  卿塵眸光含笑,以手托了玉盞,「冽泉」入喉,如同一道炙熱的暖流直潤肺腑,這酒果然如十一所說,清澈中性烈無比,飲之回味無窮。

  酒之純冽叫她微微閉目靠了會兒,轉而款款起身,夜天凌親手為她做的那張「正吟」琴安然放在窗前。她步到琴前,拂襟而坐,按弦理韻,指下一抹澄透清音悠然揚起。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月色初起,伴著一絲輕雲如縷,清光淡淡流瀉滿院,斜窗而入。七絃琴,紅酥手,餘音裊裊,繞樑不絕。

  卿塵隨性弄琴,低吟淺唱。這琴聲,似有似無,如仙如幻,彷彿空徹浩渺又自四面八方縈繞飄來,處處不在處處在,絲絲扣著神魂,牽著心弦。

  夜天凌知道她沒酒量,不敢讓她多喝,只靜靜看著她,把盞獨飲。不知是這酒當真性烈,還是眼前人太美,歌太柔,琴太妙,月色朦朧一片,心間已沒有任何事情可想可念,只願此情此景一生長伴。

  玄甲軍中設宴,衛長征受命來請夜天凌,方走入院中便聽到這裡琴聲清絕伴著悠雅低歌,深情纏綿,柔腸百轉。他佇足不前,低頭思量一會兒,忽而一笑,轉身退了出去。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00 PM

17、但願長醉不願醒

  酒微酣,人初醉,夜天凌略飲了幾杯,便知這酒確是烈酒,亦是好酒。前勁清潤而後勁深醇,那五臟六腑間恍惚的香綿,叫人縱醉也值得。

  誠然從不醉酒,卻並不是他海量,不醉只是因不能醉,不願醉,亦沒有人讓他醉。

  卿塵撫琴而歌,玉箸布菜,輕聲低語同夜天凌談笑。夜天凌撐著額頭安靜地聽她說話,面色清冷如常,薄銳的嘴角乍一看就像平日遇到事情時不經意地凌起,然而那卻是一絲淡淡的笑意。

  卿塵也曾見過無數人醉酒,就連夜天湛那樣溫文爾雅的人,酒至酣處亦會有三分狂放不羈。而他偏偏如此安然,靜靜地一言不發。

  你若說他醉了,他真要答你話時清晰如許,你若說他沒醉,他已不是平常的他。

  中宵月影,朦朧入室,卿塵倒是真的不勝酒力,自己早已迷濛,拎著酒壺一晃,笑道:「又空了,四哥,你不能再喝了,再喝便真的醉了!」

  夜天凌淡淡一笑,低頭看向她:「你不是想見醉酒的我嗎?」

  「那你醉了嗎?」卿塵問道。

  夜天凌望向窗外月色,停了片刻,握手成拳,又在自己面前伸開,修長的手指乾燥而穩定,若握上劍,叫人絲毫不懷疑可以一劍封喉。

  他靜靜看了半晌,說道:「酒,確已經喝的太多,但卻不像,是嗎?」

  「沒有這樣醉酒的。」卿塵輕聲說道。

  「嗯,或許沒有。」夜天凌眼中黑的清透,淡淡說道:「但我從第一次喝酒便告訴自己,不管喝多少,人不能醉。喝酒對我來說,從來只是一種定力的練習罷了。」

  「為什麼?」

  「因為醉了,便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麼了。」夜天凌說道。

  「一直清醒著不會累嗎?」

  「醉而復醒,實則更累。」夜天凌緩緩閉目,輕嘲道:「何苦自尋煩惱。」

  卿塵專注的看著他,眼前那剛毅的輪廓因唇角淺淺的笑意而柔軟,叫她看得癡迷。她伸手觸摸他的唇:「在我面前,你也要這樣控制著自己嗎?」

  夜天凌睜開眼睛,眼底浮起神色溫柔:「有你,我不因酒醉。」

  卿塵笑著站起來,身子卻軟軟一晃,她伸手去扶桌案,不料落入了夜天凌的懷抱。

  夜天凌俯身看她,戲謔道:「灌酒的人自己先醉了,等我告訴十一去。」

  卿塵伏在他懷中嗔道:「你敢!」

  夜天凌盯著她的眼睛:「這天下,還沒有我不敢的事情。」

  便是醉眼朦朧,卿塵也被他那奪人心魄的狂傲所俘虜,人人是但求借酒醉中狂肆,他這份傲氣卻是生在骨子裡,醉或不醉,又怎樣?

  卿塵伸手挽住他脖頸,揚眉笑說:「好吧,那即便你要軾天滅地,我也跟定了你。」

  夜天凌眸間泛起驚喜的星光,瞳仁深處如有魔力,叫人暈眩迷失在裡面。他略一用力,便將卿塵橫抱起來步往煙羅帳前,錦被柔軟絲滑觸到因酒意而燙熱的肌膚,溫涼如水,劃過心扉。

  月光如同輕紗,淡淡的鋪瀉窗稜,灑了一地,清亮而幽靜。

  卿塵身邊儘是夜天凌身上熟悉的氣息,他的體溫如同深沉的海洋,無處不在的包容著她,叫她幾乎溺斃在這樣的溫存中。

  夜天凌靠近她,在她額頭輕輕印下一吻,他擁著她靠在榻前,靜靜看她。卿塵亦沒有說話,那一刻的寧寂中她能聽到他心臟的跳動,那輕微的聲音在她的心靈間如此清晰,沒有任何的隔閡,他屬於他,就如同她也屬於他,完全地毫無保留地擁有彼此。

  一室靜謐,此處無聲勝有聲。

  不知過了多久,夜天凌自卿塵微笑的容顏上移開目光,閉目長歎道:「清兒,希望此生此世我都能護佑你,讓你永遠這樣笑著,遠離人間悲恨愁苦。」

  「若悲恨愁苦裡你都在身邊,那其實也無妨。」卿塵輕聲低喃。

  夜天凌緩緩搖頭,唇邊似有似無蕩起微笑:「我在的話,便只給你歡笑。」

  「那你得寵我疼我愛我,便更管不了我了。」卿塵俏然說道。

  夜天凌抬手刮了她鼻子一下:「你要是開心,我管你做什麼?」

  卿塵抬眸:「你不怕我闖禍?」

  夜天凌劍眉微挑,卻道:「不怕。」

  卿塵故意歎道:「殿下果然是善用兵謀之人,欲擒故縱,這樣一來我倒不好意思闖禍了。」

  四目相對,倆人同時失笑,突然夜天凌目光一動,掠往窗外。

  卿塵聽到一陣遠遠的破空聲,隨他看去,夜空中綻開一聲輕響,銀光灑落,竟是耀目的煙花。

  「哎呀!」卿塵起身叫道:「險些忘了,四哥,我們去看煙花!」

  夜天凌見她步履還踉蹌,就要往外跑,一把拉住:「剛喝了酒便出去吹風,什麼煙花?」

  卿塵道:「是斯惟雲請老工匠做了送來的,說是極為精巧,只有蜀中才能得見。我讓神機營送上壅水大堤,今晚給你賀壽,也是賀堤壩落成!」

  「就你花樣多。」夜天凌無奈笑著,同她一起向外走去。

  壅水江畔,神機營幾個年輕將士已將斯惟雲特地送來的煙花安放在大堤之側,偶爾隨手點上一支穿雲箭,嘯聲清銳破入夜空,帶出一道似有似無的煙火。

  時至戊半,空中幾朵花炮首先亮起,層層開放,映照江水山嶺。

  岳青雲立在江畔仰首望去,轉身對衛長征道:「還未見殿下同王妃過來,要不要等一會兒?」

  衛長征一笑,回頭示意。岳青雲沿他目光看去,山巖臨江不遠處一塊高起的岸石上,不知何時靜靜地立著兩個人,白衣輕裘,攜手相依,正是凌王與王妃。

  一朵巨大的煙花高高昇起,在半空驟然爆開數層,金銀兩色交織,映的四方夜色有如白晝。

  爛銀碎金,炫耀長空,清晰地照在凌王妃的臉上。江風颯颯,吹拂白裘微動,她雙手合什似是在默默禱祝,雪琢玉雕的面容帶著聖潔與虔誠,炮聲熱鬧的夜風中顯得如此淡靜,似乎一切塵世喧囂都寂滅在她的溫柔中,如此深刻的溫柔。

  那是一個妻子想起丈夫時的神情,柔軟而寧靜。

  岳青雲恍然失神,曾經在懷灤郡府不讓鬚眉的果斷鋒銳,曾經在太極殿上俯瞰朝臣的從容高華,曾經在壅水高嶺指點山河的奇謀聰慧,曾經在軍機圖前揮灑談兵的運籌帷幄,似乎都根本是一種錯覺,讓他幾乎以為自己的記憶出了差錯。

  清平郡主,鳳家嫡女,御前修儀,這一切都不曾存在。

  她只是一個女人,一個安靜地站在丈夫身邊的女人,同他並肩而立,不離不棄的女人。

  或者,便是那只挽在她肩頭穩定而溫暖的手,讓她的神情如此沉靜,讓她的微笑如此炫目。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著絢麗煙火滿天,唯有凌王,靜靜看著身邊自己的妻子,少有情緒的眼中映著淡淡火光,一片柔情無邊。

  命中注定,只有這個謎一樣的女子,才能讓凌王的無情萬劫不復,也只有凌王這樣的男人,才會讓如此女子傾心相許。更是只有這兩個人,才值得他,值得斯惟雲,值得唐初,值得衛長征追隨左右,誓死相從。

  岳青雲深深舒了口氣,望向遠處的定嶠嶺,暗中遙祝。人世間總有些事情不盡人意,說不得,卻偏偏亦叫人終生不悔。

  「許了什麼心願?」見卿塵那樣認真的合什許願,夜天凌在一旁看著,終於忍不住問道。

  「不告訴你。」不知是被一朵煙花映紅,還是突然害羞,卿塵臉上掠過淡淡的嬌紅緋色,嫵媚動人。

  夜天凌笑了笑,也不追問,只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剛剛也許了個心願。」

  卿塵抬眸詢問,夜天凌道:「要不要交換聽聽看?」

  女人天生的好奇,怎經得住誘惑,卿塵咬著紅唇想了想,終於踮腳在夜天凌耳邊悄悄說了一句。

  夜天凌眸間笑意隱現,臂彎微收,低聲說道:「這個不難,咱們今晚便努力就是了。」低沉的聲音,曖昧的呼吸逗得卿塵頸間癢癢的,躲又躲不開,掙扎道:「輪到你了,快說!」

  夜天凌抬手替她將一縷秀髮遮回風帽中,清峻的眼中深亮無垠,微微揚眉,淡看這漫天煙火,緩緩說道:「但願長醉不願醒。」

  心有靈犀,情意綿綿,卿塵明白他話中之意,含笑不語。

  煙花耀目此起彼伏,似是綻開了無數的喜悅,叢叢簇簇,天上人間。

  夜風激盪飄搖,江水帶著無數流星般的光芒流逝東去,滔滔拍岸,浪聲高遠。

  逝者如斯夫!卿塵微微仰首,看著彩亮光明灑照長空,絢麗多姿,絕艷驚人。

  如此的奪目明亮,卻又如此的短暫。

  星輝流火,將最燦爛輝煌的一刻盡情綻放,轉瞬即逝,隕落凡塵。

  美麗的悲哀,最是叫人癡迷,她目不轉睛的看著,心間喜悅驟然落入一點哀傷。江風寒涼,刺的雙目微酸,不覺竟有兩行清淚悄然流下。

  夜天凌像是立刻感覺到了她心緒起伏,俯身問道:「清兒?」

  卿塵卻轉眼帶著淚笑了:「不知道是不是太高興,總覺得不真實。」她拉著夜天凌的手:「四哥,你陪我去放煙花好不好?」邊說著就拉著他大堤那邊舉步跑去。

  「慢點,」夜天凌無奈道:「沒有人和你搶。」

  岳青雲他們見倆人突然過來,紛紛俯身見禮。夜天凌抬抬手,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見卿塵從一旁侍衛手中取過香火,笑著準備去點引信了。

  「我來!」他一把將她抓回:「不准自己胡鬧。」

  「那我們一起。」卿塵和他一同持了香火,觸上引信。火花輕閃,夜天凌很快帶著她後退幾步,那煙花沖天而起,星星點點落得四處儘是光芒繁亮,卻是那種近看的火樹銀花。

  層層星光似是將周圍化做了神奇的花火世界,璀璨明炫,卿塵拍手笑道:「太美了!」

  斯惟雲送來的煙花果然是難得一見的精工巧做,品樣繁多,卿塵挑挑揀揀,一個個親自燃放來看,一時間笑鬧嘻戲,玩的不亦樂乎。

  夜天凌始終陪在她身邊,光影此起彼伏,在他清淡的臉上投下若隱若現的笑意。衛長征在旁新奇的看著,忍不住同岳青雲相視而笑,突然有神機營中兵士尋到他身邊,說了幾句話後將一樣東西交給他。

  「殿下!」衛長征上前一步,低聲請道。

  夜天凌回身,聽他輕聲稟報了什麼事情,復又接過他手中一張信箋就著煙火明亮瀏覽看過,略一思索,交待了幾句,便又回到卿塵身邊:「還有哪個沒試過?」

  唐初和岳青雲都立刻離開了大堤,卿塵知道定是軍中有事,雖是意猶未盡,卻懶懶說道:「我累了,不想玩了,咱們回去吧。」

  夜天凌俯身一笑:「正在興頭上,怎麼就累了?陪你再玩會兒。」

  卿塵搖頭:「真的有些乏了,留幾個以後玩。」

  夜天凌豈不知她的心思,說道:「並無大事,不過神機營截住一個虞夙遣來蜀地的密使,自有他們審著,明日再去也不遲。」

  卿塵柔聲道:「事關軍情,怎好耽擱?還是去看看吧。」

  夜天凌卻接過她手中的香火,說道:「今晚哪兒也不去,就陪你。」眼中清光淡淡,一片乾淨的深黑,似是真的絲毫不掛心那些軍務。

  卿塵見他當真不打算過去,倒有些詫異,夜天凌劍眉一挑:「怎麼,整日都是這些,竟連一晚也不容我歇歇?」

  話說的隨心,卿塵卻驀然心疼。他一年到頭眼前心中儘是朝事軍務,且不說那些艱難險阻,縱能事事游刃有餘,也十分叫人疲累了。就這特別的一刻奢侈放縱,又如何?

  那一夜,夜天凌陪卿塵燃盡了所有的煙花,夜色無邊,似是永遠會這樣炫美,留在記憶深處,經久不褪。

  後來真的累了,倆人才意猶未盡的回到別館,夜天凌卻待卿塵睡熟後仍去了軍營,回來已近清晨。卿塵醒來時,只知道她依舊睡在夜天凌的臂彎中,百年修得共枕眠,他和她,已是修了萬世,千生。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01 PM

18、奇謀險兵定蜀川

  聖武二十六年冬,長風,晴冷。

  青州西岷侯府,兩名便衣侍衛攜西岷侯廖商的密信手令,護著北晏侯來使秘密出城,行至江邊臨岸雇了舟楫,順水東上。

  壅水悠悠,過盡千帆。

  長楫入水輕點,不急不慢,船上舟子年紀不過二十左右,身量挺瘦,形容樸實,招呼客官進了艙中避風,自在船頭掌楫。

  客船雜在往來行舟間,遠遠看去似是大江之上一落飄葉,行了幾程,悄無聲息不見了蹤影。

  河道愈窄,漸漸入了密林山岵。

  一個侍衛自艙內出來,「咦」了一聲,回身對舟子喝道:「這是何處?為何離了主江?」

  「這是一段近路,大爺沒走過?」那舟子漫不經心地往他身後瞥了一眼,隨意說道:「此程盡處,便是豐都鬼城。」

  前途曲幽,杳無人跡獸蹤,寂靜的叫人心底悚然。那侍衛隱約覺得不妙,突然看到舟子眼中閃過與身份極其不符的精光,驚覺後方要發作,猛地腳下船身晃動,身體失衡的片刻,眼前微花,一桿竹楫已迎面襲來。

  侍衛駭然抽刀,那長竹如附鬼魅,挾著勁風銳利,千重虛影中一點淡光疾馳,破入他匆忙抵擋的刀勢中,不偏不倚穿喉而入,驟然帶起一蓬細微的血花。

  手中之刀似是嘎然被斬斷生機,凝空僵住。他雙目圓瞪,不能置信的低頭看著身前,喉間「咯咯」兩聲啞嘶,伏地倒斃。

  另外一個侍衛察覺有異,匆忙持刀撲出艙外。

  身形未穩,背後殺機襲來,猝不及防時頸間輕電般帶過一絲冰涼,回頭處,見那北晏侯密使手中寒光閃過,白練耀目,鋒芒之上那抹的鮮血,變成了他看到的最後景象。

  舉手之間,一切悄無聲息。小船依舊沿水行駛,平穩悠然。

  那北晏侯密使順勢一帶,身前侍衛倒入艙內,反手亦將另一具屍體拽入。抬手在面上抹了抹,露出本來面目,身上長袍抖落,底下是件粗布衣服,殺人的劍早不知隱往何處。

  他自一個侍衛身上搜出什麼東西,躬身出了船艙,撈起搭在近旁的竹竿笑道:「衛統領好槍法。」

  衛長征亦笑道:「冥執兄的快劍,叫人看得手癢。」邊說邊伸手在船篷之上擺弄幾下,烏篷客船化做漁船,再看不出先前痕跡。

  冥執道:「若不是殿下有令軍中不准私鬥,倒真要討教幾招。」

  衛長征無奈地聳肩,兩人相視一笑,長風順水,轉過幾道河灣,施施然往江水郡城中去了。

  三日後,虞夙接到入蜀密使飛鴿傳書,報說已與西岷侯達成協定,一切依計而行。白紙黑字加蓋朱紅信印,確鑿無疑。

  於此同時,蜀中壅水雙渠穿山越嶺大功告成,命名「安瀾渠」。

  十一月壬辰,西岷侯廖商以「正君位」之名自青州起兵舉事,與虞夙兩相呼應,兵分水陸沿淵江而上,欲取壅江水道南攻帝都。

  當日,虞夙叛軍出臨安關迎擊湛王大軍,一反避退之勢,行動狠辣,北疆戰況立時吃緊。

  虞夙長子虞呈率西路叛軍猛攻幽州,幽州地勢平原坦蕩,不易死守。十一皇子率幽州將士化守為攻,與叛軍多次激戰,將虞呈叛軍生生阻於城外二十里。雙方日有交戰,戰事不定,頻頻多變。

  各處消息傳至帝都,舉朝驚憂。

  兩路平叛大軍被北晏侯攻勢纏住,無暇兼顧蜀中,不過數日,青州、封州,岳州、衡州等幾處重鎮已完全落入西岷侯手中。

  朝臣各執己見,太極殿朝議,竟有大臣上書天帝言議和之策。

  天帝震怒,連貶中書郎奉恆、按察使成綸、都指揮同知唐匡等幾名重臣,即刻降旨革西岷侯廖商世襲爵位,撤西侯國,發討逆檄文,卻未動一兵一卒。

  廖商兵取扼於雍、淵兩江咽喉處的江水郡城,江水郡督使岳青雲拒不順逆,率將士兩萬迎擊叛軍於豐嶺,寡不敵眾,且戰且退。

  西路叛軍聲勢奪人,兵鋒大盛。

  烽煙四起,西北皆亂,中原數十年安定分崩離析。

  軍報戰情頻頻飛奏入城,時日漸寒,江水郡似是極為冷清,城中軍禁,坊肆街道空無一人,倒真顯出幾分冬季的蕭索來。

  卿塵同斯惟雲遙立在壅水高處,風冷刺骨,長浪擊岸。

  斯惟雲雖是身著裘袍,卻仍不住咳嗽,卿塵極為擔憂地看了他一眼:「惟雲,你這病是思慮憂勞過甚,兼之外感風邪,著實不易在此吹風。」

  斯惟雲原本便清瘦的臉上此時更添蒼白,強忍下胸中不適,說道:「不在這一時,事關重大,豈能讓王妃一人在此承擔。」

  卿塵歎了口氣,常人道嘔心瀝血,這一壩雙渠工程之大時日之短,令斯惟雲傾盡心神,如何能不傷身?安瀾渠一成,他便是一場大病,今日非常之時,他硬是掙扎起身與她一起前來江上,否則要她自己掌控這長堤陡門助夜天凌行兵,說是無礙,心中倒也真有幾分忐忑。

  千古江水,在人的超卓智慧下蓄水成湖,改流入川。眼前戰事成敗在際,自此蜀地水旱從人,斯惟雲所做之事,不敢說後無來者,但確實前無古人。

  卿塵知道斯惟雲剛正嚴謹,是個非常執拗的人,勸而不得,只好說道:「待此間之事落定,不管這渠壩還有什麼未曾完結之處,你必須歇息些時日,昨日我說的方子先服用著,好好調養。」

  斯惟雲心裡泛起一股暖意偏偏亦雜著酸楚,低頭微微咳嗽,再開口時聲音已平寂無瀾:「惟雲遵命。」

  卿塵無奈搖了搖頭,斯惟雲似乎永遠不會如杜君述或是陸遷一般在她面前談笑自如,不過這正是杜君述之所以為杜君述,斯惟雲之所以為斯惟雲。

  每個人都會用不同的方式生存於世間,這便也是人生精彩之處。

  沿著這山河遠遠望去,斯惟雲心中似乎豁暢了許多。

  目所能及之處,壅水大壩截江而立,十二道陡門交錯分佈扼於各處,分水湖蓄水攔洪,安瀾渠穿山過水,蜿蜒長流。

  自然山川廣袤的力量是人所不能及,卻也能處處為人所用,造福蒼生。人生於自然,長於自然,用於自然,眼前一切看來都如此和諧平靜,卻又暗藏生機。

  浮生短暫,多少人荒唐虛度,空過蹉跎。而自己卻能將畢生心願付諸現實,這番作為足以為傲,他迎風一笑,不由說道:「今生不枉來世一趟,斯惟雲雖死無憾了!」

  卿塵深深看了他一眼:「這是什麼話,難道人世中再無留戀了嗎?今後還有多少大事等著你去做呢。」

  斯惟雲聞言怔忡,人性有七情六慾,苦苦執著,豈會真的了如浮雲無牽無掛?他與卿塵清雋的目光微微對視,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兒,方說道:「此後王妃但有用得著惟雲之處,請儘管吩咐,惟雲在所不辭。」

  卿塵眸光通透,在他臉上一頓,淡淡笑說:「怕是難,此時要你臥床靜養都不行。」

  斯惟雲語塞,正尷尬,卿塵卻放過了他,靜靜轉身望向前方,俯瞰山巒,眼底是一片幽深的清肅。斯惟雲心中輕輕一震,她這神情竟似極了凌王,叫人幾乎不敢逼視的風神中沉斂的是深穩與從容。一身沖淡平和下彷彿居看盡一切,一切又都不在心中。

  惶惑時醍醐頓悟,他眉心舒展,同卿塵一併望向遠處,削瘦的身子如松柏迎風挺立,風骨肅然。這世上還有多少事等著他去做,能共同處事,得使天下安瀾,亦何其幸也!

  人只應該做自己該做之事。

  前方突然響起破空之聲,一道煙花升上半空,爆開鮮明的血色,刺人眼目。

  「來了!」兩人同時一震。煙花為信,表示己方兵將已撤出江岸。卿塵與斯惟雲對視一眼,纖眉微揚,目中掠過清光明銳,回身斷聲喝道:「傳令開閘!」

  令出,隆隆聲響,幾乎同時傳入耳中。

  江上十二道陡門水閘緩緩升起,分水湖中所蓄江水應勢而出,洪峰奔騰,夾著千軍萬馬之勢鋪天蓋地的瀉往江中。

  飛流激濺,白浪滔天,如同十二道怒吼的蛟龍,撼動江河。

  遼闊江面上激起猛烈的水霧,腳下大地亦微微震動,聲勢驚人。

  平靜了許久的壅水瞬間捲起洪浪咆哮怒吼,再不復往日溫柔風貌,似乎要毀滅一切,猙獰萬分。

  謀出於智,成於密,敗於露。

  稱病不朝,暗中入蜀,築堤蓄水,練軍調兵,一切都行得極為隱秘。夜天凌將西岷侯一舉一動看在眼中,但連朝中近臣也鮮有幾人知道他已到了西蜀,多少人還在猜測凌王失勢,甚至更有凌王已被天帝幽禁的傳言。

  此處,西岷侯起兵之機,朝中不早不晚傳出凌王奉旨治江的旨意。岳青雲亦適時散佈消息,令西岷侯得知凌王到了江水郡軍中,而後引兵節節敗退,詐作不敵。西岷侯果然下令水軍騎兵兩路夾擊,緊追不捨,務必要將凌王生擒活捉。

  以凌王在軍中威信,手中領兵不敗的神話象徵著天軍常勝之勢,他若被擒,必然將給天朝軍心帶來致命的一擊,這正是叛軍迫不及待想要的效果。

  失之毫釐,謬以千里。

  對與錯,成於敗,生與死,往往便在這一步之間。

  等待十五萬東蜀軍的,不是匆忙迎戰的玄甲軍,而是壅江沉寂了多時的大水。

  西岷侯部下五萬騎兵貪功冒進,自水流淺緩的古浪河段渡江追擊退往江水郡天軍,卻不料遭逢滅頂之災。

  洪水無情,往日脈脈江州化做猛獸深淵,同時將陳列江中的十萬水軍千艘戰船瞬間吞沒,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岳青雲待洪水稍退,揮軍反攻,緊追窮寇。

  西岷侯在親衛拚死救護下倖免於難,率殘兵往青州方向退去。

  叢林荒野,蕭零於瑟瑟寒冬。

  曾威震西陲的東蜀軍殘部尚餘三萬人許,深夜倉皇回軍,行至桐嶺飛仙渡,離青州已不足百里。一路行軍,人馬皆疲,幾近極限,領軍方傳令安營暫歇。

  散兵疲將狼狽歇於林間,為怕引來追兵,一律不得燃火照明,但黑夜中尚秩序井然,倒不愧歷來素有訓練。

  高石嶙峋,枯樹殘葉,黑魆魆一片□人的死寂。忽而不遠處夜鳥飛起,掠的深林一陣微響。

  廖商一生戎馬生涯,此時縱精力疲憊卻警覺猶存,手按往劍柄,沉聲喝道:「傳令警戒,以防有變!」

  像是呼應他這句話一般,四周本來沉寂黑暗的山林突然亮起火光,幾乎是在一瞬間照亮四野,將東蜀軍餘部所處的地方映的清晰無比。

  如此迅捷整齊的火把,看人數不在萬人之下。而最可怕的是兩邊山崖同時燃亮,陷他們於居高臨下的包圍之中,這悄無聲息卻又分毫不差的行令,普天之下唯有一支軍隊可以做到。

  前方微微伸出的山崖之上火光最盛,映出百名玄甲戰士,肅然而立。當先一人傲然立馬崖前,火光明暗,一身利落的輕裝武士服在黑夜中削出清拔輪廓,神色清冷俯視過來,正是叛軍欲先擒之而後快的凌王。

  「侯爺別來無恙。」夜天凌面無表情,遙遙問候。

  廖商此時既反,早已廢了臣屬之禮,凌王滅他十餘萬東蜀軍,此時仇人相見,恨不能生啖其肉,喝道:「夜天凌!你竟敢蓄水淹城,與老夫使詐!」

  夜天凌嘴角徐徐輕佻,似是帶出了一絲輕蔑的笑意:「兵不厭詐。」

  廖商驍勇善戰,此生經歷大小戰役無數,極為自負,今日雖經慘敗,卻仍不將對手放在眼中:「以巧為謀,僥倖得勝,何足稱道?如今既狹路相逢,正好一較高下,讓老夫看看你究竟有何過人之處!」

  「匹夫之勇。」夜天凌不屑一顧,淡淡說道:「你自己束手出降,本王或者可以留你一命。」

  廖商仰天長笑:「小子狂妄,以眼下你我兵力,勝負尚且難料,你口出狂言為時過早。」

  夜天凌冷眸掃過東蜀軍,黑夜深沉,他銳利的目光卻凜然洞穿人心肺腑,眼前潰敗之軍退而不亂,倒頗叫人欣賞,便是這樣的對手才有趣。

  「若本王所料不差,侯爺定是想殺回青州,東山再起吧?」面對依舊三倍於己的兵馬,夜天凌似在談風論月,顯然未將其放在心上。

  廖商冷哼道:「老夫兵歸青州,必先取你首級祭旗!」

  「哦?」夜天凌輕描淡寫應了聲,隨意抬手。身後暗處縱馬轉出一人,廖商一見之下心中大震,此人正是青州巡使羅盛。

  「見過侯爺。」羅盛拱手,上前致禮。

  不過數日之前,羅盛將青州城拱手讓於廖商起兵立事,供兵械、糧草輜重之物,出謀劃策左右隨行,不料此時竟出現在凌王軍中。

  廖商在此見到羅盛,只道他因己方兵敗而歸順凌王,既驚且怒,怒極拔劍,長指羅盛喝道:「反覆小人!無怪你青州守軍不出一兵一卒,原來私下背叛於我。」

  羅盛神情肅穆,揚聲道:「侯爺此言差矣!我羅盛受君之恩食君俸祿,豈會當真縱逆叛亂?我等不過是遵凌王殿下密令行事罷了。」

  青州既是如此,封州亦不遠矣。此時東蜀軍由進可攻退可守頓時變做進退兩難,廖商本欲據蜀中天險重新立足的方略再不可行。

  夜天凌漠然道:「本王遣工匠軍民搶修水渠保全青州封州,並不打算白手送與侯爺作亂。」

  壅江大水,沿江重鎮原本絕無倖免,東蜀軍眾將士不少當地人氏,此時聽得青封兩州居然無恙,多數暗中鬆了口氣,慘敗之事倒成了其次。

  羅盛趁機說道:「侯爺若體諒這些跟你的將士,便莫要執迷不悟。如今多少父兄妻兒翹首盼歸,何必去同逆賊虞夙一併送死?」

  東蜀軍陣後突然掀起騷動不安,廖商喝道:「何事驚慌?」

  有士兵飛奔來報:「北面追兵臨近,約有兩萬人許,請侯爺示下!」

  這正是岳青雲率軍追至,前後夾擊,東蜀軍殘部已入合圍之勢。一方初逢大敗,兵疲馬倦;一方乘勝追擊,士氣長足,優劣之勢立判。

  天邊月上東山,波瀾清冷。

  夜天凌早已料到此時,眸中深寂不現喜怒,只淡淡問道:「侯爺可知本王為何要在這飛仙渡攔你?」隨著他的話音,身後火光高亮,那方山崖之上原來雕鑿了幾個大字。

  蜀中安瀾。

  銀鉤鐵畫,每字如有丈餘,刻於高聳岩石之上,年歲過盡,風雨猶堅。

  這巖壁石刻乃是開國之初安定蜀中後,蜀中民夫工匠自發所鑿而成。既是昭顯天朝盛世,亦希望自此始蜀中安靖平定,永無亂日。

  東蜀軍中一陣寂靜。山風強勁吹的火光招展塗滿高巖陡壁,搖擺不定的明暗映入人人心底。

  「這四個字侯爺應當熟悉。」夜天凌語中從容:「自古戰者,勝敗百姓皆苦。你既鎮守川蜀天府之地,卻為何不體恤蜀中軍民,偏要枉自興兵,倒行逆施?」

  廖商冷笑:「冠冕堂皇之言,蜀中興亡都在老夫掌間,你休想以三言兩語亂我軍心。」

  夜天凌語鋒微冷:「以一己之私,陷百姓於不安,陷將士於不忠,你若不降,便莫怪本王無情了。」

  「休得胡言!」廖商人老脾氣彌暴:「老夫生平不識降字!」

  「好!」夜天凌眼中精光驟盛:「本王佩服,便憑此言留你全屍無妨。」抬手處,長劍離鞘斜指天峰:「東蜀軍眾將士,廖商叛逆欲亂川蜀,本王念汝等無知被惑,不欲深究。此時棄械投明,一切既往不咎,若負隅頑抗,殺無赦!」

  話音落時,萬劍出鞘。

  殺氣,玄甲軍疆場浴血的狂肆殺氣瀰漫於黑夜之中,攝人心魂。

  東蜀軍氣勢完全被壓制,其中突然有人揚聲道:「我等已然作亂,此時縱降也是叛軍之名了!」

  夜天凌劍峰側處耀起一刃寒光:「你等能保得性命至此,足見皆是東蜀軍中精銳之兵,本王素來惜才,願歸順我軍中之人,本王以夜天凌三個字保其無恙。」

  夜天凌三字,乃軍中之信,兵中之義,凌王言出素來無悔。

  廖商幡然醒悟,再拖延下去,手下之兵軍心必亂,不覺又中了凌王之計,揮劍喝道:「三軍聽令,與我殺出重圍!」

  話音甫落,身側幾名部將對視一眼,揚劍而出,竟齊齊發難將廖商挾持在手。廖商身旁的親兵猝起反抗,卻寡不敵眾,數合之後便被斬殺拿下。

  唐初傳下軍令,玄甲鐵騎強駑戒備。東蜀軍陣前生變,亂作一團。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廖商性情暴烈剛愎自用,眾將中早有不滿。羅盛得凌王授意,暗中設法籠絡,致使廖商起兵難以齊心合力。壅水一戰,廖商又一意孤行幾乎葬盡東蜀軍精銳,如何能再使眾將為之賣命?

  游刃有餘,不戰而屈人之兵,兵之上者。夜天凌居高臨下看著眼前騷動,面如平湖,漠然冷肅。

  「我等願歸順殿下!」幾名東蜀軍將士率部屬俯身請降。

  身後軍中數處響起呼聲,「西岷侯已然被擒,都降了吧!」夜天凌嘴角不易察覺地微微挑起,羅盛安插進東蜀軍的這些人倒很懂得如何把握時機。

  東蜀軍殘部經此大劫,皆不願再為叛亂而戰,此時主帥已然被俘,一旦有人呼籲,紛紛附和,去劍解甲就地跪降。

  夜天凌馳韁縱馬,率玄甲鐵騎緩緩行至陣前。

  廖商橫遭大將叛變,破口高罵眾人無義,鬚髮皆張怒到極處,直罵的幾名軍將神色尷尬。

  夜天凌眉目冷然,眼中寒光微攝:「廖商,他們既願歸降,便已是本王部屬,本王帳下將士豈容你辱罵,再不收聲莫怪本王無情。」

  廖商被兵將壓持卻依舊暴躁如雷,白眉豎揚罵道:「老夫兵定西陲之時,你還不知身在何處,如今竟敢如此同老夫說話!滿腹陰謀詭計,有本事真槍實劍一見高低!」

  「北王陰,西王烈,果然名不虛傳。事到如今還是這副口吻,便是不敗在我手中早晚亦鬥不過虞夙。」夜天凌俯視他道:「你可叛我天朝如何怨他人叛你?」

  廖商雙目圓瞪,突然哈哈大笑:「天朝夜氏一族又是什麼好東西,你叛我我叛你,你們這些皇子們哪個不是包藏野心!」

  夜天凌不怒反笑,目如驚電掠往廖商眼中,懾得他猛然住聲。他在馬上低身於廖商耳邊,淡淡道:「那你就更不妨留著性命,看看什麼叫真正的謀事。」

  語中孤絕,氣度狂傲,廖商愣在當場,夜天凌揮手道:「押下去。」眸間冷冷一瞥:「本王耐心有限,你若再敢口出妄言,馬糞灰土總夠你吃!」

  凌王言出必行,此乃人盡皆知。倘若在人手中受辱還不如戰死,廖商想到此節倒收了斥罵,立刻被人押走。

  夜天凌看了看東蜀軍,淡聲說道:「東蜀軍仍是蜀中重兵保障,自此時起既入本王麾下,本王一視同仁。羅盛,協助眾將即刻清點人數,救治傷員,分發補給,整頓休息,天明前前來覆命。」話聲淡淡卻透著沉凜然霸氣,傳遍三軍。

  東蜀軍將士早折服於凌王手段之下,此時稍整隊列,數萬人單膝跪俯行軍禮,齊聲道:「東蜀軍願追隨殿下,將功折罪!」

  夜天凌傲然回馬,遙望天際,風飛大氅,峰巒盡處薄雲飛揚,天,便要亮了。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03 PM

19、昨夜西風凋碧樹

  七日之功定川蜀,以三萬輕騎破敵十二萬六千人許,降兩萬八千,損兵僅一百三十二人。

  八百里戰報飛來,一時間帝都上下震驚於凌王精兵奇謀,爭相傳說。

  當初持議和之辭的朝臣皆盡汗顏,無怪天帝對蜀中軍情絲毫無動於衷,原來是早有安排,君心似海,深不可測。卻更有多少人依稀覺得,凌王,似比眼前高高在上的天帝更為難測,看不透,摸不著。

  夜天凌在奏章中詳述壅江水利大事,戰況卻寫的極為簡略,無非兩州詐降,引水破敵,乘勝追擊,蜀軍倒戈之語,明列眾將之功,並為東蜀降軍請赦旨。

  朝中一片驚疑讚佩聲中,天帝降旨加凌王為三公昭武上將軍。

  軍中將士論功行賞,為定蜀中人心,東蜀軍叛亂之事不予追究,江水郡督使岳青雲平叛有功,擢升麓州巡使,暫領東蜀軍。

  與此同時,十一皇子夜天澈以奇兵誘虞呈叛軍入幽州城北峰指谷,大敗其軍,晉封澈王、加鎮軍大將軍。

  湛王大軍不急不躁,表面穩紮穩打與虞夙叛軍主力步步交鋒,卻暗中兵分兩路偷襲臨安關。

  虞夙匆忙回軍自守,被兩路騎兵趁虛猛攻破關而入,平叛大軍臨於燕州城下,深入北疆。

  捷報頻傳,湛王由征北將軍銜加晉武衛上將軍,增賜一萬食邑戶。

  連日頹廢之局幡然逆轉,乾坤朗朗,冬日陰霾的天色雲退霧散,透出許久未見的晴天。

  輕煙,淡幔,蓮池宮依舊冷冷清清。

  這裡似是寒冬最深最遠的地方,塵封的寂寞令歲月退避,光陰荏苒,亦不曾駐足。

  斜陽已暮,穿透宮闈長窗散照在白玉地面上,清美的浮雕間,蓮花百態落上了層層淡金,呈現出莊嚴的華妙風姿。

  蓮妃如往昔每一個傍晚,獨自在殿前靜堂誦念著古源經,從來不曾間斷。

  沉木香安寂的氣息淡淡繚繞,伴著低淺的誦吟聲盤旋,飛昇,消失在高深的大殿盡處,煙過無痕。

  輕微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蓮妃身側出現了一雙金絲繡飛龍的皂靴。誦經聲平平淡淡沒有絲毫停滯,蓮妃也未曾側目半分。

  那靴子的主人便站在那裡,不動,微微閉目,耳邊低緩的聲音傳入心間,一片寧靜祥和。

  一人站著,一人跪著。

  天際橙雲飛彩,暮色漸濃,最後一絲暖色緩緩收攏,退出了雕樑畫棟,留下無邊無際的清寂。

  光滑的黑玉石珠襯著蓮妃纖長淨白的手指,微微地落下一顆,經聲餘韻低低地收了。

  蓮妃睜開眼睛,玉石如墨倒映著她絕色的容顏,也倒映出另一個人的身影,「臣妾參見皇上。」她靜靜起身,再靜靜對來人福下。

  纖弱的身子因跪得久了而微微一晃,一隻持穩有力的手已扶上了她的胳膊。

  「愛妃平身。」

  「公主請起。」

  那隻手的力度叫她恍然錯覺,每一次時光都像重複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也是這隻手,在千軍萬馬前將白衣赤足出城獻降的她穩穩攙起,她抬起頭,看到了一雙明亮驚慕的眼睛。

  那雙眼睛,撞入崑崙山的冰湖,融化了寒冰積雪。

  那一望,望過了萬水千山,遙遙歲月。

  她抬起頭,看到了那雙蒼銳深沉的眼睛。

  眼角幾絲皺紋刻下年歲如梭,唯有不變的目光仍舊透過眼底掠入心間。

  相對一瞬,似穿過過往萬餘個日夜,將紅塵光陰定格在那風沙漫漫的大漠,定格在長雲蔽日的日郭城前,定格在鐵馬兵戈的血淚中。眼底那抹白衣身影,從來都沒有變過,極淡,卻又極深。

  她在這個男人的身前拜服,舉起族人的降表。她隨他的大軍千山萬嶺離開故土,一去便是一生。

  「這靜堂太清冷,你身子剛好些,還是不要久待。」天帝的聲音將她從恍惚中驚回,本該是柔軟的體貼,卻仍帶著君王的威嚴,不覺早已入了骨髓。

  她退身,垂眸:「謝皇上體恤。」

  天帝眉心一擰,原本興致高昂不知為何便淡了下來,看了看她,說道:「凌兒此次帶兵出征又大獲全勝,朕很是高興。」

  蓮妃心裡深深一震,墨玉串珠在指間收緊,帶兵出征,不是單單的督察水利。所幸是勝了,卻不知人怎樣,有沒有傷著,是不是疲累,什麼時候能回來。千頭萬緒不言不說不問,仍舊垂眸:「恭喜皇上。」

  天帝站在面前等了一會兒,見她只說了這四個字便恢復了沉默,問道:「你就不問問兒子怎樣,毫不關心?」

  蓮妃靜靜道:「皇上教子有方,不會差錯。」

  「從領兵打仗到大婚立妃,這麼多大事你都置若罔聞,」天帝語氣微微沉了下來:「朕有時真懷疑,他究竟是不是你的兒子!」

  「他是皇上的兒子。」蓮妃的聲音低而淡,如同這竹節香鼎中透出的煙,不待停留便逝了在了大殿深處。

  天帝垂首俯視著她,面上難以掩飾地顯出一絲不豫:「抬起眼睛看著朕。」

  隨著這不容抗拒的命令,蓮妃優美的脖頸緩緩揚起,睫毛下淡淡眸光對上了天帝的視線。

  那雙眼睛,如同雪峰輕霧下千萬年深靜的冰湖,幾分清寒,幾分明澈,帶著幽冷遠隔著縹緲。分明看著你,卻遙遠的讓人迷失其中,以為一切只是入夢的錯覺。

  天帝黑沉的目光將她深深看住,久久揣摩,終於開口說道:「你知道朕為何要將鳳家那個女兒指給凌兒?」

  「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蓮妃道。

  天帝伸手一抬,將她慢慢離開的目光帶回:「就因為她那雙眼睛像極了你的,所有的女人,只有她和你一樣,敢這樣看著朕!」

  蓮妃目中平靜:「皇上識人,斷不會錯。」

  天帝手下微微一緊,隨即頹然鬆開,那絲不悅的神情慢慢地化做了哀傷,隱約而無力,「你一定要用這種語氣同朕說話?」

  蓮妃輕輕後退一步,俯身請罪:「皇上若不喜歡,臣妾可以改。」

  「蓮兒。」天帝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喚了她的乳名。

  灼灼之仙姿,皎皎於清波。

  因為這個名字,冒天下之大不韙冊嫂為妃,興天下之精工修造寢殿,蓮池宮中美煥絕倫雕滿清蓮,前庭後苑遍植芙蕖。

  刻痕深寂,寞然相伴流年,殘荷已瀟瀟。

  這兩個字,在蓮妃心頭輕輕劃過,極隱約地帶出絲痛楚。

  「你恨了朕這麼多年,連凌兒也一併疏遠了這麼多年,還不夠嗎?這一生,有多少個三十年!」天帝長歎一聲,說道。

  「臣妾並不恨皇上。」蓮妃淡淡道。

  「是嗎?」天帝語中頗帶了幾分自嘲的譏誚。

  「是。」蓮妃安靜起身:「若恨過,也早已抵消了,臣妾只是不能忘。」

  天帝眉目突然一冷,不悅道:「你忘不了誰?」

  她看著天帝,竟對他轉出一笑。

  塵封多少年的笑,有著太多的複雜糾纏,也無笑聲,也無笑形,一徑地暗著,「我忘不了你。」

  不是臣妾,而是我,不是皇上,而是你。

  我忘不了你。

  甲冑鮮明凌然於馬上的大將軍,抬手遮擋了跪服的羞辱,帥旗翻飛,蔽去漫天長沙。

  雄姿英發的少年郎,抬手拭去肝腸寸斷離別的淚,俊然朗目,撫平愁緒萬千。

  木槿花下,多情人,抬手搭上溫暖的衣衫,神色輕柔,暖暖一笑。

  就是這一笑,俘虜了誰,迷惑了誰,沉醉了誰,或許終生都不能相忘。

  天帝渾身微震,伸手握住蓮妃,「你都記得嗎?多少年了,我以為你都忘了。」

  不是朕,是我,不是愛妃,是你。

  蓮妃卻輕輕地抽回了手,凝視著天帝雙目道:「你叫我怎麼忘?我的族人在你的鐵騎精兵下家破人亡,我的兄弟非死即傷,我的父親,在跪降後飲下你送來的毒藥,柔然族已是苟延殘喘,遭突厥大舉圍攻,你作壁上觀按兵不救。」

  渺渺的柔情,鐵血的心。

  何處的因由,此時的果。

  天帝的神情在她一字一句中冰冷,漸生悲慼:「原來你記得的是這些。」

  「只有這些嗎?」蓮妃神色淒迷,眸中覆上了一層水霧深濃,「你給我希望,卻又親手將我送到別的男人懷中,我認了,可你連他也不放過……」

  「住口!」天帝猛然怒喝:「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當然知道。」蓮妃面無表情說道:「你以為可以瞞過所有人,卻瞞不過我,那些丹藥我都認得。」

  天帝容顏寒冷,而後緩緩說道:「你怎會不認得,那本就是你自柔然帶來中原,親手進獻給先帝的。」

  一道清淚自蓮妃面頰潸然滑落,她極淒慘地仰面,望向已陷入深黑的殿堂,道:「我是個罪人,我從一開始便想要他的命。但他對我那樣好,我下不了手,可你卻令他沉迷於仙煉之術,頻頻服用丹藥,他還能活嗎?」

  「這不正是你想要的結果?」天帝語氣越發冰寒。

  蓮妃看著他,目光穿透了他,越到了遙遠的地方:「所以我們都活該受到懲罰。」

  長風微動,揚起宮帷淡影,穿過蓮妃的長髮,吹動白衣寂寥。香爐中點點明紅燃到了最後,掙扎幾下,灰飛煙滅。

  天帝的臉色便如這漫長的冬日,極深,極寒,更透著沉積不化的悲涼。

  死一般的沉默,大殿中靜到了極至。

  昏暗中兩人面對面站著,彷彿已經站了多少年的日子,對視的雙目了無生機。無力的哀涼生自心底,久久存留。

  很久以後,天帝終於開口道:「你不是我,永遠無法體會那種屈於人下的感覺,就連自己心愛的女人,也要拱手送至別人懷中。我做了的事,從不後悔。」

  「便是後悔,又有何用?」蓮妃淡淡道:「此生已往,我每日誦唸經文,或者可以為你我恕罪。」

  「你何必要自苦於我二人,也更苦了凌兒。」天帝說道。

  蓮妃俯身下去:「臣妾恭送皇上。」

  天帝看著身前這抹淡淡的身影,夜色灰暗漸漸的失去了清晰,在殿前薰染上晦澀的濃重,長歎一聲,轉身而去。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頭道:「我今日是想來告訴你,凌兒很好,讓朕極為放心。朕一直以來總覺得愧疚於他,不知現在是否彌補了一二,上一代的怨痛莫要再在他們身上牽連重演了。」

  蓮妃柔弱的身姿一動未動,淚卻早濕了衣襟。

  殿前,天幕如墨,月如鉤。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八十,第二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四日。

  聖武二十六年十二月壬申,帝以凌王軍功顯赫政績卓然,母以子貴,晉蓮池宮蓮妃為貴妃,六宮僅別於皇后一人之下。

  御旨出,中書、門下兩省散騎常侍、諫議大夫、左右拾遺、禮部及十三道言官奏表諫言,非議激烈,以為制所不合。

  帝置諫不聞,一意行之,貶斥眾臣,以儆傚尤,舉朝禁言。

  北疆軍營,大地冰封,飛雪處,萬里疆域蒼茫。

  夜天凌將那八百里快馬送來的恩旨和杜君述等人的密函擲之於案,站在帳前放眼看向長風送雪的江山,唇角一抹薄笑,清冷如斯。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04 PM

20、卻說心事平戎策

  幽州位於天朝北疆邊緣,東系澗水,西接猛山,南北兩面多是平原,中有低山起伏,闊野長空,連綿不絕。

  北風過,蒼茫茫枯原無盡,遠帶天際。

  萬餘人的玄甲精騎穿越猛山低嶺出現在一帶開闊的平川,馬不停蹄急速行軍,遙遙看去像是一刃長驅直入的劍鋒,在半黃的山野間破出一道玄色銳利,將大地長長劃開。

  當先兩騎卻是白馬白袍,率先奔馳於眾騎之前,十數名近衛落在身後,分做兩隊如同鷹翼般展護左右,激起塵土飛揚。

  奔上一道低丘,眾人收勒馬韁,停下略事休息。雲騁在丘陵前兜了一圈,停在風馳之旁。卿塵因方便穿了男式騎裝,輕裘勝雪意氣從容,一雙秋水清瞳深若點漆,顧盼間竟別有一種風流俊俏瀟灑的美。她在馬上縱目看察四野,見前後儘是連綿不絕的平原,不禁說道:「幽州這地勢無險可守,真難為十一竟能在此擋下虞呈叛軍。」

  「所以要盡快收復合州,合州憑祁門關天險,乃是幽州以南各處的天然屏障。」夜天凌遙望平川,眼中隱有一絲深思的痕跡。

  卿塵道:「只可惜守將投敵,合州輕易便落入叛軍手中,恐怕失之易,得之難。」

  「無妨。」夜天凌神色沉定:「這世上沒有攻不下的城。」說話間目光自遠處收回,轉身問她:「累不累?」

  卿塵搖頭:「不累,不如咱們比比看誰先到幽州城怎樣?」她俏皮地笑著。

  夜天凌眼底劃過有趣的神色:「你可知多少年來,天朝上下無人敢和我比試騎術,更別說是女人?」

  卿塵鳳眸清揚:「所以她們都不是鳳卿塵,更不是凌王妃。」

  夜天凌淡峻眼中清光微閃:「說得好!」此時忽見前方輕塵飛揚,有先鋒兵飛騎來報:「殿下,前方探報,虞呈叛軍輕騎偷襲幽州被守軍阻截,現下雙方短兵相接,正在交戰!」

  「所在何處?」

  「城西二十里白馬河。」

  「地圖。」

  身後侍衛立刻將四境軍機圖就地展開,夜天凌翻身下馬略一察看,問道:「我方何人領兵?」

  「十一殿下親自帶兵阻擊。」

  「兵力如何?」

  「各在五到七千之間。」

  「傳令。」夜天凌戰袍一揚:「全速行軍,抄白馬河西夾擊叛軍,若見虞呈生擒活捉!長征,率四營兵士護送王妃先入幽州城,不得有失。」

  「得令!」將士們領命聲中,卿塵對他深深一望:「一切小心。」

  夜天凌微微點頭:「先入城等我。」

  「嗯。」卿塵唇角帶笑,目送他翻身上馬,率軍而去,回頭命衛長征整隊,微一帶馬,當先馳出,四千將士便隨她往幽州奔去。

  澈王大軍駐紮於幽州城北,卿塵等人過幽州城不停,直奔軍營。

  營中將士同凌王部將一向相熟,留守副將聞報出迎,卻見玄甲軍中多了個白衣輕裘、眉清目秀的人物。

  凌王妃隨軍之事知道的人並不多,那領先的左副將柴項對衛長征打了個詢問的眼色,衛長征俯身說了句,柴項神情一震,看向卿塵,卿塵在馬上對他頷首微笑。

  柴項知曉分寸,亦不多禮,即刻安排駐軍紮營。方安置停當,便有侍衛來報凌王、澈王已領兵回軍。

  卿塵遠遠見夜天凌同十一併騎回來,身後將士井然有序,略帶著些氣血昂揚興致勃然,顯然是得勝而歸。

  十一一身戎裝輕甲,外披絳紫戰袍,身形挺拔,英氣瀟灑,待到近前,打量著卿塵笑道:「哪裡來的俏公子,怎麼我都不認識?」

  數月未見,心中著實掛念,卿塵亦笑著望他,聞言瀟灑作揖:「見過澈王殿下。」

  十一揚眉長笑:「大戰歸來有美相迎,人生快哉!」

  卿塵剛要反駁,目光一轉落在他左臂上。長風翻飛處帶起戰袍,下面的甲冑之上竟有血跡,她眉梢弧度尚未揚起便蹙攏:「受傷了嗎?」

  「沒事。」十一輕描淡寫道:「不過一時疏忽,那虞呈倒聰明,竟讓他走脫了。」

  夜天凌對十一道:「去讓卿塵替你看看,這裡有我。」

  十一點頭:「四哥來了我便輕鬆了。」笑著下馬入了營帳,將軍中事務盡數丟給了夜天凌。

  卿塵命人將帳中火盆添旺,小心幫十一解了戰袍,一見之下便皺眉:「再深幾分便見骨了,流了這麼多血,你定是傷著以後還逞強。」

  十一未受傷的手撐在軍案上,閉目養了養神,睜開眼睛依舊是明朗帶笑:「身為主帥,便是這條臂膀廢了也不能露怯。」

  卿塵邊替他重新清理傷口,邊輕聲埋怨:「你是皇子之尊,何必這麼拚命?」

  十一道:「軍中一視同仁,只有將士兄弟沒有什麼皇子王爺。」

  「倒不愧自少便跟著四哥,說話口氣都一樣。」卿塵無奈。

  淡淡清涼將傷口火辣辣的疼驅退幾分,藥汁的清香盈於身邊,十一笑說:「還是你這傷藥靈。」

  「走前不是給你帶了嗎?」

  「賞給受傷的將士了。」十一隨意道。

  卿塵知道他便是這般性子,也沒辦法,取來繃帶敷藥包紮,突然看到他肩頭一道淡淡的傷痕,隨口道:「這是以前的舊傷。」

  十一側頭看去:「也是你上的藥,不過那時候可沒現在這麼溫柔。」

  卿塵不懷好意地將綁帶一緊,十一「哎喲」一聲,滿臉苦笑:「真是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女人!」

  卿塵挑著眉道:「不怕受傷就別喊疼,十一殿下現在會生灶火了?」

  十一撫著傷口,目光往她身上一帶,突然露出饒有興趣的神情,他抬起胳膊活動一下,尋個舒服的姿勢靠在案前:「我不會生灶火,卻總比有人不僅不會生火燒飯,還不知家裡有什麼沒什麼,進屋被自製的蛇酒嚇著,出門找不到回路,甚至家住什麼山,在哪一州哪一郡也不清楚,要好的多。」

  他長長說了一通,卿塵微怔,眸底輕波,淡淡半垂眼簾,薄露笑意。原來有這麼多破綻,看十一平日隨意率性,其實事事都逃不過他敏銳的眼睛,清楚明白。

  十一眼光掃至她身前,黑亮而帶著點兒笑謔:「我說四嫂,就憑你這持家的本事,當初在那竹屋日子到底是怎麼過的?」

  卿塵抬手便將藥瓶丟去,十一側身避開一手接住,放聲大笑。卿塵將睫毛一揚,迎著他的注視帶出流光微轉,眼眸彎彎含笑將藥瓶要回來,「要你多管閒事!」她將手邊的東西收好站起身來,卻突然間身形一頓,抬手按上胸口。

  十一見她臉色瞬間蒼白,忙扶住她:「怎麼了?」

  卿塵緩緩搖頭,心口突然襲來陣悶痛,一時間說不出話。她靠著十一的攙扶慢慢坐下,自懷中取出個白色玉瓶,將裡面的藥服下後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十一劍眉緊鎖,滿是擔憂的看著她,問道:「還是那病症?」

  卿塵淡然一笑:「已經習慣了。」

  十一道:「定是這些日子隨軍奔波累著了。」

  「沒有。」卿塵立刻否認。

  「不必瞞我,」十一道:「四哥的玄甲軍我再清楚不過,沒有多少人吃得消,何況你這身子。其實我早便想說,你跟來軍中太辛苦了,何必呢?」

  卿塵沉默一會兒:「別告訴四哥,一路上他已經很遷就我了,我不想拖累他,但我一定要來,這時候我要和他在一起,有一天便在他身邊一天。」

  十一眉頭不由得一皺:「這話說的叫人心裡不自在,像是……」他頓住不言。

  卿塵眉梢微微一帶似笑,蒼白裡透著明澈,將他未說完的話說出來:「有今日沒來日,所以有一日便緊看著一日。」

  十一抬手止住她:「別再說這樣的話,天下名醫良藥總能找來,宮中還有御醫,待回天都好生調養,怎麼還有治不好?」

  卿塵揚唇笑了,抬頭看著帳頂半晌,清靜的眸光落在十一眼中:「你和四哥一樣,總不把我當成大夫,其實我不比這天下任何大夫差,這病在這裡治不好,此話我只告訴你,你該信我。」

  十一隻覺得面對她的平靜心中莫名的沉悶,許久才問道:「四哥不知道?」

  「他只知道這病難醫,但這些我沒對他說過。」卿塵答道。

  十一突然在她剛才的話中想起什麼:「你說在這裡治不好,那就是有能治好的地方?」

  卿塵眸色極深極遠,始終安然地笑著:「有,但我不會去。」

  「為什麼?」

  「如果要冒著再也不能見的風險,那和不治並無區別。」卿塵淡淡道。

  「卿塵。」十一十分不解地道:「你在和我打什麼啞謎?」

  「十一。」卿塵喊他,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你答應過我三件事,你說過無論何事都可以。」

  十一道:「我說過的是只要是你托的事,我一定盡力做到。」

  卿塵平靜地看定他的眼睛,說:「如果,我是說如果有那麼一天,我便把他托付給你了。不管他要做什麼,也不管是對是錯,請你在他難的時候幫著他,在他危險的時候護著他。」

  十一眼中那絲深黑的明銳被苦笑一掠而過:「倘若真有你說的那個『如果』,他還能活嗎?」

  卿塵壓著衣襟的手微微一緊:「能,他比任何人都堅強。」

  十一歎了口氣:「四哥與我是長兄如父,亦師亦友,這些你不說我也會做,換成四哥對我,也會如此。」

  「那我便放心了。」卿塵道唇邊勾起笑容。

  「但我擔心。」十一道。

  「嗯?」

  「你最好是給我保證沒有那個如果,否則我也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情。」十一認真說道:「四哥無情,是因他不輕易動情,你比我更清楚。那種痛苦,你叫我怎麼幫他替他?」

  「我會的。」卿塵微微揚頭,眼中透出潛定的堅韌:「我也答應你。」

  十一向她伸出一隻手,兩人在半空擊掌為誓。

  過了會兒,卿塵笑著說道:「這病雖不能痊癒,但也不會輕易致命,調理的好一樣會長命百歲,你也放心,我畢竟是個不錯的大夫。」

  十一靠在案上閉目,神情略有些疲累,再睜開眼睛,對卿塵道:「你心裡害怕。」

  卿塵聞言笑容一窒,十一坦亮的目光直看到她心底,將她看得透徹。她深吸一口氣,靜靜道:「知我者,十一。」

  情到深處即生憂怖,她確實是怕,卻不是怕生命的消亡。這種怕,無處可說無法可說,悄無聲響地盤踞在一處,似有似無,她往心底深埋著不去想,不去想便當沒有,卻被十一一眼看出。

  「卿塵,你心裡存了太多事情,你可記得我和你說過,莫為明日事愁。」十一說道:「你只要相信你看定的人,也相信你自己,就足夠了。」

  看著眼前和往日略有不同的十一,卿塵報以清湛的微笑。

  可以在一個人面前不必顧慮和遮掩,包括一切情緒的起伏,是件令人愉悅的事情。

  她希望能一直這樣下去,青山常在綠水長流,年年歲歲歲歲年年,每一個春夏秋冬日昇月落都不會改變,有夜天凌,有十一,她知足。

  「你們都好,我便無憂亦無怖。」她低聲說道。

  十一臉上浮起既往俊朗的笑容:「對了,有東西給你。」

  「什麼東西?」卿塵問道。

  十一自案前取出個小錦袋,卿塵打開一看,驚訝的抬頭:「你從哪兒弄來的?」

  托在她掌心的是一道小巧的綠幽靈串珠,清透的水晶體中生長著神秘的暗綠色的花紋,相得益彰,幽雅而美麗。第七道玲瓏水晶,卿塵白皙的手指輕輕握起,指尖觸到水晶冰涼的溫度。

  「聽四哥說你喜歡這些串珠,收集了不少,偶爾得到便給你留著了。」十一道。

  卿塵月眉淡揚,低聲笑道:「若是讓四哥知道你給我這個,怕是要怪你。」

  「嗯?」十一奇怪。

  「什麼事背著我呢?」隨著清淡的聲音,營帳被挑開,夜天凌進來正聽到卿塵的話。

  卿塵將那串珠一握,往身後一藏,巧笑嫣然:「保密!」

  夜天凌眼光掠過她眸底輕輕一停,她不說他便不問,只自己抬手倒了杯茶,不慌不忙坐下來。

  終於是卿塵忍不住:「你怎麼不問十一給了我什麼?」

  夜天凌中指輕動彈上茶盞,淡淡道:「過會兒把你們倆個分開審,才知道說的是不是一致。」

  卿塵撐不住笑了,十一亦笑道:「我看還是招了吧,倘被帶到神機營去審那可吃不消。」

  卿塵便將那串珠拿出來,夜天凌幽黑如墨的瞳孔微微一斂,薄唇輕抿,意味深長地瞥了卿塵一眼,說道:「很漂亮。」

  十一對夜天凌心情神色再熟悉不過,立時知道這串珠關係著什麼,而且是夜天凌頗為在意的事情,一種隱而不發故意淡去的在意,不提不說卻放在心底的在意。

  卿塵不待他問,便說道:「東西我笑納了,事情便有時間讓四哥慢慢說給你聽,到時候方纔你問我的也就明白了。」

  夜天凌看看十一:「改日再說此事,只要屆時你不大驚小怪。虞呈今日雖僥倖逃脫,但損兵折將也夠他消受。」

  十一聽談到軍務,便略收起了漫不在乎的神情:「仗雖是勝仗,但虞呈六千精銳騎兵險些全軍覆沒,以後要引他出戰便難了。我此次是費了不少功夫把他誘來,他們似是想用拖延的法子。何況虞呈此人原本便謹慎多疑,現在既知玄甲軍也到了幽州,怕是更不會輕易出戰。」

  將西路大軍拖在此處,中軍過了臨安關便失了呼應。興兵之事拖的越久,天下人心便越亂,人心不定,必生新亂,如此下去步步將入艱難。但於叛軍,卻是恨不得四境皆兵災禍迭起,就此動搖天朝皇族的統治。

  夜天凌修長的手指在案上輕扣,陷入深思,稍後道:「虞夙生有兩子,長子虞呈率西路叛軍,次子虞項可是隨他在燕州?」

  「對。」十一道:「聽聞二子素來不和,虞夙自不會將他們放在一處。」

  「不和便好。」夜天凌神情肅淡:「不妨派人散發消息,便說虞呈率軍久無功績,虞夙欲以次子虞項取代西路指揮權。」

  「逼迫虞呈急於建功,引他出兵。」十一接著道:「這消息最好是從燕州那邊過來。」

  「便讓左先生設法成就此事。」夜天凌突然想起什麼事:「你這幾日將柴項悶的可以。」

  平業將軍柴項乃是十一軍中一員驍將,近幾總不能率兵出戰,著實鬱悶得無法可施,幾乎每日都來請戰,卻都被十一輕描淡寫的打發回去。

  十一呵呵一笑:「他胸中那股氣憋到這份上,屆時定如猛虎下山勢不可擋,我自有重用他之處。」

  卿塵這邊將墨漬微干的一張紙遞來,一邊調侃十一:「可憐柴項不知道有大功在前等著,還得再苦悶幾日。」

  夜天凌一眼掃過,道:「便是這個意思。」

  是擬了給左原孫的書信,卿塵見無異議,再提筆寫了幾個字,取出一枚小印蘸了朱紅印泥清晰的壓在下方。

  十一看她纖細的手指收筆執印,覺得整個軍營裡肅殺的鐵血氣氛都在她舉手投足中慢慢沉緩著,穩而不戾,靜而不躁,本來因戰事而飛浮的心就這麼沉定下來,恢復了清寧。他靜了會兒,不禁歎說:「改日我也娶個這樣的王妃,才不輸給四哥。」

  卿塵微笑,白玉般的臉上若隱若現安靜的溫柔,夜天凌抬眼看十一:「天都還有人等著你大婚呢。」

  十一愕然失色,卿塵不僅莞爾,極狹促的笑著,十一狠狠瞪她一眼,鬱悶。

  出了十一的營帳,有軍將前來稟報事務,夜天凌便站在營前略做交待。卿塵靜靜立在他身旁,握著那綠幽靈串珠舉目望向已然灰沉的天際。

  落日低遠,在幽州軍營起伏的原野間暗入西山,傍晚的長空下大地模糊了輪廓,一種昏黃的空曠瀰漫其間,顯出遙遠的蒼涼。

  北風蕭索,她的目光追隨著長野落日微微有些恍惚,收回來落在手中的串珠之上,她一顆顆拈著那冰涼的珠子,若有所思。突然手邊一緊,袖袍下夜天凌握著她的手不輕不重加大了力道,叫她覺得微微有些疼,卻拉回了游離的心神。

  抬眼看去,夜天凌依然在和副將說著什麼,神情清淡目不斜視,唇角微微抿成一道薄銳的線條,暮色下看起來卻異常鮮明。他似乎有意用這種方式打斷她獨自思想的空間,提醒她或者亦有些強迫的意味,要她將心思收攏至他處。

  一絲淺笑不期然覆過容顏,卿塵便將目光流連在他的側臉,他似乎感覺到了她的注視,眼底輕微的一動,事情也差不多交待清楚,副將行禮退了下去。

  夜天凌轉身,握著卿塵的手放開,卻攬上她的腰間,目光審視她的眉眼慢慢落到了她手中的串珠上,停住。

  營帳四周已燃起了篝火,水晶的通透在火的妖冶裡閃過光澤,映在夜天凌深寂的眼中,他似乎看了那串珠很久,才伸手從她指間挑起,淡淡道:「你還是想要這些玲瓏串珠?」

  冷風吹起髮絲,卿塵的笑在火光下微微有些魅惑:「很漂亮,不是嗎,你剛剛也這樣說。」

  夜天凌抬頭望向已經黑下來的夜幕,深眸入夜無垠,再沒有說話,只是挽她往他們休息的營帳走去。

  進了營帳夜天凌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直到卿塵忍不住問他:「四哥,你不喜歡?」

  夜天凌靜靜地看著她一會兒:「你想回去?」

  卿塵眉梢往鬢角輕輕掠去,一雙鳳目便挑了起來:「如果……你欺負了我,我便回去。」

  夜天凌眉目間不動的清冷,卻望穿她的眼睛透入她心間,慢慢說道:「那麼這些東西你永遠也不會用到。」

  「誰知道呢?」卿塵神情帶笑:「聽說男人都不可靠,誓言更不可靠。」

  夜天凌終於緊起了劍眉,沉聲道:「我不會給你機會。」

  隱含著溫柔的話被他用如此霸道的語氣說出來,卿塵眉眼一帶流出嫵媚的笑,她輕輕靠上他的臂彎,嘴角的弧度越揚越高,終於笑的肩頭輕顫。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05 PM

21、不意長風送雪飄

  一夜北風輕,小雪點點飄了半宿,細鹽般灑落冬草荒原,不經意便給嚴寒下的蕭索添了幾分別樣的晶瑩。

  翌日,天空意猶未盡地低雲暗壓,冷風揚揚灑灑捲起夜間積下的薄雪,偶爾一緊,打在衣袍上似是能聽到細微的破碎聲。

  十一立在右軍營帳不遠處,好整以暇地看著前方。因臂上有傷,他並未穿戰甲,只著了件玄色緊身窄袖武士服,腰間紫鞘長劍嵌了冰雪的寒涼安靜地置於一側,遠遠看去,人便像一把明銳的劍,英鋌而犀利。

  三軍左都運使許封押送的糧草輜重卯時便已抵達,正源源不絕地送入大營,車馬長行肅然有序。

  行軍打仗糧草向來是重中之重,身為主帥自然不能忽視,必要親自到場加以巡查。然而如同既往,十一臉上很少見所謂主帥應有的凝重,調兵遣將、軍馬籌略都在那輕鬆的笑意間,不經意卻無處不在,明朗中長驅直入。

  此時他也只閒立在一旁,目光穿過營中獵獵招展的軍旗落在極遠的雲層之端,與其說他在思量什麼,不如說他在欣賞平野落雪的冬景。北方入冬日益寒冷,呼吸之間,眼前凝出一片白白的霧色。

  冰冷的空氣使人頭腦越發清醒,他揚唇一笑,這場戰事順利地在眼前擴展,得心應手。他毫不懷疑最終的結果,並享受著走向這結果的過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他的眼睛似是看透到離此不過幾十里的敵方軍營,少年豪情讓他俊朗中時時帶著意氣風發的神情。

  不過須臾,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起初並未在意,但來人一直走至他的近旁,他心底微動,突然回身看去,倒將那人嚇了一跳。

  卿塵臂上搭著件貂氅站在他身後,微微吸氣後,毫不客氣地抱怨:「嚇死人了!」

  十一頓時哭笑不得,但看著她顯然不打算講道理,只好說道:「這麼說是我該道歉?」

  「那是。」卿塵說道,將貂氅遞給他:「到處都找不到你,你不在營帳歇息怎麼自己站在這兒?」

  十一順手接過她遞來的貂氅,卻沒有披上,目光往她眼底一落,將手一伸:「還我。」

  「什麼?」卿塵不解相問,但她心思靈細,隨即便領悟了他的意思,將手腕上的串珠在他眼前一晃,立刻躲到身後:「送了人的東西豈有要回去的道理?」

  十一劍眉一擰:「早知如此,說什麼也不能給你。」

  卿塵調侃道:「堂堂王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氣了?」

  十一看著身前白衣翩然的女子,薄薄的雪色深處莽原連天,風過雪動,忽而竟有種遙遠的感覺,想起夜天凌所說的離奇之事,眸色深了幾分:「平白給四哥添堵,快些還我。」

  「是嗎?」卿塵漫不在乎地看他,手在身後把玩那串珠。

  「你說呢?」十一瞪她一眼,卻在看到她眼底一掠而過那靈黠笑意時,終於耐不住笑了。

  清揚的笑聲在破開寒冬初雪輕輕蕩在倆人之間,卿塵覺得大概只有在十一面前的時候她才會這樣的笑,一時間極為開心。卻突然見十一看往她身後,眼底笑意一凝,上揚的唇角驟然停住,隨之而來的是明顯的詫異。

  她順著十一的眼光回頭看去,十一出聲喝道:「鄭召!帶你身邊的人過來!」他聲音極為嚴肅,甚至帶著一絲不滿。卿塵甚是困惑,她很少聽到十一這樣呵斥帳下將士。

  不遠處剛剛經過的兩人聞言停住,其中一個身著參將服色的軍士抬頭往這邊看來,面露猶豫之色,但卻不敢違抗命令,立刻來到近前。

  「末將參見殿下!」兩名將士一前一後行禮。

  十一併未命鄭召起身,目光落在後面那名士兵身上,聲音微冷:「你抬起頭來。」

  那士兵身子不易察覺地一顫,反而下意識的將頭更低。

  卿塵心間頓時浮起疑惑,凝神打量那士兵。因深深地低著頭,軍服鎧甲將那人的模樣遮去大半,看不確切,卿塵的眼光掠過那人的雙手時突然停住,長眉淡淡一攏,眸底微波。

  那是一雙小巧的手,指甲修長而有光澤,肌膚細嫩柔滑,交疊在黑色的軍甲上顯得異常白皙,像是陳列著一件美麗的藝術品,此時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軍服的皮革,因用力隱隱透出玫瑰樣的血色。

  「抬起頭來!」十一加重了語氣,在他認真起來的時候,那種天生的貴氣與威嚴便叫人無法抗拒。

  那士兵遲疑片刻,終於慢慢地抬頭。

  卿塵看清那張過於清秀的臉,心底著實一驚。這人既不陌生也算不上熟悉,正是殷家嫡女,湛王的表妹,十一內定的王妃殷采倩。

  十一面色一沉,劍眉飛揚,喝問鄭召:「這是怎麼回事兒?」

  鄭召慌忙俯身謝罪:「殿下恕罪,這……這……」

  他不知該如何措詞的解釋被殷采倩打斷:「是我逼他幫我隱瞞的,與他無關。」

  十一猛地掃視她:「軍營重地,豈是你隨便能來的地方?」

  殷采倩卻也將柳眉一剔:「本來沒想來西路軍營,我是要去找湛哥哥!」

  「七哥中軍難道不是軍營?」十一冷聲道:「鄭召,你竟敢任女子扮作士兵私自滯留軍中,該當何罪!」

  這鄭召亦是天都貴胄之子,平日裡常與殷采倩等仕族女子相邀遊獵,自來便相熟。殷家因急於籠絡蘇氏閥門,一心欲使長女聯姻。殷采倩對此事堅決不從,盡日和父親爭鬧,知道終有一日違拗不過,竟索性來了個一走了之。她溜出天都後本想去湛王軍中,天高地遠也不會被父親發現,誰知陰錯陽差混入了西路的糧草大軍。鄭召發現她後原本也想即刻送她回天都,但經不過她軟硬兼施的請求,竟幫她一路矇混至此。

  鄭召知道此事再也隱瞞不下去:「末將知罪,請殿下責罰。」

  「杖責三十軍棍,就地執行!」十一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極冷的聲音,彷彿將這嚴寒風雪深凍,沒有絲毫溫度。

  夜天凌帶著數名將士不知何時到來,鄭召暗自叫苦,此事在澈王手裡或還有商量的餘地,但以凌王治軍的手段,今日算是撞上了刀鋒。

  卿塵看了夜天凌一眼,並未作聲,十一面色未霽,猶帶怒色。

  玄甲軍侍衛一聲應命,就地行刑。

  殷采倩看到夜天凌,本來心中泛起一陣驚喜,此時卻大驚失色。戰甲摩擦的聲音伴著軍棍悶響將她自一瞬間的冰封中驚醒,刑杖已動。

  「住手!」她往前一攔,擋在鄭召身旁:「此事不能怪他!」

  刑杖在離她身子半寸處生生收勢,玄甲侍衛目視夜天凌,等待他的指示。

  夜天凌面無表情,那道嬌俏的身影撞入眼簾,未在他眸底的深冷中掀起絲毫波動。他將戰袍一揚,一聲命令即將出口,三軍左都運使許封匆匆趕來,至前行下軍禮:「末將參見兩位殿下!」

  夜天凌道:「你可知發生何事?」

  許封往殷采倩處一瞥,眉頭緊皺:「末將剛剛得知。」

  「該當如何?」

  「末將自當受罰。」

  「為何領罰?」

  「馭下不嚴,部屬觸犯軍法,將領當負其責。」

  「好,本王著你同領三十軍棍,可有怨言?」

  「並無怨言。」說話間許封扶右膝叩首,自己將鎧甲解下,露出脊背坦然準備受刑。

  夜天凌始終不曾看殷采倩一眼,冷冷說道:「繼續。」

  「慢著!」殷采倩以手撐住軍棍,倔強地道:「要打連我一起打!」

  夜天凌漠然道:「你以為本王不能嗎?」

  天空陰雲欲墜,濃重的灰暗壓向大地,凜冽長風吹起細微的冰粒,刮得人肌膚生疼,眼見一場大雪將至。

  夜天凌玄色披風迎風飄揚,在殷采倩面前一閃而過。她曾在夢中無數次細細描摹的清淡的身影在戰袍下透出沉冷與威嚴,整個人冽如冰峰,而記憶中那種如影隨形,令人心疼的孤寂此時被不怒而威的峻肅所取代,和想像中的他全然不同。

  殷采倩來不及細想,堅持護在鄭召身前:「憑什麼這麼重地責罰他?」

  「軍中私留女子,依律責三十軍棍,除三月俸餉。」夜天凌給她明白。

  「那他便是因我而受罰,我不能坐視不管!」殷采倩道:「要怎樣你便免他懲罰?」

  「軍法如山。」夜天凌扔出了簡短的四個字,揮手。

  殷采倩還要再爭,夜天凌抬眸掃視,她猛地被他犀利的眼神震懾住。他眼底似有暗雲壓城般的鋒芒,不動聲色卻令人根本不敢與之對視,遑論再言。

  卿塵瞬目輕歎,她知道夜天凌終於動氣了。眼前這般形勢,恐怕得下令將殷采倩拖開方能實行軍法,但硬要士兵把殷家大小姐架開的話,傳到皇后耳中怕不妥當。

  她往夜天凌看去,卻見夜天凌也正將目光投向她這邊。她會意地將眉梢輕佻,上前拉開殷采倩:「別再胡鬧了,這是在軍中。」

  殷采倩反身質問道:「你也是女子,為何便能在軍中?」

  卿塵淡淡道:「我是奉旨隨軍。」

  身後軍棍落下,聲音乾脆,毫不容情。殷采倩大急,無心同卿塵分辯,轉身欲攔,但手卻被卿塵緊緊握住,不大不小的力道,讓她掙脫不開。

  面前那雙眼睛潛靜中微微的清銳透入心間,她聽到卿塵低聲說了句:「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四殿下治軍無情?若再鬧下去,這三十軍棍怕要變做六十,屆時生死難說。」

  她聞聲停止掙扎,遲疑地往夜天凌處看去,那張不辨喜怒的面容冷如嚴冬,憐憫或是寬縱絲毫不可能顯現其上。面對著這份冷酷,除了順從,她分明沒有更多選擇的餘地。

  鄭召和許封兩人背上從白變紅由青生紫,而至皮開肉綻飛濺鮮血,滴在衰草薄雪之上灼人眼目。

  殷采倩何時見過如此血肉橫飛的景象,驚怒懼怕,更摻雜了無力與不甘,頓時眼中淚水圈轉。她扭頭一避,眼淚斷珠般落了下來,只狠咬著嘴唇不肯出聲。

  三十軍棍很快打完,許封同鄭召咬牙俯身:「謝殿下責教。」

  「扶他二人回帳,上藥看治。」夜天凌道:「長征,調派人手,明日送她回京。」說罷,拂衣率眾而去。

  積了終日的大雪到底紛紛揚揚落了下來,山川原野萬里雪飄,天地蒼茫,瞬間便將整個軍營掩在了純淨的雪色之下,一眼望去銀妝素裹,風光肅穆。

  寒冷在雪的阻擋下似乎收斂了些,卿塵靠著一方紫貂銀絲墊,微笑看著對面兀自生著悶氣的殷采倩,她伸長了手指在火盆上方暖了暖,玉白的肌膚襯的火色越發艷紅。

  炭火的暖意將風雪帶來的潮氣逼得如水色般浮上半空,飄漾著鏡花水月般的迷濛,素色屏風一清如洗,隨著空氣微微地湧動。

  殷采倩抱膝坐在那裡,只是盯著眼前發愣,或許是累了,一言不語。這一路雖有鄭召護持,卻也受了不少苦,平日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混在將士之間風餐露宿行軍千里,現在輕易要被送回天都,她以沉默無聲地抗議。

  夜天凌既下了軍令,便是令出必行,卿塵思索著該怎樣勸她才好。

  「王妃!」帳外有人求見。

  卿塵將目光自殷采倩身上移開,淡聲道:「進來。」

  隨軍醫正黃文尚入帳,躬身向卿塵請教幾個關於外傷醫治的問題。殷采倩悶悶坐在旁邊,倍感無聊,不由得抬頭打量起卿塵來。只見她閒閒而坐,白袍舒散身後,髮絲輕挽,束帶淡垂,週身似是籠著清雋的書卷氣,平和而柔靜。她時而伸手為黃文尚指出一些穴位脈絡,玉色指尖如蘭,纖白透明,似是比語言神態更能表現她的從容和安然。不知為何,殷采倩忽然便想起了夜天湛。

  風神照人的湛王,每次談到這個女人的時候總會用一種悠遠的語調,飄離的神情,意味深長而帶笑,笑中不似往日的他,但又說不出有什麼不同。

  她曾聽夜天湛坐在王府的閒玉湖邊反覆地吹奏一首曲子,玉笛斜橫,臨水無波。那笛音落在碧葉輕荷之上仿似月光,恍惚柔亮,婉轉多情。

  她曾因好奇追問這是什麼曲子,夜天湛只是笑而不語,目光投向高遠的天。

  然而在夜天湛大婚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聽到那首曲子,確切地說,是再未見夜天湛的玉笛。

  她很懷念那笛聲,後來靳慧告訴她,那是一首古曲《比目》。

  待黃文尚離開,卿塵覺得有些累了,重新靠回火盆前靜靜翻看一本醫書,卻見殷采倩欲言又止,她抬眸以問。

  殷采倩猶豫了一下,問她道:「我聽說你的醫術很好。」

  卿塵點頭:「還好。」說話間眸色靜澈,帶著淡定的自信。

  殷采倩睫毛微抬:「那你有沒有好些的傷藥?」

  卿塵似是能看透她的心思:「你想給鄭召他們治傷?」

  殷采倩點頭,頗有些懊惱:「我並不知軍中會有如此重的責罰,是我連累了他們。」

  卿塵道:「我已經命人將藥送去了,這個你倒不必擔心。」

  兩人似乎沒有什麼多餘的話可說,都沉默了下來。卿塵斟酌片刻,婉轉問道:「你此次是私自離開天都的?」

  一提到這個話題,殷采倩頓時帶了幾分戒備,不悅道:「我不回天都。」

  「難道你還能此生都不回去嗎?」卿塵目光落回書上,笑說:「殷相豈會不擔憂?」

  殷采倩言語冷漠:「他們若還是逼我嫁人,我便不回去!」

  這倒和十一的逃婚如出一轍,卿塵抬眸,淡淡一笑:「殷相此舉並沒有什麼錯,你是族中嫡女,也應當多擔待些。」

  殷采倩一眼橫來,卿塵不急不徐又道:「當然,我並不想你嫁給澈王。」

  殷采倩眼中似是帶出些嘲諷:「族中嫡女,你就是因為這個才不嫁給湛哥哥,辜負他對你一片深情嗎?」

  夜天湛的名字驟然在卿塵心中帶起幾分楚澀,絲絲散開,化做百味紛雜。她半垂下眼簾,嘴角仍舊噙著絲幽長的笑意,說道:「我嫁的,是我想嫁的人。」

  「我也只嫁我想嫁的人。」殷采倩未假思索,立刻說道。

  「你想嫁給誰?」卿塵淡聲相問,眸色幽遠,略帶一絲清銳,看往她眸心。

  殷采倩神情一窒,杏眸略抬,卻在那道從容的目光下立刻避往一旁。卿塵笑而不語,只是靜靜看著她。

  過了好一會兒,殷采倩幽幽問了一句:「你不怕他嗎?」

  卿塵修眉淡舒,了然而澄明:「你怕他。」

  殷采倩竟然沒有矢口否認,望向別處的目光透出些迷茫的色澤,夜天凌剛才杖責將士的冷酷不期然浮上心頭。然而她臉上很快出現一抹倔強的痕跡,直言道:「我喜歡他。」

  「哦。」卿塵淡笑,不見驚怒:「我不介意你在軍中多留些時日,只要你能違拗他的命令。」她好整以暇地將醫書翻到下頁,容顏淡雋半透在水色微濛之後,如隔了一片琉璃世界。

  殷采倩深深呼吸,壓下無端加快的心跳,幾乎有些挫敗於卿塵的無動於衷,心底不由生出些惱意。就在她微覺不快的同時,卿塵忽然抬眸,展開一笑,清流恬適緩過碧野山林,微風帶醉,碧空如洗。

  如白雲過境,她的衣袖輕輕一拂,合上手中的書,含笑道:「你不妨多瞭解他,再言喜惡。軍中都是男子多有不便,今晚你便在這帳中歇息吧。」

  天幕入夜,冷月半上東山。

  夜天凌回到帳中,低頭將落在肩上的輕雪拂去,卿塵正以手支頤看著那張展於案上的軍機圖。

  案前燃了熟悉的擷雲香,輕雲出岫,絲縷淡霧在略顯空曠的大帳中盤旋,眷然沉散。

  帳外寒光清照,鐵馬冰劍,關山萬里,浸著蒼遠而豪邁的深涼。

  這幽長的夜色如同漫漫歲月,流淌於春秋來去,夜天凌已記不清曾有多少個獨宿軍帳的夜晚,此時帳中安然的暖意仍舊多少讓他有些不適應,軍營中竟會有家的感覺,這想法讓他略覺詫異。

  卿塵抬頭對他淡淡一笑,他走至案邊坐下,見她眼中略有些倦意,低聲道:「在看什麼,不是要你先睡嗎?」

  他身上仍帶著未散的雪意,浸在裘袍中有冰冷的氣息,卿塵微笑道:「虞呈現在急於求勝,已經耐不住了吧,我在想他會自何處攻城。」

  近來燕州形勢微妙,頻頻傳出些不利於虞呈的事件。湛王與幽州互通消息,調兵遣將虛晃一槍,適時讓虞夙次子虞項小勝了兩場兵,推波助瀾。

  虞呈這邊開始頻繁調動兵馬,再不復之前一味拖延。幽州大營亦外鬆內緊,嚴陣以待,靜候君來。

  那軍機圖早已爛熟於胸,夜天凌也不再看,說道:「剛剛正和十一打了個賭,一賭斷山崖北,一賭白馬河,你怎麼看?」

  「斜風渡。」

  「哦?為何?」

  「因為你們倆都不想此處,」卿塵笑說:「如果我是虞呈,便走常人難料之處,斜風渡雖險灘急流,極難行軍,但地形隱蔽,易於偷襲。」

  夜天凌點頭,表示她的話亦有道理,復又一笑:「不管他自何處來,後果都一樣。」

  卿塵手指抵上嘴唇,示意他小些聲音。

  夜天凌沿著她的目光看去:「這是為何?」屏風隱隱,幕簾如煙,他回頭,語中微有不豫。

  卿塵輕聲道:「既知道她在軍中,總不能再讓她和那些將士混在一起,但也不好張揚著另支行帳,便將就一晚吧,委屈你去十一那兒了。」

  燈影疏淺,夜天凌靜靜凝視她一會兒,倒也沒有表示不妥。

  「明天真的送她回伊歌?」卿塵輕聲問道。

  「嗯。」

  「只怕她不肯。」

  「軍中不是相府花園,豈由得她?」夜天凌淡淡道。

  卿塵修眉淡挑,目光中略帶著點兒別有深意狹促的神情。夜天凌唇間突然勾起一個輕笑的半弧,無奈搖了搖頭,抬手輕撫她的肩膀,柔聲道:「早點兒歇息。」

  卿塵安靜地點頭答應,夜天凌便拿了外袍起身。

  兩帥營帳相隔不遠,十一見夜天凌過來,兩人談起沒完沒了的軍務,一時都無睡意,不覺已夜入中宵。

  營外不時傳來侍衛走動的聲音,輕微地響過,沉寂在深雪之中。

  整個軍營如同隱於黑暗深處的猛獸,臥守於幽州城一側,似寐實醒,隨時可能給予侵犯者致命的一擊。

  這場精心策劃的戰事一旦結束,西路大軍將徹底調轉守勢,同中軍齊頭並進,攻取叛軍中腹,合州、定州、景州、燕州、薊州,都將近在眼前。

  如今帝都之中,人人都將目光放在北疆平叛的戰況上。上次整頓虧空後,朝中悄無聲息重布棋局,而北疆之戰,便是這局新棋的關口。

  夜天凌眼中頗含興味地一笑,此次的征戰,似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有趣的多。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和十一同時抬頭,厚厚的垂簾微動,帶出一片月光映著雪色冰寒,卻是卿塵掀帳而入。

  夜天凌見她緊蹙著眉,起身問道:「怎麼了?」

  卿塵極無奈地歎口氣:「我剛才去看一個情況突然惡化的傷兵,回來後殷采倩人便不見了。」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06 PM

22、斷馬斜風江湖劍

  殷采倩馭馬一陣急馳,微微勒韁,半黑將明的夜裡,她穿過早已落葉稀疏的山林打量近在眼前的高崖。方才仔細看察了帳中的地圖,此去不遠當是白馬河上游的斜風渡,渡河翻過這山嶺,過合州、橫嶺一直東行,幾日可入臨安關,便離湛王大軍不遠。

  月光下白雪皚皚中不時有晶亮的冰影閃爍,泛著安謐而神奇的美,偶爾輕風掃過,浮掠起微薄的雪的風姿。

  這樣的雪夜下似乎馬蹄聲格外顯得突兀,她在原地停留了一會兒,桃色紅唇微微下彎,像是要將今天惱人的事情統統丟開。夜天凌駭人的冰冷,十一不耐的神情和卿塵洞察一切的笑,皆盡堵在胸口不離不散,這簡直是她自出生以來最為窩火的一天。

  她下意識的擰眉,出氣似得將身後掛著的飛燕嵌銀角弓一擺,揮鞭往白馬河走去。

  不過稍會兒,她突然又停了下來。因為夜太安靜,所有的聲息都變得清晰可聞。除了自己的馬蹄聲外,她似乎聽到輕微的馬嘶,蹄聲交錯,甚至戰甲刀劍摩擦的聲音,腳步聲,和混在其中一兩聲的說話。

  斜風渡下水流湍急,雪水夾雜著冰凌撞擊河石,陣陣掩蓋著這些奇怪的聲音。幽州大營黑沉沉已不可見,前方卻隱約輕閃出稀疏的火光。

  她立刻帶馬隱到一方山石之後,悄悄看去。此處崖懸一線,鳥獸罕至,底下叢生急流亂石,極為險要。藉著月色明亮,只見黑暗的山巖間人影晃動,已有幾隊人馬悄然來到這岸。

  深夜裡刀劍生寒,悄無聲息地散發著大戰之前濃烈的殺氣。

  殷采倩震驚萬分,這分明是虞呈叛軍趁夜偷襲,山間星火蔓延,不知究竟有多少兵力。

  心中無數電念飛閃而過,她立刻極小心地掉馬回身,遠撤幾步,急速縱馬往幽州大營奔去。

  然而身後很快傳來示警聲,「有探兵!」

  急促的馬蹄濺起飛雪,殷采倩在敵兵的追擊下打馬狂奔,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在被他們追上前趕回軍營。

  十一帶著幾隊侍衛同卿塵沿路尋來,雪戰縱身跳上岩石,在四周轉了一圈,輕巧地往白馬河的方向跑去。

  「那邊。」卿塵看著雪戰說道。

  十一隨意一瞥,馬鞭前指:「地上有蹄印,想必沒錯。」

  「再走便是斜風渡了。」卿塵沿著雪地蜿蜒的蹄印看去:「她怎麼挑了這麼偏僻的路走。」

  倆人馭馬前行,前方突然傳來急遽的馬蹄聲,原本一望坦白的雪地上飛馳而來一騎,身後有數人緊追不捨。

  十一目光銳利,立刻認出當前那人正是殷采倩,劍眉一揚,帶馬迎面馳去。

  殷采倩忽見十一,大喜過望,高聲喊道:「十一殿下,快!虞呈自斜風渡偷襲我軍!」

  此時身後追兵臨近,紛紛引弓放箭,她低身閃躲,不料一支流箭卻射中馬身。那馬吃痛猛失前蹄,一股大力便將她向前甩出。

  她失聲驚叫,腰間忽而一緊,十一倏至近前,伏身援臂,半空攔腰將她攬住,救至馬上。接著反手一抄,馬側長槍落入手中,閃電橫掃,一名追近的敵兵迎槍拋飛。

  短兵相接,隨行侍衛已同叛軍殺作一團。

  十一手中銀槍再閃,逼退兩人,回身喝道:「卿塵!回營調兵增援!」

  卿塵見敵軍勢眾,情知刻不容緩,當機立斷,猛提韁繩。雲騁長嘶一聲前蹄騰空,原地回身化做一道閃電白光,急奔幽州大營。

  十一知道憑雲騁的神駿無人能阻住卿塵,當下放心,沉聲喝令:「拚死阻擊,不得放過一人!」

  幸而叛軍尚未能盡數渡河追擊,數十名侍衛浴血驍勇,以一當百,生生以血肉立陣佈防,迎面阻住攻勢。

  十一手中銀槍未緩,幾如白蛟騰空,槍影映雪,斜挑劈掃,敵軍一旦遭逢,每每慘叫跌退,鮮血濺上月光瀰漫出狂肆殺氣,擋者披靡。

  殷采倩在他身前略一喘息,抬眼望去,只見四周密密儘是敵軍,己方將士死守一線,即將陷入重圍。

  眼前銀光似練,迸然奪目,十一一桿銀槍如若神跡縱橫敵眾之間,銳風凌厲,手下幾無一合之將。俊面鋒稜英氣攝人,即便此時,他唇邊仍帶一抹懶散冷笑。

  敵人血濺三尺,他視若無睹,從容消受。

  深雪驚碎,血泥飛濺。

  殷采倩驚魂稍定,反手拽下背上飛燕角弓,她的箭盡數失在自己馬上,摸到十一馬側掛的箭筒,說道:「借箭一用!」當即開弓搭箭,弦破生風,正中前方敵兵。

  十一銀槍絞上敵人長劍,勢如白虹,貫胸斃敵,長聲笑道:「箭法不錯!」

  殷采倩重新引箭:「天都女子春秋狩獵,無人是我對手!」

  「有所耳聞。」十一說笑間再斬一敵,帶馬猛衝,敵軍陣列混亂騷動。殷采倩箭如流星,命中敵人。

  叛軍不斷增多,己方將士損傷過半,十一審時度勢,不得已率眾且戰且退。

  殷采倩畢竟從未經過戰場,黑夜中慘烈的血腥如驚人噩夢,不由叫人手足發軟。她起初箭勁尚足,慢慢也只能惑敵,此時探手一摸,驚覺箭已告罄,回首方要說話,猛見一點白光飆射,卻是敵軍弓箭手認準十一,冷箭襲來。

  她駭然大驚,想也未想合身反撲,擋向十一身側,那箭透肩而入,摜得她幾欲墜馬。

  十一心神巨震,驚怒之下槍勢暴漲,劈飛數人,單手護住她,喝道:「殷采倩!」

  冷箭頻頻襲來。便在此時,四周驟然響起尖銳的嘯聲,幾道白羽狼牙箭精光暴閃,寒芒破空,橫斷敵箭,餘勢凌厲復透敵胸腹,殺傷數人。

  隨著豁然而起的喊殺聲,東方一片玄色鐵騎如潮水般捲向敵軍。

  怒馬如龍從天而降,十一身邊劍光亮起,黑暗中驚電奪目,敵首灑血拋飛。

  寒光凜冽長耀月華,戰袍紛飛處,夜天凌冷眸如冰,映過雪色奪魂。

  「四哥!」

  「送她先走!」夜天凌沉聲喝道,玄甲戰士護衛十一,殺開血路。

  行至安全處,十一將殷采倩抱下馬背,只見一隻短箭射中她右肩:「你覺得怎樣?」

  殷采倩神志略有些昏沉,低聲道:「不疼……」

  十一劍眉緊蹙,藉著戰士燃起的火把細看,心中猛然一沉,傷口血色黑紫,竟是毒箭。

  「你何苦受這一箭!」他略有慍怒。

  「戰中……主帥……不能有失……」殷采倩胸口急遽起伏,斷續說道,不知是否因雪寒天冷,她渾身冰涼。

  十一面色暗沉,一語不發,抬手將她袍甲解開。殷采倩只覺得傷處麻癢,好像有無數濃霧侵入眼前,昏昏欲睡,忽然肩頭一涼,她掙扎道:「你……你幹什麼!」

  「忍著點兒。」十一將她拂來的手臂制住,未等她緩過神來,手起箭出。

  殷采倩痛呼一聲,神志一清,怒目瞪去。

  傷口處穠稠儘是黑血,十一無視她氣惱的目光,面無表情,俯身吸出她傷口毒液,扭頭啐於雪地。

  殷采倩既驚且怒,掙脫不得,羞惱中眼前忽然一陣漆黑,隨即墜入了無邊的昏暗。

  十二月癸未夜,月冷霜河。

  玄甲鐵騎如長刃破雪,迅疾拒敵,直插斜風渡。

  虞呈叛軍立足未穩忽逢阻擊,被當中斷為兩截散兵,過河兵卒猝不及防,在玄甲軍迅猛攻勢之下潰不成軍,高崖險灘橫屍遍佈。

  澈王點平業將軍柴項率精兵三千為先鋒,同原駐守白馬河、斷山崖兩部防軍反客為主,急行出擊,直搗叛軍主營。

  虞呈大營空虛,倉促點兵迎戰,廝殺慘烈。

  斜風渡叛軍匆忙回防,玄甲軍借勢銜尾追殺,一路勢如破竹,血洗長河。

  主營叛軍深陷重圍,拚死頑抗。

  清明破曉,叛軍損失慘重,虞呈見大勢已去,棄營北退,敗走合州。

  柴項乘勝追擊,截殺窮寇,終於祁門關外鮮城荒郊一舉殲敵,斬獲虞呈。

  至此西路叛軍全軍覆沒,幾無生還。

  虞夙痛失長子,勃然大怒。湛王配合西路勝勢全力猛攻,三日之後再奪遼州。

  遼州巡使高通冥頑事敵,破城後拒不反悟,妖言惑眾煽動軍心。湛王一怒將其本人凌遲處死,懸於轅門示眾,妻母子女親者三十八人城外斬首。

  即日起平叛軍令昭示北疆:各州守將從叛順逆者,殺無赦。

  凌王平定西路,稍事休整,即刻揮軍兵臨祁門關。

  合州守將李步自叛亂伊始便投靠虞夙,此時嚴陣以待,憑祁門天險誓欲頑抗。

  祁門關乃是天朝北邊一道天然屏障,奇峰峻嶺,絕壁深溝,七十里南北,四十里東西,關左臨河,關右傍山,關隘當險而立,高崖夾道,僅容單馬。合州城高聳峭立,順山勢之高下,削為垛口,背連祁山、別雲山,雁望山,觀山一脈形成固若金湯的防守,易守難攻。

  當初此關一破,天朝中原門戶大開,袒露於敵軍覬覦之下,虞夙叛亂之所以能在起兵之初便長驅直入,便是因祁門關落入其手。

  合州守將李步,江北永州人氏,出身寒門,曾任天朝從事中郎、軍司馬,後因功勳卓著受封驃騎將軍。聖武十年隨先儲君夜衍昭討伐南番,屢克敵兵,戰功赫赫,深受夜衍昭重用。

  然南定歸朝,尚書省及兵部官員卻以「菲薄軍令,擅自行兵,居功妄為」為由,申斥南征部將,李步等人首當其衝。後夜衍昭遇事,不久李步便左遷并州,聖武二十二年才調守合州。

  便為此前後種種因由,李步心中隱存積怨多年,虞夙深知其人其事,謀劃叛亂之時多方拉攏,並故意示以「正君位」之名,終將他籠絡,不費一兵一卒而得合州。

  雪深風緊,天寒地凍,祁門關外百里成冰,更生險阻,即將使這場戰役變得緩慢而艱難。

  西路大軍兵陳祁門關,礙於傷勢,殷采倩回天都之事暫且無人再提。在卿塵親自悉心照料下,她肩上之傷餘毒去盡,只因失血而較為虛弱。

  「見過十一殿下。」帳外傳來侍衛的聲音。

  「免了。」劍甲輕響,橐橐靴聲入耳,是十一入了外帳。

  殷采倩匆忙撐起身子,柳眉一剔:「不准進來!」因為起得太急,不小心牽動了傷口,突如其來的疼痛中夾雜著異樣的感覺,像是在提醒著某些讓她懊惱的事情。銀槍的光芒映著瀟灑懶散的笑,男子陌生的氣息後有唇間溫涼的觸覺,隨即而來便是一陣無處發洩的羞惱。春閨夢中少女的小小心思,本該月影花香,柔情似水,卻不料在箭光槍影中演繹出這般情形。

  殷采倩這話說得極為唐突,卿塵詫異,抬頭卻見她俏面飛紅,滿是薄嗔,隔著屏風怒視外面,低聲道:「……他……無恥!」

  卿塵無奈苦笑,起身轉出屏風。十一凱甲未卸,戰袍在身,是剛從戰場上回來,劍上仍帶著鋒銳迫人的殺氣,衣擺處暗紅隱隱,不知是沾了什麼人的血跡。

  卿塵細看他臉色,小心問道:「怎麼了?」

  十一微微搖頭,下彎的嘴唇自嘲一揚,將手中那張飛燕嵌銀角弓遞過來:「這飛燕弓是日前落在戰場上的,我已命人修整了。」他顯然不願多留,言罷轉身,逕自出帳。

  卿塵舉步跟上他,叫道:「十一!」

  十一停步帳前,放眼之處深雪未融,冬陽微薄的光在雪中映出一片冰冷晶瑩。或許是由於那征戰的戾氣,他面色陰鬱,冷然沉默。

  卿塵帶著抹笑繞至十一身前:「今天見識著了,原來咱們十一殿下發起脾氣來也這般駭人。」

  十一似是被她的笑照得一瞬目,心中微微輕鬆。他扶在劍上的手將戰袍一拂,扭頭往帳前看去,長長舒氣,突然道:「此事我必然有個交待,待回天都以後,我便馬上向父皇請旨完婚。」

  他顯然是說給殷采倩聽的,卿塵瞪他,低聲道:「你這是幹什麼?」

  十一卻將手一擺,雖說事出意外,但此時他若再行拒婚,對殷采倩甚至整個殷氏閥門都是莫大的侮辱,便是天帝那處也無法交代。他暗恨那一箭不如自己直接受了,省得此時不尷不尬地窩心。

  人算不如天算,憑空橫生枝節,如今進退都是麻煩。先前殷家借聯姻來探夜天凌的心意,夜天凌明白拒回了,擺明各走各路。十一同夜天凌親近,這是人盡皆知的事,而近年來他於軍於政漸受重用,也是人人看在眼中。殷家橫插這一步棋,不是沒有道理。

  人家落了一子,你如何能不應?

  突然間大帳掀動,竟是殷采倩走了出來。她靜立著,臉色蒼白,眼中隱約帶著些別於往日的情緒,忽然緩緩斂衽,對十一俯身拜下。

  十一愣住,皺眉道:「你這是幹什麼?」

  殷采倩漠然道:「采倩年少不懂事,方才言語衝撞了殿下,請殿下見諒。」一句話拉開尊卑之分,她抬頭,看向十一:「殿下千金之軀,尊貴非常,采倩生性頑劣粗陋愚鈍,實在不配婚嫁,還請殿下收回方纔所言,不勝感激。那日之事……事出意外……殿下不必在意。」她輕咬著本無血色的唇,唇間漸漸浮起一層鮮明的紅艷,襯得一雙眼睛眸色光亮。

  十一怔了片刻,說道:「你何出此言?」

  「我也不知這樣對不對,但殿下若因無奈而娶,我若因名節而嫁,終此一生,如何相對?殿下也是性情中人,是以我斗膽請殿下三思。否則……否則我不是白白離開天都?我不甘心!」

  雪深,掩得天地無聲,帳前靜靜立著三個人。卿塵唇角忽而帶出若有若無的笑,不甘心?說了一通聽起來像模像樣的道理,最後竟是這麼三個字。

  十一打量殷采倩半晌,忽然朗聲而笑:「真情真性,今日方識殷采倩。我夜天澈欠你一個人情!」

  殷采倩扭頭道:「兩清了,是殿下救我在先,何況我去擋那一箭時並沒來得及細思。」

  「現在細思了,不但心生悔意,是不是還想補給我一箭?」十一問道。

  「采倩不敢。」殷采倩微挑柳眉。

  「嗯,不是不想,是不敢。」十一道。

  「那又怎樣?」殷采倩雖言語上毫不認輸,卻茫然看著眼前白雪皚皚,中心是喜是悲已渾然不清。在十一轉身離開的剎那,她的眼淚無聲地落下,悄然融入了雪中。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08 PM

23、煙雲翻轉幾重山

  合州,白雪厚蓋大地掩不住兵戈殺氣,高高的城牆之上火把燃照,在闃黑的深城邊緣投下深深的影子,大戰在際的緊張亦在火光的明暗下若隱若現。

  將軍府前剛有部將策馬離去,殘雪凌亂,泥濘一片,此時在深冷的冬夜中倒顯得寂靜無聲。

  凌王大軍兵臨城下,李步已有數日未曾正經合眼,一燈未滅,他獨自坐在席案前皺眉沉思,忽而抬頭長歎,含著無盡的寥落。

  府中侍衛入內遞上一張名帖,李步微有詫異,如此深夜,是何人來訪?他將名帖展開一看,竟猛然自案前站了起來:「快請!」一邊說著,大步迎了出去。

  侍衛引著一名灰衣中年人步入將軍府,李步人已至中庭,遠遠便抱拳道:「不想竟是左先生!李步失迎。」南陵左原孫,軍中智囊,天下聞名的謀士,若能得他相助,合州便是如虎添翼。

  左原孫亦笑著還禮:「李將軍,在下來的唐突!」

  李步將客人讓進屋中,命侍從奉上香茗,說道:「多年不見,左先生風采依舊啊!」

  左原孫搖頭笑道:「光陰易逝,兩鬢見白,人已老了。李將軍倒是勇猛不減當年,合州精兵猛將更勝往昔,在下一路看來,當真感慨萬分。」

  李步長歎一聲:「先生說笑了,如今合州的形勢想必先生也知道,不知先生有何看法?」

  左原孫緩緩啜了口茶,說道:「凌王其人心志堅冷,用兵如神,玄甲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此次定川蜀、斬虞呈,攜幽州勝勢兵臨祁門關,順應天時,與合州勢在必得。但將軍手握祁門天險,深溝絕壑,城堅糧足,佔盡地利,兩相比較,只剩一個人和。」他抬眼看了看李步:「合州將士之中,有不少人當年曾隨凌王征戰漠北,想必將軍也清楚。」

  李步眉間皺紋一深,卻聽左原孫再道:「我來此途中,聽說自幽州北上一路城郡,百姓祈盼戰亂消弭,見凌王大軍而夾道迎送,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依先生之見,合州此番敗多勝少?」李步面無表情:「但能與凌王一戰,無論成敗,也不枉此生為將!」

  左原孫悠然一笑:「話雖如此,但我有一處不明,將軍究竟為何要與凌王交戰?聖武十九年,將軍曾配合凌王出擊突厥,大獲全勝。聖武二十二年,凌王上表保薦,自并州偏遠苦寒之地調將軍鎮守祁門關,委以重任。將軍從虞呈叛逆,難道便是為了與凌王一戰?」

  李步眼中精光驟現,掃視左原孫。左原孫不慌不忙,平靜與他對視。

  「左先生是為凌王做說客來了?」李步聲音微寒,暗中心驚,左原孫何時竟投在了凌王帳下?

  左原孫神情淡定,適然品嚐香茗,說道:「在下正是受凌王殿下之托,前來與將軍一敘。」

  李步起身踱步庭前,望向中宵冷月,猛然回身,言語憤懣:「難道左先生已忘了瑞王殿下的舊恨?當今天子即位,晉為儲君的德王,以及滕王、瑞王先後不明不白的亡故,我李步深受先儲君大恩,怎嚥得下這口氣!」

  左原孫抬手,對李步一揖:「將軍說的好,我左原孫便是為此,絕不會任虞呈叛亂得逞。當年陷害瑞王殿下的柯南緒如今效忠虞呈,不取其首級,左原孫無顏以對舊主。不能平這場叛亂,亦對不住凌王殿下的知遇賞識。」他語中微冷,閒定中透著無形的凌厲。

  「如此我二人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李步神情複雜,此時他只要一聲令下先將左原孫扣留合州,便是斷了凌王一條臂膀。

  左原孫似是對他透出的殺機視而不見,起身道:「話亦未必,有人想見將軍,不知將軍是否願意一見?」

  李步疑惑地看向他,心中忽然一動,左原孫做了個請的手勢,不急不徐,舉步先行。

  別雲山北麓,山勢略高,巨石平坦,雪壓青松。

  月懸東山,薄映深雪幽暗,一人負手立在石前,放眼山間月華雪色,神情閒朗,山風微起,吹得他襟袍飄搖,卻不能撼動他如山般的峻拔身影。

  李步踏上巨石,看到此人時渾身猛然一震,那人聽到腳步聲回頭,左原孫抱拳施禮,退下迴避。

  一道如若實質的目光掃向李步眼底,那人淡淡道:「怎麼,不認得本王了?」

  李步與之對視,目光垂過,穩攝心神,手卻不由自主地撫上劍柄,遲疑之中卻又終於俯身拜下:「李步……見過殿下。」

  這一舉一動落入夜天凌眼中,他嘴角笑意微勾:「本王上次到合州還是二十二年自漠北回師,如今看來合州城變化不小,你這巡使做得不錯。」他言語淡然,仿似過境巡查,隨口褒賞。

  李步此時已恢復了平靜,眼中精光一閃:「殿下好膽量,難道不怕末將調兵追殺嗎?」

  夜天凌面如平湖,深眸之中沉冷無波:「你方才不是正有此意,為何又改變主意?」

  李步木然立了片刻,身上緊著的一股殺氣緩緩散去,出聲歎道:「殿下多年來對末將提拔回護,末將豈會全然無知,此次與殿下兵鋒相對已是無奈,豈能再做那等不義之事?」

  夜天凌頗不讚賞地搖頭:「以你現在的氣勢,心中毫無戰意,城中將士意志鬆散,明日如何能與我大軍一戰?」

  李步震驚,夜天凌此言豈不是將行軍計劃相告?他心中電念飛閃,疑惑地看著夜天凌。

  夜天凌似是能看透他諸般心念,洞徹一切,卻只是不動聲色的冷淡著:「本王明天將會自祁山垛口處攻城,你小心了,莫讓本王失望。」

  不攻而示之以攻,欲攻而示之以不攻,形似必然而不然,形似不然而必然。

  兵中之道,向來是虛中實,實中虛,然而夜天凌此時句句予以實話,反讓深知兵法的李步無所適從,頓時陷入迷潭。

  兵者,詭道也。

  李步眉間深皺,說道:「殿下冒險入城,難道是來告知這些?」

  夜天凌負手隨步,走至他身前:「本王沒那個閒情,今夜來此,是有幾件事情要問你,明日大戰一起,怕你便沒機會再回答了。」

  李步心中傲氣被他激起,冷哼抬頭:「勝負難料,殿下此話未免有些早。」

  「好。」夜天凌劍眉一帶:「這還像是當年斬了突厥渾日王的將軍。」

  李步愣愕之時,他言語微冷,道:「本王問你,聖武十年,衍昭皇兄是否當真是自盡身亡?你當初身為東宮府前親將,其中始末原委可曾清楚?」

  「殿下何故問到此事?」李步聲音微有顫抖,其中隱著莫大的憤恨。

  「還有,衍暄皇兄暴病身亡,本王不信你沒有派人查過,當年澄明殿侍宴的宮女內侍,曾為衍暄皇兄診脈的御醫如今全無蹤,此事你又知道多少?」

  「殿下!」李步失聲叫道。

  「如實說來。」夜天凌語中淡淡。

  李步抬頭迎上的是一雙深無情緒的眸子,然而那其中卻壓來居高臨下的威嚴,在清冷的深處像一刃無聲的劍。

  「先儲君確是自盡身亡。」李步咬牙,擠出一句壓抑的話。

  「原因。」

  「殿下難道不知道?先儲君為我們這些將領據理力爭,遭了當今天帝斥責,一時想不開,此事天下人盡皆知,天帝還後悔莫及,痛悼不已。」李步冷笑。

  「究竟斥責了什麼?」夜天凌依舊平聲相問。

  「朕不如將這皇位早早讓給你做更好。」李步一字一句地道。

  夜天凌眼中寒光深閃:「衍暄皇兄呢?」

  李步默默回憶了片刻,說道:「那病來得極為蹊蹺,拖了數日便不治了,我雖沒查出具體原因,但或者是……毒。那幾個侍從和御醫不是失蹤,而是用不同的法子暗中處死了。」

  夜天凌背在身後的手緊握成拳,他仰頭靜看山間冷月,自齒間迸出一字:「好。」

  隻言片語如化做利刃的冰,一轉身,他對李步道:「明日本王絕不會手下留情,你當全力應戰,若戰死祁門關,衍昭皇兄的血債亦不會就此落空,本王自會還出公道。」

  李步心神巨震,上前一步:「殿下究竟為何要追究這些事?還請給李步一個明白。」

  夜天凌目光似與黑遠的山野融成一片,沉如深淵,他微微側首,在李步身旁用一種漠然冰冷的聲音說道:「只因本王身上流著的是穆帝的血脈。」

  李步如遭雷擊,呆立雪中,似有千軍萬馬自心底狂奔而過,踩得血脈欲裂,他啞聲道:「殿下此話……當真?」

  夜天凌眸光銳利,掃入他眼底,他驀地驚醒,凌王言信如山,豈容人置疑?卻見夜天凌袖袍一拂,不再逗留,舉步往山下走去。

  他看著夜天凌堅冷的背影,突然往前大踏一步,跪入雪中大聲叫道:「殿下!」

  夜天凌足下微緩,停下腳步,凌厲的唇間慢慢地,逸出了一絲似笑的鋒芒。


24、山河半壁冷顏色

  離開合州,夜天凌回到大營,甫一入帳便錯愕止步。帳中不少人,十一、唐初、衛長征、冥執等全都在,看到他回來似乎同時鬆了口氣。案前一人背對眾人面向軍機圖,聽到他的腳步聲回頭,鳳眸微吊,一絲清凌的鋒芒與他的目光相觸,凝注半空。

  夜天凌夜入合州是瞞著卿塵去的,此時在軍帳中見到她,有些吃驚,抬眸往十一那邊看去:「出什麼事了?」

  十一輕咳一聲:「四哥平安回來便好,我們就先回營帳了。」說罷一擺手,諸人告退,他走到夜天凌身邊回頭看了看,丟給夜天凌一個眼神。

  夜天凌眉梢微動,卻見卿塵淡眼看著他,突然也逕自舉步往帳外走去。

  「清兒!」夜天凌及時將她拉回:「幹什麼?」

  卿塵微微一掙沒掙脫,聽他一問,回頭氣道:「你竟然一個護衛都不帶,孤身夜入合州城!兩軍大戰在即,合州數萬叛軍人人欲取你性命,你怎能輕易冒這樣的險?」

  夜天凌料到卿塵必定對此不滿,但她既然已經知道了,便只好問道:「我吩咐過嚴守此事,誰這麼大膽告訴了你?」

  白裘柔亮的光澤此時映在卿塵臉上,靜靜一層光華逼人:「怎麼,查出是誰讓我知道要軍法處置嗎?」

  夜天凌道:「不必查,定是十一。」

  卿塵擰著眉心:「他們都不知你為何定要在此時獨自去合州,又除了遵命別無他法,全懸著一顆心,怎麼瞞得過我?」

  夜天凌不管她正滿面薄怒,心中倒泛起如許柔情,硬將她拉近身前環在臂彎裡,說道:「那你可知道我為什麼去?」

  「你去找李步不光是為現在的合州,還有些舊事吧。」卿塵抬了抬眼眸。

  夜天凌道:「既然清楚,你深夜把我軍前大將都調來帳前,做什麼呢?」

  卿塵黛眉一剔,冷顏淡淡:「天亮前你若不回來,揮軍踏平合州城!」

  夜天凌不由失笑,攬著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徐緩說道:「王妃厲害,幸好本王回來的及時,否則合州今日危矣!」

  卿塵抬眸看到夜天凌眉宇間真真實實的笑意,原本惱他瞞著自己孤身犯險,此時見人毫髮無損,怒氣便也過去了,但忍了半夜的擔心害怕卻突然湧上心頭,眼底微微酸澀,扭頭說了句:「你以為十一他們不這麼想?」

  夜天凌道:「李步此人我知之甚深,即便給他機會,他也不敢對我動手。何況這兩日大軍猛攻之下,合州將士軍心早已動搖,連李步自己都在忐忑之間,城中看似是險地,其實並不足為懼,我心裡有數。」

  卿塵輕聲歎道:「你冒險總有你的理由,但你早就不是一個人了,拿你的命冒險和拿我的命冒險有什麼區別?你不該瞞著我,難道如實告訴我,我還會受不住?」

  夜天凌唇角帶笑,挽著她的手臂輕輕收緊,卻淡淡將話題轉開:「景州和定州你喜歡哪個?」

  卿塵側頭看他,有些不解,隨口答道:「定州吧。」

  夜天凌漫不經心地說道:「好,那咱們今晚就先襲定州,明天把定州送給你以為補償,如何?」

  卿塵驚訝:「定州景州都在祁門關天險之內,合州未下,」她忽而一頓:「難道李步真的……」

  夜天凌道:「我從不白白冒險,李步降了。合州留三萬守軍,剩餘五萬隨軍平叛,我們襲定州,景州交給他。」

  「李步竟肯回心轉意?祁門關一開,取下定州,我們即日便可與中軍匯合。」

  「不錯。」夜天凌轉身揚聲道:「來人,傳令主營升帳,三軍集合待命!」

  帳前侍衛高聲領命,卿塵卻輕聲一笑:「三軍營帳早已暗中傳下軍令,所有將士今夜枕劍被甲,此時即刻便可出戰。」

  夜天凌笑道:「如此節省我不少時間。」

  卿塵卻沉思一會兒,又問道:「李步雖說終於棄暗投明,但畢竟曾經順逆,軍中有不赦叛將的嚴令,你打算怎麼辦?」

  夜天凌返身更換戰甲,說道:「所以才要命他助我們取景州、定州,而後隨軍親自討伐虞呈,將功補過。」

  卿塵點了點頭,上前替他整束襟袍,但覺得此事終究是個麻煩。

  寅時剛過,天色尚在一片深寂的漆黑中。定州城已臨邊關偏北一線,祁山北脈與雁望山在此交錯,形成橫嶺,地勢險要,是北疆抗擊突厥重要的關隘。黑夜下,城外關山原莽天寒地凍,城中各處都安靜如常。北疆雖在戰火之中,但人人都知道只要祁門關不破,定州便高枕無憂,所以並不多見調兵遣將的緊張。

  南門城頭哨崗上,塞外吹來的寒風刮面刺骨,守城的士兵正在最疲累的時分,既困且冷,不時閉目搓手,低聲抱怨。

  終於熬到一崗換防,替班的巡邏兵登上城頭,「兄弟辛苦了!」

  「天冷的厲害啊!」先前一隊士兵呵氣說道。

  隨便言笑幾句,新上來的士兵在北風中亦打了個哆嗦,按例沿城頭巡防一圈,四處無恙,鐵甲發出輕微的磨擦聲伴著軍靴步伐橐橐,漸行漸遠往下走去。走在最後的士兵猛地眼角光閃,瞥到黑暗中一抹冷芒,尚未來得及出聲,頸間「哧」地一聲輕響,頹然倒地,即時斃命。

  前面幾個士兵察覺異樣,回身時駭然見方才走過的城頭影影瞳瞳出現敵人,藉著深夜的掩護鬼魅一般迅速殺來。

  方才換崗的士兵尚未走遠,便聽到身後同伴的慘叫聲夾雜著「有敵人!」的示警,原本靜然無聲的黑夜被突如其來的殺氣撕裂,城頭火把似經不住風勢紛紛熄滅,四周驟然陷入混亂之中。

  夜天凌和卿塵駐馬在不遠處一道丘陵之上,起初定州城只在前方依稀可見,似乎並無任何不妥。不過半盞茶時分,城中一處突然亮起驚人的火光,緊接著火勢迭起,燒紅半邊天空。定州城如同迎來了詭異的黎明,瞬息之間又被濃煙烈火籠罩。

  隨著火光的出現,城外無邊的黑暗裡喊殺聲層層湧起,悄然而至的玄甲戰士不再如先鋒營般靠飛索潛入,當前三營架起雲梯,強行登城。

  定州守軍尚未摸清是何人攻城,倉促抵抗,陣腳大亂。

  城頭之上刀光寒目,貼身肉搏,廝殺慘烈,遠遠看去不斷有人跌墜下來,不是早已喪命便也被城下亂石鐵蹄踐踏身亡。

  隨著守城之軍防禦匆忙展開,利箭叢叢如飛蝗般射下,竭盡全力企圖阻止玄甲軍攻勢。

  定州巡使劉光余睡夢中聞報,駭然大驚,根本無法相信是玄甲軍殺至。

  祁門關固若金湯,白天尚有軍報西路大軍仍被阻於關外,怎會半夜攻至定州!而此時定州軍營已有半數陷入火海,神機營的玄甲火雷每發必燃,四處生亂,竟叫人覺得定州已然合城淪陷。

  劉光余驚駭之餘戰甲都未及披掛,立馬點將集兵,增援南門。

  營中之兵尚未趕出行轅,便聽東面轟然一聲巨響,震得城牆亂晃,一響之後不曾間斷,連連震撼。東門守軍疾馳前來,滾瓜一般掉下馬,「大人!澈王大軍強攻東門,城門已經無法抵擋!」

  話音未落,南門來報,「大人!南門失守!玄甲軍攻進來了!」

  劉光余心神巨震,大聲疾喝:「撤往內城!調弓箭手死守!快!各營士兵不得慌亂,隨我拒敵!」

  定州城中一道道血光於火影之中交織成遮天蔽日的殺伐,血濺三尺給雪地添加了觸目驚心的猩紅,瞬間便在冰冷的寒風下凝固成堅硬的一片,卻又被隨之而來的無情鐵蹄馳掠粉碎。

  強者的剛冷和弱者的消亡不需太多修飾,冷鐵、熱血、長風、烈火,在天地間淋漓盡致地劃開濃重的一筆。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黎明逐漸迫近,定州守軍根本沒能抵擋多少時候,四門淪陷,內城隨即失守,全軍敗潰。

  玄甲軍一旦入城,迅速撲滅各處火焰,掌控要道,安撫平民,收編敗軍。不過一個多時辰,定州易主,重入天朝統治。

  太陽的升起並不因任何原因而改變,天邊徐徐放亮,露出魚肚樣的顏色,一絲絲微光隱約可見,緩慢塗染,黑夜低眉順目退避開來。

  夜天凌同卿塵並騎入城,唐初正指揮士兵清理戰場,上前請示道:「殿下,定州巡使劉光余負傷被擒,如何處置他?」

  夜天凌下馬審視城中情形:「帶來見我。」他與卿塵舉步登臨城頭,越走越高處,延伸於殘雪的血跡,斷劍冷矢,硝煙余火都遺留在身後,舉目所見層層開闊。

  腳下大地莽原無盡,鋪展千里,長河一線,遙嵌蒼茫,四野城皋依稀可見,祁山與雁望山雄偉的峰脈蜿蜒壯闊,越嶺而過便是漠北民族縱橫馳騁的草原大漠,天穹高廣,遠而無所至極。

  此時天際遙遠的地方,一輪朝陽破雲而出,金光萬丈耀目,將整個大地籠罩在光明的晨曦之中。

  雲海翻湧,冷風烈烈,夜天凌傲然站在城頭遙視天光,腳下是剛剛臣服的定州城,身前可見漠原萬里茫茫無際,身後城池險關錯落,江山連綿如畫。

  劉光余在玄甲侍衛的押送下登上城頭,看著眼前沐浴在晨光中堅冷的背影,身心俱震。玄甲軍令人聞風喪膽的力量便是來自此人,輕而易舉攻取定州,使數萬守軍瞬間兵敗至此的亦是此人。

  夜天凌聽到腳步聲回頭,「給他鬆綁。」

  侍衛挑斷繩索,劉光余活動了一下疼痛的手臂,僵立在幾步之外,不知夜天凌將他帶來此處是何用意。他衣袍之上雖血跡斑斑,但神情倒還平靜。

  夜天凌緩步至他身前,「定州巡使劉光余,本王以前好像並未見過你。」

  劉光余自嘲苦笑:「久仰殿下風神,卻一直無緣相見,今日得見,不想是這般情況。」

  夜天凌看了他一眼:「你有什麼打算?」

  劉光余道:「請殿下給我個痛快,如此感激不盡。」

  「你的意思是求死?」夜天凌淡淡道。

  劉光余道:「平叛大軍不赦叛將,眾所周知,我早有準備,只求殿下寬待其他將士。」

  「哦。」夜天凌喜怒不形於色,劉光余有些摸不清他究竟要怎樣,聽到旁邊一個清柔的聲音說道:「劉大人,你應該算是『北選』的官員吧。」

  劉光余扭頭,見卿塵正淺笑問他。他方才便見凌王身邊站著一人,城頭長風飛揚處從容轉身,一股清逸之氣叫人恍然錯神。如果說凌王是肅然而剛冷的,那麼這人渾身散發出的便是一種極柔的氣質,彷彿天光下清水淡渺,無處可尋而又無處不在。

  所謂「北選」的官員,是因北晏侯屬地向來都有自薦官吏的特權,遇到官員出缺、調動、陞遷等事,往往由北晏侯府挑選合適之人擬名決定。日久以來,北疆各級官員、將領幾乎都由虞呈一手指派,連吏部兵部也難以插手,這些官員一般被便稱為「北選」。

  劉光余確實是經虞呈選調之人,雖不知卿塵是誰,但對她的問話還是點頭承認。

  卿塵淡淡一笑:「但如果我沒記錯,你之前是以文官之職入仕,聖武九年參加殿試,金榜之上是欽點的二甲傳臚,御賜進士出身,當年便提為察院監察御史。可是不到半年,你便因一道彈劾當時尚書省左僕射李長右的奏本遭貶,左遷為長樂郡使,四年任滿後雖政績卓著,卻並未得到陞遷,直到聖武十七年才平調奉州。不過你在奉州卻因剿匪之功而聲名大震,其後被虞呈選調定州,聖武二十三年居定州巡使之職至今。這樣說起來你又不能完全算是北選的官員,你在北選之中是個異數,而且文居武職,這在戍邊的將領中似乎也是第一人。」

  劉光余詫異卿塵如此瞭解他的履歷,信口說來分毫不錯,之前為官的經歷並不讓他感到愉悅,只說道:「那又如何?」

  卿塵目光落至他的眼前:「我記得你的幾句話,『興兵易,平亂難,靖難易,安民難,安民之道在於一視同仁,如此則匪絕,則邊患絕』,你現在還是這樣認為嗎?」

  劉光余越發吃驚,問道:「你怎會知道此話?」

  卿塵道:「我在你述職的奏章上見過,記得是你自奉州離任時寫的吧。」

  能隨意瀏覽官員奏章的女子,天朝唯有修儀一職,劉光余恍然道:「原來你是清平郡主。」

  卿塵微笑道:「凌王妃。」

  「哦!」劉光余看了夜天凌一眼,夜天凌目光自定州城中收回來:「你兵帶得倒還不錯,但要以此絕邊患,卻還差得遠。」

  劉光余道:「絕邊患並不一定要靠武力,定州雖不是邊防一線兵力最強的,但卻向來很少受漠北突厥的侵擾,兩地居民互為往來各尊習俗,長久以來相安無事。」

  夜天凌唇角微帶鋒冷:「戰與和,輪不到百姓決定,即便他們能和平相處,突厥王族卻不可能放棄入侵中原的野心。多數時候,仁義必要依侍武力才有實施的可能。」

  劉光余著眼於一方之民,夜天凌看的是天下之國,卿塵淡笑問道:「且不說邊疆外患,眼前內患荼毒,劉大人又怎麼看?虞呈興兵,殿下平亂,都容易,但最難的還是安民,定州百姓怕是還需要有人來安撫,劉大人難道能置之不理?」

  劉光余心中疑竇叢生:「殿下軍中人才濟濟,難道還在乎我這一名叛將?軍令如山,哪有赦叛將的道理?」

  夜天凌笑了笑,此時衛長征登上城頭,將一封信遞上:「殿下,有李將軍自景州的消息。」

  夜天凌接過來,卿塵在旁見李步信中寫道,「稟殿下,昨晚兩萬士兵詐入景州,各處都順利。只是巡使錢統臨陣頑抗不服,叫囂生事,被我在府衙裡一刀斬了,還有兩名副將是虞呈的親信,不能勸降,也處死了,如今景州已經不足為慮……」她莞爾一笑,李步是如假包換的武將,和眼前的劉光余可完全不同。

  夜天凌看完信,竟抬手交給劉光余:「你也看看。」

  劉光余愣愕著接過來,一路看下去出了一身冷汗。祁門關中合州、定州、景州三大重鎮,一夜之間盡數落入凌王掌握之中,頃刻天翻地覆。他被眼前的事實所震驚,感覺像是踩入了一個無底的深淵,根本不知道接著還會發生何事。

  夜天凌將他臉上神色變幻盡收眼底,說道:「李步用兵打仗是少有的將才,但行政安民比你劉光余就差些,若如錢統一般殺了你似乎有些可惜。」

  劉光余抬頭道:「殿下是讓我看清楚錢統抗命不從的下場嗎?」

  夜天凌皺了皺眉,卿塵說道:「殿下的意思是,他連李步都能如此重用,何況是你劉光余?錢統為官貪佞殘暴,素有惡名,即便此時不殺,之後也容不得他,你要和他比嗎?」

  劉光余一時無語,再扭頭看定州城中,昨夜一場混戰之後,現在各處仍透著些緊張氣氛。幾處大火雖燒的是軍營,但依然波及了附近民居,玄甲軍將士除了肅清各處防務,已經開始著手幫受累的百姓修整房屋,或暫且安排他們到別處避寒。陽光之下,有個年輕士兵抱起一個正在無助哭啼的孩子,不知說了什麼,竟逗的那孩子破涕為笑。

  卿塵正和劉光余一樣微笑看著這一幕,而夜天凌的目光卻投向內城之中,再一抬,與漸盛的日光融為一體,灼然耀目。卿塵轉身道:「定州畢竟臨近漠北,此時亦要防範著突厥才是。」

  劉光余道:「漠北冰雪封地,突厥人主要靠騎兵,冰雪之上行軍艱難,所以很少在冬天興起戰事,應該不會趁機侵擾。」

  卿塵微微點頭:「非常之時,還是小心為上。昨夜定州戰死兩名副將,軍中殿下會親自安排,府衙之中官員哪些能留哪些不能留,你要謹慎處置。」

  劉光余心中滋味翻騰,這話是示意要他繼續鎮守定州,並且予以了極大的信任,他目光在定州城和眼前兩人之間遲疑,胸口起伏不定。卿塵始終目蘊淺笑,淡靜自如地看著他。劉光余突然長歎,後退一步拜倒:「殿下、王妃,我劉光余敗的心服口服,願意效命身前!」

  夜天凌並不意外他的決定:「你去吧,先去接管昨晚投降的士兵,安置妥當,其他事宜我們稍後再議。」

  劉光余再拜了一拜,轉身退下,直覺現在烽火四起的北疆早晚會在凌王的神出鬼沒的用兵之道和深威難測的馭人之術前盡數落入其掌控,他甚至生出了一個更加驚人的念頭,或者整個天朝都將不外如是。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09 PM

25、山陰夜雪滿孤峰

  夜天凌在劉光余退下後握了卿塵的手,帶她往橫嶺那邊看去:「知不知道橫嶺之中有一處綠谷?」

  卿塵搖頭道:「從未聽說過。」

  夜天凌薄露笑意:「離此處不算太遠,明天我帶你去。」

  「去那裡幹什麼?」

  夜天凌道:「你不想看看我真正學劍的地方嗎?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咦?」卿塵驚訝:「是什麼人,值得你這時候特地去見?」

  「此人與我雖我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夜天凌未及說完,見十一大步登上城頭,劍眉緊蹙,步履匆匆,「四哥!」他到了近前說道:「中軍出事了。」

  卿塵心下猛地一沉,方才談笑的興致瞬間全無。

  「右都運使衛騫押送的大軍糧草在固原山被劫,隨行護送一萬八千人全軍覆沒,無一生還,入北疆的糧道已經被從中切斷。虞呈劫了糧草就地全部焚燬,出盡兵力將中軍圍困在燕州以北絕地。燕州境內近日大降暴雪,中軍在雪中十分吃虧,數次突襲都不能成功,反而被分作了兩處。」

  夜天凌神色慢慢凝重,他當初之所以不贊成興兵北疆,便是因冬季北疆的惡劣氣候。虞呈叛軍常年駐兵在此,對於風雪嚴寒早已習慣,而天朝將士卻來自各處,除了玄甲軍以外,他們對這樣的天氣很難適應。虞呈趁此時起兵,便是要佔這個天時地利,一旦遇上氣候驟變,形勢就可能發生極大的變化。

  之前的勝與敗,都將加諸在這一時,虞呈深知此點,才要搶在對方兩路大軍會合之前將中軍盡快解決,以便能全力對付夜天凌的西路軍。而看來老天此時亦有相助之意,終以暴雪將北疆化做絕地,使得中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卿塵被夜天凌握著的手漸漸變得冰涼,望向這冰天雪地的北疆,修眉深鎖。

  「命諸將入定州府議事。」夜天凌對十一說了句,回頭深深看了卿塵一眼,唇角拉出道好整以暇的月弧:「你先回行館,議完此事我便過去。」

  離定州府一箭之地的行館中,卿塵安靜地站在廊前。

  晴日無風,冬天難得的好天氣,陽光毫無遮攔地穿過落葉殆盡的枝椏,將覆蓋在枝頭簷上的殘雪慢慢融化,一時間淅淅瀝瀝滴滴嗒嗒敲擊在庭前光滑的長石之上,入耳清淨。

  此時很難想像燕州境內狂風暴是怎樣一番情況,中軍被困的大荒谷千山絕壁,鳥獸無蹤,一旦斷了糧草軍需,大軍人數越多越就容易被拖垮,統馭失策的話甚至可能出現兵敗如山倒的慘重後果。

  卿塵無聲地歎了口氣,定下心來聽著簷前時有時無的水滴聲。漏刻靜流,轉眼過了兩個多時辰,夜天凌仍沒有回來,她幾次想轉身過府去,卻又生生忍住。她知道她和夜天湛之間的是非瓜葛,夜天凌自始至終心裡都清楚,但他寬容著她所有的情緒,她亦不願再在這微妙上多加諸半分。

  冥執穿過中庭快步往這邊走來,到了卿塵身後單膝行了個禮道:「鳳主。」

  「怎樣?」卿塵沒有回頭,問道。

  「大軍分三路,一路隨唐將軍取臨滄,一路隨十一殿下奪橫樑,剩下的殿下親自領軍,直襲燕州。」冥執聲音平平無波,猶如卿塵現在面上的表情,她微微側首,問道:「中軍那邊呢?」

  冥執道:「殿下沒有安排。」

  「什麼時候出發?」

  「後天。」

  卿塵眉心不由自主地一攏,轉身道:「我知道了,你去吧。」卻見殷采倩不知何時站在門前,瞪大眼睛看著她。

  「四殿下居然見死不救!」殷采倩隱含驚怒:「我去找他問清楚!」

  「回來。」卿塵徐徐說了一聲,聲音不大,但異常清晰,殷采倩腳下一滯,停下步子。

  「你能左右的了他嗎?」卿塵扭頭掠了她一眼,緩步往室中走去。

  殷采倩眼中帶著幾分焦急,她往定州府看著,回身道:「我不能,可是你能左右的了他的決定,現在只有你能幫湛哥哥。」

  卿塵微微而笑:「你錯了,他的決定不會受任何人左右,我也改變不了。」

  殷采倩神情一變:「你……你這麼狠得下心!」

  卿塵邁步入室,白裘輕曳,似將浮雪一痕帶過,她走過殷采倩身邊,殷采倩數步趕上她:「你真和他一樣鐵石心腸,絲毫都不曾想想湛哥哥?湛哥哥對你癡心一片,當初皇后娘娘不同意他請旨賜婚,他不惜忤逆母后也堅持要娶你。你大婚的時候,他違抗聖旨也要回天都,那天我和十二殿下跟著他離開凌王府,他有多傷心你知道嗎?他娶王妃的時候,新婚夜裡醉酒喊的都是你的名字!你即便對他無情無義,難道連這份援手的心都沒有?就看著四殿下借刀殺人嗎?」

  卿塵雙眸幽深,靜靜聽著殷采倩的質問,她無法將記憶中夜天湛在大婚典禮上的俊雅身影同酒後的樣子連成一線,溫冷如玉,那日他甚至沒有多看她一眼,應付於賓客之間瀟灑言笑,從容自如,此時想來,他或許真的喝了不少酒。

  那時候她看到他挽著自己的王妃,時光支離破碎迎面斑駁,李唐擁著徐霏霏。

  她透過深紅煥彩,以一種繁複的心情細細揣摩他的模樣,在他的春風笑意中無聲歎息。

  那歎息中,是難言的酸楚,一點點浸透在心房最脆薄的地方,化做一片苦澀的滋味,溢滿了每一個角落。

  終此一生,不能掙脫的牽絆,他們倆人都清楚,卻以不同的方式裝作糊塗。

  有些事,本就是難得糊塗。

  她不想讓心中的情緒在任何人之前洩露半分,不發一言,看著殷采倩,直到殷采倩覺得渾身生寒,似乎被她的目光籠在其中,倍受壓制,再有要說的話也說不出來。

  卿塵目視著她因怒意而越發明亮的眼睛,淡淡道:「你若是真的為七殿下著想,剛才說過的每一句話最好都忘個乾淨,否則才是真正害了他。」

  「你到底管不管?」殷采倩看著她幽靜到冷漠的眸子,恨恨問。

  「他不會有事。」

  「呵!」殷采倩冷笑,譏諷道:「中軍遇險,四殿下調兵遣將絲毫不見救援的意思,誰都知道這北疆戰役非同小可,湛哥哥若是有個意外,軍中朝中你們就都稱心如意了吧?十一殿下也袖手旁觀,這法子真是高明!」

  卿塵唇角一勾,不愧是閥門之女,殷采倩雖刁蠻任性,有些事情卻天生便看得明白,但也有些事亦並不明白,「我還是那句話,你該多瞭解一下四殿下。」她往案上一指:「你打開看看。」

  殷采倩不解地將卿塵所指的一幅卷軸打開,正是四境軍機圖。卿塵卻不看,立於窗前隨手侍弄白玉瓶裡插著的幾枝寒梅:「臨滄乃是虞呈叛軍囤糧重地,燕州亦是北疆舉足輕重的城池,他兵分兩路取這兩處,是圍魏救趙之計,叛軍定不會坐視不理。但這兩處用兵是虛招,他真正的用意是取橫樑。你看到橫樑了嗎?橫樑地處橫嶺南支和固原山交界處,是中軍脫困必取之路,也只有控制了此處關隘,被斷的糧道才能得以恢復。三路安排環環相扣,一旦十一殿下與中軍會合橫樑,兩路虛兵變為實攻,到時候燕州叛軍將處於腹背受敵的死地,這才是他的目的。借刀殺人雖好,但他未必屑於一用,更不會用在此時。」她不急不徐,娓娓道來。

  殷采倩並不像卿塵一般熟悉軍機圖,凝神看了半晌,方將信將疑:「即便如你所說,為何要後天才發兵?拖一天中軍便險一分。」

  一瓣梅花輕輕落於掌心,卿塵無聲的歎了口氣:「七殿下定會平安,你只要知道這一點兒就可以了。」

  「你怎敢如此肯定?」殷采倩問。

  「因為我相信他。」卿塵靜靜說了句,扭頭看著殷采倩:「采倩,你此時可有一點兒能體會到,夾在家族親人和凌王府之間將是種什麼樣的滋味了嗎?我能理解你對他的感覺,他一樣讓我心甘情願的愛著。但你若不能瞭解他、相信他,這種感情遲早會毀了你,也並不能給他帶來絲毫的歡喜。抱歉,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凌王府中只能有一個王妃。至於七殿下,我的心給了一個人,便再也容不下別人了。今天我把話都說明白,或者你以後也能輕鬆一些。」

  殷采倩眉心越收越緊,突然眼中閃過驚詫,卿塵回頭,竟見夜天凌站在門前。

  殷采倩的吃驚卻並不是因為夜天凌的出現,而是意外地看到他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她印象中從沒見過夜天凌這樣的神情,不是清冷不是孤傲亦不是凌厲和威嚴,而是削薄唇角一抹淡淡的微笑,在看著卿塵的時候他像是變了一個人,雖然只有剎那。

  夜天凌帶卿塵出了行館,風馳和雲騁早已等候在外。倆人出定州城一路北行,夜天凌道:「以風馳和雲騁的腳程,我們明日日落前便能回來。」

  卿塵問道:「去綠谷嗎?」

  夜天凌點頭,卿塵略微遲疑後道:「一定要現在去?」

  夜天凌目光在她臉上掃過,並沒有錯過她眸底淡淡的隱憂,卻挑眉一笑:「和我在一起,就別操心別人了。」

  卿塵輕輕「嗯」了一聲,眸光一抬同他相觸。他微笑之後的深眸似古井,探不出風雲兵鋒的痕跡,如水如墨,清清洌冽,唯一所見便是一抹白衣素顏,蕩漾在幽深底處清晰無比。

  卿塵話說出口,沒有刻意去掩飾,其實也並不求什麼,有些事他答應了她,卻也只能在那個底線,這點兒她清楚。中軍必定有驚無險,但這筆敗績亦就此難免,這場平叛之戰只有一個人能勝,這也是她和鳳家的賭注。

  夜天凌見她沉默不語,說道:「你別小看了七弟,當年他率軍平定滇地百越人之亂,在泥澤毒沼遍佈之處都能和對手從容周旋,區區大雪封地比起深山密林中的毒蟲瘴氣也算不了什麼。他自己一身武功不輸於我,手下幕僚之中亦多有能人,困不死的。」

  卿塵這才記起曾有過幾次得見夜天湛的身手,一柄玉笛揮灑,克敵時雲淡風輕的笑,連凌厲也鮮見,那種溫文爾雅總會叫人忽略些什麼,她或者還不如夜天凌瞭解他多些。髮絲被風帶得飄揚,她微笑道:「祁門關內三州都剛剛收復,總要有一天半日的安排才行,也不能即刻便調軍離開,倒是你忙中偷閒似乎不合常理。」

  夜天凌淡淡道:「李步和劉光余都很得用,亦有十一弟在,何需我諸事親躬?」

  北疆草原漠漠無際,晴冷蔚藍的長天之下陽光當空,穿透白雲片片映出深銀的顏色,陣陣風吹雲動迅速地掠過,好似陽光隨風飄動在草原之上,形成奇異的景觀。風馳和雲騁亦如雲之飄逸,一路翻過平原低丘,很快便入了橫嶺山脈。

  雪戰在卿塵馬上待膩了,跳下去獨自亂跑,卿塵也不在意,不多會兒它便會自己跟上來。橫嶺山脈悠長,漸往北走更是一片冰天雪地,處處覆著白雪皚皚,陽光下反射出晶瑩的光澤。夜天凌索性和卿塵共乘一騎,以風氅將她環在身前,卿塵暖暖地靠著他的身子,及目處四野寂靜,飛鳥絕,人蹤無,峰嶺連綿在雪下顯得格外開曠,她抬眸對夜天凌道:「四哥,這裡好安靜,你說如果我們這樣一直走,會走到什麼地方去?」

  夜天凌遙望遠山冰封,笑了笑:「想知道?那我們走走看如何?」

  卿塵抿唇不語,過了會兒方道:「只有我們兩個人。」

  夜天凌點頭:「好,天大地大,你想去什麼地方都行。」

  「要走累了呢?」卿塵問。

  夜天凌思索一下,道:「那隨便找個地方,城池坊間或是鄉野村落,臨水或是依山,你選好了咱們便住下。」

  卿塵淡淡一笑,溫柔中映著冰雪的顏色:「為君洗手做羹湯,到時我可以天天做菜給你吃。」

  夜天凌側頭看著她低聲笑說:「別再燙了手。」

  卿塵細眉一揚:「那你做。」

  她纖柔的手指被夜天凌攏在掌心,覆蓋著淡淡真實的溫暖,夜天凌漫不在乎地道:「只要你敢吃。」

  他身上有種乾淨的男子的氣息,似雪的冰冷,又似風的清冽,然而溫熱的呼吸卻呵的卿塵耳邊輕癢,她一躲,清脆的笑聲響起在茫茫雪中。這一刻沒有朝堂上的波雲詭譎,沒有戰場上的廝殺謀略,素淨的天地間似乎真的只剩了他們倆人,相依相靠,雙手相攜,是風雪颯然,是百花齊妍,是驕陽如火,是黃葉翩飛都笑對,春秋過境,漫漫長生,無論選了哪條路,無論將走向何處。

  雪路茫茫,山有盡頭。過不多會兒,夜天凌手中馬鞭前指:「前面便到了。」

  卿塵沿途打量,發現越往前走,周圍的山石由青灰色漸漸轉成一種晶瑩的深綠,雪地裡遠看竟如鋪玉疊翠,一脈碧色迤邐沿著山谷深邃進去。近處在白雪的掩映裡,山石的色澤濃淺不一,有的如嫩柳初綻,有的似孔雀翠羽,襯在瑩白的雪色上十分漂亮,她不由說道:「怪不得這裡叫綠谷,竟然有這般奇景。」

  夜天凌道:「越往谷中走翠色越多,一直南去延伸到我們第一次遇到的屏疊山漸漸才淡了。」

  卿塵隨口道:「屏疊山離這兒近嗎?我倒很想回去看看呢,總覺得那兒很特別,等空閒了我們回去一次好不好?到時候我帶著水晶串珠,看看會不會再有神奇的事情發生。」

  「不去。」夜天凌道。

  「嗯?」卿塵奇怪道:「為什麼?」

  「都燒光了有什麼好看的?」夜天凌淡淡道。

  卿塵在馬上轉身抬頭,不解地看他,夜天凌眼眸一低瞥過她的探詢,伸手揉上她的頭頂讓她轉回頭去。卿塵突然感到他手臂緊了緊,似乎是下意識的,卻牢牢環住了她。接著夜天凌馬韁在手腕上隨意一纏,雙手將她完全的圈在懷裡,那是一種宣告佔有和保護的姿勢,卻依稀又有點兒不甚確定的遲疑。

  卿塵俏抬鳳眸,長長的睫毛下有靈麗的光影閃過:「四哥,你該不是怕我回去吧?」她笑問道。

  「哼!」夜天凌冷哼不語。

  「是不是啊?」卿塵笑得有點兒不懷好意的調皮。

  夜天凌像是鐵了心不回答,卻架不住卿塵耍賴般的追問,終於無奈道:「你偶爾可以裝裝糊塗,也不會是什麼壞事。」

  卿塵聞言大笑,卻聽夜天凌詫異地「嗯?」了一聲:「人好像不在。」

  倆人下了馬,卿塵見到前面是間借山石巖洞而成的石屋,石屋前白雪無聲,平整地覆蓋著大地,絲毫沒有人出入的痕跡,四周不知為何顯得異常寂靜,在冬日早沒的夕陽下顯出一種幽寧的蒼涼。

  「在這兒等我,我先去看看。」夜天凌對卿塵道,快步往石屋走去,伸手推門處,白雪雜灰悉悉窣窣落滿身前。

  石屋前夜天凌描述過的模樣在重雪的掩蓋下難尋蹤跡,唯有一方試劍的碧石隱約可見,卿塵緩步前行,忽見夜天凌身形一震,她察覺異樣,上前問道:「四哥,怎麼了?」

  夜天凌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聲音,僵立在前面,卿塵越過他的肩頭,看到殘壁空蕩,唯有一副石棺置於當中。

  卿塵輕輕握住了夜天凌的手,浮灰之下棺蓋上似乎刻著字,夜天凌清開灰塵,露出一些奇怪的文字。卿塵並不認識,卻見夜天凌不間停地看下去,良久之後方歎道:「怪不得他說不必稱他做師父,我真沒有想到,他竟是柔然族的長老,亦是母妃的叔叔。」

  卿塵對夜天凌能看懂柔然族的文字並不詫異,常年征戰,夜天凌對漠北諸族多有研究,何況是自己母親的部族。她輕聲道:「怎麼會這樣?」

  夜天凌閉目間平復了一下情緒,轉而依舊是往常清冷的平淡:「萬物有生必有死,八十九歲一生亦不算短了。」他目光再落至石棺之上:「萬俟朔風,不知這人又是誰。」

  「是他做了這個石棺?」卿塵問。

  夜天凌點頭,手指在棺蓋複雜的文字上撫過:「柔然一族對尊崇的長者有停棺後葬的習俗,看棺上的日期,過了今天便整整一年,已到了入葬的日子,我至少還能為他老人家做這一件事。」

  卿塵自懷中取出絲帕,將蒙塵已久的石棺細心清理,同夜天凌一併動手葬棺入土。

  夜天凌神情間有些漠然,舊棺新墳,依然令人心生晦澀。待一切完成之後,夜幕已籠罩大地,月冷星稀,深谷無風,倆人以枯落的松枝燃起篝火,卿塵坐在大石之旁,飛焰點點,凌亂地竄動在無邊的夜下。她靜靜看著夜天凌將一方碧石親手鑿刻,火光映在他的側臉上,明暗中只見深沉。

  夜天凌已有大半日不曾說過一句話,當最後一個字雕鑿好了,他輕輕舉起手中的劍,火光明亮,壓不住劍上寒氣,映在他無底的眸心,清冷一片。

  得歸離劍者得天下,柔然族得歸離劍,卻換至滅族的結局。當年穆帝攻伐柔然,雖是得美而歸,但其真正的目的怕還是這把號令至尊的劍,即便已經身處權力的巔峰,卻依然要揮軍千里,索取一個統馭萬方的象徵。

  柔然族還是保全了這柄劍,它致使蓮妃歸嫁天朝,亦讓夜天凌誕生在俯瞰中原的大正宮中,不管他的父親是誰,他身上有一半留著柔然族的血,柔然族將這歸離劍,最終交到了他的手上。

  夜天凌緩緩起身,將手中石碑立於新起的墳前,劍峰側處,一抹炫冷的月光驟勝,風凌起,雪飛濺。

  眼前空曠的雪地之上,月華之中,卿塵看著夜天凌身影四周劍氣縱橫,寒光凜冽,白練如飛。夜風殘雪隨著他手中劍嘯龍吟越轉越急,一套「歸離十八式」將睥睨天下的歸離劍發揮到了極至,劍氣狂傲,橫空出世,大開大闔處的凌厲迫得人幾乎不能目視。

  隨著夜天凌一聲清嘯,胸中波瀾激盪山野,歸離劍光芒輕逝,寒意收斂,四周風雪紛紛揚揚飄落,瞬間和銀白的大地融為一體。

  雪盡處,月影孤冷,夜天凌握劍獨立,在無盡的黑暗中抬頭望向深不可測的夜空,輕聲道:「師父,我帶著妻子來看你了,既得歸離劍,我便絕不會讓你失望。」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09 PM

26、橫嶺雲長共北征

  橫嶺深雪綿延千里,北疆的大地在這樣的林海雪原中氣勢蒼茫,厚厚的冰雪下流淌著自然的血脈,不動聲色地延伸於六合八荒。

  馳上一道高丘,夜天凌勒馬轉身,往橫嶺之外漠北遼闊的土地看去:「數十年前,橫嶺以北曾都是柔然族的領地。」

  卿塵緩緩束韁:「據《四域志》記載,自天朝立國始至穆帝兵敗柔然之前,南以橫嶺北麓為界,北至葉伽倫湖,東至大檀山脈,西北至撒瑪塔爾大沙漠,西南至達粟河,西北這片土地都一直是柔然汗國所屬。」

  「你再說一遍。」

  卿塵望向夜天凌,他深邃的輪廓下隱藏著一種沉穩的倨傲,彷彿面前遼遠的天空,空無一物,卻將萬物包容。她重複了剛才的話:「南接橫嶺北麓,北至葉伽倫湖,東至大檀山脈,西北至撒瑪西爾大沙漠,西南至達粟河,都曾是柔然的土地。」

  夜天凌遙遙伸手將馬鞭前指,似越過橫嶺劃出一道無形而無窮的圓弧:「總有一日,這片疆域都將劃入天朝的領土,漠南、漠北、西域、吐蕃,甚至再遠。」

  卿塵隨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淡然道:「再遠的地方還有更遠,四哥,我曾聽有人問過這樣一個問題,人死之後,不過需要長鞭所劃這麼大的地方埋葬,卻要為何要攻佔那麼多的土地?」

  夜天凌薄唇微挑,依然看著天高地廣的遠方:「以死而問生,原本便是荒謬。正是因為人人百年之後都是一抔黃土,幾根白骨,方顯出人生不同。若因為相同的死而放棄一切作為,那麼活著便真正失去了意義。既得此生,何必辜負?」

  卿塵眼中帶著悠遠的光澤:「我也常想,發問的人,或許永遠也體會不到對方所經歷的生。所謂開疆擴土,不過是生存中的追求和抱負,當一個不能及的高度被征服的時候,生命也會因此變得精彩,這不僅僅是征服土地,更是征服自己,不同的生的足跡,會使看似相同的死亡各自相異。」

  夜天凌帶著風馳緩緩和她並羈前行,陽光照於雪嶺,萬千叢峰化做瑤石玉刃,不時反射出剔透的冰光。「我不管死後如何,現在我心裡既裝了這萬里江山,這便是我要做的,若哪天我的眼裡只願看一葉扁舟,這浩瀚疆土又算得了什麼?人生在世如過客,這整個的世間在人生當中又何嘗不是過客?生和死,死和生,誰又琢磨得透?」

  卿塵道:「生死本就是對立又相承的,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即便在死亡之後,人的生命也會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人與事物間延續下來,死亡並非終點。」

  夜天凌微微一笑,側頭道:「師父的生命亦繼承在我這裡,你是這個意思嗎?」

  卿塵柔聲道:「或者這世上並沒有完全的死亡,他老人家將心血和希望寄予在你身上,你的生命中亦有他的一部分。」

  夜天凌長舒了口氣:「我知道,那也是我自己的選擇。」

  卿塵唇邊逸出一絲輕淡的歎息:「其實這些話說起來容易,真到了自己身上就未必能坦然面對生死了,我也只能是說說而已。」

  夜天凌卻別有意味地笑說:「怎麼開解別人,最後自己倒變得唉聲歎氣?」

  卿塵抬眸,微微挑眉:「咱們該回去了。」

  「走吧。」夜天凌說著,率先縱馬自丘陵上衝下。

  待快出了橫嶺山脈,卿塵下意識地側身尋找,一直跟在身後的雪戰不知跑去了哪裡,許久不見蹤影。她回頭輕哨呼喚,忽見不遠處的雪地中,雪戰幾乎與大地渾然一色的身影急遽前奔,它身後一隻金雕神形兇猛,正做飛撲之勢直衝而下,欲將其逮殺爪間。半空中尚另有一隻飛雕盤旋,緊隨之後。

  雪戰也不是易與之獸,返身一個側躲令那金雕俯衝之勢皆盡落空,一爪撕上雕尾。不待卿塵喝呼,夜天凌手中一支狼牙長箭去如星逝,已直取金雕身軀。

  那金雕倒也了得,在掠起之時斜翼拍過,竟驚險地躲開了夜天凌致命一箭,陡然衝上天空。

  夜天凌連珠雙箭尾隨而至,破空追去,嘯聲凌厲。

  那金雕似是知道弓箭厲害,奮力振翅閃躲,夜天凌箭上勁道非比尋常,豈容它再次僥倖,只見冷光閃處,金雕慘叫著墜往雪地。

  另外一隻金雕見狀悲鳴,竟不逃命,振翅俯衝便往敵人頭頂撲來。夜天凌面容冷冷,金弓再響,眼見這隻金雕亦要喪命箭下,突然前方響起一陣尖利的嘯聲,一隻長箭閃電射來,正撞上夜天凌的箭,受此阻擋,夜天凌的箭便掃著金雕的翅膀穿上半空。

  那金雕死裡逃生,受此驚嚇高高盤旋在空中,再不敢輕舉妄動。

  前方雪地之中有人長箭在弦,殺氣襲人地對準夜天凌。夜天凌引弓搭箭,亦冷冷與之對峙。

  那人身形魁梧高挺,著一身墨黑裘袍,腰佩寬刀。如此寒冷的天氣中,他上身一半赤膊在外,露出強健的胸肌,衣袍之上隱有血跡,似乎剛剛經過一場激烈的搏殺,週身戾氣未散,散發披肩,冷風中飄揚身後,目深鼻高,相格獨特,顯然不是中原之人,那雙灼灼如鷹隼一般的眼睛,帶著令人望而生畏的犀利。

  劍拔弩張中,這人渾身散發著一種剛硬而狂野的氣質,舉手投足的霸氣似乎不將任何事情放在眼中,比起夜天凌的峻冷似不遑多讓。

  再往後看去,他身後馬上竟駭然掛著數個狼頭,殘頸之上鮮血尚未凝固,面目猙獰。從他身上衣物的撕痕和肌膚上幾道血跡來看,這些惡狼應該是在攻擊他時反變成了刀下獵物。

  雪戰此時早已躍至卿塵馬上,一陣風刮過,吹得幾人衣袍獵獵,那人一聲呼哨,金雕從空中衝下落在他的肩頭,「你們為何要傷我的金雕?」

  他說的一口字正腔圓的漢語,夜天凌和卿塵之前未想到這金雕是有人豢養,都有些意外,卿塵道:「我們並不知道這雕是有主人的,一時失手,還請見諒。」

  先前那隻金彫落在地上,長箭透胸而入,已經奄奄一息,夜天凌緩緩收箭:「抱歉。」

  那人卻冷哼一聲:「一句抱歉就算了嗎?」

  以夜天凌之心氣高傲,肯對人道歉已屬不易,眼中冷芒微現,掃向那人:「你想要怎樣?」

  那人夷然不懼他的目光,抽刀入手,卻往一側懸崖陡壁處指去:「我這金雕得之不易,唯有捕捉幼雕馴養方可聽命與人,你若能在我刀前將那雕巢中的幼雕取來,此事便作罷!」

  他所指之處一刃冰峰高絕陡峭,隱約可見有雕巢半懸山崖之上,夜天凌抬眼一瞥,冷冷一笑:「在下奉陪。」

  卿塵見那懸崖本就險峻,兼之凝冰覆雪,滑溜異常,想必極難攀登。這人既如此準確地知道雕巢位置,想必本就為此而來,他的武功似乎不在夜天凌之下,攀崖之時如此爭鬥定當十分凶險,她卻對夜天凌淡淡而笑:「我在這兒等你。」

  那人將寬刀就那麼搭在肩頭,踩著深雪大步上前:「兩位若有話說便快些,過會兒未必還有機會。」

  卿塵鳳眸微揚,淺笑道:「不必了,倒是你不妨留下姓名,以防萬一。」

  那人原本口氣極為自負,倒被卿塵柔中帶韌的回答弄得一愣,不禁上下打量她。夜天凌唇角微抿,目光淡淡自那人身前掠過,倆人眼中忽而皆見精光一閃,身形已動,同時便往懸崖掠去。

  卿塵懷抱雪戰緩緩往前走了兩步,仰頭看著兩道人影在冰峰之側如履平地般越攀越高,中途刀劍交鋒,使得冰雪簌簌墜落,沒等落到山腳便已粉碎。她目不轉睛地隨著夜天凌,那熟悉的身影一絲不漏地映在眼底,劍光緊密處卻是一片淡然。她安靜地站在雪中,生死輸贏都在度外,只覺得這樣喜歡看夜天凌用劍,那游刃有餘的瀟灑總也看不厭。

  山崖的半腰處,寒芒光影挾風雪縱橫似練,倆人身形如鶴,沖天拔起,不分先後落在離雕巢不過半步之遙的一方岩石上。

  夜天凌甫一站穩,歸離劍已斜掠而去迎上對方刀勢,倆人都被彼此兵器上傳來的一股柔勁逼的後退半步,心中同時稱奇。岩石底下沙土天長日久鬆動,在他們的勁力壓迫下七零八落紛紛墜下,夜天凌搶至山壁裡側,劍勢陡然一變,至柔而剛,四周如冰凌暴盛,天羅地網迎面罩向對手。

  那人後背凌空,不敢與他硬拚,頓時落了下風,但厚背寬刀在他凌厲的攻勢下周旋,卻也絲毫不見窘態。

  不過數步見方的岩石之上,交擊之聲不絕如縷,原本堅硬的冰雪似不能承受這樣的勁氣,斜飛橫濺,激人眼目。厚背刀虎虎生風勢如蛟龍,歸離劍行雲流水光影橫空,那人數次想搶佔山崖一側,卻都被夜天凌從容逼回,眼見此非取勝之道,他忽然刀勢橫掃,挑向旁邊那個雕巢。

  夜天凌豈會容他先行得手,歸離劍去如長虹,化做白刃一道後發先至襲向目標。在兩股力道的震盪之下,雕巢猛然脫離依附的山崖,直線向下落去。

  倆人刀劍雙交,掠至雕巢之下齊齊接住,空著的手卻毫無取巧地硬拚了一招。

  乍合即分,夜天凌化去對方掌中內勁,手臂竟隱隱發麻。那人身形微震,錯步後移,夜天凌這一掌的勁道亦令他氣血翻湧。他腳下岩石因是邊緣之處,年深月久,不知經歷了多少風吹雨林已然風化,此時難以承受突如其來的強勁力道,卡嚓一聲轟然塌陷。

  那人身子一空,卻臨危不亂,足尖在碎石之上一點,陡然借勢拔起,竟一個鷂子翻身凌空往夜天凌擊下。

  夜天凌大喝一聲:「好!」右肩一沉,左手一掌擊出。

  那人雖打中他的肩頭,卻被他這一掌之力震出岩石,再無落腳之處,直往峰下墜去。

  夜天凌微微一驚,不想見他就此喪命,伸手相救。

  誰知這一墜之勢著實不輕,兼之岩石之上積雪成冰不易平衡,夜天凌雖拉住那人的手臂,卻在他猛地一帶之下連自己也跌落崖邊。

  但這一拉畢竟將下墜之勢略阻,倆人於半空中不約而同齊身回轉,歸離劍和厚背刀生生釘入懸崖之上,人便懸在山峰之側。

  此時那雕巢自上面掉落,電光火石之間倆人同時往雕巢搶去。半空中單手過招,夜天凌搶先一步取中雕巢,猿臂輕伸,順便將一隻不幸翻出巢中的幼雕抄在其中。

  那人大笑道:「好身手!」

  夜天凌將雕巢丟給他,淡淡道:「恕不奉陪了。」歸離劍拔出時人輕飄飄往下落去,在早已看準的岩石上一落,那人亦如他一般,慢慢往崖下滑去。

  山巖之上處處冰滑,倆人如此踩冰踏雪過了近一個時辰才腳落實地。卿塵走上前來,夜天凌隨手一撣衣衫,歸離劍反手回鞘,對她一笑。

  卿塵亦微笑著看他,眸中雖煙嵐淡渺,極深處卻流動著一抹牽腸掛肚的滋味。剛才的淡定竟在此時有些後怕,那麼高的懸崖,一個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了。

  那人對他倆抱了抱拳:「兄台身手不凡,在下十分佩服,之前多有得罪,亦叫尊夫人受驚了。」

  夜天凌對他點點頭,目光落在他的厚背刀上,若有所思。卿塵將一瓶傷藥取出:「這藥有些靈效,不知能不能救活你的金雕。難得能見到這樣的刀法,我今天是大開眼界才對。」

  那人倒沒有推辭,接過傷藥:「夫人的膽識也是我平生未見的。」

  此時夜天凌突然道:「請問閣下的刀法師從何人?」

  那人正看了一眼他的歸離劍,聞言哈哈笑道:「我這套刀法是祖上家傳。今日得遇賢伉儷如此人物,當真不虛此行,但兄弟還有事在身,不能久留,改日有機會再見,定邀兩位共圖一醉。」

  金雕在半空高鳴一聲,緊隨那人馬後離去。夜天凌上馬之後回頭看了一眼,卿塵問道:「四哥,怎麼了?」

  夜天凌道:「這人的刀法和歸離劍相生相剋,十分奇怪,若不是前方尚有軍情,我定要和他再行切磋。」

  卿塵道:「今天萍水相逢,說不定哪天便又見著了。」

  夜天凌點頭,倆人便不再耽擱,遠遠往定州方向奔去。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10 PM

27、輕笛折柳知為何

  山口灌進來的冷風夾雜著冰雪的碎屑打著旋兒呼嘯,夜天湛進帳前手腕一抖,被他隨意掠了一把的帳簾高揚起來,「啪」地甩上去,抽得那道冷風也一散。

  軍帳中熱氣撲面而來,夜天湛臉上有些陰鬱的意味,身後一人卻並沒有因他的臉色而噤聲:「殿下,這是唯一的法子,宜早決斷,再遲便麻煩了。」

  夜天湛瞥了一眼伺候在帳中的侍衛,不輕不重說了句:「出去。」

  兩個侍衛知道這是他和鞏思呈有要事商談,不敢耽擱,屏氣靜聲退了下去。

  夜天湛將馬鞭放下,解開披風往旁邊一丟,露出裡面穿著的一身帥服。玄甲鐵衣襯在他頎長的身段上卻優雅,一絲一毫都透著種與生俱來閒適的貴氣,只是墨色映得那雙溫朗的眼眸深了幾分。他手按在長案上沉吟片刻,再回頭時俊面淡淡如玉,剛才的一絲陰霾已不見了蹤影。

  「鞏先生,」他語調中是那好聽的溫雅,「你要我即刻撤軍,前方南宮競那十萬兵馬彈盡糧絕再失援軍,必定是全部覆沒的下場,這個後果,你應該比我早想到的。」

  鞏思呈並不著甲冑,披風下一身乾淨的長袍表明他幕僚的身份,而袍子上攏邊的一圈絨滑的貂毛以及不易多得的精紡面料卻又叫他看起來與別的幕僚不同,他點了下頭:「確實如此,只是不斷此臂,中軍危矣,如今只能棄卒保車。此時中軍尚能進退自如,但一旦柯南緒將那五行陰陽陣『陽遁三局』佈置完成,我們便真成了深陷其中。西路目前應該還在祁門關外,李步用兵很有一套,凌王再厲害也不可能三五日便破了祁門關。」

  聽到李步的名字,夜天湛一雙湛湛清眸微瞇了瞇:「棄明投暗,其罪難恕。柯南緒那陽遁三局難道鞏先生也毫無辦法?」

  鞏思呈歎了口氣:「柯南緒此人才絕江東,放眼天下,怕只有南陵左原孫能與之一較高下,我並沒有十分的把握。而且最要緊的是糧草,這次糧草被劫倒真是沒有想到的事。」

  夜天湛眉心一蹙:「兵部派誰不好,偏派衛騫來,我已吩咐過此人不能用,是誰著他任的三軍右都運使?」

  鞏思呈道:「現在汐王領著督運的職責,人員應該都是由他統調的。」

  夜天湛隨手握了盞茶,道:「這是給衛家示好呢。」

  鞏思呈笑了笑:「不如說是做給殿下看的,那位子輪不到汐王,這誰都清楚。這次出征前汐王在朝上站在咱們這邊,他手中的京畿衛也頗有些份量。」

  夜天湛緩緩啜著那香茗,薄薄的雲盞在他指間轉動,他似是品完了這茶香,方說道:「先生也別小看了五皇兄,他一向行事穩重小心,這次在朝上我倒有些意外。」

  鞏思呈道:「汐王身份所限,容不得他有太多的想法,真正該防的是凌王,尤其皇上那裡,似乎透著些叫人擔憂的兆頭。皇上好端端地讓凌王插手戶部,這就很耐人尋味,要不是我們防得嚴,戶部恐怕早已大亂了。年前溟王的事,細細琢磨下來,分明和凌王府脫不了干係。最耐人尋味的還是清平郡主以暫代修儀的身份嫁入凌王府,皇上分明是將鳳家放到了凌王那邊,接著又封了蓮貴妃……」

  夜天湛起先凝神聽著,忽而眼中微波一漾,握著茶盞的手指不著痕跡地緊了緊,他不知為何竟突然想起延熙宮。

  去年暮春初夏的時分卿塵還是延熙宮的御女,有一日他在延熙宮看到卿塵站在前面漸行漸高寬大的台階之上,一個人仰頭望著遠處。

  時值黃昏,金烏將墜,淡月新升,大殿後面半邊天空火燒一般漾滿了似橙似彤的雲霞,其中流金赤紫交錯鋪陳,緩緩地流淌在漸濃的天色下,透過碧簷金瓦、瓊樓飛閣一直染到白玉般的階欄,亦在人的衣襟暈了一抹若有若無的流光。

  卿塵站在高大的宮殿之前只是一道淡淡的身影,暖風穿過柳梢漾起她月白色的宮裝,裙袂飛揚的剪影有些飄逸不定的錯覺,身後華麗的殿宇濃重的晚景都壓不住她清淡的模樣,叫人覺得如果一不留神她便會消失。

  她似乎沒有注意到有人進了延熙宮,只抬頭看著另一半天邊奇異的景象。身後濃霞似火,眼前淡月初升,絢爛的雲光漸入西山,在天空讓出純淨的色澤,一片青墨深邃。半弦彎月遙掛天幕,好似極薄的一片脆玉,微微有些蒼白的光。

  卿塵望著淡月出神,神情幽遠,夜天湛便站在墨青色的天空下不遠不近地望著她。他彷彿一直在尋找什麼東西,抬頭凝望,在這一刻知道了是什麼,相隔如此之近。原來總有些空洞的心中忽然被填得毫無空隙,就像那漸沒的暮雲都落在了心裡,剎那的溫暖和寧靜。

  他沒有去驚動她,好整以暇地緩緩踱步,直到卿塵不經意地回眸,看到他時有些驚訝,而後淡淡微笑起來。

  夜天湛卻停下了腳步,那一笑似乎在遙遠的地方見過,縱使現在近在眼前,依然是隔著夜幕的煙嵐。

  他用手中的玉笛點了點她:「偌大的延熙宮好像就只剩了你一個人。」

  卿塵笑著一揚頭:「不是還有你嗎?」

  夜天湛拾階而上,延熙宮的燈火次第燃亮,勾勒出光火深處莊穆的宮殿,層層地鋪展開來。晚風掠得她髮絲輕拂,亦吹得他一身水色長衫起起落落,他閒話時並沒有忽略卿塵眸中若有若無的惆悵,不管在何時相遇,她眼底最先掠過的永遠是這樣一種情緒,在清水般的眸光後瞬息而沒,卻一絲絲抽撥著他心中深淺浮沉的柔情。

  他不欲去問,只覺得還有時間轉圜這樣的若即若離,直到那一天輕紅嬌粉鋪滿了帝都,就連懷灤郡中都感受到毫不吝嗇的喜氣,他踏進張燈結綵的凌王府看到她身上的大紅嫁衣。向來看慣了的素白淺月忽然變成那樣刺目的紅,就像西山處斜陽如血的顏色,而她的笑卻不再如半空那彎幽涼的月色,似天光水影綻放於極高的蒼穹,鋪天蓋地地將他淹沒。

  閒玉湖前細雨中,他一朝錯身,失之一生。

  「殿下,殿下?」鞏思呈的聲音只得加大了力度。

  夜天湛猛地抬頭,手裡的雲盞一晃,琥珀色的香茗微涼,潑濺了幾滴出來:「剛才說什麼?」

  鞏思呈暗中歎息,目光中儘是了然:「南宮競是凌王府的人,如今正是機會,他便如凌王左膀右臂,留不得。」

  夜天湛深吸了口氣,放開那盞涼茶。他重新取了個杯盞,仍是自斟自飲,舉止一絲不亂,眸色中看不出情緒。他沒有順著鞏思呈的話往下說,反而語氣略有些加重:「誰是對手這倒是其次,我更擔心亂從內生。且不說上次歌舞坊的事,你看戶部那些帳,牽扯的都是些什麼?我早提醒過舅舅,讓他用人要有所約束。再者衛家,早就有一個太子妃生性懦弱,現在一個衛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還有個衛嫣自作聰明。」

  鞏思呈道:「聯姻衛家的事,我也不十分贊成,但殿下若不是前次那般頂撞娘娘,這次也不至於不好反對。」

  夜天湛知道這指的是當初求娶卿塵時他和殷皇后的爭執,後來還是鞏思呈從中勸解,殷皇后才終於同意,然而事情最終卻還是毫無結果。他整了整手腕處的束袖:「先生同殷家幾十年淵源,說起來母后和舅舅都該稱你一聲老師才對,母后還是肯聽你的,這次我也知道不能再說什麼,所以也沒有反對。」他話說得輕描淡寫,將眸中瞬息萬變的神色一抹帶過。

  鞏思呈顯然和夜天湛之間並不需要過多的客套,也不謙辭,只說道:「說句不敬的話,娘娘的性子十分要強,殿下今後若有事,還是婉轉些好。」

  夜天湛笑了笑:「先生的話我會仔細揣摩。方才說起撤軍之事,南宮競此人雖是難得的將才,卻絕不可能為我所用,我亦不想留他。但他所率十萬將士,皆上有父母,下有妻兒,一旦葬身北疆,我天朝十萬家舉喪,母痛其子,妻哭其夫,兒失其父,又豈止是十萬人家破人亡,哀毀天倫?我若此時釜底抽薪,豈非不仁?再者,南宮競之所以兵困大荒谷,是為保中軍無恙,若非他當機立斷自毀退路,整個大軍難免要中柯南緒誘敵之計。我若棄之不顧,是為不義。」他話說得不緊不慢,語氣卻十分堅定:「鞏先生,此事非不能為,乃是不可,我夜天湛亦不屑用這樣的手段。」

  鞏思呈原以為之前的話夜天湛都未往心裡聽去,誰知他此時說出來竟是已然深思熟慮過了,「殿下,你還是不……」話說一半,他忽而長歎:「殿下今天說出這番話,我亦不知是喜是憂了!」

  夜天湛眸色中的溫雅微微也帶著點兒深邃:「我不願這麼做還有一個顧慮,便是夏步鋒和史仲侯。他們這些神御軍的大將都同南宮競一樣,是隨凌王出生入死的人,必不會眼看南宮競坐困死局。此時若棄前鋒軍撤退,難保軍心動盪。」

  鞏思呈道:「殿下明知他們都是凌王的人,當初用他們,究竟又是為何?」

  夜天湛淡淡笑道:「軍求良將,若連這幾個人都容不得,遑論天下?他們至少不誤大局,好過用衛騫那種人。傳我軍令吧,命史仲侯率輕甲戰士過嶺尋路,我們爭取兩日內與南宮競會合,再商討對付柯南緒的法子。」

  鞏思呈拱手退出。雪倒是停了,風卻未息,吹得人鬚髮飄搖。一陣霰冰夾在風中呼嘯而過,深不知路的山嶺在重雪之下白得幾近單調,看久了竟生出煩躁的感覺,他不能避免地緩緩歎了口氣,方纔那句沒能說完的話不由得又浮上心頭,湛王,還是不夠狠啊!


28、婉翼清兮長相顧

  一支玄甲輕騎藉著天色暗淡的便利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半山懸崖,橫樑渡前正薄暮,肆虐了數日的北風在餘暉的光影下漸息漸止,夕陽拖著淺淡的落影逐漸消失在雪原一隅,靜緩如輕移蓮步的女子,在寒馬金戈的空隙間悄然退往寥廓的天幕。

  十一居高臨下看著已近在眼前的叛軍,戰車源源,甲冑光寒,形勢如前所料,叛軍仍在不斷往此處結集兵馬,唯一的目的便是封死大荒谷出路,徹底孤困天朝中軍。

  敵兵分佈盡收眼底,他調轉馬頭,對卿塵笑道:「真想不通,四哥怎麼放心讓你跟我來。」

  卿塵唇角微微一撇,她問夜天凌這個問題時,夜天凌專注於軍機圖,只言簡意賅地道了句:「唔,我放心你。」

  現下夜天凌不在面前,十一也不拘玩笑,低聲揄挪她:「不管怎麼說是七哥在這兒,他難道糊塗了?」

  卿塵想著夜天凌在她的探問下抬起頭來時不慌不忙的語調,那悠遊從容的樣子還真有點兒恨人,「嫁作凌王妃,你就沒有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覺?」這算是什麼回答,她頗無奈地道:「他現在簡直是有恃無恐。」

  十一哈哈大笑:「誰讓你那天在合州那麼緊張他,不如我教你個法子,你把九玲瓏找齊了,看他不急才怪。」

  卿塵抿嘴,笑看他:「四哥還不是因為要左先生鎮守合州,才讓我這半個弟子來助你應對柯南緒,你倒算計起他來,等我回頭告訴他這法子是你教的。」

  十一拿馬鞭直指著她無語,啼笑皆非,半晌才說了一句:「這真是……重色輕友!」

  卿塵早耐不住,樂得快要伏在馬背上,一番說笑中扭頭看向叛軍:「我跟左先生學習奇門陣法,曾聽他提到柯南緒,說此人行軍佈陣天縱奇才,怎麼現在看來,這調兵遣將竟也平平?」

  十一亦道:「我也正奇怪,想必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或許是我們多慮了也說不定。」

  倆人正說著話,卻聽見空曠的山野間遙遙傳來一陣琴音,其聲悠揚,時有時無,飄忽幾不可聞,卻輕繞於高峰低谷,又清晰如在耳邊。那琴聲聽去隨意,輕描淡寫間竟帶出千軍萬馬行營沙場的氣概。卿塵和十一不約而同地回頭,依稀見橫樑渡前的敵兵緩緩布列成行。卿塵看了一會兒,臉上忽然色變:「陽遁三局!」

  十一劍眉緊鎖:「傳令下去,三軍備戰!」

  卿塵目不轉睛地盯著橫樑渡:「我們倆個不知天高地厚,還在此說笑。柯南緒以琴御陣,此陣生門一閉,大荒谷即刻而成絕域,便是左先生親至也無濟於事了。」

  十一倒十分冷靜:「你有幾分把握?」

  卿塵道:「我只能盡力一試,現在看陣勢,離位所在是大荒谷入口,你當取艮位,過震宮,但千萬莫入中宮,否則觸動陣勢萬難收拾,只不知中軍能否見機突圍。」

  空谷夜暗,月色一層泠泠微光鋪瀉於薄雪殘冰,幽靜中詭異的縹緲,一縷若有若無的霧氣繚繞雲峰,輕似淡紗飄忽不定,漸生漸濃,幾乎將整個山谷收入迷霧的籠罩之中。

  柯南緒的琴聲便在這雪霧掩映處鳴響,似縱橫山水,進退自如。燕州軍中,火光深處的高台上其人微閉雙目,隨手撫琴,大軍陣走九宮,緩緩移動,逐漸化做鋪天蓋地的羅網。

  冷月於雲後漾出一抹浮光,毫無徵兆地,一道錚然的琴音出其不意劃撥空山,浩浩然旋繞天地,撩紗蕩霧,剎那清華。

  山風激盪,陣前火光搖晃,紛紛往兩旁退開。柯南緒眼簾一動,手下未停,琴聲依舊源源不斷地撫出。那道清音飄逸入雲,回轉處忽若長劍凌空激水,一絲不錯地擊於他曲音的空檔,長流遇阻,濺開萬千浪,軍中陣腳竟因此微生異樣。

  柯南緒雙目「唰」地抬起,琴弦之上拂起一道長音,陡然生變。

  利劍出鞘直擊長天,雙劍相交迸出劍芒四射,星散雲空。對方像是不敵這樣的交鋒,斜斜一抹低音趨避而走,繞指成柔,做一抹清風穿簾分水,堪堪與之周旋。

  而柯南緒分寸不讓,琴音愈烈,時作驚濤駭浪,擊石拍岸,雨驟風急;時作漠海狂沙,橫掃西風,遮天蔽日。

  那清音在咄咄逼人的來勢之前便似化做谷中幽霧,毫不著力,飄忽不定,彷彿隨時便會煙消雲散,卻偏偏輕而不敗,微而不衰,穿雨過浪,追沙逐風,始終柔韌地透入激昂之間,不落不散。鍥而不捨,低到谷底,盤旋縈繞,穿入峰巔,縹緲連綿,軍前奇陣被處處羈絆,便一時難以布成。

  鞏思呈匆忙掀帳而出,卻見夜天湛早已來到帳外,他聽琴辨音,急忙說道:「殿下,有人在阻柯南緒佈陣!」

  夜天湛卻似對他的話聞如未聞,俊面映雪一片煞白。這七道冰弦萬縷柔音每一絲都穿入他心房,反反覆覆來來去去,絲絲縷縷細細密密,抽的骨血生疼。他絕不會忘記這熟悉的琴音,聽起來恍然在天邊,卻每每就在耳畔心頭,「是卿塵,她怎麼可能在這兒?」他不能置信地低聲道。

  鞏思呈心底一驚,前後思想,夜天湛的神情雖令他增添擔憂,卻無論如何要以大局為重,「凌王妃琴勢趨微,已堅持不了多時,殿下當以玉笛助她!」

  月光斜灑半山,卿塵身後一天一地的雪,瑤林瓊枝間她纖纖素手如玉蝶片片,紛飛弦上。柯南緒曲中威勢逐增,有如黑龍嘯吟,一周周繞峰而上,越升越高,一峰盡處又至一峰,於滾滾的雷聲中盤遊三山五嶽,翻覆江河。

  卿塵喉頭抑不住湧上陣陣腥甜,卻鳳眸靜闔,心如清淵,弦聲展如流水,錯層鋪瀉,極柔之處無所不為,極靜之處無所不至,絲絲流長。

  便在此時,兩面此起彼伏的琴音間忽而飄起一道悠揚的笛聲。

  其聲如練,其華灼灼,其情切切,其心悠悠。

  笛聲閒如緩步,柯南緒琴中氣勢卻彷彿驟然錯失了目標,瞬間落空。卿塵衣袂翻飛處,曲音行雲流水,聲走空靈,抬手間充盈四合,與那玉笛天衣無縫地合為一體。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婉翼清兮,倩若春簇……

  閒玉湖上月生姿,清風去處雲出岫。

  有鳳求凰,上下其音,濯我羽兮,得棲良木……

  凝翠亭前水揚波,碧紗影裡雪做衣。

  這玉笛一曲,曾在她最失落彷徨的時候陪伴身旁,曾淚眼看他執笛玉立,前塵如夢,曾醉眼看他俊眸含笑,花燦如星。

  一琴,一笛,攜著流光飛舞的記憶綻放於煙波湖上,彷彿幻影裡盛開朵朵明亮的蓮花。一枝一瓣清晰,一葉一蔓纏連,光彩流離,明玉生輝。

  峰谷間雲霧繚繞,在這相顧相知如傾如訴的琴笛合奏間,柯南緒竟如癡了一般,臉面蒼白顏色全失。他撫琴的手不能自抑地顫抖,弦調凌亂,一曲盡散。陣前火光殘痕凝固,琴之清和,笛之悱惻,浴火重生般步步翩然,明亮通透,展現於綿綿天地間。

  柯南緒神情複雜,再難以聽下去,他猛然站起來抬手用力一掀,那桐琴應聲跌落高台,弦崩琴裂,摔個粉身碎骨。

  便在此刻,大荒谷與橫樑渡間衝起山崩地裂般的喊殺,鞏思呈幾乎和十一同時揮軍發難。柯南緒卻獨立於高台,毫無反應,烽火光下,長淚滿面。

  正吟琴上,落紅點點,蝶舞殘血,如凝聚了畢生的精魂,長長劃起一旋翩躚,是臨去時絢爛的美。卿塵唇角殘留著一絲驚目的血色,手邊最後一抹清音消失在弦絲盡處,瞬間便被衝鋒陷陣的鐵蹄聲滾滾淹沒。

  冷月深處,孤峰影裡,笛聲依稀仍余。一音寂寥,失落凡間,悵悵然,幽涼。

  榻前紗幕外,點點微黃的燈影仍暈在柔軟的錦毯之上,晨光已將幾分清冽的氣息透露進來,如同潺湲的流水,緩緩浸了一地。

  卿塵朦朧中睜開眼睛,隔著帳簾看到有人身著甲冑俯在榻前,玄色披風斜斜垂落,被燭光染上了幾分安靜與柔和。心口一層層隱痛不止,她昏昏沉沉地叫了一聲:「四哥。」

  那人幾乎立刻便抬起頭來,上前拂開垂帳:「卿塵!」

  焦灼而明亮的目光落在卿塵臉上,驀地讓她清醒了幾分。夜天湛站在榻前,臉上浮起如釋重負的微笑:「你醒了。」

  他比幾個月前看起來略微削瘦了些,微不可察的一絲疲憊下仍是那高貴而瀟灑的神情,或許是因玄甲加身的緣故,清湛的眉宇間多添了銳利和果決,又叫人覺得和往常有所不同。

  那一瞬間的對視,卿塵望著他緩緩一笑,晨曦千縷梳過雲靄,曉天探破,春風閒來。就近處的眉眼如此清晰,夜天湛看過她眸底秋水般的沉靜,那樣柔軟卻一絲不亂的沉靜。他低聲道:「卿塵,真的是你,你不醒來,我還以為是在夢中。」

  卿塵靜靜垂眸他處,勉力撐起身子,他已經伸手扶住,卿塵問道:「我是不是睡了很久?柯南緒大軍敗了嗎?」

  夜天湛搖了搖頭:「也就是小半夜,我剛回來不到半個時辰。柯南緒確實厲害,昨晚那種情況,他竟能在我和十一弟兩面夾擊下從容而退。」

  卿塵出神地想了會兒:「一曲琴音,高處激烈入雲,低時自有多情,心志高絕,揮灑自如,奇人也!」她扭頭微笑:「你又救了我一次,若不是你的玉笛,我鬥不過他。」

  夜天湛輕輕一笑:「這次好像是你來替我解圍,怎麼又成了我救你?」

  卿塵笑道:「那這真的是算不清楚了。」

  夜天湛道:「算不清好。」

  卿塵一愣,見他神色專注地看著自己。她眼中笑意沉默,微微避開他,似乎聽到他歎了口氣,此時卻有人進了帳來。

  殷采倩端著個玄漆托盤同十一一起進來,先悄眼覷了覷夜天湛的神色,才對卿塵道:「你醒了?正好趁熱服藥,看他們忙了半天我才知道,原來煎一碗藥這麼費勁。」她私自跑來軍中,已被夜天湛責斥過。夜天湛語氣中處處透著嚴厲,她自知理虧,連半句嘴也沒敢回。幸而夜天湛軍務纏身又惦記著卿塵這裡,才沒有時間追究她。

  十一見夜天湛親自守在卿塵榻前,說道:「七哥,你昨晚也一夜未睡,先去歇會兒吧。」

  夜天湛點了點頭,卻並未起身,伸手接過殷采倩送來的藥,遞給卿塵:「有點兒燙,你慢些喝。」

  卿塵聞到藥的苦味,下意識地皺著眉頭。夜天湛輕聲笑道:「別以為皺眉頭就能不喝了,良藥苦口的道理你以前不是常說?」

  殷采倩回頭和十一對望了一眼,隨即在旁笑說:「這藥裡多加了甘草,應該不是很苦,四殿下親自囑咐過,說你喝藥怕苦,讓人記著多添這味藥。對了,你心口還疼嗎?這藥丸是你平常服用的,也是四殿下叫人多帶了一瓶,怕萬一急用,昨天還真用上了。你這一病,十一殿下可擔足了心,沒照顧好你,回去四殿下不找他麻煩才怪。」她脆聲俏語連珠落玉般說了這一通,停都不停,氣氛是輕鬆,但便看著夜天湛眼中笑意一分分沉了下去。

  卿塵正詫異夜天凌哪有心思吩咐去這些零碎小事,十一卻接了話頭:「可不是,剛才命衛長征回四哥那裡報個消息,他請示我四哥若問起你來,該怎麼回話,我正犯愁呢。四哥若知道你這樣,我怎麼交待?」

  夜天湛聽到這裡,突然站了起來:「軍中還有事,我先走了。」他就這樣轉身出了營帳,十一看了卿塵一眼,快步跟了出去:「七哥!」

  帳外寒冷的空氣叫人心頭一清,夜天湛走了幾步,原本難看的臉色才漸漸有所緩和:「四哥現在何處?」他問。

  「我們兵分三路,此時四哥率玄甲軍應該已近燕州城。」十一道。

  「四哥已到燕州?」夜天湛披風一揚,轉回身來:「機不可失,我們要即刻追擊柯南緒。」

  十一點頭表示同意,前有玄甲軍迎頭阻攔,後面他們揮軍追擊,此次可能便讓柯南緒無法生返燕州。他馬上想到一個問題:「看卿塵的身子,怕是要好好休息幾天才行,若急速行軍,她怎麼受得了?」

  夜天湛原本凝神在想事情,此時抬眼淡淡一笑,卻笑得如同薄暮散雪,不甚明瞭中隱隱摻雜無奈:「此事便拜託十一弟了,我率軍和四哥取燕州,南宮競那十萬兵馬留給你,加上你原本帶來的這兩萬將士,足以保護卿塵安全,你們隨後慢行,晚幾天我們會合就是。」

  夜天湛一走,殷采倩俏生生的笑便斷在了半空,無聲無息消失在臉上,似是壓根就沒存在過。她盯著重重落下的幕簾,陷入沉默。

  卿塵眼看著夜天湛離開,寒風從帳外灌進幾片殘雪,吹得簾幕輕飄。她低下頭,緩緩將那碗藥喝盡,苦澀的滋味自唇齒舌尖一路流下,沿著血液散遍全身,一絲絲穿插不休,逼得心口微痛。她無力地靠往榻上,輕微歎息:「采倩,多謝你。」

  殷采倩轉頭過來:「謝我幹什麼?沒用的,我剛才是昏了頭了才那麼說,也不知是真在幫湛哥哥,還是根本就是給他添煩。你看他那臉色,你見過他這樣失態嗎?湛哥哥看似溫文,可他的剛硬都浸在骨子裡,他一旦認真了,就誰也改變不了。」她伸手接過卿塵把握著的白瓷藥盞,卻又不放下,自己細細端詳:「他對女子向來溫柔,那是因為他做皇子天生的高貴和優雅,但剛才讓你喝藥的時候,他不是因身份而流露出溫柔,他是真的心裡對你好……」

  「采倩!」卿塵淡淡地低喝了一聲,纖柔的手指在絲被間握緊。她阻止了殷采倩繼續說下去,因為所有的這些她都比任何人更能清楚的感覺到,那溫柔的背後是她曾經刻骨銘心的眷戀,她因此牽腸掛肚,卻也因此決絕此情,這是她心裡解不開的結。

  殷采倩幽幽說了句:「四殿下也不在這兒,不怕他聽到。」

  卿塵平復了一下心中情緒,澀然一笑:「不管怎樣,多謝你剛才幫我想出那些話來。」

  殷采倩奇怪地看著她:「怎麼是我想出來的?那是剛才聽黃文尚說的。雖只是四殿下隨口的吩咐,可他哪裡敢不記著?」

  卿塵愣了一愣:「他吩咐的?怎麼會呢?」

  殷采倩眉梢輕佻:「其實我也不太信。說實話,仔細想一想,他那樣悶的性子,也只有你受得了,換成我一定選湛哥哥。」

  卿塵淡淡一笑,抬眸時意味深長:「他們倆個,我看都不一定吧。」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11 PM

29、雙峰萬刃驚雲水

  夜天湛趁勢追擊叛軍,卿塵亦不願久做耽擱,催著十一隨後便啟程。駐軍處離燕州也就是一日的路程,十一卻下令慢行,沿途多有歇息,直到第二日下午才近燕州。

  面前銀炭火爐十分溫暖,一絲一裊漾出些檀木的淡香,炭條燃盡的時候透著銀白色的精緻,一寸寸落成灰。卿塵身上搭著件紫貂毛披風,半靠在車中閉目養神,耳邊傳來說話聲,她嘴角微微揚起絲笑意。

  十一和殷采倩騎馬同行,正在車外有一搭沒一搭的鬥嘴。十一雖不像夜天漓那般吊兒郎當沒正經,但也不是好惹的主,今天殷采倩不知為何總落下風,氣呼呼地嚷道:「有其弟必有其兄,你果然和十二王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十一卻慢條斯理地道:「錯了,十二弟那點兒本事都是我從小教出來的,不過平時懶得像他那般胡鬧,你若誠心討教,回頭我告訴你怎麼對付他。」

  殷采倩方要反駁,前面一匹快馬絕塵馳來,十一見了來人,笑道:「長征,你這是什麼急事,風風火火的?」

  衛長征兜馬轉到近前,馬背上行了個禮:「殿下,王妃可在車上?」

  「派你來催,四哥等得掛心了吧?」十一剛笑說了句,卻發覺衛長征面帶憂色,問道:「有事?」

  衛長征俯身低聲回稟,十一眉間一皺:「怎麼鬧成這樣?」

  車窗處一動,素手如玉撩起了垂簾,傳來卿塵清淡的聲音:「長征,出什麼事了?」

  衛長征見卿塵眉眼倦倦,氣色不比前日好多少,襯在裘衣下一色的蒼白。他心中猶豫,最終還是上前道:「王妃,殿下和湛王因為李將軍的事動了氣,現下兩不相讓僵持在那裡,我們都說不上話,不知王妃什麼時候能到大營。」

  話未說完,卿塵已吩咐道:「停車!」跟著便起身出了車外。雲騁一直跟在近旁,此時見了主人,湊上前來,卿塵翻身上馬:「十一,我和長征先走一步,你們也快些。」

  「你胡鬧!」十一抬手便挽住了她的韁繩,衛長征急道:「王妃,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不過只這麼一點路程,你們擔心什麼?」卿塵心裡有些焦急:「這個時候他們若鬧開,往後就更不能收拾了。」趁著十一一息動搖的功夫,她揚鞭催馬,十一沒能攔住,急命冥執帶了一隊侍衛隨後護衛,傳令全軍加速前行。

  路上衛長征將前因後果仔細說給卿塵。昨日經歷大戰,玄甲軍和中軍仍舊沒有截下柯南緒,被他退兵回守燕州。

  然而也正因此戰,柯南緒無暇顧及臨滄。唐初略施誘敵之計,大張旗鼓正面佯攻,卻有李步五萬合州軍奇兵突起,一舉燒了半邊臨滄城,城中叛軍糧草囤積損失過半。

  此役大捷,叛軍形勢急轉直下,唐初、李步率軍返回,與凌王部下玄甲軍、湛王統帥的二十萬中軍在南良峪會合,休整人馬補充所需,準備即刻揮軍燕州。

  只要拿下燕州,虞呈孤守薊州,便萬難再有作為,這場聖武朝最大的叛亂勝負已近分明。

  然而三軍會合之後,監軍營竟以叛將之名將李步羈押,上報至中軍帥營。此次李步雖然立了大功,卻事虞呈叛國在先,後又在虞呈陣前倒戈,讓湛王極為反感,見了請奏便吩咐依例處置。

  軍法早有先例,叛將罪無可赦,一律斬首示眾,通報各州引以為戒。

  中軍帥令,令出如山。此前自遼州巡使高通之後早有數名叛將被斬,因此震懾幽薊十六州其他存觀望僥倖之心的守將無人再敢異動,北疆原本人心紛亂的局面在短時間便肅然一清。

  但此時要問斬李步,自合州而來的五萬精兵豈會束手待斃,一時激憤,竟兵圍監軍軍營,強令他們放人。這一鬧不可收拾,終於驚動了兩位王爺。

  合州軍膽敢如此放肆,夜天湛心中已是震怒,就憑縱容部下叛鬧軍營這一條罪,李步便不能寬赦。

  夜天凌卻認為目前要平合州軍之憤,李步不能草率處死。更何況合州、景州以及臨滄之戰中李步功不可沒,從叛一事也當酌情處置。即便不是這些原因,單憑李步曾是夜衍昭的部將,夜天凌亦會維護到底,他的堅持卻讓夜天湛察覺到異樣。

  李步因舊事而誹怨天帝,隨虞呈起兵之時曾宣稱寧附虞呈,不事天朝,其態度之堅決天下皆知。此時他竟肯獻祁門關歸降夜天凌,不僅是他,還有一個以文戍邊,在幽薊十六州極得民心的劉光余。這不由得人不思量其中玄虛。

  夜天湛執意要將李步問罪,他可以保全南宮競,但絕沒理由放過李步。

  如此情勢,幾句話下來就僵持不下,幾乎要演變成玄甲軍和中軍的對峙。從鞏思呈到唐初、史仲侯,隨軍謀士、帳前大將皆在兩位王爺的盛怒之下無人敢置一詞,連挑起事端的合州軍亦意識到事態嚴重,屏聲靜氣,不敢妄動。

  大敵當前,軍中生變。唐初等人苦無良策,商議之下,只得便命衛長征快馬加鞭趕去請凌王妃。

  冬日天黑的格外早,卿塵和衛長征趕到大營時落日已沒,一眼望去,營火初升,軍帳間四處燃著的火把,照的刀劍光寒人影重重。

  快馬濺雪馳往轅門,守將見來人長驅直入停也不停,喝道:「什麼人!」

  衛長征沉聲叱道:「放肆!」揮鞭將欲上前阻攔的守將格開。那守將一驚,俯身道:「末將沒看清是衛統領,還請衛統領恕罪!」

  便這一瞬,卿塵已帶著冥執等數十名護衛縱馬入了大營。她在監軍軍營前悄然下馬,只見中間空地上李步被監軍士兵押在刀下,雙目微閉,臉上既是悲憤又是慘然。

  四周將士林立分做三支,合州軍與中軍兩相對峙,玄甲軍橫斷其中。偌大的地方聚集了數千人卻不聞一絲話語,只能聽見火把燃燒在風中辟哩啪啦作響,偶爾驚起一兩聲馬嘶,在□黑的暗處突兀地帶出不安。

  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軍前兩位王爺身上。一色玄甲衣袍下略似相同的眉眼,細看處溫冷背後的剛硬,峻肅之中的深沉,那其中的目光如兩柄離鞘的劍,月下光華清寒,深夜冷鋒無聲。

  是僵持著,然一個面色如玉,一個神情清峻,連一瞬迸逝的冷光都叫人懷疑是否真實,唯有一股凜凜劍氣,無法抑制地散發開來。

  身經百戰的將士都熟悉這樣的氣息,那是兩軍決戰前的風雲暗流,只等待一點微小的火花便是烽火沖天,千萬人屏息看著,各懷猜測。

  軍中悄悄讓出一條道路,唐初和史仲侯等見了卿塵,低聲道:「王妃!」

  卿塵微微點頭,對鞏思呈道:「鞏先生。」她和鞏思呈在湛王府曾多次見過,只是話不投機,鞏思呈和她始終頗為疏離。但她知道鞏思呈在夜天湛幕僚之中舉足輕重,鞏思呈也清楚她對夜天湛意味著什麼,何況凌王那邊唯有她能勸。

  「王妃,」鞏思呈抬手一揖,直言道:「眼下大戰在即,此種情形叫人堪憂,還請王妃費心。」

  卿塵淡聲道:「關鍵在李步。」

  鞏思呈道:「李步並不是非殺不可,軍情之前,殺也不在這時。」

  無論如何,夜天湛只要「軍令」兩個字便已足夠,見鞏思呈等都抱著息事寧人的想法,卿塵放心一笑:「有鞏先生這句話便好。」她一抬頭,忽而眸中閃過細微的驚詫。

  鞏思呈等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都不約而同地察覺到一絲異樣。

  夜天凌的面容此時背對著火光下,一概神情模糊在深處不見分毫,只能看到夜天湛慣有的微笑淡淡掛在唇角,甚至比平時還深了幾分。然而那笑下面若寒霜,眸色冷凝毫無情緒,他突然自齒間擲出兩個字:「放人!」

  隻言片語如冷風化成的刀刃,原本暗湧的激流戛然中斷。夜天凌手中有樣東西收了回去,微微一側身,火把在他稜角分明的臉上映出深邃的輪廓,深眸之中靜海無波。

  形勢如此逆轉,眾人都有些意外,沒有人看清夜天凌手中拿的是什麼,卿塵心底卻湧起千般無奈。

  那是一方玄玉龍符,如夜天湛手中的虎符、李步等戍邊大將手中的豹符一樣都是天朝節制軍隊的信物。所不同的是,玄玉龍符之上篆有兩行銘文「甲兵之符,如朕親臨」,小小八個金字,象徵著天朝至高無上的調軍之權,號令千軍,莫敢不從。

  歷代之中,龍符作為天子隨身之物很少交付帶兵大將使用,然而天帝和夜天凌在北疆戰略上不謀而合,臨行前將龍符授予夜天凌,虞呈叛亂平定之後,夜天凌便將調集諸州兵馬進攻突厥,徹底粉碎漠北虎視眈眈的敵人,接著兵臨西域,整飭三十六國以遏制日漸強大的吐蕃。

  功在一役,永靖西北。其中的信任和倚重,天知地知,父子心知,除此之外也只有卿塵明瞭。只是她沒有想到夜天凌會在此時為了保全李步用上這道龍符,如此一來,他與夜天湛之間那種微妙的平衡和迴避終於出現了第一絲明顯的裂縫,沿著這道縫隙,將是各自不能回頭的天陷地裂。

  漠原之上風聲厲厲,遠處山影嶙峋起伏,融沒在已然盡黑的夜色下,深深將整個軍營包圍其中。四周看不到盡頭的黑,唯有眼前跳動的火把是清晰的。

  卿塵站在火光所不能及的暗處看著眼前萬眾矚目的兩個男人,這莫名其妙的人生一場,她沒有太多珍惜的東西,唯獨有些人,用他們的心留住了一縷飄渺的靈魂,他們融於她的骨血,一點一滴重塑了一個她,讓她忘記了曾經滄海的荒涼,前塵如煙的空茫。

  這一世一身,染了他的風華,著了他的心骨,然而浴火重生是痛的,這痛不知在哪裡,一分一寸纏了上來。

  面前刀光劍影是男人的世界,沒有了事態的逼迫,她不想再往前邁一步。

  這一刻她發現原來心底深處分外軟弱,她不過是義無反顧的去面對早已預知的事實,在這樣的直面中固執的堅強。

  眾將尚在事情的轉變中有些疑惑,卿塵轉過身去,輕聲道:「史將軍,你和唐將軍一起送李步回營,一則寬慰其心,也提醒他管好自己的合州軍,再有事如今晚,四殿下也不能再饒他。十一殿下和南宮將軍隨後便到,安排紮營,約束各部屬養精蓄銳,不日還有戰事,萬勿鬆懈。」

  史仲侯此時雖受中軍調遣,但向來在凌王麾下習慣了,當即便和唐初領命而去,鞏思呈眉頭一緊。卿塵說完這幾句話,在別人發現她之前便靜靜退開,不料鞏思呈跟了上來:「王妃請留步。」

  卿塵停下腳步:「鞏先生還有事情?」

  鞏思呈目光如電直視於卿塵眸底,暗帶幾分隱憂:「王妃,山有二虎,軍有兩帥,照今晚這等情形,軍中各自為政混亂至此,燕州一戰何來勝算?」

  卿塵背著火光,眼眸底處一片幽靜。她極淡地一笑,笑影蒼白,卻透出從容自若的冷靜,這讓鞏思呈記起早日在湛王府中數次的接觸。

  那時候她常陪湛王在煙波送爽齋,如花解語,如玉生香,是談古風,笑當時,是薄湯武,非周孔,嘻笑怒罵各不同,她骨子裡卻總帶著這樣一種與生俱來的冷靜,似乎飄於春光夏影之外,就那麼不聲不響的透在人的心腑。

  一個女人的冷靜,讓鞏思呈直覺上感到不同尋常,尤其是在她拒絕成為湛王妃之後,鞏思呈便直接提醒過湛王,對她要慎重。然而有些事情並不會因為預知或是警醒便會改變既有的路程,比如感情。

  此時鞏思呈對著卿塵這雙眼睛,那眼中一絲疲憊和傷感之後仍舊是不動不變的冷靜,鞏思呈熟悉。

  卿塵淡淡道:「鞏先生,你不妨記下一句話,平叛三十萬大軍只有一個主帥,那便是湛王殿下。」

  鞏思呈蒼老的眼底精光一閃,接著逼問:「王妃之言卻不知凌王殿下作何想法?」

  卿塵仍舊那麼安安靜靜地看著他:「我的話便如凌王親口所言,鞏先生可放心了?」

  鞏思呈的目光在她臉上停頓了一瞬,似是在考慮此話的份量。

  卿塵此時看鞏思呈的面容微微模糊,眼前的火光似乎正逐漸和夜色連成一片,變得影影綽綽,深深淺淺。過了片刻,鞏思呈慢慢後退了一步,抬手長揖:「打擾了王妃,鞏某先行謝罪。」

  鞏思呈說話的聲音和四周起落不休的人馬聲混在一起,聽起來有些飄忽,好似遠處很吵,眼前卻安靜得一片空白。卿塵維持著唇角一絲微笑,勉強點了點頭。她轉身舉步,冥執和衛長征護在一旁,見她步履有些不穩,卻又不敢貿然上前相扶。此時身後一陣鏗鏘靴聲,有人行至近前,從身後在卿塵腰上一扶,那強而有力的手臂立刻給了她穩定的支持。

  「殿下!」

  夜天凌一揮手,挽著卿塵低頭問道:「長征說十一弟和你隨後到,你怎麼會自己在這兒?」

  「我先回來了。」卿塵靠著他,他的手穩持有力,似乎將無盡的力量沿著掌心傳遞到骨髓血液,一切虛弱和痛楚都讓步,如山的堅強,如海的溫暖,不動聲色地護著她離開人群。

  一走出眾將的視線,夜天凌抬手便將卿塵橫抱了起來,大步往營帳走去。四周還有不少將士巡營,衛長征等跟在後面一愣,帳前幾個玄甲侍衛也不約而同地呆了呆,急忙低著頭搶上前去,掀起帳簾。

  「臉色這麼差,出什麼事了?」夜天凌俯身審視卿塵,似是餘怒未消,面色峻冷駭人。

  衛長征回來時,卿塵吩咐他只准報四個字:一切平安。夜天凌回頭掃了衛長征一眼,衛長征上前單膝一跪:「長征知錯!」

  夜天凌冷然道:「你真是大膽了。」

  卿塵急忙握住夜天凌的手:「幹什麼為這點兒小事拿長征出氣?話是我讓他回的,你儘管找我便是,不過現在我累了,你讓我先歇一歇,再和你解釋。」說著抬眸示意衛長征先行退下,免遭池魚之殃。

  夜天凌回頭怒瞪她,眼底那鋒銳卻微微一軟,伸手輕撫她的面頰。卿塵貪戀著他掌心的溫度:「四哥,我敵不過柯南緒,要破燕州還得請左先生來。你讓李步回合州吧,免得再生是非。」

  夜天凌聲音冰冷:「柯南緒傷了你?」

  卿塵笑笑:「我沒佔上風,但他也算不上贏。」

  夜天凌道:「他昨天能衝破我玄甲軍的攔截,的確是個好對手,可惜此人需留給左先生,我已派人去合州了。你在帳中好好休息,若再讓我看到這樣的臉色,我就立刻送你回天都。」他語氣斬釘截鐵的,叫人不敢反駁。卿塵知道外面還有很多事等著他處理,乖乖閉上眼睛,想到件事情復又睜開:「對了,我剛才和鞏思呈……」

  她話未說完,夜天凌手掌蓋到了她眼睛上,她被擋住了視線什麼也看不見,但卻感覺到夜天凌輕輕一笑:「我聽到了,『我的話便如凌王親口所言』,本王豈會拂王妃的面子?放心睡吧。」

  卿塵眼前被罩著的黑暗微微一亮,夜天凌起身,揮手熄滅了燈火,帳中復又暗下來。卿塵看到他頎長的身影一閃出了大帳,她靜靜地瞅著微有淡光的前方,臉上還覆著他手掌的溫度,身旁還都是他的氣息,側耳細聽金柝聲寒,鐵甲冰劍戎馬金戈的軍營夜裡,她在這一刻感覺到細微而分明的幸福。唇間不由自主地竟漾開淺笑,透過靜謐的光影細細描摹他微笑的模樣,彷彿有流水湛湛,三月芳菲的美,照亮她清柔的眉眼,微瀾一漾,媚雅似水。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15 PM

30、此身應是逍遙客

  左原孫於第三日下午到了燕州,鞏思呈與他舊有同窗之誼,不料在此相見,既喜且驚。喜在左原孫一到,柯南緒佈於燕州城外的奇陣指日可破,驚在究竟凌王用了什麼法子,竟能請得左原孫效命軍前。

  左原孫長袍閒逸,兩鬢微白,仍是一幅機鋒沉穩的氣度,見面與老友略敘舊情,只說此次是為柯南緒而來,似對其他事情毫無興趣,也絕口不談。

  卿塵這幾日被夜天凌禁足在帳中,無聊之下每天推算那奇門遁甲十八局。八卦甲子,神機鬼藏,順逆三奇六儀,縱橫九宮陰陽,她雖小有所成,但有些地方總覺得心有餘而力不足,是以左原孫剛剛見過夜天凌等人,便被她請來帳中仔細請教。

  左原孫倒不急著開解她的疑問,問道:「聽說王妃和柯南緒較量過一陣,那柯南緒陣破琴毀,險些大敗而歸?」

  卿塵想起那晚在橫樑渡,仍舊覺得僥倖,搖頭道:「只能說我破得是柯南緒的琴,當時還有湛王相助。如今布在燕州城外的陣勢仍是那陽遁三局,柯南緒不再以琴御陣,陣勢一成,步步機鋒,我便無法可施了。」

  「柯南緒恃才自傲,從來自詡琴技獨步天下,他以琴御陣是因自恃無人能在七絃琴上敵得過他,王妃使他敗在此處,比破了他的奇陣更能亂其心志。」左原孫隨手抽了柄長劍,在地上畫出一道九宮圖,揮灑之下已布出柯南緒用來防守燕州的陽遁三局。

  卿塵專心看著,隨口問道:「先生似乎對柯南緒十分熟悉?」

  左原孫半垂著眼眸,手中長劍「唰」地劃出一道深痕,所取之處正是陣中元帥甲子戊所在的震三宮:「此人乃是我左原孫多年前引為知己之人,亦是此生唯一恨之入骨的仇人。」

  卿塵一怔,抱歉道:「先生似乎不願提起此人,是我冒昧多問了。」

  左原孫緩緩一笑,抬眸間春秋過境,那抹原本深厲的恨意皆在一瞬的失落中寂淡,如歷盡千帆的江流,風平浪靜:「王妃何出此言,我與柯南緒之恩怨牽涉瑞王,平時不願提起,是怕有人無事生非,並非不可對王妃說。當年我身是瑞王府中幕僚,柯南緒少年才高名滿江左,時人知有我左原孫必知柯南緒。他來伊歌拜訪於我,我們秉燭暢談天下事,言語之中甚為投機,當真相見恨晚。我因欣賞他的才能,將他引薦給瑞王,瑞王十分重用他,他也盡心輔佐瑞王,賓主盡歡。誰知其後不久,他便開始慫恿瑞王與天帝抗衡,瑞王也因一些事情對天帝心存怨懟,便真謀劃起大事來。我百般勸說無效,反而因此與瑞王生分了。當初他替瑞王所策劃的也可算天衣無縫,難保事情不成,只沒想到萬事俱備,他竟在舉事前夜密告瑞王謀反。天帝搶先下手兵圍瑞王府,府中家眷四百餘人皆盡問罪入獄。事後天帝念在太后求情,將瑞王流放客州。柯南緒卻暗中買通押解的官員,半途置瑞王於死地。而後他便事虞呈為主,如今又助虞呈叛亂,王妃都已知道了。我左原孫一生之錯便是交了這樣一個朋友,實為恨事。」

  一段恩怨左原孫說時平淡無奇,聽來也多不過三兩言唏噓。然舊主蒙難,摯友反目,身陷囹圄,壯志東流,前事滋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卿塵眉心輕鎖:「聽先生所言,此人當是個反覆無常,不忠不義之小人,但我聽他的琴卻別有一番清高心境,氣勢非凡,這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左原孫道:「我當初亦認為,琴心如此,人心自然,誰知終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可見這世上之事自以為知道的,卻往往錯得最離譜,人心尤其是。」

  卿塵道:「若能生擒柯南緒,屆時自當問他何故背友賣主。左先生,這陽遁三局的玄妙我可惦記多日了。」

  左原孫點頭微笑,說到行兵佈陣,他眼中自然而然便是那種游刃有餘的自信:「柯南緒所學乃是奇門遁甲中的地書奇門,他於九宮八卦之中另闢蹊徑,獨立見解,往往令人一見之下便心生困頓,不敢妄動,越是刻意去揣摩他陣法的變化,越會深陷其中。實際上他無論怎樣佈置,千變萬化還是不離根本。」他用手中長劍指著面前的九宮圖:「後風創奇門一千零八十局,實為十八個活盤,也就是陽遁九局、陰遁九局。陽遁九局順布六儀逆布三奇,陰遁九局逆布六儀順布三奇,柯南緒再怎樣才智高絕,也要應合此數。眼前甲子戊位居震三宮,由此可推斷其他八宮分佈,便得此陣為陽遁三局,那王妃可知他為何要用此局?」

  卿塵抬眸以問:「請先生賜教。」

  左原孫道:「奇門定局是按二十四天時循環,相配八卦、洛書而成。依洛書數,冬至居坎勢數一,則冬至上元便為陽遁一局,冬至小寒及大寒,天地人元一二三,此時正是大寒上元。」

  「所以柯南緒用的便是陽遁三局,那麼接下來上元將盡,中元如何?」

  「上元一定,局數推進六宮既得中元,陽遁順推,陰遁逆推,大寒、春分三九六。」

  「則依此而推,大寒中元便為陽遁九局,先生的意思是柯南緒下一步的陣勢將是陽遁九局?」

  左原孫微微點頭:「就如花開花落四季交替,桃花不可能開在冬季,寒梅也不可能綻於夏時,柯南緒無法在大寒中元維持這陽遁三局。」

  卿塵眸光一亮:「如此說來,大寒中元時甲子戊將由震三宮移往離九宮,移宮換位的間隙便是破陣之機。」

  左原孫道:「正是如此,但柯南緒不會輕易將弱處示人。若我所料不錯,他必過中宮而寄坤二宮,用以惑敵。」

  卿塵依左原孫方纔所說,正將奇門遁甲十八局一一推算,頓覺豁然開朗,有如走入了一個奇妙的天地,聞言抬頭道:「先生對柯南緒可謂知之甚深。」

  左原孫深深一笑,淡然道:「越是深交的朋友變成敵人便越可怕,柯南緒對我也一樣瞭如指掌。」

  一節三元,每元五天,隔日便是大寒中元。軍中暗中佈置兵馬,左原孫與鞏思呈參詳商議指揮若定,靜候佳機。如此難得的機會卿塵自然不想錯過,趁夜天凌不在便溜出了軍帳。

  冥執當著守衛職責,一見她出來,頓時一臉苦像:「鳳主,讓殿下知道,屬下定受責罰。」

  卿塵側首看他,眉眼彎彎地一笑,做個悄聲的手勢:「他一時也回不來,就算回來,我人好好的,他還能軍法處置了你?」

  冥執苦笑道:「神機營和冥衣樓不同,殿下一句軍法下來,屬下便得挨著。」

  卿塵笑道:「你這次就還當沒看見,他問起來有我。」轉身又遞了樣東西給他:「這個陣局我是剛跟左先生學的,你用心仔細琢磨透了,他以後行軍打仗還要倚重你,哪裡還能罰你?」

  冥執繼續一臉苦笑,卿塵施施然沿著軍營一側往高處走去,沒走多遠,便遇上十一在前面凝神看著雪地上什麼東西,一柄長劍斜斜指著,兀自出神。

  卿塵悄悄上前一看,卻是地上畫著副八卦圖,她笑問道:「想什麼呢,你何時也對這五行八卦感興趣了?」

  十一聽腳步便知道是她,也不回頭,說道:「我在想這八卦之中,一則至陰,一則至陽,相輔相融渾然天成,無往不利。若一旦各為其政,便孤陽不長,獨陰難盛,終究會有所偏失,你說可是這個道理?」

  卿塵聞聲知意,遲疑道:「他們是不是又起了爭執?你夾在中間為難了吧?」

  十一此時回頭一笑:「沒有,四哥還是四哥,雖山崩而色不變,七哥也還是七哥,溫文爾雅勝春風,只是越看著如此,反叫人心裡越不安。」

  「你從來不說這些的,今天怎麼了?」卿塵緩步走到他身邊。

  「倦了。」十一仍笑著,青影一閃長劍入鞘,拿起金弓,遙遙瞄準百步以外的箭靶,「兄弟雖還是兄弟,卻畢竟和從前都不一樣了。」

  十一微微瞇著眼,抬頭看向晴冷的天空。天色極好,萬里無雲的湛藍連著茫茫千山的雪,映的人眼底心底儘是乾淨的晴朗。也不過幾日的時間,風雪嚴寒似乎都沒有了先前的勁頭,從西蜀到北疆,一晃冬季將盡,偶爾從空氣中感覺到一絲回暖的微風,山川間撲面而來的已是別樣的氣息。

  奔流而下的三川河穿過南良峪,遠遠地湧向燕州城。此時冰濤雪浪封蓋著寬闊的河面,兩岸掛著冰凌的密林層層錯錯不斷伸展,彷彿一幅靜止的羊脂白玉畫,但卻偏叫人感覺到枝頭積雪消融,冰層下水流激緩,悄然破冰碎雪,滔滔不絕,陽光似能透過那冰色映著流水,依稀聽到琤瑽輕響。

  卿塵站在河邊,天仍是冷的,呼吸間一團白霧頓時籠在眼前,她扭頭笑了笑:「十一,我問你一句,都是皇上的兒子,他們想的事情,你難道就沒想過?」

  十一似是一愣,旋即露出個英氣逼人的笑,他對卿塵挑了挑眉梢:「這種問題也只有你會問,也只有你問我才會答。但凡是男人便有雄心壯志,更何況生為皇子,自小聽的看的都非比尋常,心中豈會沒有那般志向?功名富貴莫過於天下,處在大正宮中,面對那個萬人仰望的位子,有時候不可能不想那些事情,只是事有所為有所不為。我們這些皇子,都是皇族與仕族之間的關鍵,蘇家和鳳家、衛家不同,自來立於朝堂的根本是不爭。母妃性子柔弱,從來不曾想著冠寵後宮,卻二十餘年深受父皇寵愛。十二弟飛揚跋扈,在天都不知惹了多少事端,父皇卻一再縱容,這都是因為蘇家門庭清高,無黨無私。所以在父皇眼中,在朝堂上,蘇家的每一句話都有份量,沒有人不看重蘇家。」

  「那你呢?」卿塵問道:「你又整天和四哥在一起,皇上不也一樣重用你?」

  十一想了想,笑道:「你既這麼問,我不妨告訴你個秘密,我從小纏著四哥帶我玩,其實是父皇命我去的。」

  撲面一陣風來,彷彿大正宮中春日料峭。龍柱飛簷下幼小的自己站在父皇面前,父皇看著遠處四哥修挺的背影,神情複雜:「澈兒,今後不妨和你四哥多親近些。」

  雖是答應下來了,心中卻有幾分不情願,四哥那沒勁的脾氣,話都不多說的。然而從此還是總到延熙宮找四哥,很少有人去的蓮池宮也因母妃的經常走動多了幾分生氣。

  真正敬服四哥是那一年的春獵,四哥沒帶侍衛獨自射殺了一頭白額猛虎。

  獵虎時他偷偷跟著,冷不妨猛獸撲了過來,他嚇呆了不知道躲,四哥縱身將他護住,自己的手臂卻被傷得鮮血淋漓。

  四哥對傷不屑一顧,反手連出三箭,猛虎是死是活不知道,他只被四哥的箭術震住了。

  事後是被四哥抱回營地的,四哥傷了手臂撕爛了袍子一身狼狽,更遭了父皇責罰,但父皇訓斥他們時眼中分明是讚賞和驕傲。

  那猛虎被侍衛們抬了上來,龐然大物放在諸多山雞獐鹿間如此醒目,就如四哥淡漠的神情卓然自傲,少年的崇拜自此萌生。而在猛獸加身之時哥哥捨身救護,那一瞬間的感覺似是就此存留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四哥的暖只在這時候。

  然而四哥終究還是不苟言笑,隔日去延熙宮,四哥站在後殿披著件修長的白袍,左手握著劍,右手還垂在身側不能動,回頭看見他便淡淡道:「練不好箭術以後便別跟著我,免得麻煩。」

  十一懶洋洋地舒展了一下筋骨,抬手挽弓,一箭中的,連續幾射,箭無虛發。他眼中閃過一絲愜意的笑,這麼多年了,每當彎弓射箭,總還感覺四哥在旁看著,百步穿楊,連珠射日,這都是四哥手把手教出來的。

  卿塵聽了十一的話十分驚訝,天帝這分明是將整個蘇家暗中變成了一方靠山,給了蓮貴妃,亦給了夜天凌。但她心中卻又有一絲不安,忍不住問道:「你和四哥好,難道只是因為皇上吩咐?」

  十一抬手點了點她:「你嫁了四哥真是心裡眼裡只剩他了,什麼事都先替他想。」

  卿塵挑挑鳳眸,輕輕一笑,眼底寫的是理所當然。

  十一道:「起初算是吧,但後來我是打心底親近四哥。你對四哥有一分好,他表面上不說,卻都記在心裡,他會還你十分、百分甚至更多。四哥不知教了我多少東西,若說從小有什麼人能讓我敬服,就只有他一個。」他說到這裡,看卿塵一臉開心的樣子,不禁失笑:「你沒救了!」

  卿塵坦坦然:「是啊,你不用救我!難道只准你一個人崇拜四哥?」

  十一笑了笑:「自然不光我一個,其實即便是七哥,對四哥也是十分敬重的。」他又搭了支箭:「你說父皇重用我,那是因為我凡事不誤國。更何況有些事情雖然你我心中清楚,但在父皇那裡畢竟都是暗的。」

  卿塵招招手讓他把弓箭拿來。她試著引弓搭箭,這金弓剛硬,她手上沒勁,拉得有些吃力,「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了,四哥心裡想什麼,他要做的事情,其實皇上都清楚。臨走前陪皇上下的那幾天棋,他將這些都坦誠聖上了。」

  這次卻是十一大吃了一驚:「怎麼可能?這不是四哥行事的習慣。」

  金弓上飛龍的紋路映著陽光微微一閃,卿塵揚眸笑得淡靜:「是我慫恿他這麼做的。你以為所有事情皇上真看不明白?皇上是過來人,昭昭天日之下黑衣夜行,並非明智。仕族閥門、百官擁護、邊關兵權,都沒用,天朝只有一個人能決定事情結果,那便是皇上。祺王以嫡出長子被廢,溟王手握重兵卻一夜之間身敗名裂,便是因為皇上對他們已經大失所望。而湛王,中宮有皇后娘娘,身後有仕族閥門,朝野有官民稱賢,行事待人完美無缺,但他的勢力太大了。皇上老了,他寵愛兒子,可也對你們所有的人都警惕著。四哥此時想整頓吏治,想扼制外戚,想充實國庫,想平定邊關,想開疆擴土,都說出來給皇上聽,父子之間,事無不可坦言之。現在皇上眼中看到的四哥,便如年輕時的自己,何況他連母妃都沒有,他讓皇上放心。」

  十一聽卿塵清楚道來,一時出神地看著她,歎道:「四哥至少有你,有你在,便是別的都沒有也不遺憾了。」

  卿塵搖頭,神思淡遠:「我也是皇上給他的,就像小時候吩咐你一樣,因為他什麼也沒有,因為皇上疼惜這個兒子。不過有些事情他可以和我說,可他是個男人,很多時候需要兄弟在身邊,我即便與他心心相映,也取代不了你這弟弟。」

  十一道:「說得也是,就像今天這些話,我可以和你說,但就不會和四哥說。」他見卿塵仍在試著拉那金弓,笑她道:「你省省力氣吧。」

  卿塵不服氣地道:「采倩都能彎弓射箭,為什麼我就不能?」

  「采倩用得是什麼弓,我這是什麼弓?」十一繼續笑。

  卿塵瞅了他一眼:「采倩?你老實交待,你現在把殷采倩又當什麼人?」

  十一悠閒地靠在一旁,笑容晴朗:「她啊,她是個孩子,我們這種人中難得一見的任性到底的那種孩子,只是總有一天她也會變的,天家仕族,沒有孩子容身之地。」

  「所以你現在覺得她很新奇?」卿塵搭了支箭,十一道:「沒錯。哎,你這樣不行,兩手兩臂同時向反方向拉弓,同時結束,要利用慣力和手臂的自然力,箭靠弦要穩。」他給卿塵糾正,卻看到夜天凌正往這邊走來。

  夜天凌一邊走一邊對十一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放輕腳步走到卿塵身後,環臂握住她的手。卿塵嚇了一跳,夜天凌低頭對她一笑,輕鬆地幫她將那金弓拉滿,對遠處的箭靶抬了抬眸。

  卿塵沿著他的視線,在他的手臂的帶動下一箭出手,遙中目標,笑道:「還是四哥厲害!」誰知夜天凌挑眉看著她,神情似笑非笑,她猛地醒悟,急忙道:「四處走動走動能循環血液,有助於健康,我出來冥執不知道的。」

  夜天凌面無表情地道:「不知道便更該罰,你不用替他開脫,我已經命他不必再在這裡當差了。」

  卿塵明眸圓瞪:「沒有這個道理!」

  夜天凌見她這模樣,忍了忍沒忍住,不禁失笑:「怎麼,難道我不能派他去護衛一下左先生?」

  卿塵頓時無語,夜天凌看著她,目蘊淡淡笑意:「你覺得身子好些了,出來走走也無妨。不過我聽說你要挾冥執,說若是他敢讓我知道你每天都溜出來的話,就把他和長征私下比試劍法的事告訴我,真有此事?」

  卿塵嘟噥了一句:「真沒出息,自己把這點兒事都告訴你了。」

  十一在旁早笑不可抑,卿塵修眉一揚瞪他:「笑!你好歹幫我說句話啊!」

  十一搖手:「幫你擠兌四哥,一會兒你想想心疼了再來找我麻煩,我才不自討苦吃呢。」

  卿塵沒好氣地扭頭,卻遙見燕州城外敵兵緩緩移動,陣走中宮,她眼中微笑一凜:「柯南緒變陣了!」果然話未落音,夜天湛中軍已傳下軍令,應變而動。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16 PM

31、多情自古空餘恨

  自南良峪半山谷上,可以將軍前形勢盡收眼底。

  左原孫將大軍盡數調往陣前,夜天湛親自坐鎮中軍,營中唯有玄甲軍留守。夜天凌似是對左原孫十分有信心,此時只是身著長袍腰懸佩劍,攜卿塵居高臨下觀看兩軍交鋒。

  卿塵見了左原孫的佈置,喟然驚歎。以夜天凌的魄力恐怕都不會輕易將主營抽空,而左原孫才高膽大胸有成竹,聚雷霆之勢誓下燕州,萬馬千軍盡在一戰。夜天湛對此並無異議,並將指揮權交付左原孫,也顯示出他識人度勢果斷的作風。

  燕州軍鐵甲紅袍,劍戟林立,在蒼茫無邊的雪色中望去如一片烈火燎原,帶著觸目驚心濃烈的氣勢,精兵雄盛,不可小覷。

  此時四方令旗變幻,陣中中宮似一扇巨大的城門緩緩洞開,東方傷門、西方驚門逐漸橫移,柯南緒帶兵有方,萬人移位進退有序,玄機天成,毫無破綻。

  天朝大軍皆是玄甲鐵騎,夜天湛所在的中軍之外,由大將南宮競、唐初、史仲侯、夏步鋒、柴項、鐘定方、馮常鈞、邵休兵分八路,如玄鞭長蕩直指八方,頓時一股肅殺之氣排山倒海,捲起雪塵滾滾,遮天蔽日。

  驚雷動地來,劃破長疆。

  夜天凌和卿塵站在高處,眼看兩軍便如熊熊烈火遇上深海玄潮,在冰雪大地的底子上席捲天日猝然交鋒,一時間風雲交會,縱橫捭闔,當真令人驚心動魄。

  天朝七路兵馬虛晃一槍,唯有南宮競率領攻往坤二宮的兵馬長驅直入,直搗燕州軍帥位所在。

  劍指眉心,氣貫長虹,陽遁九局尚未形成,陣門被制,受此阻擋頓生亂象。

  此時日過正午偏西,燕州軍陣中兌七宮突然升起無數銀色盾牌,密密麻麻聚成一面寬闊的明鏡,日光灼目映於其上,瞬間反射出千百倍的強光,充斥山野。

  在此剎那,整個燕州軍便似猝然隱入雪色之中,大地之上烈焰盡熄,八支天朝鐵騎頓時失去目標,長浪滔天,瀉入空谷。

  但只是白駒過隙的一瞬,燕州軍身形再現,已化做了一個巨大的陰陽八卦,無鋒無稜,無邊無際,帥位深藏不露,更將南宮競所率人馬困於其中。

  卿塵心中暗喝了一聲彩,卻並不擔憂。柯南緒此陣上應天星,正是二十八星宿周天解,左原孫當年親創此陣,破陣自是易如反掌。

  果然只見天朝軍中令旗一揚,南宮競手中長鞭數振,身邊將士迅速以大將為中心分行六方,遠遠看去便如一片雪花飄落陣中。

  六方齊動,急如旋風。六隊兵馬倏忽旋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西南方強行突圍。所到之處頻頻交鋒,燕州軍頓時被沖的七零八落,人仰馬翻。

  唐初等此時亦隨行變陣,七支鐵騎化成五隊,皆做六花之形,分別由東、西、東北、西北、東南突入敵軍。

  烈馬如風,驚濺深雪。六個軍陣轉動成回雪之形,龍奔虎驟,來去無蹤,如水銀瀉地般無孔不入,在密密層層的敵軍中飄忽不定,聚散無方,頃刻間衝開敵軍阻隔,甫一接觸,頓時結作一個碩大無比的六花奇陣,彷彿在紅色燕州軍中盛開了一朵墨玉般的雪花,瞬間將燕州軍覆蓋其下。

  小陣包於大陣,內方隱於外圓,六花陣成,勢如旋風,鋒利絕倫,無人能抗。

  卿塵當初在凌王府與左原孫以金箸交陣,事後左原孫也曾詳細為她解說陣理。這六花陣脫胎於兵法八陣,變化靈巧,奧義精妙,正是二十八星宿周天解的剋星。卿塵此時看左原孫親自用陣,自是不同於紙上談兵,當真大開眼界。

  燕州軍不敵此陣,眼見潰不成軍,突然軍中響起一聲高亮的號角聲,令旗變幻。

  已成亂象的燕州軍聞聲一振,原本潰散的陣勢就此穩住,形如沖扼,變成絕佳的山地防守陣勢,抵住天朝軍隊自三面的進攻,緩緩往往朝陽川撤退。

  左原孫抬手一揮,下令追擊。

  朝陽川山谷深遠地勢險要,冥執在旁提醒道:「左先生,敵軍多有破綻,會不會是誘敵之計?」

  左原孫沉著自定,一雙眼中極深的透著銳利:「利用對手疑心之慮混淆虛實,柯南緒慣用此技,他正是要我們心生顧慮不敢冒進,全力追擊,絕不會錯。」

  追近朝陽川,南宮競與史仲侯率軍在前,卻下令勒馬停步。

  寬闊的山谷當中,有一人反負手立於軍前,燕州軍於其身後密密陣列,天高地遠間,這人從容自若面對天朝鐵騎,遙遙問道:「請問可是左原孫左兄在軍中?小弟柯南緒求見!」

  瞬息之後,天朝大軍往兩旁整齊分開,左原孫自戰車上緩步而下,行至軍前,輕輕一抬手,大軍整列後退,於谷口結成九宮陣形。

  兩軍對峙,萬劍出鞘,往昔知交,今日仇敵。

  左原孫眼中之神情如放眼無盡燕州軍的紅衣,濃烈中殺氣如刃;柯南緒注視左原孫的目光卻如天朝軍之玄甲,犀利處略帶深沉。

  南良峪上已看不見谷中情形,突如其來的安靜叫人不免心生猜測,卿塵對夜天凌道:「四哥,我想去看看。」

  夜天凌略一思索,說道:「也好。」

  三川河的激流在朝陽川瀉入深谷,寬餘數十丈的瀑布結冰凝雪,急速冰封在青黛色的山崖一側,形成層層疊疊錯落有致的冰瀑奇景。自山巔而下,一片冰清玉潔壯觀地展現在山谷之前,彷彿一道垂天長幕,靜靜凝固著北疆冬日特有的美。

  日光毫不吝嗇地照射在冰瀑之上,晶瑩剔透的冰凌逐漸有融化的水流滴下,淅淅瀝瀝如雨的響聲。雙方軍隊軍紀嚴明令人咋舌,列陣處千萬人馬不聞一聲亂響,唯有屬於刀槍和沙場的那股殺氣,鮮明而肅穆地瀰漫在山間。

  望不見邊際的兵甲,探不見盡頭的靜,一滴冰水驟然墜入空谷,「咚」地發出通透的空響,遠遠傳來竟格外清晰。

  柯南緒青袍綸巾,面容清瞿,當年名震江左的文士風範盡顯於一身傲氣,與左原孫的平淡沖和形成鮮明對比。他本應比左原孫年輕數歲,但在丰神攝人的背後卻另有一種歷盡經年的蒼涼,竟讓他看起來和左原孫差不多年紀。此時拱手深深一揖:「果然是左兄,一別多年,不想竟在此相見,請先受小弟一拜。」

  左原孫面無表情,側身一讓:「我左原孫何敢受你大禮,更不敢當你以兄相稱,你我多年的恩怨今日也該做個了斷了。」

  柯南緒眼中閃過難以明說的複雜:「小弟一生自恃不凡,唯一佩服的便是左兄。當年江心聽琴,西山論棋,小弟常以左兄為平生知己,左兄與我唯有恩,絕無怨。」

  左原孫冷冷一笑:「不錯,你柯南緒確實不凡。風儀卓然,才識高絕,精詩詞,慣簫琴,通奇數,博古今。昔日師從西陵,學游四方,遊蹤遍佈中原,俠名冠譽江東。釃酒臨江,擊節長歌,登台迎風,撫劍嘯吟,談鋒一起驚四座,揮筆千言入萬方,縱觀天下誰人能及?今時今日你揮軍南下,鐵騎成群,旌旗蔽日,西連邊陲,北盡山河。揮斥方遒豪氣干雲,運籌帷幄氣定神閒,天下誰人又在你柯南緒眼中?我左原孫不過區區南陵村野之士,見識粗陋,有眼無珠,何敢與你稱兄道弟?」說到此處,他目光一利,言辭忽然犀銳:「更何況,你欺主公,叛君王,背忠義,賣朋友,豺狼以成性,虺蜮以為心,人神之所公憤,天地之所不容,我左原孫一朝錯看,與君為友,實乃平生之大恥!」

  隨著左原孫深惡痛絕的責罵,柯南緒臉上血色盡失,漸漸青白。他突然手撫胸口猛烈咳嗽,身子搖搖欲墜,似是用了全身力氣才能站穩,良久,慘然一笑:「左兄罵得好,我此生的確做盡惡事,於君主不忠,於蒼生不仁,上愧對天地,下慚見祖宗,但這些我從不言悔!唯辜負朋友之義,令我多年來耿耿於懷。當初我故意接近左兄,利用左兄的引薦陷害瑞王,事後更連累左兄蒙受三年牢獄之災,天下人不能罵我柯南緒,左兄罵得!天下人不能殺我柯南緒,左兄殺得!」

  左原孫絲毫不為所動,反手一揮,長劍出鞘,一道寒光劃下,半邊襟袍揚上半空,劍光刺目利芒閃現,將衣襟從中斷裂,兩幅殘片飄落雪中:「我左原孫自今日起,與你朋友之義絕矣!不取汝命,當同此衣!」

  柯南緒看著地上兩片殘衣,忽而仰天長笑,笑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神情似悲似痛:「左兄割袍斷義,是不屑與我相交,我也自認不配與左兄為友。」他抬手猛力一扯,撕裂袖袍:「我當成全左兄!但左兄要取我性命以慰舊主,卻怎又不問我當初為何要構陷瑞王?」

  左原孫眼中寒意不曾有片刻消退,此時更添一分譏諷:「以你的才智,但凡要做一件事,豈會沒有理由?」

  柯南緒面上卻不期然閃過一抹摻雜著哀傷的柔和:「不知左兄可還記得瑞王府中曾有一個名叫品月的侍妾?」

  左原孫微微一怔,道:「當然記得。」

  瑞王府侍妾眾多,左原孫對多數女子並無印象,之所以記得這個品月,是因她當初在瑞王府也算引起了一次不小的風波。

  品月是被瑞王強行娶回府的。若說美,她似乎並不是很美,真正出色之處是一手琵琶彈的驚艷,亦填的好詞好曲,在瑞王的一干妻妾中左原孫倒對她有幾分欣賞。

  瑞王對女子向來沒有長性,納了品月回府不過三兩個月便不再覺得新鮮,將她冷落府中。有一天宴請至帝都面聖的北晏侯世子虞呈,偶爾想起來命她上前彈曲助興。席間虞呈看中了品月,瑞王自然不在乎這一個侍妾,便將品月大方相送。

  不料品月平日看似柔弱,此時竟拒不從虞呈之辱,堅決不事二夫,被逼迫之下摔裂琵琶當庭撞往楹柱求死。旁邊侍從救的及時,並未鬧出人命,虞呈卻大掃興致。

  瑞王有失顏面,自然遷怒於品月,因她以死求節,竟命家奴當眾輪番凌辱於她,並以鞭笞加身,將她打的遍體鱗傷。

  左原孫當日並不在府中,從外面回來正好遇上這一幕,甚不以為然,在他的規勸之下瑞王才放過此事。

  然而第二天品月便投井自盡,瑞王聞報,雖也覺得事情做得有些過分,但並未往心裡去,只吩咐葬了便罷。倒是左原孫深憐其遭遇,私下命人厚葬,並將品月曾填過的數十首詞曲保存了下來。此後事過,他便也漸漸淡忘了這個人,直到今天柯南緒突然提起。

  柯南緒仰望長空,眼中柔和過後儘是森寒的恨意,對左原孫道:「左兄並不知道,那品月乃是與我自幼青梅竹馬的女子,我二人兩心相許,並早有婚約在先。我弱冠之年離家遊學,本打算那一年回天都迎娶品月,誰知卻只見到一塚孤墳,數闕哀詞。試問左兄若在當時,心中作何感想?我早存心志,欲游天下而求治國之學,少不更事,自誤姻緣,品月既嫁入王府,是我與她有緣無份,我亦不能怨怪他人。可瑞王非但不善待於她,反而將她折磨至死。不殺瑞王,難消我心頭之恨,無情薄倖至此,左兄以為瑞王堪為天下之主乎?」

  瑞王禮賢下士善用才能是真,但視女子如無物,暴虐冷酷亦是實情。左原孫略一思忖,正色道:「主有失德,臣當盡心規勸,豈可因此而叛之?我深受瑞王知遇之恩,當報之以終生,不想竟引狼入室,實在愧對瑞王!」

  柯南緒神情中微帶冷然:「左兄事主之高義,待友之胸懷,為我所不及。但我從未當瑞王為主,叛之無愧!我殺瑞王,了卻了一段恨事,卻又欺至友而平添深憾,如今瑞王、虞呈皆已伏誅,我負左兄之情今日便一併償還。無論恩怨,左兄都是我柯南緒有幸結交,唯一敬佩之人,此命此身,以酬知己!左兄欲取燕州,我絕不會再設陣阻攔,城內存有薊州佈防情況的詳細記錄,亦盡數奉為兄所用。在此之前,小弟唯有一事相求,還請成全。」

  左原孫沉默片刻:「你說。」

  柯南緒道:「我想請問那日在橫樑渡,是何人與湛王玉笛合奏破我軍陣,可否有幸一見?」

  左原孫回頭,見卿塵與夜天凌不知何時已至軍前,卿塵對他一笑示意,他說道:「王妃便在此處,你有何事?」

  卿塵向柯南緒微微頷首,柯南緒笑中深帶感慨:「無怪乎琴笛如魚水,心有靈犀,原來竟是王妃。一曲《比目》,湛王之笛情深意濃,風華清雅,王妃之琴玉骨冰髓,柔情坦蕩,堪為天作之合!琴心驚醒夢中人,那日聞此一曲,此生渾然困頓之心豁朗開解,柯南緒在此謝過,願王妃與殿下深情永在,白首此生!」

  誤會來得突然,卿塵下意識便扭頭看去。一旁夜天凌唇鋒深抿,冷色淡淡,夜天湛溫文如舊,俊面不波,倆個人竟都一言不發目視前方,似是根本沒有聽到任何話語。

  解釋的機會在一愣中稍縱即逝,柯南緒已洒然對左原孫笑道:「當年左兄據古曲而作《高山》,小弟今日亦以一曲別兄!」

  左原孫完全恢復了平日淡定,在柯南緒轉身的一刻忽然說道:「你若今日放手與我一戰,是生是死,你我不枉知交一場。」

  柯南緒身形微微一震,並未回頭,襟袍飄然,沒入燕州軍中。

  風揚殘雪,飄灑空谷,七絃琴前,清音高曠。

  巍巍乎高山,泱泱乎流水!

  青山之壯闊,絕峰入雲,長流之浩湯,滔滔東去!

  弦音所至,燕州軍同時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震喝,兵馬催動,發起最後的進攻。

  柯南緒的琴音似並不曾被鐵蹄威猛所掩蓋,行雲流水陡然高起,迴盪峰巒,響徹入雲。

  面對震動山谷的敵兵,四周戰馬躁動不安地揚蹄嘶鳴,千軍候命,蓄勢待發。左原孫唇角微微抽動,片刻之後,目中精光遽現,抬手揮下。

  隨著身後驟然洶湧的喊殺,兩軍之間那片平靜的雪地迅速縮小,直至完全淹沒在紅甲玄袍、鮮血冷鐵的被蓋之下,天地瞬息無聲。

  山水清琴,縈繞於耳,久久不絕。

  千軍萬馬之後,左原孫仰首長空,殘風處,頭飛雪,淚滿面,鬢如霜。

  燕州行轅內,夜天凌緩緩收起破城後取獲的薊州佈防圖,抬眸看了卿塵一眼。

  卿塵側首對左原孫道:「先生執意要走,我們也不能阻攔先生閒遊山野的意願,只是此去一別,相忘於江湖,先生讓我們如何能捨得?」

  燕州城破,柯南緒咳血冰弦,喪命亂軍之中。左原孫似乎不見絲毫喜色,眉宇間反而帶著幾分落寞和失意,此時極淡地一笑,說道:「殿下如今文有陸遷、杜君述等少年才俊,武有南宮競、唐初等智勇驍將,外得莫不平相助,內中更有王妃輔佐,我此時即便留在殿下身邊,亦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何況燕州既破,虞夙孤立薊州,山窮水盡,已非殿下對手,我也確實無事可為殿下做了。」

  夜天凌道:「當年先生來天機府時我便說過,你我非是主臣,乃是朋友相交,來去皆由先生。只是先生要走也不急在這一時,不妨再小留幾日,等攻下薊州,我還想和先生對飲幾杯,請教些事情。」

  左原孫道:「殿下可是想問有關鞏思呈此人?也好,左右我並無急事,便再留些時日也無妨。」

  卿塵道:「那這幾天我可要煩擾先生多教我些奇門遁甲之術,先生不如今日索性收了我這個徒弟吧。」

  左原孫笑道:「王妃若有問題我們一併參詳便是,師徒一說未免嚴重。」

  誰知卿塵起身在他身前拜下:「先生胸中所學博覽天下,我是誠意拜先生為師,先生若不是嫌我頑愚不可教,便請成全。」

  左原孫起身道:「王妃……」

  夜天凌淡淡抬手阻止:「左先生請坐,便受她一拜又如何?」

  左原孫短暫的愣愕之後恢復常態,繼而無奈一笑,安然落座:「殿下和王妃真是厲害啊!」他不再推辭,卿塵便鄭重行了拜師的禮。但左原孫依舊決定先行離開,鞏思呈與他彼此深知底細,此時已有了提防之心,他也不宜在軍中久待。

  左原孫告辭出去,卿塵親自送至門外,轉回身見夜天凌倚在案前,看著前方似是陷入沉思。

  卿塵略覺無奈,這人真是什麼事都只悶在心底。左原孫突然作別,分明叫人一陣空落,他面上卻若無其事,甚至連挽留也只說延緩幾天,想到這裡她忍不住莞爾輕笑,卻一抬頭,正撞上夜天凌幽深的黑瞳。

  「高興什麼?」夜天凌問道:「想讓左先生留下的那點兒心思得逞了?」

  卿塵坐到他身邊:「我才沒你那麼深城府呢,不過想拜個師父,免得日後給人欺負了,沒有靠山。左先生要走,我們難道真攔的住?」

  夜天凌輕笑道:「奇怪了,誰人敢欺負你?」

  卿塵道:「難說你就不會?」

  夜天凌眼中興味一閃,似乎有燈火的光澤在他眼中跳動,深深盯著她:「欺負倒未必,只是有事想問問。」

  「什麼事?」卿塵問。

  夜天凌沉聲道:「怎麼沒人告訴我,你和七弟合奏的那曲子叫什麼《比目》?如魚得水,心有靈犀,天作之合,情深意濃?」

  卿塵斜斜地挑眉看他,琉璃燈下抬眸處,星光瀅澈,碎波點點,唇間淡笑隱現,就只那麼不言不語靜靜看著他。

  夜天凌深邃的瞳仁微微一收,那純粹的墨色帶著蠱惑,叫人看得要陷進去,「嗯?」他探進那原本幽靜的星波深處,緩慢地攪動起一點點細微的漩渦,越來越深,越來越急,直要侵吞了她整個的人。

  卿塵卻突然往後一靠,眸光流轉,嫵媚裡閃動著慧黠。燈色在她的側臉上淡淡覆了一層誘人的清柔,她慵然靠在長案前以手支頤,閒閒地去挑那燈芯,一邊慢條斯理地道:「都曾經滄海了,什麼魚水進了裡面,還不沒了影子?」

  夜天凌明顯愣了一愣,在卿塵狹促地看過來時忽然伸手將她拖到懷中,俯視她樂得沒心沒肺,卻如鮮花般綻放在眼前的笑顏,「現在不管教以後就沒法收拾了,看你再得意!」

  卿塵來不及躲閃,輕輕掙扎:「外面有人呢!」

  夜天凌直起身子,似笑非笑的在門口和她之間看了看,稍一用力就將她自身前抱了起來,大步邁往內室。

  卿塵急道:「幹什麼?」

  「不幹什麼。」夜天凌不急不忙擁了她坐在榻上,聲音低緩:「明天一早我和十一弟率玄甲軍先攻漠城,恐怕要幾日見不到你了。」

  漠城和雁涼是現在唯一還與薊州通連的兩郡,玄甲鐵騎擅長突襲,將以快襲戰術先行孤立薊州,隨後大軍圍城,一舉決戰。

  卿塵用手撐開他:「你要我隨中軍走?」

  隔著淡青色的長袍,夜天凌緩慢而有力的心跳就在她掌心處,他將她在懷中攬緊:「別想著逞能,玄甲軍可以人馬不休地攻城掠地,但不適合女人。你跟著中軍會輕鬆很多,不過……」尾音一長,他的氣息略帶著絲霸道的不滿,吹得卿塵耳邊碎發輕拂臉頰:「我不想再聽到什麼《比目》!」

  卿塵輕輕笑出聲來,卻冷不妨被他反身壓在身下,身旁的帷帳一晃飄落,帶的榻前那盞白玉對枝燈綺色紛飛,似灑瀉了一脈柔光旖旎如水。

  卿塵靜靜地看著夜天凌墨色醉人的深眸,主動吻上了他的唇,將再多的話都融化在這纏綿的溫柔中。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17 PM

32、黑雲壓城城欲摧

  清晨夜天凌離開的時候,卿塵睡的很沉,竟沒聽到一點兒聲響。醒來後心裡一陣空落落的,卻在手邊觸到樣溫涼的東西,一看之下,是那枚玄玉龍符。

  倒不是他忘了帶,是特意留給她保管的。龍符是至關重要的東西,此時夜天凌把這個給她留下,就像是丈夫出門前囑咐一句「家裡便交給你照看了」,卿塵手撫那飄飛的紋路微微一笑。

  大軍簡單休整隨後出發,再次紮營已入薊州邊界。先前已有軍報,玄甲軍順利攻下漠陽,最遲兩日便可配合大軍形成合圍之勢。

  因為仍是在軍中,卿塵平日還是長衫束髮的打扮。殷采倩百般央求夜天湛,終於得以留下,卻整日連鎧甲都不脫,騎馬射箭不輸男子,有事沒事就來卿塵帳中,倒真正和卿塵越發熟稔了。

  黃昏時分,帳中早上了燈,殷采倩在卿塵這裡待了會兒突然想起什麼事,丟下句「我去下湛哥哥那裡」便沒了人影。

  卿塵搖頭笑了笑,左右無事,便拿了枝竹枝在地上隨手演化左原孫教習的陣法。帳外不時有風吹得簾帳晃動,忽然一陣旋風捲著什麼東西撞上軍帳,案前燈火猛地閃晃。卿塵手中無意用力,竹枝「啪」地輕響,竟意外折斷在眼前。

  她心頭突地一跳,沒來由得有些心緒不寧,微蹙著眉心瞅了會兒地上縱橫的陣局,起身走出營帳。

  天邊長河落日,殘陽似血,朔風撲面,漠原如織。大軍沿河駐紮,數萬軍帳連綿起伏,長旗獵獵,盡在暮色下若隱若現。

  她駐足帳前放眼眺望,耳邊飄來一陣遼遠的笛聲。

  笛聲飛揚在北疆寥廓的大地上,卻不見醉臥沙場埋骨他鄉的悲涼,於朔風長沙的高遠處轉折,飛起彈指千關,笑破強虜的揮灑,更帶著號令三軍,飛劍長歌的豪邁。卿塵側首凝神聽著,一時竟忘了天寒風冷,月白色的玉帶隨風飄揚,不時拂上臉龐,落日最後一絲餘暉也緩緩的退入了大地深處。

  笛聲漸行漸遠,慢慢安寂下來,卿塵望向大軍帥營,一抹微笑透過輕暗的暮色漾開在唇角。

  營帳前有人在說話,卿塵扭頭看去,見衛長征同什麼人一起走過來。

  衛長征到了近前,微微一欠身:「王妃,中軍那邊派了兩隊侍衛過來加強防衛。」

  卿塵已看到營前多了兩隊披甲佩劍的侍衛,眼前那人手撫劍柄,躬身道:「末將吳召見過王妃!」

  卿塵認得他是夜天湛身邊的侍衛副統領,再看那些侍衛的服色,也都是夜天湛近衛中的人,微笑道:「我這裡其實也用不著這麼多人。」

  吳召恭聲道:「此處離薊州太近,只怕會萬一突發戰事,四殿下的侍衛目前只有半數在此,所以末將奉命來保護王妃。外面風大,王妃還是進帳歇息吧。」

  卿塵也不再說什麼,便道聲「有勞」回到帳中。

  夜色已濃,一時間四處安靜,帳前沒有閒雜人等隨意走動,幾乎可以聽見外面營火舔著木柴「辟啪」作響。卿塵靜了靜心,隨手翻了卷書來看,一邊撫摸著趴在身上的雪戰。

  雪戰乖巧地伏在卿塵膝頭,本來微微往後抿著耳朵十分愜意,忽然間卻撐起身子,豎耳傾聽。

  卿塵抬起頭來,外面傳來腳步聲,她依稀聽到有人喝斥了一句:「吳召你好大膽!連我也敢攔!」

  聲音隔著營帳尚遠,聽上去像是殷采倩。夜天湛的近衛都認得這位殷家小姐,自然知道她刁蠻的脾氣,又哪裡敢真的攔她?果然緊接著垂簾一掀,殷采倩進了帳來。

  帳中被她帶進一陣冷風,卿塵笑道:「這時候你過來,不是又想賴在我這兒睡吧?」

  殷采倩將披風的帽子往下一擼,露出的臉龐因著了幾分寒氣微帶紅潤,燈下明艷照人的眉眼間卻流露出匆忙而驚慌的神色。她幾步走到案前:「你還有心思和我說笑,四殿下那邊出事了!」

  卿塵心中一驚,笑容凝固:「怎麼了?」

  殷采倩匆匆說道:「他們遇到了突厥大軍!虞夙知道大勢已去,居然勾結了突厥人,暗中放突厥三十萬大軍入關反攻漠陽,他們只有一萬玄甲軍……」

  殷采倩話未說完,卿塵便猛地站了起來,雪戰被嚇得從旁邊狼狽跳開,燈影一陣亂晃,她的心似狠狠地往下一墜,生出陡然踏落空谷的驚懼,三十萬突厥大軍!

  那慌亂的感覺一瞬在心頭襲過,「什麼時候的事?誰來報的?」卿塵立刻問道。

  她眼中驟然銳利的清光嚇了殷采倩一跳,「應該是入夜前便接到急報了,我從湛哥哥那兒出來,無意聽到了他們說話。他們將人關了起來,要瞞下此事,借突厥之手致四殿下於死地!」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不知是驚還是怕。

  這一消息比前者更令人震駭,卿塵緊緊攥著手中的書,只覺得渾身冰冷,「難道已經拖了半夜,中軍按兵不動?」她將書卷擲於案上,疾步向外走去,卻被殷采倩攔住。「你去哪兒?這樣出不去的!吳召他們奉命藉著安全的幌子分別將你和左先生困在營中,若不是他們不敢放肆,我也進不來。你先換我的衣服出去再說,你別怪湛哥哥,不是他派人來得。」

  難怪中軍突然要增派防守,找了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叫人不疑有他。卿塵一手接過殷采倩遞來的披風,卻不穿上,心中電念飛轉:「湛王究竟知不知道此事,是誰下的命令?」她沉聲問了一句,語氣中已是近乎冰冷的鎮靜。

  殷采倩搖頭:「我不知道湛哥哥是不是接到急報了,好像並沒有,他們是……」她猶豫了一下,似乎並不想將那人說出來,卿塵冷聲道:「鞏思呈!」

  殷采倩默然承認了她的猜測,鞏思呈畢竟是殷家之人,她也不能不顧忌,卿塵緊接著問道:「你為何要來告訴我?」

  她沉著而幽深的目光在殷采倩眼中瞬時和一個人的重合,何其相似的眼神,冷光深藏,洞穿肺腑,殷采倩似乎感覺到了一種無聲的壓力,讓人無法抗拒,回答道:「我不想四殿下,還有……還有十一殿下出事。你快想辦法吧,突厥三十萬的兵力,再晚就來不及了。」

  卿塵盯了她一瞬,將手中披風重新遞給她:「你現在去湛王那裡,設法讓他知道此事。」

  殷采倩卻猶豫不前,說了一句她原本極不想說的話:「若是他根本就知道呢?」

  卿塵微微閉目,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睜開眼睛:「若所有的命令都是他下的,你便盡力將事情鬧大,至少鬧到驚動史仲侯和夏步鋒。」

  殷采倩低頭想了想,微微一咬嘴唇:「好!我聽你的,那你怎麼辦?」

  「我們分頭行事,外面的人攔不住我。」卿塵說罷深深望著殷采倩:「多謝你!」

  殷采倩揚眸匆匆一笑,道:「不用謝,我只是覺得這樣做沒錯!」

  卿塵在殷采倩離開後迅速回憶了一下已看了千百遍的軍機圖,薊州附近的形勢從未像此刻一樣清晰明瞭,城池地形歷歷在目。

  片刻之後她起身出帳叫道:「長征!」衛長征不料她這時候竟要出去,詫異道:「王妃可是有事吩咐?」

  營帳近旁依舊是凌王府的玄甲侍衛,吳召帶來的人都在外圍,也正因此,他們可以遠遠將來營帳的人先行攔下,令衛長征等人一時也難以察覺異樣。

  卿塵往闃黑的夜色深處掃了一眼:「帶上人跟我走!」

  衛長征只聽口氣便知道出了事,不做多問,即刻率人跟上。

  卿塵此時心中如火煎油烹,萬分焦慮,戰場勝負往往只在瞬間,或許現在根本已經遲了。

  誰也沒有想到虞夙窮途末路之下竟走此險棋,突厥得此千載難逢的機會,定是想先除夜天凌而後兵犯中原。而對於夜天湛,卿塵不敢賭,也沒時間去猜測他究竟是不是已經下了清除對手的決心。

  她輸不起,他是閒玉湖前翩翩如玉多情人,也是志比天高心機似海的湛王。

  她已無暇去琢磨任何人的角色和目的,整個心間只餘了一個人的影子,那個人生,她生,那個人死,她死。

  千般計策翻滾心頭,她緊緊握住手中的那塊玄玉龍符,無論夜天湛作何態度,她已決定在最短的時間內不惜一切代價調軍馳援,只盼望夜天凌和十一能借助玄甲軍的驍勇支撐到那一刻。

  果然沒走多遠吳召便帶人迎上前來:「這麼晚了,王妃要去哪裡?」他依舊是那種恭敬的語調,垂眸立著,卻將去路擋下,言語中終究還是露出了些許異樣。

  卿塵冷冷一笑,臉色在營火下明暗不清:「我去哪裡是不是還要經吳統領准許?」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責問,吳召暗中微驚,但依舊擋在前面:「末將是覺得外面太過危險,王妃還是請回吧。」

  「你是請我,還是命令我呢?」卿塵足下不停地往前走去:「讓開!」

  吳召再上前一步,攔住去路:「王妃萬一有什麼差池,末將不好交待!」

  「用不著你交待,你既然是來保護我的,不放心可以跟著!」卿塵徑直前行,吳召立在她身前,盔甲的遮掩下神色驚疑不定。忽然他視野中闖入一雙月白的靴子,如水似蘭的清香拂面而至,駭得他匆忙抬頭,卻正營火一閃,卿塵那雙微吊的鳳眸在的火光盛亮處清晰地如一刃浮光劃過他的眼底,直逼心頭,澈寒如秋水,冷凝如鋒。

  吳召幾乎是狼狽地大退了幾步,才避免和她撞上。卿塵視他如無物,步步前行。吳召無奈,倉惶再退,四周其他侍衛被卿塵的目光一掃,無一人敢抬頭對視,遑論冒犯阻擋,紛紛退到一旁。

  卿塵眼中瀲瀲寒意逼著吳召:「長征,有人敢放肆便不必客氣!」

  衛長征及所率玄甲侍衛手按劍柄隨護身後,冷劍的寒氣緩緩散佈開來,吳召不得已終於側身讓開。

  卿塵袖袍一拂,揚長而去,消失在黑夜中的白衣飛揚奪目,似一道利鞭狠狠地抽在吳召眼前,他背後風過一陣寒涼,竟已是渾身冷汗。

  眼見卿塵帶人直奔南宮競帳營,吳召氣憤地砸了一下劍柄,喝道:「去報鞏先生知道!」

  營帳中鐘定方、馮常鈞、邵休兵這幾名親近殷家的大將此時都坐在案前,反倒一向鎮定的鞏思呈反剪著雙手不住踱步,似是滿腹心事。

  自從那日因李步引發爭執之後,鞏思呈心裡便一直存著擔憂。天帝既能連龍符都交付凌王,此後難說是不是會有更多的東西。他與左原孫同窗多年,深知左原孫此人心性高傲且極重舊情,自瑞王遇事後心灰意冷退隱出仕,極少與人交往。此番左原孫雖說是為柯南緒而來,卻顯然同凌王關係非同一般,這兩件事令他隱約察覺幾分不尋常,北疆一戰奪的是軍權,現在想起來竟沒有絲毫的把握。

  「鞏先生!」馮常鈞出言問道:「你可是在擔心什麼事情?」

  馮常鈞他們這些大將與南宮競等人不同,爵位都是一門世襲,身份和皇親貴胄的御林軍倒是有幾分相似。此時鐘定方把玩著劍上精緻的佩飾,抬頭道:「今晚的事畢竟還瞞著殿下,先生若擔心,也有道理。」話雖這麼說,可他口氣中卻沒有絲毫覺得不妥的意思,反倒帶出幾分漫不在乎。

  鞏思呈停下腳步:「我並非擔心殿下知道,此事即便是報至帥營,殿下也自然清楚其中利害,借我們之手反而還讓殿下免了為難。」

  「那先生究竟顧慮些什麼?」

  鞏思呈靜默片刻,長出了口氣:「凌王的手段非同常人,此次若不能成功,日後恐怕就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哼!」一直沒作聲的邵休兵冷哼道:「不過是那個狐媚的女人弄出些麻煩,先帝被她禍害得盛年早逝,也不知皇上怎麼就也迷上了這個女人,凌王再厲害也是一半異族的血統,他有什麼資格和殿下爭?」

  「邵將軍慎言!」馮常鈞在幾人中較為穩重,雖然邵休兵所言他也是一樣的想法,可禍從口出,這樣的犯忌諱的事還是不說的好。

  鞏思呈亦對邵休兵遞去一個謹慎的眼神,卻不由自己又歎了口氣——話雖如此,只是皇上卻未必這麼想啊!

  他正蹙眉沉思,忽然吳召掀了帳簾匆匆進來,顯然是有急事,連在座幾位將軍都沒顧上:「鞏先生,那邊出事了!」

  鞏思呈一驚:「何事?」

  「凌王妃知道了前方的急報,帶人離開了營帳!」

  「什麼?」鞏思呈聲音忍不住略微一高:「去了哪兒?」

  「看方向是南宮競的大帳。」

  鞏思呈極懊惱:「我早便說過,南宮競此人當初就不該留!」

  鐘定方站起來:「趕快去阻止他們,別將事情鬧出去!」

  邵休兵將原本握在手中的佩玉一擲:「我帶人封了出路,不信他們還能硬闖!」

  鞏思呈抬手阻止:「犯不著這麼大張旗鼓,就只一個字便可——拖!已經過了半夜,玄甲軍縱有通天之能,又能在三十萬突厥大軍前抵擋多久?」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18 PM

33、但使此心能蔽日

  卿塵與衛長征不期而至讓南宮競頗為意外,而卿塵在他帳中竟見到史仲侯和夏步鋒則一陣驚喜。

  她也不及細說,只將事情大略言明,夏步鋒脾氣急躁,幾乎是自案前跳起來便吼道:「這幫狗娘養的竟敢……」

  「步鋒!」南宮競及時喝止他信口粗言:「王妃,我們即刻點兵動身,但原先十萬先鋒軍已整歸中軍指揮,恐怕兵力不足。」

  夏步鋒道:「只要一聲令下,神御軍兄弟們哪個不為殿下效命?怕他什麼兵力不足!」

  卿塵道:「龍符現在在我這裡,我們可以此調遣神御軍。」

  史仲侯一直未曾表態,此時卻道:「來不及了,即便有龍符,調遣大軍也需時間,更何況能不能不過湛王那一關尚未知。眼下我們三人手中能用之兵大概也有三萬,事情緊迫,唯有先行增援!」

  「就先調這三萬。」卿塵略一思索:「立刻動身。」

  南宮競等人自來在夜天凌的要求之下帶兵嚴格,不過半刻功夫,三萬兵馬齊集,當即毫不停留直奔轅門。不料轅門處卻早已有重兵把守,兩列並不明朗的火把下,邵休兵與鐘定方緩騎而出,攔住去路。

  鞏思呈身在兩人之前,對卿塵拱手行禮,問道:「時值深夜,敢問王妃要去何處?」

  卿塵以前也曾有恨過怨過的人,但此生至今,卻從未覺得有人如鞏思呈這般可恨可殺。迫於勢態暫無暇與他囉嗦,只冷冷道:「鞏先生還請讓開,我要去何處你心知肚明。」

  鞏思呈道:「王妃的行動我等也不能干涉,但王妃帶兵出營卻似乎不妥,今晚並未聽說有軍令如此佈置。」

  卿塵聽他說話不急不慢,又尋事糾纏,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圖。時間流逝一分,希望便沉沒一分,她當即取出龍符,揚聲道:「龍符在此,如聖上親臨,調兵遣將,三軍皆需聽令,還不讓開!」

  鞏思呈不料到卿塵手中竟有龍符,自是震驚,但心念一轉已有了對策:「我朝調軍龍符向來由聖上交與領兵帥將以節制兵馬,從未聽說任何一府的王妃可憑此調遣大軍。王妃手中的龍符是真是假我們無法分辨,當由監軍營校驗此符,以確保萬一。若龍符真偽無誤,自然無人敢再阻攔王妃。」

  卿塵眼中銳光驟現,面籠寒霜,已是動了真怒。如此拖延下去,便是到時給她這三十萬大軍又有何用!她修眉微剔,冷聲叱道:「放肆!鞏思呈,你不過是殷相府中一名幕僚,憑什麼要求校驗龍符?這營中大軍是我天朝的,是皇族的,還是你殷家的?便是我朝沒有王妃持符調兵的先例,難道南宮將軍他們你也有權力過問?再不讓開,莫怪我不客氣!」

  鞏思呈不想平日沉靜柔和的女子一旦發作,竟處處犀利,一連串質問言辭鋒銳,令他一時也無法反駁。卻見邵休兵帶馬上前:「鞏先生雖無軍銜,但我們皆是軍中大將,難道也沒資格過問此事?」

  南宮競看了他一眼:「邵將軍,你我同為御封的三品領軍將軍,我奉龍符調兵如何還要向你交待?」

  邵休兵道:「南宮將軍莫要忘了,此時大軍的主帥是湛王殿下。我奉命巡護營中安全,眼前這麼多兵馬調動豈有不問清楚的道理?既有龍符便拿來驗明真偽,否則沒有中軍的軍令,誰也不能出大營!」

  南宮競等靠軍功提拔起來的將領同邵休兵這些閥門貴胄向來互有成見,嫌隙頗深,此時各為其主,話中都帶了十足的火藥味。

  卿塵同南宮競對視一眼,心中一橫,他們即便校驗過龍符也不難尋出其他理由阻擋,時間如何耽擱的起,說不得就只有硬闖了!

  夏步鋒可沒有那般耐性,拔劍喝道:「誰再敢攔路囉嗦,我先取他性命!」

  「嗆啷」數聲響動,轅門前諸兵將先後拔劍出鞘,邵休兵等人也鐵了心不計後果,一時間劍拔弩張。南宮競眼中精光閃過,抬手剛要下令,只聽有人喝道:「住手!」

  橐橐靴聲震地,全副武裝的侍衛迅速插入即將兵刃相見的雙方之間,另有兩隊侍衛雁翅狀分立開來,其後源源不斷的士兵片刻便將所有人包圍一處,劍甲分明,肅然而立。

  玄色披風一閃,夜天湛已到近前,火光映在他湛然如水的雙眸中似柔和的一抹波光,卻叫人絲毫探不見情緒,他眼光一掠掃過身旁,鞏思呈等紛紛下馬:「殿下!」

  夜天湛目光未在他們面前停留,卻直接落在了卿塵身上。

  不知為何,卿塵見到他的那一剎那竟有一股楚澀的淚水直衝眼底。夜天湛見她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卻又似穿透了他望向了未知的遙遠的地方。她明澈的眸波深處似喜似悲,似憂似急,甚至難以察覺地帶了一絲哀求的意味。那是他從未見過的一種眼神,驀然便在心頭掀起天裂地陷的漩渦,幾乎要將呼吸都抽空。

  夜天湛垂在披風之內的手下意識地握緊,落在眾人眼中的卻還是瀟灑的神情,說道:「王章。」

  隨著他潤雅平和的聲音,中軍長史王章卻撲跪在面前,聲音竟微微有些顫抖:「下官……下官在。」

  「今晚可有收到前方軍報?」夜天湛淡淡問道。

  王章身子猛地顫了下,猶豫抬頭,夜天湛靜視前方根本就不曾望向他,他又轉而看了看鞏思呈,卻聽那溫和的聲音中帶了一絲漠然:「如實道來。」

  「回殿下,有……有……」王章俯身回道。

  「為何不報本王?」夜天湛此時才看了他一眼。

  「當時……收到軍報……已……已報入中軍帥營。」

  「報知何人?」

  「報知……報知……」王章此時不知是因緊張驚駭,還是不欲直言,竟結結巴巴一時說不出個所以然。

  「報知何人?」夜天湛再問了一遍,他身後的吳召和另一位副統領上前一步,撫劍跪倒:「回殿下,當時是我二人當值。」

  夜天湛目光一動,移至吳召身上。王章只覺得渾身那種壓迫感一鬆,幾乎就要癱軟在地上。

  夜天湛見吳召如此回話,淡笑著點了點頭:「你們報知本王了嗎?」

  吳召叩了個頭,說道:「末將一時疏忽,請殿下責罰。」

  夜天湛緩聲道:「你們跟隨我多年,該清楚規矩。」

  四周侍衛及諸將心底皆是一驚,立刻跪了一地,卻無人敢開口求情,唯有鞏思呈硬著頭皮道:「殿下……」

  「嗯?」夜天湛清淡的一聲,鞏思呈到了嘴邊的話再說不出來。

  「軍法處置。」夜天湛淡淡說了句,立刻有執行官上前,將吳召倆人押至空地,手起刀落,不過半息功夫,提了兩顆人頭回身覆命。

  王章則被拖下去,將嘴一封,施以杖責,八十軍棍打完,怕也是性命難保。

  四周將士一片死寂。鐵血軍營,不是沒見過斬首杖責,但見湛王淡噙微笑,溫雅如月,舉手間便處斬了兩名隨身多年的侍衛統領,只比雷霆震怒更叫人心悸。

  千萬人的目光中,夜天湛看了一眼呈至身前的人頭:「厚待家人。」說罷望向卿塵:「你這是幹什麼?」

  卿塵雖見夜天湛一連處置了數人,但仍不敢確定他是否會即刻發兵救援,畢竟他要拖延調軍簡直易如反掌。方才一番手段,也沒有人敢再懷疑他會從中作梗,一切將不會留下絲毫痕跡。

  一息息時間過去,就像是把她的生命絲絲在抽空,卿塵道:「急報已過了半夜,不能再耽擱,讓我們先行增援。」

  夜天湛神情淡然:「率這麼點兵力去對抗突厥三十萬大軍,豈不是胡鬧?先回營帳去,我自有安排。」

  卿塵聽不出他的心意,換做任何事,她都有放手一試的膽量,但此時她卻無論如何也不敢拿夜天凌和十一的性命做賭注,她在夜天湛的注視下堅持道:「我要先行增援!」

  夜天湛眸底漾出深暗的複雜,卿塵話中的不信任他如何感覺不到?他緩緩問道:「若我絕不准你去呢?」

  這一句話,可以翻雲成雨,換日為月。

  卿塵默默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抬手抽出馬上一柄短劍,劍光一閃,對準自己心口,夜天湛駭然驚喝:「卿塵!」

  衛長征、南宮競等亦大驚失色:「王妃不可!」

  卿塵平靜地看著夜天湛,一字一句道:「去與不去,我生死隨他。」

  那一柄利劍握在卿塵蒼白的指間對準著她的心窩,卻恰如懸在夜天湛心頭。寒氣沿著劍尖寸寸浸入,使他整顆心臟逐漸變得堅硬而冰冷,在隨後那短短數字的碰撞之下驟然碎成粉末,每一顆粉末都如尖銳的冰凌毫不留情地散入血液,竟帶來錐心刺骨的痛感。

  夜天湛站在原地看著卿塵眼中的決絕,臉色一分分變得鐵青,終於自齒間擲出數字:「讓他們走!」

  卿塵聞言渾身一鬆,她賭贏了!然而心中沒有絲毫的高興,她用以一搏的所有籌碼都是夜天湛給的,她賭上了他對她的所有,也用自己的全勝贏了他的所有。

  「殿下!」鞏思呈等尚欲挽回局面,各自想說的話卻都被夜天湛一聲「放行」壓了回去。

  南宮競等人立刻率軍馳出轅門,塵雪滾滾的夜色下卿塵手中劍刃的冷光輕微閃動,她怔怔地看著夜天湛,夜天湛亦立在不遠處,幽深的眼底全是她握劍在前的影子。

  三萬兵馬漸要沒入遠處深夜,卿塵顫聲對夜天湛道:「……多謝。」言罷反手一鞭,雲騁快如輕光,向援軍方向疾馳追去,遺下身後黑夜茫茫。

  煙塵盡落,滿眼滿心,一人一馬即將消失的時候,夜天湛緩緩閉上雙眼,那抹白色的身影卻越發變的清晰,深深地印入了他眼前的黑暗中。

  夜天湛平復了一下情緒,睜開眼睛掃視了一周,片言不發,轉身離去。鞏思呈和邵休兵等人疾步跟上。

  待入了帥帳,夜天湛停步帳中,他背對著眾人,披風垂覆身後紋絲不動,冷冷淡淡,極盡疏離。

  身後幾人對視一眼,心中忐忑。他們深知夜天湛的脾氣,平日有何行差言錯,最多不過當面幾句訓責,若真正怒極了反不見動靜。他這麼久不說話,那是多少年沒有的事,一時間無人敢出一言,都垂首立著。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夜天湛以一種平靜到冷然的語調說道:「你們都聽清楚了,凌王可以死在任何人手裡,包括我的劍下,但絕不能死在突厥人手中。」他緩緩轉身:「你們這是誤國!」

  如此簡單一句話,聽在眾人耳中已是極重的斥責,自鞏思呈而下無不在心頭驚起一陣惶恐。夜天湛見他們僵立著,淡淡「哼」了一聲:「怎麼,都站在這兒等什麼?難道現在該怎麼做還要我教你們?」

  鐘定方醒悟的快,立刻暗中一拖邵休兵,跪下領命:「末將等這就去安排!」

  三人尚未退出帥帳,卻聽夜天湛突然道:「慢著,還有一句話你們記住,我只說一遍——你們的主子是夜氏皇族。」

  此言一出,鞏思呈瞳孔微微收緊,話的後半句夜天湛沒有說出來,但其中警告已再清楚不過——你們的主子是夜氏皇族,不是殷家。

  夜天湛淡聲對他道:「鞏先生,玄甲軍派回來的人,你也應該知道怎麼處置,速去辦吧,免留後患。」

  此時鞏思呈著實有些摸不透夜天湛心中究竟如何打算,事到如今,不便多言,只得躬了躬身,也退出了帥帳。

  眾人走後,夜天湛強壓著的怒氣再難抑制,唇角那抹輕緩的笑容瞬間拉下。他冷顏看著前方,手中下意識地握住案前什麼東西,只聽「乒」的一聲,一隻雪色玉盞便在他手底碎成了數片,鮮血立刻隨著殘片滴落,他卻渾然不覺。

  「湛哥哥!」

  突如其來的叫聲讓夜天湛一驚,才記起殷采倩一直在內帳等他回來。

  殷采倩急忙上前看他的手,想說什麼卻又躊躇,半晌,小聲問道:「湛哥哥,你會殺了鞏先生嗎?」

  夜天湛微怔:「我為何要殺鞏先生?」

  殷采倩拿絹帕替他裹著手:「你方才進帳時,看鞏先生的眼神太可怕了,鞏先生今晚做的是不對,但也是為你好。」

  「嚇著你了?」夜天湛微微一笑:「鞏先生沒做錯,我何必要他性命?」

  殷采倩卻愣住:「鞏先生沒做錯?那……難道是我錯了?」

  夜天湛溫言道:「你也沒錯,我還要謝謝你,否則,她不知會鬧出什麼事來。」他極輕微地歎了口氣,掌心的疼痛此時絲絲傳入了心間,逐漸化做浸透心神的疲憊。

  殷采倩微蹙著眉,神情間有些迷惑:「湛哥哥,你在說什麼?鞏先生沒錯,我也沒錯,你說的話我越來越聽不懂了。」

  夜天湛眸心的光澤微微斂了下去,淡淡道:「此事你不要再管,凡事不只有單純的對錯,對的事也有不能做的,錯的事有時卻必須做,你以後就會明白。」

  殷采倩想了想,問道:「這就奇怪了,那你告訴我什麼事對卻不能做,錯卻必須做?」

  夜天湛微微搖頭:「我沒法子告訴你,你不知道這些或許也不是件壞事。」

  殷采倩看著他,低聲道:「湛哥哥,你怎麼和以前不一樣了,我……有些怕你。」

  夜天湛沉默了一會兒,唇角浮現出往日溫潤的笑,難得殷采倩還會直言怕他。他溺愛地拍了拍殷采倩的肩頭:「你從天都到這裡來,不也慢慢變得和以前不同了嗎?若一直那麼調皮搗亂,我倒是還要怕你呢。」

  殷采倩聽他語氣中略微輕鬆起來,說話間的疼愛似與兒時一般無二,她不由得抬頭對他一笑。夜天湛望著她明妍的笑容,心底卻無法避免的掠過陰霾。

  方纔他斷然處死兩名侍衛統領,卻不僅僅是因延誤軍情的罪,殷家連跟隨他多年的人也能指使,今後還有什麼事情不能做?外戚,閥門,他要用,也要防啊!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21 PM

34、百丈原前百丈冰

  雲騁速度極快,不過片刻,卿塵已趕上前面軍隊。南宮競道:「王妃,若全速行軍,大概天亮前能找到殿下他們。」

  卿塵卻下令停止前進,略作思索,說道:「南宮將軍,我們在這裡分頭行事,你帶一半人馬去雁涼。」

  「去雁涼?」

  「對,給你一萬五千人,兩個時辰,不惜一切代價攻下雁涼城。」

  南宮競隨即明白,即便加上玄甲軍,他們這幾萬人面對突厥大軍也無異是以卵擊石。雁涼雖是北疆小城,但可以做為屏障,只要玄甲軍尚未全軍覆沒,兩面會合後退守雁涼,無論如何也能多抵擋一陣。

  南宮競翻身下馬,撫劍而跪:「末將遵命!定在天亮前攻下雁涼!」卿塵心中微微一震,南宮競對她行的是軍禮,這便是立下了軍令狀。

  兩路人馬分道揚鑣,卿塵他們一路疾馳北行。月色漸淡,天空緩緩呈現出一種暗青色,昭示著黎明即將到來。沿途路過一座邊城,所過之處斷瓦殘垣荒蕪滿目,顯然是曾歷戰火,幾乎已經廢棄,想必原本居住在此的百姓不是喪命亂戰便是背井離鄉。

  殘風蕭蕭,枯草敗雪,每一次權力的碰撞,無論孰勝孰敗,百姓皆苦。

  穿過此城,卿塵驟然一愣,眼前是一個三岔路口,分別通往不同的方向。夏步鋒在身旁急躁地罵了一聲,問道:「王妃,走哪邊?」

  卿塵修眉深鎖,這次冥衣樓隨行的部屬倒都熟悉北疆地形,但冥執帶他們盡數跟隨夜天凌,此時竟一個也不在身邊,而玄甲軍派回來的人早已生死不明,他們如何能找到玄甲軍所在?她之前曾推斷,玄甲軍定是在離開漠陽轉攻雁涼的途中遭遇突厥大軍,那最大的可能便是兩郡之間的百丈原,但眼前哪條路能通往那裡?她緊抿的嘴唇透露著焦慮,扭頭看往衛長征和史仲侯等人:「你們有誰清楚去百丈原的路?」

  幾人都有些猶豫,史仲侯想了想,馬鞭前指:「若是百丈原,或許該走這邊。」

  卿塵看著前路,不知為何卻有些遲疑:「有幾分把握?」

  史仲侯道:「我也只是按方向猜測。」

  夏步鋒道:「總不能待在這裡不走!」

  卿塵微一咬牙:「好,就走這邊!」提韁帶馬方要前行,雲騁忽然驚嘶一聲揚蹄立起,冷不妨有個人影撲在前面。

  卿塵吃了一驚,衛長征喝道:「什麼人!」藉著微薄的天光,卿塵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正攔在她馬前,這人剛剛靠在半截傾頹的城牆邊上,眾人急著趕路,竟都沒看到他。

  那乞丐像是要攔卿塵的去路,伸手欲拽她馬韁,嘴中「嗚嗚」亂喊,卻原來是個啞巴,根本說不出話。

  卿塵在他抬頭時仔細一看,心下駭然。這人面目極為醜陋,整個頭臉幾乎全是疤痕,像是曾被一桶滾油自頂澆下,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一隻眼睛已然失明,另一隻半睜著直直看著她,不停地搖頭擺手。

  衛長征護在卿塵身旁,叱道:「大膽!竟敢驚擾王妃!」便欲揚鞭清路。

  卿塵見那乞丐總是搖手指向路口,心中一動:「長征,別傷他!」她問那乞丐:「你可是有話要跟我說?」

  那乞丐一邊點頭,一邊再指著先前他們要走的路,繼而又指另一條路。

  卿塵問道:「你是這城中百姓嗎?是不是認得去百丈原的路?」

  那乞丐急忙點頭,口中「嗚喔」不清,一直指另外的路。

  卿塵再問:「難道那邊才通往百丈原?」

  那乞丐拚命點頭,夏步鋒不耐煩地道:「從哪裡冒出個乞丐?王妃莫要和他囉嗦路,趕路要緊!」

  史仲侯亦道:「此人舉止怪異,恐不可信,王妃慎重。」

  卿塵心中極難下決斷,只覺這乞丐出現的離奇。此時那乞丐突然往前走了幾步,面對著衛長征做了個手勢,衛長征尚未有反應,卿塵卻目露詫異。

  這個手勢她曾經見夜天凌做過,那是夜天凌少年時在軍中用過的一個暗記,早已多年棄之不用,唯有自少跟隨他諸如衛長征這樣的人才知道,就連夏步鋒、史仲侯等亦不曾見過。卿塵閒時總喜歡央夜天凌講些他在軍中的鎖事,因覺得好玩,便將這手勢學了來。

  這時她無法確定之前的路是否正確,也無法分辨這乞丐是否可信,唯有一種直覺盤繞在心底——當理智和實際不能給予幫助的時候,所餘的唯有直覺,那種天生的獨屬女人的直覺。

  那乞丐望著卿塵的一隻獨目中似透露出與其身份相異的光芒,卿塵靜了靜心,沉聲問道:「你是否能帶我們從最近的路去百丈原?」

  那乞丐一面點頭,對著卿塵單膝跪下,卿塵這時注意到,雖一條腿行動不便,他行的卻是一個標準的軍禮。

  衛長征見了那個手勢,心中正驚詫,只在打量那乞丐。夏步鋒是個直腸子,一時想不了那麼多,倆人都等卿塵示下,唯有史仲侯皺眉道:「王妃,此時豈可相信這個來歷不明的乞丐?萬一誤了大事如何是好?」

  「我相信的是我自己。」卿塵抬頭道,朦朧的天光之下北方有一顆星極亮的耀於天際,在她沉著的眼底映出奪目的清澈一閃而過,彷彿劃破暗夜深寂,乍現明光,「給他一匹馬。」她吩咐下去,身後立刻有士兵勻了馬出來,那乞丐似是極激動,竟對卿塵深深磕了個頭,吃力地翻上馬背。

  卿塵冷眼看去,他在馬上的姿勢帶著曾經嚴格訓練的痕跡,這些蛛絲馬跡都不曾漏過她的眼睛。她無視隨行諸人懷疑的神情,下令前行。

  那乞丐帶他們沿左邊那條路往南,再岔入山中,走得儘是平常不易發現的山路。約過了小半個時辰進入一道山谷,剛剛穿過山谷,眾人便聽到模糊卻又噪雜的人馬廝殺、刀槍交擊的聲音,似乎已距離不遠,不由都是一喜。

  那乞丐回身示意他們快走,率先奔上一道低丘,山陵起伏的百丈原立刻出現在面前。

  將明還暗的天色下,百丈原上儘是突厥騎兵,密密麻麻的大軍前赴後繼,不斷向西北方為數不多的一批玄甲戰士發起進攻。

  卿塵乍見玄甲軍,一時無法看清,急問衛長征:「見到殿下了嗎?」未等得到回答,她復又驚喜:「他在陣中!」

  突厥大軍的包圍下,玄甲軍雖佔劣勢,卻陣形穩固,分佔六方,正是當初左原孫在朝陽川大敗柯南緒時所用的六花陣。

  數千玄甲戰士在突厥大軍之中飄忽不定,勢如回雪,恰似一個鋒銳的漩渦將靠近的突厥軍隊席捲粉碎,時而前突後擊,刺透重圍,時而舒捲開闔,渾無破綻,殺的四周突厥士兵七零八落,人仰馬翻,突厥人數雖眾,卻一時也奈何不得他們。

  玄甲軍中能將此陣運用得如此出神入化之人,除夜天凌外不作他想。卿塵大喜過望,迅速看清百丈原上形勢,回身道:「夏將軍,你帶六千人自正東與突厥交鋒,一旦衝亂敵軍陣腳即刻往西北方撤退,切記不要戀戰,不可硬拚。」她怕夏步鋒一個不甚反而自陷重圍,特地加以囑咐。

  夏步鋒領命:「王妃放心,我曉得利害。」言罷率兵而去。

  卿塵再對衛長征道:「你可記得左先生所說的六花陣?」

  衛長征近日跟隨卿塵身邊,左原孫所傳的陣法卿塵常常與他演練,「末將記得!」

  卿塵道:「好,你也率六千人,兵取西方,以此陣之水象青鋒陣勢突入敵軍,與玄甲軍會合後一同退往雁涼!」

  「末將遵命!」衛長征帶馬轉身,忽然又猶豫:「王妃你這兒……」

  卿塵修眉一挑:「還不快去!南宮競若攻下雁涼,必然會來接應,告訴殿下我們在雁涼見!」

  衛長征不敢抗命,長鞭一振,六千人馬急速馳向百丈原。

  卿塵對史仲侯道:「史將軍,命剩下的人就地砍伐樹枝縛在馬尾上,我們沿高丘往西急行。」

  史仲侯眼中一亮:「王妃是要用惑敵之計?」

  卿塵微微笑道:「對,突厥人若誤以為援軍大隊已殺至,必心存顧忌,如此我們就有機可乘。」

  史仲侯親自帶人去佈置,卿塵見那乞丐自到了此處後便呆呆得看著百丈原前的大軍,此時一側頭,疤痕猙獰的臉上卻顯露出不能抑制的激動。她柔聲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可是以前便認識四殿下?我是他的妻子,你今天幫了玄甲軍的大忙,我先替他謝謝你。」

  那乞丐滾下馬背,俯身在地,只是苦不能言,抬起頭來,看向卿塵的殘目中已隱有濁淚。

  玄甲軍與突厥大軍抗衡至此,雖一路借助各方地勢巧妙周旋,未呈敗象,但面對突厥漫山遍野的攻勢已是人馬疲憊,僅憑陣勢精妙苦苦支撐,一邊拚死血戰,一邊設法離開百丈原這樣開闊的平原,往西北方突圍。

  突厥大軍稍做整頓,又一輪攻勢接踵而來。

  夜天凌看著一同征戰多年的將士逐漸在身邊倒下,刀劍飛寒,血染戰袍,他此時心中唯有一個念頭,定要將這些兄弟們活著帶出百丈原。

  劍氣襲人,勢如驚電,他手中長劍所到之處幻起層層光影,橫空出世,碎金裂石,亂軍之中似有急雨寒光縱橫飛瀉,突厥士兵無一人堪為一合之將,擋者披靡。

  一道奪目的冷光之下,身前的突厥士兵喉間濺血,頹然倒地。劍如流星,斜掠偏鋒,一篷血雨飛落,再斬一敵。

  十一在夜天凌身後,一桿銀槍出神入化,如飛龍穿雲,長蛟出海,所到之處敵軍跌撞拋飛,便似憑空劃出完美的圓弧,近者斃命。他挑飛一敵,忽然覺得身前壓力一鬆,東方敵人似乎陣腳大亂,緊接著西方撕殺聲起,敵後有軍隊破陣而入,兵鋒迅猛,疾速往這邊殺來。

  長槍勁抖洞穿雙人,十一長聲笑道:「四哥,九百七十三!」

  援軍殺至!玄甲軍中精神大振!「殺出敵陣再算不遲!」夜天凌回他一句,反手替他劈飛身旁一個敵人,振劍長嘯。玄甲軍兵走龍蟠,瞬間變做突擊陣型,且戰且行,不多會兒便與西方援軍會合一處。

  雙陣合一,威力大增,突厥大軍雖悍猛卻也一時難敵。

  玄甲軍如虎添翼,衝殺敵陣鋒芒難擋,不過瞬息功夫,便在突厥大軍中殺出一條血路,如潛龍出淵,沖天凌雲,頓時逸出重圍。

  突厥大軍方欲堵截,西邊山坡的密林處揚起滾滾煙塵,蹄聲震地,似有千軍萬馬遠遠馳來,聲勢驚人。

  突厥人驟然摸不清援軍情勢,不敢冒進,過得一會兒卻未見天朝兵馬,方才察知有異,立時調集所有兵力,全力追擊。

  此時夏步鋒所率人馬也已殺至。夜天凌何等人物,一朝脫困,豈會再容敵軍重布羅網。戰機千變,唯在一瞬,玄甲軍虎歸山林,龍入大海,縱千軍在前也再難阻擋。

  百丈原離雁涼只有二十餘里路程,半路南宮競增援的一萬兵馬趕至,他們已於半個時辰前攻下雁涼。原本的劣勢豁然逆轉,三方會合進入雁涼城,城門緩緩閉合,突厥大軍隨後追到,已被阻在城外。

  破局而出,重圍脫困,真正是快意人心!

  玄甲軍戰士寒衣浴血,飛馬揚塵,齊聲揮劍高呼,雁涼城中一片豪氣干雲!

  南宮競、衛長征、夏步鋒翻身下馬,跪至夜天凌身前,南宮競叫了聲:「殿下!」聲音中隱含著一絲激動:「末將等來遲!」

  夜天凌見雁涼城中早已佈防得當,各處嚴謹有度,點頭讚道:「做得好!」

  十一站在他身邊,銀槍隨意搭於肩頭,一身戰袍血跡斑斑,也不知是他的血還是敵人的血,臉上卻笑得瀟灑無比,英氣逼人。他朗聲對夜天凌道:「四哥,我比你先殺過一千突厥人,這次你可輸了我一陣!」

  夜天凌唇角一挑,劍眉微揚:「讓你一次又何妨?」他雖和十一說笑,心中卻不知為何總有些異樣的感覺,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妥,卻偏偏又說不出來。

  他回頭審視追隨他的諸將士,這次雖是玄甲軍從未遭逢的一次重創,損傷近乎過半,但戰士們立馬橫劍,豪情飛揚,此時依舊隊列整齊,並不見鬆弛下來的頹廢。他隨即吩咐唐初,清點傷亡人數,迅速就地休整。

  此時卻聽夏步鋒在旁對南宮競道:「你們都殺得痛快,王妃卻單命我不准硬拚,當真是不解氣!」

  夜天凌心頭忽地一動,轉身問道:「王妃也來了嗎?她人在何處?」

  夏步鋒愣住,看向衛長征,衛長征怔了怔,又看南宮競,南宮競見狀道:「王妃不是和你們在一起嗎?」

  衛長征愕然:「王妃和史將軍一路,說是先與你會合再到雁涼,你難道沒有遇到他們?」

  一種莫名的沉落感襲過夜天凌心底,他蹙眉道:「他們多少人?」

  衛長征道:「只有……不足三千。」

  夜天凌本還以為卿塵是和天朝大軍在一起,聞言臉色陡然一變:「不足三千!」

  十一亦吃了一驚:「他們現在何處?」

  此話卻無人作答。眾人都從方纔的輕鬆中驚醒過來,冥執更是一把抓住衛長征衣領質問:「我帶兄弟們跟隨殿下,不是說了讓你保護好王妃嗎?怎麼現在不見了人!」

  當時情況緊急,衛長征奉命離開卿塵身邊是迫不得已,現在心中懊悔至極:「殿下……我……」

  夜天凌眸底儘是驚怒,不及多言,返身便撈馬韁,十一及時阻止他:「四哥!你去哪兒?」

  夜天凌被他一攔,心中驀然冷靜下來,立在風馳之前片刻,狠狠地將馬韁一摔,一時沉默。大軍未至,突厥重兵壓城,雙方兵力懸殊,此時雁涼城單是防守已然吃力,遑論其他。

  十一道:「四哥先別著急,史仲侯身經百戰,不是魯莽之人,他必不會帶三千人去和敵人衝突。卿塵既和他在一起,未必會出什麼事。」

  夜天凌一時關心則亂,此刻強自壓下心中莫名的焦躁,沉聲吩咐:「長征,你同冥執帶身手好的兄弟們設法暗中出城,給你們兩個時辰,務必找到王妃他們人在何處!」

  突厥大軍因尚未摸清雁涼城中情況,只是屯兵圍城,暫時未曾發起進攻。

  夜天凌與十一登上城頭。長天萬里,烏雲欲墜,破曙的天光壓抑在陰雲之後,力不從心地透露出些許亮色,放眼望去,平原上儘是密密陣列的突厥鐵騎,黑壓壓旌旗遍野。

  虞夙同東突厥始羅可汗、西突厥射護可汗一同親臨陣前,正遙遙指點雁涼,商討該如何行事。

  此時的雁涼城看起來防守鬆懈,似乎唾手可得,但突厥與虞夙卻都對夜天凌顧慮甚深,一時間不敢貪功冒進。

  夜天凌冷眼看著突厥大軍,神情倨傲,長風揚起玄色披風襯得他身形清拔如劍,不動聲色的冷然中,隱約散發出一種攝人的殺氣。他與眼前幾人並非第一次交鋒,深知對方稟性,此時故意示弱,反虛為實,算準了他們不趕輕易發起進攻,從容佈置。但虞夙竟能將分裂多年的東、西突厥籠絡一處,借得大軍,卻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或是許了突厥什麼條件,想至此處,夜天凌深邃的眼中掠過一道無聲的鋒芒。

  十一俊朗眉眼亦透出幾分凝重,卻出言寬慰道:「四哥且先寬心,卿塵是個聰明人,當知如何自保。」話雖如此說,心裡總惴惴不安,倘真有萬一,後果不堪設想。

  「她是糊塗!」夜天凌聲音一時帶著絲怒意:「竟敢如此冒險,她若有意外,我……」一句話斷在眼前,她若有意外,只要一想,那份沉如淵海的冷靜便蕩然無存,再說什麼也無益。

  夜天凌微抿的唇角泛著冷凝,眼前三十萬勁敵如若無物,然心底卻波濤洶湧。

  一個多時辰過去,幾個隨衛長征出城的侍衛先行回城,幾人匆匆趕至夜天凌身後,互相看了看,躊躇不言。

  夜天凌回頭看去,十一問道:「怎樣了?可找到他們?」

  其中一人顫聲道:「回殿下,屬下等探查清楚,王妃……被擄到突厥軍中去了!」

  一句話不啻晴天霹靂裂破長空,夜天凌渾身一震,厲聲喝問:「你說什麼!」

  身前侍衛驚得跪了一地,「王妃……王妃與史將軍遇上了東突厥統達王爺,被擄到突厥軍中去了。」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21 PM

35、滿目山河空念遠

  二十餘年,發怒也是有過,十一卻從未見到四哥如此聲色俱厲的模樣。

  整個雁涼城似乎在那一剎那陷入了令人戰慄的死寂,躁動的戰場中心瀰漫出絕對的安靜。夜天凌緊握成拳的手竟在微微顫抖,有猩紅的血浸出鎧甲,沿著他手背滴下,是用力過猛迸裂了臂上一道傷口,他卻渾然不覺。

  「四哥……」十一試探著叫了一聲。

  夜天凌聞如未聞,過了良久,他將目光轉向了城外陣列的敵軍,緩緩問道:「除此之外,還有何消息?」他聲音中的沉冷似帶著一種壓迫力,逐漸的散佈開來,眸底幽深,如噬人的黑夜。

  侍衛答道:「我們一得到消息,便奉衛統領之命護送幾個倖存的弟兄回城稟報,並不知道現在的情形。」

  「他們人呢?」

  「衛統領他們設法潛入了突厥軍中。」

  夜天凌再不說話,方要揮手譴退侍衛,有個人自兩個玄甲戰士的攙扶下掙扎滾落在他身前,悶哼了一聲後便再也動彈不得,半邊身子鮮血淋漓,只是喉間發出嘶啞的聲音,艱難喘息。

  「什麼人?」夜天凌俯身看時,饒是他的定力,見到那人滿臉血污和疤痕的猙獰模樣也吃了一驚。

  一名戰士答道:「這乞丐先前帶我們抄近路到了百丈原,幫了大忙。但他身受重傷,王妃吩咐我們趁敵軍主力被吸引時設法離開,無論如何也要將他送至雁涼城。」

  那乞丐躺在夜天凌腳邊,一隻眼睛死命睜著,叫人感覺有無數話想說卻又苦不能言。他彷彿凝聚了全身的力量,彎曲食指吃力的點地,緩緩的三下,似在對夜天凌叩首行禮,夜天凌掠起披風在他身旁蹲下:「你是何人?」

  那乞丐緊緊盯著夜天凌,他的一個僵硬的手勢落在夜天凌眼中,夜天凌驀地一愣,目光犀銳掃過他眼底,片刻沉思之後,忽而問道:「你是……遲戍?」

  聽到這話,那乞丐原本毫無生氣的眼中驟然亮起一層微光,伴著粗重而急促的呼吸,他幾乎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這叫眾人都甚為意外,身邊正扶他的一個玄甲戰士吃驚道:「叛投突厥的遲戍?」

  「不得胡言!」夜天凌冷聲喝止:「無論何人叛我,遲戍絕不會,他不可能投靠突厥!」

  聽到此話,遲戍身子顫抖,一顆渾濁的眼淚自他殘廢的眼中滑落,衝開污穢的泥血,洗出一道清白的痕跡。

  夜天凌幾乎無法相信眼前這奄奄一息之人便是自幼追隨他出生入死的大將,痛心問道:「究竟發生何事?是誰下此狠手,將你折磨成這樣?」

  遲戍的呼吸越來越急,卻越來越弱,他胸前挨得一刀已然致命,此時便是便是大羅金仙也回天乏術。他說不出話,只看著夜天凌,手底拼著殘存的力量,一點點在地上劃出扭曲的字跡:小……心……

  待寫到第三個字,只寫了一道歪曲的「一」,他忽然渾身一顫,手指無力地鬆弛下來,就此停在那裡,大睜著眼睛,再也不動。

  一隻殘目,飽含不甘與憤恨,定格在夜天凌面前,夜天凌慢慢伸手,將他難以瞑合的眼睛拂上,起身說道:「將他厚葬。」

  陰雲壓頂,不時絲絲墜下冷雨,眼見天氣越發惡劣。

  城外飛箭如雨,戰車隆隆,突厥大軍終於向雁涼城發起進攻。

  風中瀰漫著殺戮的氣息,戰場之上從來不見遲疑或悲憫,血的炙熱與鐵的冰冷,在交錯的瞬間翻覆生死,渲染大地。

  弱者亡,強者存,這一刻的廝殺中無比清晰。

  玄甲戰士輪番死守,以一當百,如同一道銅牆鐵壁幾番重挫敵軍。對方損兵折將,卻並未因此放棄攻城,一時間戰況極為慘烈。

  衛長征與冥執冒死潛入突厥軍中,終於探明卿塵與史仲侯都被囚禁在統達的大營。因有重兵把守無法靠近,他們只得設法回到雁涼,再議對策。

  夜天凌問清詳情,立即吩咐:「傳我軍令,神機營所有人即刻撤下各處防守,休整待命。」

  十一上前道:「四哥,讓我去。」

  夜天凌看他一眼,並不同意:「不行。」

  十一道:「一旦不見了你人,突厥便會知道我們襲營救人,他們現在多方顧忌都是攝於你在,你若一走,雁涼誰人能夠鎮守?卿塵要救,雁涼也要守,最好是你能設法吸引大軍的注意力,我帶神機營救人。」

  夜天凌略一沉思,眉心微鎖,稍後道:「不管誰去,也要等到入夜方能行事。」

  卿塵多在敵人手中一刻,便多一分危險,十一心中亦是憂急,但此時唯有耐心等待最有利的時機。城下突厥軍隊再次受挫,整兵暫時後退,十一道:「只怕他們攻城不下,以卿塵性命相要挾,到時候便難辦了。」

  夜天凌何嘗不曾想到此處,眸底深色更濃,凌亂冷雨打上盔甲,透身冰涼。

  此番敵軍後退,卻不像先前幾次稍作整頓後輪番攻城,竟然久無動靜。過了些時候,突厥軍中戰鼓再響,遙遙望去,千百軍陣數萬鐵騎,於城外密密佈列。

  始羅可汗等來到陣前,幾名士兵將一個女子押上戰車,以繩索縛於長柱之上,十一面色一凜:「四哥,是卿塵!」

  那女子散亂的髮絲如同一副墨黑色的長緞,被風吹得紛飛飄零,遮住模糊的容顏,纖弱的身影在一襲白衣中更顯單薄,似乎搖搖欲墜。灰暗的天穹下這抹蒼白的顏色如一道生刺的鋼鞭,狠狠抽上夜天凌心頭。唇角鋒冷一刃隱著心中急痛萬分,夜天凌冷眼看著統達縱馬出陣,向雁涼城喊話,其意不言而喻,自是要逼他開城投降。

  統達此次有人質在手,十分囂張,策馬在陣前洋洋得意,卻忽然見城頭之上夜天凌手中挽起金弓,引弦搭箭,弓如滿月,箭光一閃,遙指此處。

  統達雖自恃夜天凌有所顧忌不敢輕舉妄動,但那弓箭的鋒銳似針芒在背如影隨形,凜然一股殺氣隔著飄飛的雨霧兜頭而來,令他不由自主地勒馬後退了幾步。他對夜天凌的箭術畏懼甚深,慌忙喝令左右護衛。盾牌手上前密密列成一排,夜天凌卻並未發箭。統達避於鐵盾之後,心頭惱怒,索性拔劍指向戰車上的女子:「夜天凌,你若再頑抗下去,便等著給你的王妃收屍!」

  那女子被統達的劍尖指在喉間,淒然喊道:「殿下!救我……」

  呼救聲惻然,似乎還未及傳到城頭便在急風中四散消失。夜天凌眼底冷茫驟盛,長箭倏地對準了戰車上女子的心口。

  十一大驚失色,一把攔住:「四哥!你要幹什麼!」

  夜天凌手中弓箭穩定而有力,緊緊鎖定那女子,冷聲道:「她不是卿塵。」

  十一回頭看了一眼,急道:「你怎能如此肯定?」

  夜天凌斷然道:「絕對不是。」

  話音甫落,金弓微微一震,避開十一的阻攔。一道利光嘯聲凌厲,似將天地間的雨霧都吸入四周,帶得烏雲翻湧,直墜而去。那女子的呼救聲未再出口,便斷於血濺三尺之中。

  夜天凌連珠箭發,箭箭不離統達。統達仗著四周鐵盾保護,幾乎是連滾帶爬的退回中軍,狼狽至極。突厥怎也未料到如此情形,軍前嘩然大亂,而雁涼城中的將士們卻陷入了一片不能置信的沉默。

  急風狂肆,唯有城頭戰旗獵獵作響。夜天凌凝視前方,神情清冷如霜。

  半晌之後,冥執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是冥衣樓的人,終究與其他將士不同,只道卿塵已喪命在夜天凌箭下,急怒之下,衝上前去責問:「即便同他們硬碰硬也未必救不出鳳主!你為何要這麼做!」

  夜天凌單手一揮便將冥執震開數步,「我說過她不是卿塵。」

  衛長征見狀忙將冥執攔著,冥執被衛長征阻擋,吼了一句:「她若是呢!」

  夜天凌微微仰頭,陰暗的蒼穹下風雨蕭蕭,洗出他輪廓堅冷,他淡淡說道:「若是,她生我生,她死我死。」

  夜天凌長箭射出的剎那,一抹清淡的微笑勾起在卿塵唇邊。

  微雨撲面,長風吹得衣衫飄搖,那道箭光耀目清晰,四周萬馬千軍的聲息皆退卻,她的笑寧靜如玉。

  「不想夜天凌連自己的王妃都下得了手,都說他生性涼薄,冷面無情,果然傳言非虛。我本以為你與別人不同,現在看來也並無區別。」身後說話的人似是頗含感慨,平原一側不高的山崖上,十餘名士兵散佈在不遠處,卿塵便立在山崖之前,回身看了說話的人一眼,淡淡道:「你小看我們夫妻了。」

  她身後之人腰佩寬刀,一身突厥將軍服飾,黑髮攏於腦後露出寬闊的前額和一雙略帶野性的眼睛,裝扮雖截然不同,卻正是那日曾在橫嶺與夜天凌交手的那個異族人,這時聽了卿塵的話問道:「哦?此話怎講?」

  卿塵舉目遙望雁涼城,那個熟悉的身影在濛濛風雨下依稀可見,修挺如山。目所能及的距離卻如隔千山重嶺,她的心似被一根細絲緊緊的牽著,那一端連著他。

  「你們以為讓別人換上我的衣服,裝作我的模樣便是凌王妃了嗎?真正的凌王妃縱使利劍加身,也絕不會在兩軍對壘的陣前求他放棄數萬名將士的安危來換取性命。我若如此,便不配是他的妻子,他若屈服於你們,也不配做我的丈夫。」

  那人神情微有愣愕,隨即再道:「若真被押上陣前,那你又如何?」

  卿塵唇角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笑:「你不會那麼做。」

  那人道:「你敢如此肯定?」

  卿塵靜靜注視他:「我現在身陷敵營,與其說是在百丈原遭遇了統達的軍隊,不如說是因你用兵出奇,截斷了我回雁涼的唯一退路。統達在營中對我心存不軌,你便設法令他打消念頭。他們想以我為要挾,你便尋理由令他們用別人代替。你這樣做,必然是要從我身上得到更大的益處,在此之前,豈會要我輕易送命?你想要什麼,不妨現在說出來也罷。」

  那人道:「兩軍對敵,我還能要什麼?」

  「不,」卿塵搖頭道:「你並不想攻克雁涼,亦並非想要他的性命。」

  那人眼底精光微微一盛:「願聞其詳。」

  卿塵垂眸思量,她已經暗中琢磨這人很久,心中早存了若許疑問:「你在突厥國中雖身居高位,深受統達的重用,可一旦不必在統達面前做戲,你眼神中根本便是另外一個人。你在營中所說的那些對策,包括令人代替我去陣前,看似處處幫著突厥,實際上模稜兩可,你不過是在利用統達。」她看向不遠處的那些士兵,「而且,你對手下的突厥士兵極為殘忍,絲毫不將他們的性命放在眼中,唯有這幾個人能得你另眼相看,你究竟是什麼人,意欲何為?現在可以不必遮掩了。」

  那人哈哈笑道:「王妃果然心思細密。你如今命懸我手,若能猜出我的身份,便算有資格和我談條件。否則,你只能聽命於我。」

  卿塵沉默不語,那人等了一會兒,見她始終遲疑,說道:「看來你得遵從我的命令行事了。」

  他剛剛邁步準備離去,卿塵唇間輕輕吐出一個名字:「萬俟朔風。」

  那人倏地轉過身來,眼中利芒迸現:「你怎知道這個名字?」

  卿塵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眼睛,將他震動的神情看得分明,她優美的唇線拉出一道淺淺的月弧:「現在有資格了嗎?」

  萬俟朔風回頭將她審視,手指叩在在刀柄上輕輕作響,忽然朗聲笑道:「不想夜天凌竟有這麼個聰明的王妃,你是如何想到的?」

  卿塵微微一笑:「我們曾在橫嶺山脈相遇,若我沒有猜錯,你是落在了我們後面趕去綠谷埋葬石棺。歸離劍法傳自柔然一族,你的刀法與之相生相剋,顯然同出一宗。那日之後我便曾猜測過你的身份,你此時處處掩飾得天衣無縫,但方纔望著突厥大軍時卻流露出極深的恨意。萬俟是柔然的王姓,你應該是柔然王族的遺脈,我的說法可有道理?」

  萬俟朔風銳利的眼睛微瞇,點頭道:「你能想到這些,省了我不少口舌,那你自然也該想到我需要你做什麼。」

  卿塵眸光落於他的眼底,如清水一痕微浮:「我勸你不要拿我做賭注,他不是個喜歡受人脅迫的人。」

  萬俟朔風道:「喜不喜歡未必由得他選擇。」

  卿塵道:「你可以試試看,但定會後悔就此錯過與他合作的唯一機會。」

  萬俟朔風道:「我與他尚談不到合作,此話未免言之過早。」

  卿塵道:「你想對突厥復仇,復興柔然,就必然已經想過現在誰最有可能助你做到這些。」萬俟朔風神情一動,卿塵看著他:「現在你沒有這個力量,而他有。你可以選擇與他為敵,或者為友。」

  萬俟朔風冷聲笑道:「他是天朝的皇子,連自己的母妃都仇恨的人,憑什麼心甘情願助我柔然復國?」

  卿塵輕歎了口氣:「不會有兒子會真正仇視自己的母親,他身上畢竟流著一半柔然的血脈,柔然永遠是她的母族。」

  萬俟朔風道:「但憑這點兒血脈感情便相助柔然,這話無人會信,你勸我與他聯手,又是作何打算?」

  卿塵抬眸:「至少現在,我不會放過任何自救的機會。而將來,漠北大地歸屬天朝,必要有人統管,柔然對於我們是最好的選擇。」她輕輕一笑:「你要用我來脅迫他,不也正是想借助他的力量嗎?」

  萬俟朔風道:「漠北歸屬天朝,此話未免言之過早。」

  卿塵只笑了笑,也不與他分辯:「以柔然族所餘的力量,根本無力對抗突厥,你竟能隱藏身份,混取突厥右將軍的高位,此等手段我十分佩服。你甘冒奇險,蟄伏於突厥軍中,看來是想打統達的主意。統達此人子不類父,是個十足的草包,你左右他容易,但若想他登上突厥漢位統一漠北則難。即便你做到了,離柔然復國也遙遙無期,這其中即便不出任何意外,亦至少需要三代人的經營。但若我們肯助你,柔然一族重領漠北,不過指日可待,你不妨好好考慮。」

  萬俟朔風濃眉深蹙,似在思量卿塵的話,稍後道:「你說的話,並不代表夜天凌的想法。」

  卿塵道:「如此大事,我即便代他給你絕對的承諾,你也不會輕易相信。我能說的唯有這些,他最終的決定取決於你。」

  萬俟朔風道:「與他合作,我亦要冒同樣的風險。」

  卿塵道:「險中方可求勝。」

  懸崖前一陣急風掃過,揚起秀髮拂面,卿塵一雙鳳眸淡淡地掠向鬢角,絲毫不曾放過萬俟朔風臉上細微的表情。萬俟朔風心機深沉,自不會即刻做出什麼決定,當下不置可否,命人將卿塵押下山崖。

  接近突厥駐軍的山道中,一隊突厥士兵迎面而來,見到萬俟朔風後奔上前來:「將軍,小王爺正派人尋你!」

  萬俟朔風面無表情,點頭道:「前面帶路。」

  走不過多遠,萬俟朔風卻越行越慢。卿塵忽然見他對身側親衛打了個眼色,那幾人幾乎同時一步上前,前面的突厥士兵尚未有所反應,便被一人一刀結果了性命。有人未立時氣絕,捂著冒血的頸部瞪大眼睛,聲音嘶啞地指著萬俟朔風:「你……你……」

  一刃刀光亮起,說話的人已變作一具屍體,一個年紀略大的柔然人對萬俟朔風一躬身:「主上!」

  眼前數人斃命,血染凍土,立刻散佈出一股濃重的腥氣,萬俟朔風絲毫不為所動,卻對卿塵笑道:「我萬俟朔風向來喜歡冒險,今晚入夜,我陪王妃入雁涼城一遊。」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22 PM

36、人生長恨水長東

  冷雨如星,一道漆黑的繩索在薄暮的遮掩下輕輕一晃,悄無聲息地搭上雁涼城頭。

  萬俟朔風手上稍微用力,試了試繩索是否牢靠。絲絲點點的細雨將他的眉眼洗的閃亮,黑衣貼身,勾勒出他充滿力度的身形,微明的光線下看起來如一頭蓄勢待發的豹子。

  卿塵打量四周,此處正是雁涼城一個死角,大軍攻城雖難,但對萬俟朔風來說,帶一個人入城卻並不算什麼。

  「可以了。」萬俟朔風低聲道,轉頭見卿塵凝神看著城頭,便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這麼著急?」

  卿塵收回目光,輕聲道:「他在等我回去。」

  萬俟朔風方要說話,臉上忽然帶出一絲凝重,扭頭往雁涼城中看去,繼而眼底浮起十分明顯的不解。

  卿塵捕捉到他神情的變化,問道:「怎麼了?」

  萬俟朔風蹙眉道:「夜天凌怎麼回事?竟主動引誘突厥大軍攻城。」

  卿塵修眉淡淡一凜,此時隔著若隱若現的細雨已能聽清大戰廝殺的聲音,她心中竟莫名地湧起一種不詳的感覺。她和萬俟朔風突然同時抬頭看向對方,各自的眼神中表明他們想到了同一件事。

  「夜天凌竟為了你鋌而走險,稍有不慎,他將毫無優勢可言。」萬俟朔風單手纏上繩索輕輕一抖,不慌不忙地道。

  卿塵心底焦慮燒灼,臉上卻平靜無波:「你反悔的話,現在還來得及。」

  萬俟朔風哈哈大笑:「你不必用激將法,我說過我向來喜歡冒險,我決定了的事,便無反悔之言。」

  「我並無意激將於你。」卿塵不似與他玩笑:「你若心志不堅,必然連累於他。如果你對此事有絲毫動搖,便現在回頭,否則對雙方都無任何好處。」

  萬俟朔風劍眉高挑,再次重新將她審視:「你倒替他打算得周詳,我若回頭,帶你一起回突厥嗎?」

  卿塵淡淡道:「悉聽尊便。」話未落音,萬俟朔風有力的手臂已經圈上她的腰間,狂肆的笑容近在咫尺:「我將這麼個難得的王妃送還,夜天凌怎麼也該心存感激吧。」說罷卿塵只覺身子一輕,萬俟朔風借了繩索之力,幾個起落便登上雁涼城頭。

  「什麼人!」此處雖僻靜,但亦有將士巡守,萬俟朔風並未刻意隱藏形跡,立刻便被發現。

  兩道長槍破空襲來,萬俟朔風腳踏奇步,身形一動,「鏘!」的一聲刺耳的摩擦,寬刀並不出鞘,看似平淡無奇地穿入兩槍空隙,卻借力打力將凌厲夾擊化解於無形。兩名士兵只覺得有種怪異的真力沿槍而上,長槍幾乎拿捏不穩,大退了幾步方站定,卿塵疾聲喝道:「住手!是我!」

  帶兵的將領藉著微弱的雨色看清竟是凌王妃,大喜過望,趨前拜倒:「王妃!」

  刀槍交鋒與戰馬嘶鳴的聲音此時越發清楚,卿塵急急問道:「四殿下呢?」

  「殿下在前城。」

  卿塵得知夜天凌尚在城中,心裡如重石落地,「快帶我去!」

  半空頻頻有冷箭飆射,陰雨遮斷暮空,不斷沖洗著戰火與血腥,深夜裡濃重的殺伐之氣,舔噬著早已裂痕斑駁的城牆。

  城頭接連不斷地墜落死傷的士兵,巨大的青石被層層鮮血染透,又被急落的雨水洗刷。

  斷劍殘矢,橫屍遍地,突厥人彪悍凶殘,守城將士已然殺紅了眼,有你無我。

  綿綿陰沉的雨幕之中,夜天凌唇角一刃鋒冷半隱半現,刻出難以動搖的沉著。即便這一日斬殺千軍,對戰激烈,他身上戰甲卻似不曾沾染半分血腥,冷冷帶著一種天生的清貴之氣,恰似他眼眸中一波不起的從容。

  腳下城牆每一次震動都代表著一波硬撼交鋒,因是主動出擊,誘敵卻敵都都落在他的掌握中,分毫不亂地按著某種既定的痕跡進行。玄甲軍平日非人的訓練此時發揮出不可思議的韌性,突厥大軍攻守之間處處掣肘,似乎極為被動。

  入夜之前,十一帶神機營五百戰士與冥衣樓此次隨軍而來的兄弟早已分批出城,夜天凌將戰況越牽越雜,幾乎使大半敵軍都捲入混亂中,只要突厥後營有一絲空虛,十一他們便有機可乘。

  居高處□黑的原野盡收眼底,夜天凌目光始終注視著大軍之後。不過多時,透過冷雨紛飛,可以看到戰場遠處突然升騰起一股濃烈的黑煙。他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掠,除了神機營的玄甲火雷,還有什麼能在陰雨中引火作亂?

  腰間佩劍輕輕響動,他無意中側身扭頭,眼角突然捕捉到一個白色的身影。他心中似被一根細絲抽過,驀地轉身。相隔不遠的夜色下,赫然竟是卿塵向這邊跑來。

  夜天凌幾疑自己眼花,片刻愕然後,快步向前趕去。

  「四哥!」卿塵遠遠喊他,待到身前,看清了他的模樣,一時癡在當地,腳下停步不前。

  咫尺相對,瞬間凝注,夜天凌眸心驟然收縮,猛地便伸手將卿塵帶入了懷中。觸手可及的溫軟這般切實,淡淡如水的清香,如此熟悉,懷中的人俯在他身前,隔著微涼的戰甲他能感覺到她輕微的呼吸,急促地起伏。他微微垂眸看去,卿塵抬頭迎上他的目光,這一望似已歷了幾世生死,隔了數度陰陽。

  夜天凌眼中似驚似喜,深邃處原本湧起的佯怒沒入卿塵眸心綻開的欣喜中,居然蕩然無存。

  卿塵顫聲道:「四哥,我回來了。」

  夜天凌手臂越發收緊,他忽然抬頭長笑:「太好了,不想十一弟竟能這麼快救你出來!」

  卿塵聞言詫異,急忙問道:「我沒有見到十一,他做什麼去了?」

  夜天凌眉心一鎖:「十一弟襲營救人,你怎會沒見到他?」

  卿塵眸底驚起駭意:「我根本就沒有在突厥營中!」

  此言一出,夜天凌面色微變,他回頭看往烽煙瀰漫的戰場中心,已知不妙:「不好!十一危險!」他立刻傳令調兵,轉身握住卿塵肩頭:「我需親自增援。」

  卿塵乾脆地道:「雁涼有我。」

  夜天凌深深看她,她一點頭,他轉身舉步。

  此時萬俟朔風突然在旁道:「突厥營中佈置我最為熟悉,可陪殿下走一趟。」

  夜天凌先前便見到他與卿塵一路而來,只是沒有來得及理會,聽到此話,目光掃視過去。萬俟朔風抱拳道:「在下萬俟朔風,先父乃是柔然國六王子,茉蓮公主的同胞兄弟。殿下,有幸再會。」

  卿塵道:「四哥,是他幫我擺脫突厥的。」

  夜天凌乍聽到母妃曾在柔然族的封號,萬俟朔風的身份令他心中微微一震。情勢急迫,無論萬俟朔風是誰,卿塵已肯定了他可信,這便足夠。他亦抬手還了一禮:「如此有勞。」

  城深夜重,冷雨激濺如飛。

  刀光劍影、人吼馬嘶,傳到城頭只是些紛亂交雜的聲音與光影。身在軍中,出入生死,縱泰山崩於面前而目不瞬,縱血濺三尺而心如止水,連天蔽日的殺氣,亦無非平常。

  卿塵抬手扶上城牆,觸手處青石硬冷,冰雨刺骨。她靜靜站在那裡,注視著兩軍交戰,激烈的殺伐在這一隅似乎退回平定,瀰漫開清冷的鎮靜。

  南宮競匆匆步上城頭:「王妃,城中箭矢已全部備好。」

  卿塵點頭道:「一旦他們率軍回城,即刻傾全力以勁矢壓制敵軍,萬勿有失。」

  南宮競躬身道:「末將遵命,王妃……」

  卿塵見他欲言又止,問道:「還有何事?」

  南宮競面帶隱憂:「將士們多已疲憊不堪,一旦城中箭矢用盡,我們恐怕便支撐不了多久。末將斗膽,請王妃勸兩位殿下先行離開。」

  卿塵眸色清透:「你跟了殿下這麼多年,如何說出這樣的話?」她聲音微帶肅穆,令南宮競一時不能答話。她回頭淡淡一笑,「只要撐得過今晚,援軍便也就到了。」

  南宮競道:「援軍是否能到,尚未可知,湛王那裡怎敢說是不是按兵不動?」

  卿塵望著面前無垠的黑夜,黛眉微蹙:「殿下若在北疆有失,天朝將會是何等情況,你可想得到?」

  南宮競摸不清她為何這樣問,只如實答道:「我朝自聖武十五年以來,四境邊疆的擔子幾乎都在殿下一人肩上。如今內患當前,外敵壓境,殿下若有萬一,何人能再擔的起疆國安危?此事天朝上下怕是人人都看得到,末將對這點也從不懷疑。」

  卿塵依舊目視著遙遠而墨黑的天際:「那你認為,湛王比殿下如何?」

  南宮競一愣:「末將不敢妄加評論。」

  卿塵唇角無聲輕抿:「但說無妨。」

  南宮競抬眼向她看過去,略作思忖,答道:「平心而論,湛王之才智手段並不輸於殿下,甚至在朝中聲望,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眾人都看得到的事,他又豈會不知?」卿塵極輕地歎了口氣:「他縱有千番打算,卻絕不是個糊塗誤國之人,其實這一點我也早該想到的。」她恍然記起在軍營前,她用短劍對準自己胸口時夜天湛眼中的撕痛,山崩地裂般席捲了他春水般的笑。那裡面除了突如其來的驚急,還有因她的置疑而激起的怒氣。只是那一刻,無論有多麼瞭解夜天湛,她也不敢孤注一擲,她並不是無所畏懼,她只是一個女人。

  南宮競突然想到現在情勢有所不同,王妃亦在雁涼,湛王或者當真不會袖手旁觀。但這話是不能說的,在他唇邊打了個轉,又落回肚中。

  「湛王會發兵的,突厥雖未必那麼容易讓他增援,但也該到了。」卿塵自遠處收回目光,雨絲染黑了秀髮如縷,一片晶瑩。

  便在此時,眼前突厥軍中忽有一隊人馬殺出,直奔雁涼,其後黑壓壓突厥騎兵銜尾急追。

  馬上有兩人回身出箭,突厥軍中頓時便有數人中箭,紛紛落馬。

  南宮競見狀喝道:「是四殿下和十一殿下!還有史將軍!」

  卿塵上前數步:「弓箭掩護!」

  隨著夜天凌和十一等人越來越近雁涼城,待到一定射程之內,南宮競一聲令下,城頭萬箭齊發,勁矢如雨,突厥追兵縱多,亦被這密集的箭勢阻得一滯。

  此刻早有數條繩索急速墜下城外,夜天凌等趁此空隙棄馬登城。但隨後數十名戰士卻不約而同反身殺入敵陣,以血肉之軀拚死阻下追兵。

  眼前如此良機,突厥其會輕易放棄,一面緊追不捨,一面調集弓箭手,一時間流箭紛飛,勁襲城頭,直取眾人要害。

  夜天凌身如飄羽,半空借力,手中長劍化做一個密不透風的光盾,敵軍冷箭被劍氣紛紛激落,難近其身。

  十一與萬俟朔風、史仲侯、冥執等人緊隨左右,施展身法擋避箭雨,幾個起落便已接近城頭。

  四周利箭疾似飛星,忽聽異響大作,一箭飛來,箭上勁道非凡,迥異尋常箭矢。

  夜天凌手中暴起一團光雨,劍鋒斜掠,擋飛此箭,手臂竟覺一陣微麻。

  一箭過後,勁矢接連而來,箭箭不離夜天凌和十一週身。射箭之人似是認準他倆人,必要取其性命。

  萬俟朔風聽得風聲便知不妙,認出是始羅可汗帳下第一勇士木頦沙。此人武藝箭術都十分厲害,平時即便是他也輕易不去招惹。

  幾人之中當屬冥執輕功最佳,一道黑影疾如輕煙,率先落上城頭,反身便幫身邊士兵拽拉繩索,誰知方一入手,原本緊繃的繩索猛地一鬆,竟被木頦沙當中射斷。

  冥執不能控制地大退了幾步,震驚之下匆忙撲回城頭,只見十一身形急墜,城外潮水般的敵兵湧近,已見刀光凜冽。

  此時夜天凌幾乎與萬俟朔風同時一鬆手,下墜之勢直追十一。

  夜天凌與十一相隔最近,長劍橫空到處,十一凌身一轉,點上劍尖,身子陡然拔起。

  就這稍縱即逝的空隙,半空中亂箭逼身,已近眼前。

  萬俟朔風單手牽著繩索迅速蕩起,刀光急閃,將射向夜天凌的長箭多數擋下,但那最為凌厲的一箭破空而至,帶出急風般的尖嘯,直奔夜天凌心口,卻已避無可避。

  眾人看得分明,卿塵只覺渾身血液瞬間被抽空,眼前天旋地轉:「四哥!」

  千鈞一髮之際,十一原本上掠的身形忽然急速翻落,半空順勢而下,便已擋在夜天凌身前。

  一箭透胸,鮮血飛濺滿襟。

  夜天凌厲喝一聲:「十一弟!」接住十一下墜的身子同時,人已翻上城頭。

  萬俟朔風等陸續落地,卿塵顧不得其他,撲上前來察看十一傷勢,一見之下,心神透涼。

  夜天凌抱十一半靠在懷中,急道:「怎麼樣?」

  觸手處鮮血橫流,卿塵手指不能抑制地顫抖,幾乎答不出話來。

  長箭穿胸而過,正在要害。十一唇角不斷嗆出血來,呼吸急促,戰甲之上已不知是雨還是血,一絲溫熱也無,冷冷淌了一地。

  卿塵反手一把撕裂衣襟,壓著十一的傷口抬頭四處尋找,什麼也沒有,她所知的器械、藥劑,一無所有!

  不是不能救,她知道該怎麼救,卻偏偏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十一的血漫過手掌,染透衣衫,在城頭急雨洗過的青石之上蜿蜒而下,彷彿帶走了鮮活的生命,消失在黑冷的夜中。

  那箭橫在眼前,只要一動便致命。卿塵跪在夜天凌身旁,不停地將手邊唯一能找到的傷藥敷在傷口四周。十一一陣猛烈的咳嗽,勉力抬手制止了她,艱難說道:「別……費勁了……」

  卿塵死咬著嘴唇搖頭,淚水瞬間急如雨下,辟哩啪啦落在十一手上。

  十一看著她淚流滿面的樣子竟輕輕一笑:「我答應……你的……都做到了……你記得也答應過我……」

  卿塵心中痛如刀絞:「我知道,我都記得!十一,你撐住,我想辦法……」

  夜天凌手掌貼在十一背心,將真氣源源不斷的輸入,護住他的心脈。十一似是振作了一下,他臉上始終帶著英氣俊朗的淡笑,抬頭看向夜天凌:「四哥……你……欠我一醉……」

  夜天凌雙目赤紅,點頭表示他知道,卻只覺輸入的真氣如泥牛入海,而十一的呼吸越來越弱。他啞聲道:「別說話……」

  十一果然不再說話,笑著閉上眼睛,身側的手卻緩緩垂下。

  卿塵再從他的身上感覺不到一絲生機,失聲哭道:「十一!我會有辦法的……你別睡過去!」

  然而十一再也沒有回答她。

  夜天凌緊緊將十一護在臂彎,許久一言不發,忽然間仰天長聲悲嘯,震徹雲霄。

  黑如深淵的原野上此時響起驚天動地的喊殺聲,漫山遍野風雨,天邊似有一道滾滾的烏雲掩向突厥大軍,戰火獵獵,席捲大地,冷雨瀟瀟。

  山野疊翠,綠林枝頭陽光透亮如水,湛藍的天空劃過雲影淡淡,瀟灑如男兒清澈的笑。

  清風已無痕。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24 PM

37、重來回首已三秋

  雁涼城白幡如海,一夜冷雨成冰,早已回暖的日子居然又紛紛揚揚落雪滿天。

  飛雪靜謐,飄落人間,原野上連綿數十里的硝煙戰火,血流成河,都被這悄然降臨的白雪無聲覆蓋。廣袤大地白茫茫一片,靜悄悄,連風聲也無,只是無窮無盡的白,寧靜而祥和。

  默默無聲的雪簾,長垂於天地。卿塵輕輕邁入雪中,漠然望著遍佈城中的白幡,蒼白的容顏似比這雪色更淡。

  一戰全勝,天朝援軍殺至,叛首虞夙戰死亂軍之中,突厥兵退四十餘里……這一切似乎都是匆匆一夢,空惹啼笑,

  眼前揮之不去濃稠的血的感覺,糾纏凝滯在胸間,她緩緩抬手壓上心口,仰頭任冷雪落了滿身。

  彈指間,今非昨,人空去,血如花。

  眼前再也不會有人回頭一笑,連萬里陽光都壓下,空茫處,只見雪影連天。

  痛如毒蛇,噬人骨髓,幾乎要用盡全身的力量去抵擋,當厚重的棺木要把十一的笑容永遠遮擋在黑暗中時,她覺得只要那棺蓋不落,十一便不會離開,一切就都是假的。

  只是惡夢,夢總會醒,只要棺蓋不落,十一還在。

  不知是誰將她帶離了靈堂,無盡的昏暗淹來,那一瞬間,是深無邊際的哀傷。

  醒來這一望無際的白,瓊枝瑤林,美奐絕倫,然而有什麼東西永遠失去了,再也尋不回來。

  輕雪散落肩頭,卿塵站了許久,慢慢向前走去,到了離靈堂不遠的地方,卻終究還是停下腳步。眼前的景像似已模糊一片,她黯然垂眸,駐足不前,卻在此時聽到夜天凌的聲音從裡面傳來,「你終於心滿意足了。」

  她微微一愣,一段凝重的沉默後,有人道:「四哥定要怪我,我也無話可說。」這熟悉的聲音溫雅,淡若微風,此時卻似風中雪冷,蕭瑟萬分。

  短短的兩句話後,再無聲息,四週一陣逼人的死寂。

  打破死寂的是一聲銳利的清鳴,突然間冷風捲雪,安靜的空間內殺氣陡盛,金玉相交之聲連串迸射。卿塵猛然驚醒,快步上前。

  激雪橫飛,亂影叢生,面前雪地之上白衣青衫交錯,劍光笛影縱橫凌亂,原本安靜的雪幕化做旋風肆虐,眼見竟都是毫不留情的打法。

  卿塵一時呆在當場。劍氣之間,夜天凌眼中的殺機清晰如冰刃,澹澹冷意,逼人奪命。

  夜天湛一身白衣飄忽進退,看似灑脫,手中玉笛穿風過雪,攻守從容,面上卻如籠嚴霜。不知為何,數招之後他忽然頻頻後退,漸落下風。

  夜天凌手中劍光暴漲,四周冰雪似都化做灼目寒芒,遽然罩向身前。夜天湛面色微變,劍笛碰撞,一聲暗啞金鳴,玉笛竟脫手而出。

  夜天凌攻勢不減,長劍嘯吟,如流星飛墜,直襲對手。

  卿塵心下震駭,急喊一聲:「四哥不可!」不急細想,人已撲往兩人之間。

  夜天凌劍勢何等厲害,風雨雷霆,一發難收。忽然見卿塵隻身撲來,場中兩人同時大驚失色!

  夜天凌劍勢急收,夜天湛飛身錯步,單掌掠出,不偏不斜正擊在他劍鋒之上,一道鮮血飛出,長劍自卿塵眼前錯身而過。饒是如此,劍氣凌厲,仍「哧」的一聲利響,將她半幅衣襟裂開長長的口子。

  回劍之勢如巨浪反撲,幾乎令夜天凌踉蹌數步方穩住身形,胸中氣血翻湧,幾難自持。夜天湛手上鮮血長流,滴滴濺落雪中,瞬間便將白雪染紅一片,「卿塵!你沒事吧?」他一把抓住卿塵問道。

  驚險過後,卿塵方知竟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她愣在原處,稍後才微微扭頭:「四哥……」

  夜天凌手中長劍凝結在半空,斜指身前,驚怒萬分。那神情便如這千里冰雪都落於眼中,無底的冷厲,鋪天蓋地的雪在他身後落下,襯著他青衫孤寂,一時天地無聲。

  許久的沉默,一陣微風起,枝頭積雪「啪」地墜落,夜天凌劍身一震,冷冷道:「讓開。」

  語中深寒,透骨生冷,卿塵知他確實動了真怒,一旦無法阻攔,後果不堪設想,她搖頭道:「四哥,你不能……」

  「讓開。」短短兩字自齒縫迸出,夜天凌越過她,冷然看著夜天湛。

  卿塵上前一步:「你要殺他,便先殺我!」

  夜天凌目光猛地掃視過來,冷厲如劍,直刺她眼底。卿塵手掌微微顫抖,卻沒有退讓:「你不能殺他。」

  夜天湛將卿塵攔住,聲音同樣冰冷:「卿塵,你讓開。」

  卿塵迅速扭頭,她一句話不說,只用一種難以名述的目光盯著夜天湛。

  夜天湛眼梢傲然一挑,方要說話,忽然見她清澈的眼底浮起一層若隱若現的霧氣,那深處濃重的哀傷幾近淒烈,揪的人心頭劇痛。他劍眉緊蹙:「卿塵……」

  夜天凌冷冷注視著這一切,面若寒霜,「你是鐵了心要護著他?」他面對卿塵,深黑的眸底是怒,更是滔天的傷痛。

  卿塵道:「四哥,你冷靜點兒……」

  不等她說完,夜天凌慢慢點頭,「好,好,好!」他連說了三個「好」字,反手狠狠一擲,三尺長劍沒柄而入,深深摜入雪地。他再看了卿塵一眼,絕然拂袖而去,頃刻之間,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雪中。

  卿塵癡立在原地,冰冷的雪墜落滿襟,她似渾然不覺。一段時間的沉默後,夜天湛緩緩開口道:「你不必這樣做。」

  卿塵看向他:「兄弟三人領兵出征,若只有一人活著回去,無論那個人是你還是他,都無法跟皇上交待。」

  夜天湛目光落在她臉上,忽而一笑,像是明白了些什麼,那笑如飛雪,極輕又極暗。他突然以手撫胸,壓抑地嗆咳出聲,傷口的血淋漓染透衣襟,在雪白的長衫上觸目驚心蜿蜒而下。

  卿塵見他面色分外蒼白,蹙眉問道:「你怎麼了?」

  夜天湛微微搖了搖頭,暗中調理呼吸,稍後啞聲道:「你恨我嗎?」

  卿塵眸色漸漸暗下,一抹幽涼如殘秋月影,悄然浮上:「這條路是我們自己選的,你、我、四哥、十一,誰也沒有資格恨誰。」她淒然抬頭,仰望飄雪紛飛,眸中是難言的寂寞:「無論是恨,還是怨,十一再也回不來了。」

  如此平緩的語氣,如此清冷的神情,夜天湛卻如遭雷殛,身形微晃,幾乎站立不穩。他似用了極大的力氣才支撐著自己,許久,方道:「不錯,再也回不來了,一旦走上這條路,我們誰又能再回頭?」字字如針,冷風刺骨,涼透身心。

  卿塵幽幽地看著他:「所以我誰也不怨,既是自己的選擇,便怨不得別人。」

  夜天湛道:「我已盡力了。」

  卿塵點了點頭:「我知道。」

  夜天湛望向她的目光漸漸泛起柔和的暖意,他唇角淡淡勾起,無聲地一笑,再也未說一句話,轉身離開。

  薄薄急風掠過眼前平曠的空地,雪光刺目,逼的眼中酸楚奪眶而出。

  一行清淚,零落辛酸,卿塵孑然獨立於連綿不絕的雪幕之中,亂風吹的發巾輕舞,白衣寂寥。

  兩隻青鳥自枝頭振翅飛起,驚落碎雪片片,遙遙而去,相攜投入茫茫雪林中。不期然身後有人輕咳一聲,卿塵抬手拭過微濕的臉龐,轉身看去。

  出乎她的意料,身後之人竟是萬俟朔風,一身墨黑勁袍負手身後,他眼中是頗含興味的打量。

  卿塵沒有說話,萬俟朔風悠然踱步上前,挑眉一笑:「你方才其實沒必要去擋那一劍。」

  他話中別有意味,卿塵靜靜抬眸望去:「何以見得?」

  萬俟朔風目光移向不遠處的雪地,白底之上新鮮的血跡似紅梅輕綻,薄薄已添一層新雪,他說道:「再有一招,夜天凌便會發現對手身上有傷,我想以他的性子,恐怕不會在此時下殺手。」

  卿塵眼前閃過夜天湛極為蒼白的臉色,細思之下確實不同平常,只是剛才無心顧及,竟完全沒有察覺,她眉心輕輕緊起:「怪不得,原來他受了傷。」

  萬俟朔風道:「我倒是很佩服你們這位湛王殿下,他竟這時候便趕到了雁涼。我原先以為以射護可汗的十萬大軍,怎麼也能攔他兩日。」

  卿塵道:「射護可汗人在雁涼,重兵圍城,哪裡又來十萬大軍?」

  萬俟朔風道:「射護可汗是在雁涼不錯,但西突厥右賢王赫爾薩暗中率精兵十萬阻擊天朝援軍,其中不乏數一數二的高手,又豈是那麼容易應付?即便沒有這十萬大軍,自薊州至雁涼也頗費時間。不過比起這個,其實我倒更有興趣知道,你當時為何能這麼快便帶兵趕到百丈原?」

  若非當日路遇遲戍,趕抄捷徑,卿塵與南宮競等亦無法及時增援。遲戍一事乃是軍中禁忌,卿塵只說道:「自薊州到百丈原,不是只有一條路。」

  萬俟朔風並未追問,看似漫不經心地道:「湛王非同一般對手,他們倆人早晚還會有衝突,你攔得了一時,難道還能攔這一世?」

  卿塵道:「若論漠北的形勢,我自問不如你熟知,但天帝的心思,你卻不會比我更清楚。這件事,我不能不管。」

  萬俟朔風道:「願聞其詳。」

  卿塵輕輕伸手,一片飛雪飄落指尖,轉而化做一滴晶瑩的水珠,她薄薄一笑,說道:「天帝心中最忌諱的便是手足相殘、兄弟牆鬩,他可以容忍任何事情,卻絕不會允許此事發生。他們兄弟若有任何一人死在對方的手中,另外一個也必將難容於天帝,所以他那一劍,我是一定要攔的。」

  萬俟朔風神情似笑非笑,語出微冷:「有些事不必親自動手。」

  卿塵心中一驚,鳳眸輕掠,白玉般的容顏卻靜然,不見異樣:「你能這麼說,看來我絲毫不必懷疑你的誠意了。」

  萬俟朔風點頭:「不錯,我踏入雁涼城後,越發覺得此次冒險值得。」

  卿塵抬眸以問,萬俟朔風繼續道:「夜天凌能用那樣的眼神看他心愛的女人,能為兄弟浴血拔劍,我相信你說的話,柔然永遠是他的母族,而對我來說,他應該也是……兄弟。」他話語間略有一絲蒼涼的意味,似殘冬平原落日,茫茫無際。柔然僅存的一脈孤血,舉目世間,唯有血仇滿身,恨滿心,「兄弟」兩字說出來,陌生中帶著異樣的感覺。

  卿塵似被他不期流露的情緒感染,微微輕歎,稍後道:「我只勸你一句,不要算計他,不要和他以硬碰硬,你待他如兄,他自會視你如弟。」

  萬俟朔風笑道:「多謝提點。」話音方落,他眼角瞥見一個白點自城中飛起,極小的一點白色,落雪之下略一疏忽便會錯過,但卻沒有逃過他銳利的目光。他眉心驟緊,口中一聲呼哨過後,隨身那隻金雕不知自何處沖天而起,破開雪影,直追而去。

  不過須臾,那金雕在高空一個盤旋,俯衝回來,爪下牢牢擒著一隻白色鴿子,正拚命掙扎。

  萬俟朔風將鴿子取在手中,金雕振翅落上他肩頭。他隨手將鴿子雙翅別開,便自它腿上取下一個小卷,裡面一張極小的薄紙,打開一看,他和卿塵同時一驚,這竟是一張雁涼城佈防圖。

  卿塵沉聲道:「有人和突厥通風報信。」

  萬俟朔風若無其事地將手中的鴿子反覆看了看,說道:「這正是我想告訴你們的,天朝軍中一直有人和東突厥暗中聯繫。當初玄甲軍攻漠城,轉雁涼,之前便有人將行軍路線透露出去,所以突厥大軍才能這麼順利的阻擊玄甲軍。那日在百丈原,我能分毫不差堵截到你和史仲侯的軍隊,也是相同的原因。」

  卿塵眸底漸生清寒,冷聲道:「是什麼人?」

  萬俟朔風卻搖頭:「究竟是什麼人連統達都不清楚,唯有始羅可汗一人知道。我也設法查過,但此人十分謹慎,我只知道他用鴿子傳信,所以剛才看到有信鴿從城中飛出,便知有異。」

  卿塵手中緩緩握起一把冰雪,難怪玄甲軍如此輕易便被截擊,難怪她百般周旋仍迎頭遇上突厥大軍,風雪冷意壓不下心中一點怒火,幽幽燃起。她深吸了口氣,隨即對萬俟朔風道:「要查明此人唯有從雁涼城中入手,煩你將鴿子和信帶給四殿下。」

  萬俟朔風抬眼看了看她:「你為何不自己去?」

  卿塵擰眉與他對視,片刻之後道:「這是你取得他信任最好的機會。」她知道萬俟朔風不可能拒絕。

  萬俟朔風果然愣了愣,繼而笑出聲來:「若說你癡,你處處冰雪剔透,若說你聰明,你又真是不可救藥,不知你到底是聰明還是癡!」

  卿塵微微轉身,清淺眉目,浮光淡遠,望著細細密密的飛雪,默然不語。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24 PM

38、邊城縱馬單衣薄

  雁涼行營,萬俟朔風入內見到夜天凌,頓時有些後悔挑了這個時候。

  漠北三千里冰雪,壓不過周圍逼人的靜,夜天凌負手獨立窗前,一襲清冷籠於週身,寒意深深,望過來的目光隱帶犀利,饒是萬俟朔風這般狠戾的人物,與他雙眸一觸,亦從心底泛起十足冷意。

  萬俟朔風與夜天凌對視了片刻,索性將手中的鴿子往前一擲,「殿下請看!」

  那鴿子在夜天凌面前一個撲楞,展翅便飛,卻哪裡逃得出去。青衫微晃,白鴿入手,夜天凌眼中隱約浮起怒意,「幹什麼?」

  萬俟朔風抬手一指:「腿上。」說罷逕自跪坐於案前,看著夜天凌的反應。

  出乎他的意料,夜天凌依言將鴿子身上的密函取出,就那麼淡淡瞄了一眼,臉上風平浪靜,然後將密函恢復原樣,重新系回鴿子腿上,推窗將手一鬆。鴿子掙扎一下,向前飛起,很快便消失在雁涼城外。

  夜天凌目送鴿子遠去,微雪穿窗飄過身畔,零星幾點寒氣。他回身看了萬俟朔風一眼,萬俟朔風不由擰眉,不得其解,一時未言。

  片刻的停頓,夜天凌吩咐道:「來人,傳南宮競。」

  外面侍衛應了一聲,不過須臾,南宮競入內求見。緊接著半柱香的功夫,夏步鋒、唐初、史仲侯,包括冥執在內,玄甲軍大將先後聞召,夜天凌分別做出不同的吩咐。

  諸將對突然換防都有些意外,但無人表示異議,接連領命退下。

  萬俟朔風在旁聽著,暗生欽佩。寥寥數語,軍中佈置乾坤顛倒,調整得天衣無縫。難得的是表面看來,各將領受命之處都可能成為防守的唯一弱點,他們要找的人若在其中,就必然會再次冒險通知突厥,以免放過如此良機。

  夜天凌不動聲色地看著最後一人離開,幽黑眼底泠然寂靜,眸心一縷利芒稍縱即逝,如烈陽光灼,洞穿一切。指掌間,一張無形的網,已悄然籠向雁涼城。

  萬俟朔風扭頭道:「大軍幾十萬人,殿下如何這麼肯定叛徒就在玄甲軍中?」

  夜天凌淡然抬眸:「領兵對敵,若連自己所用之人都不清楚,仗便不必打了,能做到此事的,也不過便是數人而已。」

  萬俟朔風道:「殿下對我倒似信得過,竟不怕這人原本便是我?」夜天凌尚未說話,卻聽他又道:「難道就是因為王妃信我,殿下便對我毫無懷疑之心?」

  話方出口,便見夜天凌臉色一沉,冷冷說了句:「是又如何?」

  萬俟朔風卻似不怕死的樣子,說道:「方纔與王妃發現此事,王妃有句話,不是衛長征,看來殿下也這樣認為。」

  夜天凌雖面色不善,還是說道:「有些人至死也不會背叛我,衛長征便是其中一個。」

  萬俟朔風眉梢挑了挑:「殿下與王妃當真心有靈犀。」在夜天凌壓抑的不滿即將發作時,他忽然正色道:「突厥退兵不過是暫時的,當務之急,應該盡快攻克薊州,萬不能讓薊州落入突厥手中。」

  夜天凌好忍性,被激起的些許怒意轉瞬便已壓下,淡淡道:「薊州之後,過離侯山,先滅東突厥。」

  「好!」萬俟朔風拍案道:「不妨先取左玉,繼而蘇圖海、四合城。」

  夜天凌情緒冷淡的眼中出現了一絲激賞,說道:「英雄所見略同。」

  萬俟朔風目光炯炯攝人:「虞夙前夜命喪湛王手中,東西突厥難再聯手,如今三城之中,蘇圖海是漠北重鎮,最難攻克。」

  夜天凌自案前站起來,徐徐踱了數步:「你有何想法?」

  萬俟朔風面上含笑,眼中卻有一抹嗜血的殺氣逐漸升騰:「給我三萬騎兵,一日時間,我可兵破蘇圖海。」

  「哦?」夜天凌軒眉略揚:「三萬騎兵,一日時間?」

  萬俟朔風道:「我曾以突厥右將軍的身份駐守蘇圖海,柔然有人在城中。」

  夜天凌點了點頭:「我怎也未想到,柔然王族居然一脈尚存,而且是在突厥軍中。」

  萬俟朔風神色漠然:「我能活下來,不過是因為突厥在血屠日郭城的時候忽略了一個被藏在枯井中的孩子,他們就在那井外姦殺了我的母親。」隨著這話,他深眸微細,便泛出陰寒與森冷:「而我至今都沒有找到父親的頭顱。」

  「日郭城。」夜天凌道:「離此也不遠了。」

  「不錯!」萬俟朔風長身而起,說道:「殿下,我有個不情之請。」

  「說。」

  「破城之後,請殿下將城中所有的突厥人交給我處置。」萬俟朔風語中的狠辣,令這原本平靜的室內闔然一冷。

  「唔。」夜天凌毫不在意地應了聲,看著窗外連綿不斷撲進室內的雪,「你可以一個不留,我只要木頦沙一人。」

  「一言為定!」

  夜天凌不急不緩轉身:「你還想要什麼?」

  雪落無聲,夜天凌的目光亦平定,他彷彿只看著對方眼睛,卻叫人覺得渾身上下無一不在他眼中,清冷後是無從捉摸的深邃。相互間的試探,如一道無形之刃,鋒芒於暗處,微亮。

  終於還是萬俟朔風開了口:「漠南、漠北本是柔然國的領土。」

  夜天凌點頭,目光仍舊鎖定萬俟朔風:「柔然不過是天朝境內一族。」

  萬俟朔風霍地抬眼,似有話到了唇邊,又硬生生壓回。夜天凌看在眼中,聲色不動。

  卿塵的忠告在此時翻上萬俟朔風心頭,他略一思量,說道:「殿下身上本就流著天朝與柔然兩國王族的血脈,這樣說,我並無異議。但若要讓柔然臣服天朝,我要一個保證。」

  夜天凌道:「你憑什麼和我談條件?」

  萬俟朔風道:「憑此時我能令殿下攻城略地事半功倍,亦憑此後橫嶺以北長治久安。」

  夜天凌掃過他眼底,一停:「你的條件。」

  萬俟朔風道:「柔然絕不會臣服外族,但卻可以臣服殿下。我的條件很簡單,只要殿下能入主大正宮,柔然一族便是天朝的臣民。」

  夜天凌語中帶出了一絲冷傲:「此事不必你操心。」

  話雖冷然,但萬俟朔風已會意,躬身一退,微微拜下,再抬頭時從懷中取出一件東西,叫了聲:「大哥,請你將這個帶給茉蓮姑母。」

  這一聲「大哥」顯然令夜天凌頗為意外,他愣了片刻,將東西接過來,原來是個雪玉雕成的蓮花墜。

  萬俟朔風暗中看著他的反應,繼續道:「茉蓮姑母與我父親自幼感情深厚,她遠嫁中原前將這朵玉蓮花送給了父親,我當日便是憑此物確認父親屍首的,如今留在我這裡,不如物歸原主,請替柔然族人問候姑母。」

  雪玉晶瑩,每一瓣蓮花都如月光般瑩潤,似凝結了崑崙山畔寒冰剔透,微微一點渺遠的涼意。夜天凌手掌握起,說道:「我會的。」

  萬俟朔風感覺到他身上那種迫人的氣勢和若隱若現的疏離似乎悄然淡去,不由承認卿塵的提醒極為正確——你待他如兄,他自會視你如弟。

  冷月半灑,入夜的雁涼城靜然,人馬安寂。

  風過中庭,茫茫白淨的雪地中,殷采倩低頭緩步而行,一行足印蜿蜒殘留,身影暗長。

  推門而入,她將風帽抬手撥下,夜天湛靠在軟榻上閉目養神,幾簇燈焰之下他看上去臉色極蒼白,卻襯得那丹鳳眼線墨玉般斜挑入鬢,燈影深淺,將他俊雅的面容勾勒得分明。

  聽到有人進來,他未有絲毫動作,似乎連看也不想去看,始終半闔雙目。殷采倩走上前去,將兩個小瓷瓶放在案前:「湛哥哥,大瓶外敷,小瓶內服,忌怒、忌寒、尤忌勞心。」

  瓷瓶無意碰撞,一絲極輕的響聲,落於耳中。夜天湛仍未睜開眼睛,眉間淡淡掠過一絲輕痕。不必看,冰瓷玉聲,蕭山越窯有名的製作,僅供宮裡及各王府使用,當初延熙宮尤常用。月弧般的瓶身,偶也有八稜形的,她喜歡用雪色的綾絹墊了靈芝木封口,薄絹有時沿瓶身灑下,便半遮著瓶上手繪的蘭花。

  「為何只畫蘭花?」

  「……因為我只會畫蘭花。」答話時她微揚著眉,神情略有些無奈,又帶著誘人的俏皮,輕抿著唇,耳畔秀髮微拂。

  「你若喜歡別的,改日我幫你畫。」

  「出水清蓮,你畫得極好。或者,梨花怎樣?」她側目看來,眸光似水,清清蕩漾。

  「白瓷梨花,太素淨了。」

  她失笑,眉眼輕彎,羽睫細密:「巴掌都不夠的小瓶,你總不能畫國色天香牡丹圖吧?」

  他輕抱了雙臂,微微搖頭:「牡丹雖美,我卻不覺得國色天香。」

  她眸中帶了好奇,廊前風過,衣袂輕飄,太液池微波輕泛,帶來她身上淡淡藥草的芬芳,午後暖陽融融,安神靜氣。

  他溫柔笑說:「國色天香,仍是蘭花。」

  人如畫,岸芷汀蘭,臨水娉婷。

  她明眸剔透,卻只轉出一笑,舉步向前走去,稍後回頭:「畫梅花,照水或紫蒂,花色都極好,襯這冰瓷,一枝梅先天下春。」

  他閒步隨後,含笑道:「寒梅襯這冰瓷,是妙手回春。」

  張開眼睛,雪色的底子上仍是一株素蘭,柔靜而清秀,三兩點纖蕊,修葉雋然。燈下看去,三分風骨似攜了冰魂雪魄,幽幽一抹蘭芝清香浮動,穿插如幻。

  「她知道了?」夜天湛徐徐開口,眉宇間帶著難掩的倦色。

  殷采倩點了點頭,應了聲。

  夜天湛眉心愈緊:「怎麼會知道?」

  殷采倩道:「你傷得不輕,難道瞞得了她?昨天便將藥給了黃文尚,誰知你根本不召醫正。你何苦這麼逞強,便是那天和四殿下,難道不能好好解釋,非要兵刃相見嗎?」

  夜天湛溫朗的眸子微微一抬,眸光卻十分冷淡:「解釋什麼?」

  殷采倩道:「你親自領兵,突圍增援,即便要怪,也不能全怪在你頭上。」

  夜天湛唇角極輕地帶出一笑,卻不同往日瀟灑,七分傲氣,三分漠然:「你讓我和他解釋這些?告訴他我盡力了,請他息怒?還是告訴他我恨自己沒早趕到一刻,救不了十一弟?」

  殷采倩道:「難道不是嗎?不止他是十一殿下的哥哥,誰心裡又不難過?」

  「既然早晚要發生的事,何必用解釋去拖延。」夜天湛重新合上眼睛,似是不願再多說。

  只差了一刻,彈指剎那,九天黃泉。怒氣總要有人來承擔,那一刻雪飛影濺、金玉交震,是各自無法再用理智掌控的情緒,相同的哀痛,相同的恨怒,相同的苛責。

  他扶在案上的手不自覺的輕叩,極緩極細的聲音,卻異常沉重。自作主張,欺上瞞下,此時此刻,那些人叫他如何再容得?

  殷采倩只覺得心中壓了千言萬語,卻無從說,無人說,怔怔站了片刻,她聽到夜天湛長歎一聲:「采倩,什麼都不要管,你誰也管不了,過幾天,我派人送你回天都。」

  殷采倩看著燈影瞳瞳,低聲道:「湛哥哥,走過這趟漠北,即便回去,天都也不是那個花團錦簇,琴瑟風流的天都了。」說完這話,她默然轉身離開。風晴雪霽的夜色下只見自己來時的足跡,她走出去,有些漫無目的地踩著鬆軟的雪,月半彎,雪色清冷。

  突然間她停住了腳步,數步之遙,是今日落葬的新墳,因日後要遷回天都,且依軍制暫留雁涼,入土為安。如今四周落了一層輕雪,月夜下,孑然空曠。

  冰雪地裡,有道頎長的人影獨立著,青衫一角冷風微過,飄飄搖搖。

  他似乎已經站了很久,枯枝蕭瑟,風捲薄雪,墳前祭著烈酒一壺。

  他手中亦拎著酒,此時仰首飲下,飲盡鬆手,酒壺「噗」地落入深雪:「十一弟,待替你報了仇,四哥回來陪你一醉!」

  言罷,他霍然轉身舉步,不料竟見到殷采倩立於身後,月光清影下,她已淚流滿面。

  他停步:「是你。」

  殷采倩面上淚痕未乾,目光越過他的肩頭,看向前面,幽幽說道:「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卻發現你竟然會為他流淚,原以為喜歡的那個人,你竟然開始恨他。」她自夜天凌身邊輕輕走過,來到十一墳前,靜立在那裡:「就像飲過烈酒之後,所有的一切,都變得荒謬無比。醉了能醒,卻只怕醒來,物是人非。」

  夜天凌未曾答話,殷采倩轉身道:「殿下,原來我真的無法像她一樣懂你,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個好王爺、好將軍,我只知道你不是一個好哥哥。兩個弟弟,一死一傷,你有什麼資格責備別人?」

  夜天凌猛然扭頭,眸中映雪一抹寒光驟現,殷采倩卻揚眸與他對視,隔著夜色,淚眼朦朧。

  夜天凌似是被她激怒,卻在回首那一瞬間目光落於她身後,神情微涼。片刻的沉默,他抬頭望向月色難及的一方虛空,墨玉似的天幕深處孤星遙掛,冷芒鋒亮,逼得月痕無光,他啞聲道:「你說得對,我的確不是個好哥哥。」說罷,他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殷采倩看著夜天凌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處,將地上的酒拿在手中,也不管雪中石冷,就那麼坐在十一墳前。

  她喝了一口酒,舉壺向前空敬,將酒傾灑在地上:「我借四殿下的酒陪你喝一壺,可能你並不在乎我來陪你,但有人一起喝酒總不是壞事對吧?我其實一直有件事想告訴你,你前些日子笑我箭射得花哨,現在想想,你的箭法確實比我好,我服了。但是有件事我想問問你,你欠我的那箭,現在怎麼還?」她仰頭又灌了兩口酒:「對了,你總說我是個孩子,我是比你小些不錯,可你怎麼就不給人一個長大的機會?我說四殿下心冷,其實你也不差,你不過是笑起來比他好點兒罷了,嗯,你笑起來有時候還真叫人生氣……」

  不遠處略高的地方,月光透過積雪的枝葉灑下斑駁光影,一襲石青色的斗篷籠著纖瘦的身子,卿塵悄然立在月痕影下,安靜看著前方的新墳,看著夜天凌祭墳,看著殷采倩灌酒。

  她比夜天凌來得還早,夜天凌離開時,冥執在她身後小心翼翼地提醒:「鳳主……」

  「嗯。」卿塵應了一聲,回身:「走吧。」

  冥執隨她舉步,發現她並沒有去夜天凌那邊的意思,忍不住再道:「鳳主,殿下像是去行營了。」

  卿塵停了下腳步,清淺一笑,冥執的意思她豈會不明白,然而她只問了一句:「我吩咐你的事辦了嗎?」

  冥執答道:「鐘定方、馮常鈞、邵休兵他們的人脈過往,大小事宜都已有人著手翻查,一個月內便會有消息送來。」

  卿塵微微點頭,淡靜的眸中泛起一層雪玉樣的冷色。在朝為官,沒有人是乾乾淨淨的,十一的血不會白流,她一點一滴都記在心裡,鞏思呈、鐘定方、馮常鈞、邵休兵,他們每一個人都要為此付出代價。她清楚地知道,夜天凌也絕不會放過出賣玄甲軍的人,更不會放過,突厥。

  她輕輕攏了攏身上的斗篷,抬頭望著遙遠而清晰無比的那顆天星,那灼目的鋒芒在她深潭般的眼底化做秋水一痕,靜冷微瀾,綻開星光。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25 PM

39、青山何處埋忠骨

  一連三日,夜天凌召隨軍醫正黃文尚問話。

  第一日,黃文尚答:王妃說不必下官診脈,湛王殿下不曾召下官診脈。

  第二日,黃文尚答:下官請脈,王妃說安好,不必。湛王殿下說,不需要。

  夜天凌不言語,冷眼掃過去,黃文尚汗透衣背。

  第三日,黃文尚走到行營外便躊躇,料峭春寒,額前微汗。

  衛長征看在眼裡,頗替他為難,上前提點幾句,黃文尚有些醒悟,入內求見。

  夜天凌做在案前未抬頭,擲下一字:「說。」

  黃文尚答:王妃身子略有些倦,但精神不錯,常用的藥換了方子。這幾日飯用得清淡,夜裡睡得遲,早晨醒得亦遲些。湛王殿下氣色尚好,想來無大恙。

  說完了站在案前,心裡忐忑,夜天凌終於抬了抬頭:「為何換方子?」

  黃文尚張了張嘴,再躊躇,稍後回道:「王妃醫術遠在下官之上,下官著實不敢妄言,但看藥效,應該是無礙的。」

  夜天凌蹙了眉,一揮手,黃文尚如蒙大赦,走出行營擦了把汗,對衛長征道:「多謝衛統領!」

  衛長征笑道:「何必客氣,黃御醫辛苦了。」

  冥執在旁看著黃文尚,歎了口氣,於他的處境心有慼慼焉,這幾天他也很是撓頭。

  前日在王妃面前回:殿下在行營一夜,燈燃至天亮,酒飲了數瓶。王妃點頭,輕緊了緊眉。

  昨日在王妃面前回:殿下在行營處理軍務,召見了幾人,未睡。王妃倦靠在軟椅上,半闔眼眸,眉心淡痕愈深。

  方才在王妃面前回:昨夜萬俟朔風又帶了只鴿子見殿下,兩個人行營議事,到天亮。

  王妃清淡淡的眸子微抬,問了一句:衛長征怎麼回事兒,不知道勸嗎?

  冥執極無奈,衛長征苦笑。

  倆人在行營前發愁,衛長征看著將化未化的雪,不由感慨:「若是十一殿下在,便沒事了。」

  清晨時分,突厥整軍攻城,乘勢而來,鎩羽而歸,損兵折將數千。

  一日將盡,夜天凌安坐行營,玄甲軍一兵不發,盡數待命,城外戰事便似陽光下的輕雪,無關痛癢。

  此時陣前一個校尉趕來對衛長征傳了句口信,衛長征即刻入內在夜天凌身旁低聲稟報。夜天凌聽完,起身道:「傳我軍令,玄甲軍所有將士都到穆嶺集合待命。」

  衛長征隨口問了句:「穆嶺?」

  百丈原一役,單玄甲軍一萬人中便折損了四千八百七十三人。因當時戰況慘烈,其後接連數日激戰再逢大雪,雁涼城外屍骨如山,殘肢斷骸遍佈荒野,早已分不清敵我。

  無奈之下,夜天凌只得吩咐盡力收拾將士們的骸骨,所獲遺骨在雁涼城郊的穆嶺山坡合葬一處,立墳刻碑。

  夜天凌聽到衛長征這一問,肅容道:「不錯,今日我要祭奠陣亡將士的英魂。」

  穆嶺黃昏,西風烈,蒼山如海,殘陽似血。

  荒原漠漠,一馬平川,坦蕩天際,風沙殘雪呼嘯而過,玄色蟠龍大旗在風中獵獵飄揚,數千玄甲軍戰士肅立於山坡,面對著眼前忠骨英魂,人人臉上都掛著肅穆與沉痛,平野空曠,只聞風聲。

  南宮競等大將清一色面無表情,雖不明白夜天凌為何一反常態親行祭奠,卻人人都察覺今日將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

  夜天凌玄甲墨袍登上祭台,以酒祭天,傾灑入地。

  千萬男兒,天地為墓,硝煙漫天,血如濤,都做酒一杯。

  祭台之下,眾將士依次舉酒,半灑半飲。酒勁劇烈,激起豪情悲愴,熱血燒騰。西山下,飛沙蔽日,叱詫風雲的錚錚男兒,眼前一片煙嵐模糊。

  夜天凌轉身看著這些跟隨他南征北戰的玄甲戰士,徐徐說道:「聖武十四年,本王自軍中挑選將士組建玄甲軍,次年玄甲軍一萬精兵大敗西突厥,一戰成名,迄今已整整十三年。這十三年裡,平南疆,定西陲,戰漠北,玄甲軍生死勝敗,皆是一萬兄弟,萬人一心。」他頓了頓,深夜般的眸子緩緩掃視。雖隔著不近的距離,眾人卻不約而同地感覺被他的目光洞穿心腑,那幽邃精光,如冷雪,似寒星,透過漠原蒼茫,直逼眼前。

  只聽夜天凌繼續說道:「一戰功成萬骨枯,男兒從軍,人人都是刀劍浴血,九死一生。我玄甲軍戰死沙場的兒郎無數,為國捐軀,死得其所,但是,卻絕容不得有冤死的將士,更容不得有出賣兄弟的人。可是眼前,卻有人偏偏要犯這個大忌。」

  此話一出,如重石落湖,激起巨浪,眼前嘩然一片驚詫,但礙於軍紀約束,片刻又恢復絕對的安靜。

  夜天凌深眸一抬,落至幾員大將身前。隨著他的視線,數千人目光皆聚焦在南宮競等人身上。

  死域般的靜,山嶺間只聞獵獵風聲。夜天凌負手身後,天邊落日殘血遍塗蒼穹,他的聲音似隨這斜陽千里,遙遙沉入西山,然而卻清晰地傳遍場中:「是誰,本王給你一個機會自行認罪,如若不然,便莫怪本王不念舊情。」

  長風掀起玄氅翻飛,他週身似散發出迫人的威嚴,場中靜可聞針,人人都在這氣勢下屏聲靜氣,暗中猜度。

  諸將中似乎掠過極輕的一絲波動,但人人目視前方,無人作聲。

  稍後,夜天凌冷聲道:「好,你既不肯承認,本王便請人幫你說。萬俟朔風,當日在百丈原,突厥是如何得知玄甲軍行蹤的?」

  萬俟朔風便在近旁,見他問來,拱手道:「當日突厥能夠準確截擊玄甲軍,是因有人透露了玄甲軍的行軍路線,此人與突厥聯繫,用得是飛鴿傳書。」

  夜天凌微微點頭,再叫一人,那人是冥衣樓現在玄甲軍神機營的屬下,捧上一個籠子,掀開黑布,裡面是兩隻體形小巧的信鴿。

  夜天凌道:「告訴大家,這鴿子來自何處?」

  那人躬身答道:「屬下奉命暗中搜查,在史將軍住處發現了這兩隻鴿子。」

  四周空氣闔然一滯,緊接著夏步鋒猛地揪住史仲侯大聲吼道:「史仲侯!你竟然出賣兄弟!」

  夏步鋒本來嗓門就大,這一吼當真震耳欲聾,眼前山風似都被激盪,亂起旋風。

  事關重大,身後士卒陣列肅立,反而無一人亂聲喧嘩。夏步鋒一聲大吼之後,場面竟安靜的近乎詭異,一種悲憤的情緒卻不能壓抑的漫布全場。

  南宮競將夏步鋒攔住:「殿下面前,莫要胡來!」

  史仲侯抬手一讓,避開了夏步鋒的喝問,他深思般的看向萬俟朔風,上前對夜天凌躬身:「末將追隨殿下征戰多年,從來忠心耿耿,亦與眾兄弟情同手足。單憑此人數句言語,兩隻鴿子,豈能說末將出賣玄甲軍?何況此人原本效命突厥,百丈原上便是他親自率突厥軍隊劫持王妃,現在莫名其妙投靠我軍,十分可疑,他的話是否可信,望殿下明查!」

  他一番言語並非沒有道理,南宮競和唐初不像夏步鋒那般魯莽,說道:「殿下,玄甲軍自建軍始從未出過背叛之事,唯有遲戍也是遭人陷害,此事還請殿下慎重!」

  萬俟朔風將他們的話聽在耳中,並無爭辯的意思,只在旁冷笑看著,眼底深處隱隱泛起一絲不耐與凶狠。

  夜天凌沒有立刻說話,薄暮下眾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唯見他唇角輕輕下彎,形成一個峻冷的弧度。他似是在考慮史仲侯的話,稍後只聽他緩緩道:「聖武十七年,西域諸國以于闐為首不服我天朝統治,意欲自立,本王率軍平亂,那時候你是鎮守西寧的統護偏將,本王可有記錯?」他說著看向史仲侯。史仲侯突然聽他提起多年前的舊事,微微怔神,與他目光一觸,竟似不敢對視,垂首低聲道:「回殿下,是。」

  夜天凌點了點頭,再道:「西域平叛,你領兵橫穿沙漠,逐敵千里,大破鄯善、高昌、精絕、小宛、且末五國聯軍,而後率一百死士夜襲鄯善王城,不但取了鄯善王性命,還生擒其大王子回營。剩餘幾國潰成散沙,無力再戰,紛紛獻表臣服,西陲平定,你居功至偉。」

  西域一戰,史仲侯得夜天凌賞識從一個邊陲偏將連晉數級,之後在玄甲軍中屢建奇功,名揚天下。這時想來心底不免百味駁雜,他默然片刻,低頭道:「末將不敢居功。」

  夜天凌紆徐的語氣中似帶上了一絲沉重:「你很好,論勇論謀,都是難得之才。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本王將你調入玄甲軍,算來也有十年了。你跟本王征戰十年,想必十分清楚,本王從不打無把握之仗,也絕不會讓身邊任何一人蒙冤受屈。」

  他肅靜的目光停在史仲侯身前,似利劍空懸,冷冷迫人。史仲侯雖不抬頭,卻仍感覺到那種壓迫,如同瀚海漩渦的中心,有種無法抗拒的力量逐漸要將人拖入死地,縱然拚命掙扎,亦是無力。他撫在劍柄上的手越攥越緊,終於抗不住,單膝一跪:「殿下……」

  夜天凌神情冷然:「本王必定讓你心服口服。長征,帶人來!」

  衛長征應命,不過片刻,帶上兩名士兵,一名醫正。

  那兩名士兵來自神御軍營,正是當日跟隨卿塵與史仲侯那三千士兵中的倖存者。倆人都有傷在身,夜天凌命他們免行軍禮,說道:「你們將昨日對本王說的話,再對史將軍說一遍。」

  其中一名士兵撐著枴杖往前走了一步,他看了看史仲侯,大聲說道:「史將軍,那天在百丈原,遲將軍原本引我們走得是山路,萬萬遇不到突厥軍隊,但你後來堅持南入分水嶺,卻與突厥大軍迎頭遇上。三千弟兄,唯有我們七個人僥倖沒有戰死,亦連累王妃落到敵軍手中,此事不知你怎麼解釋?」

  另外一名士兵傷的重些,若不是兩名玄甲侍衛攙扶著,幾乎不能站立,神情卻極為憤慨:「史將軍,你沒想到我還活著,更沒想到當時雖然混亂,我卻看到是你下的手吧?」他將身上衣衫一撕,露出胸前層層包紮的傷口:「我身上這一劍拜你所賜,險些便命喪當場!遲將軍又與你有何怨仇,你竟對他暗下殺手?你以為別人都認不出你的手法嗎?將軍的劍法在軍中威名赫赫,誰人不知?卻不想殺的竟是自己兄弟!」

  那醫正此時上前,雖不像倆人那般激動,卻亦憤憤然:「下官奉命查驗遲將軍的屍首,那致命的一劍是反手劍,劍勢刀痕,不仔細看便真如刀傷一般,實際上卻是寬刃劍所致。」

  玄甲軍中史仲侯的反手劍素有威名,回劍穿心,如過長刀,這是眾所周知的。除了夜天凌與萬俟朔風,南宮競、唐初等都被幾人的話震驚,不能置信地看著史仲侯。而史仲侯單膝跪在夜天凌身前,漠然面向前方,嘴唇卻一分分變得煞白。

  夜天凌垂眸看著他:「這一筆,是神御軍三千弟兄的賬。冥執!」

  得他傳喚,冥執會意,從旁出列:「屬下那天與澈王殿下率五百弟兄潛入突厥軍中救人,在找到王妃之前先行遇到史將軍,他告訴我們,說王妃被囚在統達營中。我們深入敵營,卻遭伏擊,而實際上王妃早已被帶走,史將軍根本不可能知道她身在何處!我們後來雖得殿下增援突圍,但神機營五百兄弟,甚至澈王殿下,卻沒有一個能活著回來!」他恨極盯著史仲侯,若不是因夜天凌在場,怕是立刻便要拔劍拚命。

  夜天凌待他們都說完,淡淡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史仲侯臉色慘白,沉默了短暫的時間,將紅纓頭盔緩緩取下,放至身前,俯首道:「末將,無話可說。」

  夜天凌深潭般的眸中漸漸湧起噬人的寒意:「十三年來,除了當年可達納城一戰損兵三千,我玄甲軍從未傷亡過百,此次折損過半,卻因遭人出賣,而這個人,竟是你史仲侯。即便本王能饒你,你有何顏面面對戰死的數千弟兄,又有何顏面面對身後曾同生共死的將士們?」

  玄甲軍將士們雖不喧嘩,卻人人眥目瞪視史仲侯,不少人拳頭攥得「咯咯」作響,更有人手已握上腰間刀劍,恨不得立時便上前將史仲侯碎屍萬段。

  史仲侯面色卻還算平靜,他微微抬頭,但仍垂目不敢看夜天凌的眼睛,說道:「我做下此等事情,便早知有一天是這般下場,殿下多年來賞識提拔的恩情,我無以為報了,眼前唯有一死,以謝殿下!」

  說話之間,他反手拔劍,便往頸中抹去。

  誰知有道劍光比他還快,眼前寒芒暴起如飛虹貫日,「噹」的清鳴聲後,史仲侯的劍被擊落在地。

  飛沙漫漫,夜天凌玄袍飄揚,劍回腰間。

  史仲侯臉上顏色落盡,慘然驚道:「殿下!」十年之間,他深知夜天凌的手段,待敵人尚且無情,何況是出賣玄甲軍之人,若連自盡也不能,便是生不如死了。

  夜天凌冷玉般的眸中無情無緒:「你沒那個膽量自己背叛本王,不說出何人指使,便想輕輕鬆鬆一死了之嗎?」

  史仲侯聞言,嘴唇微微顫抖,心裡似是極度掙扎,突然他往前重重地一叩首:「殿下!此人的母親當年對我一家有活命之恩,我母親的性命現在亦在他手中,我已然不忠不義,豈能再不孝連累老母?還請殿下容我一死!」說罷以頭觸地,額前頓見鮮血。

  唐初與史仲侯平素交好,深知他對母親極為孝順,但又恨他如此糊塗,「唉」的一聲,頓足長歎,扭過頭去,不忍再看。

  夜天凌亦知道史仲侯是個孝子,他負手身後,靜靜看了史仲侯片刻,問道:「那麼你是寧死也不肯說了?」

  史仲侯不說話,只接連叩首,七尺男兒死前無懼,此時卻虎目含淚。

  夜天凌道:「好,本王只問你一句話,你如實作答。那人的母親,是否曾是含光宮的人?」

  含光宮乃是皇后的寢宮,史仲侯渾身一震,抬起頭來。夜天凌只看他神情便知所料不差,淡聲道:「此事到此,生死兩清。你死之後,我會設法保全你母親性命,你去吧。」

  史仲侯不想竟得到他如此承諾,心裡悔恨交加,已非言語所能形容。他愣愣看著夜天凌,夜天凌眼中墨色深沉,如虛空浩瀚,夜色無邊。

  史仲侯呆了一會兒,神色逐漸趨於坦然。他站起身了,斟了兩盞酒,將其中一盞恭恭敬敬地放在夜天凌身前,端著另外一盞重新跪下,深深一拜:「史仲侯已無顏再求殿下飲我敬的酒,若來生有幸,願為牛馬,投報殿下大恩!」

  他將手中酒一飲而盡,叩頭。夜天凌目光在他身上略停片刻,對衛長征抬眼示意,衛長征將酒端起奉上。夜天凌仰頭一傾,反手將酒盞倒扣下來,酒盡,十年主從之情,亦就此灰飛煙滅。

  玄甲軍幾員大將相互對視一眼,唐初命人倒了兩盞酒,上前對史仲侯道:「你我從軍之來並肩殺敵,歷經生死無數,我一直敬你是條好漢。想當年縱馬西陲,笑取敵首今猶在目,但這一碗酒下去,你我兄弟之情一刀兩斷!」

  史仲侯慘然一笑,接過酒來與他對舉一碰,仰首飲盡。

  隨後南宮競端酒說道:「史兄,當年在南疆,我南宮競這條命是你從死人堆裡背回來的,大恩無以為報,這碗酒我敬你。今日在這漠北,諸多兄弟也因你喪命,酒過之後,我們恩斷義絕。」

  史仲侯默然不語,接酒喝盡,南宮競歎了口氣,轉身離開。

  夏步鋒性情粗豪,端著碗酒上前,恨恨道:「史仲侯,你的一身武藝我佩服得緊,但你做出這等卑鄙無恥的事,我就看不起你!從今往後,我沒你這樣的兄弟!」說罷將酒一飲,將碗一擲,「呸!」地吐了口唾沫,扭頭便走。

  三人之後,玄甲軍中史仲侯的舊部一一上前,多數人一言不發,與他飲酒一碗,就此作別。亦有心中憤恨難洩的將士,如夏步鋒般出言羞辱,史仲侯木然承受。

  不多會兒幾罈酒盡,史仲侯獨立在空茫的場中,仰首遙望。

  蒼天漠漠,四野蒼蒼,最後一絲光線亦沒落在西山背後。風過如刀,刮的臉龐生疼,玄甲軍獵獵大旗招展眼前,怒龍翻騰,彷彿可見當年逐敵沙場的豪邁,傲嘯千軍的激昂。

  暮色逐漸將視線寸寸覆沒,他佇立了片刻,彎腰將方纔被夜天凌激飛的劍拾起,鄭重拜倒在地:「史仲侯就此拜別殿下,請殿下日後多加小心!」

  言罷,反手一摜,劍入心口,透背而出,一道血箭噴射三尺,染盡身後殘雪,他身子一晃,仆倒在地。

  夜天凌凝視了史仲侯的屍體許久,緩緩道:「以陣亡的名義入葬,人去事過,到此為止,若有敢肆意妄論者,軍法處置。」

  軍中領命,數千將士舉酒列陣,面對穆嶺肅然祭拜。

  酒灑長天,夜天凌負手回身,青山遙去,英魂何在,暮靄萬里,風飛揚。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26 PM

40、一片幽情冷處濃

  聖武二十七年春,玄甲軍克薊州,殲北晏侯殘部,靖幽薊十六州叛亂,撤北藩,立北庭、武威都護府。

  同月,天帝降旨撤東侯國,設東海都護府。至此,把持天朝四境近百年的諸侯國盡遭裁撤,軍政重權逐步分入州府,四海之內唯皇權至尊。

  夜天凌安定十六州後,即刻以龍符調動諸路兵馬、糧草軍需,集四十萬鐵騎於薊州,揮軍北上。

  大軍以唐初、南宮競為左右統軍,兵分兩路,配合萬俟朔風十萬先鋒軍在前,連克左玉、蘇圖海、四合、下沙、日郭、玉斗、青木川、甘谷、弋馬九座城池,兵逼可達納。

  萬俟朔風率軍每過一城,不納降俘,阬於路者堆骨如山,橫穿漠北大地的玉奴河血染江流,浪濤滾滾,殘骸沉浮,以至數月不清。

  大戰過後,九城之內絕突厥人,離侯山以北、瀚海以東多數土地,盡數歸於天朝版圖。

  可達納城自聖武十九年遭玄甲軍破城後,始羅可汗一邊與天朝虛與委蛇,一邊苦心經營,在王都四周擴建外城,城頭設計了數十架巨大的鐵弩,弩身寬近一丈,矢箭沉重有力,居高臨下俯瞰城外,威力非常。

  如今天朝兵臨城下,東突厥大將木頦沙突發制人,鐵弩射程既遠,殺傷力又大,天朝軍隊不曾防備,首戰吃了暗虧。

  唐初等人數次率兵試探,都無法攻至城下,鐵弩射程之內,入者非死即傷,以萬俟朔風的身手也險些不能倖免,一時苦無良策。

  夜天凌傳令暫時退兵弋馬城,一面補充糧草,一面召諸將商議對策。

  這日眾人都已到齊,卻遲遲不見冥執身影。直到時近晌午,冥執方匆匆入內求見,夜天凌從依照可達納城四周地勢仿製而成的沙盤前抬起頭來,南宮競等人都替冥執捏了一把冷汗。

  冥執心中雖有計較,但被夜天凌目光一掃,仍覺十分忐忑,急忙趕在夜天凌發作前遞上一樣東西:「殿下,屬下有破城之計,請殿下過目!」

  夜天凌淡淡瞥了他一眼,方往他遞來幾頁箋紙看去,唐初站在他身邊,隨口道:「這不是投石機嗎?」

  冥執道:「是在投石機上改造的。」

  唐初道:「巨石攻城不是沒有想過,但那鐵弩的防守距離有千步之遙,投石機射程有限,打不了那麼遠。而且城頭鐵弩眾多,要一舉盡毀也幾乎不可能。」

  冥執道:「弋馬城地勢高於可達納,城北山峰更是與其城臨近,將此物造於就近山崖,只要山崖有可達納城一半高,便能將石頭打至一千餘步,倘若不用巨石,則能更遠。」

  南宮競道:「不用巨石用什麼?」

  冥執道:「殿下請看後面。」

  夜天凌抬手一翻,冥執繼續道:「用玄甲火雷,一炭、三硫、六硝,再加上草烏頭、狼毒、芭豆、砒霜等藥物以及瀝青,一旦入城即燃即爆,單是毒煙烈火便足夠突厥人消受。鐵弩再強也需有人控制才行,這毒火極為厲害,待到城中人人自顧不暇,城頭鐵弩便是一堆廢鐵。」

  萬俟朔風在旁聽著,點頭道:「好主意!我們只想如何毀去那鐵弩,倒忘了這點兒,一旦城中大亂,我們趁機強攻,其城可下!」

  冥執道:「我已命人試過,木桶大的玄甲火雷比石塊輕的多,最遠可射出近兩千步,小半個可達納城都在射程之內。」

  南宮競接著道:「如能多造幾架投石機,屆時輪流投射火雷,自然威力倍增。」

  眼見困擾大軍的問題垂手得解,諸將都是一陣興奮。萬俟朔風抬頭,卻見夜天凌只垂眸看著手中箋紙,似是在欣賞上面的字一般,神情淡淡,唇角竟帶著絲若有若無的笑。

  他幾疑自己看花了眼,順著夜天凌的目光看去,只見一紙清雅的行書,飄逸如風,秀穩如蘭,沿著纖細的格子一路書下。雪色的素箋,烏墨清亮,隨著夜天凌修長的手指輕輕翻動,似有清淺的淡香,竟令人心底一陣寧靜。

  片刻過後,夜天凌輕拂了拂手中箋紙,抬頭往冥執看去,「好法子。」

  冥執一直留意夜天凌的神色,頓時鬆了口氣,道:「殿下若覺得此法可行,請移步城郊一看,神機營的兄弟們正在試裝火雷,想必也有些眉目了。」

  夜天凌微微頷首,卻問道:「火雷一旦爆炸,毒煙四起,恐將誤傷我軍攻城的戰士,可有想過此點?」

  冥執隨口便道:「王妃說一定要選北風之日攻城……呃……」話一出口,頓覺不對,不由得停下來看夜天凌,不料夜天凌唇角微微一揚,只示意他說下去。冥執便繼續道:「攻城的戰士也可以濕巾掩蓋口鼻,含服解藥,以確保萬無一失。」

  南宮竟等近來都察覺凌王和王妃不知為了何事十分疏離,卻摸不著半點兒頭緒,在夜天凌面前更是連提也不敢提,因此連日行軍議事都打起十二萬分小心,免遭池魚之殃。今日冥執一不小心說漏了嘴,眾人不約而同地去看夜天凌的反應,沒人說話,唯有夏步鋒向來直來直去,脫口便道:「原來是王妃主意,我就說冥執你怎麼又懂這些草葉了……」

  話說一半,南宮競扭頭瞪他,夏步鋒愣道:「怎麼,難道我說錯了?」

  南宮競極無奈,卻也只好道:「沒錯。」

  夏步鋒道:「沒錯為何不讓我說?」

  唐初在旁有些撐不住,輕咳一聲,忍著笑道:「多思少言,殿下平日囑咐你最多,偏你忘的最快。」

  夏步鋒撓頭往夜天凌看去,仍是一臉迷茫,夜天凌起身對冥執道:「去看看吧,若此法可行,功過相抵,免問你今日遲到之罪,否則嚴懲不怠。」

  語中平靜,雷聲大雨點小,冥執躬身應聲,臉上忍不住牽起絲微笑,「功過相抵,他不會治你遲到之罪。」王妃還真是料事如神,對凌王的脾氣摸的一清二楚,竟連說詞都一樣。

  眾人走了幾步,夏步鋒忽然悄聲問南宮競:「殿下和王妃鬧彆扭了?」

  南宮競啼笑皆非:「我就想不通,嫂子當初怎麼會看上你這個一竅不通的老粗?」

  不料夏步鋒居然正色道:「老粗自有老粗的好處。」

  這兩句話說的聲大,大家都聽得清楚,紛紛笑起來。夜天凌負手走在前面,薄唇微挑,陽光下冷冽的眼底亦笑意濃濃。

  城郊五里外的山坡上,神機營的戰士們伐林取木、開山採石,人來人往中,正一番有條不紊的忙碌。

  夜天凌等人走至近前,見改造過的投石機比先前幾乎大了一倍。幾個戰士正合力將一圈粗大的絞輪裝在一側,再配以厚牛皮與鐵鏈一同扭轉,看上去雖複雜了些,卻不必再像以前那般借助巨石配重,如此便節省不少力氣。

  眾人正端詳這改造過的投石機,卻聽遠處轟然一聲巨響,腳下大地震動,對面山上炸開一團驚人的火光,巨大的山石崩裂塌落,直接墜入山谷又擊起震耳欲聾的回聲。待濃煙散去後,竟有半邊山角被炸塌,看得人人都愣在當地,連冥執也沒想到玄甲火雷一經改造竟有如此威力。

  萬俟朔風雙眸一亮,泛起冷光:「可達納指日可破了!」

  夜天凌微微點頭,再加上致命的毒煙,烈火一起,無孔不入,再堅固的城池也抵擋不了幾時。不知是否因了了一樁麻煩事,他看來心情不錯,與諸將仔細看過投石機,商定下攻城的方略後,一路說笑回城。

  行至城門,前面大路上兩人雙騎迎面馳來,卻是衛長征帶著一名侍衛,風塵僕僕的樣子,像是剛趕了遠路回來。

  衛長征見了夜天凌,下馬行禮,夜天凌問道:「辦妥了?」

  衛長征道:「附近城中居然都沒有,屬下去了一趟青木川,總算買到了。」

  夜天凌微帶馬韁,交待了一句:「給冥執吧。」便繼續往前走去。

  衛長征便從馬上取下兩小包東西,交給冥執:「倒沒想到正好你在。」

  冥執問道:「什麼東西?」

  衛長征一笑:「看看便知。」接著便策馬隨夜天凌前面去了。

  冥執落在後面,不由得滿心疑問。大戰在即,這時候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還要衛長征親自跑一趟青木川?他低頭打開包裹,萬俟朔風在他近旁,扭頭看見,十分奇怪:「麝香?」

  冥執低聲笑道:「麝香和白檀香,王妃配藥用的,漠北這邊不太好買,但卻少不得。」

  萬俟朔風會意地挑了挑眉。前面衛長征回頭笑看過來,冥執遙遙抱拳,無聲地做了個口形:「辛苦!」

  衛長征聳聳肩,一回頭見夜天凌已揚鞭催馬,忙跟了上去。

  入城之後,眾人各去操練佈置,準備攻城事宜。衛長征隨夜天凌回到行營,未進轅門,忽然夜天凌勒馬止步,扭頭看向一旁。

  衛長征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有團白乎乎的東西窩在幾塊山石旁,蜷成一團,被冷風吹得正瑟瑟發抖。他下馬走到近前去看,原來竟是只小獸。

  那小獸聽到有人過來,耳朵一豎,警覺抬頭,一雙藍色的眼睛如同白雪中兩顆冰水晶石,妖嬈中充滿敵意地看著衛長征,喉間「嗚嗚」低聲,將身子掙扎著往後蹭了蹭。

  衛長征心下稱奇,除了眼睛色澤相異,這小獸簡直與雪戰生得一模一樣,似狐非狐,似貂非貂,說不上是什麼動物。

  他正想蹲下去仔細研究,有人從旁伸手,二話不說便將那小獸拎了起來。

  那小獸「嗚」的一聲,在夜天凌手中掙扎,欲拿前爪撓人。夜天凌皺了皺眉,毫不費力便制住那兩隻不老實的爪子,小獸隨即可憐兮兮地吊在半空,大大的尾巴收做一團,身子微微顫抖。衛長征此時才發現原來它後腿受了傷,雪白的皮毛上血跡斑斑,看來傷勢還不輕。

  夜天凌拎著小獸看了會兒,抬手丟到衛長征懷裡:「給冥執。」

  衛長征手忙腳亂地接過來,當場便被小獸撓了一爪子,頗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伸手將意圖掙脫的小東西按住,匆匆尋冥執去了。

  三日後,北風大作,天朝大軍萬事俱備,揮軍攻城。

  夜天凌自用萬俟朔風後,已極少親自領兵上陣,只放手讓他大展身手。萬俟朔風生性好戰,兼之對漠北與突厥瞭如指掌,攻城掠地無往不利。唐初、南宮競等人先時對他尚存疑心,幾戰之後,不由已成莫逆之交,稱兄道弟,極為相熟。夜天凌亦常與他把酒長談,談文論武薄古非今,彼此心中都有相見恨晚之歎。

  萬俟朔風嘴上雖不說,心中對夜天凌卻佩服至極。不說別的,單憑夜天凌連可達納城這樣的大戰都放心交給他,他縱然恃才傲物,卻也自問無此氣度膽略。

  運籌帷幄,成竹在胸,城外劍戟林立,兵馬如山,夜天凌卻連鎧甲都不著,長袍清淡,閒坐行營。

  閉目養了會兒神,近處突然傳來極輕的一聲響動。他睜眼看去,雪戰蹲在窗格處微側著頭,金瞳熠熠,正瞅著他。

  他與那小獸對視了片刻,起身往外走去。走至廊前,忽然一愣。清風微涼,瓊光淡淡,有個熟悉的身影正仰頭看著樹上,一臉的無奈。

  月色的輕裘,衣袂微飄,澄澈的光線穿透漠北細芽初綻的枝葉半灑上她的側顏,一支羊脂白玉簪散挽秀髮,因著了陽光的色澤通透而明淨。發如雲,人如玉。他站在這裡可以看到她柔和而優美下巴微微抬起,露出修長的脖頸,幾縷碎發自髮簪間悄然滑下,軟軟地垂於她耳側,偶爾春風輕過,漾起幾絲微瀾。

  她半側著頭,黛眉輕蹙,柔軟的紅唇微微抿著,帶了一絲俏皮的模樣。這一顰一笑看過千百次也不厭,若即若離的距離,他安靜地站在那裡看著眼前的人,俊眸含笑。

  「雪影,傷還沒好就亂跑,居然還敢爬樹,快下來。」

  樹枝上,一隻雪白的小獸蹲在那兒,側眼看向樹下有些無奈的卿塵,藍瞳晶亮,倒映著淡雅的身影。

  突然間,雪影扭頭看向旁邊,一道白影輕俏閃過,它已從樹上跳了下去。

  卿塵回身,正見夜天凌負手站在廊前,靜靜看著她。淡金色的陽光自萬里無雲的長空投下,落滿他衣襟,修袍利落身長玉立,帶著三分峻冷風色,然那深邃的眸底卻浸著無垠的柔和。

  卿塵愣住,不曾料到這時候夜天凌竟在行營,凝眸望他,卻見他忽然暖暖一笑,山清水澈,雲淡風輕。

  幾度紅塵,幾度回眸,每一次尋找他的身影,他總在離她最近的地方,無聲無言,但是他在,漫漫此生,攜了她的手,終此生生世世,不離亦不棄。

  卿塵輕輕揚起唇角,卻不說話,夜天凌笑容愈深,淡淡道:「怎麼,不認識了?」

  卿塵修眉輕佻,笑道:「似曾相識。」

  夜天凌眼底深色微微波動,忽然察覺身邊白影微閃,還沒來的及躲開,雪影已經竄上了他肩頭。他劍眉一蹙,伸手便將那小獸拎了起來,誰知雪影一急,前爪勾住他的衣服,竟說什麼也不鬆開。

  卿塵看著一人一獸僵持不下,不由啞然失笑。人人敬畏的凌王殿下豈容一隻小獸蹲在肩頭睥睨四方,平日裡雪戰為此沒少吃虧。再看夜天凌已有忍無可忍的傾向,她忙上前拎起雪影的小爪子將它從夜天凌手中救出來,一邊笑道:「它調皮得很,比雪戰還叫人頭疼,也不知長征怎麼打仗時還有這番閒情,居然撿了這麼個小東西回來。」說話間清靈靈的鳳眸微抬,笑靨如花。

  雪影此時倒老實了,委屈地趴在卿塵懷裡,自她手臂處楚楚可憐地望向夜天凌,目光哀怨,似在控訴夜天凌方才極不溫柔的行徑。

  「嗯……哼!」夜天凌盯了它一眼,愣了愣,冷哼出聲。

  卿塵將雪影放下地去,見他面色不善,笑盈盈問道:「你不會是在和這小傢伙計較吧?」

  她清泉般的笑容在夜天凌面前嫵媚綻放,幾日不曾細看,那如畫的眉目間竟奇異般的多添了幾分溫婉與成熟的風韻。他幾乎已記不清發生過何事,似乎每一次相見都是一個開始,每一次相對都是刻骨銘心,柔情似水。

  他的妻子,他尋找了半生的那個人,此時婷婷站在面前,看著他,淺笑寧靜。

  他微微歎了口氣,歎息中卻是愉悅的神情,「世上唯女人與小獸難養,奈何我身邊怎麼越來越多。」

  卿塵眨了眨眼睛:「哦?這麼說來,難道殿下這幾天又納了新人?」

  夜天凌沒料到卿塵問出這麼一句,細細將她打量,皺眉道:「本王即便再納新人,你也不必這麼高興吧?」

  卿塵瞅著他的臉色,施施然欲轉身:「那我便逍遙了嘛。」

  未等舉步,夜天凌伸手將她挽住,細眸微瞇:「逍遙什麼?是誰當初那麼霸道,偏說我是她一個人的?」

  卿塵輕笑,理直氣壯:「我!」

  「那你去哪兒逍遙?」

  「凌王府啊!」卿塵笑說:「你是我的,凌王府是你的,自然也是我的,你有什麼新人,還是我的。我府中地方大,看門灑掃有時不夠人用,添幾個人也是應該的。」

  她側著頭一本正經地打算著,夜天凌聞言失笑。便在此時,遠處猛然傳來一聲巨響,接二連三,似山崩海嘯,聲勢驚人。

  卿塵不曾防備,吃了一驚,未及轉身已被夜天凌輕伸手臂,護在了懷中。

  城北方向燒起沖天大火,濃煙四起,很快將天空層層遮蔽。硝煙之中戰火隱隱,泛出血染的顏色,整個漠北大地似乎被扯開一個巨大的口子,讓人感覺山峰城池緩緩下陷,天地顛覆。

  卿塵下意識地皺了眉頭,夜天凌一手替她掩住耳朵,輕輕將人攬在身前。

  久違了如此清淨的氣息,寬闊的懷抱,穩持的臂膀,卿塵靜靜靠在夜天凌懷中,貼著他的胸膛,耳邊一聲一聲是他的心跳,清晰的蓋過一切。突然間動亂的四周緩緩陷入平靜,她像是浮在澄透的湖水中,輕輕飄蕩,波光粼粼,靜謐的夜色下星子滿天,那溫暖叫人慵然欲睡。

  金戈鐵馬都遙遠,唯有他的擁抱如此真實。

  過了許久,爆炸的聲音漸漸低去,夜天凌淡淡道:「可達納城破了。」

  卿塵自他懷中輕輕仰首,幽靜的眸光投往遠處,彷彿透過烽煙漫漫的蒼穹看到了青山雲外透澈如水的晴空,她似自言自語,又似在對著緲縵天光輕聲說道:「可達納城破了,東突厥亡了。」

  城破國亡,又如何呢?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27 PM

41、英雄肝膽笑崑崙

  碎石,殘垣,斷劍,敗甲,昔日漠北第一繁華的王都可達納如今一片戰火狼藉,再不復往昔車馬如雲,商賈往來的盛況,儼然已成一座廢城。

  漠雲長,殘煙裊裊,日月無光。

  城郊古道放眼望去,四處橫屍雜陳,斷石枯木,悲風四起,吹面不寒的楊柳風,夾雜著來自大漠的沙塵,模糊了蒼穹的輪廓,帶來幾分深深的蒼涼。

  輕衣縱馬,劍甲鮮明,夜天凌與萬俟朔風並騎入城,一個清峻從容,一個談笑自如,四周戰況慘烈都不入眼中,慣經殺伐的漠然已入骨髓,再多的生死也不過只是彈指花開,剎那凋零。

  卿塵靜靜隨行於夜天凌身側,一路沉默。

  整個可達納城在漫天的風沙下分外荒涼,血腥的氣息寸寸瀰漫,如同死寂的深海捲起暗流,悄然將人籠罩。半明半暗的煙霧下,牆角路旁的突厥人像熟睡一樣躺在冰冷的大地上,幾乎可以看到曾經嬉笑怒罵的眉目,然而再也無聲,再也無息。

  天高地遠,生如死域,非是天災,乃是人禍。

  到了行營前,卿塵下馬駐足回身,風色在她眉間悄悄籠上了極淡的憂鬱,明淨的翦水雙瞳中浮起的那絲哀傷卻越來越濃。

  夜天凌本來已走出幾步,發覺卿塵沒有跟上來,轉身尋她。只見她扶著雲騁站在原地,纖弱的身影風中看去,竟有幾分悲涼與疲憊,他伸手挽住她:「怎麼了?」

  卿塵靜默了片刻,抬頭看他,緩聲說道:「四哥,我不想看到萬俟朔風再屠城。」

  夜天凌目如寒星,清光一動探入她潛靜的眸心,稍後,他抬手拂過她被微風揚起的髮絲,說道:「好,我知道了。」

  卿塵微微一笑,略帶著些倦意。她越過夜天凌肩頭,看向廣袤而寂靜的漠原,輕輕說道:「空造殺孽,必折福壽,這一城生靈其實是喪命在我手中。」

  夜天凌眉心微蹙:「別胡思亂想,我先送你去休息。」

  他將卿塵送入行營,獨自往帥帳走去,想起卿塵方纔的話,心頭竟莫名的有些滯悶。

  「殿下!」冥執迎面尋來:「王妃可是歇息了?」

  「嗯,」夜天凌點頭:「有事?」

  冥執取出一封密函遞上:「前些日子王妃命我們在天都暗中追查邵休兵等人,現在有些眉目了。」

  夜天凌拆開密函抬眼掃過,眼底一刃精光暗掠,冷笑澹澹:「勾結鹽商,借軍需之由販運私鹽,膽子不小。」他將密函遞回給冥執,卻道:「這些事不必告訴王妃了。」

  冥執一時不解:「王妃若問呢?」

  夜天凌負手前行:「她若問起,便說我會命褚元敬等人聯名上書彈劾,追究此事,不日便見分曉。」說話間又一頓,心思微轉,褚元敬這些御史們還不夠份量,事情揭發出來容易,要扳倒這些閥門貴胄還需費些力氣。他略一沉思,再對冥執道:「轉告莫先生,讓他去拜訪長定侯,告知此事,然後設法讓秦國公得到你們手中的證據。」

  老而彌辣的長定侯,生性耿直,嫉惡如仇,一旦得知此事,絕不會坐視不理。而秦國公,早年因舊事與邵休兵不和,怨懟甚深,若讓他得到這樣的機會,豈會不聞不問?

  冥執一一記下,說道:「只是現在鞏思呈那裡卻半點兒把柄都抓不到。」

  夜天凌冷冷一笑:「鞏思呈?他自身行事謹慎,滴水不漏,可惜兒子都不爭氣,這幾年不過是殷家回護得周全罷了,此事不足為道。」

  冥執便知夜天凌已有打算,不再多言,只笑道:「如此王妃便少費神了。」

  「嗯,」夜天凌淡淡應了聲:「以後這種事情你直接回我,不必驚動她。」

  冥執俯身應下,暗地裡不由微笑,突然又想起什麼事:「對了,我剛才遇到黃文尚,他說以後不用那麼多麝香和白檀香,王妃囑咐藥中不要再用。」

  夜天凌停步回頭,問道:「為何?」

  冥執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唔,」夜天凌劍眉微鎖,目光遙遙看出去,若有所思。

  倆人正說著話,萬俟朔風大步過來,渾身殺氣騰騰,見了夜天凌便道:「活捉了木頦沙!哼!不是你要活口,我定取他性命!」

  夜天凌轉身自他身上掃過,淡淡笑道:「怎麼,吃了虧嗎?」

  萬俟朔風皺眉冷哼:「不愧為突厥第一勇士,手底果然硬朗,若不是中了毒煙,未必能將他生擒。現在死不低頭,正在前面破口大罵,你看著辦吧!」

  「看看去。」夜天凌舉步前行,突然又回頭對冥執道:「過會兒讓黃文尚來帳中見我。」

  偌大的校場中央,木頦沙被反綁在一根粗木柱上。

  此人身形威猛,面目黝黑,身上戰袍雖血污狼狽,卻無損他渾身彪悍的氣勢,此時因憤怒而鬚髮皆張,更顯得人如鬼神,暴烈似火。

  他雙手雙腳都被縛住,高聲叫罵,以示怒意。四周將士因不通突厥語,即便知道他是在罵人,也不十分清楚。萬俟朔風卻臉色鐵青,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刀柄,已是忍無可忍,深眸之中殺意冷冷,眼見便要發作。

  夜天凌聽到木頦沙言語中盡在怒斥萬俟朔風背叛突厥,難怪萬俟朔風如此惱怒,他扭頭道:「南宮競他們想必已在帥帳等候,你先去吧。」

  萬俟朔風知道他一番好意,強忍下心中那股怒火,抬手躬身,話也不說,拂袖而去。

  夜天凌緩步走進校場,木頦沙本來正罵得起勁,忽然見有人迎面走來,衣袍似雪,神情如冰,那雙看似清淡的眼睛冷然將他鎖定,竟讓人有種被利箭穿心的感覺,他猛地一愣,到了嘴邊的話就那樣收住。

  夜天凌在他面前站定,淡聲道:「你就是木頦沙?

  木頦沙雖從未與夜天凌如此打過照面,但看這份攝人的氣度亦能猜出他的身份,見他會說突厥語,大聲道:「我就是木頦沙!你用陰險手段將我擒來,不是英雄好漢!我們突厥最看不起這種人!」

  他原本料想夜天凌必然大怒,誰知夜天凌冰冷的唇角反而掠起一絲笑意,「不錯,你說的有道理,我即便這樣殺了你,你也不會服氣。」

  木頦沙雙目圓睜,瞪著夜天凌:「我自然不服!」

  「好,」夜天凌將手一揮:「給他鬆綁,將兵器還給他。」

  場外玄甲侍衛應命上前,拔劍一挑,斬斷木頦沙身後的繩索,其後便有人將木頦沙的彎刀取來。

  木頦沙接過兵器,尚對夜天凌此舉摸不著頭腦。

  夜天凌遙望天際漠漠雲沙,片刻之後,轉身再對侍衛吩咐:「取銀槍來。」

  玄甲侍衛會意,快步離去,不多時,取來一桿雪纓銀槍,恭敬奉上。夜天凌抬手接過來,觸手溫涼的槍桿,光滑如玉,依稀映出熟悉的笑,微銳的鋒芒,似穿透雲霧的光,豪情飛揚,意氣逼人。

  挺拔如松,勁氣如霜。

  他的手沿著銀槍緩緩撫下,力透之處,銀槍一寸寸沒入腳邊的土地。他鬆開手,面對木頦沙卓然而立,冷冷說道:「你若贏得了這桿銀槍,來去任你自由,但若喪命槍下,便只能怪自己無能。本王定會讓你死的心服口服。」

  木頦沙久經沙場,在突厥國中更是遍無敵手,對兵刃較量毫不放在心上,彎刀半橫,喝道:「你來吧!」

  夜天凌傲然道:「你元氣未復,我讓你三招,三招過後,你自求多福。」說罷負手從容靜立,微風颯颯,吹得他衣角飄搖,一股凌雲霸氣已緩緩散佈開來。

  木頦沙得獲求生之機,不容放過,當下大喝一聲,刀光如電,挾著雷霆萬鈞之勢迎面劈向夜天凌。

  勁氣撲面,夜天凌負手身後,足下踏出奇步,一瞬間白影晃目,木頦沙聲勢驚人的一刀全然落空。

  木頦沙不愧為武學高手,竟身不回,頭不轉,刀勢反手而去,第二招又至。

  但見電光火石間夜天凌仰身側過,刀光中倏忽飄退,飄然如在閒庭。

  木頦沙已然被夜天凌激起凶性,雙手握刀,刀下隱有風雷滾滾之聲,如萬馬奔騰,電閃交集,化做長弧一道,橫劈疾襲。

  刀風凜冽,夜天凌遵循三招之約,只守不攻。場中兩人錯身而過,木頦沙刀鋒迅猛,只聽「哧」的一聲輕響,竟將夜天凌衣襟劃開長痕!

  夜天凌眼中異芒精閃,沉聲喝道:「好!」

  三招已過!夜天凌忽然單手拍出,化掌為刃,驟然襲向木頦沙胸口。

  木頦沙猝不及防,被逼退半步。但隨即猛喝一聲,展開刀勢,勁風烈烈,大開大闔,威猛不可抵擋。

  四周玄甲侍衛忍不住紛紛喝彩,如此刀法,剛猛無儔,罕得一見。

  夜天凌空手對敵,意態逍遙,在對手摧肝裂膽的刀風下不急不迫,進退自如。

  木頦沙刀下罡風厲嘯,捲得四周飛沙走石擊人眼目。夜天凌身形卻如一葉扁舟逐浪,順勢飄搖,始終於風口浪尖傲然自若。

  其身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無形而無處不在,無意而無堅不摧。

  木頦沙如此迅猛地刀法原本便極耗內力,與對手纏鬥乃是大忌,他數次搶攻都摸不著夜天凌身法,時間一長,不免心浮氣燥。

  便在此時,夜天凌週身忽然像是捲起一個巨大的漩渦,如他寒意幽深的冷眸,一切靠近身邊的東西皆盡被吞噬。

  木頦沙心叫不妙,卻為時已晚,夜天凌原本無蹤無際的勁氣化柔為剛,浩浩然鋪天蓋地,滅頂襲來。

  木頦沙的刀便如撞上一堵堅硬的城牆,雙方勁氣相交,木頦沙大退一步。

  蛟龍騰空,銀槍入手,隨著夜天凌一聲清嘯,一道白虹直貫天日,黃沙漫天,破雲開霧。

  盛亮的陽光自天穹灑照而下,染滿了白衣清峻,夜天凌輕輕抬頭,金光刺目,是酸楚的灼痛。

  木頦沙彎刀墜地,捂著腹部步步倒退。他突然反手將透腹而入的銀槍一把拔出,長聲笑道:「痛快!痛快!」

  血箭噴射,橫流身前,四周觀戰的將士們都悚然動容。

  夜天凌眸心微波輕翻,緩緩說道:「好刀法,好氣魄!」他回頭,木頦沙身子搖搖欲墜,支撐著一晃,撲倒在地,眼見便不活了。

  夜天凌神情漠然,眼底深處卻流露出不易察覺的惋惜,淡聲吩咐道:「傳黃文尚來看看,是否還有救。」

  不過片刻,黃文尚匆匆趕來,俯身查看一番,搖頭道:「殿下,傷得太重,已很難救治了。」

  夜天凌輕輕揮手,示意玄甲侍衛將木頦沙抬下,卻聽有個清柔的聲音說道:「慢著,還有救。」

  他轉身看去,見卿塵自眾人身後緩步走出,她低頭靜靜看著木頦沙身前血流滿地,復又抬頭看向夜天凌:「你要救他?」

  夜天凌從她眼中看到了一絲冷漠與悲憫錯雜的情緒,似恨非恨,似愁非愁,清利背後偏又帶著柔軟。

  似一片枯葉,輕輕壓上心頭,方才刀光血影下的那抹凜冽殺氣悄然淡去,夜天凌道:「不必了。」

  卿塵凝視他片刻,突然輕歎一聲,側首說道:「黃文尚,你來幫我。」

  黃文尚應了一聲,走上前去。

  木頦沙在半昏半醒間似乎看到一雙清雋的眼睛正默默注視著自己,那不染鉛華的明淨,如同漠北草原湛藍的天,美玉樣的湖水,風吹草低,牛羊如白雲朵朵,一望無際的原野上有野花的清香,靜靜的流淌在最遙遠的夢中。

  那雙眼睛離開了他,他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劇痛從四面八方傳來,黑暗無邊。

  血跡在白玉般的手指間綻放成妖冶的花,靜冷的眉眼淡淡,漠然的唇微抿著,三軍將士遠遠圍在校場四周,連一絲聲息也無。

  如此重的傷勢,昔日她不能救,今日,她在想了千遍,試了千遍之後,在費盡思慮耗空心血之後,在多少夜裡輾轉難眠之後,這用她珍視的人的生命換來的醫術,陰錯陽差,用在了她恨之入骨的人身上。

  這個人的箭,奪去了那個與她笑飲高歌的男子。碧落黃泉,一別參商,酒空敬,弦空響,高山毀,流水殤。

  知己紅顏,縱雙影相伴,笑傲蒼天,天若有情,從此寂寥。

  然而她是醫者,在一個真正的醫者眼前,永遠也沒有見死不救。

  各為其主,生死是非盡不同。

  不知過了多久,卿塵輕輕舒了口氣,站起身來對黃文尚道:「小心上藥,送到你那裡去照看,若明天能醒來,性命可保。」

  黃文尚忙接過卿塵手中的藥,旁邊早有侍衛端水奉上。卿塵將轉身淨手,方才一心在傷者身上倒不怎樣,此時放鬆下來,只覺得眼前血腥的氣息格外刺鼻,胸臆間一陣不適,抬手用清水撲了把臉,微微閉目,修眉緊蹙。

  夜天凌原本在看黃文尚用藥,此時無意扭頭,突然發現卿塵面色極蒼白,他微覺詫異,低聲問道:「清兒?」

  誰知卿塵似沒聽到他的聲音,匆匆轉身,快步便往校場外走去。

  夜天凌心覺不對,隨後跟上,卻見卿塵幾乎是急跑了數步,方出校場,便扶住路旁樹木嘔吐起來。

  夜天凌急忙上前將她扶住:「清兒,怎麼了?」

  卿塵一時吐出來,略覺輕鬆,但胃裡翻江倒海的還是難受,輕聲道:「不礙事……是那血腥味太重了。」

  夜天凌劍眉緊鎖,待她好些後,小心地將她橫抱起來,一邊急召黃文尚來行營。

  卿塵怕這樣子在行營裡被人撞見,說道:「我自己走,你不用叫黃文尚,我沒事。」卻被夜天凌一眼瞪回去:「還說沒事?」

  卿塵身上無力,掙脫不得,只得認命地靠在他懷裡,低低道了句:「有事沒事,我比黃文尚清楚。」

  夜天凌不理她,只丟了句「不准說話」出來,逕自抱她入了行營。黃文尚已趕在後面跟來,上前請脈。

  夜天凌在旁看著,見他診了右手,又請左手,眉際隱添不安,正欲開口詢問,黃文尚躬身笑道:「恭喜殿下,王妃這是喜脈。」

  話出口,夜天凌先是一愣,黃文尚本以為他是驚喜,誰知他臉色猛地沉下,回身往卿塵看去。

  卿塵半闔著雙目靠在榻上,虛弱地對他一笑。

  夜天凌盯了她片刻,問黃文尚:「情況如何?」

  黃文尚覷見他面色有異,小心答道:「王妃已有兩個多月的身孕,依下官之見,王妃身子弱,向來便怕勞累傷神,此時更需好好調養才是。」

  夜天凌聽完後說道:「你下去吧。」

  黃文尚退了出去,卿塵見夜天凌返身坐在一旁也不說話,頗覺奇怪,輕聲道:「四哥?」

  夜天凌聞言轉頭,唇角像往常不悅那般冷冷抿著,竟是強忍著一臉怒意。卿塵意外:「你怎麼了?真的沒事。」

  這話不說還好,夜天凌聽了拂襟而起,怒道:「這麼大的事你竟瞞著我?兩個多月的身子,你跟著大軍轉戰千里,沒事,若有事呢?你不顧孩子,也不顧自己?」

  他如此盛怒,實在叫人始料不及,卿塵身子不舒服,心中不免有些煩躁,柳眉一剔,欲要駁他,卻只說了句「你……」胸中氣息紊亂,忍不住嗆咳起來。「你出去。」她亦惱了。

  夜天凌愣住,入登朝堂,出戰沙場,所遇者恭敬畏懼尚不及,有幾個人敢用這種語氣命令他?原本是火上澆油,他不等發作,卻見卿塵掩唇靠在榻前,臉上蒼白的底色因頻頻咳嗽泛起嫣紅,黛眉緊鎖,眸中一層波光清淺,柔軟空濛,楚楚憐人。

  他下意識地便上前扶住她,卿塵因咳嗽得狠了,剛剛平息下去反胃的感覺又湧了上來,難過得不想說話。夜天凌處理朝事手到擒來,帶兵打仗無所畏懼,此時卻真有些手忙腳亂,心裡明明驚怒未平,卻又心疼妻子,一時深悔剛才話說得重了,平日裡那些從容沉穩蕩然無存,只輕輕替卿塵撫著後背,盼她能舒服些。

  好一會兒,卿塵似是緩過勁兒來。夜天凌身上清峻而冷淡的氣息尚帶著微風裡絲絲縷縷的春寒,如同冰水初融,山林清新的味道,讓她覺得那股不適漸漸淡去。他穩持的手臂挽在她背後,似乎借此將溫暖的力量帶給她,讓她放心地靠著。

  她閉目窩在他臂彎裡,他抬手取過茶盞,「好些了?」

  卿塵密密的睫毛抬了抬,賭氣般側身,夜天凌無奈,卻仍舊冷著臉,問她道:「我說錯了嗎?」

  卿塵不答話,夜天凌從來沒見她這般發脾氣,奇怪至極,說道:「瞞了我這麼久,你倒理直氣壯的。」

  卿塵轉身揚眸,回了一句:「你也沒問過,怎麼說我瞞你?」

  夜天凌道:「多少日見不到你,我問誰?」

  卿塵道:「你自己不想見,如何又怪我?」

  夜天凌沉默了片刻,緩聲說道:「我不見你,是氣你不知認錯。」

  卿塵淡揚著眉,略有些咄咄逼人:「我又哪裡錯了,你這般惱我?」

  夜天凌眼底隱有慍怒,冷下眉目:「現在還說沒錯,你讓我怎麼不生氣?那天你可想過,若那一劍收不住會怎樣?你用自己的身子去擋我的劍,將心比心,換作劍從你手中刺往我身上,你心裡又作何滋味?」

  他手底一緊,卿塵被往懷里拉過幾分,她不料聽到的竟是這番言語,悄眼抬眸,只見他峻肅的神情冷冽,看去平靜卻難掩微寒,是真惱了。她輕咬薄唇,這下麻煩,但心頭竟莫名地繞起一絲柔軟,暖暖的,帶著清甜。

  夜天凌見她半晌不吱聲,低頭。卿塵倏地垂下眼眸,忍不住,又悄悄自睫毛地下覷他,夜天凌就看著她不說話,穩如泰山般,目光卻不叫人輕鬆,她無奈,輕聲道:「那一劍我若是不擋,你就沒想過後果嗎?你真刺了下去,怎麼辦?」

  那一劍她若是不擋呢?

  夜天凌微微抬頭,目光落在身前空曠處。靜謐的室中清靈靈傳來幾聲鳥鳴,春光透過微綠的枝頭半灑上竹簾,逐漸明媚著,如同陽春三月的大正宮。

  那是曾經一起讀書習武的兄弟,曾研棋對弈,賭書潑墨,一朝風流冠京華,曾輕裘遊獵,逐鹿嘯劍,縱馬引弓意氣高。

  也爭,也賭,也不服,然而年年閒玉湖上碧連天,凝翠影,醉桃夭,鬥酒十千恣歡謔,擊築長歌,月影流光。

  多少年不見閒玉湖的荷花,如今曲斛流觴逐東風,舊地故人,空盞斷弦,年華都瞬息。

  若那一劍她不擋呢?他真的刺得下去嗎?夜天凌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啞然失笑。他眼中的清寂極淡極輕,默默無語,流落在那絲笑中,如輕羽點水,飄零無痕。那時的心情,只有旗鼓相當的對手才擔當得起,他也只想到七弟一個人。

  一縷青絲自卿塵發間流瀉,糾纏在他指尖,他輕輕將她的髮絲挽起:「清兒,不必為我做什麼,甚至不必去想那些事,你只要在我身邊就行。」

  卿塵溫柔看著他:「同甘不共苦,那怎麼叫夫妻呢?」

  夜天凌微微一笑,搖頭道:「陪著我,相信我,便足夠了。」

  他的眼中倒映著她的容顏,她望著他,側頭靠在他胸前,笑說:「你把事情都做了,那我做什麼啊?」

  夜天凌輕笑一聲:「你啊,照顧好本王的兒子。」

  卿塵鳳眸輕轉:「誰說是兒子,難道女兒不行?」

  夜天凌冰冽的眼底有寵溺的柔和,說道:「好,女兒,你說是女兒便是女兒。」

  卿塵失笑,突然撫著胃部皺眉。夜天凌緊張地看著他,眼中滿是詢問。卿塵苦著臉,卻俏生生地揚起睫毛:「我覺得……餓了!」

  夜天凌怔了怔,隨即笑著將她從榻上抱了起來,大步往外走去:「千月坊的點心是沒有了,去看看有什麼合你胃口。」

  卿塵驚道:「這樣怎麼行!」

  夜天凌大笑,不理她抗議。廊前一陣淺笑嬉鬧,遙遙送入陽光媚麗,暖風微醺,已是春來。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29 PM

42、樹欲靜而風不止

  春風暗度玉門關,關外飛沙,關內輕柳,野花遍地閒。

  如雲的柳絮,紛紛揚揚,似天際的飛雪濛濛,又多了暖風繾綣,撲面而來,繞肩而去,微醺醉人。

  此時的天都應是淺草沒馬蹄,飛花逐水流的春景了呢,卿塵閒坐中庭,半倚廊前,抬手間一抹飛絮飄落,輕輕一轉,自在逐風。

  身前的烏木矮案上散放著素箋竹筆,通透溫潤的玉紙鎮輕壓著箋紙一方,微風流暢,如女子纖纖玉手掀起紙頁輕翻,偷窺一眼,掩笑而去。

  雪戰湊在卿塵身邊窩成一團,無聊的掃著尾巴。雪影不知跑到哪裡去嬉戲,轉瞬溜回來,一跳,不料踩到那翠鳥鳴春的端硯中,小爪子頓成墨色。往前走去,雪箋上落了幾點梅花小印,卿塵揚手點它腦袋,它抬爪在卿塵手上按了朵梅花,一轉身便溜了個不見蹤影。

  卿塵哭笑不得,便將那箋紙收起來。雪戰本來安穩假寐,無奈雪影總在旁打轉,鬧得它也不安生,爬起來伸了個懶腰,突然間支稜起耳朵。

  卿塵仍和著眼,入耳若隱若現的有馬蹄聲,馬兒輕微的打著響鼻,夾雜寥寥數語的交談,劍甲錚錚,在靴聲間磨蹭碰撞,驚得飛鳥嘰喳。她可以想像有人大步流星穿過庭院,飛揚的劍眉,墨黑的眸子,削薄的唇銳著一絲堅毅,正配那輪廓分明的臉龐。

  唇邊一縷笑意還不及漾起,他清冷而熟悉的氣息便佔滿了四周,卿塵微微睜眼,夜天凌低頭看著她,星眸深亮,薄唇含笑。

  她懶懶地起身,夜天凌握了她的手:「外面還涼,不要坐得太久。」他將自己的披風解下,往她身上一罩,挽著她入內去:「今天好嗎?」

  卿塵微笑道:「好,沒想到你這麼快回來了。」

  可達納城破之後,天朝駐軍此處,以為大營,同時出騎兵穿瀚海,趁勢發兵西突厥。

  夜天凌此次親自領兵,在堯雲山大敗西突厥的軍隊,斬敵兩萬有餘,俘虜三萬人,其中包括西突厥右賢王赫爾薩和射護可汗的大王子利勒。西突厥經前年一役敗北之後,國疲兵弱,大片土地被東突厥藉機佔領,此時面對玄甲鐵騎無異是以卵擊石。

  可達納城破當日,因有木頦沙拚死斷後,始羅可汗僥倖得以逃脫,流亡西突厥。

  當初虞夙為抵抗天朝大軍,暗中拉攏東西突厥暫修友好,歃血為誓,訂下三分天下的盟約。此時虞夙兵敗身亡,盟約便成了一紙空文,射護可汗記起多年宿怨,耿耿於懷,當即發兵追捕始羅,將其生擒活捉。

  如今天朝揮軍臨境,玄甲軍餘威未消,再添連勝,西突厥一國上下人心惶惶,朝中眾臣皆以為戰之必敗,不如求和。

  射護可汗亦覺走投無路,只得遣使者押送始羅面見凌王,請求息戰。

  使者入營遞上降表,夜天凌峻冷睥睨,不屑一顧,若非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早已翻臉無情。但始羅可汗卻沒那麼幸運,當庭便被斬首祭旗,稱霸漠北數十年一代雄主,含恨命隕。

  西突厥使者嚇得癱軟在地,夜天凌擲下話來,「給你們五日時間調軍備戰,最好準備充足,別讓本王失望!」

  使者撿得性命,屁滾尿流倉惶回國。射護可汗得知回復,仰天悲歎——天亡突厥!

  卿塵隨夜天凌入了室內,卻仍是覺得身上懶懶無力,隨意便靠坐在榻前。夜天凌自己動手脫去甲冑,仰面躺在她身旁,閒散地半閉雙目,渾身放鬆。

  卿塵以手支頤,凝眸看著他,只覺他今日心情似是格外好,都不像是帶了兵剛回來的人,清俊而愉悅的眉目,看得人暖融融,笑盈盈。秀髮散落身前,她玩心忽起,牽了根髮絲欲癢他。他看似毫不察覺,卻在她湊上前的一剎那大力將她攬至懷中。

  「哎呀!」卿塵驚聲失笑,揮拳垂他,夜天凌笑道:「轉什麼壞心思?」

  卿塵撇嘴,枕著他的手臂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夜天凌胳膊收緊,環她靠近自己。卿塵奇道:「今天遇著什麼事了,這麼好心情?」

  夜天凌愜意地揚起唇角,「也沒什麼,回來時和萬俟朔風深入堯雲山,沿途逐草馳騁,十分快意。堯雲山往西便是崑崙山,聽說一直西行,冰封千里處卻有湖水經年不凍,縹緲似仙境一般,被柔然族稱為聖湖。原來母妃未嫁之時常在山中遊玩,我帶了堯雲山的山石回來,回天都送給母妃,她說不定會喜歡。」

  卿塵道:「你該再去聖湖盛一罐水,有山有水,便都全了。」

  夜天凌搖頭:「我沒往聖湖那邊去,等你身子方便了我們再去。清兒,天高地廣,任我笑傲,那時我要你和我一起。」

  卿塵柔聲道:「好,上窮碧落下黃泉,都隨你就是了。」

  夜天凌笑說:「人間美景無盡,足夠你我縱馬放舟,黃泉就不必了。」

  卿塵仰面看著帳頂,一邊笑著,一邊哼唱:「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低柔的嗓音,婉約的調子,夜天凌聽著,扭頭盯著她笑問:「不是說了上窮碧落下黃泉都隨我,怎麼還讓我等?」

  卿塵道:「怎知道是你等我,若我等你呢?」

  夜天凌微皺了眉,道:「這話我不愛聽。」

  卿塵道:「那你說的我也不依。」

  夜天凌故作肅冷,將臉一沉:「冥頑不靈,不可教也!」

  卿塵做了個鬼臉:「談崩了!」

  兩個人四目相投,對視不讓,突然同時大笑起來。卿塵俯在夜天凌身上鬧夠了,倆人止了笑,四周彷彿漸漸變得極為安靜。

  羅帳如煙,籠著綺色旖旎,卿塵只覺得夜天凌看過來的目光那樣清亮,似滿天星輝映著湖波清冽,他淡淡一笑,那笑中有種波瀾湧動,任是無情也動人。

  意外地感覺到他的心跳如此之快,她微微一動,忽然臉上浮起一抹桃色媚雅。

  夜天凌啞聲低語:「不是說過了三個月便不礙事了嗎?」

  卿塵輕輕點頭:「你輕點兒,別傷著孩子。」

  夜天凌小心翼翼地撫上她的小腹,俯身看著她,那專注和深沉幾欲將人化在裡面,切實的熱度在人心底攪起明明灩灩的暖流,叫人無處可逃。

  一縷烏髮縈繞卿塵耳畔,雪膚花貌,明媚動人。夜天凌目光在她臉上流連片刻,俯身吻上她柔軟的唇,卻聽外面衛長征的聲音傳來:「殿下!」

  夜天凌一怔,無奈地撐起身子,卿塵挑眉看他,不由掩唇而笑,簡直樂不可支。

  夜天凌瞪她一眼,清了清聲音:「什麼事?」

  衛長征回道:「白夫人她們已到行營。」

  「哦,」夜天凌道:「知道了,讓她們過來見王妃。」

  衛長征應聲而去,卿塵詫異道:「白夫人?」

  夜天凌笑道:「走,看看去。」

  倆人步出內室,白夫人、碧瑤帶著幾個年輕些的侍女早已等候在外,紛紛上前問安。

  碧瑤見了卿塵,快步上前叫聲「郡主」,滿面喜色,白夫人等亦笑的合不攏嘴。卿塵對夜天凌道:「你把白夫人她們都接來,竟也不事先告訴我一聲。」

  夜天凌笑了笑,說道:「是皇祖母得了喜信著急,本打算著先送你回天都,但沿途又不放心。白夫人是宮裡的老人了,照顧起來穩妥,碧瑤又是跟你慣了的人,有她們在身邊,凡事都方便些。」

  白夫人打量卿塵著一件月白雲錦羅衣,外罩一襲水藍色透青雲裳,眉目從容,潛靜含笑,雖三個多月的身子還不太顯,但細看下人已比先前在天都時豐腴了些許,眼底不期流轉的那絲嬌媚神韻更似杏花煙潤,粉荷垂露,分外動人,笑問道:「王妃身子可好?太后那裡百般不放心,特地讓宮裡兩個有經驗的女官一併前來,過會兒便來見王妃。」

  卿塵微笑道:「這可真是勞師動眾了。」

  碧瑤正命侍女們將帶來的東西送進來,回頭道:「太后和皇上、皇后娘娘宮裡都有恩賞出來。啊,對了,」她自懷中取出一樣東西交給卿塵:「這是貴妃娘娘讓冥魘送來的。」

  卿塵伸手接過,有些好奇。打開牡丹色的輕絹,手心中是一個平安符,看去顏色已有些古舊,普普通通的緞面,平織雲紋,打著如意結的絛子,尋常佛寺中都能見到。

  白夫人在旁看著,突然道:「這……是不是殿下兒時戴過的那個?」

  夜天凌皺了眉,略有些迷茫,「什麼?」

  白夫人笑道:「看著像是,不過殿下當初好像是弄丟了,我也說不確切。」

  卿塵鳳眸淡揚,揄挪他道:「這麼丟三落四?」

  夜天凌輕輕一笑,笑中有些黯然。若不是白夫人提起,他還真未必願意記起這個平安符。

  是十歲那年的生辰,依天家慣例,皇子們生辰向來要在母妃宮中賜宴。然而蓮池宮終年的冷清並未因四皇子的成長而有絲毫改變,作為母親的蓮妃,如瑤池秋水寂冷的冰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拒人於千里之外。

  於是像往年一樣,賜宴設在延熙宮,因著太后的寵愛,席間熱熱鬧鬧,夜天凌亦頗為開心,直到蓮池宮來人,送上了這道平安符。

  朱漆描金的圓盤,暗黑的底子托著這麼一道吉符。內侍上前接過來送到面前,近旁也不知是誰悄悄說了句:尋常佛寺到處都有,宮外有點兒頭臉的人家都不去求這樣的吉符,蓮妃娘娘夠不經心了。

  卻更有人接茬:往年連這也沒有,今年倒奇怪。

  極輕的數句閒話,偏聽在了夜天凌耳中,年少氣盛的他按捺不下心中那股傲氣,宴席剛剛結束便獨自闖去了蓮池宮。

  說「闖」,是因為蓮妃的侍女傳了「不見」的話出來,他聽了更添氣惱,逕自大步入內。輕煙薄霧般的垂紗後,他冠絕六宮的母妃半著側身,他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那令日月無光的容顏遙遠而陌生,仿若隔著萬水千山。

  青蓮纏枝的香鼎,迷濛的淡煙,裊裊纏繞。

  不知為何,那一刻,衝動的怒氣忽而不再,取而代之滿心的蒼涼,他在空曠的大殿中站了片刻,將那平安符放下,頭也不回地離開。

  轉身的剎那,蓮妃在幕紗內凝眸相望,那靜漠眼中的情緒他當時未懂,多年來都是心中徘徊的困惑。

  那是唯一一次踏入蓮池宮,也是他記憶中,最後的一次衝動。那年秋天他隨衍昭皇兄初經疆場,自那以後開始屢經征戰,便是帝都亦去多留少了。

  卿塵拿起這個平安符,只覺得入手沉甸甸的,似有些不同。她仔細打量,發現這吉符竟是個小袋子,倒置過來輕輕一頓,竟從裡面掉出了另外一個吉符。

  銀線織底,精工細作,不同於一般的工藝,兩個小小的和田玉綴,雕成精緻的雙鎖繫在柔順的絲絛上,似曾經無數次的撫摸而呈現出潤雅的光澤。半寸見方的吉符,正反面都用純金絲線繡了幾個小字,不是漢字,她不懂,抬頭去看夜天凌。

  夜天凌伸手接過來,一見之下,心中震動。那是柔然的文字,正面繡了「喜樂安康」,反面正是他的生辰。一針一線,絲絲入扣,帶了歲月的痕跡,深刻而繁複。他一時間心潮翻湧,幾難自制,將平安符握在掌心,微微抬頭躲避了一下卿塵探詢的目光。

  昔日孤傲的少年,怎會猜透母親的心,他甚至都沒有耐心去發現那份深藏的祝福。而如今,他願用漠北廣袤的土地和天朝的盛世江山博母親一笑,但願從此慈顏舒展,得享歡欣。

  過了許久,夜天凌心中情緒稍稍平復,他垂眸,伸手掠起卿塵散在肩頭的長髮,將平安符替她戴在頸中。

  卿塵道:「是給孩子的嗎?」

  夜天凌點頭:「嗯。」

  「那你怎麼戴在我身上?」

  夜天凌緩緩一笑:「是母親給孩子的。」

  卿塵聽得糊塗,待要再問,見衛長征自外面進來,像是有事,便暫且放下了話題。

  白夫人和碧瑤知道定是有事要談了,一併告退。衛長征上前回道:「殿下,前幾日長定侯上書彈劾邵休兵,緊接著秦國公抖出軍中大將涉足私鹽買賣的諸多證據,朝中有旨,命革除鐘定方、邵休兵、馮常鈞三人軍銜,即刻押送回京受審。」

  「哦?這麼快?」夜天凌眉梢微挑:「那邊怎麼說?」

  衛長征道:「湛王沒有任何動靜,只調派了其他人督運糧草。不過聽回來的人說,鞏思呈之前曾懇求湛王設法保全三人,想是未得應允。」

  卿塵返身坐在一旁,唇角淡笑冷冷。鞏思呈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千錯萬錯,就錯在不該擅作主張。夜天湛溫文風雅,但絕不表示他可以任人擺佈,在某些需要的時候,他的絕情狠辣未必遜於夜天凌。邵休兵等三人是決計保不住了,鞏思呈也算略有眼光,想必也已看到了今後的路。

  夜天凌點了點頭,問衛長征道:「糧草到了多少?」

  衛長征道:「第一批已過薊州,大概最遲後日便可抵達,湛王接連召見了諸州巡使,親自督辦,想必不會耽誤五日後發兵突厥。」

  夜天凌淡淡道:「很好。」

  此時外面遠遠傳來些喧嘩聲,夜天凌一抬眸,眉梢微緊。衛長征轉身出去,召來當值侍衛一問,回來道:「殿下,是侍衛們在和木頦沙較量武藝。說起來木頦沙傷勢已痊癒,該如何處置,還請殿下示下。」

  夜天凌沉思了片刻,「帶他來這裡見我。」說罷一停,看了看卿塵,再道:「去行營吧。」

  卿塵微微一笑:「人都救了,你還怕我不高興嗎?帶他過來吧。」

  夜天凌一揚唇角,對衛長征示意,不過片刻,衛長征帶了木頦沙進來。

  木頦沙入內後也不跪拜,也不行禮,昂首站著,直與夜天凌對視。夜天凌只不動聲色地抬了抬眸,過了會兒,木頦沙有點兒耐不住,皺眉一扭頭,冷不妨看到卿塵正坐在近旁不遠處。

  一雙清靈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他猛地一呆,張了張嘴,突然用生硬的漢語道:「多謝王妃那天救我性命!」

  卿塵黛眉輕掠,淡然看過去,僅僅笑了一下,未言。

  木頦沙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便對夜天凌大聲道:「你的武功我服了,你的王妃也救過我的命,但是你想要我歸順天朝,我卻不肯,要殺要剮,你痛快些吧!」

  夜天凌俊眉輕揚,似笑非笑,似是想了會兒他的建議,說道:「你這一身功夫,倘若殺了,還真有些可惜。」

  木頦沙道:「你想怎樣?」

  夜天凌道:「我倒很想知道,你為何不肯歸降天朝?」

  木頦沙冷臉道:「你要我替你打仗,去殺突厥人,我自然不肯。」

  夜天凌道:「我什麼時候說過要你上陣打仗,這仗你打不打,突厥的結果都是一樣。」

  木頦沙道:「不打仗,幹什麼?」

  夜天凌道:「我隨身近衛中一直少名副統領,你可有興趣試試?」

  木頦沙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愣了半天方問道:「你……你敢用我做近衛副統領?」

  夜天凌淡淡道:「為何不敢?」

  木頦沙道:「難道你不怕我刺殺你?」

  夜天凌道:「我既用你,便不做此想。」

  木頦沙尚未答話,衛長征上前一步,匆忙道:「殿下……」

  夜天凌抬眼掃去,他話便沒說下去。王府近衛向來負責凌王與王妃的安全,責任重大,非極為可信之人不便任用。木頦沙身為敵將,一旦真有行刺之心,後果不堪設想。衛長征焦急地看向卿塵,想請她勸阻夜天凌,卿塵笑了笑,微微搖頭,示意他稍安勿躁。

  木頦沙此人是名良將,要用,也只有如此招募。他既惜此人才,她豈會從中阻撓?他要救,她便救,他要冒險,她便陪他冒險也就是了。就是這份坦蕩不疑,交以生死的信任,這份笑談無畏,從容睥睨的霸氣,她望向夜天凌,緩緩而笑。

  終於,木頦沙沉默了許久後,說道:「我現在知道可汗為什麼敗在你手中了。」

  夜天凌傲然一笑,那目光早已將他看的通透:「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三天之後,你去留自願。」

  木頦沙問道:「你不殺我?」

  夜天凌道:「我沒有濫殺的習慣。」

  木頦沙沉思過後,抬頭道:「我與可汗喝過血酒,生死只忠於可汗一人。我雖然佩服你,但你是可汗的仇人,也是突厥的仇人,你今天不殺我,將來我也不能再找你尋仇,但也絕不會投降於你!你現在便是反悔要殺我,我也還是這句話!」

  夜天凌朗聲笑道:「好漢子!我夜天凌又豈是言而無信之人?長征,給他馬匹,送他出大營,任何人不得為難。」

  衛長征大鬆了口氣,高聲應命。木頦沙退出時走了幾步,突然回身以手撫胸,對夜天凌行了個突厥人極尊貴的重禮,方才離去。

  衛長征走到中庭,迎面有侍衛帶著個人匆忙上前:「衛統領,天都八百里急報!」

  衛長征見是急報,不敢怠慢,再看信使的服飾竟是來自宮中,彼此招呼一聲,即刻代為通報。

  信使入內奉上急報,卿塵見八百里加急用的白書傳報,心中隱隱不安,卻見夜天凌拆開一看,神情遽變,竟猛地站了起來。

  很少見他如此失態,卿塵著實吃了一驚,忙問道:「四哥?」

  如雪的薄紙自夜天凌手中滑落,她低頭只看到四個字——蓮貴妃薨。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30 PM

43、子欲養而親不待

  細雨霏霏鋪天蓋地,風一過,斜引廊前,紛紛揚揚沾了滿襟。

  遠望出去,平衢隱隱,杳無人蹤,千里煙波沉沉,輕舟獨橫。夜天灝立在行驛之前,看向風平水靜的渡口,綿綿密密的小雨已飄了幾天,幾株粉玉輕盈的白杏經了雨,點點零落,逐水東流,江邊經歷了多年風雨的的木棧之上亦綴了片片落櫻,素白的一片,恰如帝都合城舉哀的清冷。

  夜天灝微微歎了口氣,自古紅顏多薄命,想那蓮貴妃容冠天下,風姿絕世,卻如今,一朝春盡,紅消香斷,花落人亡兩不知。

  凌王他們說是今日到天都,卻已過晌午仍不見船駕靠岸,想是因為風雨的天氣,卿塵又不能勞累,所以便慢了些。

  夜天灝儒雅溫文的眉宇間覆上一層陰霾,使他整個人看起來比往昔多了幾分滄桑與穩重,那深深的擔憂在遠望的目光中卻顯得平淡。

  是自盡啊!蓮池宮傳出這消息的時候,正逢早朝議政。他沉穩如山的父皇,高高在上威嚴從容的父皇,幾乎是踉蹌著退朝回宮。

  大正宮內掀起軒然大波。眾所周知,前一日在御苑的春宴上,蓮貴妃因態度過於冷漠,惹的殷皇后十分不滿,不但當眾沒給好臉色看,更是冷言責斥了幾句。

  蓮貴妃當時漠然如常,誰料隔日清早卻被宮人發現投繯自盡,貼身侍女迎兒亦殉主而去。

  冷雨瀟瀟瀰漫在整個蓮池宮,深宮幽殿,寒意逼人。蓮雕精緻,美奐絕倫,幕簾深深,人去樓空,幾絲冰弦覆了輕塵,靜靜,幽冷。

  天帝勃然怒極,痛斥殷皇后失德,幾欲行廢後之舉。殷皇后又怨又恨,氣惱非常,三十年夫妻,三十年恩寵,卻說是母儀天下享尊榮,到頭來錦繡風光儘是空。

  鏡中花,水中影,蓮池宮中那個女人才是真正萬千寵愛於一身,奪了日月的顏色,只叫後宮粉黛虛設,空自繁華,

  廢後,非同小可的事,舉朝嘩然。

  殷皇后自天帝龍潛之時便隨侍在側,素來品行無差,豈能因一個本就不該出現在大正宮的女人輕言廢黜?

  殷家一派接連肯奏規勸,以期平息天帝之怒,而朝中自然不乏別有用心者,意圖扳倒皇后這個殷家最硬的靠山,一時間紛爭激烈。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此時最應該落井下石的中書令鳳衍卻上了一道保奏皇后的表章。

  當年孝貞皇后在世時,尚為貴妃的殷皇后與之明爭暗鬥,鳳家與殷家各為其主,難免互不相讓。本來鳳家因孝貞皇后位居中宮,頗佔上風,但自孝貞皇后去世後,殷皇后執掌六宮,一時無人蓋其鋒芒,殷家水漲船高,時常壓制著鳳家。現在有如此良機可以扳倒殷皇后,殷家本最擔心的便是鳳衍借題發揮,誰知他竟上了這麼一道表章。

  言辭懇切,情理並茂,如同一個平坦的台階送到了天帝面前。輔國重臣的話,份量還是非同一般的,群臣眾議,順勢而止。

  衛宗平事後回思,不由冷汗涔涔,鳳衍啊,他是早看出天帝不過一時遷怒,並非決意廢後,將聖意揣摩在心,通透到了極致,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亦能放手,必是有了更好的決斷。斗了這麼多年,他此時竟忽有力不從心的感覺了!

  群臣卻更看了個清楚,就如當初一意孤行、娶嫂為妃一樣,從登基之時至今,蓮貴妃在天帝心裡的份量始終沒變,因此便有不少人想到了凌王與儲位。

  但蓮貴妃畢竟不在了,皇后雖然受了委屈,卻想來也合算。母妃薨逝,做皇子的無論身在何處必要回京服喪,漠北戰事已箭在弦上,如此一來,幾十萬兵馬的指揮權風水輪轉,便盡數落在了湛王手中。比起那反覆無常的恩寵,這是實實在在的兵權。

  斜雨撲面而來,一陣微涼。侍衛輕聲提醒:「殿下,不如到驛館裡面等吧,凌王他們想必還要過些時候才能到。」

  夜天灝點了點頭,卻只隨意踱了數步,突然記起身後尚有禮部、皇宗司等一同前來的幾名官員陪著,便對侍衛道:「請幾位大人入內去吧,不必都候在這裡。」

  然而他不走,自然無人移步,他微微一笑,便負手往裡面先行去了。

  驛館內早已備了熱茶細點伺候,夜天灝只端了茶盞沾沾唇便放下了。或許因為畢竟帶著喪事,眾人顯得有些沉悶,但多數心裡都在掂量著即將回京的凌王,偶爾有人低聲交談幾句。

  朝野上下對皇族妄加猜測的事夜天灝早已見怪不怪,他只安靜地坐在那裡握著茶盞,平和的眼睛始終望向窗外。

  粉雨細揚,眼見是要停了。他無聲的歎了口氣,不知四弟回來會做如何打算。天家這無底的深潭,處處透著噬人的漩渦,他自裡面掙扎出來,是經了徹骨的痛,捨了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便如此也還是常常不得安寧。這條路是難見盡頭的,若沒有冷硬如鐵的心志,那便是一片令人絕望與瘋狂的死域。

  「殿下。」侍衛的聲音打斷了夜天灝的沉思,「凌王的船駕已經到了。」

  終於到了,夜天灝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雨勢已收,天空中陰雲濛濛,緩緩隨風而動,江水滔滔,不時拍岸。兩層高的座舟在其他小船中顯得格外醒目,夜天凌正回身親自扶了卿塵下船,輕風颯颯中,一身白衫修挺俊冷。

  「四弟!」

  夜天凌轉身,攜了妻子上前見過皇兄,夜天灝抬手虛扶了一下:「原以為你們上午便該到了,路上可好?」

  夜天凌道:「有勞皇兄惦念,一路順利,只是卿塵辛苦些。」

  卿塵身上搭著件雲色披風,容顏清瘦,烏鬢斜挽,唯一一件水色玉笄襯在發間,週身素淡。她安靜地立在夜天凌身邊,聞言淡淡一笑,卻見皇宗司來人已將孝衣備好奉上。白麻斬榱,按例制母喪子歸,尊禮成服,是要先戴了孝儀才能入天都。

  捧著孝儀的內侍趨前跪下,恭請凌王與王妃入孝。夜天凌垂眸看了看:「不必了。」聲音漠然。

  皇宗司與禮部的官員在旁聽著,同時一愣,雖說凌王與王妃都是一身白衣,但畢竟不是孝服,於情不符,於禮亦不合。

  「殿下……這恐怕……」禮部郎中匡為謹慎地提醒了一聲,被夜天凌抬眼看來,心底微凜,頓住,後半句嚥回腹中,便拿眼去看夜天灝。

  夜天灝雖心知四弟與蓮貴妃素來隔閡,卻對他這番絕情也著實無言,沉吟一下,對匡為輕輕揮手,命他退下,問夜天凌道:「貴妃娘娘已移靈宣聖宮,四弟是先回府,還是先去宣聖宮?」

  夜天凌扭頭看向卿塵,卿塵正自輕浪翻湧的江面上收回目光,與他略帶關切的眼神微微一觸,說道:「去宣聖宮。」

  夜天凌略作思忖,點頭道:「如此便請皇兄與他們先回吧。」

  蒼穹低沉,烏雲細密,金瓦連綿的宣聖宮似是隱在輕霧濛濛的陰霾中,寂靜而莊穆。

  殿前殿後,原本雪壓春庭的梨花早已過了花期,隨著幾日淅淅瀝瀝的雨,滿園凋謝,零落成泥碾作塵,一縷花魂杳然,暗香盈餘。

  所有的內侍宮娥都被遣退,越發顯得這宮殿庭院靜悄悄無聲。朱欄撐著飛簷,孤單地伸向灰濛濛的天,漢白玉的石階飛雲雕花,被雨水沖洗得分外白亮,看過去,略微有些刺目。

  卿塵與夜天凌一同行至殿前,舉步邁上玉階。夜天凌走得極慢,沉默地看著前方,這神情看在剛剛退出去的內侍眼中只是平靜異常,身不披孝,面無哀色,唯有無盡冷然。

  邁上最後一層台階,夜天凌突然停步不前,卿塵多走了一步,回身看他。只見他抬手扶著白玉欄杆,站在了大殿門外,猝然閉目。他的手握成拳,狠狠壓在冰冷的玉欄之上,一縷鮮紅的血液很快自他的指間蜿蜒而下,在飛雲繚繞的雕欄上勾勒出一道血痕。

  「四哥!」卿塵輕呼一聲,握了他的手迫他鬆開,他掌心是一朵晶瑩的蓮花玉墜,淨白的蓮瓣沾染了血色,帶出妖艷的紅暈,美麗非凡。

  卿塵忙自懷中取出絹帕替他包裹傷口,心疼至極,卻又不忍出言責備他。夜天凌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纖細的手指交錯在絹帕之間,一點刺痛的感覺此時像湧泉噴薄,極快,而又極狠地覆沒了他所有的意識,就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他下意識地握拳,卿塵手指輕輕放入他的掌心,阻止了他的動作。她柔聲道:「四哥,你握著我的手。」

  隔著絹帕依然能感到卿塵手心柔和的溫度,夜天凌平復了一下情緒,終於看向她,啞聲道:「清兒,我不進去了,你幫我……把這個蓮花玉墜給母妃。」

  卿塵並不反對,徒增傷悲,何苦相見,她將玉蓮花上的血跡仔細擦拭乾淨:「母妃看了會心疼。」

  夜天凌緊抿著唇,緩緩轉身,卿塵便獨自往大殿走去。

  蓮貴妃的棺柩用的是寒冰玉棺,整塊的寒冰玉石稀世難得,皇族沒有這樣的先例,連當年孝貞皇后大喪也無此殊榮。但是天帝降旨之後,舉朝上下卻竟無人反對。

  或許真正在每個人的心中,也唯有蓮池宮中無雙的容顏配得上這玉潔冰清,或許人人也都想將這絕代的風姿留存,任歲月無情,滄桑變幻,這一份沉睡的美麗,永遠都不會老去,永遠都不會凋零。

  清透的寒冰之後蓮貴妃靜靜地躺著,明紫色的宮裝朝服襯得她肌膚勝雪,眉目如畫。卿塵放輕了腳步,似乎生怕將她從那片沒有紛爭和痛苦的夢中驚醒,她輕合的雙目是墨色分明的淺弧,紅唇淡淡依稀帶著微笑,這安然的睡顏美好如斯,安寧如斯。時間在冰封般的玉石背後停止了步伐,悄悄地將那風華絕代留駐永恆。

  白幔輕舞,深深幾許。

  卿塵俯身鄭重地在靈前行了孝禮,輕聲道:「母妃,我和四哥回來了,你別怪四哥不進來看你,他心裡難過的時候是要自己靜一靜才過得去。有件事情你聽了一定會高興,四哥將日郭城從突厥手中奪回來了,他還去了堯雲山,帶了禮物給你。我們在漠北遇到了一個人,他叫萬俟朔風,是柔然族六王子的親生骨肉,也是柔然現在的首領。柔然沒有亡,漠北的大地早晚有一天會在四哥和萬俟朔風的手中變得繁榮富饒,母妃,你放心吧。」她站起來,取出那朵蓮花玉墜,細長的銀鏈碰撞著冰玉,輕微作響,「這是萬俟朔風托我們帶給你的,柔然沒有恨你,萬俟朔風說過,你永遠是柔然最美的女子,是他們的茉蓮公主。」

  卿塵走到寒冰玉棺前,靜立了片刻,抬手撫上了那層冰冽的棺蓋,稍一用力,棺蓋便緩緩的滑動打開。輕渺的霧氣繚繞逸出,有種刺骨的寒意頓時撲面而來,她微微打了個寒顫,將蓮花玉墜輕輕放在蓮貴妃胸前,接著又小心的握著銀鏈替她戴好。誰知蓮貴妃原本交疊的衣領被牽動,露出了修長的脖頸,於是一道縊痕便顯了出來。

  極淡的縊痕,卻在這雪膚花貌的安寧中格外觸目驚心,卿塵心中一陣酸楚,不忍再看,忙抬手去整理,卻突然手下一頓,停在了那裡。

  那縊痕是白練所致,並不十分明顯,她猶豫了片刻,皺眉沉思,稍後像是已作出了什麼決定,重新將蓮貴妃的衣領解開,仔細地看了下去。

  縊痕延伸,交與頸後!而在這道略呈郁椒色的縊痕旁邊,尚有一道青白色幾乎不見血蔭的痕跡。卿塵猛然震動,這絕不可能是懸樑自盡留下的,分明是有人從後面勒緊了白練,然後為造成自縊的假象,又設法將人空懸,才會有這樣兩道不同的縊痕。

  她幾乎無法相信眼前這個推測,一時間呆立在當場,直到玉棺越發冰冷的寒氣使她覺得有些受不住,她才微微顫著手將蓮貴妃的衣衫整理好。她扶著玉棺強壓下心中震駭,眸中逐漸浮起冷冷寒意。是他殺,這些日子她一直想不通蓮貴妃怎會因殷皇后幾句斥責而尋短見,這一切竟都是有人在謀劃。

  是殷家嗎?她心中立刻掠過了這樣的想法,隨即便自己予以了否定。她所認識的夜天湛雖有他的謀略與果決,卻絕不會用這樣的法子奪取軍權。雖然殷家有可能從中作梗,但自從出了雁涼的事情,夜天湛真正發了狠意。冥衣樓暗中得到的消息,夜天湛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整飭了殷家。面對他的絕然,就連殷皇后都未敢干涉,這次邵休兵等幾員大將被順利懲處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譽滿京華的湛王仍舊翩翩文雅,但他溫和背後那把銳利的劍已然出鞘,他首先面對的不是咄咄逼人的對手,而是已不堪重用的腐朽仕族、高楣閥門。就連夜天凌亦對此暗中讚佩,畢竟,這一棵盤根錯節的大樹,不是所有人都有膽魄和能力如此處理,更何況稍不留神便會反累自身。夜天湛幾乎以完美的手段做到了這一點,目前的殷家、靳家以及衛家正一步步握在他收緊的掌心,逐漸容不得他們有半分掙扎。

  如果不是湛王這邊的人,那麼又會是誰?是什麼人竟會用如此狠絕的手段,他們又為什麼會選擇對蓮貴妃下手?

  卿塵秀眉微攢,原本奉命留在蓮池宮的冥魘自出事之日就失去了蹤跡,冥衣樓多方尋找,卻至今不見消息。冥衣樓要找的人居然石沉大海,這本就是極不尋常的事,何況這個人是冥魘。

  蓮貴妃薨,生生阻攔了夜天凌平靖西北的步伐,更讓夜天凌與殷家甚至湛王之間再添新恨。這是坐山觀虎鬥的佈局,卿塵暗自想著,卻又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只是除此之外,她找不出有人要殺蓮貴妃的動機。最重要的是,是什麼人會這樣清楚蓮貴妃對夜天凌意味著什麼?

  四周寒意越來越重,卿塵逐漸覺得冷得厲害,於是快步往外走去。一出殿外,便見夜天凌背著身子站在台階的最高處,天空中烏雲壓得格外低,他孤獨地站在那灰色的蒼穹之下,單衣蕭索,一身的清冷。

  冷風推著雲層緩緩移動,幾絲殘花捲過,零星仍見點點雨絲。

  夜天凌聽到了卿塵的腳步聲,卻沒有回頭,他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那毫無色澤的天穹,眼中是一脈深不見底冰封的孤寂。

  「四哥。」

  風微過,涼意透骨,卿塵聽到夜天凌用一種緩慢而蒼涼的聲音說道:「師父、十一弟、母妃,他們都走了,近者去,親者離,孤絕獨以終,這是孤星蔽日,天合無雙呢。」

  卿塵心頭似是被一把尖利的匕首抵住,泛起隱痛刺骨。她上前一步,緊緊握住夜天凌的手,用力將他整個人扳過來面對著她:「不是!什麼孤星蔽日,都是胡說的。四哥,你還有我。我不信這天命,只要我還在你身邊,你就不是什麼孤星!」

  夜天凌眸中深深淺淺,是難以名述的哀傷,更有一絲複雜的感情不期然流露出來。他輕輕地將卿塵擁入懷中,下巴抵在她的頭頂,聲音暗啞:「母妃一點兒也不留戀這個世界,她這次是真的不要我了,清兒,我只有你了。」

  卿塵只覺得他渾身冰冷,沒有一絲溫度,她微微掙開他的手臂,抬頭看去,他削瘦的面容之上是她從未見過的消沉,那眼中的陰霾如輕雲遮蔽了星空,令天地失去了顏色,更如夾著冰凌的潮水,沿著她的血液散佈,將心頭的隱痛一絲絲牽扯。

  她幾乎是焦慮地在他眼中尋找往日的神采,他只是低頭看著她,像是要將她看進心裡去,清寂的目光使原本堅冷的輪廓平添了幾分柔和,卻叫人不由得害怕。她緊握了他的手,近乎尖銳地一揚眉:「四哥!母妃是被人殺害的,她不是自盡!」

  夜天凌神情驟然僵住,他啞聲問道:「你說什麼?」

  「我剛剛看過了,縊痕在頸後相交,這不可能是自盡留下的痕跡。事情本來就蹊蹺,好端端的母妃為什麼要自盡,宮中的冷言冷語她聽了一輩子,難道還在乎皇后幾句斥責?還有迎兒,她平時最是開朗,怎會眼見母妃求死不但不勸,反倒殉主而去,有什麼天大的事情她們會都想不開?」

  這一句句的話,在夜天凌心中掀起難以遏制的悲憤,眼底狂怒天翻地覆,似一道呼嘯的流星猛然衝撞天空,頓時燃起熊熊烈火。然而他週身是靜冷的,殺意,陰沉沉讓人如墜冰窖的殺意,嚴邃而凌厲,可以將一切洞穿粉碎,寸片不留。

  他雙手指節握得咯吱作響,薄唇透出一種蒼白的冷厲:「是什麼人做的?」

  卿塵道:「先查當初來蓮池宮的御醫,他若非瀆職,便是受人指使,隱瞞實情。」

  「冥魘,她不可能毫不知情。」夜天凌冷然道:「派出冥衣樓所有人手,冥魘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能在蓮池宮行兇的人,必然對宮裡情況極其熟悉,也肯定有其他的幫手,要找主凶,便從這些爪牙入手。」他眼中深光隱隱,犀利迫人。那一瞬間,卿塵重新看到了那個傲視天下的男子,那種滴水不漏的冷靜,將所有事握於指掌的沉定與自信,她無比地熟悉。

  風吹進眼中微涼,卿塵輕輕瞬目,只覺得渾身鬆弛了下來,竟有種失而復得的感覺。她從來都不曾這樣清楚,他原來已經如此深刻地化做了自己血肉的一部分,悲歡與共,生死相連,每一絲波動都牽動著彼此,再不可能有一個人獨活。

  冷風陣陣,吹得殿前白幔翻飛,化做一片波浪茫茫的深海。舊仇新恨,滿心悲痛,夜天凌面色如霜,一字一句說道:「我夜天凌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中卷完】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32 PM

  [下卷文案]
  粉黛江山,留得半湖煙雨
  王侯事業,都如一局棋枰



44、機關算盡太聰明

  風過,雲動。

  深遠的宮門前,御林禁衛持戈而立,見到剛回天都的凌王后幾乎是不約而同地一凜,整肅軍容,同時行禮。

  夜天凌眉梢微緊了一下,稍縱即逝,他只抬了抬手,並不急著入宮,反而在宮門前靜立了片刻。現在已是御林軍統領的方卓正巡視至此,快步過來,扶劍往前一拜:「見過殿下!」

  四周安靜,整個禁宮此時無人往來,白玉甬道寬闊地顯出一種肅穆下的莊嚴,巍峨大殿,層疊起伏。

  夜天凌垂眸往方卓看去,竟連一句「免禮」也沒說,只是負手身後,凝視於他。

  那目光中有種壓力,方卓不得甚解,抬頭看去,夜天凌眼波一動,環視周圍:「御林軍很好,沒讓本王失望。」

  現在御林軍雖已不再歸凌王掌管,但當初那些在凌王手中的日子卻讓每個侍衛刻骨銘心,終生難忘,方卓道:「殿下的教誨,我們時刻銘記在心。」

  夜天凌眼光忽而一銳,唇角微冷,舉步往宮中走去,在他轉身的時候方卓聽到一句話:「那麼也別忘了,御林侍衛一入禁宮,只拜天子!」

  雪色的袍角微微掠起,彷彿一道犀利的閃電無聲劃過,方卓霍然驚覺,才知眼前有何不妥,低聲道了句:「末將疏忽!」即刻退開。

  便在此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遠遠響起,瞬間便接近宮門。已經走出數步的夜天凌聞聲回頭,他眼力極好,穿過幽深的門洞尚隔著段距離便已看見了馬上來人,心中竟難以抑制地猛然震動,但只一瞬,卻又恢復了平靜。

  朗目如星,身姿瀟灑,是像極了十一啊!但敢在禁宮門前肆意縱馬疾馳,除了飛揚不羈的十二皇子夜天漓卻還能有誰?

  黑驥如風,眨眼的功夫已到近前,十二甩蹬下馬,將馬鞭一擲丟給了侍衛,大步向前走去,玄衣玄袍,一身犀利。

  夜天凌立在原地未動,他走到夜天凌面前站住,盯著他問:「十一哥呢?」

  夜天凌深黑的瞳孔緊緊一縮,他再逼問道:「十一哥呢!」

  夜天凌臉色有些蒼白,過了片刻,他緩緩道:「三個月前的奏章中已經寫的很清楚,我不想再說第二遍。」

  十二雙拳緊握,喉間因激動而輕輕發抖,他在與夜天凌對視了許久之後,啞聲再問:「好,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七哥?」

  夜天凌目光平靜地看向他,如極深的夜,隱藏著天幕下所有的情緒,亦或者,根本就不曾有過絲毫情緒:「不是。」

  這個回答顯然出乎十二的意料,他愣在夜天凌的注視下,那目光像在人心上當頭澆了一桶冷水,澆滅熊熊燃燒的火焰,他皺了眉,「那究竟是什麼人害死了十一哥?」

  夜天凌語調依舊平緩:「統達喪命亂軍之中,始羅祭了我滅亡突厥的戰旗,史仲侯已經以命抵命,邵休兵等人現在都入了刑部大牢,如果你一定要追究,可以怪我。」

  十二眉間蹙痕越收越緊,原本攥著的拳頭卻鬆弛下來,稍後,他語中略含歉意:「四哥,抱歉,我不是來責怪你的。」

  夜天凌淡淡道:「我知道。」他轉身往致遠殿的方向走去,十二自後面跟上:「你為何要替七哥開脫?」

  夜天凌緩步走著:「我並沒有興趣替別人開脫。」

  十二道:「難道不是因為援軍遲來,才害得你們被困雁涼?」

  夜天凌道:「換作是我,在那種情況下也未必能早到一刻,七弟盡力了。」

  十二恨聲道:「既然殷家動了手,他如何能置身事外?」

  夜天凌道:「一個殷家,有些時候並不是湛王府的全部。」

  十二一向放浪率性的眼中透出薄冰般的寒意:「但我絕不會放過殷家。」

  夜天凌邁上了大殿最一層的玉階,忽然停步。薄雲散開,陽光逐漸耀目,他站在微風颯颯的高處,回身看向十二:「十二弟,不要讓蘇家捲進任何事。」

  十二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四哥,自從十一哥和你形影不離那日起,蘇家便已站在了你的背後,難道你不知道?父皇早就默許了這一點,難道你也不知道?」

  夜天凌神情漠然,不曾因這話而有絲毫震動:「我知道,但我不需要。」說完之後,他轉身長步離去,清拔而孤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漸行漸深的大殿中。

  沿著兩排飛龍騰雲的盈柱走去,輕風緩動,層層悄然靜垂的金帷偶爾翻露出繁複精緻的繡紋,跨經一道道雕金嵌玉的高檻,致遠殿中越來越安靜,便顯得那高擎在兩側綴珠九枝座上的長明燈逐漸明亮起來。

  孫仕上前躬身行禮,夜天凌微微點頭,邁入宣室,光潔的黑玉地面上照出修長的影子。

  「兒臣,參見父皇。」

  雲龍金幄之前的廣榻上,天帝閉目半靠,「凌兒,是你回來了?」

  夜天凌道:「是,父皇。」

  「回來了。」天帝似是喟歎一聲,問道:「有沒有去蓮池宮見過你母妃?」

  孫仕心中一驚,不禁就往凌王那邊看去。地面上倒映著乾淨的身影,烏靴、白衣,再往上是一片模糊的神情,如層層隱在水霧的背後,看不清,探不透。

  卻聽見夜天凌平定的聲音:「回父皇,今日辰時三刻,兒臣護送母妃靈柩遷入東陵,申時禮部的奏報已上呈御覽了。」

  毫無波瀾的答話,竟像是君臣奏對的格式,話音一落,殿中突然泛起一陣令人屏息的寂靜,過了許久,才聽到天帝道:「哦……朕竟忘了,蓮兒已經不在了。」

  天帝坐起身子,緩緩伸手撥開半垂的雲幄,孫仕急忙上前攙扶,天帝看著夜天凌一身素白的袍子,俊冷的眉眼,半晌,慢慢說道:「凌兒,你像極了你的母妃,天生一副冷性子,倔強得很,也該改改了。」他站起來,揮手遣退孫仕,步下龍榻。

  夜天凌靜靜道:「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天帝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毫無情緒的臉上,「你也像極了朕。」他抬手扶上夜天凌的肩膀,語出感慨。

  夜天凌略覺意外,下意識抬起眼簾,心底竟不能抑制的微微震動。他從未想到父皇已如此蒼老,與大半年前竟判若兩人,那一向威嚴有神的眼睛此時彷彿被一種莫名的空茫遮擋了光澤,遲緩而毫無神采,眼角的刻痕深深顯露出歲月的痕跡,撐在他肩頭的手是無力的,幾乎要靠他的力量去支撐才行。

  原本即便貴為皇子,亦不能同天帝這樣並肩而立,但夜天凌卻感覺只要失去了這個依持,天帝便隨時可能會倒下,所以他只是將眼眸微垂:「父皇。」

  天帝似乎是在審視他,繼續說道:「蓮兒終究是不肯原諒朕,不過她把你留給了朕,很好。」

  夜天凌唇角牽著無形的鋒銳,像初冬時分湖面上一絲薄冰,微冷。然而他的聲音依然平穩:「兒臣這次讓父皇失望了。」

  天帝在孫仕的攙扶下落座:「蜀中安瀾,四藩平定,漠北擴疆三千里,你做的很好。」

  夜天凌沉默了片刻,「如此興師動眾卻未竟全功,兒臣慚愧。」

  天帝只揮了揮手,阻止了他另外尚未出口的自責,卻問道:「你去過日郭城嗎?」

  夜天凌道:「兒臣去過。」

  「嗯。」天帝輕合上眼眸,緩緩說道:「朕記得,日郭城是很美的地方。」

  夜天凌道:「是。」

  天帝不再說話,似乎陷入了極遙遠的回憶中。

  輕紗飛天,是叢林翠影中一抹如雲的煙痕,歌聲如泉,銀鈴叮咚。

  古城落日,邊角聲連天,戰旗招展中,又見那臨風回眸的一望,雪衣素顏,於黃沙漫漫的天際縹緲。

  長案上靜陳著一摞未看的本章,最上面一本正是不久前禮部上呈的奏章。透過雕花的長窗,斜陽的影子一點點映上地面,塵影浮動,光陰寸寸,在無聲的歲月中回轉,流逝。

  「皇上。」不知過了多久,孫仕謹慎的請問:「鳳相和衛相他們都已經來了,今天還見不見?」

  天帝睜開眼睛,孫仕再道:「說是有軍報。」

  「讓他們進來。」

  見到凌王這時候也在,鳳衍和衛宗平多少還是有點兒意外,殷監正心中自然更是平添斟酌。孫仕接過兵部呈上的戰報,天帝目光在上面停了停,「凌兒。」

  孫仕伺候天帝幾十年,聞聲知意,轉身將戰報遞至凌王手中,殷監正眉梢一跳。

  夜天凌對眾人表情視若無睹,將戰報展開看過之後,簡單地道:「父皇,西突厥亡。」

  是捷報,湛王大軍連戰告捷,大破西突厥王都。突厥一族縱橫漠北數十年,至此死傷萬千,幾乎折損殆盡,少數倖存之人遠走大漠深處,流亡千里,從此一蹶不振。天朝鐵騎飲馬瀚海,馳騁漠北,放眼再無對手。

  夜天凌聲音中沒有絲毫波動,他似是早料知了這結果,天帝亦然,只是在場的幾位輔臣跟上了恭頌的場面話。

  「唔,」天帝點頭沉思了片刻:「戰事已久,是時候該撤軍了。」

  短短數字,卻叫眼下心思各異的人猜測紛紜,大軍動向關係著軍權去留,衛宗平同殷監正暗中交換了一個眼神,鳳衍唇邊浮起隱隱冷笑,已搶先說道:「近來大軍每月消耗的糧草已令國庫吃緊,皇上寬恩,兵息干戈,實乃聖明之舉。」

  殷監正接著道:「皇上,糧草軍需不足顧慮,國有所需,臣等豈敢不鞠躬盡瘁,為君分憂!」

  衛宗平亦恭聲道:「北疆初定,人心浮動,皇上,此時撤軍是不是為時尚早?」

  天帝閉目不看他們,對這些話只是聽著,似乎另外在等待著什麼。眾人話落了音,夜天凌將手中戰報交還孫仕,方徐徐說道:「父皇,兒臣以為,北疆一定當借此良機整飭西域,否則便是給吐蕃坐大的機會。那赤朗倫贊非是池中之物,必不甘久居人下,若讓他聯合西域諸國,則難保不是第二個突厥。」

  此言一出,就連鳳衍都忍不住看向他,衛宗平等更是難掩那份驚訝。如此制衡軍權的良機夜天凌抬手放過,讓他們已想好的大篇措詞便在此落了空。

  劍出鞘,驟然失去對手,一陣輕鬆之後,殷監正不喜反憂,摸不透看不著的對手,豈不是最可怕?

  但無論如何,若能緊緊把持兵權在手,湛王文武風華盡展於天下,便是眾望所歸了。

  此時天帝目光落在了夜天凌靜肅的神情中,臉上忽而浮出一笑,越發顯得唇角那皺紋更深,「你的意思是兵攝西域?」

  「對,兵攝。乘此勝勢,整兵過境,以示軍威,告誡西域諸國不要有異心妄動,否則突厥便是先例。」

  「兵攝,過硬了些,駐軍甘州,讓湛王出使吧。」天帝重新閉上眼睛:「你們可有異議?」

  「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殿中片刻的靜默之後,天帝抬手,孫仕輕輕躬身,眾人跪安後依次退出宣室。

  站在致遠殿的台階上,鳳衍看著凌王修挺的背影在落日的金光中從容遠去,向來寵辱不驚的眼中泛起幾許深思。幾十年朝堂風雨,他太瞭解天帝了,只是此後,是否也能像瞭解天帝一樣把握凌王的心思?

  「讓湛王繼續統領兵權,震懾西域?」簡慢而陰柔的聲音,在汐王府的靜室中微微迴盪,似乎並不著太多的力,卻叫人聽了心裡像被塞進一把冰雪,許久之後仍有絲絲涼意,凝聚不散。

  胡三娘慵然倚在近旁,紅羅纏腰,長絹逶地,勾勒出妙曼的身段,一雙深深美目如絲如媚,她悄聲打量著。說話的人坐在汐王對面,一身灰衣潔淨講究,身形削瘦,言行之間毫無情緒牽動,似乎不論談到什麼事都是一副平波無瀾的表情,與此相比,那只扶在案上的手倒反而更能表現主人心中真實的想法。

  淨白細潤的手,保養得極好,此時修長的中指緩緩叩著桌案,食指卻微微彎曲與拇指抵在一起,因用力而使原本柔和的骨節略微突起,這表示手的主人正在思考一個難題。

  過了會兒,那灰衣人略一抬眸,一雙狹長而妖媚的眼睛閃過,波瀾湧動的明光幾欲刺目,雖是稍縱即逝,卻讓那張原本平淡無奇的臉瞬間神姿迥異,生出誘人的蠱惑。胡三娘呆了片刻,一直替汐王揉著肩頭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停,心底竟泛起一股涼意。若這雙眼生在了女人身上,不知能顛倒多少男子,勾攝多少神魂,只是生在這樣一個男子身上,總叫人覺得不安,是太妖異了,連她這見慣風月的人有些都受不住呢!

  「殿下,」那人再開口說話,分明是謀士的身份,語氣中絲毫沒有對主上的恭敬,「你難不成是想和凌王爭這一份兵權?」

  夜天汐正看似漫不經心地把弄著一柄烏鞘短劍,「兵權是什麼份量,莊先生難道不知道?」

  莊散柳似乎冷笑了一聲,笑無笑顏,連那絲略帶譏誚的冷聲都叫人聽不太清,「我早就提醒過殿下,不要從凌王手中打兵權的主意,別說是你一個,就算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抵不過一個凌王。」

  「哦?」夜天汐像是對莊散柳這幅態度已見怪不怪,倒不十分在意:「此話未免言過其實了吧?」

  莊散柳眼簾微垂,一刃妖冶的鋒芒瞬間隱下:「夜天凌三個字,在天朝將士眼中是戰無不勝的神,是他們崇拜追隨的軍魂,什麼聖旨虎符,在凌王面前不過是一紙鑲了金的空文,一塊雕的好看點兒的石頭罷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殿下難道至今對自己的對手還這麼不瞭解?」

  夜天汐皺眉:「難道就這麼看著兵權旁落,無動於衷?」

  莊散柳面無表情,一張臉靜如死水,只無法隱抑的是眼中幾分嘲弄:「殿下想怎麼動?論軍功,你不及凌王,手中唯有京畿衛尚可一用;論聲望,你不及湛王,對閥門仕族毫無影響力;便是單論出身,你還不及濟王,定嬪娘娘在宮中三十年了,若不是去年冊封殷皇后天帝加恩後宮,到如今也只是個才人。這兵權要奪,也輪不到殿下,除非凌王和湛王兩敗俱傷,否則殿下你沒有任何機會做那個上位者。」

  如此直白而不留情面的話,夜天汐霍然抬眸,目光如劍直刺過去。莊散柳仍舊面不改色,只是眼中那份妖異愈深,陰森迫人。

  夜天汐握著短劍的手掌漸漸收緊,額前一道青筋微微一跳,但只短短剎那,他面色便恢復了平定,「既然如此,你豈不是找錯了人?」

  莊散柳冷眼看著夜天汐克制怒意,語氣漫不在乎:「我既找了殿下,便有我的理由。至少殿下你比濟王聰明些,也比湛王手段夠狠。暗中拉攏長門幫與碧血閣這種江湖幫派,勾結突厥,陷害遲戍,要挾史仲侯,鼓動京畿司和御林軍發生衝突,再對太子落井下石,又借天舞醉坊的案子彈劾湛王,不顯山不露水,這些事殿下做得天衣無縫,高明!但是想要對付凌王,我早就說過,上馬征戰,沒人能勝他手中之劍,下馬入朝,一樣也沒人能比他多佔幾分上風。殿下不妨記下我這句話,對凌王,除了用非常手段,別無他途。」

  聽莊散柳一樁樁舊事清楚道來,夜天汐瞳孔深處緩緩收緊,一抹殺機隱現其中。只是怒氣越盛他臉上反而帶出幾分笑容:「非常手段?比如說蓮貴妃?」

  「蓮貴妃?」莊散柳陰沉的話語透著寒意:「蓮貴妃最多只是讓凌王的腳步略停一刻罷了,能不能挑起他與湛王相爭尚屬未知。別怪我沒有提醒殿下,那個御醫留著夜長夢多,以凌王的手段,早晚會察覺異樣,凡事先下手為強!」

  夜天汐雖恨極莊散柳說話的方式,卻始終在那文質彬彬的面容之上不露分毫。眼前此人傲氣凌人是不錯,但他說的句句都是實話,難聽且刺耳的實話跟著陰毒的主意,至少眼下凌王已折了一條臂膀,再加上喪母之痛……若能扳倒這樣一個強敵,簡直等於掃清了前進的道路。這個莊散柳顯然對凌王有著切齒的痛恨,顧慮非常,也知之甚深。不僅是凌王,朝堂局勢但有一點兒風吹草動,他都瞭如指掌,應變而動,每收奇效。吳州莊家,從未聽說過還有這麼號人物,他深思的眼神不由又落在莊散柳那張刻板無情的臉上,逡巡探察,卻毫不得端倪。那是精細的人皮面具,惟妙惟肖,幾可亂真,雖細看也不是看不出來,但面具這種東西本來也不過就是告訴你,我不想讓你知道我是誰,所以你也不必在這張臉上多費心思了。

  莊散柳知道夜天汐在打量他,卻似有恃無恐,並不放在心上,他瞥了一眼胡三娘,傲慢地問道:「殿下身後那個女人應該不是只會捏肩捶腿吧?」

  胡三娘與他的目光一觸,只覺得像是有只冰涼的手逼到近前,說不出的怪異,定了定心神,水蛇腰一扭,往汐王那邊靠的更近些,媚聲道:「莊先生,若不是三娘認出了冥魘那個死丫頭在蓮池宮,你哪裡那麼容易知道凌王母子的關係?」

  莊散柳冷哼一聲:「想從蓮池宮查出的事石沉大海,蓮貴妃人卻已經死了,剩下一個活著的你至今拿她沒辦法。連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女人都對付不了,殿下當初將你從京畿司的大牢裡面弄出來,難道就存了這麼點兒期許?」

  胡三娘美目微瞪,待要發作,卻被夜天汐一眼掃來,又生生忍住。莊散柳看在眼中,視若無睹:「長門幫雖然毀在了湛王手裡,但碧血閣完好無損,我所說的非常手段,殿下想必已經清楚了吧?」

  夜天汐眼底精光驟現:「你是說……」

  「這世上最令人輕鬆的對手,是死人。」莊散柳丟下這句話,起身道:「殿下既然明白了我的意思,莊某便拭目以待。不過殿下千萬別忘了,無論你用什麼法子,不要動凌王身邊那個女人,她是我的。」

  夜天汐看著莊散柳揚長而去,待那個狂妄的身影徹底消失之後,他眼中凶光驟盛,猛然揮手。「嗖」的一聲厲嘯,他手中的短劍穿過精緻的花窗直擊中庭,在一株碗口粗的樹上沒柄而入,驚的幾多飛鳥倉惶而起,一時間亂聲嘰喳。

  胡三娘亦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忙柔聲道:「這個莊散柳也不知究竟是什麼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殿下何必和他動氣?」

  夜天汐面色陰沉,狠狠說道:「不管他是什麼人,本王總有一天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胡三娘一雙柔若無骨的手纏上他的脖子,吐氣如蘭:「殿下息怒,待到登臨九五的那一日,什麼人還不在殿下指掌之間?到時候殿下讓他三更死,閻羅也不敢放他到五更。」

  夜天汐怒氣稍平,反手捏起她小巧的下巴,胡三娘閉目逢迎,主動送上香吻。

  春光纏綿中,夜天汐卻冷冷睜著眼睛,絲毫沒有表露出沉醉於溫柔的迷亂,目光陰鷙,清醒駭人。

  兵權,叫他怎能甘心放棄!即便以非常手段剷除凌王,篡奪皇位,如今手握重兵的湛王始終都是最可怕的威脅。一旦他破釜沉舟兵逼帝都,仕族閥門又豈會袖手坐視?中樞大亂,那將是一種什麼樣的局面?

  然而他卻始終沒有想到,這個目中無人的莊散柳,究竟是為了什麼要攪起這一天渾水?難道僅僅是為了凌王身邊那個女人嗎?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44 PM

45、明朝更覓朱陵路

  萬里無雲的春日,晴空耀目,碧藍如洗。

  陽光極好,透過嬌艷含羞的花枝灑開一地碎影明媚,柳色舒展,榆槐成蔭,濃濃翠翠已是一片秀潤。望秋湖上水光淡淡,暖風如醉微波點點,飛花輕舞,落玉湖,飄香榭,輕輕裊裊,安閒自在。

  微風陣陣吹得珠簾輕搖,沿著天機府後殿走進去,巨大的水磨青石地面平整深遠,安靜無聲,四處仍泛著些許的涼意。

  忽然有輕微的腳步聲自殿外傳來,一人邁步拖沓,一人步履落地卻幾不可聞,一前一後,深入大殿而去。

  細花透亮的冰盞,清清爽爽飄著幾朵舒展的黃菊,纖柔的手指襯在似能沁出水來的天青細瓷上,雋秀而雅致。

  「鳳主,人帶來了。」

  卿塵靜靜放下手中茶盞,鳳眸微抬,越過冥則那張和他的聲音同樣古板的臉,看往他身後。

  「下官……見過王妃!」

  卿塵柔軟的唇邊露出一絲輕緩的微笑,「王御醫,我今天覺得有些不舒服,辛苦你來府中一趟了。」

  御醫王值今早剛出伊歌城便被攔個正著,糊里糊塗進了凌王府,額前隱隱帶著絲冷汗,垂首道:「這本是下官份內之事,但在王妃面前,下官不敢班門弄斧。再說……再說今日下官並不當值,所以什麼都沒有帶,肯請王妃准下官回去拿才好。」

  卿塵微微揚了揚頭,「若是為此,便不必了,金石針藥凌王府中一應俱全,你可以隨意取用。此時出了這裡,只怕你去得,回不得。」

  王值心虛地抬眼看了看上面,寧靜的殿宇中,一幅長長的紫檀木螺鈿嵌邊屏風繪著輕雲出岫的奇山景致,屏風前凌王妃一身湖色淡裝如籠著煙水,清雅的眉眼,沉靜的唇角,在那抹清透的目光下他只覺得無處遁形,彷彿心中想什麼都被看得一清二楚,連一句謊話都無心再去搜羅,「王妃……下官……下官……」

  卿塵徐徐說道:「我要問什麼,想必你自己心裡也清楚,把你知道的說出來,凌王府絕不會為難你。」

  王值低聲道:「下官愚鈍,實在不知王妃所言何事。」

  卿塵眸光潛靜,聲音也淡淡:「哦,看來需要我提醒一下你了,這樣吧,不如你先見幾個人。」微一示意,冥則轉身出去,不多會兒冥衣樓部屬抬了幾副擔架進來,白布一掀,竟是幾個已死多時的黑衣人。

  王值唬了一跳,顫聲道:「王妃……這……這是何意?」

  卿塵對幾具屍首視而不見,只靜靜看著王值:「這前兩個人是昨晚凌王府的侍衛在你家宅後院截下的,後兩個是死在伊歌城外,半夏亭。」

  聽到「半夏亭」三個字,王值渾身一震,匆忙垂下眼睛,身子因懼怕而微微顫動,「下官……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

  冥則見他一口咬定毫不知情,冷聲道:「鳳主,將他交給屬下吧,半個時辰之內屬下定當一字不漏地讓他說清楚。」

  卿塵笑了笑,說道:「你們那些法子,王御醫恐怕經受不住,不過看看也好,難保想起些什麼也說不定。」

  「是!」

  王值戰戰兢兢地被冥則帶到數步之遙的一間暗室,剛一開門,他忽然驚恐地叫了一聲,伸手抵住門邊欲後退。

  卿塵端起手邊的茶,似是沒聽到那聲充滿恐懼的驚呼,緩緩啜了一小口。冥則冷哼一聲,手下只加了幾分力度便將王值推入室內,眼見門便要關上,王值失聲驚叫:「王妃!王妃!我說,我全都說!王妃饒命!」

  「冥則!」卿塵並不高的聲音淡淡響起,冥則黑著臉將已經手足酸軟的王值拎起來帶回原處。

  淡淡一抹微苦的花香四溢,卿塵將茶盞放下,潤雅的水色中,幾朵菊花身不由己,浮浮沉沉,慢慢又恢復了平靜。

  冥則一鬆手,王值撲倒在前面,幾欲失聲痛哭:「王妃,不是下官不想說,下官一家老小都在他們手中,下官是不敢說啊!」

  卿塵道:「你一家四口人本是被帶去了半夏亭等你,若凌王府的人去晚一步,加上你五個人,現在恐怕已經在路上了。不過這條路卻不是離開天都重獲自由的路,而是黃泉路。你的父母妻兒現在都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把你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我不會為難你。」

  王值匍匐在地,本以為今日可以與家人脫離險境,誰知前狼後虎,處處都是死路一條,心中慘然不已。卿塵卻像是能看透他的心思,淡聲道:「你放心,我無意拿你的家人脅迫你,想讓你說實話有很多種方法,我並不十分喜歡用這一種。即便今日你不說,我也會派人將他們送出天都好好安置,但是要不要和他們一起走,卻需要你自己想清楚。」

  事已至此,王值走投無路,只得說道:「下官……願意說。」

  卿塵垂眸看向他:「貴妃娘娘究竟是怎麼去的?」

  王值聲音發澀:「表面看起來是自縊,其實在懸樑之前便已經有人下了毒手了。」

  卿塵道:「什麼人做得?」

  王值急忙道:「這個下官確實不清楚。」

  卿塵量他也不可能知道具體,便再問:「那麼是誰授意你大膽瞞下此事?」

  王值道:「是……是定嬪娘娘,我一時貪財……只想貴妃娘娘在宮中向來沒有人注意,不會有什麼事,誰知……誰知……」

  卿塵聲音微冷:「你大概忘了一件事,貴妃娘娘是四殿下的母親。」

  王值語音發抖,顫顫說道:「四殿下……啊!是……是……下官該死,下官該死……」

  卿塵一時間不再說話,王值俯在地上,明明是清涼的大殿,他額頭卻汗淋淋一片,一滴接一滴落下,不多會兒身前的地面上便洇了深青色一片。

  定嬪,卿塵神情靜漠地望著那一盞菊花飄曳,果然是汐王。她纖細的手指在光潔的案面上輕輕劃下一道橫線,沿著這道橫線寫下去,是一個「五」字。最不惹人注目的一個,隱在暗處的,伺機而動的,一匹狼。

  若說這大正宮中還有那個皇子比四皇子更沉默,那便是五皇子夜天汐。

  閒玉湖上潑墨吟詩沒有他的身影,崑崙苑中縱馬飛獵不見他出現,太極殿前文武聚匯也聽不到他的高談闊論。默默無聞的人,雖統領著京畿司,卻著實是天都最出力不討好的差事。

  但他是踏實的,似乎甘心被湛王的風華所遮蓋,也甘心追隨在凌王如日中天的戰功威名之後,甚至有些時候人們都記不起還有這樣一位皇子。

  他的母親定嬪,出身卑微,相貌平凡,在三宮六院的妃嬪之中隨時可能被忽視。承平宮常年門庭冷落,一年之中怕也唯有幾次盛大的宴會才有機會見著天帝,深宮歲月,白頭寂寥。

  然而野心不會因為這些而被磨滅,相反,如同野草,即便處於貧瘠的石縫,風吹雨淋,當它滋生蔓延的時候,任何事情都擋不住,任何人都無法逃脫。

  卿塵抬手輕輕拂過,案上留下的痕跡瞬間被抹煞,她看向王值:「你跟他們走吧,會有人送你們離開天都。我給你一個忠告,從今天起忘了蓮貴妃,忘了定嬪,最好連王值這兩個字也忘掉,凌王府護不了你們一輩子,你好自為之吧。」

  溫婉的聲音似在耳邊,卻又高高在上,「謝……謝王妃開恩!」王值以額觸地,抬起頭來,只見凌王妃早已起身,沉靜的衣袂如雲嵐,從容飄逸,隱隱消失在大殿深處。

  又是一年暮春初夏,延熙宮的忍冬籐纏綿招展攀滿迴廊,輕蔭曼影,青翠欲滴。金銀兩色的小花點綴在修長的枝葉間,陽光落了淡淡一層,溫暖中帶著幾分清香可人。

  夜天凌從延熙宮出來,或許是映在眼底的光線過於耀眼,他緊鎖著眉,似乎並不因陽光的煦暖而感到愉悅。皇祖母老了,他看在眼中,來延熙宮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至少不管多忙每天都會前來問安。然而無論是天子王侯亦或是美女英雄,歲月的腳步並不會因此而停留,他心底十分清楚。

  迎面羅衣窸窣,環珮輕響,夜天凌抬頭看去,是蘇淑妃帶著幾個侍女正往太后寢宮過來。舒緩的步伐,裊娜的身姿,陽光下的蘇淑妃有著一種柔和的美,芙蓉絹裳秀婉如水,春風不著力,緩緩掠過她溫麗的面容。

  「淑妃娘娘。」因為十一的緣故,夜天凌對蘇淑妃並不生疏,此時蘇淑妃到了近前,她唇角輕輕含笑,但那美好的眉目間略帶的一絲憔悴卻那樣清晰的落在了夜天凌眼中。

  蘇淑妃在見到夜天凌的瞬間,便不由自主地往他身後看去,接著眼中無法掩藏地掠過憂傷與失望,夜天凌竟也下意識地回身。

  清風空過,物是人非。

  夜天凌唇角微緊:「……娘娘請保重身子。」

  蘇淑妃眼中泛起淡淡清光,側首垂眸,定了定心神,「這些日子也難為你了。」稍後,她柔聲道,轉身命侍女們退開,慢慢向前走去,夜天凌遲疑了片刻,並未像以前一樣就此告退。

  挺拔的身姿,俊冷的神情,蘇淑妃淡眼看夜天凌默默陪在身邊,他並不說話,似乎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緩緩的邁著步子。蘇淑妃停下腳步,立在了青枝纏蔓的淺影下,看向夜天凌,「在這深宮裡,貴妃娘娘和我算是親近的,不知此時你可願叫我一聲母妃?」

  按宮中的慣例,除了對皇后要用「母后」的敬稱之外,皇子只對親生母親稱母妃,其他妃嬪皆按品級以娘娘相稱。聽了蘇淑妃的話,夜天凌略有片刻的沉默,隨即他往後退了一小步,輕輕一撩衣襟,竟對蘇淑妃行了正式叩拜的大禮:「母妃。」

  他的聲音清淡而堅定,如他一慣的作風,只要決定了的事,從來沒有敷衍。

  蘇淑妃忙抬手挽他起身,心中竟狠狠地一酸,眼中的淚禁不住便落了下來。

  夜天凌低聲道:「母妃……是我沒有保護好十一弟,我……」面對一個母親,向來堅硬的心中似乎也有那麼一處會軟化。然而該說什麼呢?能說什麼呢?縱自責千遍,又於事何補呢?多少個夜裡不眠,多少次也想借酒消愁,只是都無益。誓在必得啊!有時候他心裡只餘了這四個字,堅冷而狠硬地深刻在眼前,直滲進骨血裡去。

  片刻的失態,蘇淑妃很快恢復了平靜,「這不怪你,自從澈兒真正領兵,我便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日,雖然總想攔著他,但我還是放他去了。他若是個女兒,我怎麼也時時將他護在身邊,但他不是,他是天朝的皇子,馬踏山河,逐敵護國,這是男兒的志向。我雖終究是留不住他,但卻替他高興,你們之中,我的澈兒是活得最瀟灑最快樂的孩子,因為他一直在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我是他的母親,沒有人比母親更瞭解孩子,只要他心裡沒有遺憾,我便也放心了。凌兒,你不必自責,若看不透,生之苦痛遠比死亡更甚。」

  夜天凌靜靜聽著蘇淑妃的話,緘默沉思,而後淡聲道:「母妃所言,孩兒受教了。」

  蘇淑妃微微一笑,卻又歎了口氣:「但我卻不放心漓兒,澈兒向來跟你在一起,縱有年少氣盛的時候,骨子裡終究是穩當的。但漓兒自小被我寵的無法無天,皇上也縱容他,著實叫人擔心。如今在朝中,你要幫我多看著他。」

  夜天凌微緊了緊眉梢。近來十二皇子頻頻奏本參劾,先前羈押在大牢的邵休兵等人被連加重罪。刑部迫於這等壓力,將其由原本判定的奪爵流放直接改判斬監後,秋後處決。緊接著便有與蘇家關係密切的幾位殿中侍御史,聯名彈劾工部年前修繕宣聖宮北苑宮殿時貴買木材,以次充好,私吞造項,而當初負責此事的正是殷監正的長子殷明瑭。

  這雖確有其事,但殷家這些事既敢做,自然做的天衣無縫。殷明瑭有驚無險,只是被弄得灰頭土臉極狼狽,惱羞成怒中亦指使官員上本行參,暗地裡直指十二皇子在天都飛揚跋扈,行事張狂,有失體統。

  這樣幾次下來,朝堂上風起雲湧火星迸射,一向處事中和的蘇家大有與殷家勢不兩立之意。天帝近來龍體欠安,已多日不曾早朝,見了幾道這樣的折子大為光火。夜天凌冷眼看十二鬧的厲害,即刻命褚元敬在御史台設法壓下那些御史,又看似隨意地與鳳衍提起了此事。鳳衍會意,此後十二皇子的奏本只要到了中書省便留中不發,殷家這類的本章當然也過不了這一關。

  起初殷家尚不善罷甘休,倒是衛宗平看得明白,暗勸殷監正不要憑空樹出蘇家這樣的強敵。殷監正亦顧慮事情若真鬧大了如何對湛王交待,因此偃旗息鼓,悻悻作罷。

  十二被連壓了幾道本章,知道鳳衍還沒那麼大膽子作這種主張,直接找到凌王府。夜天凌深知他那性子和十一不同,桀驁難馴,最是吃軟不吃硬,索性來個避而不見,只是卿塵笑吟吟地迎了出去。

  卿塵將十二請到四學閣,命人備了好酒陪他閒聊。廊前清風徐徐,幽靜的縵紗淺影中十二對著卿塵款款淡笑,再看看她嬌弱的身子,便是真有滿腔火氣也發不出來了,一時氣悶,只低頭自斟自飲。

  想當年初到天都,卿塵與十二並騎同游,笑鬧玩耍,最是暢快,極少見他如此神情落落的樣子,心裡很不是滋味。悶酒易醉,她怕十二喝多,便故意尋些當時的趣事引他說話。十二倒也應景,她說,他便答,只是那酒仍舊一杯杯地飲,不見停。誰知幾句下來,難免便提到了湛王府,十二斟酒的手一停,卿塵的話語微微一頓。

  靜了半晌,卻是十二先開了口:「沒多久七哥就要回天都了,我要在此之前打壓殷家,七哥一回來,便沒這個機會了。」

  卿塵沉默了片刻,說道:「要在他手中動殷家,確實不易。」

  十二飲一杯酒:「七哥人在西域,手在天都,我倒不是怕他包庇殷家,最近他自己對殷家的狠別人不知道,我卻看得清楚。但他無論下多狠的手,後面總給殷家留著退路,那些可能出事的隱患也都抹得乾乾淨淨,他不會動殷家的根本。等到他回天都的時候,殷家這把劍便徹底磨利了,順手了,所以我說,便沒機會了。」

  卿塵眼底隱隱掠過詫異,她不想十二會說這樣的話。十二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我知道四哥是怕我鬧的無法無天,惹怒父皇。其實父皇不會把我怎樣,了不起就是一頓訓斥,最多閉門思過。看在十一哥的份上,父皇再惱也下不了手重責我。至於四哥自己,不是不需要,他就是那樣的脾氣,這個你應該比我清楚。你幫我轉告四哥,便是再硬再挺的肩膀,他一個人能擔得了多少?到了這等地步,這趟渾水沒人躲得開,不必總想法子把我護在外面。眼下便是我想避開,他們又豈會讓蘇家置身事外?最好的防守,是進攻。」

  十二在說這話的時候輕輕把玩著手中的酒,滿庭翠色漸漸透出的濃蔭映在他英氣勃勃的側臉上,於那明亮的眼底覆上了深淺不定的光澤。白玉色的杯,琥珀色的酒,清潤,微辣。

  當卿塵將這話轉述給夜天凌時,中庭花冷,月在東山。夜天凌看著一天清輝似水,淡淡挑眉,唇角有一抹傲岸的笑,那是夜家每一個男子骨子裡相同的東西,誰也不曾例外。

  回了凌王府,卿塵午睡未醒,夜天凌不欲擾她,獨自一人沿著望秋湖漫步,低頭想著事情,不覺便走入了竹林深處。微風淡淡,翠影幽然,只叫人心思寧靜,神清氣爽。

  如此轉過一道小徑,忽然聽到輕盈的腳步聲,緊接著釵環輕響,幽香依稀,便有女子的說話聲傳入耳中,「這便要回牧原堂嗎?多日不見你來,卻坐一會兒又要走了。」

  一個略清脆些的聲音道:「千洳,你別總是這樣悶在府裡,好歹出去走走,也沒多久不見你,人竟越發瘦了。」

  千洳道:「你每次來都拉我出去,連歌舞坊都帶我去,那是什麼地方?」

  那清脆些的聲音笑說:「歌舞坊不好玩嗎?你總還是這樣,我在牧原堂跟張老神醫學習醫術,男女老少每日不知要見多少人,並不覺有什麼不妥。對了,上次陪你去挑的那支簪子怎麼不戴,可是不喜歡?」

  「簪子是好看,可是我戴給誰看……」千洳話說了一半,眼前猛地闖入了一個清拔的身影,她急急停了步子,似乎想避開,但已然來不及了,夜天凌正往她們這邊看來。

  近在咫尺峻冷的面容,那深邃的眼睛太黑太亮,如繁星璀璨的夜,降臨的瞬間便攫取了萬物的光澤,近乎毀滅的籠罩一切。然而那片天空是極遠的,遙不可及的距離讓她連仰望的勇氣都沒有,冷冷的星子清寒,沒有絲毫的溫暖,亙古不變。

  她怯怯地站在那裡,一時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陪在身邊的寫韻落落大方,含笑福了一福:「殿下!」

  千洳這才回神,忙行禮下去,輕聲道:「殿下……」

  夜天凌只是看了她一眼,似乎並沒有聽出她的聲音中微微的顫動,淡聲道:「起來吧。」寫韻經常回王府他是知道的,前幾日還聽卿塵讚她聰慧,如今在牧原堂已經能單獨看診了。然而他並未在意這些,在此遇到也不過停了一停,便繼續慢步前行。身後千洳再抬頭的時候,只見到一個修挺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幽徑深處,心頭空落落淒涼萬分,慘然不已。

  仍舊是沿著望秋湖,轉回漱玉院,遙遙便聽見三兩點琴聲琤瑽,夜天凌停了步子,負手細聽,便知是卿塵醒了。

  閑雅的清音,漫不經心如珠玉散落,聽來便可想見自那撥弦的指尖往上,半幅雲衣散散流瀉,碧璽晶瑩剔透襯著皓腕似雪,暗起木蘭花紋的領口熨貼的勾勒出玉頸修長,沿著線條柔和的下頜,那淡淡櫻唇必是慵懶含笑的。想到此處,夜天凌嘴角禁不住便也噙了絲笑意,只聽那琴聲似有似無的隔著煙波水色傳來,倒叫人也興致忽起呢!

  卿塵原本小睡初醒,閒坐水榭,遙看湖波盈盈,隨性撩撥琴弦,只為聽那薄冰脆玉般的弦聲。微風裡輕紗遊走,緲縵多姿,卻突然一縷清俊的簫音如自天外飄來,點宮過羽,瀟灑一轉,幾欲帶得人翩翩起舞,那粼粼波光如灑了碎金,反射出一片耀目的明亮。

  羽睫微抬,卿塵唇邊笑意略深,揚手輕拂,一抹流暢的弦音流水一般飄起,如穿簾如分水,恰恰和入了那簫聲。

  紅塵三生熙熙攘攘,千萬人中轉身,便看到了你,那一刻便似早已等了千年,這千年,為你而過,這一回眸,因你展顏。

  輕紗外,湖光上,夜天凌悠然靠在竹廊前,修長的手指撫過紫竹簫,揚眉看來,明眸深亮。

  簫音如風,琴聲似水,一個疏朗峻遠,一個淡雅雋永,風骨清傲,水色淡渺,攜著湖風飄蕩起起落落,比翼婉轉於煙波翠影的望秋湖上。

  忽然之間夜天凌指下微峭,簫音峻拔高起,仿若一道龍吟清嘯直上雲霄。卿塵淺笑淡淡,手揮冰弦,玲瓏清音燦然飄起,扶搖而上。龍游雲海,鳳舞九天,相伴相顧,盤旋翱翔,一簫一琴間,浩浩天光萬里,玉宇澄清,那傲然風神,那凌雲心志,開雲破霧,直將九霄遨遊。

  風雲激盪,俯瞰九州萬里,江山如畫。

  自那虛無飄渺的天際,簫聲輕轉,琴音低回,碧水花飄,暗香遊走於浮光掠影間,一個是白衣卓然,玉樹臨風,一個是不染鉛華,空谷幽蘭。

  倆倆相望,渾然忘卻週遭一切,微風輕撩飛紗,驚鴻般的一瞥。她彷彿自那煙波浩渺的雲山之間款款而來,步步生蓮,邁入這明光燦爛的紅塵。星眸澄靜,世間繁華三千,弱水三千,他只見這一波的瀲灩。幽然清泉,繾綣心田,早已化做了深流奔騰,穿過了漫漫人生,長河歲月。

  幾番喧囂,幾多浮華,都在這悠然飄逸的簫琴合奏中低眉斂目,悄聲退去。清風逍遙,流水山高,繁蔭翠影的凌王府中行者止步,言者無聲,正在林間採摘鮮花的侍女放下了身前的竹籃,側耳傾聽;正在湖中放船養蓮的侍從停下了手中舟楫,回身駐立。

  落櫻繽紛的小徑深處,千洳孑然獨立,癡癡望向那近乎遙不可及的望秋湖,不覺潸然淚下,一片癡心碎落,淒涼滿襟。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48 PM

46、踏遍紫雲猶未旋

  《禁中起居注》卷一百二十八,第十章,起自天都凡一百零三日。

  二十七年,六月,帝恙,降旨停朝。辛卯,疾病加劇,移駕清和殿,退御醫不宣……

  聖武二十七年的初夏,伊歌城一片繁花似錦,寬闊的天街兩側濃蔭匝地,偶爾已能聽到蟬聲點點,時有時無地吟唱在似火的驕陽下,給車水馬龍的上九坊更添了幾分熱鬧。

  而朝堂之上,許是因為天帝的病情,倒著實安靜了一陣子。只是湛王大軍即將班師回朝,為將各項事宜籌備仔細,各處也都十分忙碌。

  如今伊歌城九九八十一坊上下,所有的酒樓茶肆都盛傳著湛王平藩亂、滅突厥、定西域的種種奇聞。其中最令言者津津樂道,男兒擊節慨歎,女子暗懷遐思的,卻莫過於湛王單騎入于闐,隻身退卻吐蕃使者的傳說。

  五月初時,天朝大軍兵駐甘州,與早已等候在此的天朝使團會合。湛王除劍戈、去戎裝,以皇子身份率包括一千護衛在內的使團入使西域諸國。與此同時,吐蕃贊普赤朗倫贊為籠絡西域各國勢力,亦遣使北行。

  西域三十六國,以樓蘭、焉耆、車師、于闐、龜茲、琉勒等幾國國力最強,勢力最大。其中樓蘭、龜茲、琉勒等早已歸服天朝統治或與天朝交好,唯有于闐國因與吐蕃國境最為臨近,一向態度曖昧。

  天朝使團西行至於闐,因吐蕃使者早一步到達,先入為主,于闐國王既素來親善吐蕃,便以隨行護衛人數過眾為由,拒絕天朝使團入境。

  湛王聞報,命副使周鐫率眾候於戎盧,僅留十名扈從相隨前往。

  于闐護國將軍哈努爾奉命前來迎接,出動大軍萬人,名義上設貴賓之禮,卻設法刁難隨從。誰料湛王遂不帶侍衛,不佩刀劍,隻身與哈努爾並騎入城。玉冠白馬,緩帶輕衫,一塵不驚,談笑自如。萬劍從中過,如入無人之境,倒叫哈努爾暗自心驚,亦不由佩服,不復之前態度囂張。

  當晚,于闐王設宴王宮之中,吐蕃使者位列上席。席間那吐蕃使者頻頻挑釁湛王,于闐王故作不見。湛王舉酒笑談,從容周旋,犀利卻偏不慍不火的語氣,高傲卻又緩若春風的神情,言辭風雅,才識淵博,見解獨到,寥寥幾句笑語便叫對方處處受制,自打嘴巴。

  一場鴻門宴,于闐國在座的王族親貴攝於湛王高貴氣度,無不心有傾服,反而冷落了原本被視作上賓的吐蕃使者。宴後,湛王與于闐王密談至深夜,一直親善吐蕃的于闐王竟於第二日一早便下令將吐蕃使者逐出境內,以隆重的國禮迎接天朝使團入朝。

  于闐國態度的轉變,令天朝在西域的統治更加不可動搖。湛王究竟用了何等法子達到了這樣的目的,不免叫人猜測紛紜。但傳聞中最為旖旎神秘的,卻莫過于于闐王主動提出將二女兒朵霞公主嫁與湛王為妃的事情。

  那朵霞公主乃是于闐王的掌上明珠,貌美如花,天姿聰慧,因自恃美麗與才智,不知曾拒絕過鄰國多少公侯王子的求婚,將西域諸國才俊皆未放在眼中。不料此次王宮晚宴之後,她深深折服於湛王之瀟灑風華,甘願委身相嫁。

  于闐王雖顧慮兩國關係反覆,不太情願,但公主心意已決,執意請求,亦力勸父王不要把持不定,搖擺於兩國之間,以免各不討好。于闐王最後覺得公主言之有理,於是向天朝提出聯姻,願結秦晉之好。

  面對闐國提出的婚事,湛王慨然笑納,命八百里飛騎回報天都,請奏天帝。得到准許後,以明珠千斛、黃金萬兩,各色絲、綢、絹、羅、錦、緞及極為罕見的奢華珍玩為聘禮,迎娶朵霞公主回朝。其中僅一小塊拳頭大的龍涎香便已價值連城,更莫說其他奇珍異寶,一時轟動西域諸國。

  此事傳回天都,自然化做了各種離奇的版本。湛王回朝的日子一定,伊歌城中凡是能見到城門的酒樓都已搶定一空,禮部與皇宗司擬定儀程,雖因天帝龍體未癒有所顧忌,並不敢有當年天子親臨神武門犒軍的浩大聲勢,但滿城官民萬眾矚目,盡要一睹湛王與公主的風采,大街小巷沸沸揚揚。

  湛王尚未離開于闐國,一些自西域歸來的行旅商人便早已將各色傳說帶回天都。湛王如何孤身入于闐,如何應對吐蕃使者,如何與公主兩情相悅,攜美而歸……說的繪聲繪色,如同親歷。

  不過當然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去想,任你驚才絕艷,天縱英姿,這世上沒有憑空的獲得。神話的背後,輝煌的底處,永遠都是智謀與膽略較量,永遠需要長遠的眼光,過人的勇氣,以及,無所不為的手段。

  于闐一行之艱難,湛王進入西域之前便心中有數。天朝大軍名義上駐紮甘州,實際上使團尚在樓蘭國時,已有神御軍輕騎三萬借道龜茲,在龜茲國嚮導的引領下橫穿沙漠,順利抵達于闐國邊境和田河畔,悄然陳兵。

  湛王之所以單身赴險,亦是深知于闐國內不乏來自天朝的商人。這些富商巨賈無不與富甲天下的殷氏閥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們在于闐國內與那些王公貴族相交熟絡,已然形成能左右于闐政局的一股勢力,更是湛王此行堅實的財力後盾。

  湛王只要召見幾個商人,便能瞭解于闐王生性多疑,貪財好色,當即以天朝使團的名義向于闐王贈送了一批珠寶金銀,外加數十名如花美女。而酒宴當晚,便有吐蕃使者酒後強行調戲這些女子的消息傳到于闐王耳中,于闐王自然大怒。

  此時被侍從請到花園散心平息怒氣的于闐王便順理成章的遇到被朵霞公主邀請來鑒賞美玉的湛王。一次主賓盡歡的會面,湛王同于闐王和公主笑談風雅,卻無意提起此次隨他前來的副使周鐫多次往返西域,已然開闢了一條自玉門關始,經樓蘭、高昌、尉犁、龜茲、姑墨等國直達琉勒,從而西出蔥嶺的商路。天朝因國事紛爭,考慮到商旅安全,大有完全棄用原來古道之意。

  西域古道過鄯善、且末、精絕等國,再經于闐而達琉勒,一直是這些國家商貿繁榮的重要依賴。一旦行禁令、絕商旅,天朝的絲綢、茶葉、鐵器、金銀以及一些精美的奢侈品將在于闐國內身價倍增,而于闐所產的玉石、香料、藥材等物品也將乏人問津。于闐即便能與吐蕃交好,吐蕃地處荒蕪,即便國勢再盛,又豈能與天朝的繁華相比?

  于闐王雖不是什麼明君聖主,行事反覆無常,眼下卻也看得清楚此點兒,再加上朵霞公主從旁規勸,當即見風使舵,驅逐吐蕃使者出境,向天朝示以誠意。

  與她的父王相比,朵霞公主顯然更具有過人的智慧與的眼光,不但設法促成了兩國間的交好,更為自己選定了一個風華無雙的夫君。然而正如天朝的百姓不會想到國與國之間合縱連橫的複雜一樣,朵霞公主也永遠不會瞭解,眼前這個翩翩如玉瀟灑倜儻的男子,在對她溫柔含笑之時心中所思所想,卻是多年前在伊歌城京畿司的大牢裡一個白衣素顏的女子曾說過的話:商旅貿易遠比戰爭更容易控制一個國家……

  這句話在他面對著萬里大漠飛沙時如此鮮明的浮現在腦海中,夜色下美麗的月牙泉如她清澈明亮的眼睛,而靜陳於泉底深處的沙石卻如他此時的心情,在經過了白天烈日火燒般的曝曬之後,夜晚冰寒的幽涼透骨而來,一切繁華與驕傲皆沒落,冷月隨波,寂寂然,無聲。

  于闐王遣使者三百人,攜上乘五色美玉、良馬美酒等豐盛的陪嫁以及朝貢物品隨湛王東行,送朵霞公主入嫁天朝,朝見天帝。但是這番兩國聯姻的盛舉卻讓原本便愁雲慘霧的御醫院雪上加霜,只因天帝病勢沉重,日漸不起,令人苦無良策。其中最叫御醫們頭疼的是天帝自移居清和殿之後便棄醫不就,除了偶爾召見幾位宰輔重臣並命蘇淑妃侍駕外,不見朝臣妃嬪,連皇后都拒之門外。藥無從下,醫無從醫,如何不讓御醫左右為難?

  三省六部一台九司,舉朝上下束手無策,如此拖至六月末,欽天監正卿烏從昭上了一道表章:

  寅酉年乙亥,土盛枯水,木弱逢金。今太白經天,白虎犯日,太歲位正西,上侵紫宮,易避西方而居北坎位,遠命屬虎年之人,女子尤甚……

  這道表章在通政司停了不到半個時辰,直接由內廷女官送入含光宮。

  六月癸巳戌時,遵含光宮皇后懿旨,皇宗司、掖庭司清查大正宮中所有妃嬪、女官、侍女,凡遇虎年所生者,已有封號的妃嬪一律送至千憫寺,未經傳召不得私自入宮,未曾侍駕的女官及侍女則放出宮去,各歸家門。

  深夜之中,大正宮燈影穿梭,腳步密集,掖庭監司親自帶人盤查各宮,不停有侍女被帶走,一片人心惶惶。皇宗司則早已將幾名不宜留在宮中的妃嬪遣送出去,連夜前往千憫寺,這其中便包括住在皇宮最西面承平宮中的定嬪。

  翌日,汐王上表請奏,懇求天帝恩准他將定嬪接入汐王府奉養。與烏從昭的表章不同,這道表章經通政司進入中書省,在鳳相手中壓了三天,留中不發。

  再隔了一日,已多日未曾進宮的凌王妃前來給天帝請安。不過多會兒,清和殿傳出口諭,命御醫院上呈日前所用藥方御覽,此時已晉為御醫的黃文尚候在外殿,等候宣召。

  這一候便是兩個多時辰,眼見日上正中,一日已過去大半,黃文尚方見凌王妃自內殿中緩緩踱步而出。眸若秋水,眉似遠山,玉櫛高束雲鬢,玲瓏華勝輕搖,一身黛青色的宮裝端麗雅致,廣袖燕襟,披帛修長,雖已有數月身孕隱約也看得出,卻是別有一份風姿綽約,嫵媚動人。

  潤和通透的玉環綬隨著她的腳步輕搖,發出悅耳的聲音,給這著了幾分暑氣的大殿帶來了絲絲清涼。

  「見過王妃!」

  隨著黃文尚的問安,卿塵在他面前停下腳步,「皇上先前都用得什麼藥?」

  黃文尚回頭示意了一下,身後兩個內侍躬身將托著藥方的漆盤呈上。卿塵便站在那裡,一一細看下去,稍後道:「取筆墨來。」

  其中一個內侍應聲退下,很快取來筆墨奉上。卿塵提筆垂眸,在御醫院列出的方子上略加添減,筆下龍飛鳳舞,看得黃文尚暗自心驚。

  卿塵寫完之後,對黃文尚道:「從今天起照這個方子奉藥,記住石決明先煎,鉤籐後下。以後每日巳時來清和殿請脈,若脈象弦滑則加龍膽草五錢、菊花三錢、牡丹皮三錢同煎,若弦細便佐以尚藥監所制的金匱腎氣丸。你仔細記下,切莫有誤。」

  黃文尚匆忙將她的吩咐記下,拿著藥方心中忐忑不安,一抬頭,見她已經往殿外走去,三步並作兩步追上:「王妃!王妃……」

  卿塵止步轉身,面帶詢問。黃文尚躊躇道:「王妃,這方子上有幾味猛藥,下官惶恐,實在不敢妄用。」

  卿塵微微冷笑道:「中看不中用,你們御醫院是不是也該改改那些太平方子了?」

  黃文尚低聲道:「凡疾病當三分治,七分養,若未待臟腑調和便以猛藥醫之,恐生意外。下官丟了性命事小,聖體安危為重!」

  話說完後,卻半日不見卿塵回應。黃文尚抬頭看去,見她正靜靜望向雲簷龍壁的清和殿,有種幽深的意味映在她清透的眼底,一漩明銳浮光掠影般消失在那黑亮的瞳仁深處,微瀾溫冷。

  只一瞬,卿塵自遠處收回目光,淡聲道:「只怕皇上已等不到你們調和臟腑,安神定氣了,這藥用不用,你自己斟酌。」

  黃文尚瞠目結舌呆立在那裡,當時便汗透衣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卿塵見他這副模樣,卻淡淡一笑:「你也是深知醫理的人,我用的藥有錯嗎?」

  黃文尚道:「藥對病症,確實沒錯,只是……」

  卿塵未等他說完,便道:「既然藥沒錯,我敢讓你用,便自然有把握保你前程性命,難道你是不相信我?」

  黃文尚急忙道:「下官不敢!」

  「那便好,你自己斟酌吧。」卿塵不再多言,轉身繼續前行。迎面正有殿前內侍快步在前引著鳳衍入清和殿見駕,見卿塵和黃文尚站在殿外,鳳衍停下腳步,那引路的內侍躬了躬身,先往殿內去了。

  黃文尚見到鳳衍倒如同見了救星一般,匆匆上前施禮:「鳳相!」

  鳳衍見他一臉惶惶不安的神情,皺眉道:「什麼事?」

  黃文尚猶豫的空檔,卿塵微笑道:「我在和黃御醫商討給皇上用藥的方子,黃御醫對幾味藥有些疑問,不敢用。」

  「哦!」鳳衍看了黃文尚一眼,「既然是王妃列的方子,你便放心用吧。」

  這簡單的一句話卻像給黃文尚吃了定心丸,他似乎舒了口氣,說道:「下官遵命,那下官先行告退了。」

  鳳衍揮了揮手,黃文尚躬身退下。卿塵目光一抬,在黃文尚的背影上停了一停。鳳衍笑容慈藹:「皇上果然肯用你的藥,可見對你是信任有加啊!」

  卿塵卻只若有若無地笑了笑:「我至少得讓皇上看起來比以前有所好轉,否則讓御史台挑出欽天監的不是,烏從昭也不好交待。」

  鳳衍點頭,頓了頓,問道:「皇上究竟……」

  略長的尾音,話不必說完,意思已明瞭,卿塵冰雪聰明,豈會不知其意?微微搖頭:「盡人事,聽天命。」

  鳳衍會意,也不再多問,卻突然見卿塵臉上帶過極輕的微笑,回頭看去,卻原來是夜天凌遠遠邁上了白玉石階,顯然是往他們這邊來。

  因是入宮,夜天凌今日穿的是玄色的親王常服,長衣窄袖,金扣束腕,暗底上飛天雲水紋襯繡五爪袞龍,王儀尊貴,不怒自威,九旒冕冠束髮,玉帶纏腰,在平素的清冷中更添倨傲,令人不敢仰視。他在與卿塵目光相觸的片刻微微揚唇,原本嚴邃迫人的星眸流露出淡淡笑意,一時神采飛揚。

  待到了近前,他對鳳衍道了聲:「不料鳳相也在。」便伸手挽住卿塵,低聲道:「怎麼這麼久?」

  卿塵道:「陪皇上多說了會兒話,你怎麼來了?」

  夜天凌道:「你身子不方便,還是早些回府,莫要太過勞累才好。」

  卿塵含笑點頭,鳳衍看在眼中,笑道:「殿下如此體貼卿塵,老臣這做父親的看在眼中,著實替她高興。」

  夜天凌淡挑唇角,並未接話,卻道:「今日在文瀾殿,鳳相費心了。」

  鳳衍「呵呵」一笑:「玄甲軍的編制蒙聖上親准,十餘年來不曾有過異議,老臣不過是身處其位,職責所在罷了。」

  夜天凌神色淡定,語氣疏朗:「說起軍中編員,方才兵部倒提了一事,帝都中京畿衛的人數如今已有兩萬有餘,似乎與制不符。」

  鳳衍笑容不減:「看來軍中確有逾制之事,不以規矩,無已成方圓,該整頓的自不應馬虎了事。」

  夜天凌淡淡道:「鳳相辛苦。」

  鳳衍笑道:「份內之事。」

  薰風暖陽下,兩人寥寥閒話,輕描淡寫,叫人感覺不到絲毫的火藥味,殊不知就在幾個時辰前,文瀾殿中因此事劍拔弩張,鬧的不可開交。衛宗平與鳳衍在聯席朝議上又針鋒相對地較量了一場,此時正在門下省值房中來回踱步,醞釀彈劾的折子,而鳳衍卻借問安的名義,直接來了清和殿。

  事情源自玄甲軍的增編。

  年初漠北之戰雖最後以天朝的勝利告終,但對於玄甲軍來說卻不過只是一場慘勝。百丈原上一萬戰士損失過半,事後夜天凌親自從各處軍中挑選了一批戰士預備增補兵力,此次回天都一路看察,再經過近幾個月的反覆考較,最後確定了三千二百六十九人,報備兵部更換軍籍。

  按常例,此事經兵部上報,由中書省發敕令執行即可。誰知中書省核准的敕令轉到門下,卻被以「逾制」的名由封駁,送回中書省重新擬定。

  依天朝軍制,帝都內外兩城駐軍除御林軍兩萬士兵常駐大正宮、東宮與宣聖宮外,另有神御、神策兩軍駐紮外城。御林軍直屬天子,歷來有受東宮太子統領的慣例,而神御、神策兩軍則由親王以上的皇子分別統帥,並由兵部從旁協助。此三軍凡遇徵調需以天子所授符印為信,實際上皆對天子負責,是皇族用來拱衛帝都,防範叛亂的直屬軍。

  這幾處駐軍之外,帝都內城另有京畿衛一萬五千,由京畿司調派指揮,負責維護帝都內外八十一坊日常安定。各王府中亦設有親兵禁衛,其人數按品級高低各有不同,品級最高的九章親王府可養兵一千五百,以此類推,親王府一千,郡王府八百,公侯府五百。

  除了此次回朝即將加封九章親王的湛王外,天朝皇子中唯有凌王於聖武二十六年以平定西蜀之功晉封九章親王,賜九旒王冠,有殿前佩劍,宮中馳馬之特權,則依制凌王府中可設親兵一千五百人。但由於凌王常年領兵在外,玄甲軍自建軍之日起便由他親手調教指揮,這一萬將士名義上隸屬神御軍,實則與凌王府之禁衛一般無異。

  凌王素有城府,深知功高震主之大忌,縱重兵在握,卻向來行事磊落,張弛有度,是以天帝即便清楚他在軍中的威信卻並不覺顧慮,多年來但凡有軍務,也放心由他處置。何況玄甲軍軍紀嚴明,從驃騎大將到普通戰士都潔身自愛,不結派,不黨爭,不張揚,不生亂,令天帝甚為讚賞,因此玄甲軍的存在實際上是在天帝的默許之下。

  然而此時天帝病情反覆,朝堂形勢不明,玄甲軍便格外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這才有了文瀾殿朝議的激烈爭論。只是有些事雖然各人心知肚明,真正搬到檯面上從來卻沒有敕令明示玄甲軍乃是凌王的親兵,如今要以「逾制」裁撤便十分沒有道理。

  文瀾殿中凌王幾乎是連話都懶得說,冷眼看著別有用心之人義正詞嚴慷慨激昂,這態度不言而喻。鳳衍那裡卻以中書省的名義接連責問門下省何以無中生有封駁敕令,咄咄逼人。兵部則不冷不熱地請門下省給個合理的理由,既然有裁撤玄甲軍之意,自然得對將士們有個交待。

  兩派各執其理,唇槍舌劍,往來不休,直看的一些中立的大臣憂慮重重,心驚膽戰。

  憂得是天帝纏綿病榻精神日衰,朝堂之上波雲迭起,改天換日近在眼前。驚得是如此情勢之下,神御、神策兩軍北伐突厥,西鎮邊陲,如今這看似繁華錦繡、歌舞昇平的伊歌城,竟已是一座無軍鎮守的空城。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53 PM

本帖最後由 天水冰 於 2009-5-5 01:55 PM 編輯

47、杜曲梨花杯上雪

  夜天凌與卿塵出宮回府,冥執早等候多時,顯然是有事稟告。

  「殿下、鳳主……」站在他倆人面前,冥執話說出口,突然看了看卿塵,欲言又止。

  卿塵眉眼淡挑,笑意淺淺:「有他給你們撐腰,凡事就瞞著我吧,以後便是讓我聽我也不聽了。」

  冥執笑道:「屬下不敢,但事多勞心,還請鳳主保重身子。」

  卿塵上次親自見了王值,恰巧次日有些心慌疲倦,不知為何胎動的厲害。雖這只是氣血虧虛的常症,以前也有過幾次,服藥靜養些時候便就好了,卻著實惹得夜天凌十分不滿。自此冥衣樓部屬在卿塵面前便報喜不報憂,小事不報,大事簡報,有事盡量不來煩擾她。卿塵今天卻也真覺著累了,懶得過問,便先行回了漱玉院。

  冥執待卿塵走了,便說道:「殿下,找到冥魘了。」

  「哦?」夜天凌抬眸:「人在何處?」

  冥執方才臉上那點兒笑容消失的無影無蹤,神情異常憤恨:「居然在承平宮,我們一直覺得奇怪,只要人還在天都,怎會這般毫無頭緒?誰知他們根本沒有出宮城。」

  「承平宮?」夜天凌緩緩踱了幾步:「可有遇到汐王府的人?」

  冥執道:「沒見到,密室中六人都是碧血閣的部屬。屬下先行請罪,這六人沒留下活口,只因他們太過狠毒!冥魘身上至少有十餘種毒,傷及五臟六腑,雙手雙腳全部斷筋錯骨,一身功夫盡廢。我們不敢驚動鳳主,若非有牧原堂張老神醫在,冥魘怕是連命都不保。」

  夜天凌神情微冷:「人在牧原堂?」

  「是。」

  「看看去。」

  與開闊的前堂不同,牧原堂側門拐過了一個街角,烏木門對著並不起眼的小巷,牆頭幾道青籐蔓延,絲絲垂下綠意,看起來倒像是一戶尋常人家的後院。

  然而沿著這道門進去,眼前便豁然開朗,成行的碧樹下一個佔地頗廣的庭院,藥畦片片,芳草鮮美,陣陣花香藥香撲面而來,直叫人覺得是入了曹嶺山間,悠然愜意。

  寫韻正在院中選藥,一身青布衣裙穿在身上乾淨大方,叫人見了不由想起那雨後新露,麗質清新,與一年前凌王府中那個輕愁幽怨的侍妾判若兩人。

  一個布衣長衫,形容清瞿的老者正背著手緩步自內堂走出,一臉的沉思。

  寫韻放下手中的事情,恭恭敬敬道:「師父。」

  張定水停下腳步,目光在滿園青翠的藥苗上停了片刻:「方纔我用針的手法,你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寫韻答。

  「從今日起每日兩次,你來用針。」張定水道:「內服五味清骨散,外用九一丹,好生照料。」

  寫韻卻有些躊躇:「師父,我來用針,萬一有所差池……」

  張定水目光落在她臉上:「你入牧原堂已然一年有餘,每日隨我看診練習,卻為何還如此不自信?當初凌王妃研習這金針之術只用了兩個月的時間,此後疑難雜症,針到病除,從未見她這般猶豫遲疑。」

  寫韻微咬著唇,說道:「王妃天人之姿,我不敢和她相比。」

  張定水意味深長地道:「你可知這兩個月裡,她自己身上挨過多少針?這兩個月後,她在牧原堂日診數十,又經了多少歷練?天縱奇才,我從未聽過她說這個,她是歷盡鑽研,胸有成竹。」

  寫韻輕輕道:「師父教誨的是,我還是不夠努力。」

  張定水似乎歎了口氣,舉步往前走去:「我是要告訴你,你的天賦不比她差,努力不比她少,自己好好想想,究竟和她差在何處吧!」走了幾步,他又回身:「我明日要入山採藥,最多一個月回來,從明天起來求針灸的病人都由你自己看。」

  寫韻聽了怔住,回過神來一時忐忑,一時興奮,師父的意思是完全放心她嗎?她目露欣喜,輕輕撥弄著手邊的藥草,那麼還差在何處呢?師父也是在說她仍舊遠不及凌王妃啊!她蹙眉,卻又突然一笑,何必想這麼多啊,她是她,凌王妃是凌王妃。

  她抬起頭來,卻正看到夜天凌和冥執沿著小徑進了院中,那個修挺的身影她似乎非常熟悉,卻也陌生到極致。

  有些人注定不是你的,有些人注定只能用來仰望,她並不敢奢望和這樣的人並肩站著,她只想開始努力做她自己。

  離開凌王府,有這樣廣闊的天地可以盡情地飛舞,她開出的藥方,她手中的金針,也能讓啼哭的孩子安然入睡,也能讓呻吟的傷者苦楚減輕,也能讓痛苦的病人略展愁眉。她永遠會記得凌王妃在她離開時說過的話,男女之間本無高低貴賤,只是在男人的世界中,因為是女人,便更要知道自己該怎麼活……

  是自信,她輕輕揚起頭,微笑上前,盈盈福禮,將夜天凌和冥執引入內堂。

  並肩而行,她能感覺到夜天凌身上冷水般的氣息,他目不斜視地走在她身邊,每一步都似乎自她的心中輕輕踩過。她挺直了身子,盡量邁出從容的腳步。這個男人曾經是她的天,但那是太高太遠的地方,無垠的清冷足以令人窒息。她情願放手,在羽翼盡折之前,回頭尋找真正屬於她的海闊天空。

  內堂裡莫不平、謝經、素娘等都在,「殿下!」

  夜天凌微微頷首,往一旁紗簾半垂的榻上看去,饒是他定力非常,見到冥魘時心中亦覺震驚。蒼白的臉,蒼白的唇,曾經冷艷的眉眼暗淡無光,英氣勃勃的身姿形如枯木,若不是還有一絲幾不可聞的呼吸,他幾乎不能肯定她確實還活著。

  然而就在他看過去的時候,冥魘微微睜開了眼睛,模糊中她看到那雙清寂的眸子,如星,如夜,如冰。

  筋脈俱斷時利箭攢心般的痛楚下,毒發後萬蟲噬骨的煎熬中,這雙眼睛是唯一支撐著她的渴望。曾千萬次的想,他在險境中,他的敵人隱在暗處虎視眈眈,刀山火海,只要還活著,便能見到他,告訴他,提醒他。

  他現在就在面前啊!冥魘艱難地想撐起身子,卻力不從心,聲音微弱:「殿下……」

  素娘急忙上前相扶。「別動。」夜天凌沉聲阻止,伸手搭在冥魘關脈之上。一股暖洋洋的真氣緩緩遊走於經脈之間,如深沉廣闊的海,叫人溺斃,叫人沉淪,深陷其中,萬劫不復。

  冥魘貪戀地望著夜天凌的側臉,目不轉睛,唇角含笑。夜天凌臉色卻一分分陰沉下來,末了霍然起身,握起的手上青筋隱隱,深眸寒意從生。

  經脈俱損,筋骨碎折,是什麼樣的毒,什麼樣的刑,如此加諸於一個女子身上!便是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也不至於這般折磨!

  寫韻擔心地看了他一眼,輕聲道:「殿下,若日後細心調治,冥魘的身子還是能恢復的。」

  夜天凌扭頭看向冥魘,即便身體能康復,一身武功卻是盡毀於此,再也不可能恢復了,這對自幼練武身處江湖的人來說,豈不是生不如死?

  此時,冥魘卻在素娘的扶持下輕輕說道:「殿下,冥魘失職,沒能保護好貴妃娘娘,請殿下責罰!」

  夜天凌將手一抬:「此事不能怪你,是我太托大了。」

  冥魘靠在素娘身上,慢慢說道:「碧血閣竟知道冥衣樓和皇族的淵源,查到了貴妃娘娘。他們夜入蓮池宮為的是先帝賜給娘娘的紫晶串珠,若不是娘娘至死不肯說出串珠的下落,他們也不會容我活到今天。當年那胡三娘根本沒有被處置,就是她帶了十三血煞害死貴妃娘娘的!」

  此時夜天凌怒極而靜,反倒面色如常,徐徐轉身道:「莫先生,本王的部屬絕沒有白受委屈的道理,冥魘流的血,碧血閣必要用百倍的血來償還。查其總壇所在,今後本王不想再聽到碧血閣這三個字。」

  那一瞬間,冥魘眼中有淚奪眶而出,沿著慘白的面容迅速滑下,夜天凌冷峻的身影在眼前變得一片模糊。

  莫不平沉聲道:「屬下已經調派人手追查,天璇宮剛有了回報,他們在綠衣坊濟王前些年購下的一座宅院裡。今晚之後,屬下保證江湖上不會再有碧血閣。」

  「膽子不小,竟敢在隱匿在上九坊。」夜天凌冷冷道:「玄甲軍會調撥人手從旁協助,你們不必顧忌汐王、濟王兩府。」

  「屬下遵命!」

  夜天凌微微轉身,目光在冥魘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說什麼,然而卻終究不曾再言,舉步離開。

  冥魘撐著全身的力氣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渾身一鬆,軟軟倒了下去。素娘匆忙扶她,卻見她仰面靜靜看著如煙如塵的紗帳,雙目半掩,眸光迷離,一絲微薄的笑輕輕漾於唇角蒼白,如冰絲輕舞在明光灼灼的烈火中,飛焰繞身,冰消雪融的美極盡那一刻的燦爛,穿破了霧靄迷漫的紅塵似有梵歌吟唱,天外飛花,寧靜而光明。

48、前程兩袖黃金淚

  秀潤的黃花梨木翹頭小案,醉紅的荔枝,伴著幾個剝開的碧色蓮蓬,水靈靈清湛湛地盛在小巧的琉璃盤子中,看上去似乎還帶著清露的滋潤湖水的氣息,新鮮可人。花草繁茂的夏日,越是一日將盡越覺暑氣逼人,陽光炎炎,過了迴廊半灑入水榭,細細點點同光可鑒人的湘妃竹木交織成片,四周水氣氤氳,才淡淡泛出些清涼。

  卿塵輕闔著眼靠在榻前假寐,雪影窮極無聊,有一爪沒一爪的撈著她垂在身旁的衣帶,見她始終不理睬,扭頭跳到小案上東踩踩西踩踩,一個回身打翻了琉璃盤。「匡當」一聲輕響,荔枝滾了滿地,小小蓮蓬四落,嚇得雪影跳起來迅速竄走。

  卿塵被響聲驚醒,懶懶地睜眼一看,笑著以手撐額歎了口氣。正奇怪外面侍女怎麼沒動靜,碧瑤已放輕腳步走了進來,一見卿塵醒了,再看這滿地的果子,回身便找雪影,「又是你亂鬧,前幾天剛掉到湖裡嗆了個夠,還不知收斂!」

  雪影自知闖禍,上躥下跳地繞著碧瑤躲,瞅著卿塵似笑非笑不是很有維護的意思,扭頭就往迴廊上跑。卿塵和碧瑤只聽到「嗚咽」一聲哀鳴,意圖逃匿的小獸被人拎著帶回現場。夜天凌微皺著眉掃了眼地面,雪影可憐巴巴地吊在半空。

  這真是欺軟怕硬,卿塵失笑,看熱鬧的雪戰對雪影投去了同情的一瞥,揚尾巴,往卿塵懷中蹭了蹭,免遭池魚之殃。誰知還沒趴穩,一隻手伸來,身子騰空而起,不等掙扎便被丟到了碧瑤懷中。夜天凌拂襟在案前坐下,清冷冷的目光一帶,兩隻小獸往後縮了縮,立時乖巧地被碧瑤帶走了。

  卿塵撐起身子笑道:「半天不見你,出府去了嗎?」

  夜天凌點頭道:「嗯,剛回來。」

  卿塵細看他神色:「出什麼事了?」

  夜天凌抬眸,清朗一笑:「沒事。」

  卿塵淡淡笑了笑,也不再問,她可以將一切安心地托付給他,包括應該完全聽命於她的冥衣樓。

  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入了水榭,隨著淡淡清香,一個小侍女托著兩個薄瓷小盞進來,低眉俯身放在案前,「殿下、王妃請用。」

  「這是什麼?」夜天凌見盞中碧色盈盈,淡香襲人,隨口問了句。

  那小侍女抱著漆盤剛要退出,忽然聽到他發問,竟嚇了一跳,怯怯地不知該怎麼回答。凌王府中的侍女一向對夜天凌有些害怕,卿塵見她年紀尚小,溫言笑問:「是荷葉露嗎?」

  那小侍女急忙點頭,細聲回答:「回王妃,是蓮子荷葉露,白夫人……讓奴婢送來的。」

  卿塵道:「知道了,你去做事吧。」

  小侍女一直不敢抬眼看夜天凌:「是,奴婢告退。」說罷放輕腳步匆匆退了出去。

  卿塵調侃道:「整日在府中不苟言笑的,誰見了你都害怕。」

  夜天凌抬手取過瓷盞,悠閒的攪動著:「那怎麼又不見你害怕?」

  卿塵以手支頤,斜靠在錦墊之上,閉目養神:「天道之數,一物降一物,若都怕你還了得?」

  卻聽夜天凌輕笑一聲,倒沒駁她,竟是默認了那一物降一物的話。卿塵烏墨般的眼線輕佻,笑意流瀉,忽然清香撲鼻,睜開眼睛一看,夜天凌將他手裡攪開的荷葉露遞到了她面前:「怎麼不嘗嘗?」

  卿塵懶懶搖頭,夜天凌見她這幾天總吃的極少,不免擔心道:「便是沒胃口也多少吃點兒,兩個人反倒比一個人吃得少了,這怎麼行?」

  但見那荷葉露玉凍一般盛在白瓷盞中,幾粒去了芯的蓮子綴在上面賞心悅目,卿塵於是伸手接過來:「這個看著倒清爽。」

  夜天凌便隨手拿了她那一碗,攪幾下,嘗了嘗:「味道不錯。」

  卿塵慢慢吃了小半便放下了,聽湖上遠遠傳來細語笑鬧,卻是侍女們劃了小舟在採蓮。輕舟破水,花葉碧連天,看得人心頭癢癢的,她回頭軟聲道:「四哥……」

  夜天凌笑著站起來,揚聲吩咐:「晏奚,著人備船遊湖!」

  外面伺候著的晏奚利落應聲,馬上去辦。夜天凌扶了卿塵起身:「不能久了。」

  卿塵笑應道:「就一會兒。」剛站起來,忽然間心口驟生劇痛,緊接著天旋地轉,腥甜氣衝上喉間,不覺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夜天凌大驚失色,匆忙撐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清兒!」

  卿塵只覺得心頭似有千萬把尖刀在攪,胸中血氣翻湧,壓也壓不下,忍不住又是一口鮮血嘔出。低頭看去,只見手腕上一道血色紅線隱隱出現,蜿蜒而上。紅塵劫!她勉力抓住夜天凌的手,想要提醒他荷葉露中有毒,卻只是不斷咳血,身子軟軟的一絲力氣也無,眼前逐漸模糊,似乎陽光太烈,欲將一切燒灼成灰。

  她竭盡最後一絲清醒望向他,耳邊傳來他驚怒交加的聲音。他應該沒事,他的懷抱還是溫暖而堅實,可以放心地依靠,慘紅一片的血色淹沒過來,越來越濃,驟然化做了黑暗。

  紅塵劫,源出西域,連環奇毒。絕神志,斷脈息,逆血全身,關脈三寸處隱有紅線如鐲,鐲繞九指,無解。

  張定水枯瘦的指下,一道觸目驚心的紅線正在逐漸加深,緩緩地又沿著卿塵蒼白的肌膚繞上一圈。

  比起內外慌成一團的眾人,夜天凌神色還算鎮定,張定水剛一抬頭,他立刻問道:「怎樣?」

  張定水緩緩收回手:「可解。」

  本應如釋重負的時候,夜天凌依舊劍眉緊鎖,而張定水的神情也並沒有多出輕鬆的痕跡,「毒可解,但卻要殿下捨得王妃腹中的胎兒……」

  夜天凌眼中驀然一震,截下他後面的話語:「我只要她平安!」

  張定水點頭道:「依方纔所言,下毒之人實則針對的是殿下,若這毒真的入了殿下體內,便是我也無能為力了。現在紅塵劫的本毒可用血魂珠化解,血魂珠有歸血通脈的功效,但本身亦是劇毒。紅塵劫之所以名列天下奇毒,便是因其毒中纏毒,解毒亦是種毒,生生不息,永無休止,說是有解,可謂無解。但眼下王妃體內有一個受體,我可以金針引導,借血脈運行之機將血魂珠逼入胎兒中,胎兒脫離母體,則毒隨之而去。」

  紅鐲妖嬈,纏著卿塵皓腕似雪,卻如毒蛇噬心,夜天凌強壓下動盪的情緒,「哪裡能找到血魂珠?」

  張定水道:「血魂珠雖不多見,牧原堂卻也不缺。只是有一事我必得讓殿下清楚,王妃腹中胎兒已有七個多月,精氣已聚,形體已成,且極有可能是個男嬰。若此時產出母體,我有把握保其平安,殿下是否要再行斟酌?」

  夜天凌薄唇一抿:「不必!」

  張定水微微喟歎:「殿下既然心意已決,我也不再多說,定保王妃無恙便是。」

  極深的海底,四周很寧靜,沒有一絲光線,沒有一絲聲響,沉沉的死寂一片。

  卿塵恢復第一絲意識的時候,是尖銳的刺痛。彷彿有一種力量將冰封的海水緩緩推動,一個接一個的漩渦捲來,夾雜著冰凌的液體逐漸在血脈中奔流,那痛無處不在,鋪天蓋地地糾纏上來。她忍不住輕聲呻吟,立刻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清兒,清兒!」

  清兒……誰在叫她?是父親嗎?和小時候賴床不起時一樣,父親是沒有時間和她認真的,賴一下便過去了。她昏昏沉沉地想著,只想再次沉入海底,便可以躲避那如影隨形的痛楚。

  然而那個聲音始終執著地在催促,她掙扎了一下,有什麼吸引著她,卻又有種壓力反撲過來,兩相抗衡中那聲音鍥而不捨地霸道地將她往水面上拉,終於身子越升越快,有浮動的光亮逐漸接近,彷彿猛地破開滅頂的壓力,眼前光亮大盛,一雙深亮而焦灼的眼睛帶著幾分狂喜和驚痛,她看清了他,「四哥……」

  夜天凌一直緊握著卿塵的手,眼見那一圈圈奪命的紅線正在緩緩褪去,指尖不禁微微顫抖,「我在!」他輕聲道。

  卿塵看到他毫髮無傷的在身邊,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吃力地道:「幸好……你沒有喝那碗荷葉露……」

  夜天凌心中已分不清是痛還是恨,千言萬語堵在喉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槍劍叢生,扎的骨肉鮮血淋漓,他只能緊緊將她的手握著,似乎想借此分擔她的痛苦。

  卿塵神志逐漸有些清醒,恍惚感覺到金針入穴,在渾身的疼痛下不甚清晰。

  張定水行針的手極穩,氣定神閒,專注而果斷。

  天突……華善……膻中……巨闕……建裡……神闕……氣海……卿塵恍然一震,立刻醒悟到張定水用針的意圖,驚痛萬分,竭力想撐起身子:「不要……不……」

  夜天凌眼中滿是苦楚,壓住她想要護住腹部的手,啞聲道:「清兒,你別動。」

  卿塵無力掙扎,只能哀哀看著他,「四哥……這……這是你的骨肉……你不能……」她的目光是他從未見過的乞求、無助,眼中淚水奪眶而出點點滑落,如滾油澆心,令人五臟俱焚。

  夜天凌牙關狠咬,卿塵的話撕心裂肺,逼得他不敢再看著那雙滿是哀求的眼睛。他冷冷抿唇扭頭,那一分剛硬果決如鐵,他絕不後悔這個選擇,他可以不要一切,包括他的骨血,只要她無恙。如果可以,他願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換取,哪怕讓她少痛一絲也好。

  張定水終於抬頭,暗歎一聲,重新取出兩枚金針,手起針落,刺入卿塵耳旁要穴。卿塵神志瞬間模糊,重新陷入了昏睡。

  兩個時辰後,宮內得凌王府急報,凌王妃意外早產,一個近七個月大的男嬰剛剛出生便已夭折。

  夜幕深落,夜天凌步履疲憊地走出王府寢殿,細月一弦,斜掛青天。

  眼前燈火通明,次第而上,照亮已完全壓抑在夜色中寢殿的輪廓,廣闊的前庭中,一面是黑衣黑巾的冥衣樓部屬,一面是玄甲玄袍的玄甲軍士兵,見到他出來,上千戰士同時單膝跪下。整個□黑的夜裡,只聞齊刷刷衣襟振拂的響聲,雪亮的劍,奪目的殺氣。

  夜天凌緩緩仰頭看向那刀鋒般的冷月,擲下話語如冰,「踏平綠衣坊,擋者,殺無赦!」

  凌王妃中毒之後,當初送荷葉露入水榭的小侍女立刻便被查出。那女孩兒起初哀哀喊冤,但冥衣樓的手段連鐵板都能撬開,何況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

  不過片刻,小侍女便供出投毒的主使者——凌王侍妾,千洳夫人。

  白夫人恨極,命王府中的掌儀女官將千洳自思園帶出審問,千洳卻著實驚駭欲絕,怎也不承認買通小侍女是要投毒謀害凌王與王妃。

  最後在掌儀女官的嚴辭逼問下,千洳才說出荷葉露中所放的不過是可令人意亂情迷的藥物。

  千洳留戀王府卻無望得凌王寵幸,終日鬱鬱寡歡,前幾日被寫韻邀出府去散心,回來路上轉去寺廟上香時無意遇到一個叫三娘的女子,自稱是城中官宦家的小妾。

  倆人似乎一見如故,三娘說起在家中被正妻欺凌,眼淚漣漣。千洳想起自己的處境,不由將滿腹哀愁也說給她聽。三娘眼淚來的快,去的快,轉眼便出主意給她,只說眼下王妃有孕在身,也不是沒有法子讓凌王來思園。

  千洳即便知道凌王永遠不可能垂愛於她,卻只緊緊抓著心中一絲殘念,拿著三娘給的藥,唯想一夜之後若能幸而得子,她就知足了。

  她只執著於編織這這番幻想,卻並不知這微薄的念頭已成了他人手中惡毒的刀,刀鋒上淬著蛇蠍般的毒穿心透骨,就此將她推入毀滅的深淵。

  白夫人以往憐惜千洳,一直對她多有關照,但如今縱憐其不幸,更恨其不爭,言語中再不留情面,「你當用這種見不得人的法子便能亂了殿下心志?依殿下的性子,他若是不想做的事,便是天塌下來也沒用!縱然殿下真撐不住,王妃一手醫術起死回生,難道還奈何不了這種下作的藥?你也未免太小看殿下和王妃了!做出如此糊塗之事,就憑這個你如何配得上殿下?眼下我也護不得你了!你若還有臉見殿下,自己去求他饒你性命吧!」

  千洳如遭五雷轟頂,兩個掌儀女官丟下手,她身子便軟軟癱倒在地上。

  白夫人的話近乎殘忍地覆滅了她所有幻想中的美好,光明普照在天涯的盡頭,她在縱身而去時感到了極速墜落的快感,灰飛煙滅的一刻才知道,原來縱使飛蛾撲火,自己卻連那雙翅膀都從來不曾擁有。

  汐王府的門前向來只有兩盞半明半暗的懸燈,與相隔不過兩條街,當年明輝□煌的溟王府相比未免總顯得有些寒磣。但如今溟王府華燈盡落人去樓空,汐王府還是這兩盞懸燈,在過亮的月色下看去可有可無。

  王府最深處的偏殿,異與常日地上了燈火,原本明亮的屋室卻偏偏因兩個人的臉色而陰晴不定。一絲微不可察的緊張的氣氛悄然蔓延,燭焰偶爾一跳,晃得人心中一抖。

  暗銀的緊身武士服,細長的眸眼,如斂了萬千燈火的妖媚,莊散柳聲音卻陰沉的像能捏出水來,「非但凌王安然無恙,反而打草驚蛇,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早就提醒過不要動那個女人,你當我是說笑嗎?」

  夜天汐心中正窩著火,近來手中諸事差錯,四處不順。先是手下數名朝臣連遭彈劾罷黜,接著定嬪被逐出宮,鳳家與殷家朝堂相爭,又莫名其妙一把火燒到了京畿司。今日中書省加急敕令,命軍中各處整飭編製,京畿衛首當其衝,被勒令裁汰士兵近三千人。本來最為得力的碧血閣剛剛損兵折將丟了冥魘,眼下又出了這等事,如何叫他不惱火?因此冷哼一聲,說出的話便也格外不入耳:「什麼了不起的事?無非是一個女人,別說人還沒死,便是死了又如何?值得這麼大驚小怪!」

  莊散柳眸中寒光魅現,語出陰冷:「無非一個女人?她若是死了,你今晚就得給她陪葬!你以為你是誰?這個女人的命比你值錢!」

  囂張至極的態度,直氣得夜天汐臉色鐵青,勃然大怒:「你當自己是什麼人,敢對本王如此說話!本王對你一再忍讓,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莊散柳今日像是存心來給他添堵的,陰陽怪氣地道:「原來殿下很清楚憑自己的實力除了隱忍別無出路?那還是繼續忍下去得好,免得前功盡棄,後悔莫及!」

  夜天汐眼底清楚地閃現出一線殺機,忍無可忍,狠狠說道:「本王今日倒要看看你又有多少本事!」說音未落,拍案而起,出手如電,便往莊散柳面上揭去。

  莊散柳身子飄飄往後一折,避開臉上面具,橫掌擊出,掌風凌厲。兩人半空單掌相交,雙雙一震,夜天汐手中寒光爆閃,劍已入手,殺氣陡盛,莊散柳足尖飛挑,面前几案應聲撞向夜天汐。

  便是這電光火石的一剎,莊散柳已飛身而退。夜天汐既起了殺心豈會就此罷手?劍勢連綿直逼,攝魂奪魄,莊散柳飄退三步反守為攻,空手對敵絲毫不落下風,眼中一抹冷笑浮動,如刀如刃。

  銀影黃衫此起彼伏,兩人身形閃出殿外,迅速纏鬥在一起。

  響動聲立刻驚動了外面胡三娘等人,王府侍衛團團圍上,一時難以插手。胡三娘厲聲嬌叱,短刀出手,襲向莊散柳後背。

  卻聽月下錚然一聲水龍清吟,胡三娘眼前一花,駭然發現眼前莊散柳身形鬼魅般閃過,自己的短刀竟迎面刺向夜天汐的胸口。她大驚之下猛然棄刀抽身,驚出一身冷汗,定睛一看,夜天汐一動不動立在庭中,一把水光流溢的軟劍輕輕架在他頸後,沿著那劍,一雙邪魅的眸子,異芒陰暗,一身銀色的長衫,風中微動。

  劍影瀲灩著月色,不知出自何時,不知來自何處,似乎只要輕輕一絲微風,那月色便要隨著波光散去,持劍的人似笑非笑的眼波微微一轉,卻叫周圍橫劍持刀的侍衛們不約而同向後退了一步。

  胡三娘顫聲喝道:「莊散柳!你……你別亂來!」

  一聲冷笑吹得月光微動,夜天汐只覺得那細薄的劍鋒輕顫,沿著他的肌膚緩緩前移。劍上寒氣刺得人汗毛倒豎,頸後卻有溫熱的氣息貼近,一股若有若無薰香的味道讓他忽然感覺異常熟悉。

  「殿下,我知道你早就想要我死了,不過現在殺了我對你沒有任何好處,還不如省下力氣想想該怎麼應付凌王。等收拾了他,我再陪殿下好好玩也不遲。」

  傲慢而陰柔的聲音低如私語,依舊叫人恨得牙根癢癢,夜天汐卻也著實不一般,方纔那番震怒已不見蹤影,此時全然無視利刃壓頸,鎮定轉身,緩緩笑說:「莊先生好身手,本王領教了。」扭頭對侍衛喝道:「還不退下!本王與莊先生切磋劍法用得著你們插手?」

  侍衛們四下往後退開,人人驚疑不定。莊散柳眼尾漫不在乎地掃過那些明晃晃尚未入鞘的刀劍,揚手一振,那柄軟劍「嗖」地彈起,靈蛇般纏回腰間,化做一道精緻的腰帶。

  夜天汐心中忽然閃電般掠過一個影子,驀地驚住。

  莊散柳隨手彈了彈衣襟:「今晚到此為止,莊某告辭了。殿下可要小心些,免得改日我再想找人切磋劍術,卻沒了對手。」

  未等夜天汐有所反應,他身形飄然一晃,已躍上王府高牆,銀衣魅影瞬間消失在月色下。

  一陣風過,空氣中隱約還殘留著那股薰香的氣息,龍涎香!夜天汐悚然記起這個味道。這種難得的香料當朝只有含光宮常用,日前殷皇后曾以此賞賜湛王迎娶于闐公主,除此之外,天朝皇族中唯一曾被准許使用此香的,便是孝貞皇后生前最為寵愛的小兒子,九皇子,夜天溟。

  夜天汐身上竟無由掠過一陣涼意,不寒而慄,胡三娘試探著叫了聲:「殿下?」他猛地回頭吩咐:「立刻去查溟王府當年的案子!莊散柳……本王要知道他究竟是誰!」

  胡三娘莫名所以地應下,方要細問緣由,一個碧血閣的部屬渾身是血衝入了王府,跌跌撞撞撲至夜天汐腳下,「冥衣樓夜襲綠衣坊!玄甲軍……玄甲軍……」話未說完,人已倒地氣絕。

  夜天汐一腳踢開拽住他袍角的屍身,抬頭看時,綠衣坊那邊早已火光沖天,映紅了伊歌城風清雲淡的夜空。

  一道高起的屋脊上,莊散柳腳步略停,回頭望向不遠處火光燒天,細眸下一抹妖嬈血色深淺明暗,化做陰沉的冷笑。

  當他得知凌王妃早產的真正原因時,便清楚凌王必不會讓碧血閣活過今晚。而他卻對汐王絕口不提,更毫無道理地與其糾纏了半天,讓他根本無暇及時應對凌王的行動。沒了碧血閣,汐王還有什麼能耐來取人性命?何況他現下能否在凌王手下贏得活路尚屬未知。

  這場火燒得好,連濟王一併捲入了其中。當初他暗中設法幫汐王拉攏濟王幫手,便從沒想讓濟王從這溏渾水中乾淨的出去。

  一箭三雕!那雙眼中映著的火光魅異盛亮,雖然事情並沒有完全按他所預計的軌道發展,但並不妨礙他達到目的,這番龍爭虎鬥的亂局正中下懷。現在他唯一需要知道的便是,當帝都這漫天巨浪逐漸沸騰到頂點的時候,他所想要的那個人將會身在何處?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55 PM

49、何處逢春不惆悵

  《天朝史.帝都》,卷八十。

  聖武二十七年七月丁卯夜,廣岳門私燭坊爆燃,火勢迅猛,禍連左右,京畿司守兵瀆職,撲救不及。

  凌王聞報,調三千玄甲軍遷移民眾,引水救火。寅半,大火熄滅,私燭坊化為灰燼。

  戊辰,牧原堂盡數收容災民,資建房屋,民安。大理寺查,濟王縱家奴私開爆竹坊,以至此禍。帝怒,削濟王俸祿兩千戶,命其閉門思過。

  史筆如刀,然而再利的刀鋒也刻不盡所有真像,在光明與黑暗之間,那一刃模糊的灰色沉澱著歲月光陰最真實的痕跡,永遠在迷離中帶著隱約的面紗。

  綠衣坊那一夜,是胡三娘最後一次見到屬於火的華麗。

  她站在灼熱的青石地上看著火舌貪婪舔舐著碧血閣包括十三血煞在內所有的靈魂,狂舞的明焰飛竄上紅樓碧閣,直衝霄漢。

  那個自烈焰中緩緩走出的身影如同來自地獄的冥王,劍鋒下魑魅魍魎哀號慘叫,雪衣白刃斬盡殘敗哭歌,火影紛飛下冷冽如斯。

  寂滅眾生的雙眼,冰封了灼灼烈火、沖天熱浪,彷彿和世界隔了一匹白練,底下血污蟲蛇都與他無關,天地悲號,他站在極盡的高處,冷眼相看。

  「胡三娘。」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說話,他的聲音如他的劍,冰雪千里。

  火光動盪下她看不清他的臉色,唯有那種居高臨下的威嚴壓的人透不過氣來。她知道穿過了煙火夜色他正看向她,那無形的目光似乎將她的身子洞穿,讓人在這樣注視中灰飛煙滅。

  她著實禁不住如此壓迫,軟軟撲跪在夜天凌面前,嬌聲微顫:「殿下……饒命!」媚媚地低頭,幾縷青絲蕩漾:「汐王他們的事奴家都知道,請殿下饒奴家一命,奴家什麼都願說!」

  楚楚艷骨,萬種風情,勾魂奪魄的眼中似有淚光泫然欲滴,幾要將眾生盡顛倒。可一抬眼,無聲的寒氣透心而來,那雙眼睛中冰雪的痕跡不曾消融半分,只聽到冷硬的一個字:「說。」

  凌王一字千金,這已是應了不殺她?胡三娘心中一喜,盡量保持著媚人的風姿,便怯怯說道:「奴家原本也是良家女子,那年在天都被湛王逼的走投無路,只好投靠汐王,汐王他……他原來是一心想圖謀大事!」

  她為討好夜天凌,立刻將汐王暗地裡的事統統抖露了出來。汐王早與碧血閣沆瀣一氣,利用天舞醉坊斂取不義之財,事發之後,他故意給了衛騫督運糧草的要職,讓他到北疆去送死,並想借此陷湛王於死地。

  當初出征漠北,他洩露凌王的行蹤給東突厥,聯絡始羅可汗派人暗殺,同時構陷凌王身邊得力大將遲戍。一次不成,便又利用史仲侯,逼他用凌王的命來換母親的命。

  定嬪住在承平宮,無意中發現有密道通往宮外。碧血閣從密道裡一些蛛絲馬跡查到了冥衣樓,後來又查到蓮貴妃手裡有穆帝賜給的紫晶串珠。於是他們派人潛入蓮池宮,威逼蓮貴妃未遂,便動手將她殺害。

  「這幾年來他一直想借突厥人的手除掉殿下,誰知殿下竟真滅了突厥王族,他便動起了用毒主意,那毒……」胡三娘急急抬眼往四周看去,抬手指著匡自初橫在不遠處的屍身:「是他配的!奴家還勸過他們不要這麼歹毒,反而被他們斥責打罵!」

  夜天凌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個字,胡三娘想不出還能說什麼,小心翼翼往前看去,只一觸那目光便駭得垂下眼睛,「還有……還有……最近好些主意都是莊散柳給汐王出的,他也不知是什麼人,厲害得很,連濟王都有把柄抓在他手裡,濟王現在凡事就都幫著他們。這莊散柳好像很恨殿下,還一心覬覦王妃。對了,汐王今晚讓我們去查溟王府,好像和他有關。」

  她能說的都說了,只是不見夜天凌有所滿意,心裡著實忐忑慌亂,輕愁含怨地抬頭:「奴家以後情願服侍殿下,殿下要奴家做什麼都行!」她故意抬手攏了攏凌亂的衣衫,看似羞怯地垂下頭去,青絲散垂,細腰一擰,領口處那凝脂般的肌膚卻越發露了出來,映在火光下艷色跳動,柔光似水,只顯得妖冶動人。

  忽然頸間一涼,夜天凌手中清光冷冽的劍已抵在了她咽喉,她失聲驚呼:「殿下!殿下答應了饒過奴家的!」

  夜天凌劍尖微微用力,抬起她的臉:「沒錯,本王是答應了不殺你,如此千嬌百媚,殺了未免可惜。」

  胡三娘美目之中淚光隱隱,似顰似愁,嬌聲道:「殿下!」

  夜天凌面無表情地收劍入鞘,淡淡對旁邊道:「毀了這張臉,剜目斷舌,送到下九坊吧。」說罷轉身往外走去,再也沒有多看胡三娘一眼。

  胡三娘呆在當場,忽然反應過來,大叫一聲,幾近瘋狂的往前撲去:「夜天凌!你……你還是不是人!你……」後面的咒罵斷在一聲淒厲地慘呼中,夜天凌的身影已然消失在煙火瀰漫的黑夜。

  玄甲金戈,綠衣坊內外一律戒嚴。除了碧血閣前來增援的人被刻意放行,自廣岳門火起後便再沒有任何多餘的人能進入綠衣坊,包括先後趕來的京畿衛和濟王府的侍衛。

  夜天凌緩緩縱馬出現在封鎖綠衣坊的玄甲軍前時,濟王正大發脾氣,一眾玄甲軍戰士卻目視前方置若罔聞,全然不買這位王爺的賬。

  一見到夜天凌,濟王立刻將滿腔的怒火發到了他身上:「四弟!你這是什麼意思?這府園好歹也在我濟王府的名下,出了這麼大的事,憑什麼把我們攔在外面?就算我管不著這事,連京畿司都不能進去,你玄甲軍想幹什麼!」

  夜天凌只拿眼角往他身上一帶,語調冷然:「三皇兄知道這是大事便好,有和我理論的時間,不如好好管管家奴,若是再多幾家這樣的私燭坊,小心下一把火燒到濟王府,恐怕誰也救不得你。」

  濟王根本就不知這座閒宅裡是碧血閣的人犯了夜天凌的大忌,聽到這般剛冷無情的話,氣得渾身發抖:「你……你說什麼!」濟王府靠私營爆竹坊牟取暴利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原本事情隱秘的很,誰知去年不巧讓京畿司查到了蛛絲馬跡。天都中除少府司外嚴禁私造爆竹,這是不小的罪名,幸而汐王倒是個聰明人,替他瞞了下來不說,還表現得對此事很有興趣,漸漸兩府之間便往來頻繁。今夜這私燭坊突然出事,對濟王來說可真是火燒眉毛,天帝正在病中,這案子一牽出來定不會輕饒,如何不讓他跳腳?關鍵是時值夏日,私燭坊根本是半歇業的狀態,怎麼就會突然事發?

  夜天凌沒理睬濟王鐵青的臉色,冷哼一聲:「至於京畿衛,防範懈怠,玩忽職守,明日等著聽參吧!」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正眼看身前諸人,對站在濟王身後不遠處的汐王更是視而不見,說完此話,打馬揚塵而去,玄甲鐵騎緊隨其後,人馬飛馳,很快消失在□黑的在長街盡頭。

  「夜天凌!」濟王指著玄甲軍留下的一片狂肆飛塵幾欲暴跳如雷,肩頭忽然被一隻手壓住,汐王半張臉隱在隨風晃動的火光下,明暗陰沉,「三哥,他是要和我們來硬的了,這時候故意弄出此事,擺明了是連你也不放過,先下手為強,後下手吃虧啊!」

  濟王愣了愣:「故意弄出此事?」

  汐王道:「三哥難道沒見這遷出的百姓都毫髮無損嗎?玄甲軍分明是起火前便到了綠衣坊,早有準備。」

  濟王被那隻手壓得站穩身子,心頭的火卻一跳一跳的衝上頭頂,怒道:「仗著父皇現在寵他嗎?來硬的又怎樣!難道我還怕了他?」

  「三哥說得是。」汐王站在他身後,眼底寒意□人,唇角卻不易察覺地牽出了一絲陰冷的笑。

  凌王府今晚的燈火並不比往常明亮許多,卻幾乎是人人無眠。

  處理好一切事情已近凌晨,夜天凌屏退左右,獨自往寢殿走去。一天煙火塵埃落定,月淡西庭,夜風微涼。

  碧瑤正從外面拿了什麼東西回來,雙目略微紅腫,顯然是哭過,見了他輕聲叫道:「殿下。」

  夜天凌轉身問道:「她怎樣了?」

  「郡主已經醒了。」

  聽了此話,夜天凌微鎖的眉頭卻未見舒展,只說道:「你們都下去吧。」

  碧瑤像是還有話要說:「殿下……」

  夜天凌一抬手阻止了她,他著實不想再多聽什麼。碧瑤無奈,往寢殿的方向看了看,輕輕退了下去。

  當夜天凌步入寢殿的庭院時,突然停下了腳步。寢殿之前跪著個人,身形單薄,搖搖欲墜,顯然已經跪了很久。

  他臉色瞬間便冷了下來,這是眼下他最不想見的人。千洳聽到腳步聲,轉身看到他,哀聲叫道:「殿下……」

  夜天凌置之不理,逕自往前走去,千洳膝行兩步趕在他面前:「殿下!殿下!」

  夜天凌眼中冷芒微閃:「你在這裡幹什麼?」

  千洳重重叩了幾個頭,釵鈿凌亂:「千洳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贖,只求再見殿下一面。」

  夜天凌看了她一會兒,突然冷笑:「你是嫌毒不夠份量,來看看我死了沒有?」

  千洳臉色煞白,搖頭哭道:「不是……不是!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害殿下!我不知道那是毒啊!如果知道,我寧肯自己喝了也不會給殿下的!」

  夜天凌眼底冰寒:「那我真要多謝你了。」

  千洳滿臉是淚,伸手想拉他的衣襟:「大錯已成,千洳唯有以死贖罪,千洳不敢求殿下原諒,只要能死在殿下手中,死而無悔。」

  夜天凌猛地一拂襟袍,目露厭惡:「殺你髒了本王的劍。」

  千洳在他無情的話語中抬起頭來,癡癡看著他,目露淒涼。

  冷風撲面,涔涔涼意如針似芒,一點點將她的心挑的粉碎,挑起那心底深處久藏著的哀怨孤苦,他剛冷的輪廓淡在迷離的水霧中,「是啊,我糊塗了,殿下是連殺我都不屑呢!從太后將我賜給你的那天起,你從來都沒有正眼看過我。你每次來思園,都是為了應付太后派來的女官,天不亮便走。人去樓空,我就天天一個人守著那麼大的園子,守著凌王府給我的錦衣玉食。我從來也不敢奢求和王妃爭你的寵愛,只不過是求你看我一眼,哪怕偶爾對我笑一笑,萬分的愛裡能給我一分,我就知足了。我是不是真的一無是處,這麼惹人厭煩?」她越說越是絕望,分不清究竟是愛還是恨,只是死死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夜天凌站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靜靜地聽著她的哭喊。忽而青光一閃,他腰間佩劍出鞘,千洳的聲音隨著那抹清冷的光微微一浮,停住,她仰起頭來對著他的劍鋒,慘然而笑。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那襲人的劍氣並沒有加諸在她的身上,但她看到長劍在黑暗中劃出凌厲的亮光。

  「殿下!」

  「噹」的一聲,那劍合著血擲在她面前,夜天凌小臂之上一道長痕深現,頓時鮮血橫流,他的聲音漠然平穩:「你要的我給不了你。我若欠了你,也已經用我的骨肉、我的血還你了,從此兩清,我以後不想再見到你。」

  血沿著他的指尖越滴越快,迅速在青石地上積成一汪血泉,風捲殘葉,他的衣角在千洳眼前飄搖,轉身一揚,絕然而去。

  一行血跡,兩身清冷。

  千洳不能置信地看著夜天凌消失在她的視線中,過了許久,她緩緩低頭看向眼前的血染的長劍,青鋒耀目,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她仔細理了理自己的鬢角,將那散亂的釵鈿端正,慢慢伸手拾起了那柄劍,劍上殘留著他的血,他的溫度。

  抬頭,夜幕青天,月影冷淡,便如她的一生,從來都沒有清晰過。

  轉過青石道,夜天凌一步步邁上寢殿的台階。他走得極慢,甚至在邁上最後一個台階時完全停下了腳步,佇立片刻,緩緩地在那殿階上坐了下來。

  一切都安靜了,他此時卻有些不敢進入寢殿,碧血閣奪命的刀劍也好,濟王的怒吼指責也好,汐王的陰謀詭計也好,都不曾讓他有這般感覺,無所適從。

  手搭在膝頭,臂上的血不停的滴下,一波一波的疼痛已經開始由肌膚滲透到骨髓,他卻絲毫沒有處理傷口的想法。方纔那一瞬間,似乎只有自己的血才能粉碎這樣的荒謬,他幾乎是痛恨自己,如果是他欠了誰的情,為什麼要用清兒的痛去還?

  他抬手遮住眼睛,黑暗中卻如此鮮明的浮現出一雙清澈的眸子。她那樣看著他,她在求他保護她的孩子,可他依舊做出了那個殘忍的決定。

  那雙眼眸黑白分明,因有著剔骨割肉的痛楚而更加清晰,利如薄刃,竟讓他想起來不知該如何面對。

  二十年傲嘯縱橫,躊躇滋味,今宵始知。

  他不由得緊緊握拳,傷口流血時帶來那種尖銳的痛,倒叫人心裡痛快些。這時他突然聽到寢殿深處傳來幾不可聞地啜泣聲,壓在額頭的手微微一鬆,他睜開眼睛細聽,霍然回身,站起來快步便往寢殿中走去。

  宮燈畫影,層層帷幕深深。他趕到榻前,看到卿塵正蜷在絲光柔潤的錦衾深處。她的手緊緊抓著被角,身子卻微微顫抖,那壓抑的哭泣聲埋在極深處幾乎就要聽不清楚,卻讓他頓時心如刀絞。

  「清兒……」卿塵聽到聲音迅速地將淚抹去,但看到夜天凌,她竟然向後躲去,避開了他。

  夜天凌僵在那裡,清冷的眼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崩塌裂陷,直墜深淵,聲音滿是焦急:「清兒,你聽我說。」

  卿塵隱忍下去的淚水猛地又衝出眼眶,她神情有些迷亂,只是一雙眼睛灼灼迫視著他,啞聲質問:「你為什麼不要他,他難道不是你的孩子嗎?他已經七個月大了啊!他能活下來的,你為什麼不要他?」

  「我……」夜天凌伸出的手定在半空,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心疼地看著卿塵憔悴的模樣,面帶焦灼。可是面前那眼中的責問太銳太利,他生平第一次覺得無法和一個人的眼神對視,終於閉目扭頭。

  淚沿著凌亂的絲錦,灑了一身,失去了質問的目標,卿塵似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目光游離恍惚,無力地垂下。她漫無目的地轉頭,卻猝然看到夜天凌垂在身旁的那隻手臂滿是鮮血,已然浸透了衣袖,滴滴落在榻前。

  剎那間腦中一片空白,她駭然吃驚,顫聲叫道:「四哥!」

  夜天凌聽到她的叫聲,回頭看到她起身向他伸出手,他幾乎是立刻便抓住她帶到了懷裡。卿塵掙扎道:「你的手怎麼了?」

  夜天凌對她的問話充耳不聞,只是緊緊地抱著她,一瞬也不肯放鬆。卿塵此時身子虛弱,自然拗不過他,觸手處感覺到他血的溫熱,原本心裡那種悲傷無由的全化做了慌亂,她不敢亂動,只好向外喊道:「來人!」

  聽到凌亂的腳步聲,夜天凌才被迫的放開了卿塵。張定水並沒有離開凌王府,第一時間被請到了跟前。

  侍女們已捧著清水藥布等東西跪在榻前,卿塵看著夜天凌滿手的血驚痛萬分:「怎麼會這樣?你,你幹什麼去了?」她勉力撐著身子要看他的傷口,張定水上前道:「王妃,我來吧。」

  夜天凌雖任卿塵離開了他的懷抱,卻依然用另外一隻手狠狠攥著她,分毫不松,在張定水替他處理傷口的時候薄唇抿成一刃,從側面看去有些倔強的痕跡。傷口較淺的地方血跡已經有些干結,張定水將衣衫剪開,輕輕一動,他沒防備,不禁微抽了口冷氣。

  卿塵眼見傷口極深,竟是新添的劍痕,一時心亂如麻,輕聲問道:「很疼嗎?」

  夜天凌扭頭看她,她臉上依稀仍見斑駁淚痕,黛眉輕顰,愁顏未泯,但眼底卻全是他熟悉的關切與柔軟。他搖頭表示沒事,凝視著她,居然緩緩而笑,那是從心裡透出來的如釋重負的笑,那樣真實,那樣愉悅,彷彿千里陽光下,冰蓮綻放在雪峰之巔。

  卿塵在此時已經知道了她剛才所詢問的那個答案。他的一點傷,已能讓她揪心忐忑,不需要再多的原因,他所做的一切只因他們已是彼此心頭最柔軟的那部分,人可以捨得了骨血,卻如何剜得出自己的心?

  服了幾日張定水開出來的藥,紅塵劫的餘毒盡清,但卿塵卻因此元氣大傷,時常覺得暈眩乏力,一日裡倒有大半日靠在榻上闔目靜養。

  讓碧瑤和白夫人她們十分不解的是,以往卿塵若是略有不適,夜天凌無論多忙總會抽空相陪,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他卻時常不在府中,現在更是一連幾天都未曾回府。

  卿塵對此並不多問,只是有一次在衛長征回來說殿下今晚耽擱在鳳府後,她輕輕合上手中的書卷,看著天際浮雲縹緲久久不語,隨後召來吳未吩咐約束府中諸人,近日一律不准隨意出府。而王府中除了之前的玄甲侍衛外,亦多添了許多冥衣樓的部屬。

  第三天入夜時分,夜天凌回府了。

  卿塵靠在榻上,看他就那麼站在那裡喝了碧瑤端進來的一碗靈芝羹。他揮手遣退侍女,自己動手去了外衣,仰身躺在她身邊。

  卿塵枕在他的肩頭抬眸,他正低頭細細地將她打量,那眼中清淡淡的一層光亮,暖意融融,卻隱不下微紅的血絲。

  「四哥。」過了會兒,她輕輕叫他。夜天凌應了聲,聲音有些含糊,將她再往懷中摟緊幾分,稍後低聲道:「我睡一下,過會兒陪你說話。」

  卿塵便抬手放了雲帳,榻前一片靜謐的安然,回頭時他竟已經沉睡過去。

  她在他臂彎裡安靜地躺了一會兒,卻睡不著,躺得久了隱隱覺得心口有些悶痛,便輕輕起身坐著。往日只要她一動夜天凌便會醒,今天他卻睡得格外沉。卿塵將手邊的薄衾給他搭在身上,黑暗中看到他的眉眼,在睡夢中平靜而真實。

  明月穿窗,月光似水,幽幽鋪瀉一地,覆上眉間眼底,彷彿滄海桑田變幻,轉眼已千年。

  在他身邊的一刻,前塵已逝,來日方長,過去的寧文清,將來的鳳卿塵都只是遠遠的幻影。卿塵微微仰頭,目光透過雕花的窗稜迎著那明淨的月色,心中什麼都不想,只願這樣陪著他,在日月交替光陰流淌的歲月中停貯在只屬於他們的此刻,如此靜謐,如此安寧。

  夜天凌睡了不過小半個時辰,朦朧中抬手,忽然覺得卿塵不在身邊,立時驚醒過來:「清兒!」

  卿塵聞聲扭頭,夜天凌已完全清醒,見她手按著胸口,很快起身問道:「是不是心口又疼了?」

  卿塵笑著搖了搖頭,夜天凌眼中那絲緊張才淡了去。他下意識地抬手壓了壓額頭,突然有雙柔軟的手覆上他的眉心,迎面是卿塵淡淡的笑。他將她的手拉下來握著,卿塵隔著月光看了他一會兒,輕聲問道:「都好了嗎?」

  夜天凌注視她,反問道:「你信不信我?」

  卿塵道:「信。」

  夜天凌唇間揚起一個俊峭的弧度:「那便好,那些事都讓我去做,等過了這幾天,我好好陪你。」

  卿塵目光和月色交織在一起,清透中略帶著明銳:「四哥,即便不能如你手中之劍一般鋒利,我也不願變成你的弱點。你愛我憐我,將我護在那些風浪之外,可他們又怎會容我安寧?更何況有些人,原本便是衝著我來的。」

  夜天凌眼底異樣平靜,一層攝人的光芒漾出在幽暗之中:「他們已經不可能有機會了,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絕對不會。」

  卿塵靜了半晌,莞爾笑道:「呵呵,那好,我明日去度佛寺找敬戒大師喝茶去,順便小住幾日,討個清閒。」

  夜天凌略作沉吟,點頭道:「好,我派人送你去,那裡清靜,也安全。」

  卿塵道:「讓冥衣樓跟著我吧。」

  夜天凌低頭端詳她,她只笑得一派無邪,見他若有所思,她問道:「怎麼,你不信我能與敬戒大師品茶論法?」

  夜天凌唇角往下彎了彎,吐出一個字:「信。」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56 PM

50、山登絕頂我為峰

  聖武二十七年七月丁丑,對在大正宮中度過了大半生的孫仕來說,是個永生難忘的日子。若許年後,每當他翻開《天朝史》看到關於那一夜的寥寥幾行記錄時,都會想起那驚心動魄的一夜。

  夜深人靜,露水微涼,月輝在通往宮闕的天街之上灑下神秘重紗,伊歌城中萬千人家街道縱橫,如同一盤巨大的棋局,鋪展在天地之間。

  一陣陣馬蹄聲打在上九坊的青石路上,落如急雨,憑空給這深宵月華蒙上了一層肅殺之氣,遙遙遠去,先後消失在宮城深處。

  承平宮本就是皇宮中較為偏僻的一座宮殿,自從定嬪被逐出宮,便更是人跡罕至,青苔露重,草蟲清鳴。然而相對於重兵把守的各處宮門來說,它離天帝此時居住的清和殿也不過隔著幾座宮院和一個佔地較廣的御苑而已。

  承平宮中密集的腳步聲並沒有為這座沉寂的宮殿帶來光明,夜天汐站在一片黑暗中望向四角庭院的上方那片暗青色的天空。

  曾幾何時,幼小的他也曾站在這庭院中抬頭,身後燈下是母親孤單寂寞的身影。

  一抹輕雲遮月,在他臉上覆上了漸暗的陰影。

  「五弟!」濟王在前面催促了一聲,他舉步往前走去,身旁儘是全副武裝的京畿司侍衛。從這裡踏入了大正宮,離金碧輝煌的太極殿便只有一步之遙,他似乎已經看到了路的盡頭。

  夜天汐嘴角浮起別有意味的隱笑,隨著他抬手揮落,叛亂的刀光劃破了整個宮闕的寧靜。

  在汐王和濟王的策劃之下,近日來被各方實力頻頻打壓的京畿衛藉著承平宮中的密道發起兵變,一路未遇多少阻攔,直闖清和殿。

  清和殿中,孫仕剛剛服侍天帝就寢,深夜聞訊,不免被震在當場。

  飛奔前來報訊的內侍跪在地上抖成一團,寢殿之中頓生慌亂。孫仕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厲聲喝止眾人,匆匆趕去稟報天帝,卻見黃龍寢帳內天帝已然起身,揮手拂開雲帷。

  「孫仕,外面為何喧鬧?」

  孫仕趨前跪倒:「皇上!濟王和汐王帶兵攻入宮城,要求面見聖上!」

  天帝一愣,霍地直身坐起來:「所為何事?」

  孫仕道:「外面報說,京畿衛抵制兵員裁撤,欲請聖上收回成命。濟王怕是因封爵被削,心存不滿。」

  天帝心下頓生驚怒,以手擊榻,「混帳!」

  此時外面隔著夜色傳來一聲巨響,似有無數重物齊聲落地,震得大殿地面微顫。一個內待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奏道:「啟稟皇上!凌王調撥玄甲軍入宮護駕,玄甲巨盾已將叛軍擋在了殿前!還請皇上示下!」

  孫仕先鬆了口氣,卻見天帝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臉上神色由驚怒逐漸轉為一種異樣的凝重。孫仕畢竟也是跟了天帝幾十年的人,久歷風浪,立刻想到玄甲巨盾乃是軍隊對陣常用之物,巨大堅固,沉重異常,宮中並不曾常備。想到此處心底沒來由地一涼,忽聽天帝沉聲道:「御林軍何在?命方卓即刻調集五部禁軍殿前待命!」

  話剛說完,已聽殿外有人道:「御林軍統領方卓、副統領秦展叩請聖安!」

  須臾之後,內殿傳出天帝沉穩的聲音:「朕安。」

  自前太子被廢後,御林軍在凌王手中整治了四個月,此後廢黜了由東宮統調的慣例,直接對天子負責。不久凌王大婚,主動讓出神御軍兵權,緊接著溟王事發,神策軍亦不再由任何一名皇子統調。至此,帝都三軍已完全在天帝親自掌控之中,這便如在當時因儲位空虛而逐漸升溫的朝堂上當頭澆下一場冷雨,令眾人都清楚的意識到,如今依舊唯有一人能左右整個天朝,那便是大正宮的主人,天帝。

  歷經整飭之後的御林軍大改其觀,幾可與出自戰場的正規軍相較。因此雖神御、神策兩軍遠征在外,帝都內有御林軍,中有京畿衛,外有玄甲軍,依然是固若金湯。而此三方平均實力相若,亦處於一種基本的平衡中,任何一方也不可能單獨與其他兩方抗衡。

  方卓在殿外請罪道:「末將失職,未能及時防範,至使叛軍驚動聖駕,罪該萬死!」

  天帝並無降罪之意,命令道:「玄甲軍平叛你們不必插手,自此刻起沒有朕的口諭,任何人不得擅入清和殿。」

  「末將遵旨!」

  大正宮中風吹燈影,四處陷入惶亂,刀光之下,宮人奔走躲避,叛軍殺至清和殿前,正被玄甲軍迎頭截下。

  隨著鐵牆般玄甲巨盾的出現,四下宮門轟然闔閉。

  清和殿前火光如晝,密密麻麻的玄甲鐵衛居高臨下張起勁弩,瓊玉高階之上儘是金甲明戈的與連接,排排布列,肅殺陣勢逼人生寒。

  叛軍陣腳大亂,被斷在宮門外的少數立遭鎮壓,困於殿前廣場中的大部分頓成甕中之鱉。

  刀劍交擊,甲戈碰撞,高牆外喊殺聲衝起高潮,很快陷入平定。

  殿前負隅頑抗的叛軍被玄甲鐵盾慢慢逼至一處,只見大殿龍階玉壁之前,御林軍如金鳳展翅般裂開一條通道,一人玄衣勁甲出現在殿階盡處。

  圓月當空,月色金輝籠罩在他卓然峻峭的身形之上,彷彿整個天地間,只餘他一人獨立。

  他遙遙站在那至高處,只往掙扎困局的叛軍看了一眼,轉身的一刻輕輕抬手。

  手落之處,明火驟熄,黑暗中,箭如雨下。

  大殿深宮,千萬燈火盛亮,將四周騰雲駕霧的九龍雕柱映得流光溢彩,金帷雲紋,綺麗生輝。

  一層層織錦飛花,一道道金楹華貴,夜天凌步履從容地沿著這條曾走過無數遍的路獨自邁入了此時燈光輝煌的清和殿,孫仕見到他的時候,只覺得頭腦一片空白,幾乎連渾身血液也停止了流動。

  上萬禁軍鎮守清和殿,凌王不得天帝傳昭如入無人之境,這其中意味已不言而喻。

  琉璃玉燈映上凌王清冷的面容,那雙深海般的眼睛成為孫仕至死難忘的印象。

  二十七年前他曾見過這樣一雙眼睛,那是一個站在紫禁之巔的男人,傲岸自信,睥睨天下的神采。

  「孫仕,讓他進來。」天帝的聲音如往常一樣穩定而威嚴,孫仕聞聲,移身退往一旁。

  夜天凌邁過了最後一道高坎,安靜的大殿,龍榻居中,金幄如雲。

  「兒臣叩見父皇。」一抹玄色衣襟微揚,在這片凝滯的安靜中帶起一道漣漪。

  天帝自寬闊的龍榻處走下,「說吧。」

  夜天凌道:「京畿衛叛亂已平,帝都十四門由玄甲軍暫時接管,並有鳳相親自前往鎮守,請父皇放心。」

  天帝垂眸看了他一會兒:「你的哥哥和弟弟呢?」

  夜天凌道:「濟王、汐王起兵逼宮,蓄意謀反,一者受傷被擒,現在囚禁在皇宗司,一者已死於亂軍之中。」

  天帝語氣漸生凌厲:「好啊!你真是下得了手!」

  夜天凌緩緩抬頭,俊面無波:「兒臣查知,今年三月,汐王派人暗中潛入蓮池宮,內應定嬪,勒殺蓮貴妃,事後買通御醫造成自縊的假象,欺瞞天聽。想必父皇查知此事,亦不會讓他活到明日。至於定嬪,今晚兒臣命人將她從千憫寺帶入宮中,她親眼目睹了汐王謀逆事敗,已經自盡謝罪。」

  他話說到一半,天帝臉上已然色變,待他全部說完,天帝神情間全是慘白,踉蹌後退了一步,伸手扶住旁邊的高案才穩住身子。

  夜天凌面無表情地跪在殿中,眼波靜冷。

  過了好一會兒,天帝臉上的驚痛震怒皆落盡,突然盯著他徐徐笑道:「平身吧,你已加封九章親王,卻又替朕平叛安亂,屢立奇功,朕都想不出該如何封賞你了。不如你自己說還想要什麼,朕看看能不能給。」

  夜天凌長身而起,抬眸與天帝對視了片刻。

  殿中的九蓮燈漏水聲隱約,時辰流逝,雲珠轉動,越發顯出四周的靜。他薄唇輕佻,淡聲說道:「稟父皇,兒臣,想要這大正宮。」

  短短數字,如一層涼冰擴散,剎那封凍了整座大殿,似連金光明爍的燈火也被凝結在半空,四周靜的能聽見心跳。

  孫仕指尖冰涼微顫,心中如墜深淵,卻見天帝廣袖一揮,「叮」地將什麼東西擲到離他不遠處,「孫仕!給他!」

  孫仕穩住心神,俯身捧起那一對金銅鑄成的鑰匙,往御案後走去。當他的手觸到溫潤的黃花梨木時,心底突然恢復了奇異的平靜。彷彿回到二十七年前那個夜晚,從光明走向黑暗,從黑暗走向光明,當在臨界的一點踏出腳步,那種令人身心顫慄的快感如電流般擊中全身,而後,湧起一片無邊無際的寂靜。

  他穩穩地將鑰匙插入鎖洞,鎖鑰碰撞發出輕微的聲響。他取出了一個翡翠盤龍的扁長玉盒,又用另一把鑰匙打開了上面的金鎖,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卷金章封印的詔書,呈到夜天凌面前。

  夜天凌抬手接過,指下微微用力,封印應手碎裂。他抬手一抖,金帛開展,龍紋朱墨,赫然是一道早已擬好的傳位詔書:

  「朕聞生死者物之大歸,修短者人之常分,聖人達理,古無所逃。朕以寡德,祗承天命,勵精理道,勤勞邦國,夙夜惟寅,罔敢自逸。焦勞成疾,彌國不廖,言念親賢,可付國事。四皇子凌天鐘睿哲,神授莫奇,仁孝厚德,深肖朕躬。朕之知子,無愧天下,必能嗣膺大業。中外庶僚,亦悉心輔翼,將相協力,共佐乃君……」

  夜天凌面上始終毫無情緒,詔書在他指間緩緩收起,「多謝父皇。」他冷冷說道:「『深肖朕躬』,兒臣想必沒有讓父皇失望。」

  天帝看著眼前冷然酷似自己年輕時的面容,慢慢道:「不錯,你確實是朕的兒子中最像朕的一個。」話音落地,他身子搖搖欲墜,臉色青白如死,突然猛地一晃,便往後倒去。

  孫仕疾步搶上前去將他扶住,大叫道:「皇上!」

  天帝張了張嘴,卻什麼也再說不出來,只睜眼瞪視著上方精雕細琢的朱梁畫棟,嘴角居然一分分強牽出僵硬的笑容。

  不知來自何處的風穿入大殿,揚起帷幕深深。

  沒有人知道他看到了什麼,沒有人知道在這一刻,他究竟以一種怎樣的心情審視著這座宏偉雄壯的大正宮,在這座他耗盡一生心血的宮殿中,他是否得到了真正想要的一切……

  御醫奉召趕來,清和殿中亂成一片。

  首輔重臣中,鳳衍自然比衛宗平早到一步。御醫跪在地上顫聲道:「皇上之病症,乃是上氣不足,脈絡空虛,因虛而致瘀熱,積累已久。今夜忽逢觸動,引發風陽,此時邪侵五臟,故肌膚不仁,口舌難言,更有神志不清之兆,臣等無能,僅可挽救一二,實在難以恢復如常……」

  夜天凌凝視著已然力盡神危的天帝,那蒼老與脆弱在他無情無緒的眼中化做一片漠然寂冷。

  片刻之後,清和殿中傳出天帝退位詔書,著凌王即皇帝位,入主大正宮。天帝稱太上皇,移居福明宮休養。

  中書令鳳衍及內侍省監孫仕一同對外宣旨,孫仕念完聖旨撲地痛哭。衛宗平等一干重臣尚在震驚中未曾回神,御林軍統領方卓前跨一步,揚衣撫劍,叩拜凌王。

  鳳衍及大學士蘇意、楊讓等人也正襟叩首,擁立新帝。

  衛宗平渾身巨震,不能置信地看著眼前一幕,這意味著上萬禁軍早已落入凌王掌控,向來中立的蘇氏閥門也公然表明立場,支持凌王。

  殿外束甲林立、兵戈整齊的御林禁衛隨著方卓等的動作同時俯拜,次第而下的殿階前,金甲遍地,層層漸遠,如一片洶湧金潮轉瞬覆蓋了整個清和殿,近萬名將士山呼萬歲,響徹雲霄。

  御林禁軍入大正宮,只拜天子。

  衛宗平等眼見此景,大勢所趨,此時難以抗爭,無奈之下權且俯首稱臣。

  夜天凌獨自站在龍階盡頭,舉目遠望。

  月華漸遠,即將破曉,東方天邊驟然大亮,一顆天星當空躍起,那不可一世的光芒萬丈奪目,凌照九天。

  天幕之上眾星失色,月影蒼白,紛紛在這絕冷的光芒下黯然,唯有一顆奇異的亮星,靜靜存在於天際,它和那孤星離的那樣近,卻絲毫不曾被他的凌厲光芒掩蓋。

  星鎮紫薇,萬宇天清。

  黎明將至,大正宮中叛亂初平,含光宮悄然潛入了幾個黑衣人。

  即便半夜被異變驚醒,在所有消息盡被封鎖之時心急如焚,但殷皇后依舊保持著高貴莊重的儀容。宮裝典麗,繁複有序,雲鬢鳳釵一絲不亂,映著明麗的燈火華美攝人。

  含光宮不知何時早已被禁軍封鎖,包括皇后在內的所有人等皆無法邁出一步,外人更是不得擅入其中。

  然而殷皇后看到出現在寢宮內的幾個黑衣人卻未有絲毫驚駭,只因這些人原本便是殷家重金豢養的死士,此時正是用到他們的一刻。

  為首的黑衣人跪在殷皇后面前低聲道:「凌王挾持天帝篡奪皇位,大正宮已落入他們掌控。湛王殿下大軍現在齊州境內,即刻便將趕到天都,娘娘不宜留在此處,請速隨我等出宮!」

  殷皇后自鳳椅上站起來:「皇上現在何處?」

  「皇上重病昏迷,不知人事,鳳衍等藉機矯旨頒下傳位詔書,將皇上移居福明宮,御林禁軍層層把守,任何人等不得入見。」

  殷皇后嘴唇微顫,她抬頭往福明宮的方向遙遙看去,佇立許久,卻終於一個字也沒說,絕然轉身。

  幾個黑衣人迅速與含光宮偏門處陷入昏迷的御林禁衛交換了服飾,護送殷皇后鸞駕往太華門而去。一路上遇到巡邏,見都是御林禁衛,雖不知就裡,卻也無人貿然阻攔。

  殷皇后掌管後宮多年,早在宮中安插下不少親信,此時太華門已有人接應,萬無一失。

  豈料未至太華門,忽然前面橐橐靴聲震地,兩隊禁衛迅速攔住去路,將殷皇后鸞駕擋住。殷皇后心中泛起不詳的預感,玉手一揚,掀起珠簾喝道:「何人大膽,竟敢阻攔本宮去路!」

  卻見禁衛之前,同樣一乘鎏金寶頂垂絳色羅帷的肩輿停了下來,珠簾微啟,旁邊侍女伸手攙了裡面女子步出。

  牡丹宮裝,雲帶婉約,輕輕一移蓮步,溫水般柔靜的人。蘇淑妃緩緩往前走了幾步,柔聲問道:「夜深風涼,請問皇后娘娘要去何處?」

  殷皇后冷下面容:「本宮之事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過問?」

  蘇淑妃微微一笑:「太華門已然重兵把守,娘娘若要出宮,怕是有些不便,還請回宮歇息吧。」

  殷皇后又驚又怒,不想平日溫婉柔順的蘇淑妃會有此能耐控制了後宮,猛地自鸞輿中站了起來:「我倒不妨你有這番手段,說什麼不爭,原來往常那些溫柔清高都是裝出來的!」

  蘇淑妃不慌不忙抬頭看向殷皇后,宮燈茜影下她秀麗的面容隱約如畫,寧靜而淡雅,不著一絲微瀾。

  早在多年前孝貞皇后執掌後宮之時,天帝身邊嬪妃無數,恩寵無常,唯有兩個女人在孝貞皇后的打壓之下始終榮寵不衰,一個是後來的殷皇后,另一個,便是蘇淑妃。

  若無三分心機手腕,一個女子如何能在這宮廷中始終立足不敗?皇族深宮本就是權位支配下女人的戰場,暗處的血,深處的刀,一分分將單純與軟弱連骨帶肉的剔除,看得見的永遠都是一片千嬌百媚,爭奇鬥艷。熬不過的花落人亡,幾人知曉,幾人憐惜?

  蘇淑妃並沒有因殷皇后的怒斥而氣惱,只是淡淡道:「我可以不為自己爭,但我的澈兒不能白白犧牲。」

  殷皇后道:「若是為了澈王,殷、蘇兩家好歹也有姻親之名,你竟助他人謀逆奪位,如何對得起皇上?」

  蘇淑妃柔眸輕抬,唇角祭出絲冷笑:「若不是那聯姻,澈兒豈會一心求戰?若不是殷家,澈兒又豈會喪命戰場?娘娘又哪裡是為了皇上?皇上心意早定,親筆擬旨傳位凌王,是我親眼所見,何來謀逆奪位之說?」

  她難得言辭鋒銳,幾句話下來,殷皇后竟被問得無言以對,半晌後怒道:「凌王乃是柔然那個狐媚子所生,皇上怎會將大位傳給他?你休要蒙騙本宮!」

  蘇淑妃仔細看著殷皇后高貴的臉龐,多少年來她一直是這個樣子,艷光奪目,傲氣逼人,無論何時也不屈尊半分。也正是如此,她才成了天帝所需要的那個女人。

  當年天帝為了打壓外戚鳳氏,平衡勢力,一方面封衛家女兒為太子妃,一方面專寵那時的殷妃,任她在後宮與皇后針鋒相對,幾有同輝之勢。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此時的殷家,何嘗又不就是當年的鳳家?

  蘇淑妃想至此處,倒是感慨萬千,對殷皇后道:「我何必蒙騙你?其實你我都明白,這幾十年來,我們同樣愛上了一個並不愛自己的男人,只是我唯願到死也順著他的心意,而你想從他那兒要的東西,太多了。」她說完此話,不欲再做停留,吩咐禁衛:「送娘娘回宮。」轉身走向鸞輿。

  聽著別人說出真相,往往比自己知道的更加可怕。冰涼的珠簾,握在殷皇后的手中情不自禁的顫抖,玉聲碎響,刺手生疼。

  此時的她,竟莫名想起多少年前的一幕夜晚,那個英姿勃發的男子挽起她秀髮的一刻,珠簾玉戶如桂宮,牡丹香醉,人比花嬌,情深若海。

  如今人已暮年,爭鬥一生,究竟所求何事?她站在這繁華宮影的深處,一天月落星稀,韶華已遠,餘生茫茫。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57 PM

51、公案三生白骨禪

  明月風清,山間夜長。

  淡茶,帶著一縷苦香,靜室空靈。

  敬戒大師手中的一個粗木茶杯用了多年,其上紋理光滑清晰,原先粗糙的木刺消磨殆盡,茶的清香苦澀皆浸入其中,回味悠長。

  其心茶,心是何味,茶是何味。

  對面的女子,白衣素顏,喝茶的時候唇角總帶著一絲難言的淺笑。多少年來,這其心茶令飲者困惑,往往一試之下退避三舍,不求再飲。卻唯有兩個人,每來此間必飲此茶。如今一個小住寺中,而另一個,敬戒大師白眉靜垂遙聽山間松濤陣陣,怕是就要來了吧。

  數年前那人第一次喝這茶,美異的眼眸在水氣糾纏中細成光彩照人的一刃,似乎極是享受。第二次,斟水布茶,引經論道在此和他辯了半日的禪,盛氣凌人,咄咄不讓。第三次也是這麼一個月夜,空谷風急,那個男子在這間靜室獨自坐了一夜,只是品茶,鮮見的一言不語。

  此後多少年裡每逢朔月必然來度佛寺,將那其心茶喝了千遍仍不厭,將那佛經法道駁了萬遍自張狂的人,如今已有許久未見了。

  然而茶,還是茶,其心其味,其味其心。

  「方丈的茶要涼了。」清水般的聲音淡淡響起,敬戒方丈張開眼睛,笑容平和。

  「老衲方才記起一句禪語,不知王妃是否願聽。」

  「方丈請說。」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

  卿塵文靜的眸子在敬戒大師話音落時微微一抬,片刻後說道:「方丈說的好,既已有此生,則彼必生,因果輪迴,便是此理。」

  敬戒大師道:「彼再生此,此又生彼,生生不息,敢問王妃,何時是終,何時是了?」

  卿塵道:「是故絕此則絕彼,各自往生便罷。」

  敬戒大師低喧佛號,說道:「世上之事,即便同因同緣,卻又因人而異,因心而異,則所得各異。王妃通慧之人,何苦以生死絕之?」

  卿塵靜默,而後道:「凡俗紛紜驚擾了佛門淨地,還請方丈見諒。」

  敬戒大師微微一笑:「佛門本就是普渡眾生之處,眾生之苦皆佛門之苦,何來驚擾。」

  卿塵道:「方丈又怎知其人可渡呢?」

  敬戒大師道:「佛渡有緣人。」

  卿塵細細地緊了緊眉,眼底裡浮現出一幕身影——山寺佛前,躍馬橋上,佛國地獄,其心皆苦,她一時想了進去。

  敬戒大師沒有擾她,起手斟茶。

  不多會兒冥執求見,稟告說人已到山下,卿塵淡聲吩咐了一句,「你們去吧。」

  敬戒大師深邃睿智的眼睛並未因此話而有所波動,一縷茶香裊裊,伴著青燈安寧。

  忽而卿塵緩緩笑了笑:「方丈,是我著相了。」

  敬戒大師合什道:「阿彌陀佛!」

  卿塵道:「有勞大師。」

  月圓,莊散柳踏入度佛寺山門,暗銀色的衣衫映在月色下一片淡淡的光芒,足下石階玉色,清輝流水。

  數道黑影陸續出現在度佛寺佛殿四周,其中一人掠至莊散柳面前,跪下道:「主上,人果然在寺中。」

  莊散柳一切的表情都隱在那張面具之下,唯有雙眸映著月光粲然生媚,金光湧動。

  他回頭往天都的方向看去,可以想見現在宮城中已經是一片血雨腥風。汐王和濟王,果然如他所料發動了兵變,心甘情願替他引開了夜天凌的注意。這番龍爭虎鬥,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懸念,那個他想要的人,才是所有計劃中的關鍵。

  空靜的佛院,一個女子裊娜的身影立於月下,明紅輕紗修長曳地,月華湘水裙,玉釵斜橫挽烏鬢,青絲婉轉。

  香案橫陳,桂子輕落,三柱清香,裊裊直上青天。

  聽到腳步聲,卿塵回頭看去。月下容顏朦朧,一片清淡,莊散柳心頭卻如雷電空閃,眸中陰鬱迷亂,喃喃叫了一個名字。

  卿塵道:「你是何人?」眼前人影一閃,莊散柳已到了身前,「王妃只要跟我走,便知道我是誰了。」

  卿塵喝道:「既知我是凌王妃,竟還敢如此放肆,來人!」

  豈料話未說完,莊散柳抬手在她後頸準確的一擊,力道不重,卻頓時讓人陷入昏迷。

  軟軟的身軀跌入臂彎,莊散柳俯身望向懷中的人,月色擋在身後,暗影陰沉,他的聲音便如深夜私語,充滿了磁性的蠱惑:「鳳卿塵,我早就說過,你會是我的人。」

  莊散柳抱著卿塵踏出佛院,肆無忌憚地沿著大佛殿前的白石廣台向外走去。

  便在此時,大佛殿中燈火忽盛,緊接著附近殿宇一一燃亮,燈火順勢而下照亮佛道山門,廣台四周數百尊以金銅製成的羅漢像映著火光現出身形,彷彿形成了一道銅牆鐵壁,與佛殿內肅穆的金像相映生輝。

  異變初起,一批黑衣人迅速聚集到莊散柳周圍,圍成一圈。

  是殺氣,寶像莊嚴的佛殿下湧動的殺氣。燈火之中肅殺迅捷的腳步聲,一隊隊整齊的玄甲戰士如展開的雁翅,立刻將廣台層層包圍。原本潛伏在暗處正準備動手的謝經等人停止了行動,靜觀其變。

  然而那殺氣並非來自他們任何一方,莊散柳立於廣場中央,精神集中在巔峰的一刻,猛地眼中異芒爆閃,腰中軟劍毒蛇般彈起。

  此時半空中一點白光似雪正到近前,遽然散做寒光漫天。勁風激烈,槍劍相迎,刺耳的一聲交擊,槍影中一個年輕男子現身落在廣場中,橫槍側掃,幾個黑衣人應手跌退,槍身勁挺,再次對準莊散柳。

  藉著燈火月色,莊散柳看清那男子面目,驀然震驚,脫口道:「夜天澈!」

  那男子朗目光銳,唇角一絲冷笑:「很意外是吧?放下你手中的人!」

  莊散柳眼中妖魅的顏色如漩渦狂捲,深淺翻湧,「你居然還活著!」

  那男子劍眉飛挑:「彼此!」

  話音落,銀槍洞出,直逼近前,莊散柳手中軟劍聲厲,一道光練裂空,單手迎戰!

  劍氣漫空,槍影奪月,一時無人能近其前。

  莊散柳懷抱一人,單手對敵,起初尚應付自如,漸漸卻在對手烈火燎原般的槍勢下偏落下風。

  他劍底勁氣陡增,逼開對方數步,正要趁勢將人放下,忽然驚覺腰間一緊,眼前飛紗輕掠,懷中女子離開他臂彎的瞬間手中一道銀鞭射出,卷中他後翻身回帶,竟頓時將他拉回槍勢籠罩之下。

  事出意外,莊散柳未曾防備,軟劍光魅,鋒芒斜掠,欲要扳回劣勢,一星寒光已然點上咽喉,而他的劍也在電光火石之際架在了那女子頸間。

  飛紗如霧,飄落於夜色中,莊散柳眼波陰沉浮動,鎖住面前對手:「你不是夜天澈!」

  那男子顯然並沒打算否認,神情漸漸冰冷,一字一句道:「我和十一哥本就相像,你是突然看到十一哥心驚了吧,九哥!」

  莊散柳身子明顯一震,夜天漓繼續道:「九哥難道不嫌這張面具礙事嗎?」

  他說完此話,莊散柳眼中的震驚已然轉成一種目空一切的狂放,隨著囂張的笑聲,他揮手便將臉上面具揭去。

  黑夜深處,月華底下,露出一張完美無瑕的臉。月光、劍光、火光甚至佛殿金光,皆盡落入了那雙細魅的眼睛,暗下去,暗到極致,忽然綻出攝魂奪魄的妖異。薄而獨具魅力的唇角散漫地勾起,那光芒便似隨著這薄笑流轉,詭異處充滿了難禁的蠱惑。

  他眼光一轉,一抹陰森卻落到了劍下的女子身上,夜天漓亦轉過頭去,目露疑問。

  那酷似卿塵的女子伸手在臉上抹過,竟是素娘,手中亦是一張精緻的人皮面具。

  莊散柳霍然色變,此時想起方才凌王府中那個小侍從,當在他的脅迫下說出凌王妃在度佛寺時,那人眼底深處原來根本就不是因怕死而慌亂,那是一種偽裝。

  這不過是一個佈局,便如獵人用自己來引誘一隻危險的野獸,早已在四周佈滿了天羅地網。

  想至此處,心中狂怒,他竟無視銳槍在喉,身形微晃,劍便斬往素娘頸中。

  素娘被迫放開銀鞭翻身滾避,那一刻夜天漓手中銀槍已然刺入了莊散柳的肌膚,卻後勁不發,未盡全力。

  銀光在莊散柳鎖骨處挑過,血色驚現。素娘雖避過了莊散柳致命的一劍,卻被他跟上的一掌擊中後心,伴著一口鮮血跌落台下。

  謝經飛身搶到近前將她接住,隨著他的出現,冥衣樓部屬瞬間佔據了廣台四周。

  莊散柳站在層層包圍之中,伸出兩根手指漫不經心地抹過頸中血跡,陰惻惻地問道:「怎麼了,十二弟,下不了殺手嗎?」

  夜天漓緊握銀槍,霍然一橫:「你以為我當真不會殺你?」

  莊散柳大笑道:「若真換上十一弟,那就不好說了,不過你,恐怕真的殺不了我。」他掃視冥衣樓眾人,對屬下吩咐道:「殺了他們!」

  誰知那些黑衣人並未應聲動手,反而同時向後退了一步,退入了冥衣樓陣中。

  莊散柳這時才真正震驚,卻聽夜天漓冷冷道:「九哥難道忘了,你手中這些死士多數是當年效忠於孝貞皇后之人,他們最初的主子可都是鳳家!」

  為首的黑衣人率眾跪倒,對莊散柳重重叩首:「主上,屬下等對不起您!還請主上日後保重!」說罷,一眾人竟同時舉刀,利刃刎頸,自裁身亡。

  三尺之內,血流成河。

  詭艷的血色,在莊散柳眸中染透妖異,陰森駭人。

  夜天漓道:「這些人倒確實真心效忠九哥,願用他們的性命,對鳳家換九哥一命。我不殺你,不過是因為鳳家答應了他們而已!」

  莊散柳緩緩自牙縫擠出兩個字:「鳳衍!」

  「不錯,是鳳衍洩露了你的身份。他心裡清楚的很,孝貞皇后的三個兒子,現在並不如自己一個女兒來得可靠。更何況,他已有兩個女兒斷送在你身上,難道還真的將最後一個女兒也交給你毀了?」

  莊散柳怒到極致,反而放聲長笑:「好啊,那麼我倒要看看,你們打算拿我怎麼辦?」山風激盪,他一身銀衫如水月飛揚,狂肆逼人。

  夜天漓緩緩舉起銀槍,週身戾氣隱隱:「你能對四哥和十一哥痛下下殺手,難道當我真就奈何不了你?」

  莊散柳道:「那你便試試看!」

  劍鋒,如來自冥界的魂魄,幽光四溢。銀槍,靜如沉淵,一股凌厲霸道沿槍放肆,在倆人之間捲起洶湧的勁氣,星月無光。

  就在這勁氣抗衡即將到達頂點的一刻,整個山中驀然響起莊重悠揚的鐘聲,穿透了層層夜色,直入每一個人的心間。

  雙方對峙的殺氣彷彿突然落入了浩瀚深邃的海洋,消失得無影無蹤。

  隨著這鐘聲,一個接一個的僧人自大殿後魚貫而出,手掛佛珠,雙掌合什,數百人逐漸走入廣台四周的空地,竟不聞一絲腳步聲,甚至連呼吸都聽不見,前後排成整齊的數排,垂眉靜目,寶相莊嚴。

  鐘聲正來自廣台四角巨大的銅鐘,大佛殿的殿門徐徐打開,敬戒大師自裡面緩步而出。眾僧齊誦一聲佛號,隨即在廣台四周盤膝而坐。

  敬戒大師沿著大佛殿的白石台階登上高起的平台,那黃色的內袍和棕式僧服在風中依然深垂不動。

  隨著他的到來,莊散柳與夜天漓都感到有種溫和的勁氣如一股無形的水流隔空而來,那劍與槍竟都有些無所適從。

  夜天漓手中銀槍放了下來:「大師!」

  敬戒大師對他微微合什,轉身向莊散柳和顏一笑:「阿彌陀佛,莊施主,久違了。」

  莊散柳臉上陰晴不定,似是驚疑、迷惑、戒備……百味交集,然而終究還是將劍收回,單掌直立,對敬戒大師回執佛禮。

  敬戒大師道:「老衲得知施主今夜會來,特地為施主備下了清茶一杯。」

  莊散柳盯了敬戒大師片刻,「哈哈」笑道:「大師的其心茶苦味四溢,在下已然不感興趣了。」

  敬戒大師不以為忤:「施主不妨再品一下,或者苦中別有洞天。」

  莊散柳越發笑得張狂,「大師下一句,莫非就要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敬戒大師道:「阿彌陀佛,佛渡眾生!」

  莊散柳似是聽到了最好笑的事情,直笑得身子發抖,再問道:「佛有捨身飼虎,稱肉救鴿,大師既要渡我,敢問是捨身,還是割肉呢?」

  敬戒大師闔目微笑,在他狂妄的笑聲中指尖輕輕一彈,「噹!」鐘樓之上的銅鐘發出雄渾的鐘聲,遙遙傳遍整個山寺,那笑聲便被淹沒在其中。

  莊散柳驟然一驚,以他的目力,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清楚看到敬戒大師抬手的時候彈出了一粒佛珠。

  一粒佛珠竟能隔空遠去,使數百斤的的銅鐘發出如此巨響,在場的所有人都陷入絕對的安靜,目光集中在平台之上。

  卻見敬戒大師在平台之上從容盤膝而坐,說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老衲此身,悉聽尊便。」

  莊散柳一瞬愣愕,轉而冷笑:「大師難道真以為佛法無邊嗎?」

  敬戒大師低聲念道:「兩行秘密,即汝本心,莫謂法少,是法甚深……」隨著他的聲音,四周僧人手捻佛珠,齊聲誦經。那低沉的經聲祥和深遠,如流水不斷,在整個夜空中覆上了一層神聖與靜遠,月光落在大殿之上的琉璃頂,佛殿金光,異彩漣漣。

  「臨欲涅槃時。以佛神力。大悲普覆。欲攝眾生。出大音聲。其聲遍滿。乃至十方。隨其類音。普告眾生。今如來應正遍知。憐憫眾生。覆護眾生。攝受眾生。如是一子……」

  莊散柳眸中全是幽冷陰暗,渾身上下散發出危險的氣息,軟劍斜指,一步步往敬戒大師走去。

  周圍的經聲彷彿從四面八方往身邊聚來,每邁出一步,他便感覺自己身邊的空間收緊一分。經文逐漸清晰,好似每一個字都不過眼耳口鼻,而是直接遁入了心底,深印交錯,逐漸化做烈火紛飛,一寸一寸自低處盤繞飛旋,愈燒愈烈,愈燒愈痛,即將吞噬所有。

  經聲似乎越來越快,往昔歲月,榮華富貴,尊王封侯,情仇愛恨,生死往來,在眼前走馬燈似地穿雜不休。

  曾經是走馬快意少年游,曾經是玉雪堂前花解語。

  曾經是,母尊子貴,萬千寵愛人羨艷。曾經是,郎情妾意,且把風流醉今宵。

  卻一朝,雨落風摧百花殘,勞燕分飛盡蒼茫。

  紅衣曼舞是誰?輕言巧笑是誰?晏與台上紅花飄落,烈火影中斷腸的酒,摧心的毒,面具之下功名利祿熏透的心,好似被一雙清透的眼睛看著,是憐憫,是不屑,是同情,是憎恨……究竟是什麼?

  似看前塵,似看今生,似看往世,四處皆空。

  其心茶苦,其心皆苦,情到絕處是無情。

  此身非此身,此心非此心,這一身,早已是空空皮囊,大千世界諸般物相,無常生妄,真我何從?

  「無歸依者。為作歸依。未見佛性者。令見佛性。未離煩惱者。令離煩惱。無安隱者。為作安隱。未解脫者。為作解脫。未安樂者。令得安樂。未離疑惑者。令離疑惑。未懺悔者。令得懺悔。為涅槃者。令得涅槃……」

  隨著這不休不息的經聲,莊散柳忽然丟開手中的劍,仰天狂嘯。嘯聲入雲,震動山野,直令鳥獸驚散,眾人色變。

  經聲始終保持著紆徐有致的節奏,似被嘯聲掩蓋,卻無處不在,連綿不絕,寧靜而平和。

  隨著這閉目長嘯,莊散柳一頭長髮四散飄揚,圓月之下迎風而落,緩緩掠過他絕美的臉龐。

  絲絲縷縷,寸寸片片,那一肩妖魅閃亮的烏髮如同著染了月華,逐漸化為一片雪白,披洩在他肩頭,如雪如霜,如夢如幻。

  莊散柳徐徐睜開眼睛,原本異芒四射的雙眸,此時一片深黑無垠的安靜,再不著半分顏色。

  他往前邁出了最後一步,站在敬戒大師面前,雙手合什,雪發輕垂,「莊散柳多謝大師。」

  敬戒大師面含微笑:「佛由心生,恭喜施主。」

  莊散柳復又轉身,再對站在一旁的夜天漓深深行禮。夜天漓方從剛才的震驚中回神,接著又呆了剎那,不由叫道:「九哥!」

  莊散柳對他的叫聲置若罔聞,回身步下白玉廣台。

  在他轉身的一刻,度佛寺深處悠然傳來了瑤琴清音,女子清透的嗓音如冰水流雲,遙遙飄蕩在層疊山林:

  悵悵莫怪少時年,百丈游絲易惹牽。

  何歲逢春不惆悵,何處逢情不可憐。

  杜曲梨花杯上雪,潮陵芳草夢中煙。

  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

  老後思量應不悔,衲衣持缽院門前。

  鳳凰火樹,菩提花落,莊散柳在聽到琴聲時臉上化出了一抹奇異而通透的微笑,合著琴聲高唱,大步往山門走去。一路冥衣樓和玄甲軍諸多部屬,卻沒有一個人想要上前攔他,明輝淨水般的月色下,他一身銀衣飄逸,就此消失在無盡的山中。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58 PM

52、千塵雪底東風破

  聖武二十七年七月戊寅,凌王登太極殿視朝,接受群臣朝拜。

  庚申,昭告天下,繼天子位,稱昊帝,立王妃鳳氏為皇后,改元帝曜。

  由於京畿衛謀逆,帝都臨近宮城、皇城的內五門統治權移交御林軍。為防止叛軍餘黨生事,外九門亦由玄甲軍重兵封禁。

  朝中連降聖旨,皇長子祺王晉封灝王;十二皇子晉封漓王;三皇子濟王革除親王爵位,由皇宗司負責囚禁;五皇子汐王奪爵除封,革出皇宗,長子賜死,其餘眷屬盡數發配涿州,永不赦歸。

  殷皇后雖被幽禁宮中,殷家卻絕不甘就此落敗。很快伊歌城中便謠言四起,聲稱凌王發動御林禁衛逼宮奪嫡,偽造聖旨,並就此嫁禍濟王、汐王。

  濟王、汐王兩府眷屬趁機哭跪喊冤,帝都之中流言紛紜,人心動盪。

  便在此時,神御、神策兩軍星夜馳歸,湛王兵逼帝都,請見天帝聖安。

  局勢陡變,伊歌城中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處處可見兵戈雪亮,甲冑肅殺,奪目驚心。

  此時殷家亦聯合衛家、靳家及其他閥門勢力,糾集擁護湛王的四品以上朝臣,罷朝不上,在太極殿前敲響登聞鼓,求見天帝。

  天朝仕族分抗皇權、左右朝政已有百年根基,此次即便鳳、蘇兩家不在其中,卻依然聲勢驚人。

  更有三朝老臣孫普等人,一生忠於皇族,頑固耿直,此次不知如何被殷監正花言巧語所動,亦參與到此事中來。

  登聞鼓隆隆震天傳遍整個宮城,太極殿前紫袍緋服黑壓壓跪了一地。

  卻不料從正午跪倒天黑,一連三日,烈日炎炎曬得一群文臣頭昏眼花,皇上卻連面都未露。唯有鳳相面帶笑容來說了幾句場面話,蟒袍玉帶,權臣的氣度非常。

  群臣中為首的衛宗平恨得牙根癢癢,卻也終於領教到,新帝性情冷硬果然名不虛傳。

  傍晚忽然一陣雷雨,閃電劃過,濺得大殿之上琉璃翠瓦雨聲急促,白日灼熱的玉階前暑氣四揚,反而更添了幾份悶熱。

  潮濕的風攜著雨意充滿了宮殿深深,九枝玉蓮燈映在晶瑩剔透的珠簾上,夜幕漸落,光影幽然。

  太極殿前君臣對峙鬧不到後宮,剛剛沐浴完畢,卿塵斜倚在鳳榻前若有所思地拿玉梳理著長髮。外面燈下靜立著當值的侍女,她揮了揮手,碧瑤會意,轉身帶了侍女們退下。

  慵然合上眼睛,心裡卻並不平靜,都在料想之中,終究是人人到了這一步。

  太上皇疾遽昏迷,雖經醫治救醒過來,卻也口不能言,神志昏聵。

  英雄末路,歲月遲暮。昔日英明神武的君主,眼下只是一個等待死亡的老人,江山天下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四十萬大軍兵臨帝都,其後尚有西域三十六國的勢力在,內中仕族閥門鼎力相助,夜天湛不是沒有勝算。

  即便他只是求見天帝聖安,並未公開質疑帝位,但彼此心中早已透亮。

  然而早在此之前,夜天凌暗中支持西北柔然一族迅速壯大,逐漸開始取代突厥昔日的威勢,重振雄風。於情於理,萬俟朔風絕不會讓西域諸國有機會介入天朝政局,一旦西域異動,柔然鐵騎必然為夜天凌擋下來自西域的兵鋒。而各州布政使奉詔調集天下兵馬,此時此刻或許已經逼近兩軍後翼。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環環相扣的戰火一旦點燃,將又是九州動盪的戰亂。

  一縷髮梢滑過指間,卿塵眉心下意識地掠過一絲微痕。她並不擔心夜天凌會在任何對決中失利,只是眼前內亂將起,自相殘殺的局面,著實讓人無法談笑以對。

  漠北烽煙初熄,中原兵戈再起,將有多少戰士葬送在這內亂之中,原本應是保家衛國的身軀卻要犧牲於皇權更迭的鬥爭,生命的價值,究竟幾何?

  他們為誰而戰?誰又能無愧於他們的流血與犧牲?

  戰爭,大概終究還是不適合女人。

  卿塵自嘲般一笑,當她站在他身邊,選擇了這條路的時候,就已經意味著放棄了風平浪靜,仁慈與安寧是對敵人的憐憫,亦是對自己的利刃。

  然而,那個人,他是敵人嗎?

  她將臉龐輕輕埋入水緞般的髮絲中,雨聲淅淅瀝瀝,將盡將停。她只覺得是一種錯覺,遙遠的夜色中有一抹悠然的笛音漸漸傳來,依稀是熟悉的曲調。

  這麼聽了一會兒,她霍然驚醒,直起身子來。

  笛聲很遠,如在天邊,卻又如此清晰,似乎穿透了雨幕夜色迴盪在伊歌城每一個角落,飄入這重院深深的宮城。

  她驚出一身冷汗,若非人在帝都,宮城內不可能這麼清楚地聽到笛音,難道……她不敢想下去,將紗衣一扯,竟赤足下了臥榻,匆匆便往殿外走去。

  剛走出幾步,她頓住了腳步。

  殿門處,夜天凌不知何時站在了那裡。身形挺直,傲若臨淵,玄金龍袍,廣袖靜垂身後,紋絲不動,一股肅殺之氣寒霜般籠罩在他週身。

  琉璃燈下,他的臉色冰冷凌厲,無聲地鎖視卿塵片刻,一抹決斷的利刃破水裂冰,他忽然轉身大步向外走去。

  「四哥!」卿塵一急,趕上幾步攔住他:「不要!」

  夜天凌回身,眼中寒意陡深,冷聲道:「他既大膽前來,難道還怕與我一見!」

  卿塵情知他已然聽出了這一曲《比目》,怒在心頭,此時怕是越勸越亂,當即反問他:「你又豈知他們不是以計相誘?這般形勢下,他敢夜入帝都,自不會空冒奇險!」

  夜天凌唇角一道冷弧倨傲迫人:「是又怎樣,當我奈何不了他嗎?」

  卿塵深知他這份倔強與自負,只覺無奈,心念轉處,明眸一揚,往後退了半步,俯身拜道:「臣妾叩請聖上三思!」絲衣逶地,長髮如瀑沿著兩肩傾瀉而下,她的神情卻端麗莊重,仿若這一拜是鳳冠朝服在廟堂之巔,而非倆倆相對的寢宮深殿。

  夜天凌一愣,劍眉緊蹙,抬手將卿塵拉起來帶到身前,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眸光銳利,直探入她的眼底。

  卿塵靜靜與他對視,只見他眉心微擰,眼底血絲隱隱,深掩著疲憊。一連數日內外交攻,百事雜亂,這麼不休不眠,便是鐵打的人也難熬。眾所能見的皆是他神采攝人,游刃有餘,他只因著一身傲氣,絕不肯將艱難示與人看,或者只有在她面前,才會有這樣不加掩飾的真實。一陣心疼更莫名地牽雜著層層焦慮擔憂,殿前風揚,未盡的夜雨斜斜撲上衣襟,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一扭頭,夜天凌卻牢牢地將她抱在了懷中。

  夜空裡一道輕閃倏忽劃過,照亮了夜天凌的臉,那峻冷的柔和分外清晰。他徐徐說道:「你在怕什麼?」

  卿塵低聲道:「他就和十一一樣,是你的親人,也是我的親人。」

  突然間下頜一緊,夜天凌伸手將她的臉龐抬起,深眸熠熠,星星點點微銳的光從幽暗的湖底浮出,緩緩地,遮了滿天,「那我呢?」

  卿塵揚眸側首,凝視於他,踮起腳尖在他的唇上輕輕一吻,不說話,復又笑吟吟地看著他,眼中深深儘是柔情。

  夜天凌微微動容,伸手沿她修長的脖頸滑下,低頭便封上了她的唇。

  呼吸纏綿,宮燈麗影一片流光飛轉,殿外細雨紛紛揚揚,似點點銀光灑滿一天。

  許久,夜天凌才放開卿塵,看著她霞飛雙頰的嫵媚,他突然咬牙說了句:「我討厭那首曲子!」

  卿塵呆了剎那,幾疑自己聽錯了話,眼前這男人站在雄偉的大殿前,廣袖翻飛,神情桀驁,盯著人的目光鋒利如劍,卻竟說出這麼一句孩子氣的話。她斜斜揚眉打量過去,看他著實不像是在玩笑,終於忍俊不禁,伏在他身上笑得肩頭微抖。

  夜天凌的手臂狠狠一勒,卿塵邊笑邊道:「人在面前,偏跟一首曲子較真,你這算怎麼回事兒?」

  夜天凌冷哼道,「其心可誅!」

  卿塵聽了這話,心裡還是沒來由地一沉,遲疑片刻,說道:「四哥,或者我可以去試試。」

  夜天凌神色瞬間冷下來:「不行!」

  卿塵知道商量沒用,便激他道:「你難道不相信我?」

  夜天凌似能將她的心思看透:「少用這激將的法子,我不信他。」

  卿塵待要再說,夜天凌目光一動,殿外衛長徵求見,步履匆匆,顯然是有急事。

  細雨淋得衛長征鎧甲半濕,他單膝一跪:「皇上,皇宗司遣人來報,戍衛一時看管不慎,濟王趁夜自禁所逃脫,不知所蹤!」

  皇宗司位於皇城之內,其守衛雖略遜於宮城,卻也是戒備森嚴。濟王手中無兵傷勢未癒,如何能從皇宗司的看守中逃出皇城?卿塵眉目間溫冷一片,暗暗思量,仕族閥門根基深厚,果然不能小覷,竟連皇宗司也能做進手腳。濟王若想從謀逆的罪名中洗脫,唯一的機會便是投靠湛王軍中,反誣夜天凌挾持天帝,矯詔篡位,則湛王亦出師有名,即刻便能打破此時的僵局,兩相對決,至少勝負各半。

  卻見夜天凌眼底一絲精光如亮電裂空,一閃即逝,瞬間恢復了黑夜般的深沉,「傳朕密旨,天都戍衛若遇濟王,不必阻攔,讓他出城。」

  衛長征領旨去辦,卿塵看向夜天凌的目光中隱含震驚。

  他們要這個理由,他便給他們理由,他們想化僵局為戰局,他比他們更願意打破眼前的對峙。

  他遙望夜空的神情冷傲睥睨,那是勝券在握的自信,無所畏懼的堅毅。

  卿塵頓時明白濟王的逃脫並不是借助了殷家或者衛家的勢力,這一切都握在他的手中。萬事俱備,他是在等待,甚至親手製造一個機會,用面前那張金碧輝煌的龍椅,引誘著對手自取滅亡。

  男人的天地,殺伐決斷、刀光劍影、血流成河徒增一笑而已。

  卿塵壓下翻湧的心情,緩步上前,站到了他身邊,她伸手試了試不時飄入大殿的風雨,對他說道:「連皇宗司都如此疏漏,可見宮城、皇城兩面也該整頓一下了,該出宮的出宮,該換的換吧。」

  夜天凌扭頭,唇角勾出淡淡淺弧,「清兒,有你同行,有時竟盼這山再高些,路再遠些,其樂無窮。」

  卿塵亦笑道:「山高路遠,走走看就是。真到了那絕頂,還有別的山,千山美景千山看,何嘗又不好呢?」

  夜天凌低頭看著她道:「不錯,怎麼都好。」

  夜雨略急,夜天凌將卿塵挽在懷中,避開了雨中寒氣,一起往殿內走去。

  進了寢宮,卿塵將案前一摞奏章指給他:「大概都好了,只是有幾道你再看看,我拿不準。」

  夜天凌在案前坐下,和她對視一眼,倆人眼中竟都有些小小的惡作劇得逞的意味。若此時有人在旁看到,定會忍不住猜想是什麼人不小心落入了他們的算計。

  當真說起來,群臣罷朝也不是鬧著玩的小事。如此龐大的一個國家,從中樞到地方環環相扣處處關聯,上下協調才能保證正常運轉,如果忽然斷掉這麼多環節,諸事堆積如山,其影響自然非同小可。這也正是但凡有群臣擊鼓跪諫,歷朝皇帝無不如臨大敵,被迫退讓的原因之一。

  但如今卻似與以往不同。跪諫當日,中書省便宣旨,六部九司可將無法定奪之事直接送達天聽,聽候天子親筆聖裁。

  聖旨一出,致遠殿中奏本倍增,眾臣都等著看皇上如何能有三頭六臂獨自處理這麼多朝政。誰知送進去的奏本第二天必定決斷分明退發各處,御筆朱墨事無錯漏,當真讓群臣瞠目結舌。更有一些臣子看了本章朱批,竟汗顏退出了跪諫之列。據說老臣孫普讀完朱批後,合本深歎了一句「國之德者,幸哉!」,此後閉門稱病,未曾再至太極殿半步。

  自然不會有人知道,這一筆朱批出自兩人之手。皇上沒有三頭六臂,只有一個可以信任如己的皇后而已。

  夜天凌翻看了幾道奏本,卿塵親手取來一盞鏤銀宮燈放在案頭,空氣中立刻有股裊裊的淡香散發開來,寧神靜氣。

  她見夜天凌取過硃筆在奏章上迅速寫了幾個字,再看他果然是將新帝即位大赦天下的奏請駁回了,笑著揶揄了一句:「薄涼寡恩。」

  夜天凌未曾抬眸,目光專注在下一道奏章上,「我用不著赦這些作奸犯科之人籠絡人心。」說著硃筆一揮,一份秋決的名單勾了出來,上面赫然便有邵休兵等人的名字。

  如此很快處理了幾件事朝,夜天凌只覺得今晚異常睏倦,傳殿中內侍將批好的奏章取走,以便明日一早回發各部司辦理,他鬆弛了一下筋骨,往後靠在榻上閉目養神。

  卿塵伸手替他揉著肩頭,夜天凌閉著眼睛握了她的手,卻不知不覺便沉沉睡去。

  待他睡得深了,卿塵輕輕將手從他掌中抽出,起身將案頭那盞光亮的燈火熄滅,悄聲步出了寢宮。

  寢宮殿前的禁衛都是嚴密挑選過的心腹之人,其中不少來自冥衣樓。卿塵將冥執叫來,低聲吩咐:「隨我出宮一趟,不要驚動他人。」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1:59 PM

53、無限月前滄波意

  夜雨如幕,細針一般灑在深黑色的披風上,夜天湛負手站在一壁高起的山崖前,白皙的手指間那支玉笛被雨洗得清透,而他的人亦如這美玉,氣度超拔,風神潤澤。

  他像在等待著什麼人的到來,卻又似乎沒有任何目的,只是站在這裡看著籠罩在深夜風雨中的帝都。

  細雨無聲,越飄越淡,先前的急促彷彿都融入了他的一雙眼眸深處,只餘一片清湛的水色,浮光微亮。

  雨已盡,天將曉,他已無法再做停留,他的身後還有數十萬將士枕戈待命,還有多少仕族更迭閥門興衰盡繫於此。

  披風一揚,他轉身舉步,隱在暗處的黑衣鐵衛隨著他的動作無聲而有序地悄然離開。

  該來的,不該來的,終究都沒有來。

  想見的,不想見的,到底都未曾見。

  他竟說不出此時心中是何滋味,隱隱有著失望,卻又好像鬆了口氣。那麼他究竟是在盼望著什麼,又緊張著什麼?

  沿著寶麓山脈逐漸離開帝都範圍,與楚堰江相連的易水已近在眼前。夜天湛勒馬微停,扭頭遠遠地看了一眼,雨意寥落,烏雲緩收,又一個黎明便要到了。

  就在這一刻停留的時候,他突然聽到江上傳來縹緲的琴聲,隨著這易水江流輕濤拍岸,琴音高遠而逍遙。大江之畔,一葉扁舟獨系。他剎時從震驚中回醒,揚鞭縱馬,疾馳而去,江水紛紛飛濺,那琴聲越來越近。

  輕雲隱隱,霧繞江畔,艙內一燈如豆,淺影如夢。

  夜天湛在掀起船艙那道幕簾的瞬間停住了動作,深深呼吸。江上風吹雲動,徐徐散開黛青色的天底,琴聲漸停,幕簾飄揚,一隻纖纖玉手挽起了垂簾,一個白衣女子緩步走出。

  她彷彿自煙雨深處輕輕抬頭一笑,雲水浩渺如她的眼波,江風輕揚是她的風姿。不該出現在這裡,不敢讓他想像的人,近在咫尺。

  卿塵唇角淡噙一絲淺笑,「我聽到了那首曲子,原來真的是你。」

  夜天湛看著她:「真的是你來了。」

  卿塵將他讓進船艙,看似隨意地問了一句:「若不是我,你希望是誰?」

  夜天湛眼中的笑意一頓,漸緩下來:「我希望來的人是你。」

  卿塵眼角微垂,指尖拭過冰弦如絲:「我來了。」

  「為誰?」

  「為我自己。」

  倆人間忽然降臨的寂靜令艙外濤聲顯得分外清晰,過了些時候,夜天湛打破了沉默,開口問道:「父皇好嗎?」

  卿塵道:「好。」

  夜天湛再問:「母后呢?」

  卿塵頓了頓,道:「不好。」

  夜天湛眼眸驟抬,目光銳利,「母后怎麼了?」

  卿塵道:「今晚之前,我有把握保她安然無恙,但過了今晚將會如何,卻取決於你。」

  夜天湛一瞬不瞬盯著她:「你今晚來此,是為了他。」

  卿塵指下用力,絲絃微低,她復又慢慢鬆手,抬手覆在琴上,「我只是來做我想做的事情。」

  夜天湛眼底似有微瀾一晃,「那麼你來見我,又是想要我做什麼?」

  卿塵抬眸道:「回天都,公主入嫁的大禮、冊封九章親王的典儀都已準備停當,等你率軍凱旋。」

  夜天湛唇角那抹笑始終如一,卻漸漸摻雜了雪樣的冰冷:「你是要我對他拱手認輸,俯首稱臣!」

  卿塵語音沉靜:「除非你當真要與他兵刃相見,讓這些本該為國而戰的將士們在帝都流血犧牲,只為了搶奪太極殿上那張龍椅。更甚至你還要舍下自己的母親和整個殷氏家族,讓他們首先成為這場戰爭的代價!」

  夜天湛猛地自案前站了起來,面色如籠薄冰。

  卿塵亦徐徐起身。夜天湛似乎在極力克制著沖上心頭的怒意,迅速轉身面對著艙外,脊樑緊繃,肩頭因急促的呼吸而頻頻起伏。

  卿塵卻緊逼不捨:「即便是放手一戰,你有幾分把握能贏他?」

  夜天湛回頭時一道精電般的目光閃落她眼底,他素來文雅的臉上此時隱有幾分犀利與冷傲,「你以為,他真的是戰無不勝的神嗎?」

  卿塵道:「折衝府十三路兵馬已經如期抵達,伊歌城內尚有一萬玄甲軍,兩萬御林軍,兩軍交鋒,勝算幾何?」

  夜天湛道:「神策、神御兩部乃是天軍精兵之重,豈是各州散騎兵馬所能抵擋?」

  卿塵立刻問道:「倘若神御軍陣前倒戈呢?」

  夜天湛眼底一沉,卿塵接著道:「神御林軍十餘年來都在他統帥之下,他若要調遣神御軍,如臂使指,我不信你沒有想過。」

  夜天湛神色平靜:「你既知我必定想過,便應該知道我自會有所防範。讓他們立刻完全忠於我雖不易,但要他們為此一時而戰,我自信有把握做到。」

  卿塵並不懷疑他的話,憑他在朝野的聲望,要做到此點的確絕非難事。她無法直接否認他:「你只是在賭。」

  「他又何嘗不是在賭?」夜天湛雙眸中已逐漸恢復了往日溫雅,只是暗處細密的鋒銳隱隱,如針如芒,「不到最後一刻,鹿死誰手,尚難定論。我只問你一件事,當日清和殿變亂,傳位的旨意究竟是真是假?」

  卿塵道:「傳位詔書乃是天帝親筆所書,御印封存,絕無半絲疑義。」

  夜天湛的目光似要將她看穿,她從容迎對:「自相識以來,我從來不曾欺瞞於你,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

  夜天湛身子微微震動,臉上難以掩飾地浮起一抹傷感與失落,他仰面抬頭,悵然歎道:「父皇,你終究還是不相信我能做個好皇帝。」

  卿塵搖頭道:「並不是天帝不信你,而是你做的太好了。自從太子被廢之後,整個天朝從閥門仕族到六品以上在京官員,大半唯你馬首是瞻。你抬手將天舞醉坊牽出那麼大的案子,卻又反手便能壓下;京隸賑災,那些閥門權貴一毛不拔,但只要你一句話,他們卻肯慷慨千金。天帝皇子眾多,各具賢能,而舉薦太子,你獨佔鰲頭。如果你是天帝,會作何感想?」

  江風飄搖,夜天湛目光遙遙落在翻飛的幕簾之外,稍後,他面無表情地說了四個字:「危機在側。」

  「不錯。」卿塵道:「鋒芒畢露,幾可蔽日,天帝豈能容得?而最先看出此點的便是鳳衍,所以他慫恿溟王上了一道手折。」

  夜天湛俊眉微擰,忽然轉身:「那道請旨賜婚的手折!」

  卿塵輕輕頷首,低聲道:「是。鳳衍此人工於權術,城府極深,他深知用什麼辦法能使你步入沒有退路的境地,也清楚你不可能對此坐視不理,你果然便沒有退步。」

  夜天湛眼梢輕佻,唇間一抹笑痕卻淡薄,隱含苦澀:「我不可能退步,若不如此,你豈非變成了九王妃?」

  「其實天帝也顧忌鳳家,那時候,他未必會將我指給溟王。反而是你們倆個同時求旨,使他心中警覺,才將目光放到了別處。」

  隨著卿塵的話,夜天湛臉色漸漸有些發白,「你是說,是我親手將你推給了四皇兄?」

  卿塵靜靜說道:「不是,那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不喜歡受別人的左右,所以我說服了一個人幫我。」

  夜天湛略一思量,立刻道:「孫仕!」

  卿塵驚佩他心思敏銳,點頭表示正確。夜天湛道:「孫仕對父皇忠心耿耿,他怎麼可能這樣幫你?」

  卿塵道:「只因他深知在大正宮中,務必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夜天湛道:「你的意思是,父皇從那時起就已經做了決定?」

  卿塵道:「我不知道,那一切只是猜測而已。我只知道天帝最後做出的那個決定,御筆朱墨,寫在詔書之中。」

  夜天湛滿是遺憾與痛楚的目光籠在卿塵身上,感慨道:「卿塵,這便是你與那些女子的不同,我所愛所敬,便是這個你,若得妻如你,天下又如何?」

  卿塵只覺得心間百味陳雜都化做了歉意重重:「你當時不該做出那樣的決定,尤其是為我。」

  夜天湛聽了此話,突然揚眸而笑,溫文之中儘是堅定不移:「不可能,便是現在回到當時,我還是會上那道請旨賜婚的手折。」

  卿塵深深望著他:「那現在這一刻,也是你的堅持嗎?」

  夜天湛靜默不語。卿塵側首垂眸,低聲再問了一句:「你也並不在乎,為此將付出什麼?」

  夜天湛語氣中帶出莫名的蒼涼,唇間每個字都似格外沉重:「二十餘年,我已經付出了很多。」

  他意外地見卿塵身子微微晃了晃,當他急忙伸手扶她時,卻竟有一道晶瑩的淚水,緩緩沿著她的臉龐滑下。卿塵刻意仰頭避開他,慢慢道:「你只是付出了努力,卻未曾嘗過自己的親人、骨肉為此而離去的滋味。是的,既然是自己選的路,所有一切便沒有後悔的餘地,也不可能回到當時重新選擇了。我只有努力去爭取以後,我不想看著你們任何一個人再離開我,不管是因為什麼。」她倔強地抬著頭,但是眼淚偏不爭氣地紛紛墜落,碎如散珠,濺在夜天湛手背之上,卻燙如滾油。

  一行清淚,滿身蕭索。這一刻的她似乎格外柔弱,如同一枝秋霜中的荻花,瑟瑟淒然,楚楚難禁。夜天湛心中既急且痛,手臂一緊將她帶入懷中,低聲安慰。

  卿塵此時分不清心中是什麼滋味,只是很久以來埋藏至深的一種悲傷突然間無法壓抑地翻湧上來,便如千里之堤裂開一絲薄紋,轟然崩潰,洪水排山倒海般將人沒頂捲入,再難抵擋。

  她被動地抵在夜天湛肩頭,他的衣服上有些許雨水冰涼的氣息,與她的淚水交織,然而懷中卻溫暖深深。他抬手撫著卿塵的後背,動作輕柔卻又顯得生疏無措。卿塵從來都沒有發現,原來她如此害怕他和十一一樣,消失在她生命中,永遠再也看不見,再也找不到。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承受再一次的生離死別,如果可以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她願意傾盡全力。

  夜天湛抱著她微微發抖的身軀,柔聲道:「卿塵,不怕,還有我在。」

  卿塵竭力壓下心頭那股悲哀,輕輕退了半步。夜天湛並沒有強迫她,鬆開手,替她拭乾眼淚:「我派人從西域送回來的藥,你收到了嗎?」

  卿塵點頭。那次意外之後,她曾有很長一段時間十分虛弱。夜天湛當時人在西域,卻對天都之事瞭如指掌,曾派人千里迢迢飛馬送回一批西域特有的珍貴藥材,其中一朵天水冰蓮只有在極寒之地才生長,是十分罕見的靈藥。張定水看過以後如獲至寶,用以入藥,卿塵服過以後果見奇效,身子才慢慢有所恢復。此事就連夜天凌也十分感激,並曾特地派人去湛王府轉達謝意。

  一陣微風穿入船艙,帶來些許涼意,夜天湛仔細端詳卿塵的臉色,「藥管用嗎?」他再問。

  卿塵道:「藥效很好,多謝你。」

  夜天湛溫和一笑,卻又冷下神情,沉聲含怒:「究竟怎麼回事兒?他難道就是這樣照顧你,竟然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是不是三皇兄和五皇兄,他們用了什麼卑鄙手段?」

  出事之後,凌王府對外只是宣稱王妃意外小產,知情人少之又少,所以夜天湛也無法盡知事情原委。卿塵不想再提舊事,只是慘然道:「空造殺孽,必折福壽。這並不怪他,他平安無事,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夜天湛皺眉:「你就這麼護著他,即便是拿自己的命換他的命也情願?」

  卿塵眸光沉靜:「百年修得共枕眠,既是夫妻,不管他要做什麼,我一定會站在在他身邊。若連我都不能這樣對他,還有誰能呢?」

  夜天湛看住她,若有所思,突然問道:「那對我呢?你心裡,是不是只有他一個人?」

  卿塵幽幽而笑,淡淡答道:「我今晚背著他出宮,你以為我只是為他嗎?如果你們真的兵刃相見,你有幾分把握贏得了他?」

  夜天湛眸色漸深,卻唇角微揚,似玩笑,似認真:「你難道就沒有想過,倘若我把你扣留在身邊會怎樣?」

  卿塵仍舊笑著:「若如此,你就不是我認識的夜天湛了。」

  「你認識的我又是什麼樣?」

  卿塵沒有看他,將目光投向了外面。穿過幕紗飄揚似乎看到了輕霧飛繞,雲月半照的江面,她像是沉醉在自己的思緒中,慢慢說道:「君子如玉,明玉似水。」

  夜天湛仰首閉目,笑歎:「卿塵,你這是要我的命啊!」

  待睜開眼睛,他深深凝視著眼前這個女子,那眼中浮光幽暗,便彷彿方才落入其中的雨絲都悄然浸透出來,帶著些許憂傷與執著逐漸蔓延到人的心口,漾得滿滿的,輕涼而澀楚。

  卿塵只覺得心臟沉重又艱難地跳動,幾乎無法再承受他的目光。他看著她,彷彿要將接下來的話烙在她心底,「我曾問過你,如果我願盡我所能給你所有想要的,你可願答應。我夜天湛只要對你說過的話,就一定會做到,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會去做。這一生只要你想要的,我便給你,今天你要的,我答應你。」

  卿塵心中悲喜交集,無法相信她聽到的話,亦不知該對他說什麼。他輕輕低頭在她耳邊:「回天都去,明天,等我凱旋。」

  他的呼吸吹過她的髮際,絲縷糾纏,卿塵幾乎可以聽清他的心跳,如艙外大江波濤,層層擊岸,由緩漸急,忽然颶風排空,濁浪滔天,他猛地將她帶入懷抱,迅速吻上了她的唇。

  清新而濕潤的柔唇,她整個的人似乎化做了一縷微苦的淡香,一道冰涼的溪流,慢慢織成細密的天羅地網,將他禁錮在中央,畫地為牢,無處可逃。

  然而他不想逃,這任憑感情毀滅所有理智的剎那,無日,無月,無星,無光,彷彿世界到了盡頭。他只是夜天湛,她只是鳳卿塵。無關其他,無關過去與將來,無關生與死,悲與喜,對與錯,無關這蒼蒼茫茫,愛恨紅塵。

  他唇間炙熱的溫度與雨意風涼瞬間交撞衝上了頭頂,卿塵霍然抬眸,目光落在夜天湛臉上時他立時察覺。

  四目相對,明眸透澈,如一泓冰冽的秋水,清冷如斯。

  夜天湛手上力道加重,眼中幾乎帶上了狠厲的深沉。卿塵以一種冷靜到極致的眼光默默凝視著他,他忽然從這雙眼睛裡看到了別人的影子,那樣固執的存在在幽深底處,一天雪水,漫空罩下。

  江風刺骨,他唇邊生出一絲浸滿了澀楚的苦笑,終於緩緩放開了她。

  燈下,陰鬱如烏雲,完全遮蓋了他明湛的眼眸,夜深,雲重。

  幽暗的冷焰光影輕搖,似隔著萬水千山,倆倆相望,無聲無言。

  卿塵眼中唯一所有的便是愧疚,看在夜天湛的眼裡卻如冰凌鑽心。此時此刻,他寧肯看到她的憤怒,也不願看到她這樣眼神。

  慘然一笑,笑黯天地,他驀地轉身,往艙外大步而去。

  幕簾紛亂,江深霧濃,卿塵默然回首,久久望著那道修長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空濛遠處。他卻似乎越走越近,逕直步入了她的心底,停佇,永存,與那最柔軟的一處血肉相融。

  黎明悄然而至,天邊遙遠的晨曦滲出一線若有若無的輕光,緩慢而清晰的透過了白霧茫茫,終於綻放出霞光萬道。江風颯颯,輕舟順水,卿塵站在船頭舉目遠望沐浴在天光中宏偉的帝都,這一刻,歸心似箭。

  七月甲申,籠罩了伊歌城數日的陰雨消停,金日耀空,光芒遍灑大地。

  自通往皇城召和門的玄武大街始,數十里潑金飛錦的彩毯遙遙鋪道,金旗迎風,御林禁軍十步一衛,直通往帝都外城。

  百官雲集,時間一點點接近午時,這多日之前便為湛王回京而備下的盛大典禮,現在卻誰也不知將是什麼局面。

  前來迎接的朝臣中,湛王一派的人個個面色木然。湛王下令羈押濟王、遵旨入城的消息傳來時,衛宗平頓足長歎,殷監正呆立在太極殿前,嘔出一口鮮血,當場昏厥過去。

  此時所有的人心裡都只有一個疑問——湛王,他何以突然放手言和,情願稱臣階下,讓近日一切努力付諸東流?

  午時整,隨著幾聲禮炮高鳴,帝都乾門緩緩打開,萬眾矚目的城門處,湛王緩步而入。

  他未著甲冑,甚至未穿親王常服,一身水色長衫藍若睛空明波,纖塵不染,飄逸清華。他不曾騎馬,徒步邁上柔軟的錦毯,孤身一人,未有一兵一衛跟隨其後。本該隨行入城的四十萬鐵騎以及迎送公主的使團全部留在城門之外,靜候原地。

  沿途金甲禁衛明戟亮戈,耀目光寒,原本使整個帝都都籠罩在一種肅穆與森嚴的陣勢下,卻因他的出現突然化做了一片雲淡風清。偌大的伊歌城陷入絕對的安靜,似乎天地間只有那一片湛藍的衣角隨著他從容不迫的腳步輕輕飄揚,如在閒庭。

  他走得並不快,步履徐緩,神色平靜如玉,唇邊隱帶微笑。

  長路盡頭是代表著至尊皇權的華蓋龍幡,天威浩然,皇上親至召和門,將在此冊封湛王為九章親王。天子儀仗之下,夜天凌負手獨立,身形峻峭,玄袍之上九龍騰雲,氣勢迫人,盡顯王者風範。

  通天大路上,夜天湛步伐孤單,路之盡頭,夜天凌形容清冷。

  獨行孤立,他們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彼此鎖定了對方的眼睛。目光交撞的剎那,半空中炙熱的陽光如結薄冰,迫的萬人噤聲,皆盡心寒。

  空氣凝重得似能被刀切開,湛王唇邊笑意卻愈深,而夜天凌臉上竟也出人意料地掠開薄笑一縷。

  孤獨處忽逢對手,雙方的精神似乎不約而同陡然攀上一個前所未有的巔峰,彷彿無形之間兩柄利劍,龍吟聲起,那是對於決戰一刻的渴望。

  湛王舉步邁上了最後一層台階,臨風卓立。四周只聞衣衫金旗獵獵風中的輕響,這瞬間的停步卻讓文武百官覺得漫長無期,須臾,只見湛王含笑輕掠前襟,跪拜:「臣,參見吾皇萬歲!」

  夜天凌亦淡淡抬手:「七弟辛苦了。」

  掌儀侍官急忙高聲通報儀程,大典終於有條不紊地按著預期軌道緩緩開始。

  鍾罄鼓樂聲中,當湛王自皇上手中接過那代表天朝親王中最高封爵的九章紋劍時,立在御駕之旁的衛長征清楚感覺到一股濃重而鋒銳的殺氣。

  他矍然警覺,抬手迅速壓上腰間劍柄,卻只見皇上面如平湖,湛王顏若和風。什麼都沒有發生,典禮按步就班的進行著,一切平靜如初。

  那股強烈至斯的殺氣同時來自於持劍對峙的兩人,那劍因此寒意陡生,直逼眼睫,卻終究未曾出鞘。

  午時二刻,禮成。

  風和日麗,瑞雲呈祥。這兵息干戈的一拜,低下的是錚錚傲骨,高貴與雄心,換來的是四宇安定,江山依舊風流。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2:00 PM

54、一川明輝光流渚

  含光宮中,幾個宮女依次跪捧著九翟鳳冠、釵鈿襢衣、金絲織繡真紅霞帔、褙子、中單等冠服環繞四周,一個掌儀女官在旁詳細地奏報著幾日後冊後大典的儀程。

  繁複的衣料窸窣輕響,不時夾雜著玉墜環珮叮咚,靜靜迴盪在寢殿深處,碧瑤正和兩個侍女幫卿塵將冠服之後雲紋曳地的霞帔整好,「娘娘,正合身呢。」

  卿塵輕輕抬手示意身旁的女官停下,轉身問道:「多長時間?」

  女官答道:「回娘娘,整個大典共三個時辰。」

  卿塵眉梢微緊,「這麼久?」

  女官恭敬地道:「此次是皇上冊後的正典,所以時間格外長些。」

  卿塵微微頷首:「知道了,你們下去吧。」

  待掌儀女官退下,有侍女進來稟道:「娘娘,皇上今晚傳膳含光宮。」

  卿塵應了一聲,碧瑤忍不住驚喜,問道:「娘娘,尚衣監昨日送來那幾件新制的宮裝都很是用了心的。那件茜紅底子的就很不錯,顯得人精神,不過我記得有件流嵐色繡木蘭花的也好,既貴氣又雅致,我讓她們都拿來看看可好?」

  卿塵此時只穿了件杏色軟絲中衣,「不必了,我有些冷,把那件披帛給我。」

  碧瑤返身取了披帛替她搭在肩頭,一襲雲色婉轉,雙肩若削,盈盈瘦弱,卿塵隨意靠在鳳榻上,絲毫沒有起身梳妝更衣的意思。

  碧瑤忍不住催她:「皇上一會就到了,娘娘不換衣服嗎?」

  卿塵抬眼應了一句:「他是來看衣服的?」

  碧瑤愣道:「當然不是。」

  卿塵復又合眸。

  碧瑤不由替她著急,勸道:「娘娘,都幾天了,皇上現在分明是先行和好,您就服下軟吧。」

  卿塵閉目不語,那日她外出回宮,未入上九坊便遇上衛長征等帶著玄甲軍尋來。護城水師竟出動了虎賁戰船,楚堰江中森嚴一片戰備狀態。回宮後只見夜天凌臉色鐵青,怒不可遏,一句解釋也不聽,當即命將冥執等隨卿塵出宮的侍衛各掌二十軍棍。卿塵極力阻攔,他冷冷無視,殿前一片杖擊之聲,鮮血橫飛。卿塵恨極,一怒之下拂袖回宮,已經幾天沒和夜天凌說過一句話。夜天凌亦不似往常每日來含光宮就寢,再加上朝事繁多,倆人倒真像就這麼生分下來,只看的碧瑤她們暗暗著急。

  碧瑤見卿塵這般倔強,低聲再勸:「內廷司都已經上了添選妃嬪的議章,皇上畢竟是天子,您這樣怎麼能行呢?」

  卿塵那晚在江上著了點風寒,這幾天一直不太舒服。剛才被那些冠服折騰了半天,此時只覺週身乏力,聽了此話不免更添煩悶,閉著眼睛道:「我睡一會兒,皇上來了你再叫我。」

  碧瑤見她十分睏倦,又深知她的脾氣,也不能再多說什麼,只得仔細關了花窗,悄聲退出。

  碧瑤走了後,卿塵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索性起身攏著披帛坐在那裡。面前銅鏡映出她的容顏,她漫無目的地垂眸看著雲帛散開在腳邊,那絲絲入扣的紋路看在眼中卻不時有些模糊。她抬手撐著額角,突然瞥見銅鏡中多了個人影,不知何時出現在那裡,站在她身後不遠處。

  青衫淡淡,她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卻能感覺到他目光深邃,靜靜望著鏡中的她。

  寢殿中長明的宮燈輕微一跳,卿塵低聲輕歎,站起身來。不料眼前竟猛地一黑,她急忙伸手去扶鏡案,誰知卻正按在打開的妝奩之上。玉聲亂響,鳳簪翠環飛落一地,夜天凌已經疾步上前將她扶住。碧瑤她們被東西落地的聲音驚動,匆忙趕進來,只見滿地狼狽,皇上抓著皇后的手一臉怒容。

  隨後而來的宮娥內侍跪了一地,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誰也不敢說話。只有碧瑤戰戰兢兢叫道:「皇上,娘娘……」

  卿塵一陣暈眩過去,見碧瑤等人都十分惶恐地看著他倆,緩聲道:「這裡沒事,都下去吧。」

  碧瑤心裡七上八下的,看這樣子倒像是倆人真吵起來了,卻又怕冒然相勸適得其反,斗膽說了句:「皇上,娘娘身子不舒服,您……」

  卿塵眸光淡淡往這邊一掃,碧瑤便不敢再說,無法可施,只好帶著眾人暫時退出殿外。

  卿塵靠著夜天凌的攙扶坐下,夜天凌不悅道:「覺得不舒服怎麼不宣御醫,你這又是跟誰賭氣?」

  卿塵眸色一黯,無心和他爭吵,只說道:「不過是剛才試冠服站得久了有些累,這些鳳冠霞帔看來並不適合我。」

  聽她這麼說,夜天凌臉色微沉,這幾天心裡窩著的火氣不禁被勾起苗頭,隱隱便要發作。

  倆人僵持著,殿中一時異常地安靜。

  卿塵倚著鳳榻,倦倦合上眼眸。她原本便是強打著精神,現下更覺得胸口滯悶,忍不住頻頻咳嗽。突然一隻手覆上額頭,接著便聽夜天凌慍怒的聲音道:「傳御醫!」

  卿塵自己清楚這症狀,待要說不用御醫,只見夜天凌神色嚴厲,著實也無力再行爭辯,便任御醫趕來請脈開藥,不一會兒侍女們先奉了薑湯上來。

  她素來不喜薑湯的味道,卻在夜天凌的怒視下端起來一飲而盡,將玉盞擲回盤中,轉身向內靜躺著。侍女們細碎的腳步陸續消失在殿外,四周空空蕩蕩便顯得格外冷清,卿塵身上卻搭來薄衾,「怎麼,背著我做出那麼大膽的事,還跟我發脾氣?」夜天凌話語低沉,頗為不悅。

  卿塵並不後悔那晚出城惹得他不快,說道:「我若做錯了,你罰我便是,為何卻拿冥執他們出氣?何況我已經回來了,四十萬大軍平安入城,我又哪裡做錯了?」

  話未說完,夜天凌劍眉猛蹙,伸手硬將她從榻上拉起來面對自己,怒道:「你若是回不來呢!我夜天凌十餘年鐵血征戰,踏平山河萬里,區區四十萬大軍能耐我何?用得著你夜出帝都,孤身犯險!你是怕我輸了這一陣,還是怕他喪命於我劍下?」

  他幾乎是聲色俱厲,目光嚴邃冷冽,迫得人如墜冰窖,卿塵脫口便道:「我確實是怕,我怕你們任何一個再變成第二個十一!」

  夜天凌臉色猛地僵住,額前青筋隱現,眼中的凌厲卻在一瞬間灰飛煙滅。

  說出這話,卿塵也呆了片刻,轉而側首垂眸,滿身儘是黯然:「當年擊鞠場上和你並肩作戰的五個人,如今只剩下他和十二了。你若真的信我,就不該惱我,我雖是膽大行事,卻也是深思熟慮過。現在非但你與他安然無恙,近百萬將士也不必自相殘殺,這些許冒險難道不值?」

  夜天凌狠狠攬著她,眸中戾氣低沉:「若不是因為信你,我當晚便已下令揮軍平叛。我雖信你有把握全身而退,但你若當真有所閃失,帝都中豈止是血流成河的局面!但那又於事何補?難道還能再有奇跡,再讓我隔著千年萬年遇到一個寧文清,或是一個鳳卿塵?」

  他霸道的不給人絲毫喘息之機,那字字句句像是叢叢炙熱的火焰,灼得人心中又暖又痛。卿塵向來言辭不輸於他,此時卻說不出話來,只緊緊攥著他的衣襟,觸得他的心跳在手底起伏不平,當真已是怒極。

  卿塵愣愕間,只聽他再道:「這江山王位,不過就是遊戲一場,我豈會用你的安危去換取,又豈容他人覬覦於你?我若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了,還談什麼天下!」

  卿塵心裡早已柔軟一片,面上卻不服軟,下頜微揚:「我既然是你的妻子,難道還怕了這點兒風險?我若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又憑什麼做你的妻子?」

  夜天凌一怔,頓時哭笑不得,又氣又恨:「是我的妻子就得聽我的,你要是再敢背著我自作主張,我……」

  他說到這裡頓住,卿塵修眉一挑,問道:「你怎樣?」

  夜天凌見她眸中黑盈盈一片,儘是柔情暖意,近在眼前地這麼看著他,硬將那滿腔怒火包圍、纏繞,寸寸化做了無奈。終於長歎一聲,將她擁入懷中:「老天怎麼送了你這麼個女人來!」

  卿塵頭抵著他的肩膀,幽幽說道:「我這女人既讓你如此不滿,他們已準備了天下美女供你挑選,想必總有善解人意的。」

  夜天凌微怔,扳過她身子問道:「什麼?」

  卿塵淡淡抬眸,看住他:「內廷司已擬好了添選妃嬪的標準,六宮中一後、四妃、九嬪之下,婕妤九人,美人九人,才人九人,寶林二十七人,御女二十七人,采女二十七人。八品之下六局二十四司掌儀女官各四名,司二十八人,典二十八人,掌二十八人,其他無品級女官人數不定。」

  夜天凌聽得大皺眉頭:「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卿塵道:「議章兩天前便送致遠殿了,你難道沒見著?」

  夜天凌失笑:「沒留意,光那些朝事的奏章還不夠我看,哪有時間看這些。」

  卿塵見他眼中倦色淡淡,想必又是幾夜未曾安眠,不忍再同他去計較這些,只是靜靜與他相擁。夜天凌撫著她披瀉肩頭的長髮,良久,突然一笑:「明天下旨讓內廷司整頓宮闈去,免得他們沒事找事做。」

  卿塵笑笑不語,往他懷中靠了靠,他身上溫暖的男子氣息淡淡籠下來,彷彿驚濤駭浪裡一灣平靜的桃源。該說的話她早就說過了,不必再重複。他不曾信誓旦旦地給她任何承諾,只是他懂她要什麼,有些事情他會去做,他會護著她,她知道。一股倦意壓了過來,她閉上眼睛,留戀於熟悉的懷抱,什麼都不再想。

  夜天凌不料卿塵就這麼依偎在這裡睡去,頗為無奈,輕輕伸手撫摸她的臉龐,此時此刻心中卻只餘愛憐。

  氣她恨她,卻又豈不知她為何甘冒奇險?她從來就不是他的弱點,她是與他心心相印的知己,風雨同舟的伴侶,一路相隨,一生相伴,因彼此而精彩,共比翼而同輝。他就這樣低頭看著懷中的人,安靜不動。幾天來的冷淡一旦揭開,才發現原來心裡眼裡早都是她的影子,再看一生也看不夠,什麼三宮六院,嬌娥粉黛,都不及她一顰一笑。

  這世上有了她,他眼中便只有她,這世上若無她,他便一無所有。

  過了些時候,卿塵正睡得昏昏沉沉,晏奚在殿外求見。夜天凌沒說話,只是示意他進來。

  晏奚到了榻前,怕驚動卿塵,壓低了聲音稟道:「皇上,湛王求見殷娘娘,已經來了快兩個時辰了。」

  夜天凌皺眉,沉聲只說了一句話:「讓他回去。」

  夜天凌即位後,加封太后為太皇太后,追封蓮貴妃為和惠皇太后。天帝的妃嬪中,除了蘇淑妃晉為皇太妃外,都依例送往千憫寺居住。殷皇后雖是正宮娘娘,卻並沒有受到尊封,如今遷居清泉宮,身份頗為尷尬。湛王回京後曾數次請見母后,卻都未得准許,晏奚看皇上的臉色,情知多說無益,正欲退下,卿塵卻聽到聲音醒了過來,「晏奚,慢著。」

  晏奚躬身留步:「娘娘。」

  卿塵垂眸思忖片刻,對夜天凌一笑,赤足步下鳳榻,站在案前寫了幾個字,回頭吩咐晏奚:「帶給湛王。」

  晏奚遲疑地看向夜天凌,夜天凌下頜輕抬,他便取了箋紙,退出含光宮,待進了致遠殿偏殿,便見湛王負手站在窗前。午後的陽光穿窗落在他身上,耀得那身親王常服上的五爪雲龍栩栩如飛,背在身後的手穩持,清雅的面容淡定。他平靜地看著御苑中草木葳蕤,秀水碧流,似乎從晏奚走時便一直這樣站著,分毫未動。

  聽到腳步聲,夜天湛回頭看去,晏奚上前道:「王爺,皇上現在含光宮,恐怕一時不會回來。」

  尚未抬頭,便感到一道明銳的目光落在身前,湛王溫潤如冰絲的聲音淡淡響起:「本王在這裡等。」

  晏奚抬眼看去,只見湛王已然重新看向窗外,眼前唯余背影挺拔。他將箋紙呈上,再說道:「這是皇后娘娘給王爺的,請王爺過目。」

  夜天湛意外地回身,接過箋紙展開,上面只寫了四個字:視如我母。

  清墨烏亮,化做他眼中一絲震動。他雖然一直見不到殷皇后,卻也知道殷皇后除了名份上未得晉封之外,一切吃穿用度皆保持先前皇后之例,不曾有分毫更改。既然有卿塵在,他倒並不擔心母后會受委屈,此事也不能操之過急。他沉思良久,唇邊逸出一絲極輕的歎息,沒再說什麼,只是終於轉身舉步離開了致遠殿。

  晏奚走後,夜天凌沒問卿塵剛才寫了什麼,也沒有起身,扶著膝蓋又坐了會兒,方才慢慢站起來,只一動,便暗中抽了口冷氣。

  卿塵看他神色便明白了怎麼回事兒,忙說:「快走走,活動下氣血。」

  夜天凌一邊抻著肩膀,一邊回頭,忽然輕輕一笑,深眸中滿是戲謔的意味。

  卿塵有些臉紅,低了頭又從睫毛下瞥他,終於忍不住又問,「好些了?」

  夜天凌血氣在全身流轉一周天,那種酸麻的感覺逐漸消退,笑著揚聲吩咐道:「來人,掌燈!」

  立刻便有兩排緋衣侍女魚貫而入,每人手中都捧著一盞青玉纏金燈,步履輕巧,將寢殿中燈火一一點燃。

  夜天凌轉回卿塵身前,伸手試試她額頭:「要不要再睡會兒?這幾天養好精神,待到冊後大典,天下人可都看著你呢。」

  卿塵睡時出了一身汗,身上雖略微輕鬆了些,卻仍舊軟軟乏力,靠回鳳榻之上,問道:「怎麼突然要舉行什麼冊後的大典?這些日子我要被那些女官折磨死了。」

  夜天凌指尖撫過她修長的黛眉,淡笑道:「我要昭告天下,你是我的妻子。」

  卿塵悠然笑問:「難道沒有冊後大典,我就不是你的妻子了?」

  夜天凌道:「不一樣。」

  卿塵淡聲道:「怎麼不一樣?你是夜天凌也好,是王爺也好,是天子也好,對我來說不過是我的夫君,就這麼一個人,都一樣的。」

  夜天凌躺在她身邊,一隻手墊在腦後,目光遙遙望出去:「清兒,這天下只要是我的東西,便是你的,只要能給你的,我都要給你。我的妻子,我不要她有半分委屈或是遺憾。」

  卿塵以手支頤,長髮散垂在他臉側,隨著她側首淺笑的動作,微有蘭若的清香。他伸手穿過那道墨色的幕簾,如同穿入了神秘的夢境,她的美無處不在,無處可藏。

  卿塵抬手與他十指相握,貼在面頰旁,微笑說道:「你待我的心意,我知道便足夠,不必非讓別人也清楚。四哥,你讓他們把冊後的典禮取消了吧,我想要的,你早已給了我,我並不在乎這個。這一次大典,前後耗內銀近十萬兩,勞師動眾,卻不過只是給天下人看個風光。如今北疆戰亂方休,百事待興,穩定西域、南治大江都等著國庫的銀子,有多少人盼著我們顧此失彼。十萬兩銀子雖不是什麼大數目,卻還是用在刀刃上更好。再說,我也實在沒精神應付那些禮儀,不如讓我清閒一日更好。」

  夜天凌靜默片刻,「你若堅持不要,便依你。我今天看了他們的奏本,那些儀程確實太過煩瑣,正想問你的意見。外面暑氣太盛,你身子又不舒服,我也怕你吃不消。」

  卿塵心滿意足地柔聲道:「如此多聖上恩典。」

  夜天凌垂眸看她,揚眉淡笑:「免了。」他抬手擁著卿塵,卿塵見他許久不說話,似乎有什麼事情想得出神,不由問道:「四哥,你在想什麼?」

  夜天凌扭頭看向她,此時他雙目熠熠,精光攝人,先前的些許疲憊早已蕩然無存,「清兒,你可知我有多少事想做?」他伸開手掌在面前勁握成拳:「這帝王之業不在手握王權的一刻輝煌,而在於盛世大治、國富民強。給我十年之期,我不會讓你、讓我的臣民失望,甚至我的對手,也必以與我對敵為榮。」

  卿塵彷彿看到了昔日大漠飛沙,千軍萬馬前他睥睨群雄的一刻,他冷對眾生,他雄心萬丈。這個男人征服了她,亦征服天下,她征服了這個男人,亦與他攜手,共赴天下。

  「四哥,一山盡處是一山,峰高路險,正是好風景,我已經忍不住想去攀登遊覽了呢!」

  夜天凌擁她在懷,長聲笑道:「今日天朝有帝如我,有後如你,必將千古傳頌,萬世景仰。你我此生痛快!」

  卿塵笑摟著他的脖頸,明靨如花,吐氣如蘭,夜天凌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忽然翻身吻住了她柔美的紅唇。卿塵星眸輕闔,調皮地伸手探進他的衣衫,指尖溫軟,沿著他的脊背流連輾轉,一路滑下。

  夜天凌呼吸逐漸急促,低聲道:「清兒。」卿塵含糊地應他,溫香軟玉,雪膚凝瓊,蘭芝般的清香纏綿,誘人心悸。她肌膚間的溫度沿著他掌心的輕撫燒起愛戀纏綿,他卻突然將頭埋在她頸間懊惱地歎息一聲,撐起身子坐在榻邊,背對著她。

  卿塵十分奇怪,勾住他的腰探身過去,詢問地看他。

  夜天凌一把蒙住她的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氣:「身上還發著熱,好好躺著去。」

  卿塵一愣,隨即笑著蹭往他懷裡,夜天凌緊攬著她,聲音微啞:「別鬧,要是睡不著了,就陪我看會兒奏章。斯惟雲的手本今天送來了,你也看看,有幾條建議很是不錯。」

  卿塵聽他這麼說,便不鬧他了。夜天凌命人去致遠殿將奏章取來此處,傳了晚膳。用過膳後,他坐在案榻前專注於未盡的政務,卿塵便靠在近旁細細翻看斯惟雲的手本。

  倆人不時交談幾句,不覺夜入中宵,宮燈影長,滿室靜謐,偶爾無意抬眸,目光相遇,會心一笑。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2:02 PM

55、桂宮長恨不記春

  翌日,殿中內侍傳昊帝旨意取消了原定月末的冊後大典,鳳衍聽說後,心下不免泛起隱憂。

  近日來宮中多有帝后不和的說法,據傳言昊帝曾在含光宮大發雷霆,似乎為得是湛王之事。鳳衍在中書省值房內負手踱步,中宮皇后,這可是鳳家最大的依持。當初她遠湛王,棄九王,一手替鳳家選中出人意料的凌王,現在大局初定,她卻又在這當口因湛王與之失和,豈能叫人不生擔憂?

  再過幾日,天氣日漸炎熱,帝后同赴宣聖宮避暑。昊帝卻只在行宮逗留了一天,第二天便起駕回宮,將皇后獨自留在宣聖宮。

  如此一來不但鳳衍心中疑惑,人們都開始議論紛紛。從當年的種種傳說到如今凌王登基湛王回京,多數人都猜測皇后不過是昊帝牽制湛王的棋子,或是鳳家聯姻皇族的手段。更有不少人唏噓湛王愛美人不愛江山,歎有情人難成眷屬。

  這些傳言卿塵並非沒有聽到,卻充耳不聞,自在宣聖宮靜心休養。那次意外之後她身子越發不如從前,些許風寒竟反覆難愈,接連數日低熱不退。夜天凌甚為擔心,仔細問過御醫後,親自送她到宣聖宮靜養。

  卿塵不耐煩宮中御醫隨侍,夜天凌也不堅持,只派人去牧原堂將張定水請來,要他在行宮小住一月。卿塵不由笑他小題大做,但平時與張定水談醫論藥,倒十分愜意。既無事煩擾,心情又輕鬆,身子便大有好轉。

  靜苑幽林,三兩盞淡茶,清風白雲,流水自在山間。轉眼盛暑已過,卿塵覺得精神漸好,便準備回鸞天都,只因入秋之後不久,便是太皇太后大壽之日。

  此次大壽宮中原想熱鬧慶祝一番,但太皇太后自去年冬天便臥病在床,身體衰弱,已沒有精力出席壽筵大典,只命一切從簡。

  當日大正宮中政權更迭,夜天凌早便調撥御林禁衛駐守延熙宮,是以外面天翻地覆,卻也不曾驚擾到太皇太后。只是事後太皇太后得知天帝與汐王、濟王的情況,不免傷心不已。卿塵雖醫術精湛,卻也只能治病醫痛,並不能阻止衰老,皇宗司私底下已經開始籌劃殯儀,只恐怕太皇太后與太上皇都熬不過今年冬天,到時候手忙腳亂。

  到了大壽那日,文武百官在聖華門叩祝太皇太后慈壽福安,延熙宮女官出宣太皇太后懿旨,頒下賞賜,免外臣覲見。蘇太妃與皇后率內外命婦、二品以上臣工內眷入延熙宮朝賀。獻禮、祝壽之後,各命婦、夫人依序退出,只留內宮妃嬪及諸王妃賜宴。

  早朝一過,夜天凌便直接趕來延熙宮,灝王、湛王、漓王亦隨後而至。太皇太后由侍女扶著自寢宮走出,夜天凌見皇祖母步履艱難,巍巍顫顫,明明是喜慶的日子心中卻沒來由生出傷感,斂了神情,快步上前親自攙扶。

  太皇太后握了夜天凌的手,看著灝王幾個兄弟趨前叩請皇祖母壽安,突然長歎一聲:「今年人少了,明年我不知還能不能再見著你們來賀壽。」

  眾人笑意都是一滯,四周略見沉悶,卻接著便聽夜天湛朗朗笑道:「皇祖母不見今年還多了人嗎?」

  笑語春風,將凝滯的氣氛頓時帶了過去,眾人的眼光也被吸引到他身旁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見夜天湛微笑對她頷首,便移步上前。她身材窈窕,婀娜修長,薄紗半遮面,讓人看不太清她的模樣,但露在外面的那雙眼睛卻明亮嫵媚,顧盼間風姿盡現。

  這正是于闐國朵霞公主,大家都往朵霞看去的時候,皇上目光卻只在她那裡一停,隨即看向湛王,而與此同時,湛王也正向他這邊看來。兩人視線半空相遇,似乎在那一瞬間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共識。

  湛王攜于闐公主回天都之後,朝中形勢一直處於一個微妙的臨界點。大臣之間明顯分為兩派,擁護湛王之人並不減少,相反湛王息戰止兵之舉更讓眾人稱頌,甚至一些軍中將士也敬服湛王統御軍隊愛惜士兵,紛紛以「賢王」稱之。湛王這番以退為進收穫奇效,奪嫡宮變的刀光劍影逐漸淡去,一場沒有硝煙卻更為凶險的戰爭正緩緩拉開帷幕。

  只是此時,無論是皇上還是湛王,卻沒有人願意將這些在太皇太后面前表露半分。

  朵霞大大方方地上前給太皇太后賀壽,她漢語說的很是不錯,語調明朗輕快,入耳動聽。太皇太后見了朵霞這般形容,憶起些許往事,對蘇太妃道:「這倒叫我想起一人來。」

  蘇太妃情知說得是誰,當年天帝帶著茉蓮公主回京時的情景亦清楚地浮上心頭,她柔聲道:「母后,隔著這面紗,什麼人都有幾分像的。」

  太皇太后道:「想是我老了,有這面紗在,便看不清楚人了。」

  十二在旁笑說:「七哥讓公主遮著面紗,可是怕公主的美貌被別人看去?這未免太小氣了吧!」

  夜天湛「呵呵」一笑,尚未答話,便見朵霞明眸流轉,說道:「輕紗遮面是我們西域的習俗,只為了遮擋風沙日曬,中原女子到了我們那裡也是這樣的。你們若是不喜歡,我便不戴了。」說著玉手輕揚,便將面紗落下。只見她肌膚白得異乎尋常,瓊鼻桃腮,丹唇皓齒,那雙美目深嵌在秀眉之下,驟然搭配上這近乎完美的五官,只叫眾人眼前一亮,心中不約而同湧起驚艷的感覺。

  卿塵早就聽說過朵霞的美貌以及她與湛王在西域的傳聞,淡淡笑著往夜天湛看去。這一轉頭,卻發現夜天湛也正看著她,眸底深處專注的神情脈脈無言,動人心腸。卻只瞬息,他揚唇一笑,笑裡全是漫不在乎的瀟灑,對太皇太后道:「皇祖母讓朵霞摘了面紗,待會兒回府時我的侍衛們怕是要不夠用。」

  太皇太后指著他:「看他得意的,凌兒,今晚你讓御林侍衛給他把公主送回府去。」

  夜天凌答應:「皇祖母放心,待會兒再讓內廷司看看庫裡還有多少絲緞,都送到湛王府,以後但凡公主出府,便讓七弟護個嚴實。」

  這一說大家都笑了,一時間其樂融融。卿塵示意內侍傳宴,特地讓朵霞公主與她同席,陪伴太皇太后說話,再往下便是靳慧與湛王世子元修。

  湛王身邊是王妃衛嫣,一直頗含敵意地看著朵霞公主。朵霞卻就當沒看見,偶爾抬頭時黑寶石般的眼眸明光閃耀,隨即高傲地揚起下頜。衛嫣心頭便似被貓抓了一把,而更讓她耿耿於懷的卻是於近旁靜坐著的卿塵。

  想起近來沸揚天都的傳言,自己的夫君便是為了這個女人連皇位都拱手出讓!她一句話,竟讓他連命都敢賭上,竟讓他將王府中他妻兒,將所有追隨他的仕族都棄之不顧!如今這個女人位居正宮,一身鸞紅鳳服明媚端秀,那紅如汩汩的鮮血澆灌入心,催得嫉恨野草一般瘋狂生長,即將要湮沒人的理智。衛嫣手壓著嵌金象牙箸禁不住恨得發抖,卻忽然便覺得一道溫冷的目光落在身上,只見夜天湛笑握玉盞,正自旁看過來:「我們該給皇祖母敬酒了。」

  他的呼吸帶著淡淡的暖酒的香氣就在耳邊,鴉鬢修眉下一雙略挑的丹鳳眼在宮燈影裡深淺難辨,衛嫣身不由己地隨他起身,端盞、微笑、祝酒……幾乎不知道說了什麼,只能聽到他溫文從容的聲音,迴盪心頭。待到重新落座,席間眾人談笑依舊。夜天湛斟了酒對她舉杯,低聲道:「我這一年多征戰在外,府中辛苦你了。」

  體貼的話語如玉罄輕擊,清水入盞,低沉而輕緩,衛嫣微垂螓首,「這都是妾身份內之事,只要王爺在外平安就好。」

  夜天湛微微一笑,將酒飲盡。那早已預料的一笑,幾分疏淡在光影中一晃而過,快得叫人不及捕捉便已無影無蹤。他把玩著玉盞,盯著衛嫣漫不經心地道:「這些日子慧兒和朵霞一直相處得不錯。」

  閒話中若有若無的深意,衛嫣心裡突地一跳,抬頭時他卻早已望向對面,目光落處,靳慧正抱著元修溫柔地微笑著。元修清秀可愛的模樣便如滿桶冰水將剛剛暖起來的心頭澆了個通透,衛嫣修長的指甲緩緩嵌進掌心,無聲垂眸。

  元修已經一歲多了,正是要學著調皮的時候。他似乎特別喜歡卿塵,坐在靳慧懷中不時的要往卿塵那邊撲,口中咿咿呀呀不知說什麼。靳慧被他鬧得沒轍了,便要讓人帶他下去,卿塵卻伸手接過元修,笑道:「任他鬧吧,皇祖母看著也高興,我抱著他就是。」

  元修被卿塵抱著,立刻喜笑顏開,小手抓著她鸞服上的綬帶不放。卿塵環著元修在膝頭,孩子小小的身體帶著醇濃的奶香,那樣嬌嫩柔軟,叫人忍不住去呵護。元修有一雙像極了夜天湛的眼睛,眼角微挑,眸心烏黑晶亮,望著人的時候總似帶上笑意。那烏溜溜的眼珠看得卿塵心裡有一處地方輕輕塌陷下去,她情不自禁地便想,這若是她的孩子該多好,若是她的孩子,她會不知道要怎麼疼他。一股酸楚便那麼泛上心頭,她極輕地歎息,不期然抬頭,卻見夜天凌正看著這邊。

  四目相對,他眼神中帶著無盡的疼惜和歉疚,格外深邃柔和,她對他微微一笑,不必說什麼,彼此早已心意相知。她從來沒有怪他,又怎麼能怪他呢?他的痛絲毫不比她少啊!只要他還平安地在身邊,她還有什麼不知足。

  元修不安分地在卿塵懷裡蹭來蹭去,卿塵教他喊太祖母,他似懂非懂,依著卿塵示意的方向口齒不清地道:「菜祖母!」

  大夥兒頓時都樂了,卿塵啼笑皆非地點著元修額頭:「是太祖母,太……祖母。」

  元修側首看太皇太后,好像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太祖母!」這下喊得正確無比,太皇太后慈懷大悅,忙著答應,誰料元修回頭仰著小臉看卿塵,清晰地對她叫道:「母親!」

  卿塵愣在那裡,詫異低頭,元修順勢摟住她的脖子,軟嘟嘟的小嘴一下子便親在她臉上。他咯咯笑著抱卿塵,卿塵還沒回過神來,十二已在對面打趣道:「不得了,這麼小年紀就學會唐突佳人,長大了可怎麼辦?」

  卿塵此時疼極了元修,護著他:「長大了只要不像他十二王叔,怎麼都好!」

  十二道:「這話我倒要找皇祖母評評理了。哎!抱元修離皇祖母和公主遠點兒,你們前後左右的都是美人,別讓他小小年紀就看花了眼!」

  太皇太后笑罵十二嘴貧,朵霞公主倒不以為意,反而覺得十二不像夜天凌那樣清冷,不像灝王那樣淡遠,也不像夜天湛那樣難以琢磨,最好相處,不禁就對他笑了過去,倒把十二笑得一怔,俊面微紅。

  夜天湛此時卻沒注意朵霞公主,只凝神望著卿塵和元修。

  衛嫣冷眼旁觀,他唇角那抹笑全然不是平素的高貴與疏離,他笑得這般真實,一縷刻骨的柔情在那笑中緩緩流淌,輕輕蔓延,衛嫣幾乎可以感覺到他此時此刻心中的念想,他盼望著那個抱著元修的女子就是孩子的母親,哪怕只一刻看著都是令人愉悅的。他這樣由衷的不加絲毫掩飾的笑,她曾經多少次熱切地盼望過,眼前她看到了,卻偏偏又恨極了這樣的笑。

  她若是什麼都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該多好。可是新婚之夜她聽得那樣清楚,他叫著別人的名字!她似乎已經站到了懸崖的邊際,底下是萬丈深淵,而他的笑在前方誘惑著她,縱身躍下。

  「娘娘既然這麼喜歡元修,不如請皇上下旨接元修入宮來住好了,也好陪伴太皇太后身邊,常常得見。」

  衛嫣的話突兀地響起,夜天湛笑意猛收,不能置信地看向她,靳慧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一聲驚呼已經到了嘴邊,生生忍住。

  殿中歡聲笑語剎那全無,在場之人紛紛看向皇上。

  原本親王世子入宮教養也是平常之事,但眼前這形勢,元修一旦入宮,便如殷皇后般成了牽制湛王的人質。只要皇上有這個心思,這自然是再好不過的時機。

  所有人都在等著皇上一句話,卻只見皇上唇邊一抹淡笑,諱莫如深。他將手邊金箸放下,好整以暇地看了卿塵和元修一眼。

  元修此時玩得累了,抓著卿塵的衣襟漸漸要睡過去,幼小的孩子絲毫不知自己正面臨什麼樣的局面。卿塵輕輕拍著他,溫柔含笑道:「孩子還小,離開母親難免會不適應,」她抬頭和夜天凌對視了片刻,「等到元修再長大些,自然是要進宮學習的。到時候不妨請大皇兄做師傅,咱們交給十二王爺不放心,交給大皇兄總是放心的吧?」

  十二接話道:「怎麼又扯上我?文才我是比不上大皇兄,但武功大皇兄就不如我了,到時別求我來教啊!」

  這時夜天凌淡笑道:「七弟文武雙全,虎父無犬子,元修將來必定如他般出眾,豈用得著他人操心?」

  夜天湛先前一刻的驚怒早已恢復如常,隨即道:「還要請皇兄多加教誨才是。」

  夜天凌道:「孩子還小,說這些未免過早了,難得此時還能在母親身邊撒嬌,何苦逼迫他們。」

  夜天湛不料他會有這樣的話,這話中之意似明未明,竟像說這代人的事與下代無關。再想想汐王和濟王,除了賜死了汐王長子之外,倒真是沒有過分牽連。便是這份心胸氣度,他揚眉往上看去,只覺有此對手,竟叫人胸懷舒暢。

  卿塵說完那話,便只低頭哄著元修入睡,自始至終都沒有向挑起事端的衛嫣看一眼。夜天凌的話別人或許不懂,她卻聽懂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她的意思他果然也懂了。

  眼見著元修睡得沉了,她小心地將他交給靳慧,靳慧早急得揪心,立刻便接過孩子來緊緊抱著,眼淚幾欲奪眶而出。卿塵對她安慰地一笑,輕聲道:「放心。」

  靳慧微噙著淚,「多謝娘娘。」

  卿塵此時才往衛嫣那裡看去,只淡淡一瞥,眼中一鋒銳利盯得衛嫣臉色青白,她轉身徐徐笑道:「坐了這麼久,想必皇祖母要累了,皇上,咱們還是請皇祖母早點歇息吧。」

  太皇太后確也已經精神不濟,夜天凌便率眾人再為太皇太后上壽,卿塵親自扶了太皇太后入內安歇。這時一個女官匆匆入內,在卿塵身前輕聲稟報了什麼,卿塵眉心一攏,還未及說話,殿前內侍已經高聲通報:「殷娘娘到!」

  夜天湛聞聲渾身一震,轉身便往殿外看去。

  金簷華柱下,殷皇后正快步走來,身後跟著若干女官內侍,倉惶小跑。她身著明紅鸞裙鳳衣,雲鬢高聳,釵鈿華美,妝容精緻,儀態高貴,眼底些許的憔悴並沒有影響她驕傲的身姿,端莊雍容,一如從前。

  原本已經要退出的眾人都停住了腳步,殷皇后到了殿中,先給太皇太后行禮:「母后大壽,我險些便不能來,如今晚了一步,還請母后不要怪罪。」

  太皇太后命她平身,殷皇后環視眾人,眼中光彩迫人。夜天湛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母后!」衛嫣等人也急忙隨他拜下。

  殷皇后低頭看向兒子,神情之中滿是愛恨交加。她握著夜天湛的手微微發抖,似是想說什麼,卻終究忍了下去,再一抬頭看到了朵霞,有些驚訝。夜天湛忙道:「母后,這是朵霞公主。」

  誰知殷皇后立刻眉眼一落,冷聲道:「生得這般妖媚,這些異族女人除了蠱惑男人禍國殃民之外做不出半點兒好事,你給我記住了,離這種狐媚子遠些!」

  眾皆聞言色變,誰都聽得出她這不光掃了朵霞的顏面,分明更是意有所指。夜天凌眸色陡深,隱見怒意,卻只礙著在太皇太后面前沒有發作。

  朵霞身為公主,在于闐國備受國王寵愛,入嫁天朝也被視為上賓,禮遇有加,何曾聽過這般話語,美目一挑,站起來便道:「娘娘,自古只要有耽迷美色誤國誤民的事,都將女子說成是紅顏禍水,卻不知本是那些男人自己昏庸無道。若是心志清明,誰能蠱惑得了他們?若原本便糊塗,即便沒有絕色當前也是一樣。我仰慕王爺志高才俊,情願隨他遠嫁中原,倒不認為他是那種區區美色便能迷惑的昏聵之人。」

  大家都沒想到朵霞如此大膽,竟然當面頂撞殷皇后。殷皇后更是出乎意料,頓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夜天湛迅速看了朵霞一眼,回頭即刻給殷皇后請罪:「母后,朵霞年輕不懂事,話說得有些過了,兒臣替她給母后陪不是。兒臣不是糊塗之人。還請母后放心。」

  殷皇后盯住他,「放心?你叫我怎麼放心?別說是你,便是你父皇一世英明,到最後不還是壞在那異族妖女手中!你又哪裡不糊塗了?」

  夜天湛焦慮萬分,他心中縱有千般打算,現在卻一分也不能對殷皇后說,只沉聲截斷她的話:「母后!」

  殷皇后甩開他的手,對太皇太后道:「母后,您也都看在眼裡,夜氏皇族從始帝往下,哪個不是困在這個『情』字裡?穆帝、天帝,還有眼前這些,無一例外的!我管不了,您也不管嗎?二十七年前那些事,紙裡包不住火,您心裡再清楚不過,現在這個皇上,到底是……」

  她話未說完,太皇太后厲聲喝道:「住口!」

  夜天凌眸中深暗處冷澹澹地泛出殺意。殷皇后下面的話沒說出來,別人不知,卿塵卻清楚是什麼,心谷遽沉。若再說下去,就算是她,也保不了殷皇后性命了。

  太皇太后扶著卿塵的手面對眾人,徐徐說道:「灝兒,帶著你的弟弟們跪安吧。所有人都退下,沒有我的吩咐,一律不准進殿。」

  看過眼前兒孫,太皇太后老邁的眼中隱透著與年齡不相稱的光澤,那是歷經歲月的睿智與通達,看盡人世的平靜與深沉。些許的病態都被這光澤掩蓋,此時的太皇太后似是換作了另外一個人。

  內侍宮娥首先依序退出,夜天湛不放心母親,遲疑不願舉步。十二走到他身邊,攀住他手臂:「七哥。」夜天湛對上那雙素來散漫率性的的眸子,那其中稍縱即逝的銳光如他臂上現在感覺著的力道,強迫他壓下心中翻騰不已的情緒。他回頭,殷皇后站在大殿中七彩燦爛的琉璃燈下向他投來一瞥,二十多年來他第一次感覺到母親原來離他這般遙遠,生他養他的人,竟最無法瞭解他。

  隨著腳步漸漸消失,大殿中只剩下太皇太后、殷皇后、夜天凌和卿塵四人,變得異常安靜。

  冷酒殘宴,絲毫不再有壽辰的喜慶,變得沉悶無比。卿塵重新攙扶著太皇太后坐下,殷皇后下頜微抬,面對著夜天凌,繼而轉頭對太皇太后道:「母后沒有想到那件事還會有人知道吧?當初蓮妃不慎動了胎氣早產,偏偏就在來延熙宮給母后問安的時候。母后一向不喜歡蓮妃,那時卻肯替她一力保證,天帝自然不會懷疑孩子究竟是誰的。如今想想,蓮妃素來來故作冷淡,原來是恐怕這個秘密被人查知。」

  太皇太后雙目半闔,略加思量,說道:「哦,你們是找到了當年那個御醫。」

  殷皇后道:「母后原來還記得那個御醫。」

  太皇太后微微點頭:「不錯,我雖然老了,這麼個人還是記得起來的。當初我一時心軟,便留了他活口,不想終究還是生出後患。也難為你們能想到此事,也還能找到這個人。」

  殷皇后道:「這便是天意,查了這些年,本以為不可能,卻到底還是找到了。」

  太皇太后道:「看來你們是早就有心了,不過現在你們知道了,又怎樣呢?」

  殷皇后道:「母后將這秘密隱藏了這麼多年,縱然是念在他是穆帝之子的份上護著他,卻不想想蓮妃那種狐媚子,誰知她當初懷的究竟是什麼人的孩子?」

  「砰」的一聲,夜天凌一掌擊上御案,他再好的涵養,聽到殷皇后當面如此侮辱母親,也不禁怒火中燒:「你說什麼!」

  卿塵心中一驚,太皇太后扭頭喝道:「凌兒!」

  夜天凌凡事肆無忌憚,卻唯獨對太皇太后尊敬有加,終於強忍下心中怒意。卿塵將手覆在他手上,他臉上冷意稍緩,但依舊駭人。

  殷皇后被夜天凌身上的狠厲嚇得退了一步,但隨即站定,毫不相讓地繼續說道:「他既然不是天帝的兒子,有何資格繼承大統?即便天帝曾有傳位詔書,也分明是被蒙騙所至!他篡位奪嫡,如今又將天帝幽禁在福明宮,生死不知,母后難道就袖手旁觀嗎?」

  太皇太后眸眼一抬,竟有種威嚴的氣勢從那目光中散出,「你既然來找我,想必還沒忘記天帝是怎麼登上這帝位的,當年若不是我保他登基,他又有什麼資格繼承大統?」

  殷皇后道:「正是母后那時英明決斷,才有這數十年的安定,如今天朝百年基業豈能毀在別人手中?還請母后做主!」

  太皇太后道:「你也能想到天朝的基業,那你可知我當時為何要保天帝登基?」

  殷皇后怔了片刻,答道:「母后自然是為國擇賢君而立。」

  太皇太后隱隱一笑,說道:「不錯,正是如此。當年穆帝駕崩,身後留有兩子,我不立他們,固然是因為他們年幼,卻更是因為他們做不了這個位置。那兩個孩子,衍昭生性衝動,愛感情用事,衍暄膽小懦弱,難當大任。若將這偌大的國家交給他們,如何叫人放心?國立幼主,在旁虎視眈眈的仕族必掌重權,我們孤兒寡母,豈不艱難?所以我設法迫使他們擁立天帝即位,便是如此,天帝登基之初也是步履維艱,苦心經營多年才有後來的局面。昔日我立天帝,現在我護著皇上,都不是因為我有什麼私心,只為這天朝的基業不能葬送在我這裡。皇上是我從小一手帶大的,我深知他必不會讓我失望。」

  殷皇后道:「母后這樣說,我倒要問了,難道湛兒就不如別人嗎?」

  太皇太后目光落在她臉上,意味深長地道:「湛兒很好,憑心而論,有些地方他甚至勝過皇上。但可惜的是,他偏偏有你這個母親。」

  殷皇后纖眉細挑,神色傲然不悅:「母后這話是什麼意思?」

  太皇太后不急不緩地道:「其實你也很好,這些年來我在旁看著你執掌後宮,從來沒出過半分差錯,這已經是很難得了。論手段,論精明,這後宮之中沒人比得上你,但唯獨有一點,你的野心太大,太自以為是。」

  殷皇后冷笑道:「是人便有野心,這皇宮裡誰是乾乾淨淨清高著的?若沒有野心,又哪來站在這裡的皇上?大家便都安穩了。」

  太皇太后道:「我知道你不服氣,我說湛兒壞在你手上,你不妨就看看你讓他娶得那個王妃,真是委屈了我的皇孫!我的話你眼下不明白沒關係,你也不需要明白了。那個秘密既然我守了快三十年,豈會讓你生出什麼是非?我便告訴你,只要我還活著一天,就誰也別想興風作浪!」說話間她眼底凌厲漸生,聲音略提:「來人!」

  常年隨侍太皇太后的兩個掌儀女官無聲地走入大殿,垂目立在近旁。太皇太后看住殷皇后:「我今天說過的話等你想通了,便也不會覺得委屈了。」她冷聲對掌儀女官說道:「送她回清泉宮,賜酒一杯,白綾三尺!」

  卿塵悚然驚住,就連夜天凌也未曾料到這般結果,一時詫異。

  殷皇后臉色一片雪白,這聽著熟稔的話她曾不知說過多少遍,如今落到自己耳中,方知是如此滋味。她死死盯著太皇太后,卻只見到太皇太后蒼白的眉梢淡掃著冷意,絕然無情,那平靜的目光迫過來,竟讓她止不住渾身發抖,連發間的釵環也顫得輕聲作響。她狠狠握著鳳服華帶的一角,冰滑的絲緞深涼刺骨,兩個女官面無表情地移步上前。

  「慢著!」卿塵出聲阻止,趨前跪在太皇太后面前:「皇祖母,殷娘娘罪不至死!」

  太皇太后嘴角泛起緩笑,是慈祥,也是堅決:「卿塵,心慈手軟,必留後患,我豈會在同一件事上錯兩次?你也好好看著,要執掌這後宮並不容易。有些人無罪,卻必死。」

  這道理卿塵不是不知,卻再求道:「皇祖母,事有可為不可為!」

  她苦苦堅持時,夜天凌上前將她挽起,立在那裡淡聲道:「皇祖母,請您開恩。」冰冰冷冷的話語,卻也是求情了。卿塵如釋重負地看向他,他平視前方,似不察覺,只是攬在她腰間的手臂越收越緊。

  太皇太后待夜天凌說了這話,含笑凝視他良久,而後唇邊轉出一聲鬆弛的微歎,揮手道:「帶她下去,從今日起不准踏出清泉宮一步,不准見任何人。」

  兩名掌儀女官俯首應命,殷皇后從瀕死的震駭中回轉過來,懼恨交替,神色青白慘惻。她一一看過眼前三人,猛地廣袖長揮,頭也不回地往殿外而去。

  太皇太后一直看著殷皇后驕傲的背影消失不見,身子一晃,扶住幾案,似乎所有的精神都已用盡,取而代之儘是疲憊。卿塵和夜天凌匆忙趕上前去,扶持在側,卿塵看了看太皇太后的情形,「皇祖母,我宣御醫奉藥進來。」

  太皇太后搖頭止住卿塵,看向夜天凌:「原來你都知道了。」

  夜天凌道:「不敢隱瞞皇祖母,孫兒確實已經知道了。」

  太皇太后一陣輕咳,微微喘息:「你可恨皇祖母?」

  夜天凌道:「皇祖母何出此言?」

  太皇太后微闔著眼,歇息半晌,又似是在回憶著什麼,「她今天說的有句話倒是對的,夜氏皇族這些男兒,幾乎個個都困在『情』字裡。當年穆帝因你的母親發兵西北,待你母親入宮後,更是將國事荒廢一旁,常常數月不朝,以至於權臣當道,內外混亂,民生困苦。我辛苦壓制那些閥門仕族,扶持天帝繼位,原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卻不想他竟也迷戀上你母親。我擔心他重蹈覆轍,與穆帝一般糊塗,曾想要賜死你母親,他就跪在這寢宮外面,求了我一天一夜。我本鐵了心不管他,可是第二天,蓮妃竟也來求我,那時候她已經有了你。」她抬手輕輕拍著夜天凌的手臂,長長歎息:「我的皇孫啊,叫我如何狠得下心來?我答應幫她保住孩子,隱瞞事情真相,但卻要她發誓絕不准迷惑天帝,哪怕連對他笑一笑也不行,亦要她從此就當這個孩子不是她的,交給我來撫養。二十七年,她也算是做到了,我也不曾食言。凌兒,你心裡的苦皇祖母知道,你若要恨皇祖母,皇祖母不怨你。」

  長久以來縈繞心頭的疑惑,在太皇太后的一席話中撥開雲霧,夜天凌此時眼前儘是母親的容顏,渺遠,淒清,掩在憂傷下的那雙眼睛曾經多少次暗暗留駐於他,他又曾經多少次報以冷漠與怨恨。

  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獨自轉身面對著空闊寂靜的大殿。二十七年前,他的母親就是在這裡發下誓言,用一生的笑容換取了他的平安。一股悲愴的情緒直衝上心頭,他非但沒有體諒母親,更加沒有保護好母親。孤星蔽日,這個荒謬的預言原來從他出生那一刻起便緊隨著他,莫不平啊,還真是不愧他天朝星相第一人的名號。他幾乎要笑出聲來,堪堪嘲弄自己的自負,事實真相,果然總是千瘡百孔。

  突然間,他耳邊響起卿塵淡定的話語:「皇祖母,皇上怎麼會恨您呢?若不是有您護著,我們哪裡能有今日,天朝又怎麼會有現在這番局面?我們讓皇祖母這樣操心,該請您不要怪罪我們才是。」

  夜天凌陡然醒覺,回身重重跪在太皇太后面前:「皇祖母……孫兒多謝皇祖母!」

  太皇太后不讓他再說,只是伸手握著他,滿目欣慰看向卿塵:「好啊,我沒看錯我的皇孫,也沒看錯你這丫頭,總算不枉我讓天帝把你指給了凌兒。丫頭,你當初跪在我這裡說不嫁的時候,心裡可害怕?」

  卿塵吃驚道:「皇祖母……」

  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沒有老眼昏花,你真以為一個孫仕,便能讓天帝做出那樣的決斷?」

  卿塵眉梢輕揚,匆匆瞥了夜天凌一眼,他亦望她,黑亮的眼中浮起淡淡的暖意,可與那時雨中凶狠的樣子判若兩人。她忍不住就暗中瞪他,他抱歉一笑,似也想起當時來。

  只見太皇太后瞇著眼睛端詳過來,卿塵低聲道:「什麼都瞞不過皇祖母。」

  太皇太后召殿外的女官取來印璽,擬下一道懿旨交道卿塵手中,「這是皇祖母能為你們做得最後一件事了,你們今天替她求情,這道懿旨用還是不用,也都在你們自己。」

  雖然以後夜天凌要處死殷皇后易如反掌,但若是太皇太后的懿旨則更為妥當。卿塵慢慢將詔書收好,鳳眸之中幽靜,儘是一片深思。

  慈悲與狠辣,仁義與殺伐,當生殺大權握於手中的時候,該與不該,做與不做,要如何去衡量?每當面臨著選擇,究竟又有多少人能認真思索,即便不為別人,只為自己心中清明,此生無愧、無悔?

  太皇太后將他倆人深深看著,歲月無情,在那眼中沉澱了歷盡風雨的波瀾。彈指一生,數十年已往,不覺就歷了四朝的更迭,直到了眼前這一刻才真正覺得鬆緩下來。想這一代代的綿延,多少男兒英豪,多少紅顏翩翩,誰人不為情苦?誰又不為情所困?只是若遇對了那個人,何處不是清歡?待哪日到了九泉之下,卻不知能否見著那些先她而去的人,她總算也是不負他們,可以放心去了。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2:03 PM

56、水隨天去秋無際

  壽筵之後,太皇太后重病不起,殷皇后因忤逆太皇太后被幽禁冷宮,無論何人一律不得入見,包括湛王。

  夜天凌與卿塵親自日夜侍奉太皇太后榻前,卻終究無力回天。深秋霜冷,延熙宮中一片菊花次第而開,素色如海的日子,太皇太后含笑而逝,走完了八十四歲的人生。

  帝都九城縞素,天下舉哀。昊帝停朝三日,親奉太皇太后靈柩入葬西陵,三日後復朝聽政,面無哀色,言談如常。

  群臣對此竊議不休,昊帝卻在復朝第一天便親自召見御史台三院御史,三日下來,連續革除、調換侍御史四人、監察御史七人。繼而發佈兩道敕令,一著天下九道布政使、三十六州巡使分批入帝都朝見,面陳政情。二令尚書省督辦戶部清查國庫,明清賬目,以備審核。

  這立刻令人想起聖武二十六年戶部的那次清查,多少人放回肚子裡的心被一把揪起,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煙波送爽齋,秋風穿廊過水涼意瑟瑟,夜天湛憑窗而立,眉宇緊鎖下清朗的臉龐始終籠著一層陰霾。他已在窗前站了許久,這時回身踱步,坐至案前,重新持筆疾書。

  柔韌的軟毫透著絲犀利的勁道,於雪絲般的帛簡之上一氣呵下,將至盡處,他卻突然停住,眼稍冷挑,揮袖擲筆於案。他盯著眼前的奏章,壓在上面的手緩緩收攏,猛地一握之下,通篇俊雅的字跡便盡毀於指間。他深深呼吸,壓下那心浮氣躁的感覺,這道手本還是不能上。

  殷皇后在冷宮的情況他自有辦法瞭解,皇上雖因太皇太后的病逝頗有遷怒,卿塵卻也盡力護得周全。視如我母,她不是空說此話,此時他若為殷皇后求情,恐怕還會適得其反。

  想到此處,夜天湛將那奏章鬆開,現在時機未到,即便為母親的處境憂心如焚,他深深告誡自己不能亂了陣腳。

  謀國之事,勝負不在一時分曉。一棵參天大樹,其下根基之深遠必然盛於表面的枝繁葉茂。用不了多久,天朝的命脈便會盡收於他掌中,雖然北疆戰後意外頻出,但卻分毫不曾動搖他的心志。他認定了的事,絕不會輕易放棄。

  他自懷中取出一支玉簪,輕輕握在手中。極簡單的簪子,樣式並不新奇,用料亦只是普通的白玉,只是不知經過了多少次的撫摸,玉色上潤有一種瑩透的光澤,便顯得格外雅致。

  想當初錢莊上的管事將這玉簪送來的時候,他忍不住便去了四面樓,只想看看那個令人琢磨不透的女子到底要做什麼。四面樓的清雅倒真是吸引了他,就如深紗垂幕後的那個人。隔簾聽琴,靜坐品茶,順手幫她打發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真像看著叛逃離家的孩子在外面玩鬧。就讓她隨性逍遙也罷,他本也不想拘束她,她讓他只是想呵護著,看她笑得自在,玩得開心。

  他暗自苦笑,即便事到如今,卻竟仍是這種感覺。他只懷疑是前世欠了她的,今生她是來討債,連本帶利,要拿盡最後一分一毫才肯罷休。

  人生若只如初見,初見那一瞬心花無涯的驚艷,卻錯落成點點滴滴的寂寞。

  沒有她,他不知孤獨為何物。遇上她,他在大千世界中,夢中,夢醒,孑然一身。

  她看得那樣清楚,他不只是夜天湛,而此時的她,也不再只是鳳卿塵。

  想得出神,他幾乎沒有聽到輕快入內的腳步聲,直到水榭前珠簾揚起,他手指一翻,不動聲色地將玉簪收入袖中,方才抬頭看去。朵霞明媚的臉龐已在眼前,她目光亮亮地端詳他,伸手問道:「藏什麼了?」

  夜天湛隨意擋住她探入袖中的手:「出去過?」

  朵霞繞過書案,隨便跪坐在他身邊,「在擊鞠場遇上漓王,原本說下午一起去崑崙苑狩獵,誰知道皇上傳他入宮,就沒去成。」

  夜天湛見她秀髮斜挽,緊身騎裝勾勒得勻稱高挑的身形窈窕動人,隨著她搖頭的動作耳邊一對玉鐺輕輕晃蕩,風情美艷,亮人眼目,他淡淡笑說:「崑崙苑往寶麓山裡深入,有不少好玩之處,以後再讓十二弟帶你去,斷不會讓你失望。」

  朵霞道:「讓他帶我去,你又怎麼不陪我?聽他說你也是擊鞠的高手,我可從來都沒見過。」

  夜天湛便道:「好,改日有時間我陪你去。」

  朵霞乜斜著看他:「敷衍了事,我不稀罕。你這麼大方讓漓王陪我,看來真沒把我當你的女人。」

  夜天湛溫朗的眸子一抬,對她微笑道:「我們在于闐國成親時便說得很明白了,你有你的目的,我也有我的目的。我幫你保住于闐,也給你完全的自由,只要你不胡鬧,我不會干涉你。」

  朵霞揚頭的動作略帶著高傲,「我也沒讓你失望,西域三十六國,如今不大都在你的手心裡了?」

  夜天湛道:「你比你的父王聰明,我在去西域之前,倒真沒想到于闐國會有這麼個美麗聰明的公主。」

  朵霞問道:「你在王宮晚宴上,就是這麼想的?」

  夜天湛道:「你邀我入宮賞玉的時候是怎麼想的,我在晚宴之上便是怎麼想的。」

  朵霞笑聲清脆,伸手環住他的脖頸,柔軟的語氣中卻有些挑釁的意味:「我想的卻未必和你一樣,那天在太皇太后壽筵上,我沒有說給你聽嗎?我可是仰慕王爺志高才俊,才情願隨他遠嫁中原的。」

  她身上龍涎香的味道混在秋日水榭淡爽的空氣中勾魂醉人,夜天湛迎著她美目之中野性而嫵媚的光亮,環手在她腰間一勒,兩人離得越發近,「朵霞,不要總是這樣考驗我的耐性,你會後悔的。」

  朵霞只盯著他眸心,他說著這樣危險的話,眸光卻清明如那一天秋水,溫文爾雅的笑是早就準備好的,他的喜怒哀樂都在那背後,隔著薄薄一層淡光依稀分明,卻就是看不到,摸不著。這樣的男人,她從來沒見過。那日他在群敵環伺中就是這麼一轉眸,神情朗朗地向她微笑,讓她想起萬里飛沙中一片碧色起伏的綠洲,不知中原的春風是否也如他的笑,她便在那時興起了大膽的念頭。

  「不管為什麼,我已經是你的妻子了,你卻為何連碰都不碰我,我不夠美嗎?還是你有別的女人比我更好?」

  夜天湛鬆開朵霞,一笑搖頭:「你是西域最美的公主,任何人問我,我都會這樣回答。我若想要女人,身邊多的是,國色天香任我挑揀,但讓我欣賞的女人卻少之又少,恰好你是一個。情愛之事在於你情我願,我欣賞的東西,不會去勉強。」

  朵霞反問道:「你怎知我又是勉強?若非心甘情願,難道我會嫁給你嗎?或者……」她不滿地盯住夜天湛:「你的意思是娶了我很勉強?」

  夜天湛仰首笑得瀟灑:「看來你還沒弄清楚,朵霞,你不過是沒有遇到過我這樣的人,感到好奇罷了。你嫁給我,總不會真是一場晚宴便一見鍾情吧!」

  朵霞被他說得一愣,隨即細起眼眸:「我現在只是好奇,你欣賞的另一個女子是誰?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讓你這種人也能如此死心塌地?」

  夜天湛眼底泛起一波別樣的深味,卻只笑問:「我是哪種人?」

  朵霞目光在他臉上逡巡探究,最後說道:「我說不出來。按你說的,我若是說得出來,便也就對你不感興趣了,現在便該回于闐去做我的公主。」

  夜天湛含笑點頭:「不錯,難得你這麼快便明白我的意思。」他往後靠在書案上,微微鬆散了一下筋骨,略作思索:「西域那邊你是早晚要回去的,只是等我讓你回去的時候,你就不只是于闐的公主了。」

  朵霞自然而然地靠在他身邊,片刻靜默後開口道:「你……」

  夜天湛輕撫她的肩頭,「放心,我答應你的事,自然會幫你一一做好。哦,有件事還沒告訴你,現在的于闐國,已經只有你一個人可以繼承王位了。」

  朵霞吃驚地撐起身子,「那我姐姐……」

  夜天湛抬手阻止她:「你只要知道她已經失去了這個資格便足夠。」

  朵霞就近看著他,只能見那讓她覺得深不可測的笑容,壓抑下心中情緒起伏,她轉而一笑:「那我便多謝你了。只是目前的形勢,你又要怎麼辦?你們的皇上恐怕也不會輕易允許我回西域去。」

  夜天湛微微合目,眉心間隱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蹙痕,聲音卻潤朗如舊:「你不必替我擔心,該回去的時候我自會有法子讓你回去,誰也攔不住。」

  卻冷不防聽到朵霞問:「天都最近的傳言都是真的嗎?」

  夜天湛雙眸一抬,神色微滯,但隨即一笑置之。朵霞立刻道:「果然是真的。」

  夜天湛苦笑:「美麗又聰明的女人看來還真不好應付。」

  朵霞似是想從他那異樣的笑容中讀出什麼,卻想起在于闐國他那番坦然的話語。眼前他清朗中深藏的憂鬱,淡笑中只讓人以為是錯覺。

  「當初在于闐你告訴我,除了這顆心,我要什麼你都可以幫我得到,原來你這顆心早給了人。不過既然是你喜歡的女人,她怎麼會成了別人的皇后?」

  夜天湛倒不敷衍她:「你這可真就問住我了。」

  朵霞道:「難道是她不喜歡你?」

  夜天湛扭頭看向窗外,遠處晶藍色的天空煙嵐淡渺,閒玉湖上,殘荷瀟瀟。一轉眼幾年過去了,時常仍覺得她站在這煙波送爽齋中笑語嫣然,這裡的每一件擺設都如從前,她曾經動過的東西,固執地擺放在原處。

  那一場秋雨,淅淅瀝瀝穿過了日昇月落的光陰,每一滴都是她的身影,清晰地落入心間,模糊成一片。

  他無可奈何地輕笑,回頭面對朵霞的疑問,淡淡道:「如果她曾喜歡我,那是將我當成了別人。待她知道了我是誰,卻又已經愛上別人了。」

  朵霞聽了皺眉,「世上這麼多人,又不是非這一個不可。換作是我,若是別人不喜歡我,我定不會對他念念不忘。」

  夜天湛不置可否地笑笑:「那你就比我想像的還要聰明。」不知今天怎麼會願意和朵霞談起這些。他原也不信誰就非要這一個人不可,但等到真的遇上了,才知道如果不是那個人,如果相知不能相守,原來一切便都可有可無。

  夜幕已淡落,卿塵緩步走出福明宮,孫仕送到殿外,彎腰,「恭送娘娘。」

  卿塵微微側首,在一溜青紗宮燈的光影下看向孫仕,突然發現他鬢角絲絲白髮格外醒目,才想起他也和天帝一般,竟都已是年過半百的人了。

  秋夜風過,給這人少聲稀的福明宮增添了幾分淒冷,讓人想起寢殿中風燭殘年的老人。

  自登基之日後,夜天凌不曾踏入過福明宮半步,天帝的病也從不傳召任何御醫入診,唯每隔三兩日,卿塵會親自來施針用藥。

  進了這福明宮,她只把自己當作是個大夫,不管那床榻上的人是誰。而她能做的,大概也只有這些。

  她無法消除夜天凌對天帝的芥蒂,夜天凌對天帝究竟是種什麼心情,恐怕連他自己也無法盡知。這個人,是他弒父奪母的叔父,又是教養護持他的父皇,讓他失去了太多的東西,同時也給了他更多。

  他將天帝幽禁在福明宮,廢黜奪權,卻又不允許任何人看到天帝的蒼老病態,一手維護著一個帝王最後的尊嚴。他將天帝當作仇人來恨,同時又以一種男人間的方式尊敬著他。

  生恩,養恩,孰輕孰重?站在這樣混沌的邊緣,橫看成嶺側成峰,誰又能說得清楚?

  卿塵回到寢宮,夜天凌今日一直在召見大臣,到現在也沒有空閒。秋深冬近,天色黑得便越來越早,碧瑤已來請過幾次晚膳,卿塵只命稍等。碧瑤也知道皇上每天晚膳一定在含光宮用,這已經成了宮中的慣例,只是不知今天為何這麼遲。

  再等了一個時辰還是不見聖駕,派去致遠殿的內侍回來,卻說皇上不知去了何處。卿塵隨意步出寢宮,在殿前站了會兒,便屏退眾人,獨自往延熙宮走去。果然不出她所料,夜天凌正一人坐在延熙宮後苑的高台上,正望著漸黑的天幕若有所思。

  卿塵步履輕輕,沿階而上,待到近前夜天凌才發覺。她在他面前蹲下來,微笑仰頭看他:「讓我找到了。」

  夜天凌也一笑:「找我做什麼?」

  卿塵道:「這麼晚了,領回去吃飯啊。」

  她含笑的眼睛清亮,如天邊一彎新月,那樣純淨的笑容,帶著溫暖。夜天凌搖頭失笑,拉她起來:「過會兒吧,不是很有胃口。」

  卿塵牽著他的手坐在旁邊,托著腮側身看他:「那我做給你吃,會不會有胃口?嗯……現在蟹子正肥,倒可以做那道蔥姜爆蟹,若是想清淡點兒,咱們吃麵好不好?不過就怕做出來你不喜歡吃。」

  夜天凌微微動容,低歎一聲,握了她的手:「我沒那麼挑剔,你想把尚膳司弄個人仰馬翻?」

  卿塵俏皮地眨眨眼睛,柔聲問他:「見了一天的人,是煩了吧?」

  夜天凌笑意微斂,淡淡道:「今日一天,我罷了五州巡使。」

  卿塵先前不知道這事,不免吃驚:「這才第一批十二州巡使入朝,怎麼就罷了一小半?」

  夜天凌低穩的語氣叫人聽著發冷:「鶴州巡使吳存,一入天都便攜黃金千兩拜訪衛府,朝中三品以上官員十有八九受其賄賂。江州巡使宋曾,昨夜在楚堰江包下十餘艘畫舫宴客,與人爭搶歌女,大打出手。吳州張永巡使,連自己州內管轄幾郡都不清楚,還要我告訴他。這江左七州出來的官吏真是叫人長見識了。」

  卿塵聽得皺眉,略一思量,卻緩聲勸道:「話雖如此,但連續罷黜官員,是不是有些操之過急?朝中難免會惶恐不安。」

  夜天凌道:「殺雞儆猴,正是要讓他們都知道我要的是什麼樣的官吏。借這次清查國庫提調罷免一批官員,一朝天子一朝臣,原本便也是這個道理。」

  卿塵道:「清查國庫牽連甚廣,眼前還沒有完全穩下局面,只怕給人以可乘之機。」

  夜天凌想起今日戶部的奏報,眼中透出一抹極深的鋒銳,沉聲道:「你可知道,如今太倉儲銀僅餘四百萬兩?聖武一朝,四境始終征戰不斷,原本便極耗國力,哪裡再經得起這些人負國營私,中飽私囊?國庫尚且如此,各州也一塌糊塗,江左七州號稱富庶天堂,卻只富在吳存、張永這些官吏身上,於國於民,沒有半點兒收益。四百萬兩儲銀,每月光是天都官員的俸祿便要三十萬,拿什麼去安撫邊疆?若哪一州再遭逢天災,又拿什麼應急?斯惟雲治水的想法你也看過,今年雨水適中,各處江流平穩,正是應該著手實施,卻就因此一拖再拖。清查一事刻不容緩,勢必行之。」

  卿塵靜靜看向他。天帝在位這二十七年,平定邊境,廢黜諸侯,將穆帝時的混亂不堪整治到今天已屬不易,只是終究沒有壓過仕族勢力。閥門腐朽,仕族專權,國庫空虛,稅收短缺,帝都中只見紙醉金迷,卻誰管黎庶蒼生苦於兵禍,傷於賦役?閥門貴族高高在上,便是連皇族都難遏其勢。九州之中,百廢待興,四海之下,萬民待哺,他一手托起這天下,背後是多少艱難?

  夜色深遠,天星清冷,在他分明的側臉投下堅毅與峻冷,卻牽動卿塵心中柔情似水。她自然不是反對他清查國庫:「這一仗要打,就只能贏,不能輸。要贏得漂亮,就必得有深知下情,手段得力之人才行。」

  夜天凌其實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難,就是難在這個人上。」

  卿塵有一會兒沒說話,靜靜看著漸黑的天幕,稍後方道:「有一個人。」

  夜天凌頓了頓,不必問她說的是誰,只是道:「那就更難了。」

  卿塵道:「但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天下的財政,也只有他鎮得住那些閥門貴族。」

  夜天凌道:「正因他比誰都清楚,所以可能會是最大的阻礙。」

  卿塵沒有反駁他,微抿著唇,將下巴抵在膝頭,心中無端泛起遺憾。

  那年秋高氣爽,煙波送爽齋中清風拂面,她曾聽那人暢言心志,深談政見。揚眉拔劍的男兒豪氣,白衣當風的清貴風華,有種奇異的震撼人心的力量,深深讓她佩服。早在那時,他便看清了天朝的危機,高瞻遠矚,立志圖新。他籠絡仕族閥門,同他們虛與委蛇,何嘗又不是知己知彼的探求?唯有知之,方能勝之。

  富國強民,盛世中興,這都是不謀而合的見地啊,他會成為最大的阻礙嗎?如果要親手摧毀這些,不知他心裡又將是什麼滋味。

  權力這柄雙刃劍,總是會先行索取,能得到什麼,卻往往未知。

  卿塵收拾心情,抬眸說道:「四哥,太可惜了啊!」

  夜天凌看向她:「清兒,你實話告訴我,之前常和我說的一些建議究竟有多少是你自己的看法,有多少是他的?」

  卿塵笑笑:「你看出來了。」

  夜天凌淡淡一笑:「我瞭解你,而且,也不比你少瞭解他。」

  卿塵想了想:「他以前和我聊過太多自己的想法,其實我都有些分不清了,很多你也贊成,對嗎?」

  夜天凌道:「治國經邦,他確實有許多獨到的見解。此事若他也肯做,就有了十足的把握。」

  卿塵道:「皇祖母曾囑咐過,你們不光是對手,還是兄弟。」

  太皇太后的臨終遺言,夜天凌自不會忘記,說道:「我還答應過皇祖母,絕不辜負這份江山基業。待為皇祖母建成昭寧寺,以後每做成一件大事,我便要在寺中修一座佛塔,皇祖母知道了,定然欣慰。」說著他將手枕在腦後,仰身躺倒在高台玉階之上,深深望著那廣袤的星空。

  卿塵亦如他一般躺下,靜靜仰首。一道寬闊的銀河絢爛如織,清晰地劃過蒼穹,天階如水,繁星似海。躺在這樣的高台之上,人的心靈隨著深邃的夜空無限延伸,彷彿遨遊乾坤,探過宇宙間遙不可知的神秘,而生命在這一刻就與無邊無垠的星空融為了一體,永無止境,寧靜中充滿了生機。

  兩人似乎都陶醉在這樣的感覺裡,誰也不願說話打破此刻的寂靜。四周只聞啾啾蟲草的低唱,微風撫過面頰,所有的煩惱與喧囂都如雲煙,湮沒在清明的心間,不再有半分痕跡,反而更使得血脈間充斥了鬥志昂揚的力量,夜天凌忍不住緩緩握起了雙拳。

  羅裳流瀉身畔,青絲如雲,卿塵伸出手,星光縈繞指間,一切都像觸手可及。她輕聲道:「四哥,皇祖母一定在天上看著我們呢,還有母后、十一,或許,也還有我的父親和母親。我常常很想念他們,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只因為有了他們,我才是現在的我。」

  夜天凌側頭看她,突然想起什麼,拉她坐起來,將一樣東西遞到她面前。

  繁星之下,一串晶石托在他的掌心,點點瑩光通透,泛出淡金色純淨如陽光的色澤,竟是那串鈦晶串珠,夜氏皇族專屬皇后的珍寶。卿塵驚喜地接過來,心裡竟難抑一陣激動,並非因為寶飾貴重,這已是第八道玲瓏水晶了。

  那點輕微的喜悅沒有逃過夜天凌的眼睛。這麼多年,她從來沒有忘記收集這些串珠,這個念頭突兀地出現,竟在心底深處化成一縷失落,幾乎就要讓他後悔把串珠給了卿塵。

  這時卿塵抬頭一笑,對他舉起右手,手腕上鬆鬆掛著那串黑曜石:「四哥,其實我還是喜歡這串黑曜石。」

  夜天凌道:「為什麼?」

  卿塵抱膝而坐,遙望星空,輕聲道:「每一串晶石都有著主人的記憶,這上面有你的氣息,戴著它,感覺就像是你時時都在我身邊。」

  夜天凌心底微微一動,卿塵突然滿是期盼地看著他,問他:「四哥,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我可以回到原來的世界,你會願意和我一起嗎?」

  夜天凌笑笑,回答她:「好。」

  卿塵欣喜問道:「真的?」

  夜天凌道:「真的。」

  卿塵撲在他懷中,笑得像個孩子般開心。夜天凌峻冷的眼中似也感染了她的喜悅,一片清亮與柔和。他擁著她,淡聲道:「不管你想去哪裡,我都陪你。」

  卿塵眉眼一彎,調皮地湊到他耳邊,悄聲說道:「現在我們去尚膳司弄吃的好不好?不讓他們知道。」

  夜天凌垂眸看了看她,眉梢一挑,「那走吧。」

  卿塵雀躍地跳起來,拉著他的手便往高台下跑去。

  一個時辰後,尚膳司總管內侍於同跪在含光宮外磕頭請罪。夜天凌手頭還有政事沒處理完,沒空搭理他,帶著尚未轉過彎來的晏奚先回了致遠殿。

  卿塵聽碧瑤說於同在外面急得滿頭大汗,攏著件雲色單衣施施然步出寢宮,站在於同面前想了會兒,丟出句話,「尚膳司居然藏了那麼好的醬,御膳中從來都沒見過,於同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於同惶恐至極,都不清楚自己回了什麼話。現在尚膳司小廚房裡一片狼藉,幾個當值的內侍剛剛醒過來,還一頭霧水,不知究竟怎麼回事兒。卿塵打發了於同,心想是玩得有點兒過了,弄亂了尚膳司,敲暈了幾個人便罷,還差點兒驚動了御林禁衛,這若是讓那些御史知道了還了得?

  不過……今晚的面倒真是不錯啊,尚膳司特製的金絲龍鬚面,配上那不知是什麼做成的醬,鮮美得很,兩人可是搶著吃的。夜天凌居然下手煮麵,她唇角怎也抑不住地就要揚起來。

  碧瑤帶著幾個侍女將鸞榻周圍的紫煙綃金帳一一放下,竹節鳳頂爐裡燃起擷雲香,裊裊淡淡,四處透著寧靜。隔著珠簾輕晃,只見卿塵自顧低頭微笑,燈影明淡,她笑裡漾著蜜樣的清甜,溫柔透骨,只叫人看得挪不開眼睛,不由得便也跟著她笑起來。轉眼想想心裡又發虛,上前跪坐在榻旁,「娘娘,這若讓白夫人知道,又少不了一通說法。」

  卿塵眼波輕轉,又是一笑。白夫人現在受封代國夫人,外面雖賜了府宅,但特許入住宮城,以便協助皇后管理後宮。

  上次發生濟王自皇宗司逃脫之事,皇宮兩城更換了大批宮人,皇宗司、掖庭司、內侍省等要處也先後調換人選。凌王府總管太監吳未擢升內侍省監,代替了原來的孫仕,而內廷則以白夫人為最高女官,分別隨侍帝后,執掌兩宮內政。

  卿塵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對碧瑤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不准告訴白夫人。」

  碧瑤擰著眉道:「哪裡還用我去說,明天啊,等著聽嘮叨吧。」

  卿塵道:「那明天咱們想法子躲了白夫人。」她和碧瑤相識這些年,也曾患難扶持,情意不比平常侍女,碧瑤對她也少些拘束,歎氣道:「宮裡備了一桌子的御膳等著,偏自己去弄麵吃,難道還做出別樣滋味來了?」

  卿塵斜倚著鳳榻,想著那熱騰騰的香氣,還有夜天凌手忙腳亂的樣子,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美味佳餚還真是沒有比這滋味更好的。」

  碧瑤按她指的將案上幾卷書取過來,「那若是不留神燙著了怎麼辦?可不能再有下次了。」

  卿塵撐住額角:「哪裡就有那麼嬌貴?真不得了,你快要和白夫人一樣嘮叨了。」

  碧瑤道:「好好,我不說了,都留著讓白夫人說去。」

  卿塵隨手翻開書卷,笑而不語。碧瑤知道她臨睡前習慣靜著看會兒書,便不再擾她,將琉璃燈中的光焰挑亮幾分,正準備退下,便聽外面白夫人求見。

  碧瑤和卿塵都覺得意外,尚膳司這點兒事怎至於讓白夫人這麼晚過來?但白夫人進來後根本無暇提尚膳司,匆匆說道:「娘娘,清泉宮殷皇后薨了!」

  卿塵手一散,握著的書卷就落在了身前:「什麼?」

  白夫人道:「清泉宮來人報說,亥時三刻,皇上鴆酒賜死了殷娘娘。」

  卿塵被這消息驚住,自鳳榻上起身。碧瑤忙上前來扶,卻見她立在那裡凝神想了會兒,忽然鳳眸一瞇:「白夫人,馬上封鎖清泉宮,拘禁所有宮人,逐個嚴審盤查,這絕不可能是皇上的旨意。」

  白夫人立刻去辦,碧瑤侍奉卿塵略做梳妝,亦起駕清泉宮。

  殷皇后身在宮中乃是湛王最大的顧忌,在這個節骨眼上,賜死她除了引發與湛王及仕族閥門間的矛盾外毫無益處。何況即便真要賜死,放著太皇太后的遺詔不用,特地去下一道聖旨,這分明就是要激怒湛王。不必去問,卿塵也知道夜天凌不會做這樣不明智的決定。

  當務之急是查清事情真像,那矯詔傳旨的內侍雖已自盡身亡,但掌儀女官很快審出幾個可疑的宮女。殷皇后平日貼身的之人都不得自由,反倒是不招人眼目的宮女身上出了問題,卿塵緩步自那幾個宮女面前走過,目光一掃,便注意到有個宮女很快垂下了眼簾,手指握著裙襟,微微發抖。

  她在那宮女面前站住,那宮女猛地見一雙飛鳳綴珠繡鞋停在眼前,竟駭得後退了一步。卿塵抬頭示意:「帶她進來。」說罷轉身入殿。

  掌儀女官將這名宮女隨後帶來,卿塵落座殿中,那宮女站在面前,惶惶不安。

  卿塵將銀絲披帛輕輕一拂,問道:「你叫采兒?」

  采兒答道:「回娘娘,是。」

  卿塵再問:「昨夜有人見你在偏苑燒燬什麼東西,可有此事?」

  采兒顫聲道:「娘娘,奴婢昨晚一直在自己房中,從來沒有出去燒什麼東西,定是他們看錯了,奴婢冤枉!」

  卿塵淡淡道:「你不必害怕,我問你三個問題,你只要據實回答,我不會為難你。」

  采兒壯著膽子道:「娘娘問話,奴婢怎敢有所欺瞞?但是奴婢即便說實話,只怕娘娘不信。」

  卿塵唇角淺笑微冷:「是真話假話,我自然分辨得出,你只要回答便是。若不肯說實話也沒關係,自有掖庭司掌刑宮正幫我去問,你可聽明白了?」

  聽到掖庭司的字樣,采兒身子微微一顫,應道:「是。」

  卿塵看住她,和顏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采兒不想這問題竟是這個,答道:「奴婢今年十九歲。」

  「嗯,」卿塵頷首道,「進宮幾年了?」

  這已經是第二個問題,采兒急忙再答:「奴婢十歲進宮,已經九年了。」

  誰知話音方落,便聽卿塵緊接著發問:「你在苑中燒的東西是誰交給你的?」

  采兒張嘴便道:「是……啊……奴婢沒有燒東西。」

  卿塵鳳目一凜,清聲叱道:「來人,帶去掖庭司!」

  兩名掌儀女官上前,采兒驚叫一聲,掙扎道:「娘娘!娘娘!奴婢說的是實話,奴婢冤枉!」

  卿塵冷冷道:「我若冤枉了你,你今日將在掖庭司受的苦刑,日後便百倍報應在我身上。我再問你一次,你燒的東西是誰交給你的?實話說來。」

  采兒撲跪在地上,渾身打戰:「娘娘開恩,奴婢不敢再欺瞞娘娘,請娘娘開恩。」

  卿塵制止了兩個女官,垂眸靜靜看著采兒,不發一言。采兒只覺得落在身前的目光冷冽逼人,不知皇后要如何處置自己,只是磕頭求饒。過了片刻,才聽到卿塵徐徐開口,「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你說吧。」

  采兒拿手緊緊摳著地上的錦毯,說道:「那些東西是殷娘娘身邊的女官交給奴婢,讓奴婢帶出宮去給湛王的。清泉宮被封禁,奴婢出不去,又不敢把東西留在身邊,只好趁夜燒了。」

  卿塵逼問道:「是什麼東西?」

  「是……是殷娘娘要湛王起兵謀反的遺書!」

  卿塵霍然震驚,站起來步下坐榻,抬手遣退身邊諸人,大殿中只剩她和采兒。

  半個時辰後,掖庭司奉懿旨將殷皇后隨身四名女官帶走。待到天色放亮,白夫人獨自帶著三份供詞入內稟報:「娘娘,除了一名女官堅持不肯吐露實情,咬舌自盡外,其他三名女官都已如實招供,這是她們親筆寫下的供詞。」

  卿塵手持三份供詞,翻看下去,臉色越來越冷,心中驚怒非常。

  看完之後,她輕闔雙目平靜心氣,將幾份口供收入袖中,淡聲吩咐:「告訴掖庭司,所有知情之人一個不留。」
作者: 天水冰    時間: 2009-5-5 02:04 PM

57、出版相關問題(非正文,從缺)

58、傷心一樹梅花影


  深秋幾場雨後,天氣漸寒。帝都中接連兩次大殯過後,上九坊中處處肅靜清冷,冬日似乎已然悄然降臨。

  衛宗平進了煙波送爽齋,殷監正、鞏思呈和戶部尚書齊商早已在這兒。室內正中放著只金銅狻猊火盆,夜天湛正靠在書案前和齊商說話,見到他後略點點頭。寒暄過後,齊商繼續對夜天湛道:「這次挑的多是五品以下的官吏,不光在戶部,工部、司農寺、少府寺的人都有,全是些熟知賬目、精於核算的人。」

  衛宗平已與殷監正低語幾句,知道是在說新近設立的正考司,從懷中取出一道敕令,遞上前去:「王爺,這是中書省剛剛出來的敕令,從今往後,中樞及各州郡一應錢糧奏銷事務,全部由正考司清厘出入之數,核實後方可銷兌。而且在年前,自三省以下所有部司需將明年的花銷列出預算,統一奏報正考司,正考司核對後將預算轉發戶部。自明年始,戶部據此預算奏銷各部花費,不得再行先銷後報。」

  他說話間夜天湛已大概看過那道敕令,轉手遞給殷監正,沒有立刻表態。殷監正看完後交給身邊兩人,說道:「這是衝著戶部來了。」

  齊商一邊看,一邊點頭:「如此一來,戶部是多了不少麻煩。」

  齊商說完這話,一直閉目沉思的夜天湛突然說了兩個字:「高明。」

  衛宗平問道:「王爺是指這道敕令?」

  夜天湛睜開眼睛,握手壓在嘴邊輕咳了幾聲,方道:「不錯,這道敕令根本不是針對戶部,裡面走得極深啊。」

  這時鞏思呈才看完了敕令,歎了口氣:「王爺已經看出來了,若只是針對戶部,哪用得著這麼周詳的法子?」

  齊商道:「不是戶部?」

  夜天湛淡淡道:「收了奏銷之權,你戶部不過是少了那些部費,那些送不上部費的,難道不比你還著急?」

  殷監正神色一凜:「王爺是說,他接下來當真要動虧空了?」

  夜天湛微微冷笑,道:「他不止要動戶部的虧空,還是想從中樞到地方徹底清查。三十六州巡使他都已經摸了個清楚,若我所料不差,前些時候擢升入察院的那些監察御史很快便會入駐各州,今年這個年,各州郡都別想安穩過了。」

  在座的三人都是一驚,衛宗平習慣性地捋著花白的鬍鬚,說道:「這若真查起來,可是舉國牽連的大事,咱們總得有個對策。」

  夜天湛眉宇間掠過一絲陰沉:「不必,讓他查好了。」

  衛宗平微愣,待要問,只見夜天湛目視前方,一雙微挑的丹鳳眼微微銳著抹清光,看上去竟叫人心中一寒,話到了嘴邊便又打住。

  自從殷皇后薨逝之後,湛王便稱病不朝,宮中派來的御醫皆連面都見不到便被打發回去,整整兩個月安靜得異乎尋常,幾乎讓他懷疑先前的那步棋已經成了廢棋。奪嫡對峙,衛家因湛王態度的突然轉變,在朝中頻頻失利,聲勢大不如從前,再這麼下去,可就越發艱難了。

  衛宗平抬了抬眼,殷監正已將他的疑問說了出來:「讓他查,戶部這裡有這麼一道把著,誰也再做不進手腳,必然要動到不少人。這些人都是多少年的根基,我們不保,誰還能保?

  鞏思呈亦道:「若是朝堂因此生亂,正是籠絡人心的好機會,白白放過了可惜。就算王爺不想保,此時也不能不保。」

  夜天湛明顯地眉心一緊,壓抑著已衝到唇邊的咳嗽,停了停,方說道:「不用保,往下知會一聲就行,若憑幾個新提調的御史就能查出什麼,這些官也不叫官了。」

  殷監正道:「話雖如此,但稽查奏銷這一招實在是厲害,開了這個頭,往後定是越來越棘手。」

  夜天湛卻撇開此事,問道:「年賦有結果了嗎?」

  齊商道:「九道轉運使已經在回天都的路上,想必再過幾日陸續就到天都。」

  夜天湛道:「多少?」

  「九百三十萬。」

  夜天湛聽了這個數字,唇角冷冷一挑,「很好,讓各處該上折子的上吧,這個年既然不想過了,那大家就都別過了。明年的預算,想法子讓各部往高了報,我倒要看看他們怎麼辦。」

  齊商答應著,忽然見衛宗平遞了個眼神過來,便又說道:「王爺,這九百三十萬里面,只鶴州、江州和吳州三處就佔了四百多萬。」

  「哦。」夜天湛應了一聲,衛宗平接著道,「這三州是新調任了巡使,我們插不上手。」

  夜天湛往他那處看過去,那眼光似不經意,卻盯得人透心。鶴州吳存,江州宋曾,這兩個先前被罷免的巡使都是衛府門生,他豈會不知,緩緩道:「罷掉幾個也好,免得官當得久了鬼迷心竅。後面若再有這樣的事,誰也保不了他們,讓他們都好好想想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

  這番話說得頗重,幾人都不敢接口,唯有衛宗平乾咳了聲,道:「王爺說得是。」

  夜天湛語氣不急不徐:「我也不是專說誰,只是凡事都有個度,由著他們亂來,早晚惹出大亂子,衛相別多心。」

  衛宗平道:「還是王爺想得遠啊,也是該給他們點兒警醒了。只是孩子自己打,打輕打重都無妨,若放在人家手裡,就不好說了。」

  話一落,殷監正等都暗地裡稱是,不愧是和鳳衍鬥了一輩子的老臣,這話說在點子上,外軟裡硬,明明白白。屋裡沒人再接口,都等著夜天湛是什麼態度,誰知他只一頷首,「知道了。」

  又是這三個字,近來不管說什麼事,最後都是這不輕不重的三個字。一句知道了,後面接下來便只有乾綱獨斷的堅決,倒叫他們這些臣子謀士形同虛設一般。隔著那似曾常有的笑,衛宗平只覺湛王週身都籠著股漠然,這感覺往常也不是沒有,只是近來格外分明,咫尺間拒人於千里之外,竟讓他莫名地想起朝堂上那個人來。四周炭火溫暖,衛宗平想到此處卻打了個寒顫。

  夜天湛端起茶盞,淺啜半口,隨即皺眉放下。他抬手壓上額角,往身後的軟墊上靠去,過會兒直起身來,俊眉微挑,抽紙潤筆寫了幾封信。其中一封寫得簡單,只幾句話便交給鞏思呈:「煩先生照這個斟酌措辭,附上我的印信密發各州。」鞏思呈接了信,看過後即刻便在旁潤色,一氣呵成後謄寫幾份,加了印信,再看另外兩封,一封是給于闐國王,一封卻是給國子監祭酒靳觀。

  夜天湛將兩封親筆信封好,站起來道:「秦越,去請……」他話說到一半,猛然頓住,臉色霎時變得慘白,那兩封信「啪」地便從手中掉落。

  鞏思呈見他臉色不對,叫道:「王爺……」夜天湛扶住案頭,死死握著那虎雕紋飾,僵了片刻,忽然間噴出一口鮮血,身子便往前栽去。

  這變故將在座的幾人驚得懵住,齊商離得最近,幾乎是撲上前去撐住他,他只低聲說了句「別慌」,就此不省人事。

  好在衛宗平等久居高位,都是處變不亂的穩重人,只是把聞聲趕進來的秦越嚇得面無人色。眾人先將夜天湛扶到軟榻上,命人急傳御醫入府。

  湛王府中頓時慌亂起來,今天衛嫣和朵霞公主都不在府中,靳慧聞訊帶著侍女匆匆趕來煙波送爽齋,只見裡外侍女內侍慌成一團,站下皺眉道:「怎麼亂成這樣,都沒規矩了?」

  她掌管湛王府多年,素來受人尊重,雖說現在府中凡事都由衛嫣做主,但她一開口,仍沒人敢怠慢。大家都定了神,一個侍女說道:「王妃,王爺他……」話一出口,忽然打住,當場就變了臉色。她是叫慣了靳慧做王妃,脫口喊了出來,接著想起去年曾有幾個侍女因此被衛嫣下令毒打之後逐出去府去,駭得說不出話來。

  靳慧豈不知這緣由,但也不怪她。衛嫣那番狠辣手段王府上下多是既怕且恨,不過人人也都看得明白,雖說衛嫣處處咄咄逼人地壓著靳慧,但在王爺那裡卻沒有半點兒偏心的意思,尤其還有小世子在,往後究竟怎樣,誰也說不準。這兩年下來,衛嫣剛入嫁時那股說一不二的勢頭日漸衰落,如今又有了朵霞公主兩妃並尊,她更是威風不復往日。

  靳慧此時卻哪有心情去想這些,只吩咐道:「秦越帶人在外面伺候著,既知道王爺病了,都安靜點兒。還有,哪個要是敢亂傳話,定不輕饒!」說罷急忙入內去看情形,不過片刻御醫也趕到了。

  殷監正等見來的竟是老御醫令宋德方,不免意外,但也都顧不上細想,忙請到榻前診脈。宋德方細細診了半晌,放下手沉思,過會兒問道:「王爺前些時候可是受過傷?」

  他問這話時看的是靳慧,靳慧卻迷茫,從不知道有這事,衛宗平、殷監正等也都是毫不知情的神態。卻是鞏思呈沉吟了一下,說道:「是,當初在百丈原,王爺為及時增援雁涼,曾親自領兵阻擊西突厥大軍,受過傷。」

  百丈原之戰眾人多少也都知情,但沒人料想還有這番驚險。靳慧手指在絹帕間絞得發白,聲音微顫:「鞏先生,這麼大的事,怎麼從來都沒聽人提過?」

  她平素性情溫婉,極少嚴辭待人,眼下卻很有責問的意思。鞏思呈知道她是關心則亂,也不介懷,只是道:「夫人,那時王爺下了嚴令,一概不准將此事洩露出去,何況傷得不重,所以也就幾個人知道而已。」

  靳慧眼中已隱見淚光,只是在人前強忍著,「不管傷得重不重,也得說一聲啊,這算怎麼回事兒?」

  鞏思呈張了張嘴,所想的話終究沒有說出來。當時的情況,因澈王的事和凌王鬧成僵局,王爺心裡也是壓著股傲氣吧。鞏思呈不由自主地歎息,百丈原那一戰,或者是他此生大錯特錯的決定。不!他立刻又推翻了這個想法,若是真做到絕了,哪裡還有現在的昊帝?半途而廢,終究導致了今天這局面,他也深知湛王雖待他一如從前,那件事卻已是主從間無非逾越的鴻溝。不過也沒什麼可顧慮的了,身為謀士,原本就是這麼個境地,君主可以仁慈,謀士心裡面總得是滿腹的陰謀計謀,若事敗,固然身喪名裂,即便事成,也無非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下場,古來如此,又豈止今時?

  定一定神,他問宋德方:「宋御醫,王爺這病難道和那時的傷有關?」

  宋德方道:「王爺受傷後非但沒有及時調養,反而操勞過度,病根就是那時候種下的。王爺是習武之人,向來身子康健,定是沒把這傷放在心上,其實傷勢只是壓了下去,並未痊癒啊。」

  鞏思呈歎道:「戰事在前,將士們都是枕戈待旦,王爺又豈能安心歇息?白日親臨戰場,晚上帳中議事,深夜有軍情那是常事。北疆戰後,接著出使西域,那三十六國哪一處又容易應對?這西北兩面,不說讓人心力交瘁,也是殫精竭慮了。」

  宋德方蹙眉道:「所以王爺的病,已非一日兩日,只是仗著年輕硬撐著罷了。病根已種,本源已虧,王爺近日又悲痛太甚,思慮過度。哀思而損五臟,郁氣積於內,便是再好的身子也支撐不住。時值冬日天寒,這是時症引發了舊疾,不可謂不兇猛。」

  話說道這裡,靳慧臉上已然血色褪盡,殷監正趕著問了一句:「照這話說,王爺的病豈非……極重?」

  宋德方道:「說極重倒還不至於,但也不輕,萬萬馬虎不得,一旦調養不當,便麻煩了。」

  這片刻的功夫,靳慧似是鎮定下來,說道:「無論怎樣,請宋御醫先開方子入藥,如何調養再詳細告知。」

  宋德方道:「方子倒簡單,關鍵不在藥上。王爺必須安心靜養,若再勞思傷神,便是有靈丹妙藥也無效。」

  衛宗平他們相對目語,神情中都帶了絲複雜,眼下這情形,如何能靜養得下來?反而靳慧秀眉淡蹙,思索了片刻,說道:「我知道了。」

  宋德方便列了藥方,交待下細節。靳慧送走宋德方,命秦越帶人在榻前照看,將衛宗平等人請去外室。肅清了左右侍從,她斂襟對眼前幾人行了一個極鄭重的鞠禮,幾人驚詫,「夫人這是何故?」

  靳慧正容面對這些重臣謀士,秀婉的眼中十分平靜,柔聲道:「宋御醫的話幾位大人和鞏先生也都聽到了,王爺的病來得兇猛,看來必得靜養些時日才行。我想請幾位大人和鞏先生答應我,從今日起不管有什麼事都暫且壓一壓,讓王爺好好歇息幾日,待身子好些,再行商議。」

  這時候沒有宋德方在,幾人說話也都少了些顧忌,殷監正道:「話確實如此,只是恐怕王爺靜不下心來養病啊!」

  靳慧道:「要說一點兒心事都不想,自然不可能,但外面的雜事少聽少想,便也就是靜養了。」

  衛宗平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撫著鬍鬚,居高臨下地看著靳慧道:「夫人想必不瞭解,這些雜事哪一件都非同小可,卻不是說放下便能放下這麼簡單。何況有些即便是王爺想放,卻未必能放。」

  靳慧微微笑道:「有幾位大人和鞏先生在,這些一定還是應付得來的,未必事事都要王爺親自處理。」

  這話聽在鞏思呈等人耳中便也罷了,衛宗平卻覺得格外不中聽。他重重咳了一聲,說道:「究竟怎麼辦,還是等王爺醒了再說,至少府中也要聽聽王妃的安排。」

  靳慧也察覺那話讓衛宗平不悅,便淡然一笑,輕聲道:「衛相說得是,這等大事自然是該由王妃做主。」

  殷監正看了衛宗平一眼,說道:「無論如何,若王爺的身子有個差池,便什麼都是空話。即便是王爺自己放不下朝事,我們也必得想法子讓他靜心調養,一會兒我們得多勸著王爺才是。」這時秦越自裡面小跑出來,「王爺醒了!」

  待他們進去,夜天湛已經起身半坐在榻上,正揮手命侍女退下。靳慧急忙上前扶住他,他見了她有些意外,隨即面露溫和,靠在她放來背後的軟墊上,便說道:「方纔那兩封信立刻送出去,靳觀來了讓他來見我。」

  秦越在旁答應了趕去辦,事關政務,靳慧不好說話,便往殷監正那裡看去。殷監正道:「王爺近來憂勞過度,這些事還是暫且放一放,待……」

  夜天湛抬手打斷他:「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該交待的事交待給你們,十日之內除非有重大變故,否則不必來見我。」大家原本擔心勸不住他安心休息,不料他如此乾脆。鞏思呈和殷監正相顧點頭,是這個狀態了,他這是真清楚,連半分意氣都沒有。

  夜天湛微緊著眉想了想,目光落在齊商身上:「我的信到了西域,過些日子,戶部必然會倍受壓力,你心裡要有個準備。」

  他話說得極慢,卻有種沉穩而慎重的力度在裡面,齊商低頭應道:「是,臣記下了,些許壓力戶部還是抗得住的。」

  夜天湛再道:「衛相,這幾天若議到春闈都試,不要沾手,便是讓你主考也要推掉,最好便推給鳳衍。」

  衛宗平等人都覺詫異,「殿下這是為何?」

  夜天湛沒那麼多精力一一解釋,也不想解釋,只道:「照我說得做,另外告訴工部,昭寧寺……」他突然停了下來,靜靜地看了前方一會兒,方道:「讓他們全用最好的料。」說完此話他似乎不勝其乏地往後靠去,閉目道:「你們去吧,這十日莫生事端。」

  衛宗平等人不敢再多言,告辭出去。輕輕重重的腳步聲消失在外面,夜天湛勉強撐起身子,忍不住便劇烈咳嗽起來。

  靳慧急忙遞了暖茶過來,待他好些後,小心扶著他躺下。夜天湛靜躺了片刻,緩緩睜開眼睛對她一笑:「我沒事,嚇著你了吧。」

  靳慧眼中的淚控制不住就衝了出來,怕惹他煩心,忙側了頭。夜天湛輕聲歎息,從被中伸出手替她拭了淚。他的手冰涼如雪,靳慧忙抬手握著,此時不像剛才那樣慌張,立刻覺出他身子隔著衣衫也燙得嚇人。她吃了一驚,急著站起來要叫人。夜天湛拉住她,搖頭:「陪我一會兒,難得我這樣有空閒,現在什麼人都不想見,就和你說會兒話。」

  他的聲音不像方才交待事情時那樣穩,低緩而無力,卻因此讓這原本便柔和的話語聽起來格外輕軟,若有若無,填滿了人的心房。靳慧順著他的手半跪在榻旁:「你身上發著熱呢,這病來得不輕,得好好歇著才行。」

  夜天湛淡淡笑笑:「竟然病了。小時候最煩便是生病,總認為生病弱不禁風,還要人照顧,只有女子才那樣。即便偶爾有個不舒服,也要撐著讀書習武。怎麼現在反倒覺得,只這個時候才有理由鬆下來,原來生病也好啊。」

  他好像漫不經心地說著,靳慧卻聽著酸楚,拿手覆著他越來越燙的額頭,又著急,又心疼,柔聲道:「生病有什麼好的,我只盼著你平平安安的才是好。」

  夜天湛在枕上側首看她,細細端詳了一會兒,說道:「慧兒,嫁給我這些年,也真是委屈你了。」

  靳慧微笑:「能嫁給王爺是我的福分,我只覺得高興,哪裡會有什麼委屈呢?」

  夜天湛眸光靜靜籠著她,漸漸就多了一絲明滅的幽深:「我帶兵出征一走便是年餘,待到回來,元修都學會說話了。這兩年府裡的事我心裡也有數,是我委屈了你們母子,你怨不怨我?」

  靳慧見他神色抑鬱,便與他玩笑:「你可是天朝的王爺,跺一跺腳這帝都都要震三分,我怎麼敢怨你?」

  夜天湛歎氣,倦然閉上眼睛。靳慧等了許久都沒有聽到他說話,以為他太累睡了過去,輕輕替他掖好被角。他卻突然低低問道:「慧兒,若我不是什麼王爺,你還願意嫁給我嗎?」

  靳慧被他問住了,她好像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從她第一次見到他,他便是天家的皇子,尊貴的王爺。那是什麼時候,似乎久遠得在記憶中只留下煙柳迷濛、淺草繽紛的夢影,他在眾人的擁簇下縱馬過橋,揚眉間意氣風發,奪了春光的風流。她想起來了,她是想過的呢!豆蔻梢頭的年紀,帶著羞澀的憧憬盼望過,如果那個少年不是皇子該多好,沒有了這樣的身份,他便不是高不可攀了……她臉上微微地泛起緋紅,溫柔凝視著他:「不管你是誰,我都願意。」

  夜天湛的聲音虛弱而乏力:「可我不只有你一個妻子。」

  靳慧搖頭道:「我只要能在你身邊,不求你只有我一個人。我不會和她爭,若爭起來,豈不讓你在母后那兒為難?家和萬事興……」她忽然停住,深悔話中提到殷皇后,只怕夜天湛聽了傷心。

  果然,夜天湛疲憊地轉過頭,怔怔看著一縷微光透過窗稜映在軟如輕煙的羅帳之上,兀自出神。眼前陣陣模糊,那些花紋遊走於煙羅浮華的底色上,彷彿是誰的笑,輕渺如浮塵。笑顏飄落,沉沉壓下來都化作紛飛的懷疑與責問,一片片一層層地覆落,冷如寒雪。可是他心裡卻像燒著一團烈火,寒冷與火熱沖得頭痛欲裂,他緊蹙了眉,固執地不肯呻吟出聲。一隻柔軟的手撫上他的額頭,眼前姣好的面容已經漸漸有些遙遠,心裡卻越來越難受,滿滿的,要令人窒息。

  靳慧見他不說話,心裡忐忑不安,突然聽到夜天湛恍惚間像是叫她的名字,「慧兒,你可知道,有段日子我常常不願回這王府。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感覺這裡不像是個家了,總想避開在外面。都說我出征是為了那兵權,可是我自己清楚,我只是想離開天都過段日子,我想躲開母后。」他的眼神不像方纔那般清朗,似一層深深的迷霧遮住了黑夜,「你一定從來沒見過我這樣不孝的人,母后走了,我心裡難過得很,可是偏又覺得那樣輕鬆,好像我竟盼著這麼一天。我……我是個什麼兒子啊!母后是為了我才去的,我知道,她想我做什麼我也都知道,可我就是不肯做……」靳慧覺出他的手微微輕抖,抖得整個人都在發顫,出其不意地,一行淚水自他的眼角滑下,沿著臉頰浸入了鬢髮。靳慧慌了神,她從沒想過夜天湛會流淚,那個風華俊彥的男子,他應該永遠是微笑著的啊!

  夜天湛蒼白臉色上有著不正常的紅暈,靳慧看眼前這樣子,知道定是高熱燒起來了,焦急地勸道:「王爺,你別多心責備自己,母后不會怪你,你的孝心母后都明白。」

  夜天湛卻突然地又笑了,笑得滿是淒傷,「母后不明白,她根本不明白我要做的事。他們想的就只有皇位。你說,那個皇位要來幹什麼?」靳慧哪裡答得上他的話,他卻本也沒期望得到回答,只因他心中早已清清楚楚問了自己千遍,答了自己千遍,「我要那個皇位,我要的是天朝在我手中盛世大治。可他們眼裡皇位就只是皇位,沒有人知道我想做的事,就連母后也不知道,母后為什麼要這樣逼我?她不肯相信我。父皇也一樣,他根本不看我到底在做什麼。沒有人知道!」

  靳慧聽著這話,心裡絞成一片,她不懂他究竟是怎麼了,但她能感到他的苦。他從來不曾說過這樣疲累又傷心的話,那個從容自若的他,微笑底下同別人如此的疏遠,只是因為沒有人懂他嗎?她失措地環住他的身子,順著他道:「王爺,你別難過,怎麼會沒有人知道呢?我知道,父皇和母后也總會知道你的苦心的。」

  夜天湛目光漫無目的地移過來,卻又好像並不看她,低聲道:「是啊,你知道,我跟你說過,就在這煙波送爽齋,只有你懂。可是那又怎樣?你還是成了別人的妻子,其實你也不懂,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他昏昏沉沉自語,越說聲音越低,漸漸地昏睡過去。靳慧怔怔聽著,全失了心神。

  這個男人,他要的不是她,可她偏狠不下一絲心來怨他,她只要看著他,守著他,便這一生都是滿足,但是他卻為何如此傷心?她守在榻前,一動不動地看著夜天湛沉睡過去的容顏,待他安靜下來後悄悄要將手從他的手中抽出,他忽然叫了一個名字,緊攥著她的手不放,「別走。」靳慧癡立在那裡,不覺淚就流了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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