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討論區

標題: 姚霽珊 -【庶庶得正】《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11:33 AM     標題: 姚霽珊 -【庶庶得正】《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2-19 02:30 PM 編輯

【書名】:庶庶得正

【作者】:姚霽珊

【內容簡介】:

  微表情能破案,但,能宅鬥嗎?

  傅珺有些無所適從。

  侯府的日子說易且難,嫡出姑娘的尊榮似有還無,

  沒有一種生活是容易的,無論是前世當警察,還是今生做主子。

  不想囿於後宅,卻不得不在宅門裡步履維艱。

  暮靄沉沉也好,水闊天長也罷,

  她,只想做自己。

  簡單說來,這是一個古代版《別對我撒謊》+《記憶神探》的故事。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11:47 A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一章

  五月的榴花尚未開盡,青雀湖上的田田荷葉裡,已有小荷尖尖,初露頭角。

  青雀湖位於大漢朝都城金陵城外七十里處,背依棲霞山,水澤清澈、八面來風,自大秦朝起便因風物秀麗而聞名。其青碧如玉的湖水與一旁棲霞山爛漫似火的紅葉各成風景,歷來便有「夏青雀、秋棲霞」的美號,是京中達官顯貴們的避暑勝地。舉凡大漢朝一等的公勳世家,皆以在此處建造別業為身份的象徵。

  平南侯府的別莊便建在這青雀湖的北岸。莊院建得精巧,引了青雀湖水進入莊中,堆土造橋,將水勢分成幾股,再於花園中匯成一面小湖。其回廊曲折、花徑盤繞,皆是萬般講究,頗有幾分姑蘇地方的婉約風情。而這整個莊院,便就著這一彎脈脈水勢回環盤旋,轉折出一段又一段白牆黛瓦的心事來。

  此時寅正未過,別莊裡的各房各院都還安靜著,不聞一絲兒響動。院門口的羊角燈籠靜靜懸垂,偶爾在盛夏的晨風裡輕輕晃動一下,微暈的燈光便在這黎明前的黑暗裡,留下幾許光影來。

  不過,這莊子裡卻也不都是安靜的,這不,西北角的一所小偏院兒裡,此刻便是燈火通明,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穿著赭黃色衫褲的粗使小丫頭們,一個個揉著眼睛,睡眼惺忪地在管事媽媽的指揮下,或提壺打水,或領取掃帚布帕等物,沒頭蒼蠅似地亂轉,不時便得來一聲低低的訓斥。

  而在一旁的大廚房裡,著石青色褙子並豆綠裙子的二等丫鬟們,帶著院子裡使喚的小丫頭子,輕輕巧巧地行來,與相熟的人打著招呼。女孩子們清脆的聲音回蕩在微暝的曙色中,為這間忙亂的小院帶來些許朝氣與活力。

  每天的這個時辰,陳富貴家的都是最忙的一個。

  身為大廚房的管事,她既要盯著廚下的婆子們上灶不許偷懶,又要防著小丫頭們不懂事摔著碰著弄壞了物什,更要跟各院的丫鬟或管事媽媽們打招呼搞好關係。她原就是八面玲瓏的性子,在大廚房管事這些年來,從沒見得罪過誰,為人又頗肯吃些虧,因而內院裡大大小小的主子丫鬟們,倒也都不曾為難過她。

  此刻,她方送走了大房的二等丫鬟香草,轉首便見一位穿著湖綠色裙衫的俏丫頭,嫋嫋婷婷地走了來。陳富貴家的認出是三房的大丫鬟懷素,忙不迭迎上前道:「今兒個懷素姑娘怎麼親自來了?這些小事不拘叫誰來一趟便罷了,這天兒也怪熱的,姑娘別熱著了才是。」一面就叫小丫頭挪了方竹凳子來讓懷素坐。

  懷素忙擺了擺手,客氣地道:「陳嫂子快別忙了,也沒什麼。我們屋的盈香昨兒肚子疼,姑娘身邊兒的青蔓也中了暑,我便留了人照應她們。那些小丫頭們毛手毛腳的我不放心,總歸這天時早也不算熱,我便自己來走這一遭。」

  陳富貴家的便嘖嘖笑道:「怪道人都說三太太會調理人,往日裡看著還不覺得,今日這一番話下來,便知道姑娘侍奉主子真是盡心盡力的,我們瞧著都敬服。」

  懷素淺淺一笑道:「哪裡就這樣好了,不敢當嫂子的誇獎。」

  陳富貴家的卻笑得更殷勤了,道:「姑娘也太謙了,誰不知道三太太身邊的丫頭個頂個的好呢。」一面說,一面親熱地拉了懷素的手,到底讓她坐在竹凳子上,又道:「廚下裡煙薰火燎的,可別熏壞了姑娘。姑娘且在這裡侯著,我去替姑娘取了朝食過來。」

  懷素忙道:「不用了,嫂子如何這樣客氣。」一面便站了起來。

  陳富貴家的卻笑著將她按回到凳上,只說:「姑娘且稍待。」便自進了廚房。懷素見攔不住,只得站起來在她身後道:「勞動嫂子了。」

  片刻後,陳富貴家的便走了出來。她先是將食盒交給了小丫頭子,隨後便將一隻瓷碟遞到了懷素面前,笑道:「這是給姑娘的,姑娘別嫌棄粗糙。」

  懷素一見這碟子便先喲了一聲,口中贊道:「好精巧點心。」便湊過去細看。卻見白底梅花片墨紋的哥窯碟子裡,呈著四隻捏做荷花樣子的麵果兒,色澤粉嫩,剔透可愛。

  陳富貴家的便笑道:「這是我們新想出來的麵果兒,用了姑蘇送來的新鮮蓮子磨了粉並菱角粉做成的。姑娘帶回去嘗嘗味兒,回來再告訴我。若果然可口的話,明兒便給主子們換個點心花樣。」

  懷素微微一怔。從進門到現在,若是再看不出陳富貴家的是在巴結她,那她真是白在王氏身邊待了這麼些年了。只是他們三房自來在府裡便不是那名牌兒上的,什麼好事也輪不著,卻不知陳富貴家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心中狐疑,懷素的面上卻不顯,只笑著道:「難為嫂子想著我,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陳富貴家的笑眯眯地道:「這有什麼可不好意思的,都是為著服侍主子們,快別這麼著了。」說罷便將點心碟子塞進了懷素手裡。

  懷素情知這份人情不好推。陳富貴家的在府裡也算有頭有臉,當著這麼一院子的人向三房示好,她若堅辭不受,倒像是打人家的臉了。況且,陳富貴家的行事一向有章法,今兒這一齣必有緣由,總不是壞事就是了。

  這樣一起,懷素便定下心來,又再三道了謝方接過碟子,領著小丫頭們從偏院裡出來。出來後便覺得後背上黏黏的,卻是出了身細汗。陳富貴家的突然示好,她一時沒防備,應承得倒有些吃力,好在沒墮了三房的顏面。至於後面的事如何處理,卻是要等夫人的示下了。

  懷素心裡思忖著,腳下卻不慢,沿抄手遊廊轉過花園,向西過一道小小竹橋,自竹林幽徑裡穿出來,便是三房所住的宜清院了。她輕輕推開房門,招呼著小丫頭們進來,一行人轉去了東廂不提。

  傅珺合眼躺在床上,聽著院裡輕微的腳步聲與人聲輕語,知道必是哪個丫鬟回來了。門扇開合,發出極輕的咿呀聲,卻並不吵人,反倒有一種特別的安靜,更襯出這院子的岑寂來。

  有一瞬間,傅珺有些恍惚,以為自己還在明斯頓大學的宿舍裡,迎接她的將會是忙碌而充實的一天。上午聽課、午休簡單吃個三明治、下午泡圖書館、晚上查資料翻書至深夜……周而復始,每天都如陀螺一般轉個不停。那時她曾想,等考完了試,她一定要睡個天昏地暗。

  現在,這願望倒真實現了。天一擦黑她就得上床,睡眠不止十小時。沒有考試論文,沒有工作壓力,整天吃吃睡睡、養尊處優。雖然周遭的一切都很陌生,她卻適應得很好。甚至連穿越者通常會有的傷感與想念,她也鮮少能體會。

  這大概要歸功於傅珺前世親緣上的稀薄。前世時,她的母親很早便去逝了,父親不久後再婚。傅珺有了繼母,很快又有了繼妹、繼弟。那個所謂的家成了別人的家,而她則是住在這所房子裡的外人。

  因此,考上大學後,傅珺便很少回家了,也不再用那個家裡的錢。她申請了助學貸款,拼命打工賺錢,畢業後考上了公務員,幸運地成為了一名警察。

  對傅珺而言,這是她人生最重要的轉折點。如果說,以前傅珺活著的唯一目的,便是離開那所冰冷的房子和房子裡的人。那麼在工作之後,她終於找到了她的夢想、也看到了希望。她那一直乏善可陳的人生,也終於有了幾許鮮烈與明亮。

  然而,這光亮很快便消失了。隨著那粒穿透心臟的子彈,消失得一乾二淨。當意識漸漸抽離出身體時,在傅珺腦海中浮現的,是上小學報到的那天。

  那天的天氣真好啊!陽光像帶著粉末子似地撲到人臉上來,校園裡那棵古老的銀杏樹,滿樹的葉子都黃了,金燦燦的。即便此刻正躺在異國冰冷的大地上,傅珺彷彿也能嗅到彼時風裡隱約的桂花香氣。

  在最後的黑暗來臨之前,她才知道,她的人生原來並非只有灰暗與孤單,也有許多明亮溫暖。只可惜,她放棄得太早,醒悟得卻又太遲。

  她帶著淡淡的悵惘閉上了雙眼,再睜開時,便來到了這裡,這個處於異時空的叫做大漢朝的時代。

  這裡的她也叫傅珺,是平南侯府三房嫡女,家住都城金陵。因不慎落水而感染風寒,昏迷了整整三天,所有人都以為她再也醒不過來了。卻沒想到,她卻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這件事當時非常轟動,連侯爺都被驚動了,特意跑來探望這個最小的孫女,臨去時留下「宅心仁厚,必有福澤」八字,不知是對傅珺的評價,還是對她的期許。一時間,三房成為了府中焦點,好些人都以為,三房這是要起來了,三房也著實熱鬧了一陣子。

  然而,有些事情卻是註定不會改變的。

  兩個月後的今天,沒有人會還記得那八個字,而三房也依舊是平南侯府不起眼的一個存在。身為三房庶子所出嫡女的傅珺,也依舊身份尷尬、才德不顯。在平南侯府華美繁縟的迤儷畫卷裡,不過是最不顯眼的一抹陪襯而已。

  傅珺無聲地歎口氣,在床上翻了個身。

  微熹的晨光悄悄爬上了窗櫺,透過輕紅色卷草紋煙羅紗窗,篩過宮粉色繡了蜻蜓戲荷葉花樣的薄綃帳子,透進了傅珺的眼前。那是一團模糊到失卻了本來色彩的光暈。她在光暈中伸出手來,端詳著這隻圓滾滾、肥嘟嘟、四個小肉坑特別明顯的手看了半天,再次歎了一口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11:56 A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二章

  傅珺今年五歲。確切地說,是五歲零九個月又二十一天。她的生辰在九月金秋。據說她出生那日,院子裡的一盆灑金秋海棠突然開了花,色如胭脂,極是美麗。她的小名兒便也因此而來,叫做棠姐兒。

  「棠姐兒可醒了麼?」綃帳之外,蔣嬤嬤低緩的聲音打斷了傅珺的思緒。

  「嗯。」傅珺輕輕應了一聲。

  蔣嬤嬤走到門前打起珠簾,喚了門外的丫鬟進來服侍,隨後將綃帳分兩邊掛起。粉色的重帷被銀蓮帳鉤束住,淡淡的晨光湧進了傅珺的眼簾,讓她忍不住眯了眯眼。

  傅珺的大丫鬟涉江走了進來。她約摸十三、四歲年紀,鵝蛋臉兒,眉目絹秀,穿一身素色夏布衣裙,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在她的身後,是青蕪並兩個七、八歲的小丫頭,端著巾櫛水盆等物。

  涉江為傅珺的母親王氏奶娘之女,一直在王氏身邊調理著,在傅珺落水後才調了過來。原先服侍傅珺的奶娘以及丫頭們,除蔣嬤嬤外,全都因落水一事而受了罰。而今這一批卻是不久前新挑上來的。

  蔣嬤嬤扶著傅珺坐在床邊,涉江上前輕聲道:「姑娘今兒醒得可真早。太太已經問了好幾次了,婢子這就服侍您起來,梳洗罷了好早些過去。」

  傅珺點點頭。蔣嬤嬤便將一方乾淨的布巾掩在傅珺襟前,涉江挽了袖子,先試了試盆裡的水溫,方才擰了帕子幫傅珺淨面,動作極是輕柔。

  傅珺由著蔣嬤嬤與涉江幫她完成了所有洗漱工作,梳好了雙丫髻,換好了衣裳,這才去正房王氏那裡請安。

  此刻,王氏正斜倚在宜清院正房窗邊的涼榻上,看著小丫頭們收拾東次間的桌椅書藉。

  宜清院正房的格局頗為特別。明間與東、西次間全部打通,只以兩架透雕竹紋的掛落飛罩相間,通透闊朗。王氏平素起坐皆在西次間,東次間則佈置成了書房。若是傅庚在此,此時應是在書房端坐了。

  王氏望著空落落的書案,視線有些飄忽,想到了傅庚,不知他獨自在金陵如何了,身邊乏不乏人服侍。一時又想到了自己,又聯想到了女兒傅珺,手裡的茶盞涼了也不曾察覺。

  「太太,茶涼了,婢子給您換一盞。」侍立一旁的懷素輕聲地道。

  王氏回過神來,搖了搖頭示意不用,一面將茶向桌上一放。茶盞磕在桌上,發出「托」的一聲響,幾滴水珠濺出來,王氏只覺得指尖微涼。

  懷素忙上前兩步,拿了絹子替王氏擦手,又暗向東次間的蘭澤看了一眼。蘭澤瞧見點了點頭,帶著小丫頭們無聲地退了出去。

  「太太可是有什麼心事?」懷素覷著王氏的面色,輕聲問道。

  王氏的面色有些鬱鬱,語氣卻是略顯急促,壓低了聲音道:「查了這麼久都沒個頭緒,我這心裡跟著了火似的,偏這天兒又熱,我真是……」說到這裡便頓住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懷素便勸王氏:「那件事爺說要親自去查,必能查個水落石出的。爺是什麼樣的人,太太還不清楚麼?那是天底下最最聰明能幹的,太太只靜心等著便是,若急壞了身子可怎麼好呢?」

  王氏便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急不得,也知這事並不好查。那日府裡來的人太多,我們也暗地裡查了好些日子,竟是無從查起。你不知道,那天棠姐兒濕淋淋地被人抱回來,小臉兒白得跟一張紙似的,我那心裡就跟刀割的一樣,恨不能我替了她去。」說到這裡,王氏的眼圈兒已是紅了,掏了帕子出來按住眼角。

  一旁的懷素也是紅了眼眶。

  那天發生的事,今天想來還讓人後怕。在傅珺昏迷的那三天裡,王氏不吃不睡,守在傅珺身邊一步不離。待傅珺終於醒了過來,王氏卻也去了半條命,狠狠病了一場,將養了大半個月才好些。

  「太太莫想前事了,」懷素拿了帕子印印眼角,上前替王氏重新倒了碗茶,柔聲道:「姑娘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連侯爺都說姑娘『宅心仁厚,必有福澤』呢,太太且放寬心。」

  想起傅珺那張雪白粉嫩的小臉兒,王氏面上終於有了幾分笑模樣。這時,便聽階下的小丫頭脆聲道:「姑娘來了。」

  王氏忙對懷素使了個眼色,自己也坐正身子,撫平了髮鬢。方收拾停當,便見丫頭打起竹簾,傅珺走了進來。

  一進屋,傅珺便敏感地察覺到這裡氣氛不對。抬眼略略一掃,便見王氏面上帶著笑,手裡拿著帕子,端坐在涼榻上。然她的帕子卻非是握在手上,而是以食指與拇指夾住了一角。

  唯有在要擦拭什麼細微之物時,女人才會這樣拿著手帕。且王氏的眼角也隱隱有些紅。傅珺略一思忖便知,王氏剛才應是在哭著。

  王氏是個怎樣的人,經過這兩個月的觀察,傅珺還是略有知曉的。

  王氏原是姑蘇世族王家嫡支的庶女,單名一個晴字。姑蘇王氏不算顯赫,當年侯府上門提親時,任誰都沒想到,最後定下的會是王氏。以庶女的身份能夠高嫁進侯府,且還是嫁予當年名動一時的探花傅三郎,想來,這王氏也很該有些心機與手段才是。

  而通過這些天的接觸,傅珺也發現,王氏應是見過大世面的,說話行事自有一番端正大氣。且心思細密、為人謹慎,做事滴水不漏。在這侯府裡,能叫王氏情緒波動的事情並不多,自己是一件,自己的爹傅庚又是一件。

  而再看王氏此刻的表情,傅珺已能基本斷定,這件事還是與自己有關。與自己有關的大事,傅珺穿越到現在也只遇上了一件,就是那次落水事件。想來,王氏應該是思及前事這才傷心了吧。

  這樣一想,傅珺心裡也有些微微泛酸。

  記得睜開眼時,她看見的第一個人便是王氏。當時王氏臉上那種從驚訝、到難以置信、再到狂喜的表情,還有她摟著自己哭得難以自抑時顫抖的雙臂,以及她灑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溫熱的淚水,這一切的一切,傅珺一直都記得清清楚楚,如同刻在腦海中一般。

  那是她第一次知曉,被母親疼愛與珍惜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溫暖,這樣令人安心。而一個母親對子女的好,又是怎樣的全情全意,毫無保留地全心付出。

  不知怎麼,傅珺的眼睛也有些濕了。她忙低下頭,屈身給王氏請安。也借著這垂首的片刻,平復了一下心情。

  王氏笑著伸出手,道:「棠姐兒乖,到娘這兒來。」

  傅珺走到王氏身邊,王氏便摟了她,愛憐地輕撫著她的頭髮,柔聲問道:「棠姐兒今兒來得真早,昨兒睡得可好?來,讓娘瞧瞧。」一面說,一面便抬起了傅珺的臉細細端詳。頓時,一張放大的美人面孔出現在了傅珺的眼前。

  即便已經看了兩個月,傅珺還是時常會覺得,王氏的美貌,著實太有殺傷力。

  她的膚色極白,如同牛乳一般,泛著瑩潤的光澤。雙眉若春山橫翠,紅唇似秋露含丹。尤其是她的一雙眼睛,安靜時,如秋水凝魄、寒煙深翠;歡喜時,又像是揉碎了漫天的月華;溫柔時,則宛若風吹過春天的湖水,其中的美麗,真真是難描難畫。

  這般容顏,便是進宮為妃也是足夠的了。傅珺心想。王氏嫁予侯府庶子,平南侯也算不上委屈。何況傅庚也是風姿俊秀的人物,與王氏恰是郎才女貌。

  「娘問你話呢,怎麼呆呆地不回話呢?」見女兒呆呆地看著自己,漆黑明亮的眼珠錯也不錯,粉嫩的臉蛋兒肥嘟嘟地,王氏不由笑出聲來,捏了捏傅珺的臉問道。

  傅珺不由有些汗顏。來到這裡兩個月,光被人捏臉的次數就超過了前世的總和。還有摸頭、撫背這類親昵的動作,前世的她幾乎沒怎麼經歷過,直到現在都有些不大習慣。

  她這裡正不自在,丫鬟蘭澤卻適時走了進來,輕聲問懷素朝食擺在哪裡。王氏聽見了,探頭看了看明間檀木桌上的座鐘,便道:「就在這屋吧,時辰也不早了,快著些兒擺上來。」

  懷素應了聲是,叫了兩個小丫頭來調配桌案,另有兩個小丫頭則抬了食盒進來,待桌椅碗箸安置妥當,她便與傅珺的丫鬟涉江一同,將粥點都擺上了桌。

  今天的朝食跟往常差相彷彿,也是兩樣粥、四樣點心。粥是蓮子銀耳粥與香米雪糯粥,盛在天青色的汝窯瓷碗裡,很是賞心悅目。四樣點心兩鹹兩甜,分裝在細白瓷碟子裡,一樣素菜包子、一樣蟹黃餡兒的蒸餃、一樣糯米蒸糖糕,還有一樣是松籽蓮茸卷兒。

  懷素替王氏盛了半碗銀耳粥,涉江也幫傅珺裝了一小碗雪糯粥,又揀了塊蓮茸卷兒,母女二人對坐著用起飯來。

  平南侯府雖非世家大族,規矩上卻也極是講究,「食不言、寢不語」那一套更是被奉為圭臬。此時便只聞輕微的碗籌聲響,四下裡靜悄悄的,連一聲咳嗽也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12:06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三章

  一時飯畢,傅珺與王氏在丫鬟的服侍下漱口淨面,收拾妥當了,將桌案也撤去,王氏便坐在梳妝鏡前整理儀容,預備稍後去給侯夫人請安。

  便在此時,卻見懷素挑簾走了進來,手裡提著隻藤編的小籃子,見了王氏卻不作聲,眼睛往四下掃了一掃。

  王氏從鏡中瞧見,便知這是有事要稟,揮了揮手,丫鬟們便都退了出去。一旁的蔣嬤嬤與涉江卻都沒動,皆看了看傅珺。傅珺穿過來這些時候,知道這個舉動的含意,便點了點頭,這二人也退了下去。

  見屋裡再無旁人,懷素便上前兩步,從籃子裡取出一碟荷花糕來,將早上在小偏院裡發生的事情向王氏稟了一回,末了將點心擱在妝臺上,退後兩步,靜待王氏示下。

  王氏面上便浮出一絲極淡的笑來,卻並不說話,眼角的餘光瞧見傅珺也在看著碟子,便笑問:「棠姐兒是想吃果子了麼?」

  「不想吃。」傅珺搖頭道,說罷便專心擺弄王氏給她的一隻大布老虎,耳朵卻是豎了起來。

  王氏亦不多言,轉過來看著懷素,問:「這事兒你怎麼看?」

  「婢子覺得,陳嫂子是在向咱們示好,想來是有事兒。」懷素垂首道。

  「這就是有事兒了,要不,那位那邊兒手底下的紅人,怎麼會想到我們院兒裡來?」王氏說罷,眼神往東邊飄了飄。

  平南侯夫人趙氏便住在東南角的惠風閣。

  「婢子原先也這麼想來著。」懷素說道,「只是再一想,咱們這兒能有什麼事兒讓她這般討好呢?又想,她慣會做人,也或許只是順水人情罷了。」

  王氏便笑了,用下頜點了點那個瓷碟道:「你瞧瞧,這像是順水人情麼?這器物、這點心,多麼精緻,往常我們連邊兒都摸不著的。就算是順水人情,也斷沒有光明正大送來的理兒,若是略避一避人,倒還有幾分真。」

  懷素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道:「是這個理兒,太太說得是。」又疑惑,「只不知她圖的是何事?」

  王氏卻沒答她,只望著窗外略略泛青的天空出神,好一會方才淡聲道:「是什麼事我心裡有數兒。」停了一下,又冷笑了一聲:「倒是打得好算盤,打個巴掌再給個甜棗麼?那些烏糟事還真打量我不知道呢。」說著,面色便又冷了幾分。

  懷素不敢接話,只垂首站著。

  王氏兀自出了會神後方道:「好了,咱們快些收拾了去正院兒吧。趁著時候還早,路上也不必那麼趕。」說這些話時,除了面色微冷外,她已經恢復了平靜。

  別莊的正院建在園子的東南角,位置選得極其精妙,恰是夏迎涼風、冬承暖陽的好所在。別莊的設計者乃是老侯爺的故友,亦是一位不出世的奇人。在設置幾間主院時,他充分考慮到了光照、風向以及青雀湖的水勢等因素,以順應自然、大道天成為根本,就勢而建,極具匠心。

  正院以「惠風閣」為主體。院門處是一排倒座房,正對院門則是三明兩暗五大間正房。東、西廂卻未曾建房,而是各築了一帶菱花粉牆。其中東牆設了花架,厚厚的一面牆上粉白黛綠,由春至夏皆是花團錦簇;西牆邊則是一片梨樹林,初春時節一樹的冰姿素顏,落英宛若雪舞,盛夏時則是滿牆的濃蔭,風過處颯颯有若秋聲,極為快意。

  這兩面牆上皆開了小角門。由東角門出去便是「抱潔齋」,乃是一座極清幽的小院。院中引水建成蓮池,又有青石小橋,朱漆亭子。院門隱在花園的一角,卻是兩扇木扉,上垂著紫藤花,極是別致自然。

  從西角門出去則是「幽篁裡」,這所小院卻又與他處不同。院中修竹森森、假山堆疊,人自碧欄回廊下走過,只聞水聲潺潺,卻不見水在何處。又有數間精舍隱於竹林假山中,想要走去,卻發現小徑幽深,像是入了迷宮一般。

  侯夫人趙氏自是住在正院惠風閣的,長子傅莊一家住了幽篁裡,次子傅庭一家則居於抱潔齋。至於三子傅庚,則是一向住在別莊北角的宜清院。

  如此一來,親疏遠近,一目了然。

  卯初二刻,傅珺與王氏已準時來到了惠風閣門前,侯夫人身邊的一等丫鬟素雲正候在門口。見了王氏,她先是微露訝色,略怔得一刻,方才上前請安。

  「快起來吧。」王氏伸手扶了她一下,含笑問道:「老夫人可醒了不曾?」

  「老夫人剛剛才醒,三太太請隨婢子進來。」素雲道。說罷便轉身帶路,卻又借著側首的機會,再度悄悄掠了王氏一眼,眸中的訝色已轉作驚豔。

  素雲此刻的反應在傅珺的意料之中。因為就連她自己,在看到裝扮一新的王氏時,也失神了好一會。

  王氏今日可謂盛裝。一頭烏鴉鴉的頭髮挽成靈虛髻,正中插著支精巧的金鑲玉花樹,旁邊又斜斜挽了一根鎏金嵌玉流蘇簪子,長長的金流蘇恰好垂在鬢邊,底下墜了一枚小小的玉蝴蝶,轉盼之際,便在耳畔輕輕晃動,極是雅致。

  她上身穿了件天水碧繡竹葉的衫子,那碧青的顏色宛若秋水長空一般流瀉而下。下頭繫了條新裁的月白染煙色十二幅細紗湘裙,腰間環著翠綠色繡蘭草紋樣的縐紗腰帶,以羊脂玉環結束當中,越顯得纖腰楚楚。

  此刻,清風吹拂,王氏裙裾飄舞,宛若仙子一般,說不出的清麗動人。一路行來,不知看呆了多少小丫頭。有個澆花的小丫頭直瞪瞪瞧著王氏,水灑在鞋面上也不知曉。直到被素雲狠狠瞪了一眼,方才驚覺,哎喲一聲跳起腳來,自己羞得臉通紅。

  王氏卻恍若未覺,面色極為平淡。只是,不知為何,在王氏平淡的外表下,傅珺只覺一股凜然之氣撲面而來,倒像是將軍殺上疆場的意味。

  傅珺不由縮了縮脖子。她第一次發現,王氏的氣勢還是很足的,只是平時收斂著而已。這讓她越發好奇:究竟是何事竟能讓王氏氣場全開,難道又是與自己有關?

  此時,她們已經行至了正房大門前。只見門扇微掩,珠簾重重,廊下有五六個丫頭肅立著,見了王氏也只是微微一福,卻並不出聲。階下立著一群人,卻是大房一家子早來了,打頭的便是平南侯府大爺——傅莊。

  他今日穿了一身家常竹青夏布道袍,交領琵琶袖,袖口與領口皆襯了寸許寬的白棉布邊,腰裡鬆鬆挽了根石青色絛子。他本就身量頗高,如此穿著,倒有幾分出塵的意思。

  傅珺私以為,在傅家三兄弟裡,以自己的爹樣貌氣韻為最佳,傅庭次之,傅莊的長相則較為普通了。好在他風度優雅、舉止從容,為人沖淡平和,予人一種溫潤君子之感。

  傅莊之妻張氏挽了個墮馬髻,穿了件柳芳綠的素色褙子,下襯著八幅素色藕花裙,看上去既清雅又柔弱,與大袖飄擺的傅莊站在一處,頗為賞心悅目。

  他二人此際也瞧見了王氏。傅莊倒未怎樣,張氏見了王氏的裝束後,眼角卻是微微一張,又馬上恢復如常。她的表情變換得極快,若非傅珺有一雙久經訓練的眼睛,只怕張氏這不到半秒鐘的「微表情」,她也察覺不到。

  傅珺心裡忽然生出一絲興味來。

  張氏剛才的微表情所代表的含義是:驚訝。人在驚訝時會本能地睜大眼睛、抬起眉毛和眼瞼。不過,古人因受禮教約束,表情通常不會太誇張,微表情也要比現代人隱晦得多。傅珺也是觀察良久,才找到了一點規律。

  王氏這時已屈身行禮,張氏忙伸手去扶,一面柔聲道:「妹妹別多禮了,快些起來。」

  王氏卻道:「禮不可廢。」一面恭謹地行了全禮。她出身世族,這些禮數歷來都是謹遵著的。

  「偏你這般多禮。」張氏有些無奈地嗔了一句,面上的笑容卻比剛才看著真誠了好些。

  一旁的傅珺不待王氏吩咐,早已自動自覺地上前給傅莊夫婦請了安。大房的幾個孩子也都過來見禮,一時間,正房門前倒是頗熱鬧了一陣子。

  侯府大房共有兩子兩女。按侯府男、女分開序齒的規制,這四個孩子裡的長子傅琛、次子傅琮以及二姑娘傅珈皆為張氏所出,唯有大姑娘傅珍是孫姨娘生的。

  據傅珺偶爾聽僕婦們閒談得來的信息,這張氏乃是本朝中級殿大學士、內閣首輔張閣老的掌珠。據說,當年張氏嫁進來後,近兩年不曾有身孕。侯夫人為子嗣計,便做主將自己身邊一個叫佩雲的丫頭給了傅莊。張氏倒是一點沒介意,依舊溫柔和順。好在沒過多久她終於有了動靜,頭一胎便誕下長子傅琛,隔年又生了傅琮、傅珈這對龍鳳胎,算是站穩了腳跟。

  至於那個叫佩雲的通房丫頭,待傅琛滿月後便驗出有孕,只可惜生的卻是個女兒,份量上自是差了許多。又兼傅珍秉性柔弱,因而這母女兩個皆不大受寵。

  倒是傅珈,乃是正正經經的侯府嫡女,身份尊貴不說,人又生得嬌憨可愛,在老太太跟前很是得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12:13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四章

  此刻,傅珈正目光灼灼地盯視著傅珺,將她由頭到腳看了一遍。傅珺今兒穿一身絳雲紗的衫褲,梳著雙丫髻,髮上只綁了兩根髮帶,胸前也只一枚金鎖,身上再無飾物。

  見了傅珺的衣著打扮,傅珈心下便先歡喜了三分。再看看自己身上天藍色繡鸞鳥銜花紋樣的廣紗衣裙,摸摸頭上的珍珠釵子,這歡喜又再加了三分。再看傅珺時,傅珈的嘴角便止不住向下撇,一臉「你這個土包子」的表情。

  對於傅珈的敵意,傅珺早已習慣了。這位二姐姐與她有著利益生存上的衝突。所謂一山難容二虎,一府難容二萌。說的便是她們的現狀。

  傅珈生得可愛,又愛嬌、又愛笑,非常討人喜歡,用傅珺前世的流行語說便是「萌」。而傅珺自己亦是生得皮膚雪白、眉眼漆黑,雖不大愛笑,但呆呆的樣子,卻是另一種「呆萌」。

  在侯夫人那裡,傅珈自是更受寵些。然而若家裡來了什麼太太奶奶之類的客人,則有大半覺得傅珺更招人疼。因此,傅珈便視傅珺為對手,處處想要壓她一頭。

  其實,根據傅珺近些天的觀察,這滿府裡大大小小的蘿蔔頭加在一起,也不如二房的傅玠來得受寵。侯夫人對傅玠那才是疼到了心底裡去,可恨傅珈看不穿,自己卻是白白躺槍。

  傅珺正胡思亂想著,忽見正房門簾一挑,一位打扮得極素淨的媽媽走了出來,卻是侯夫人身邊最得力管事媽媽于媽媽。因她素昔都有幾分體面,大家也都敬著她,見了她便都含笑問好。

  于媽媽先是向各位主子請了安,方垂首道:「老夫人請幾位主子進去。」隨後親自打起了簾櫳。

  傅莊當先而入,餘下眾人跟上,一行人便魚貫進了正房。

  平南侯夫人趙氏穿著件松綠色團花葛紗長褙子,裡頭是一條薑黃色葛紗馬面裙,端坐於透雕仙桃壽字紋樣的六方扶手椅上,面上帶著慈和的笑意,看著眼前的晚輩們。

  她保養得不錯,頭髮烏黑,盤成一個圓髻,插著一根水頭極好的虎皮玉簪子。臉上的皮膚白嫩平滑,看著非常精神。不過傅珺總覺得,侯夫人的面相有幾分怨苦。她的外眼角與嘴角皆有些下垂,若不做表情的話,便像帶著愁緒似的。

  「都快進來吧,外頭怪熱的。」侯夫人笑呵呵地招呼大家。

  眾人自是上前請安見禮。

  待各人歸座後,侯夫人首先便看向傅莊,關切地問道:「大郎昨兒趕路辛苦,可累著了不曾?」

  「回母親的話,兒子不累,勞母親惦記了。」傅莊忙從椅子上站起來,躬身回道。

  「快給我坐著罷。」侯夫人便嗔他,「這大熱的天兒,你又站又坐的不嫌累,我看著倒累。你要再這麼著,我可不敢再找你說話了。」

  一席話說得滿屋子人都笑了起來。一時間,惠風閣裡笑聲陣陣,一派祥和景象。

  傅莊與傅庭是頭天晚上趕到別莊來的。

  這兩天天氣著實是熱,連聖上都去了行宮避暑,六部裡便都給了假,讓官員們輪著休息。可巧這兄弟二人同日休沐,便約了一同來別莊看望母親。原本傅庚也該來的,只是他編的書突然出了岔子,不得不留在翰林院修正,這才不曾來。

  「衙門裡給了幾日的假?」侯夫人又問傅莊道。

  「回母親的話,給了三天的假。」傅莊恭聲答道。這次他倒不曾起身,卻也在座位上微垂了首,態度十分恭謹。

  「那你便好好在這裡歇幾日。你那院子裡幽靜,你又素來好靜,倒是正好了。」侯夫人便道。

  「祖母,我們院子才不靜呢。」傅珈突然語聲嬌脆地插了句嘴。

  「哦,珈兒怎麼這麼說呢?」侯夫人饒有興致地笑問道。

  「因為有二哥哥在呀。二哥哥最愛說話啦。」傅珈歪著頭道,模樣極為天真討喜。這對雙生子感情一向很好,又因傅琮比傅珈早了半個時辰,所以傅琮便做了哥哥。

  老太太一聽這話,便笑出了聲來。一旁的張氏便嗔傅珈:「又胡說,你二哥哥哪裡吵著你了,你就這麼胡亂編排。」

  老太太忙護在頭裡,道:「大郎媳婦可別拘著孩子,我瞧著珈兒就很好,小孩子家麼,可不有什麼便說什麼?」

  張氏忙起身應了聲是。

  侯夫人便招了傅琛與傅琮兄弟過來,先囑咐傅琮道:「你是哥哥,要多讓著些兒你妹妹。」傅琮忙應了。侯夫人又撫著他們的頭,慈藹問他們:「可睡得好?昨兒晚上熱沒熱著?」

  傅琛今年未滿十歲,早幾年便請了先生開蒙,現如今正在家學裡念書,很有些小大人的樣子。他面容生得極似傅莊,行動舉止也有幾分傅莊的影子,此時便知禮地躬身回道:「回祖母的話,孫兒沒熱著。」一番話說得端端正正。

  傅琮比傅琛小了一歲多,天性又活潑,不是個能藏得住性子的,便在一旁搶著道:「老太太老太太,我也沒熱著,我也睡得好,您瞧瞧,我臉上還有涼席壓出來的印子呢。」一番話,倒果真印證了傅珈所言。

  眾人俱是笑了起來,其中又以侯夫人為甚。她還捧起傅琮的臉仔細打量,又叫旁邊的于媽媽:「去把我的眼鏡子找來,我仔細瞧瞧琮哥兒臉上的印兒。」傅琮一聽越發來了精神,使勁兒將臉往侯夫人跟前湊,一屋子的人也笑得更歡了。

  于媽媽便真要下去拿眼鏡,張氏忙攔了下來,笑著道:「媽媽還不站著,您也跟著一塊兒湊起熱鬧來了。」又罵傅琮:「還不快從祖母身上下來。都多大了,還這麼頑皮。」語氣卻並不怎樣嚴厲。屋裡的氣氛一時融洽到了極點。

  傅珺冷眼看著這母慈子孝孫承歡的一幕,覺得很有些諷刺。

  看一個人笑得是否發自內心,就看其眼角有沒有皺紋。假笑的人眼角是沒有魚尾紋的,便如此刻的侯夫人。雖然滿臉的笑意,可她的眼角紋路卻只有極淺的幾痕。

  還有,在最初看見他們時,侯夫人習慣性地眯了眯眼。這個表情在她臉上只維持了三分之一秒,快得讓人難以捕捉。傅珺相信,除了她,沒有人能夠察覺。

  眯眼這個微表情的釋義有不少,但傅珺覺得,侯夫人這個表情所包含的意義只有一個:厭惡。

  那不僅是對三房的厭惡,亦是對大房的厭惡。因為方才侯夫人問傅莊話時,她的眼睛又非常快速地眯了一下。

  侯夫人厭惡三房,傅珺可以理解,身為嫡母討厭庶子實在太正常了,侯夫人也從來不曾隱藏過這一點。可是,她為何會厭惡傅莊呢?

  傅莊是嫡長子,品格端方、為人平和,領著個戶部主事的差事,聽說風評極好,下輪考績應該能得個優。就算人心是偏的,老人家喜歡小兒子多些,但也沒必要對自己的大兒子產生厭惡之情吧?除非……在侯夫人與傅莊之間,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

  究竟是是什麼樣的矛盾,才會讓母親對兒子如此厭惡呢?傅珺暗自思忖著,忽然,簾外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將她的思緒打斷。隨後便是一把甜美的聲音道:「喲,這是說什麼呢,老太太笑得這樣開心。」

  話音未落,門簾挑起,只見一對儷影雙雙走了進來。男的高大英俊,女的秀氣婀娜,身旁跟著兩男一女三個孩子,俱是生得端正,卻是二房傅庭與崔氏帶著孩子們來了。

  一看見二房一家子,侯夫人的表情立刻就變得不一樣了。只見她嘴角翹起,面頰上抬起皺,眼瞼收縮,而她的眼角邊也終於現出了幾道深深的魚尾紋。那是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容。

  「兒子(媳婦)來遲了,請母親責罰。」進了屋子,傅庭與崔氏便先行禮請罪。他們來得確實有些遲了,太陽都已經升起來了。

  侯夫人便佯怒道:「這時候才來,是該罰。」說罷,自己撐不住倒先笑了,隨後又假意板起臉問傅庭:「你說,該怎麼罰你?」

  傅庭便笑著打躬道:「就罰兒子明兒替您掃院子,母親看可好?」

  傅庭這話說得風趣,又小意貼心,侯夫人心情大好,呵呵地笑起來道:「好,便這麼著。明兒你可得早早起來,若不來掃院子我可是不依的。」

  這話一說出來,屋子裡的人便全笑了。

  於是,傅庭與崔氏便順勢又向傅莊幾人告了罪。眾人站站坐坐一陣見禮請安完畢,幾房大人們方才歸了座。孩子們卻是無座的,除了傅琮被侯夫人摟在懷裡外,餘者皆是站在家長的身邊。

  二房如今有二子一女,分屬崔氏及兩位姨娘。其中長子傅玠為崔氏所出,比傅琮小了約一歲,在府中男孩子裡排行第三;次子傅琇行四,為周姨娘所出,還是個剛會走路的小娃娃;另有三姑娘傅瑤乃是馬姨娘生的,比傅珺大了一歲。

  崔氏雖說只生了一個兒子,在府中的地位卻極穩。她娘家崔家乃是本朝四大世家之首,她又是嫡支嫡女,身份之高不是普通人可比。當年,這門親事也是侯爺與侯夫人好不容易求來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12:19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五章

  「老太太方才說什麼呢那麼開心,也說給我們聽聽,我們也沾光樂一樂兒。」甫一落座,崔氏便笑著問道。

  老太太便推懷裡的傅琮,笑道:「還不是這隻小猴兒。」又對傅琮道:「你自己跟你二嬸子說說,方才你說了什麼?」

  傅琮此刻倒知道害羞了,紅著臉不肯說,扭著身子跟侯夫人撒嬌,侯夫人便哎喲哎喲地笑:「我把你這小猴兒,倒來揉搓你祖母了。」說得眾人又是一陣笑。

  待笑過後,侯夫人驀地似是想起了什麼,轉身對侍立著的大丫鬟秀雲道:「你去,把今兒上晌新做的那盤子點心拿來。我記著是紅豆餡兒的,他們小孩子家愛吃這個。」

  秀雲應了聲是,輕輕退出門外,招手叫了個小丫頭過來,將侯夫人的話吩咐了下去,自己則在廊下候著。

  這時,忽見院門外走來一位四十多歲的媽媽,穿著一身墨青色的衣裙,青布帕子包頭,收拾得頗為齊整。秀雲定睛細看,卻是管著別莊小庫房的梅嬤嬤。

  這梅嬤嬤也是府裡的老人了,也算有些體面,秀雲便含笑迎上前去道了聲好,又問:「梅嬤嬤這會子怎麼來了?」

  梅嬤嬤一見是秀雲,立時便堆出滿臉的笑來,道:「昨兒老夫人叫把小庫房裡的東西清點一下,我這是來交差事的。」

  秀雲便道:「老夫人正和大爺、二爺在一處呢,媽媽可要通傳一聲?」

  「可使不得。」梅嬤嬤連忙搖手,「也不是什麼大事,可不敢擾了老夫人。我那裡東西都清點完了,就一隻箱子不知如何處置,這才過來請老夫人的示下。」

  「既是這樣,我便替媽媽回了這話吧。」秀雲便道。

  梅嬤嬤知道秀雲素來是極有體面的丫鬟,忙謝道:「真是有勞秀雲姑娘了,多謝多謝。」說罷便叫人將東西抬了進來。

  此時,小丫頭們也將點心取來了,秀雲叫人送了梅嬤嬤出去,自己則端著點心進了西次間,請了哥兒與姑娘們過去吃,她這裡覷個空兒,便將事情回給了于媽媽。

  誰想,二人正說著話,侯夫人一瞥眼瞧見了,便高聲問:「你們說什麼呢?」

  于媽媽忙上前回話:「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梅嬤嬤清點小庫房,有一箱子東西不知該怎麼處置,想請老夫人示下。」

  老夫人蹙眉想了想,便想起這事來,一時來了興致,便道:「把箱子抬進來我瞧瞧。」

  于媽媽應是,便出去叫了兩個僕婦抬了一口雕靈芝卷草紋紫檀木官皮箱進來,又將箱蓋打開,給侯夫人過目。

  卻見那口箱子裡裝著五、六隻精緻細巧的燈籠,雖看著有些舊了,樣式卻極為新奇,用料也非常講究,有琉璃的,有冰絲絹的,還有香雪紗的。

  侯夫人一見便笑了起來,道:「這東西倒是稀罕。」

  「果真是罕物。」傅庭走過去細看了看,亦笑道,「我記著是父親當年親找了人做的。原來收在這裡了。」

  侯夫人便吩咐于媽媽:「去請哥兒和姑娘們過來,看看可有喜歡的,各人選一盞回去。白擱在庫裡別黴壞了。」

  于媽媽領命去了,不多時,侯府的一群蘿蔔頭便齊齊來到了明間。待聽得侯夫人說叫他們挑燈籠,又見這燈籠做得如此精緻,當真各各歡喜,都擁去了箱子邊,你一言我一語地品評挑選,便連傅琛也探了身子去瞧。唯獨傅珺,懷裡抱著一隻大布老虎,站在圈外沒動。

  好東西通常是輪不著她的,不好的東西則人人有份。傅珺人矮力小,自覺待在人後比較安全。何況,這種抓尖兒的事,也不該她一個庶房出來的姑娘出頭。以她的身份,安靜本份才是根本。

  誰知,卻偏偏有人不希望她安靜本份。

  「棠姐兒呢?怎麼不來挑個燈籠走?」侯夫人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傅珺怔住了。

  不只傅珺,屋子裡的人也都靜了一靜。有那麼一秒鐘的時間,滿屋裡真是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傅珺眨眨眼,想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剛才,她居然聽見侯夫人喚她的乳名?以往能得她叫一聲「四丫頭」就算不錯了,今兒這一聲「棠姐兒」顯著那麼的親近。難道是自己聽錯了?

  她悄悄地狠掐了一把布老虎,掐下來一小撮黃毛。

  這麼說來,她沒出現幻覺,方才侯夫人確實是在叫她。

  傅珺慢慢轉首,看著高高端坐於扶手椅上的侯夫人。從這樣的角度看去,眼前這衣著華貴的婦人顯得格外陌生。自那雙略有些混濁的眼睛裡,傅珺看不出半點慈愛之情,算計的神色倒是一閃而過。

  「棠姐兒瞧瞧,喜歡哪隻燈籠,祖母叫人給你拿。」侯夫人眼神微閃,聲音卻極是溫和。

  「只要是祖母挑的燈籠,孫女都喜歡的。」傅珺輕聲道,同時抱緊了懷裡的布老虎,繼續扮呆萌蘿莉。這是目前她最好的保護色了。

  果然,聽了這個回答,侯夫人的笑容裡便多了些別的意味,像是很滿意的樣子,道:「棠姐兒真懂事。」又掃了一眼箱子,笑道:「我瞧著那琉璃的就很好,秀雲,去給棠姐兒拿來。」

  秀雲依言過去,將那盞最為精巧的琉璃燈籠取了來,交給了傅珺。一直在旁邊看著的傅珈,此時眼睛已經快要紅了:那是她一眼就相中的燈籠。

  「祖母——」傅珈拖長了聲音,軟軟糯糯地喚了一聲。這一聲真是叫得回腸百轉,拐了七、八個彎都不止。

  若是往常,只要傅珈這樣喚一聲,十件事裡頭有九件事侯夫人都會依著她。只可惜,今兒她卻碰上了剩下的那一件事。這一聲又嗲又甜的叫喚,未曾換來祖母往日的寵溺,卻得來了母親張氏略含警告意味的一瞥。

  傅珈扁扁嘴,又求助地去看傅莊,卻見一向對她寵愛有加的父親,此時也只是表情淡淡,並沒有開口幫她的意思。

  傅珈向來不笨,見此情景,便知今兒的事必不能如她的意了。她想了想,也不再去求侯夫人,只委委屈屈地抬眼覷了侯夫人一眼,大大的眼睛裡已是蓄了一泡水,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傅珺十分無語。

  侯夫人這一齣,再加上傅珈這般作態,一個是疼寵孫女的好祖母,一個是成全妹妹的好姐姐,她傅珺倒成了霸道的那一個,她真是要仰天長歎了。

  然而,長者賜、不能辭,侯夫人送來的東西,她無法推拒,必須接受,還得表示自己的感激涕零之情。

  「謝謝祖母。」傅珺伸出白胖的小手,乖乖接過燈籠,並向侯夫人福了一福。為使自己的感激之情表達得更加深刻,她還抬起臉,滿是孺慕之情地看著侯夫人。

  然而,她那張呆萌的臉向來表情欠奉,這一系列事情做下來,禮數上雖不缺,卻總歸一股呆呆怔怔的模樣。一旁的張氏見了,眼睛便是微微一眯。

  出於前世的職業習慣,張氏這零點幾秒的微表情,再度為傅珺所捕捉。她不由在心底歎口氣:一隻舊燈籠,成功地叫張氏對自己心生厭惡,侯夫人的寵愛,一般人還真是無福消受。

  侯夫人對傅珺的呆怔卻無嫌惡,看著倒還有幾分滿意的樣子,她微彎了身子看著傅珺,溫聲道:「罷了,去你母親那裡吧。」

  傅珺應是,隨後起了身,略垂首,依足禮數向後退行兩步,方才在眾人的注目下,轉身走到了王氏身邊。

  王氏拉住了傅珺的手,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眼中是滿滿的溫柔。傅珺亦回了一個微笑,隨後將燈籠遞給了旁邊的涉江。

  此時,一箱子燈籠都被挑走了。傅珈沒得著琉璃燈籠,便選了盞冰絲絹六角團花宮燈。如果傅珺沒記錯的話,這燈一開始是傅珍拿著的。

  對於這些許小事,侯夫人自是渾不在意的。鬧騰了這些時候,她面上便露出些疲色,揮了揮手,道:「想來你們也累了,且回去歇著吧,我也乏了。三郎媳婦留下,陪我說說話。」

  此言一出,張氏與崔氏皆是微微一怔,兩個人不約而同看了王氏一眼。卻見王氏面色平淡,靜靜地應了一聲「是」,再無其他言語。

  張氏微微一笑,面上神情依舊是往常的溫婉和善,崔氏則是看了看侯夫人,又看了看王氏,眼中劃過一絲精明。眾人皆知侯夫人這是有話要對王氏說,便也不再逗留,紛紛離開了正房。

  傅珺倒是很想留下來的。怎奈王氏只叫蔣嬤嬤留著,命懷素好生送傅珺回宜清院。傅珺無法,只得乖乖跟了出去。

  甫一下臺階,卻見傅莊與傅珈父女兩個正在東牆那裡掐花兒呢。此時薔薇早已是謝了,架上的月月紅倒開得熱鬧,一牆的粉白黛綠,妍媚動人。

  「爹爹,人家要那朵大大的紅花嘛,爹爹怎麼摘了朵粉的給珈兒呀。」傅珈聲音嬌甜地抱怨著,得意的視線在傅珺面上一轉,又挪開了。

  傅莊寵溺地拍拍傅珈的頭,好脾氣地道:「爹剛才聽錯啦,珈兒要哪一朵,指給爹看。」

  傅珈便叫旁邊的媽媽抱起她來,她一隻手舉得高高的,幾乎要觸到那朵大紅色花兒上去了。傅莊溫聲叮囑她:「別碰,小心有刺,讓爹來摘。」說著,已是伸臂將那朵紅花摘了下來。

  傅珈便拍手笑道:「真好看的花兒呀,比琉璃燈籠還好看呢。」她故意將重音放在「琉璃燈籠」四字上,說罷,還得意地瞥了傅珺一眼。

  對於傅珈頻頻飄過來的視線,以及這一幕父女情深的戲碼,傅珺只一瞥而過,全沒放在心上。在回宜清院的路上,她一直在苦苦思索,今兒侯夫人留下王氏,究竟所為何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12:30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六章

  在惠風閣正房的東次間裡,一場婆婆與庶子媳婦的談話,正波瀾不驚地進行著。

  「三郎媳婦,聽說你前陣子病了一場,可大好了不曾?」侯夫人倚在靠窗的彭牙榻上,淡淡地問道。

  「回母親的話,已大好了。勞母親動問,是媳婦的不是。」王氏恭謹地答道。

  「那便好。」侯夫人點點頭道,隨手端起茶盞,輕輕啜了口茶,續道:「你們年輕人,便是不曉得愛惜自己的身子。以後可莫要如此了。」她此處說的卻是王氏守在傅珺身邊三天三夜不曾合眼的事,看其辭意,頗有怪罪。

  「是。」王氏只簡潔地應了一聲,並無其他表示。

  侯夫人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停了片刻,才不緊不慢地道:「既是大好了,我這裡倒有一宗事情要交給你。便是大廚房裡的採買一事,」說到這裡她放下茶盞,低頭閑閑地撥弄著自己的指甲,狀似漫不經心地道:「這事兒原是大郎媳婦管著的。不過她房裡孩子多,事情也多,還要管著府裡一半兒的帳,也著實辛苦了些。既是你身子無礙了,那這件事便交予你吧。」說罷,侯夫人便抬起頭,定定地看著王氏。

  「是,母親。」王氏應道。態度依舊恭謹,回答依舊簡潔。

  侯夫人倒是有些吃驚的樣子,打量了王氏一眼,卻見她神色平靜,看不出什麼異樣。

  「你應了便好,我還怕你謙讓呢。」侯夫人便笑了起來,又端起茶盞啜了一口,道:「那這事兒便這麼定了,明兒就讓人把帳本給你送過去。」

  王氏又應了聲是,再無他言。

  侯夫人見此情形,心中便微有惱意。早知道這王氏精明,而今看來竟是滑不溜手,連個話縫兒也不漏。只是今兒這事,無論王氏應還是不應,她都有把握辦成。

  她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道:「既是要管著事兒了,我怕你便顧不上三郎那一頭了。我這倒正好有個人,便放在三郎屋裡頭,也好替你分憂,想來你應是願意的吧,三郎媳婦?」這句話雖是問句,可是侯夫人說話的語氣,又哪裡有半分詢問的意思,卻是直接就將事情定了下來。

  王氏面色微變,抬頭迅速地看了一眼侯夫人,恰好迎上對方意味深長的眼光,她忙垂下頭來,低低應了一聲是。

  可隨後她又接了一句:「只是,媳婦……」

  「想來你是不樂意的。」她話未說完,侯夫人便打斷了她,隨後便正色道:「只是你也想一想,你進侯府五、六年了,身邊只得了四丫頭一個。今兒早晨這一屋子的人裡頭,大郎二郎皆是兒女雙全,唯獨三郎子息如此單薄,房裡連個人也沒有,瞧著也恁不像了。」

  侯夫人頓了一頓,看著王氏,又語重心長地道:「再怎麼說,三郎也是侯府出來的爺們兒,當年也曾金殿面聖,又有『探花傅三郎』的美名。而今娶了你回來,膝下、身邊卻如此空虛,怎樣也說不過去。我自是知道,你們年輕夫妻情深意切的,我這做長輩的,自然只有為你們高興的,故而這些年來,你們房裡的事我一概不曾問過。」

  說到這裡,她話峰一轉,放緩了語氣道:「只是,到底我也是三郎的母親,你們三房子嗣單薄,我也實沒有就這麼看著的理兒,這才給三郎屋裡添了人。你且放心,那丫頭是我親叫人調理的,最是溫柔老實不過,放在你屋裡頭,定能替你分憂。」

  侯夫人說完這一長段話,便殷殷地看著王氏,表情頗為熱切,然而,那一雙眼睛卻是冰冷的,不帶一絲溫度。

  王氏聽了侯夫人的話,卻是面露焦色,急急站起身來道:「媳婦哪裡敢對母親的安排有所不滿?母親親手調理出來的人,定然是極好的,媳婦正高興多了一個姐妹,何敢有分毫怨尤?」說著她的眼眶便紅了,顯得頗為委屈。

  侯夫人倒真是驚訝了,連王氏話中的暗藏的機鋒都沒聽出來,只狐疑地看著王氏,心中不解:王氏方才明明面露難色,難道竟不是為著自己要給三郎身邊放人的緣故,那又是何因呢?

  見侯夫人面現疑問之色,王氏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這才委委屈屈地道:「方才媳婦想說的,卻是大廚房裡採買的事情。」

  「哦,原是為著此事。」侯夫人不由自主地放鬆了語氣。她還以為王氏要提什麼別的要求呢,卻原來是這等小事。這樣一想,她面上便露出絲笑來,和聲問道:「你且說說看。」

  王氏便道:「媳婦想著,這採買一事雖非大事,卻是媳婦頭一遭管府裡的事,媳婦怕壓服不住那些管事媽媽們,到時候辦錯了差事,媳婦丟臉也就罷了,最要緊是怕母親為難。」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侯夫人笑著說道,「那些管事媽媽哪有不敬著主子的道理,若有人為難你,你只管回了我便是。」

  這一番話,每個字都在為王氏考慮,卻不想想,若王氏壓服不住下人,屆時還需到侯夫人這裡來討公道,往後誰還會將她放在眼裡?只怕更難服眾了。

  王氏自是明白其中道理,暗暗冷笑一聲,面上卻做出感激的樣子來,垂首道:「媳婦是替母親分憂的,何敢一再勞動母親?那媳婦可就萬分罪過了。媳婦想著,畢竟我年紀輕,又不曾管過府裡的事,於這舊例規制一無所知,只怕行事不合府裡的規矩。不如母親再派一位身邊的管事媽媽來,幫著媳婦看顧著些兒,也免得鬧出笑話來叫母親為難。只求母親看在媳婦年輕不懂事的份上,允了這件事兒吧。」說罷,她起身親倒了盞茶,輕輕擱在侯夫人手邊,一臉的柔順恭敬。

  侯夫人面上微露沉吟之色,心思略轉。覺得王氏所說甚是有理。她本也沒打算真把採買一事交給王氏,不過是個由頭兒罷了。既然王氏在另一件事上十分乖覺聽話,那便依了她也沒什麼。

  想到這裡,侯夫人便笑著伸手點了點王氏的額頭,微嗔道:「偏你這許多講究,又擺出這小意兒殷勤的樣兒來,倒叫我這做婆母的怪不落忍的。罷了,便依著你,我叫賈家的與你一同理事,這樣你可放心了罷?」這賈媽媽也是侯夫人身邊得用的人,向來也是極有體面的。

  「多謝母親。還是母親最疼我了。」王氏笑道,又殷勤地替侯夫人續了些茶,心裡則是微微一鬆。至少這件事情算是圓滿解決了,至於另一件事……也總有辦法解決的。

  話已基本說完,事情也辦得差不多了,雙方皆大歡喜。侯夫人便吩咐于媽媽:「去把巧雲叫來。」

  于媽媽領命去了,不多時,便見門簾一挑,于媽媽領著個穿杏紅衫子的丫頭走了進來。那丫頭像是精心打扮過了,頭上插著幾枝金釵,倒也華麗。一進門,她先向侯夫人請了安,站起來後卻是連頭也不敢抬,滿面的緋紅。

  「你這丫頭,有什麼可害臊的,這原是好事兒啊。」侯夫人笑呵呵地道。

  巧雲便抬起頭來,一雙小鹿般的眼睛,怯怯地向王氏看了一眼。

  卻不料,只這一眼,巧雲便徹底呆住了。

  眼前的王氏,美得如同仙子一般,簡直叫人挪不開眼去。怪道人人皆說王氏美貌,巧雲原還不信,以為不過是誇大之詞,哪想今日細看,才知曉王氏竟是如此美貌。一時間,巧雲只覺得眼睛都不夠用了,眼前的女子美得叫人心裡發顫。

  見巧雲一臉怔然,只顧盯著王氏打量,侯夫人不由心頭微惱,她斜睨了王氏一眼,隨後咳了一聲道:「巧雲,還不快給三太太磕頭。」

  巧雲醒過神來,忙跪下給王氏磕頭。

  王氏淺淺一笑,柔聲道:「好了,起來罷。」她說話時帶著姑蘇地方的口音,軟且甜糯,與她的美貌十分合襯。

  巧雲站起身來,又悄悄打量了一會王氏,最後不得不承認,王氏的美貌,遠非自己可比,她不由心下有點發灰。

  巧雲一向自恃美貌,更兼身段婀娜,自以為前程定是好的。又見連不出挑的佩雲都得進了傅莊房裡,便越發心大起來,一心只想著出人頭地。

  後來聽侯夫人說,要將她給了傅庚,她的那一顆心,歡喜得簡直要蹦出來似的。在背著人的時候,不知幻想了多少次與傅庚溫柔相對的情形。

  而今,她那滿腔的熱望卻有些冷了。王氏如此美貌,自己和她比起來,實在有若雲泥。然而,想到傅庚俊美如謫仙般的容顏,還有他那溫柔如春風般的笑臉,她的心又開始蠢蠢欲動。

  美貌又如何?還不是生不出兒子來?巧雲暗暗想道。她曾聽媽媽們說過,似她這般的身段才最是好生養。假以時日,只要她生出兒子來,想必傅庚也會對她另眼相看。再說,只要能每日裡都看著傅庚,陪在他的身邊,天長日久的,傅庚對她亦會生出些情意來吧。

  想到這些,巧雲的臉越發地紅了。她垂下頭,嬌怯怯地站在當地,那柔若無依的模樣,卻也頗為動人。侯夫人便暗暗點頭,深覺自己沒挑錯人。憑巧雲的模樣性情,只要是個男人便沒有不動心的。

  人既已送了出去,侯夫人亦不打算留客了,王氏倒也簡斷,直接招了蔣嬤嬤來領巧雲下去,她這裡便向侯夫人請辭:「時辰也不早了,母親說了這麼多話,想來也累了,媳婦這便告退。」

  「去吧。」侯夫人微微閉上雙眼,面上倒真有了幾分疲色,王氏微施一禮,便退出了正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12:36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七章

  王氏走出惠風閣院門時,便見蔣嬤嬤正帶著巧雲侯在門外,二人皆是肅手恭立。蔣嬤嬤面無表情,站姿顯得有幾分僵硬,一旁的巧雲則要優美了許多,纖頸微微垂著,露出一小截雪白的秀項來。從王氏這個角度看去,能看見她一抹緋紅的面色,越顯出一種嬌怯嫋嫋的模樣。

  王氏心中冷笑,面上卻是淡淡的,只對蔣嬤嬤點點頭,便徑直帶著人回了宜清院。

  一進院門兒,王氏便吩咐蔣嬤嬤先去收拾東廂房,又轉首對巧雲笑著道:「原該叫你給三爺請安的,只是他如今還在京裡呢,也急不得。我們這宜清院裡屋舍倒不少,委屈姑娘先住在東廂吧。過會子我再挑兩個人過來服侍你,你先安心住著,總歸住不了幾日便回京了。」

  巧雲乖巧地點頭應是,便隨著蔣嬤嬤去了。

  而在西廂房裡,傅珺也自窗前收回了目光,坐回到她的小床上,揪著手中的布老虎怔怔出神。

  她再不曾想到,王氏這一趟回來,竟帶回個通房丫頭來。看那丫頭嬌怯怯小可憐的模樣,活脫一朵小白花,一看就不是個好相與的。看來,他們三房的平靜日子也快到頭了。

  傅珺有些頹喪。她用力地揪著布老虎,將那隻威風凜凜的大老虎揪得都快禿了。而心中則是滿腔的鬱悶與煩躁。

  以王氏這般的美貌,與傅庚又是鶼鰈情深,卻也終究擋不住通房小三的腳步。夫妻感情再好又如何?一個子嗣,一句賢孝,便能將你打入地獄。

  在這個瞬間,傅珺第一次體會到了性別所造成的先天上的弱勢。在這樣一個時代,只因為身為女子,便只能成為被支配的對象,沒有人會顧及你的情緒。在大多數情況下,你的夫君不僅是伴侶,亦註定會成為你精神上的加害者。更有甚者,那些打著子嗣旗號的所謂長輩,還會將這精神上的傷害變得更深。

  而這一切,憑一己之力是無法改變的。王氏的現在,很可能便是傅珺的未來。只要這樣一想,傅珺便覺得無比的鬱悶,手裡的大布老虎已經被她揉了一團。

  此時,蔣嬤嬤已是快手快腳地將巧雲安頓了下來,去了王氏那裡覆命。

  她挑簾進門的時候,見王氏穿著家常的月白裙衫,正在懷素的服侍下卸妝。見她進來便問:「可安置好了?」

  「回太太的話,都安排妥當了。」蔣嬤嬤回道。

  王氏點點頭,不再多言。蔣嬤嬤看了王氏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嬤嬤有話說?」王氏便問。

  蔣嬤嬤面上便露出一絲忿然來,道:「太太今兒就不該應下這兩件事兒。頭一件,這麼個人放在屋裡,以後可別想安生了,要抬人也得抬自己人才是。這另一件,大廚房的採買原是大太太經手的,如今叫太太得了去,大太太只怕也會對咱們生了嫌隙。」

  王氏聽了,不由長長歎了口氣,揮手叫懷素退到一旁,而後疲累地揉了揉額頭,道:「今兒這兩件事,無論哪一件皆是推不掉的。」

  「太太如何這樣說?怎麼樣也能推掉一件吧?」蔣嬤嬤不解地問道。

  王氏便淡淡一笑,道:「嬤嬤也聽見了,今兒老夫人交代下來的頭一件事,是大廚房的採買之事。這便是個由頭。這件事我若是不應,老太太便會說知道我身子不好,怕應付不過來,為我著想先安排個人到三爺身邊,這樣我就能騰出手來管事兒了。如此一來,我既得應下事兒,也得領了人。這是一層。而我若應了,嬤嬤也瞧見了,我現如今依舊是兩件事都推不掉。嬤嬤想一想,可是這麼個理兒?」

  蔣嬤嬤細細一想,不由恍然大悟,隨後心裡又有些發寒。侯夫人真是好算計,輕輕鬆鬆指個差事下來,便將王氏的路都給堵死了。王氏不得不既應了差事,又收下丫頭,果然好手段。

  「何況,老夫人畢竟是長輩,婆婆的款兒擺在那裡呢。說句大不敬的話,只一個孝字壓下來,咱們便現吃不了的虧。」王氏淡淡地道。蔣嬤嬤與懷素皆是她從王家帶過來的親信,她說話便也少了許多顧忌。

  說完了這些話,王氏疲倦地歎了口氣,蔣嬤嬤與懷素亦都沉默了下來,房間裡顯得極為安靜。

  其實,早在好些天前,王氏便已隱約收到風聲,知曉了侯夫人的意圖。再加上今日陳富貴家的這一齣,以王氏的聰穎,便已將事情猜了個大概,亦知道今兒這事必不能推脫的,唯有盡最大努力將損失減到最低。

  所以,方才在侯夫人處,王氏才會爽快應下大廚房採買一事,其後又假作對巧雲一事不滿,將侯夫人的心吊得高高的,再以指派嬤嬤幫忙一事示之。如此一來,侯夫人便會覺得王氏所求不過是小事,自會答應。若王氏在開始時便提這個要求,侯夫人肯定不會答應得如此痛快。

  然而,這也不過是無奈舉罷了。在侯夫人絕對的權威面前,一個庶子媳婦還能翻出什麼花樣不成?而只要一想起巧雲那我見猶憐的模樣,王氏的心裡便有些發堵。

  雖然王氏相信,傅庚對這個通房丫頭的厭惡只會比自己更甚。可是,這麼一個活生生的人杵在那兒,哪能叫人不膈應呢?

  見王氏面現憂色,懷素心中極為不忍,她上前一步,一面輕輕替王氏揉著肩膀,一面勸慰道:「太太且先放下心來。一則,這人雖來了,到頭來如何處置,還不是太太一句話的事兒?婢子再斗膽說句大不敬的話,以咱們爺的手段,太太根本不用出手,包管能處置得妥妥貼貼的。」

  王氏不過是關心則亂,聽了懷素這一番話,面色便鬆了下來。

  懷素又慢慢續道:「這另一件差事,太太只是虛應下了而已,其實已是脫出手來了。往後有什麼事兒,太太只管一個『推』字訣,盡數交予那賈媽媽便是。那原是老夫人身邊得用的人,素來威重得很,有她在前頭站著,一切是好是壞皆不與太太相干。太太細想想,又有何可愁的呢?」

  這番話一說出來,王氏的面上便露出了些笑模樣。她拍拍懷素的手道:「你說得很是,這些我自知曉的,只是心裡一時有些膈應罷了。」說罷又轉首端詳了懷素一會兒,笑著打趣她道:「咱們懷素軍師這一開口,再難的事兒也變成沒事兒了。」

  「可不是,懷素姑娘這一說,連我這老婆子都放下心來了。都是那什麼巧雲姑娘鬧的我,慌裡慌張的,便沒想過來這裡頭的道道。」蔣嬤嬤也跟著湊趣。

  懷素一張秀臉微微泛紅,啐道:「罷了罷了,這屋裡也沒我站的地兒了,連嬤嬤也來打趣我。」又佯做羞惱地道:「都是太太起的頭兒。」

  主僕三人一齊笑了起來,氣氛便也不似剛才那般緊繃了。懷素便依舊服侍王氏卸了妝,蔣嬤嬤也在一旁幫忙。收拾停當後,王氏便道:「這兩日你們也準備著些兒,東西能收起來的便先收起來。我估摸著,過不了幾日,咱們便該張羅著回府了。」

  「這麼快?這才來沒兩天呢。」懷素便有些吃驚。

  王氏冷冷一笑,語帶譏諷地道:「原先麼,約摸是要多待些日子的。不過,既是人已經安排進了三房,老夫人想必也急著早些回府,將一應的事物整治齊全了,方才是真的稱心遂意。」

  這一番話語意頗深,懷素與蔣嬤嬤哪裡敢接話,只對望一眼,皆沉默不語。

  便在此時,窗外忽然傳來一聲軟糯的童音,打破了這屋裡的沉默。

  「娘親回來了麼?」卻是傅珺正在問門外的小丫頭。

  王氏面上立時便有了笑容,她走到窗邊,果見傅珺正仰著腦袋站在階下,一張小臉兒紅撲撲地,大大的眼睛就跟那黑葡萄似的,看著就叫人喜歡。

  王氏面上的笑意便更濃了。她對傅珺招招手,柔聲道:「娘在這兒呢,進來吧。」

  「娘,我來找您玩兒啦。」傅珺立刻綻開大大的笑容,挪著胖身子爬上臺階,又手腳並用奮力邁過門檻,加勁兒扮演呆萌蘿莉的角色。

  蔣嬤嬤忙上前將傅珺抱了起來,掂了掂手笑著道:「姑娘又沉了。」

  王氏也笑了起來,道:「我們棠姐兒就是長得好。」語氣頗為自豪。

  傅珺不由汗顏。她這是胖好不好?沒見大房二房的幾個女孩子,個個皆是秀秀氣氣的,自己這麼個胖丫頭,也就親娘瞧著順眼了。

  傅珺的到來,成功地將王氏的注意力從那些糟心事兒上轉移了開來。這原也是她來的目的。方才在房間裡她已經想過了,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做一個乖巧的好女兒,讓王氏寬心,給王氏盡可能多的快樂。所以,她必須在賣萌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絕不回頭!

  因著傅珺的出現,王氏的心情很快便平復了下來。母女兩人一處吃了飯,王氏又陪傅珺玩了半個下午,過得極是平靜。

  倒是那巧雲,不愧是侯夫人親手調教出來的,精乖得很,自進了東廂便沒再出來招人嫌,倒讓傅珺與王氏清清靜靜地過了一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12:43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八章

  次日一早,王氏沒去侯夫人處請安。倒不是王氏敢在這上頭給侯夫人下臉,而是因為頭天半下午的時候,侯夫人派了人傳話下來,說前幾日因換了地兒不曾睡好,這幾日要補補覺,故而免了幾房的定省。又道天氣熱,也是為著孩子們想,叫他們也好生歇著,別中了暑云云。

  對於這個決定,傅珺自是舉雙手贊成的。這裡的夏天與她前世所知的那個金陵城倒是很像,熱不算太熱,就是悶得人難受。便如今兒早上,太陽並沒有出來,天上厚厚的一層雲,像一隻巨大的鍋蓋,將燠熱盡皆捂在裡頭,悶悶的叫人透不過氣來。

  傅珺循例去了正房請安,剛與王氏用罷朝食,便聽見簾外有丫頭稟告:「大太太身邊的馥雪姑娘來了,說是送帳本來的。」

  「請她進來吧。」王氏便道。

  俄頃,便見張氏身邊的大丫鬟馥雪含笑走了進來,見了王氏便蹲身請安,王氏示意一旁的大丫鬟盈香扶住了她,讓人給她端了張竹杌子來,又叫丫頭倒茶。

  馥雪連道不敢,又道:「三太太折煞婢子了。」

  王氏笑而不語,盈香便笑著道:「這大熱的天兒,勞動你跑這一趟,快坐下歇會子,喝口茶潤潤。」

  馥雪又推辭了幾句,方斜簽著身子在竹杌子上坐了下來。王氏便問她:「你們太太可好?」

  馥雪忙站起來道:「回三太太的話,我們太太一切都好,也叫婢子問三太太好。我們太太還叫婢子將別莊大廚房的帳本帶給三太太,另有廚下庫房的鑰匙,也一總兒給三太太捎了來。」

  她一面說,一面便取出帳本與一串鑰匙來,恭恭敬敬地呈予了王氏,王氏便叫盈香接了過來。

  馥雪便又道:「我們太太還說,府裡大廚房的帳本這回沒帶著,待回了京再給三太太送過來,請三太太見諒。」

  王氏便笑著擺手道:「你們太太也恁客氣了些,一家子人何必如此見外。」說罷,又叫馥雪坐下吃茶。

  馥雪便依言坐了下來,端起茶啜了一口,抬起頭笑著正想開口,忽聽門外的小丫頭稟告「巧雲姑娘來了」。話音未落,馥雪的眉頭便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這不到半秒的微表情,恰好被傅珺看得一清二楚。她一直坐在王氏的床上擺弄布老虎,這個位置極好,可以毫無疑漏地看清屋中所有人的表情。而見了馥雪這個表情後,她的第一反應是:馥雪認識巧雲。

  不過這也不奇怪。二人都是府裡的一等丫鬟,平時多有接觸亦是正常,傅珺亦並未在意。

  聽見巧雲來了,王氏的表情絲毫未變,甚至還揚起了唇角,帶起一絲淡淡的笑意,柔聲道:「請她進來吧。」

  不多時巧雲便走了進來,依舊是一副嬌怯怯的模樣。她今兒穿著粉色的衫子與蔥綠裙子,裙緣上繡著櫻草花,腰間繫了條月白輕紗腰帶,打扮得頗為清媚動人。

  進了門,巧雲先給王氏請安,又給傅珺見了禮,隨後便俏立一旁,柔柔弱弱地開口請罪:「請太太恕罪,婢子來得遲了。原想早些過來服侍太太起身的,只蔣嬤嬤說不必過來侍候,懷素姑娘也說,太太身邊不用婢子服侍,婢子便也沒敢來。」

  這一席話,真真是連拉帶扯,捎帶上了好幾個人。傅珺不由大點其頭,心想這小白花果然不是白當的,一上來就給蔣嬤嬤上眼藥,順手還帶上了懷素。假以時日,這朵小白花只怕得成精。

  然而,接下來的場景,卻是大出傅珺的意外。

  只見王氏笑意盈盈地走上前去,溫柔地拉起小白花的小手,款款地道:「妹妹如何這樣說?倒叫姐姐好生過意不去。似妹妹這般嬌柔的女子,姐姐一見便心裡歡喜,何敢叫妹妹做那些下人做的事?那原是我吩咐她們的,妹妹安心待著便是。」

  說罷,王氏一臉純摯的表情,情意綿綿地看著小白花。那絕美的容顏此刻看來真是清麗至極,也柔弱至極,整個就是一朵大白花。

  而聽了這話,小白花便抬起一雙鹿眼,清澈盈盈地望著王氏,含羞帶喜地道:「太太折煞婢子了,婢子哪敢與太太姐妹相稱?」

  「如何就不能姐妹相稱呢?」大白花王氏的一雙秋水明眸裡,也帶著層盈盈水光,真真是清灩欲滴。只見她真摯地看著小白花,柔聲道:「我一直就盼著多個妹妹,好與我一同服侍三爺。而今妹妹來了,又是這般的人品相貌。我想著,從今往後,我們姐妹二人同心協力,定能將三房打理得妥妥貼貼的,妹妹你說是麼?」

  「嗯,妹妹聽姐姐的。」小白花用力點頭,面色緋紅,眼神清亮,與大白花的清麗容顏相映襯,那場面真如畫兒一般美好。

  傅珺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忍不住想要揉眼睛。她想像中二人相見的場景,應該更加波瀾壯闊、刀光劍影的啊,王氏與巧雲這唱的又是哪一齣?

  此時,王氏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拉著巧雲轉了個身,對馥雪道:「你還沒見過吧,這是老夫人昨兒才送過來的巧雲姑娘,瞧瞧這品格兒,這模樣兒,老夫人的眼光果然是好的。」說罷掩口而笑,一臉的與有榮焉。

  馥雪忙笑著見禮道:「巧雲姑娘好。」巧雲亦柔柔地回了一禮。二人視線相接,又飛快地錯開,就像不認識對方似的。然而,在視線錯開的那一瞬間,馥雪的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而巧雲的眼角,卻是微微一縮。

  傅珺的注意力一下子轉移到了這兩個人身上。

  巧雲與馥雪分明就認識,且傅珺可以肯定,這二人互相還很熟悉。然而,她們卻偏偏像是陌生人一般,怎麼看其中都有蹊蹺?傅珺探究地看著這二人,心中暗自思索著這她們的關係。

  並沒有人注意到抱著布老虎的傅珺此刻的異樣。這呆萌的娃兒心裡在想些什麼,自是更不會有人知曉了。

  見過了巧雲後,馥雪便沒再多坐,笑著辭了出來。王氏也未留她,只叫盈香去送。

  盈香送馥雪到了宜清院門口,瞅著四下無人,馥雪便悄聲問她:「前日你說有事請我幫忙,卻是何事?方才人多,我也沒敢問。」

  盈香也四下看了一眼,見確實無人,便蹙了眉輕聲道:「也沒什麼,不過是有幾件針線,我前些日子病了,怕精神不濟做不完,想請你幫幫忙。」

  馥雪便笑道:「我當是何事,這有什麼的,拿來便是。」

  盈香勉強笑了笑,道:「那就先多謝你了,過會子我就去找你。」

  馥雪見她一張粉嫩的鵝蛋臉,烏黑的眉毛輕蹙著,跟浸了墨似的,越顯得皮膚雪白,便捏捏她的臉蛋兒,笑道:「人都說你們屋裡的流風生得好,我看你也不差。瞧這臉兒嫩得跟豆腐似的,果真你們南邊兒來的就是不一樣。」

  盈香紅著臉打開她的手,啐道:「你要死了,越發不成調兒了。」

  馥雪便學著那公子哥的邪樣兒來,伸手勾起盈香的下巴,笑著道:「爺見你生得比那巧雲也不差,快跟爺去了罷。」

  盈香一呆。這番話不知怎麼便勾起了她的一腔心事,她頓時大為羞惱,也顧不得旁的,甩開馥雪的手便跑了開去。

  見盈香跑得遠了,馥雪面上的笑容方緩緩收起,卻是露出一絲譏色來。她輕輕「嗤」了一聲,低頭理好衣襟,便施施然地下了臺階。一路過小徑、越竹橋,分花拂柳,回到了幽篁裡。

  此刻,張氏正半倚在廊下的籐椅上,閉著眼睛養神。

  馥雪放輕了腳步,走到張氏跟前,一旁的小丫頭便在張氏耳邊輕聲喚道:「太太。」

  張氏慢慢睜開眼睛,馥雪忙上前見禮道:「啟稟太太,帳本兒與鑰匙都交過去了。」

  張氏微微頷首,又闔上了眼睛。馥雪卻也不敢就此退下,依舊在原地等著。

  果然,過了一會,張氏淡淡的聲音響了起來:「那屋裡是個什麼情形,你說說看?」

  馥雪抬起頭,向四下裡看了一眼,樣子有些遲疑。張氏等了片刻,不見馥雪說話,便又睜眼瞧她,隨後便淡聲道:「罷了,這裡也有些涼,回屋說吧。」

  說罷便起了身。馥雪忙搶上前一步,打起珠簾。待張氏進了屋,又張羅著倒了茶來。張氏便揮退了旁人,只留了馥雪與貼身服侍的劉媽媽下來。

  馥雪這便上前,將今日三房裡發生的事巨細靡遺地說了一遍,還說了與盈香在院門口的事兒。

  張氏靜靜聽著,未置一語。倒是劉媽媽問道:「你瞅著那巧雲如何?」

  馥雪怔了怔,方簡短地回道:「瞧著還好。」一面說,一面便沖劉媽媽使眼色。

  劉媽媽先還不解,過後便驀地醒悟過來:他們房裡的佩雲不也是老夫人塞過來的麼?她這時候提這茬兒可不是戳張氏的心窩子?

  劉媽媽深悔失言,忙跪了下來,道:「老奴該死,胡亂說話,請太太責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12:48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九章

  張氏見劉媽媽如此,忙上前去扶她,道:「媽媽快些起來。你那腿好容易才好些,別又疼了。」又安撫她道:「媽媽就是個多心的。你說這些也是為了我,我豈有不知道的?媽媽如今這樣,卻叫我心裡怎麼過得去?」

  一席話,卻將劉媽媽的眼圈兒說紅了。

  劉媽媽是張氏的奶娘,自小便陪在張氏身旁,與張氏情份匪淺。她還記得,張氏小的時候便是極聽話懂事的一個孩子,模樣好、性情也好,在家中真是千般寵愛,父母兄長沒有不喜歡的。待出嫁後,嫁的夫君又是頂好的,本以為這好日子一直不會變。卻不想,夫君雖好,卻偏有個不省心的婆婆,自嫁進侯府,這糟心事兒便沒斷過。

  思及此,劉媽媽越發覺得張氏可憐,便拉著張氏的手落下淚來。

  張氏也紅了眼眶,道:「媽媽與我是一心的,從今後可莫要與我生份了才好。到底像從前一樣處著,我便歡喜了。」

  馥雪也忙上來勸著,二人方漸漸收了淚。劉媽媽便與馥雪一同,幫著張氏重新打水淨面,待收拾停當了,張氏便問馥雪道:「那個叫什麼盈香的丫頭,你瞧著如何?」

  馥雪面上便露出一絲笑來,道:「模樣不錯,心也不錯。」

  張氏淡淡一笑,道:「如此便好,且與她好好處著。」

  馥雪垂首應是。

  「你看著,那三房接了大廚房的事兒,是歡喜呢,還是發愁呢?」這回發問的卻是劉媽媽。

  馥雪想了想,道:「依婢子看,三房是壓根兒不想管這事兒。接了帳本子與鑰匙連看都沒看。」

  「這王氏倒也精乖。」劉媽媽便道。

  「那可是個聰明人,知道這是塊燙手山芋。」張氏便道。

  「老奴也是這樣想的。」劉媽媽附和道,「聽說,老夫人已叫了賈媽媽去幫她,這可不是兩不沾麼?」

  張氏便點點頭,道:「正是這個理兒。想那王氏也知道這不過是個由頭,她倒聰明,一點兒事不管,又轉到老夫人那裡去了。」

  「太太說得是。」劉媽媽便道,「只是這般一來,這大廚房的採買,少不得要落到那一頭兒去了。」她伸出手隔空點了點,卻是指著抱潔齋的方向。

  「怪不得婢子今兒在路上遇見了綠榭呢。婢子還奇怪,她一向不大愛走動的,怎麼今兒倒有空出來閒逛。」馥雪亦接口道。這綠榭是崔氏身邊的一等丫鬟,跟著崔氏好些年了,極受崔氏信重。

  聽了這話,張氏的面色便又淡了幾分,不緊不慢地道:「可不是得過來探一探?你們且等著吧,一會兒就得有人去宜清院了。」說到後來,語氣裡到底忍不住露了兩分譏意。

  正如張氏所料,此刻,宜清院裡又來了一位客人,恰是她們口中說到的綠榭。她奉了崔氏之命,給三房送了一簍子水蜜桃兒來。

  「替我多謝你們太太,勞她想著我們。」王氏笑著道,又叫人給綠榭看座。

  綠榭卻是個極穩重的性子,哪裡肯坐,只說:「在主子面前,哪有婢子坐著的理兒,三太太快別忙了,婢子站一會子就走。」

  王氏見她態度堅決,也不再強求,便吩咐盈香去將前回得的一罐子新茶拿了來,讓綠榭帶回去給崔氏嘗嘗,又叫懷素去招呼她。

  懷素知道綠榭的性子,見她的差事也完了,便拉著她去了東邊的耳房。先請她坐了,又叫小丫頭倒了茶來,對她笑道:「在這裡你便自在些了罷?」

  綠榭也笑了,輕輕打了一下懷素的手,道:「就你會說話。」表情卻是真的放鬆了許多。

  「我看那桃兒可真大,一簍子攏共也裝不了幾隻。」懷素一面給綠榭倒茶,一面道。

  「可不是,那桃兒一個能抵半天餓呢,還是前兒太子妃賞給我們三少爺的,說是無錫水蜜桃兒。」綠榭喝了口茶道。

  「喲,原來是宮裡的東西,那當真金貴得很。我也說呢,那麼又大又粉嫩的桃兒,從來也沒見過的。」懷素讚歎不已。

  綠榭笑道:「我們太太也說,這般金貴的罕物兒,豈能獨享。這不,方才給老夫人送了一簍子過去,又遣了我給大太太和你們這裡送呢。」

  懷素便用手點著她,笑道:「二太太這是看你素來不愛走動,特為叫你領了這差事,讓你逛園子呢。」

  綠榭啐了她一口,道:「你一日不編排我兩句,你就不算完。」說罷,自己也撐不住笑了。二人又說笑了幾句,綠榭看天色不早了,便辭了出來。

  懷素送她出去,二人沿著抄手遊廊轉過正房,才從東廂走過,便見那紗窗上有個人影兒一閃,一道金光便從眼前晃了過去。

  綠榭揉揉眼睛,沒說話。懷素自然更不會說話了。二人就像沒看見似的走了過去。到了門前,綠榭自去了,懷素便回房覆命。

  「人走了麼?」王氏懶懶地倚在涼榻上,搖著團扇問道。

  「回太太的話,已經走了。」懷素回道。

  王氏略略抬頭,向旁邊看了一眼。盈香立刻揮揮手,帶著小丫頭們退了下去。

  待屋中再無旁人,王氏便問懷素:「都說了些什麼?」

  懷素便將二人說的話都回了,又道:「方才從東廂門前過去,見著紗窗上閃過個人影兒,插金帶銀的,瞧著倒像是巧雲姑娘似的。」

  王氏便冷笑了一聲,道:「昨兒裝得倒挺乖的,今兒就露出尾巴來了。」又問懷素:「那綠榭說,這桃兒是太子妃賞的?」

  懷素應是。王氏便不說話了,只撥弄著團扇下墜著的翠色流蘇,若有所思。

  一直被眾人當空氣無視的傅珺,此刻也抱著布老虎若有所思。不知為什麼,方才聽到「太子妃」三個字的時候,她的後背忽然一陣發寒,心中湧出濃濃的懼意來。

  傅珺很是不解。

  她剛穿來兩個月,除了這次來別莊外,就再沒出過侯府大門,見過的外客也有限。她可以斷定自己從未見過太子妃。可為什麼一聽見「太子妃」這三個字,她卻會如此害怕?在自己穿來之前,這具身體的原主與太子妃之間,難道竟有交集麼?

  一時間,宜清院的正房裡,一大一小兩個主子各自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12:52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十章

  蔣嬤嬤走進正房的時候,見到的便是王氏與傅珺兩個人相對而坐、各自無言的情形。一旁侍立的懷素表情亦有些凝重。

  「這是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事兒不成?」蔣嬤嬤便有些擔心。

  王氏醒過神來,掩飾地笑了笑,道:「能有什麼事兒?不過是閑坐發呆罷了。」又見旁邊傅珺也是繃著一張胖臉兒,便揪了揪她的包包頭,笑道:「傻丫頭,一本正經地想什麼呢?」

  傅珺伸出兩隻肥爪子護著頭,軟糯地抗議:「娘,您又拍我的頭。」

  王氏便笑出聲來,趁勢又捏了下傅珺的臉蛋兒,道:「我們棠姐兒這樣可愛,娘喜歡你才捏你的呢。」

  傅珺便不依,母女兩個笑作一團,方才的事情便也就此揭過去了。

  盛夏天長,日子漫長且無聊。傅珺每日裡除了去王氏那裡定省外,便是抱著她的布老虎,在園子裡尋個角落貓著,或者是坐在窗前發呆。

  來到這個時空已經兩個多月了,有的時候,傅珺會很恍惚,覺得前世種種不過是一場清夢。而今夢已醒,前塵如煙散去。她曾經的抱負、理想與追求,卻成了她今生的桎梏,讓她的心與靈魂皆不得安寧。

  她並非求安穩的人,否則,前世她也不會選擇警察這個職業。而在這個時空,她卻不得不囿於四方的圍牆之內,耐下性子做一位安穩富貴的侯門小姐。每思及此,傅珺便會有種淡淡的悵然。早知如此,她前世那般拼命地往前跑又有何意義?到頭來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傅珺每天悶在宜清院裡,連大門都不出,時常眉頭深鎖、心事重重,王氏見了,不由大為煩惱。她猜測傅珺還在為之前落水的事情後怕,不敢再去外頭玩了,便越發心疼起傅珺來。有幾次,便叫了涉江與蔣嬤嬤帶她去花園玩兒,傅珺卻都搖頭不去。

  王氏倒是想親帶著傅珺去花園。可是,女兒那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就這麼看過來,一臉的稚弱可憐,王氏也不由得心軟,再也狠不下心來逼著孩子出門。總歸女孩子家安靜些也是好的,王氏這樣想著,心裡也沒那麼難受了。

  日子便這樣平靜地滑了過去,天氣倒漸漸涼快了一些,不再像前些時候那般悶熱。晚上睡覺時,涉江還會替傅珺蓋一床夾紗被。傅莊與傅庭在別莊裡待了三天,便一同回了京。他們一走,別莊裡也顯得冷清了一些。

  就在傅莊他們離開後的第三日黃昏,傅珺與王氏正準備用晚飯的時候,侯夫人遣了個小丫頭過來傳話,說因身子不大爽利,要回京靜養,叫各房先行打點好行裝,次日便即動身。

  那傳話的小丫頭才走,王氏便看著蔣嬤嬤與懷素,面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來。

  蔣嬤嬤便道:「太太果然神機妙算。」

  王氏搖了搖頭,不曾出聲,一雙清灩的眸子往東廂那裡瞥了一眼。蔣嬤嬤回過頭去,便見東廂門簾微挑,露出了巧雲那張俏臉兒來,那眉梢眼角裡的喜意,真是藏也藏不住。

  蔣嬤嬤冷哼了一聲,轉過頭來便朝地上啐了一口,恨聲道:「什麼阿物兒,真真叫人瞧不上。」

  懷素怕王氏又睹人傷情,只說有事要稟,將王氏從窗前拉了開來,又沖蔣嬤嬤打眼色。王氏便拍開懷素的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道:「你這丫頭,也太小瞧你主子了。」

  懷素便有些訕訕,蔣嬤嬤道:「懷素也是擔心太太。」

  王氏但笑不語,就著懷素的手坐在了西次間小書房裡,隨手拿起桌上的一本書翻看了兩眼,漫不經心地道:「回去的路上,我便該病著了。」

  懷素與蔣嬤嬤俱是一愣。還是懷素先反應了過來,忙笑道:「正是呢,太太這兩天身子正不好呢。」說罷,與王氏相視而笑。

  蔣嬤嬤蹙眉想了半天,到底沒解過其中的意思來。懷素見狀,便俯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兩句話。蔣嬤嬤一面聽,一面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來,連連點頭稱是。

  因著王氏早有準備,故三房收拾起來也很快,當天晚上便萬事齊備了。翌日清晨,又有小丫頭過來傳老夫人的話,說是用過朝食便動身。趁著天兒還早又涼爽,路上人也舒服。

  既是侯夫人發了話,眾人哪有不遵從的,三房在王氏的帶領下,收拾了什物,一行人便去了惠風閣。

  侯夫人穿了一件暗黃色遍地金的長褙子,頭髮梳得一絲不亂,端端正正地坐在正房明間裡,于媽媽侍立於一旁。王氏便帶著傅珺上前請安,又叫巧雲去給侯夫人磕頭。

  侯夫人面上露出慈藹的笑容來,道:「好,好,起來吧。三郎媳婦也辛苦了。」

  王氏便依言起了身,不料方一站起來,她的身子便晃了兩晃,傅珺連忙扶住了她。只是她人小力微,扶著王氏也是搖搖欲墜。懷素早已搶上前來扶穩了她們,焦急地問:「太太,太太,您怎麼樣了?」語聲裡已有了哭音。

  侯夫人亦面露擔心之色,連聲問:「三郎媳婦這是怎麼了?好好的怎麼就暈了?」

  此時王氏已經緩過神來了,見侯夫人動問,忙回道:「不妨事,不過是昨兒晚上略著了點涼,躺躺就好了。」

  侯夫人便叫傅珺:「四丫頭,快扶你娘去坐著。」

  傅珺便與懷素一同扶了王氏回到了座位上,侯夫人一迭聲地叫人倒熱茶來,又叫于媽媽去找丸藥,還讓小丫頭將窗子也關上了。

  王氏喝了口熱茶後,面色便漸漸緩了過來。侯夫人目注王氏,關切地問道:「可好些了麼?」

  王氏在椅子上欠了欠身道:「媳婦覺著好多了。」

  侯夫人便端詳了王氏一陣子,道:「我瞧著你這臉還發白呢,要不要緊?若實在不行,便留在別莊歇幾天再走,我讓四丫頭留下陪你。別人都跟著我回去,你也清靜兩天。」

  這話一出,王氏便掩面輕輕咳嗽了一聲,眼中的嘲諷之色一閃而過:侯夫人對塞人進三房一事,真是很上心呢。方才她說留下王氏和傅珺,其他人都跟侯夫人回去,這其他人裡,必定是包括巧雲的了。借著生病將自己這個正室太太撂在別莊,這一手順水推舟倒使得輕巧。

  王氏心裡冷笑了兩聲,面上卻露出絲愧色來,並不回侯夫人的話,只拉住了巧雲的手,虛弱地道:「我倒是想留下來靜養養,只委屈了妹妹。我原想著,替妹妹好生操辦操辦。畢竟是我們爺屋裡的頭一個人兒,總要像些樣子才好。可惜,看來竟是不能了。」說罷又咳了兩聲,眼圈兒便紅了。

  巧雲也掏了絹子出來按住眼角,泫然欲泣,一雙眼睛卻從絹子下頭往侯夫人那裡溜過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1:00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十一章

  侯夫人聞言略微怔了怔。聽王氏的意思,竟是要直接將巧雲抬做姨娘不成?若果真如此,主母不在倒是不行的。她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皮,借著喝茶的機會打量了一眼王氏,見她面色蒼白、兩眼泛紅,表情看著倒不似作偽。

  然而,王氏的話她並不十分信。這天下哪有真這麼寬心的正室夫人,一心替通房著想的?這話不過是說給她聽聽罷了。只是,王氏所言倒也提醒了侯夫人,若將主母留在別莊,獨巧雲一個人回府,許多後續之事便要給耽擱了,且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如此一想,侯夫人便打定了主意,再抬起眼時,面上便是一副慈愛的表情,有些無奈地對王氏道:「你自己身子骨兒不好,還想著這些事,也恁地愛操心了。」說到這裡,她略頓了頓,視線往巧雲的方向掠了一眼,方緩緩地道:「不過,這別莊畢竟不如府裡來得周全,倒是我方才思慮不周了。你還是與我們一同回去吧,請個太醫來瞧瞧也是好的。」

  王氏心中微微一哂,面上卻仍是病懨懨的,說話的聲音也越發弱了,輕聲道:「一切都聽母親安排。」說完了,便又伸手扶著額頭,一副病西施的模樣。

  傅珺卻是慣於觀察人面部表情的,她發現王氏雖然秀眉緊蹙,卻是唇角微勾,眼神清明,全無一分病人的委頓之氣,便不由有些狐疑,心中暗自思量。

  一旁侍立的巧雲兩眼通紅,拉著王氏的手,滿臉的擔憂關切之色,倒真像妹妹似的,顯得與王氏極為親近。侯夫人看在眼裡,神情便有些意味深長。

  不多時,大房與二房的人也皆到了。侯夫人見時辰已到,便領著一大家子人出了正院。

  馬車已等在了二門外,侯夫人是單獨一輛黑漆金頂馬車。本朝尚玄色,因而王公貴族的衣著車馬皆以黑色為貴,侯夫人有誥命在身,其馬車便是如此。其餘人則是按房頭分配,每房的主子乘一架車,略有頭臉的媽媽丫鬟們一架車,下剩的則是步行了。

  侯夫人便招了傅珈與傅玠兩個過來,一手摟著一個,笑道:「你們兩個小猴兒與我一輛車。」崔氏忙上前勸道:「老太太這可使不得,玠兒是個頑皮的,別鬧得您不安生。」張氏亦笑道:「只怕吵了您。」

  侯夫人呵呵笑道:「我正要他們陪我說說話,那鋸了嘴兒的葫蘆可有什麼趣兒?」

  張氏與崔氏聽了這話,方沒再攔著了。張氏便叫了傅珈到身邊,細細叮囑她:「好生陪祖母說話,不許吵鬧,不許與你三弟弟爭搶,可記住了?」

  傅珈心中正得意著,不住地點頭應是,一雙眼睛卻往傅珺身上一轉,忽然笑道:「娘,我知道啦,我乖乖地陪祖母說話,不會做那鋸嘴兒葫蘆的。」這一席話她說得既響亮又清脆,一雙眼睛直向傅珺看過來,對傅珺嬌俏地一笑,露出頰邊兩個酒窩。

  傅珺面無表情,連眼角都沒動一下,心裡對這些小女孩的伎倆很是無語。傅珈見她如此木訥,微覺無趣,輕哼一聲,將頭扭向了一旁。

  經過一陣短暫而有序的忙亂,侯府一眾女眷分別上了車。車子駛出二門,傅庭領著侯府的侍衛們已在大門外等候多時了,今日由他護送女眷們回程。

  一時間,平南侯府別莊的大門外煙塵滾滾、車聲轔轔,其間還夾雜著侍衛們刀劍碰擦發出的聲響。然而,坐在車中的傅珺卻覺得,這世界直到此刻才真正的安靜了。

  這輛車上只坐了王氏與傅珺兩個主子,另有懷素、涉江兩個丫頭隨侍。巧雲倒是想與她們一起的,傅珺還記得她略帶哭腔的聲音道:「妹妹理應好好服侍姐姐的。」

  只是,巧雲現如今的身份卻有些尷尬。既不能說她的丫鬟,又不能說她是通房,更別說是姨娘了。因此,她只能照著規矩與那些媽媽們同車。若真叫她上了王氏的車,那他們平南侯府可真是要鬧出笑話來了。

  王氏倒不怕鬧笑話,她還怕笑話不夠大呢。只不過侯夫人在這些規矩上頭自來極講究,斷不會允許此類事件的發生。所以,巧雲只能委委屈屈、含羞帶怯地去了下人們的馬車。

  沒有了那朵哭哭啼啼的小白花在旁,傅珺覺得連呼吸都清透了許多。她心中舒暢,向王氏身邊靠了靠,仰起腦袋甜甜一笑。

  看著傅珺的笑顏,王氏的心軟成了一汪水。她將傅珺攬在身邊,輕輕拍著她,柔聲道:「可是睏了麼?今兒起得早,若是睏了就靠著娘睡一會子。」一旁的涉江便將個軟枕放到了傅珺身後,懷素拿了條小夾紗被出來,輕輕蓋在了傅珺的身上。

  傅珺倒真有些倦了。今日起得比往常早些,一早又折騰著出門,這具身體畢竟還不到六歲,便有些吃不住。不多時,她便倚著王氏睡著了。

  王氏見她睡得沉,心中愈發憐愛,又怕說話吵著了她,便也閉了眼睛假寐。

  直到車子靠近都城金陵時,傅珺才在一陣搖晃中清醒了過來。她揉著眼睛,湊到了車窗前。車窗上遮了流光紗,極是透亮。這種紗最妙的地方便在於旁人在外頭看不見裡面的情形,而裡面的人卻能看到外頭去。

  此時,卻見流光紗外,西華門高大的箭樓矗立於盛夏的陽光下,灰瓦青磚,氣度恢弘。

  傅珺仰首望著這巍峨的建築,有一瞬間的目眩神迷。前世的她,只見過遺存的城門殘跡,那已經很叫人震撼了。而現在,一整座規模巨大、肅穆莊嚴的城市便在她的眼前,那種視覺上的衝擊,已非言語能夠形容。

  王氏也睜開了眼睛,卻見自家的寶貝女兒正仰著腦袋,呆呆地看著窗外,那雙往常總是平靜無波的眸子神彩煥然,接連閃過驚訝、讚歎、激賞與欣悅之情,宛若寶石般熠熠生輝,將王氏瞧得怔住了。

  她鮮少見到傅珺有這樣豐富的神情。那雙眼睛彷彿會說話一般,閃動著靈慧的光彩。王氏看了一會,忽然便笑了起來。她就知道,他們家棠姐兒往常的呆怔不過是表像,這孩子,心裡可聰明著呢。

  王氏心中歡喜,便也坐直了身體,拉過傅珺一起看窗外的街景,又指給她看哪裡是什麼地方。母女兩個頭碰頭,喁喁私語,一旁的懷素與涉江亦面帶微笑。

  從西華門進了城,穿過金陵城的主幹道朱雀大街,往南拐進崇武坊,再走上一炷香的時間,便進入了城中貴族高官聚集的區域,平南侯府便位於這片區域西南角的永寧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1:15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十二章

  此時,侯府已經開了側門,門檻也早已卸下,馬車直接自側門駛入,到了儀門前方才停下,傅莊與傅庚肅立於門外,恭迎侯夫人回府。

  他二人皆穿著玄色長袍,俱是身材修長,傅庚比傅莊還要高出半個頭去。傅莊是黑袍錦帶,傅庚則是黑衣青帶。

  如果說,一身玄衣的傅莊有一種端正溫和之美,那麼傅庚便是那翩翩濁世佳公子,帶著春風般的溫度與柔情。那如墨的眉峰似畫出來一般俊麗,鼻樑高挺宛若刀刻,他睫羽極長,掩著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看著人時既似有情,又似無情。就那樣站在那裡,便已經是一幅畫了,將身旁的傅莊硬是比成了路人。

  見到了自家的帥老爹,傅珺自是歡喜的,笑意溢滿了雙眸。然而方一轉眼,便見巧雲也下了車,此刻正斜倚車門打量著傅庚,那雙小鹿般清純的眼睛,直勾勾地黏在傅庚身上。

  這眼神令傅珺極為不豫。她面色微冷,也不跟傅庚見禮,只轉首去看王氏。王氏倒是神色如常,只不過面色有些「蒼白」而已。

  傅庚對女兒的不快根本未曾在意,他的眼神也一直凝注在王氏身上,目中流露出關切之色,還有一絲隱約的心疼。

  此時,侯夫人已經下了車,傅庚立刻收回視線,恭順地垂首跟在傅莊身後,上前給侯夫人請安。

  幾房人相見,各自見禮問好,又是一通忙亂。侯夫人滿面笑容,看著很是歡喜。傅家三位爺便在前領路,眾女眷換上軟轎,一起去往侯夫人所住的榮萱堂。

  榮萱堂位於侯府的中軸線上。軟轎自儀門而入,迎頭是一面影壁,繞過影壁便是侯府花園。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平直甬路穿院而過,路的兩側種著高大的梧桐樹,此時正是濃蔭如冠,陽光篩過,灑下滿地碎金。

  這花園風景頗勝,不僅有假山花木,還引了活水進來汪出一面極廣的湖來,湖水青碧如鏡,春暖泛舟、夏涼採蓮,更可閑坐垂釣,極是風雅。

  穿過花園便是一道垂花門,此處方是正經侯府後宅。

  侯府後宅占地面積頗廣,自垂花門進去後便是一所極大的園子,其間又有十餘所小院,景物建築皆不相同,依著四時節序分別植著不同的花木。有梅影扶疏的橫斜館,有春賞夜月花影的臥月樓,此二處分別為大房及二房的住處,三房則住在侯府最西側的秋夕居,亦是個清幽安靜的去處,唯一不便處便是離榮萱堂較遠,每日的晨昏定省要走上不少的路。

  榮萱堂的大門正對著垂花門,正房坐北朝南、三明兩暗,側邊建了倒座抱廈,又在東邊設了暖閣,細算起來,房間不止十幾間。

  女眷們便於穿堂落轎,在丫鬟僕婦的簇擁下進了院門。院門後是四四方方一座院子,以十字甬路相連,四角皆種著長青樹木,甬路交叉處砌了一個大花壇,裡頭整齊地種著些常見的花木,不外乎月季芍藥這些,並無甚出奇處。整個院子的佈置便如同侯夫人這個人一般,規矩板正、毫無溫情。

  眾人齊齊進了正房明間。待各人歸座,小丫頭們端上茶後,侯夫人顧不得一路勞頓,當先便問起了傅莊的差事:「前日聽說你要去外頭辦差,不知何時啟程?」

  「回母親的話,用了午飯便須得動身了。」傅莊躬身道。

  「這麼急?」侯夫人微感吃驚。

  「原本昨兒便該走的,是兒子想見了母親再走,故而遲了一日。」傅莊微有些赧然地道。

  聽了這話,傅珺清楚地看見,侯夫人的眼睛迅速一眯,隨後才面現笑容,對傅莊道:「這是你的孝心,我只有高興的。只別誤了你的差事,倒是我的不是了。」

  傅莊忙道不敢,又道:「兒子也是怕這一去要好些日子才能回來,故此延後了一天,並不會耽誤差事,請母親放心。」

  侯夫人微笑著點點頭,端起茶啜了一口,方道:「既是用了飯便要走,你也不用在這裡陪我了,快些去收拾了才是正經。」

  隨後又囑咐張氏:「大郎媳婦,你也去幫著看看,把東西都帶齊了,可別少了什麼。這一去沒個十天半個月回不來的,一應事物多備著些。快去吧。」

  傅莊與張氏對視了一眼,皆有些遲疑。侯夫人便笑道:「都別杵在這裡了,我這兒不缺人侍候,快些去吧,要不我心裡也不踏實。」

  侯夫人的話說到了這個地步,傅莊和張氏便也不再堅持,都站起身來謝過了侯夫人,又向大家告了罪,便先行退了出去。

  這裡侯夫人便又轉過頭來,對傅庭與崔氏道:「你們也快去吧。累了大半天了,先回去歇一歇。晚上也別來了。這兩日先好生歇著,大熱的天兒,孩子們也怪累的。」

  這話她說得純乎發自內心,因而面部表情溫和、肌肉放鬆。以傅珺的角度來看,挑不出任何微表情上的不妥。

  聽了侯夫人的吩咐,崔氏起身應了聲是,倒是傅庭笑著道:「母親這是多嫌著我了,椅子還沒坐熱便趕我走。」

  侯夫人被逗得笑了起來,指著他道:「當著孩子們的面兒也沒個正形兒,看叫人笑話了去。」眼中的寵溺卻是再也掩不住的。屋中的人便都笑了起來。

  傅庚端坐椅上,恭順地微垂著頭,唇角亦掛著淺笑,眼角的餘光卻一直在注意著王氏。

  王氏看上去有些病容,面色亦不佳。不過以他對王氏的瞭解,只看王氏那一雙如秋水般明亮的眸子,他也知道王氏其實並無不適。只不知她作此模樣又有何因?

  傅庚一面思忖著,一面轉過眼眸,瞥眼瞧見個面生的丫頭,打扮得頗為華麗,正緊緊立在王氏身後,一副嬌怯怯的模樣,眼風一縷一縷地直往自己身上遞。

  傅庚不免有些狐疑,以為王氏身邊又添了人,便看了王氏一眼。說來也巧,王氏恰好也正在此時看了過來,二人視線相接,王氏便回了他一個淡淡的眼風,目光向堂上侯夫人處掃了一下,又向傅庚輕輕點了點頭。

  傅庚先是怔住了,隨後,面色一下子變得很冷。他垂下眼眸,深深地吸了口氣。那一瞬間,他身上的溫和與恭順盡皆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凜然之氣,宛若利刃出鞘,眼中銳色一閃而過。

  然而,這變化只保持了一個呼吸的時間。再下個瞬間,他又恢復原樣,成了恭順聽話的侯府庶子,微垂著頭,面上帶著淺淺笑意,看著侯夫人與傅庭二人說話。

  因著侯夫人已經親口吩咐了下來,亦因知曉侯夫人應是有話與傅庚說,因此,傅庭並沒有多留,只陪著侯夫人又說笑了兩句,便也與崔氏退了出去。

  終於,榮萱堂的正房明間裡,只剩下了侯夫人與三房幾個人。一時間,大家都不曾說話,房間裡的氣氛便有些冷。

  侯夫人高坐在紫檀木交椅上,神情莫測地望著傅庚與王氏,過了良久,方才對傅庚道:「三郎,你媳婦……」方說了這五個字,她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了傅珺,便止住了話頭。

  傅珺此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可能又要被清場了。

  果然,便見王氏對蔣嬤嬤道:「嬤嬤先帶棠姐兒去歇會子,我瞧著棠姐兒有些倦了。」

  蔣嬤嬤應是,便帶著傅珺去了一旁的抱廈。從明間至報廈至少隔了三、四間屋子,侯夫人與傅庚及王氏的對話,根本傳不到這裡來,傅珺便是想聽幾句壁角都不成。

  傅珺無法,只得認命地抱著布老虎,坐在抱廈的藤榻上,由著蔣嬤嬤服侍她脫了繡著喜雀銜珠花樣的大紅綢鞋,又替她端了兩碟子果子過來。

  抱廈裡除了蔣嬤嬤外,就只有兩個小丫頭伺候著。若此時來的是傅珈,她們便會換上甜桔茶來,那茶又甜又清,是小孩子家喜歡的口味。傅珺卻沒這麼好的待遇了,不過是庶子之女,兩個小丫頭便也不怎樣經心,只隨便行了個禮便站在了一旁。

  傅珺坐在榻上著實有些無聊,不覺眼皮微沉,便闔上眼睛假寐起來,一時倒真有了幾分睡意。

  「嬤嬤原來在這裡,卻叫我好找。」一陣頗為動聽的話聲傳進傅珺耳中,聽那聲音卻是榮萱堂的大丫鬟素雲。

  蔣嬤嬤忙迎了出去,傅珺只聽見門上的珠簾輕聲作響,隨後便是蔣嬤嬤壓低了的聲音:「四姑娘睡著呢。素雲姑娘找我何事?」

  「喲,卻是我造次了,沒吵醒四姑娘吧?」素雲也壓低了聲音道:「卻是有件事要勞嬤嬤幫忙。聽聞嬤嬤最擅蘇繡,我這裡恰有一件針線要請教嬤嬤,可否請嬤嬤隨我來?」

  蔣嬤嬤停了一刻不曾說話,大約是有些猶豫。素雲便笑著道:「因是老夫人的活計,素雲不敢不經心,倒要勞煩嬤嬤了。卻也耽擱不了多少功夫,四姑娘這會子正睡著,這裡又有小丫頭照應,嬤嬤只幫我看兩針便好。」

  素雲這話說得極客氣,又抬出了侯夫人,蔣嬤嬤便也不好再推託了,只得道:「那好,咱們快去快回。」

  素雲便輕聲吩咐那兩個小丫頭:「朝兒、綠兒,你兩個在這裡好生服侍著,不許淘氣亂跑,不許吵著四姑娘,可記下了。」

  朝兒與綠兒齊聲應道:「記下了。」

  隨後,便聽一陣腳步輕響,卻是蔣嬤嬤隨素雲去了。

  這一陣子動靜成功地趕跑了傅珺的睡意,不過她並未睜眼,繼續闔著雙目想事情。

  此時,便聽那個叫朝兒的小丫鬟輕輕啐了一口,道:「不過略有些體面罷了,家裡也就個嫂子領著二門上的差事,倒真擺起小姐款兒來了。」聽那話音說得卻是素雲。

  綠兒便噓了一聲道:「你輕些兒,叫人聽見了沒你的好。」

  朝兒滿不在乎地道:「這裡哪來的人?人都在前頭呢。」語氣中倒有兩分酸意。

  綠兒卻像是個沒什麼心思的,道:「沒人不好麼?也沒人管著咱們,多自在。」

  朝兒便恨恨地道:「你就是個笨的。不往前湊,哪裡會有前程在?」

  那綠兒看來尚還有些懵懂,天真地問:「什麼前程?」

  朝兒便有些恨鐵不成鋼,聲音也提高了些,道:「像巧雲那樣兒的,便是有了前程。」

  傅珺真真是被這話給驚到了。這朝兒她方才也看了一眼,目測最多十歲吧。這點大的孩子怎麼就知道做姨娘當通房這些事了呢?那綠兒便笑她:「你又來滿嘴胡唚,做通房有什麼好,還不是個奴婢?你定是聽你娘說了什麼吧。」

  這朝兒的娘是府裡針線上頭的一個小管事,也是三代的家生子了,對這府裡的情況比較瞭解。

  朝兒便輕笑了一聲,道:「做通房又怎麼了?只要生下兒子就能進一步,那也是半個主子了。」說到此,她還歎了口氣道:「巧雲命真好,三爺又生得那樣……巧雲……真有福氣。」

  聽著朝兒那如夢似幻的語氣,傅珺渾身不自在。一個十歲的小丫頭對自己的爹有想法,這狀況實在讓人有些無法接受。

  傅珺一時走了神,便沒聽見綠兒又說了些什麼,再凝神細聽時,卻是朝兒又在那裡說巧雲的事:「……又不是家生子,逃難來的京裡,家裡人都死絕了,聽我娘說是十多年前府裡買進來的,怎麼竟得了老夫人的眼,還有了如今這番造化。」說著又是一陣唏噓羨慕。

  傅珺微微有些奇怪。

  前世時她也讀過《紅樓夢》,知道像侯府這種勳貴之家,一般都是以世僕作為服務人員的主要組成部分,以巧雲一個買來的丫頭的身份,能走到侯夫人身邊得臉丫鬟的位置,那真是百中無一。

  傅珺正暗自思忖著,那兩個小丫頭也噤了聲,不一會便聽見腳步聲響,又聽見有人問:「四姑娘可醒了不曾?」卻原來是蔣嬤嬤回來了。

  傅珺便揉著眼睛坐起來,作出才睡醒的模樣,蔣嬤嬤忙上前服侍,此時便見一個小丫頭跑過來稟報:「三爺和三太太叫姑娘過去呢。」

  蔣嬤嬤便給傅珺穿好鞋子,牽著她的手去了明間。傅庚與王氏皆立在廊下,見女兒牽著蔣嬤嬤,一臉的睡眼惺忪,傅庚便笑著蹲下身子,摸摸傅珺頭上的包包道:「棠姐兒睡醒了?想沒想爹?」他聲線偏低,聲音裡帶著磁性,極為悅耳。

  傅珺歪頭想了一會,很想回答他「不想」。然而,看著傅庚那張放大了的帥臉,她那顆屬於21世紀的剩女之心此時冒出來作祟,迷迷糊糊地便點了頭。

  傅庚被女兒的傻樣子給萌到了,哈哈大笑著抱起傅珺,問道:「棠姐兒怎麼還要想一想才答話?難道是騙爹的?」

  傅珺習慣性點頭,過後才發現自己回答錯誤,又連忙飛快地搖頭,把傅庚笑得前仰後合,又故意扳起臉將傅珺放回地上道:「棠姐兒不想爹,爹不抱你了。」說罷便背了雙手,含笑看著傅珺。

  傅珺紮煞著兩隻手站在那裡,在「跑過去抱住親爹大腿撒嬌」與「立馬委屈地哭出來」兩者間艱難選擇著,想要做出一個六歲孩子面對如此狀況應有的反應,面上的表情極為掙扎。

  王氏實在看不下去了,上前來輕聲嗔傅庚道:「也沒你這般逗孩子的。」又去牽了傅珺的手,柔聲道:「爹爹跟棠姐兒頑呢,咱們不怕哦。」

  傅珺如釋重負,抓著王氏的手乖巧點頭,又回頭看著傅庚笑了一笑,又白又胖的包子臉上露出一枚淺淺梨渦。

  跟在後頭送客的于媽媽便笑道:「四姑娘是個實心眼兒的孩子。」隨後又問,「三太太可要抬個軟兜過來?」

  從榮萱堂到三房所住的秋夕居頗為不近,于媽媽是見王氏一直病懨懨的才有此一問,也是出於好意。

  「多謝媽媽,這卻是不必了。」王氏笑著辭道,「方才在這廊下站了一會子,我倒覺著好了些。此刻太陽也不大,總歸一路都是抄手遊廊,我也想走一走散一散。」于媽媽聽了這話才罷了。

  王氏便一手牽著傅珺,一手扶著巧雲,隨在傅庚身後出了榮萱堂西側的月亮門。

  方一出門,卻見傅庚忽地轉過身來,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眸卻向巧雲的身上一轉,唇角便漸漸漾起一抹笑意來,如春風拂過水面一般溫柔動人。只聽他用悅耳的聲音道:「你也累了吧,叫丫頭們去服侍太太好了。」

  他的聲音並沒有特意放低,來往路過的人皆能聽得見。此言一出,巧雲的臉便紅了,一雙水眸先看了王氏一眼,又怯怯地垂了下去,像是十分害怕王氏不悅。

  傅庚卻根本沒注意到這一點,又轉頭向前走去。傅珺看看她老爹,再看看王氏,心裡頗有些不是滋味。雖然猜到傅庚此舉應是別有深意,但眼看著小白花小三在眼前,任誰心裡也不會好受。只怕王氏心裡的感受,比她還要更深切些。

  一行人沉默無言地向西去,不多時便來到了西花廳。此處乃是張氏與崔氏理事之所,往來的丫鬟僕婦最多,最是侯府人多口雜的地方。傅珺與王氏平常很少走這條路。

  傅珺正想著要不要提醒王氏走錯了路,沒成想,傅庚卻在此時停住了腳步,還恰好停在了花廳不遠處的一處回廊下。只見他轉過身來,微側著頭看向巧雲,驀地展顏一笑。

  那是怎樣的笑容喲,簡直比陽光還要耀眼,比孔雀還要騷包,看得傅珺直想捂臉。連她這個做女兒的都覺得這電力實在是太足了,何況他人?傅珺便聽到身旁一片吸氣聲,好些年輕的丫鬟與媳婦子皆紅了臉。

  巧雲的臉又紅了,一雙眼睛卻含著脈脈水意,柔情萬種地看著傅庚。

  傅庚走到她面前,微微垂首看著她,漆黑的眸子裡清楚地映出她的影子,而他身上那好聞的氣息,則將她環繞於其間。只聽他低沉的聲音掠過耳畔,緩緩吟道:「顰眉輕泣露,小憐上琵琶。」吟罷便是溫柔一笑。

  巧雲已經兩腿發軟站不住了,身子也輕輕搖晃著。旁邊一雙手伸了過來,穩穩扶住了她,卻是盈香。盈香面色微白,手卻極穩,亦頗有力,不動聲色地將巧雲向旁邊扶了扶。

  傅庚卻並不曾注意到這些。他往後退了兩步,側頭端詳著巧雲,唇角的笑容似有若無,低聲道:「我瞧著,你這般模樣,倒與那米珠很是合襯。」

  這話一出,別說巧雲,便連傅珺都死死掐住了布老虎:她親爹居然要送小三米珠!

  此處所言米珠,並非傅珺前世所知的那種不值錢的珠子,而是通州與合浦一帶的養珠戶新育出來的一種珍珠,其色如白玉,細小如米粒,卻是顆顆渾圓,迎光看時近於透明,非常美麗。因珠子培育不易,故產量極低,便是京城最大的銀樓也很少有貨,一般的人家更連見都沒見過,極為名貴。

  巧雲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就合了傅庚的眼,一上來就要給她如此珍貴之物。如此看來,自己在傅庚的心裡,應該亦是如米珠一般珍貴且美麗的吧。

  她越想越喜,垂著頭狀似嬌羞,實則心中已是喜不自勝了。而那些丫鬟僕婦們則更是人人豔羨,有幾個穿著打扮頗不俗的丫鬟,看巧雲的目光裡都冒火星了,恨不得自己也能做了傅庚身邊的人,也能得他這樣一句詩、一份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1:23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十三章

  放完這一大通電之後,傅庚施施然地一笑,道:「我這幾日歇在外書房,準備御前奏答,便不回屋了。」

  他這幾句話是對王氏說的。而王氏聽罷此言,一直緊緊牽著傅珺的手便鬆了鬆,隨後便柔順地道:「夫君莫要太累,保重身子要緊。」

  傅庚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只說了句「知道了」便大步離開了,留下三房的一眾女人,心中各懷滋味,一時也難以盡述。

  回到秋夕居,王氏最為信重的沈媽媽帶著流風、回雪兩個大丫鬟並幾個小丫頭已經站在門前迎侯了。她們也得了信兒,知道王氏身子不好,亦知道屋裡添了個人。

  沈媽媽跟隨王氏多年,頗經過些風浪,見了巧雲連眉毛都沒抬,只吩咐流風、回雪服侍王氏進了屋。巧雲倒是想跟進去,卻被沈媽媽笑著攔住了,恭謹地道:「巧雲姑娘也乏了,我已叫人收拾好了院子,便在小書房邊兒上,您且回院子歇歇吧。巧雲姑娘身子貴重,那些粗活兒叫小丫頭們去做便是。」

  沈媽媽言辭極為有禮,巧雲聽著十分順耳。又聽說自己的屋子便在小書房邊的跨院兒裡,心頭喜意更甚。來秋夕居之前,她也曾托人打聽過些三房的事,知曉傅庚素昔處理公事皆是在小書房的,若自己就便住在小書房左近,那豈不是近水樓臺先得月麼。

  如此一想,巧雲的面上便漾起笑來,再三謝過了沈媽媽,方領著小丫頭回了屋。

  待巧雲走遠了,沈媽媽便吩咐兩個小丫頭搬了隻紅泥小爐來,架在西次間廊下,又尋了幾味藥材出來叫人熬制「寧神湯」。片刻後,一股略帶清苦的香氣便彌漫在整個秋夕居裡。

  不到正午,王氏回到秋夕居便犯了舊疾「暈眩之症」的消息,便迅速傳了開去,整個侯府都知道了。

  大房與二房皆遣了人過來問侯。張氏叫人送了些補品過來,叫王氏好生養著。崔氏則更是殷勤,派了大丫鬟綠榭親上門來,不僅贈了補品,還送了一小罐南洋來的藥膏子,說是頭疼的時候挖一點,用火烤化了黏在額角,很是管用。

  於是,午飯時分,王氏的額角便多了兩塊翠綠的布貼子,襯著她雪白的臉,既明豔又俏麗,還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傅珺見了便很想笑。她家娘親倒是爽快,人家敢送,她就敢用,還用得這麼快,表現得像是心無城府一般。想來,這種作派亦是有意為之的罷。這樣一想,傅珺便又有些感慨。在深宅大院裡討生活,還就必須像她家娘親這樣,要有點職業精神,否則這戲是演不圓滿的。

  用罷午飯,傅珺很想陪在王氏身邊,無奈王氏堅持不肯,說怕過了「病氣」給她,沈媽媽也認為傅珺還是在西廂裡待著更好。傅珺現在已基本可以肯定,她家娘親這是在演戲,還是全套的,連自己這個兒童演員也必須跟著出演。

  無奈之下,傅珺只得依從母命,乖乖回了屋。

  正午之後,天色便陰了下來,鉛灰色的烏雲重重壓在頭頂,預示著一場大雨的來臨。

  傅珺午睡醒來,獨坐於窗前發呆。

  秋夕居的建築與庭院佈置深得「秋」之神韻。院子一角植了一本高大的木樨樹,夏時翠葉離披,想來秋天時應滿院幽遠清甜的香氣,傅珺雖然不曾親見,卻也能想像出彼時好景。她看著窗外的木樨樹正自出神,忽見一個小丫頭跑進院中稟道:「賈媽媽來了。」

  賈媽媽?傅珺的腦中迅速浮現出一個體態頗豐的婦人。前幾日在別莊時,傅珺曾見她過來與王氏商量大廚房的採買一事。據傅珺所知,這賈媽媽乃是侯夫人身邊得用的管事媽媽,管著榮萱堂的四季衣物,為人圓滑,行事穩妥,頗得侯夫人信任。卻不知她今日前來又有何事?

  傅珺思忖片刻,便站起身來吩咐涉江:「悶得很,陪我去院子裡走走。」說罷便朝門外走。

  涉江忙應了聲是,轉頭時,視線不經意掃過窗戶,恰好瞧見穿著一身繭色綢衣的賈媽媽,自窗外匆匆行過。

  賈媽媽此次前來,是就採買之事請王氏示下的。自然,這不過明面上的說辭,至於她過來的真正目的,王氏以及她身邊的心腹們自是心知肚明。沈媽媽知道這賈媽媽平素頗有體面,不敢怠慢,便親自迎了出去,將她讓進了正房。

  王氏此時正半靠在西次間那張透雕海棠團鶴紋的花梨木花罩架子床上,面色蒼白,看著病得不輕。賈媽媽一進屋便要行禮,王氏有氣無力地揮揮手,道:「快請起來吧。我身子不適,請媽媽恕我不能起來說話了。」

  賈媽媽忙道:「三太太說得哪裡話,老奴這張臉都不知往哪擱了。倒是三太太要好好保重,千萬養好身子才是。」

  王氏勉強笑著點點頭,招呼她先坐了,又問她有何事,賈媽媽便回道:「卻是大廚房裡的採買之事,陳富貴家的將這兩日所需之物列了單子出來,請三太太過目。」

  大廚房日常菜蔬肉類等的採買,春、夏二季每日一次,秋、冬二季三日一次,其他的另算,這是府中的定例了。

  王氏便叫沈媽媽將單子呈過來看,誰知,方拿起單子來,她便身子微晃,懷素忙上前扶住她。王氏便弱聲道:「不成,我這眼前轉得厲害,這字兒也跟著打轉。」說罷便往下躺。

  沈媽媽忙搶上前去,與懷素兩個扶著王氏躺下,又給王氏蓋了床薄被,直問「太太覺得哪裡不舒服?」,此時,便有小丫頭進來道:「太太的藥好了。」沈媽媽便吩咐人將藥端了進來,放在桌上涼著。

  賈媽媽見屋裡忙成一片,便也要上前幫忙,被沈媽媽按住了,道:「你這是折我的臉呢,還不快坐你的。」又招呼小丫頭去外書房找傅庚,又叫人去侯夫人那裡報信兒,叫請大夫前來診治。

  此情此景,賈媽媽自是不好再說大廚房採買一事了。又見王氏躺在床上,臉色越發蒼白,雙眉緊蹙,一屋子的丫鬟婆子手腳不停地服侍,她不好再多坐,便起身告辭。

  沈媽媽要送她出去,被她攔住了,笑道:「你跟我還客氣什麼?快去瞧瞧三太太吧,一會子大夫就該來了,你們也該準備著些兒。」

  沈媽媽便歉然一笑,道:「今兒實是禮數不周,你別見怪。」

  賈媽媽客氣了兩句,便自己掀門簾出了正房。

  方步下臺階轉過木樨樹去,便見樹後頭站著一高一矮兩個人。高的那個容貌娟秀,穿著青色的比甲,卻是府裡丫鬟的服色。矮的那個穿了一身淡粉色疊花纏草香雪紗衫褲,雙丫髻上綴著兩朵精緻的珠花,膚色雪白,眉眼烏黑,卻是四姑娘傅珺。

  賈媽媽忙上前見禮:「見過四姑娘。」

  傅珺側過身子只受了她半禮,口中道:「不敢。賈媽媽好。」

  賈媽媽便笑著問道:「四姑娘在這裡站著做什麼呢?」

  「看樹呢。」傅珺軟糯地答道。

  賈媽媽便點頭微笑,眸中露出一絲稱量的神色來。常聽人說四姑娘不愛說話,有點呆呆的,而今看來傳言不虛。可惜了兒的,倒是生的好模樣。

  賈媽媽在這裡兀自惋惜,傅珺亦在心中思量。她其實是有目的而來的,她想探探賈媽媽的口風。

  只是,一個六歲不到的孩子要探祖母身邊管事媽媽的口風,這個口該怎麼開,傅珺實在沒底。表現得太老成會惹人起疑,若想裝呆則那些話又問不出口來。一時間,傅珺很有些躊躇。

  前世面對再兇惡的罪犯,傅珺都不曾有過片刻猶疑。那時的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怎麼做。而身處如今這個時空,她卻無所適從了。在這個沒有嫌疑人也沒有罪犯的世界裡,傅珺悲哀地發現,自己的宅鬥技能就是個渣。

  傅珺埋頭思忖如何開口,賈媽媽見她兩隻小胖手都快把絹子給揉成一團了,誤會了傅珺的意思,笑著問道:「四姑娘是擔心三太太的身子吧?」

  傅珺聽她這麼問,忙順著她的話點了點頭。

  賈媽媽見傅珺垂頭站著不說話,狀甚可憐,再聯想她方才說是來「看樹」的,想來亦是托詞,其實是極為擔心母親的病情,這倒讓賈媽媽心裡真生出幾分憐惜來,便柔聲安慰傅珺道:「一會子大夫就該來了,給三太太開了藥來,吃了便會好的。四姑娘寬寬心吧。」

  在賈媽媽說話時,傅珺一直盯著她的臉細細觀察,見她面部肌肉無甚異動,表情亦很自然,便知道她說的是真心話。

  涉江在旁站著,見賈媽媽說完話後,傅珺也沒有離開的意思,心中微微一動,便上前笑著道:「多謝媽媽寬慰我們姑娘。」

  賈媽媽笑道:「姑娘這是一片孝心,三太太知道了必是歡喜的。」

  「媽媽這是要走麼?」涉江又問道。

  「正要回榮萱堂去。」賈媽媽應道。

  傅珺聽了她的話,歪頭想了一會,便道:「我送送媽媽。」

  「哎喲我的姑娘,這可使不得?姑娘可真是折煞老奴了。」賈媽媽萬沒想到,這位四姑娘傻呆呆的,行事說話卻是如此乖巧招人疼,倒叫她刮目相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1:29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十四章

  傅珺並不理會賈媽媽的推辭,執意向前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賈媽媽一眼。那麼個白嫩嫩粉嘟嘟的小姑娘,也就比門檻高一點兒,偏做出大人的樣兒來,實叫人無法拒絕。

  賈媽媽無法,只得跟在傅珺身旁往院門走,一旁還是涉江跟著搭話:「媽媽是來探望三太太的麼?」

  賈媽媽被問得倒是一怔,片刻後方回道:「呃……是的。」說罷,她微微轉首,看著傅珺胖乎乎的側臉,心念電轉,想起一事來,覺著現下倒是個好機會。如此一想,她便作出四下打量的樣子來,口中贊道:「這院子好生精緻。」

  涉江便笑道:「媽媽過獎了,哪裡及得上榮萱堂。」

  賈媽媽點點頭,又四下打量一番,便伸手指著一角翹起來的朱紅屋簷道:「喲,那是誰的屋子,倒是好精巧。」

  傅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便微微有些不自然。賈媽媽所指的是巧雲的院子。

  涉江看了傅珺一眼,小聲回道:「那是巧雲姑娘的屋子。」

  聽了這話,賈媽媽神色一動,又抬頭向那個院子望了一眼,便不再多言了。

  不多時院門便已經在眼前了,賈媽媽笑著辭了去,傅珺便逕自回了西廂。

  進屋後,傅珺摒退眾人,仔細回憶了一下方才種種。看來,以不變應萬變還是不錯的。雖宅鬥技能不行,但傅珺畢竟工作了好幾年,基本的人際交往、言語機鋒並非一點不會。

  方才她想套賈媽媽的話,不想對方反倒來套她的話,回思自己的應對應該並未出格。巧雲的事大家遲早都會知道,這倒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賈媽媽應該是來探虛實的。對於王氏的病情,她看來至少信了六、七分,否則方才勸慰自己時,賈媽媽的表情不會那麼自然。

  院門口發生的這一幕,很快便傳到了正房那裡。懷素便笑道:「姑娘來得倒巧,省了我們一番手腳,原還愁著怎麼把消息送出去呢。」

  沈媽媽便道:「咱們院子裡的消息向來是出不去的,也是太太平素打理得太好了些。而今想要送消息出去倒難了。」

  王氏雙目微闔,聽了這話,面上亦帶了一絲笑意,心中對傅珺的舉動卻生出些疑惑來,不明白這孩子怎麼會想著跟賈媽媽搭上話。平素傅珺可是最不愛說話的了。

  此時,去侯夫人那裡報信的丫頭回來覆命,說侯夫人已經叫人去請大夫了,一會子便到。沈媽媽與懷素二人張羅著準備一應事物,王氏腦中一片昏沉,便也將心中的疑惑丟開了。

  她們這裡方收拾妥當,便見前院的管家娘子李娘子,陪著一位年約四旬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男子身後還跟著個小僮兒,拎著隻黑色的藥箱。

  那男子沈媽媽倒是認識,卻是常在侯府裡走動的張大夫,乃是京裡最有名的醫館回春館的坐館大夫,不僅醫術精湛,為人亦很謹慎,侯府裡的主子得了病都是找他的。

  張大夫是個沉靜的性子,一向不喜多言。被沈媽媽請進屋後,便細細替王氏診了脈,又問了些病症之事,隨後便開了方子,又對沈媽媽道:「三太太還是暈眩之症,之前的寧神湯需得繼續吃著,我這裡再開一味丸藥,稍後便叫藥僮送過來。這藥丸每日午間服一丸,連服七日便可緩解症狀。」

  沈媽媽細細記下了,謝過了張大夫,又叫人拿了診金,便請李娘子送了張大夫出去。臨去前還特意拉了李娘子到一邊,請托她若是遇見了傅庚,便叫他回來一趟。

  李娘子爽快地應下了,道:「若見了三爺必定轉告。」

  沈媽媽再三謝了她,方送了她出門。

  回到正房,沈媽媽將屋裡的丫鬟婆子都打發走了,只留下懷素一人,方才湊到床前,輕聲回道:「李娘子和大夫已經走了,太太現在可還好些?」

  王氏緩緩睜開眼睛,聲音微弱地道:「現下好多了,方才有一陣兒真是暈得厲害。」

  沈媽媽的眼圈便紅了,道:「以後還請太太莫要如此了,那藥……畢竟傷身,若是……還在,必要責怪老奴沒有照顧好太太。」說著眼睛已經濕了。

  王氏虛弱地笑了笑,道:「不過只用了一點點,並不會如何的。現下已經不暈了。以後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再用。」

  沈媽媽抹了下眼角,道:「姑娘千萬記著今兒說過的話才好。」言語間卻是帶出了王氏未嫁時的稱呼。

  王氏點頭應是,隨後又閉上了眼睛。過得片刻便傳來輕輕的鼻息聲,卻是睡著了。

  沈媽媽見王氏睡得頗沉,知道她已是累極,便吩咐懷素好生照看著,她自己則輕手輕腳退出了正房,去了廊下看小丫頭煎藥。

  紅泥小爐子便擱回廊的轉角處,一個小丫頭正坐在爐子前頭用蒲扇打著風,沈媽媽便囑咐她:「待藥湯子滾了便將爐門子掩上一多半兒,這藥需得小火燉著。」小丫頭忙站起身來應是。

  便在此時,忽見西廂門口有個丫鬟的身影一閃而過。沈媽媽見了,神色未動,過了一會,招手叫了個小丫頭過來,吩咐道:「聽說咱們姑娘身邊兒的青蔓針線最好,我這裡正有件活計交給她,你去叫她到我屋裡來一趟。」

  那小丫頭領命而去,不多時,便帶著個臉兒圓圓、面相討喜的小丫鬟進了沈媽媽的屋子。

  「給媽媽請安。」青蔓聲音甜脆、未語先笑,一進門便先給沈媽媽行了個禮。沈媽媽點了點頭,揮手叫那小頭去了,方才問道:「可見著些什麼沒有?」

  青蔓嘻嘻一笑,上前道:「媽媽竟是未卜先知的,怎麼就知道那張大夫會被老夫人叫過去?我先還不信呢。」

  沈媽媽挑了挑眉,道:「侯夫人果真叫了張大夫過去麼?」

  「正是如此。是賈媽媽過去攔的人,說是老夫人也有些不舒服,既張大夫來了,正好順便過去診個脈。那李娘子還問,說老夫人那裡往常是梁太醫走動的,今兒怎麼沒請。賈媽媽便說梁太醫今兒不得空,便要煩著張大夫走一趟了。要我說呀,這話說得便不好聽,倒像是張大夫醫術不如梁太醫似的。那張大夫倒是一點沒生氣,二話不說便跟著賈媽媽去了。賈媽媽還跟李娘子說,有她跟著便夠了,叫李娘子自去忙,倒將李娘子給丟在了半路上。我瞧著李娘子的臉色,氣得可不輕呢。」青蔓語速極快,口齒卻非常清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交待得一清二楚。說完了,便笑嘻嘻地看著沈媽媽。

  沈媽媽面上便露出絲淡笑來,手指無意識地撫著裙角,低聲道:「還真是等不得了。」

  青蔓有些不解,歪著頭問:「媽媽說什麼等不得?我可是等了好久,等人都走遠了才往回走的呢。」

  沈媽媽不由笑了起來,道:「瞧瞧你這張小嘴兒,真是沒你說不得的話。」說罷,又凝思了片刻,問道:「有沒有人瞧見你?」

  青蔓便咯咯笑了起來,道:「我是去替我們姑娘摘花兒去的,好些人都瞧見我掐了一把鳳仙花兒呢。」

  沈媽媽便笑著戳了一下青蔓的額頭,道:「就知道你是個鬼精靈兒。今兒這差事辦得很好,往後也要這麼著才是。」

  青蔓笑著應了。沈媽媽便又取了件針線叫她拿回去,二人一同出了屋子。沈媽媽去了正房,青蔓則回了西廂。

  方進了西廂,便見蔣嬤嬤正坐在東次間裡,縫著一件大紅色織錦團花斗篷,瞧著應是傅珺冬天裡要穿的。涉江立在一旁隨侍。傅珺則坐在窗前,望著院子發呆。滿屋裡靜悄悄的,一點兒聲響也沒有。

  青蔓見了,便放輕了腳步,轉去西次間,將傅珺平素最喜歡的那隻布老虎拿了過來,輕手輕腳放在了她的手邊。

  察覺到身邊的動靜,傅珺轉首看了青蔓一眼,笑了笑,指著她的手問道:「這是什麼?」

  青蔓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的手指上染了些鳳仙花的花汁,忙笑道:「方才去後花園裡掐了幾朵花兒,不小心將花汁兒沾手上了,婢子這就去洗。」

  傅珺側頭細看了一眼,便道:「很好看,是什麼花?」

  青蔓便笑道:「回姑娘的話,是鳳仙花兒。」

  「鳳仙花麼?」傅珺面上微露疑惑,口中也隨之問了出來,「咱們這院子裡也有鳳仙花兒,便在那西北角的花壇裡,好大的一叢呢。前兒你還說那花兒開得好。做什麼你今兒倒要去後花園摘花?是有旁的事情麼?」

  此言一出,屋裡的人全都愣住了。

  自落水以後,這還是傅珺頭一次說這麼多、這麼長的一段話。若不是見她面色紅潤,蔣嬤嬤都想摸摸她的頭看她有沒有發燒。

  青蔓更是心下駭異。她再沒想到傅珺的記性竟如此之好,連她一個二等小丫鬟前兩天隨口說的話都能記得一字不差。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回話才是。

  她抬起頭,卻恰好迎上傅珺的視線,見那雙黑沉沉的眸子直直地看了過來,竟像是透著種說不出的冷意,盯得青蔓後背便是一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1:35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十五章

  不由自主地,青蔓膝蓋一軟便跪了下來,嘴裡已是竹筒倒豆子般地道:「是沈媽媽給了婢子一件差事,讓婢子跟著李娘子和張大夫,看他們出門後都遇見了誰說了些什麼,婢子這才出了門兒。婢子錯了,沒跟姑娘說實話,請姑娘責罰。」說罷她便垂下頭去,不敢再看傅珺。

  傅珺也愣住了。這樣的結果,她完全不曾想到。

  方才她只是隨口一問,得到回答後,青蔓前幾天的說的話便自動跳進了腦海,於是被她習慣性地抓住了小丫頭話裡的漏洞,又習慣性地追問了兩句。

  她發誓她絕對不是故意的。作為一位前警察,尋求真相是她的使命,這種對真相的追求幾乎已經刻進了她的血脈,成為了本能。剛才有那麼一刻,她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記了這是在異時空,眼前的小丫頭更不是前世的嫌疑人。

  見青蔓嚇得跪地不起,傅珺心中極是歉然,便笑道:「我不怪你,快起來吧。」

  她已經儘量言語溫和了,然而這話聽在青蔓耳中卻是別有深意,她心下越發沒底,臉色便有些發白。蔣嬤嬤在旁看著,便暗自點了點頭,覺著傅珺這樣,很有大家子姑娘的風範。

  涉江對傅珺的脾氣還是有些瞭解的,知道她是真沒生氣,便上前來對青蔓道:「姑娘既叫了你起來,你便起來。怪道方才敢不對姑娘說實話呢,可見你這心裡便沒將姑娘當正經主子看,連姑娘的話也不聽。」

  涉江這幾句話說得不可謂不重,青蔓忙站了起來,顫著聲音說道:「婢子不敢。」

  其實,涉江也覺著頗為驚訝。平素看著姑娘不言不語的,沒想到竟是心細如髮,一句話就能斷出真假來。

  此刻見青蔓還算知機,涉江也是借機敲打她的意思,便又問她:「既知不敢,那接下來該怎麼做,你可知了?」

  「婢子這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跟姑娘說。」青蔓倒是一點就透,涉江滿意地點了點頭。

  於是,青蔓便將自己所知之事盡數告訴了傅珺,說得極為詳細。傅珺靜靜聽著,沒有作出任何表態。

  待青蔓說完,窗外已是天色向晚,傅珺背光坐在窗前,懷裡抱著那隻布老虎,滿臉思忖之色。這畫面怎麼看怎麼違和,甚至還有些可笑。然而這屋裡的三個下人,卻並不敢有絲毫輕視之心,皆是摒聲靜氣,等著傅珺說話。

  俄頃,傅珺向青蔓一笑,道:「很好,你下去吧。」

  青蔓面上一喜,知道姑娘這是真的饒了她了,忙屈身行了一禮退了下去,態度裡有著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恭敬。

  傅珺沒再說話,望著窗外的視線裡多了一絲茫然。

  青蔓是她的丫頭,被沈媽媽借去使喚了一回,傅珺心裡並沒什麼切實的感覺。前世她也沒當過領導,對於所謂御下之術更不甚了然。故而此事於她,當真如清風過耳,不縈於懷。她只知道,方才自己的表現應是讓屋中幾人刮目相看了。這樣也好,畢竟以後是要長在一處的,互相也要慢慢熟悉起來才對。

  外面的天色越發陰沉了,氣溫卻並不低,依舊蘊著讓人不安的燥熱。傅珺看著木樨樹高大的樹冠出了會神。驀地,一絲涼意掠上了面頰。她抬起頭,細細密密的水線飄落了過來,撲了她一頭一臉。原來是下雨了。

  這雨自黃黃昏時開始下,至掌燈時分漸漸成勢。淅淅瀝瀝的雨聲落在簷角與窗臺上,聽起來有一種格外的寂寥。

  晚飯後沒多久,便有人拍響了秋夕居的院門,來的是侯夫人身邊的大丫鬟秀雲。

  她冒雨前來,是奉侯夫人之命送藥材補品過來的,同時還將侯夫人的話轉給了王氏。

  侯夫人的原話是:「三郎媳婦既是身子骨不適,也不便太勞神,那大廚房採買一事便先叫個人頂著。沒的為了這些閒事倒把身子淘壞了,倒是我這做長輩的罪過了。」

  此外,她還叫王氏「好生養著,有什麼需用的直管叫人去我那裡領,一應皆從我帳上走。」還送了二兩燕窩與一枝上好的參過來,卻是給了王氏好大的一份顏面。

  王氏因在病中,「眩暈」得無法起床,便只得面朝著榮萱堂的方向謝了侯夫人。當天夜裡,秋夕居便在颯颯的雨聲中開了小廚房,熬煮湯藥與補品,那微弱的爐火亮了整整一夜。

  這一夜,在外書房讀書的傅庚,始終不曾出現。

  金陵城的六月盛夏,隨著這一場大雨進入了尾聲。次日清晨,傅珺一覺醒來,只覺得空氣裡添了一絲涼爽之意。待門戶開啟,卻見秋夕居的青磚地上落了一地的碎葉與殘紅。唯有院中那株高大的木樨樹,經了一回風雨,愈顯得枝葉青翠,亭亭有若華蓋。

  侯夫人免了大家三日的定省,只說各房都累了,好生歇幾天。傅珺便踏著一地的濕意去王氏那裡請安。

  王氏已經好了一些,能坐起來了。見了傅珺自是高興。母女二人用了朝食,傅珺便留在正房陪王氏。巧雲也一早過來請安,看那架勢,儼然便是以姨娘自居,與王氏說話也少了幾分謙卑,倒有些登堂入室的意思。

  雖然這正房裡人人看她都十分礙眼,然而,人家殷勤地過來請安,倒也不好就這麼將人趕出去,便只得留下她說話。

  王氏正與巧雲有一搭無一搭地閒話,忽然便聽見院中傳來小丫頭急急的腳步聲,還伴隨著驚慌的叫聲:「太太,太太,不好了,爺出事兒了。」

  王氏一下子坐直了身體,傅珺也站了起來。沈媽媽便厲聲喝斥那小丫頭道:「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還不近前回話。」

  那小丫頭也知道自己造次了,忙跑上前兩步,跪在床前請罪,顫聲道:「太,太太恕罪,婢子,婢子也是一時慌了。」

  王氏便問:「到底怎麼回事,你且說清楚。」

  那小丫頭戰戰兢兢地道:「回太太的話,婢子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是三爺身邊的行舟叫跟太太說的。說是爺……挨了侯爺的打。」

  王氏聽了這話,身子便是一晃,一旁的巧雲也輕呼了一聲,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問道:「侯爺打了三爺?卻是為何?」

  她一開口,沈媽媽便是面色一冷。

  這裡是正房,正室太太還沒開口,她倒問在了頭裡。這丫頭不丫頭、通房不通房的,成何體統?

  大丫鬟回雪最是個心直口快的,便略帶譏誚地揚聲道:「太太還沒說話呢,巧雲姑娘倒等不急了。」

  聽了這話,巧雲面上一僵,露出幾分尷尬來。她後退兩步,怯怯地看了看王氏,眼圈兒一紅,泫然欲泣地道:「我……妹妹也是一時心亂了,姐姐請勿放在心上。」

  王氏但笑不語,沈媽媽便上前一步正色道:「巧雲姑娘還請慎言。我們太太的姐妹皆在姑蘇呢,這京裡哪來的什麼姐姐妹妹?」

  「噗」地一聲,屋裡傳來一聲嗤笑。

  巧雲的臉刷地變了色,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怒色。不過她知機極快,立刻垂下頭遮掩了過去。又掏出帕子來,捂著臉抽泣道:「若不是太太硬要以姐妹相稱,婢子又怎敢如此厚顏?媽媽這話說得好沒道理,不問清了來龍去脈便是一通搶白,婢子也是老太太身邊的,媽媽若是有什麼不滿,只管去回了老太太,這樣說婢子又有什麼趣兒?」說罷便哭出聲來,語氣極為悲切。

  她這話倒扯出一堆人來,既說了王氏假作姐妹誆騙她,又指責沈媽媽態度欠佳,最後拉侯夫人出來保駕,一席話把水都攪混了,你回她哪一句都能回出不是來。

  傅珺氣得想要笑。古代小三果然便是這樣理直氣壯的麼?

  然而,傅珺顯然低估了沈媽媽等人的宅鬥技能。巧雲那番挖了無數陷井的話,根本沒一個人去搭理。在她說話說到一半的時候,沈媽媽便使人去叫行舟了,又著人將屏風移過來,吩咐小丫頭給王氏和傅珺倒茶,全當巧雲是空氣。

  巧雲哭了一會,見根本沒人理會她,便也漸漸收了聲。現在她沒空理會旁的,只想知道傅庚出了什麼事,挨打的原因是什麼。比起王氏來,傅庚才是她最該關注的對象。至於其他人,等以後得了勢,自然有得是法子收拾她們。

  過不多時,便見傅庚身邊的長隨行舟進了來,想是一路跑得急,滿頭是汗,進來就跪在屏風前磕了個頭。

  王氏也顧不得其他的,急急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就挨了打?」

  行舟抹一把頭上的汗,稟道:「啟稟太太,爺昨兒御前奏對回來之後,便去了侯爺的書房,侯爺瞧著很開心,賞了爺好些東西。後來……」行舟說著便停住了,面色忽紅忽白的,像是不知如何開口。

  「後來怎麼著了,你倒是說呀。」王氏催他道。

  行舟便垂下頭去,道:「後來,侯爺有事出去了,留了爺一個人在書房,爺獨自待了一會後也出來了,叫奴才跟著先去了聚茂齋,又去了寶慶銀樓,到了晚間才回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1:42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十六章

  「怎麼去了聚茂齋?那不是……」王氏說到這裡頓住了,看了沈媽媽一眼,沈媽媽沖王氏點了點頭。

  「那然後呢?」王氏又問。

  行舟的頭垂得更低了,道:「然後,今兒早上,侯爺便招了爺過去,問爺,問爺有沒有見著侯爺的一樣什麼東西。爺就說,就說,說他將那東西拿去當了,換了銀子去了寶慶銀樓,買了一套米珠頭面。」

  「砰」的一聲,屏風後不知是誰碰翻了茶盅,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行舟的頭垂得更低了,恨不能整個人都縮成一小團才好。

  良久,他才聽見王氏的聲音問道:「你繼續說,之後呢?」

  「後來,侯爺將人都遣了出來,只留了爺在書房裡說話。過後便聽見侯爺發了火,叫人去取鞭子。奴才見事情不好,便喚人往後院送信兒,想請大爺過來求情。誰想,大爺還沒到呢,侯爺已經打了爺。好在大爺來得快,爺只挨了三鞭子……大、大爺好歹勸住了侯爺。大爺便叫奴才先過來報信兒,說一會子叫人抬爺回來。」

  行舟說罷,便垂著頭等王氏示下。心裡卻想:這事兒他還沒說出全部來呢,要是全說出來了,只怕太太得氣厥過去。

  俄頃,便聽王氏道:「可還有其他的了?」

  行舟想了想,又磕了個頭道:「大爺還說,他已著人去請了張大夫了,還請太太準備準備。」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王氏道,聲音聽起來十分平靜。

  「是。」行舟擦了擦頭上的汗,躬身退了出去。

  一時間,正房裡鴉默雀靜,不聞一絲人聲。

  王氏轉過頭看著巧雲,微微一笑。

  巧雲此刻面染紅雲、雙頰含春,微垂著眼簾,唇邊有掩不住的笑意,心裡是滿滿的一腔子柔情。

  傅庚是為了她才挨的打啊。若不是要送她米珠頭面,那個俊美風流的男子又怎麼會當了侯爺的東西呢?那可是探花傅三郎呢,能得他這一回,自己便死了也值得。

  巧雲面泛桃花,一臉夢幻般的柔情,落在沈媽媽眼中,只覺得格外刺眼。不過,她並不如何生氣。最遲今兒晚上,這件事便會有個結果。只是爺如此做法,只怕王氏心裡會很難受。

  王氏微笑地看著巧雲,語氣溫婉地道:「你也聽見了,一會子大夫就要過來,多有不便。你是在這裡呢,還是回屋裡等著?」

  巧雲垂下頭,背卻挺得筆直,柔聲道:「服侍太太和爺是婢子的本份。」

  「哦,是麼?」王氏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停了一下,又道:「也好,能省不少事兒。」這話像是自言自語,聲音並不高,巧雲也沒聽清。

  王氏便起了身,叫人收拾了床鋪出來,又叫沈媽媽開箱子,取了她從娘家帶過來的一味「祛毒散」出來。據說,這是當年王知府從異人那裡得來的,對外傷極是有效。

  這裡還不曾收拾停當,便見院門大開,傅庚爬在春凳上,被兩個健壯的僕婦抬了進來。與傅庚一同出現的,還有李娘子並幾個面生的婦人,瞧那幾人的穿著打扮,應該皆是前院服侍的。

  傅庚一進院門,王氏便匆匆迎了上去,雙眼含淚道:「還疼不疼?你怎麼這樣傻?這叫我可怎麼是好?」一面說,一面便落下淚來。

  傅庚便抬起身來,想要伸手替王氏拭淚,誰知這一動牽動了傷口,他不由輕嘶一聲,又倒了回去,只得啞著聲音道:「你身子才好,快些回屋去,外面風大,別又涼著了。我並不疼,只挨了三鞭子,算是輕的了。」說罷又強露出一抹笑來。

  王氏見他如此,心裡像是有刀子在絞,那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巧雲一直跟在王氏身後,哭得如梨花帶雨一般。懷素、盈香幾個丫頭並沈媽媽將傅庚團團圍住,將她擠在了圈外,她似是並未在意,只一味地抹著眼淚。

  巧雲很篤定,傅庚一定會將她叫到跟前去的。她才是整件事的中心,傅庚的所作所為全是為了她,他必是愛她到心坎兒裡去了。所以她一點都不著急,她甚至還有些期盼著傅庚當著正房所有人將她喚到眼前時的情形。

  然而,巧雲是註定要失望了。

  一行人進了正房,王氏親自服侍著傅庚躺下。過不多時張大夫也到了,先給傅庚診了脈,隨後便開了治外傷的藥,也未曾多留,便由行舟送了出去。這裡傅庚上了藥,又喝了一碗帶安眠作用的湯藥,便自沉沉睡去。

  在這並不算短的時間裡,由頭至尾,沒有一個人提起巧雲二字。不只王氏,便連傅庚亦是如此。

  巧雲先還端著,過後便隱約覺出一絲不妥來。

  事情有些不對頭。她本能地察覺到幾分不安的氣息。然而,環視四周,正房裡一眾人等進退井然。王氏雖面有愁色,卻也並沒有要發落誰的樣子。還有那位李娘子,只在明間裡恭候著,肅立垂首,看上去極是沉靜,連眼角都沒往巧雲身上掃一下。

  見了此番情景,巧雲又有些吃不准了。畢竟傅庚受了傷,首要的便是吃藥休養,一時顧不上她也是有的。便退一萬步說,這件事她要吃些掛落,也不過是略罰一罰便罷。她終究是侯夫人指派過來的人,憑他是誰,也不能拿她怎樣。

  如此一想,巧雲心中略定。倒也不敢繼續太過張揚了,連神情都收斂了好些,也沒有繼續留在傅庚床前,而是跟在王氏身後回到了明間。

  一進明間,王氏便含著淚對李娘子道謝:「多謝李媽媽照應著我們爺。」

  李娘子忙謙道:「原是奴婢份內之事,三太太您太過客氣了。」

  說罷,她往四下裡看了看,目光在巧雲身上停了一會,方對王氏道:「奴婢還要問太太一件事,請問巧雲在哪個屋?」

  王氏微怔了一下,張口便想回話,一旁的巧雲卻已經上前一步,殷勤地笑道:「媽媽喚我何事?」

  李娘子的臉便冷了一冷,看著巧雲問道:「你就是巧雲?」她這話問得已經頗為無禮了。按說巧雲是傅庚房裡的人,她一個外院管事,稱巧雲一聲姑娘亦是該當的。

  巧雲此時也覺出不對來,面色也有些變了。

  李娘子不再說話,只向身後看了一眼。巧雲這才注意到,那幾個面生的婦人此刻正立在階下,其中一人越眾而出,拎著裙擺拾級而上,走進了屋中。

  那是個面容極為平淡的女子,盤著圓髻,以一根樣式簡單的銀簪固定住。她身上穿著灰色的衣裙,裙邊襟口皆鑲著寸許寬的連雲卷草黑布寬邊,打扮得極為簡素。

  若非她走到近前來,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這個人的存在。然而,當她走過來時,所有人卻都不由自主地目注於她,就像她的身上有一根線,牽動著每個人的目光。

  傅珺也在看她,越看便越是覺得驚訝。

  這女子看起來竟像是極有來頭的。看她走路的姿勢,雙肩不動、步履平穩,步幅間距像是用尺子量過一般精準。還有她的表情,無喜無悲,卻又不顯呆板,一雙眼睛沉靜如水,叫人探不出深淺來。而更叫人無法忽視的,是她身上的那一種氣度,沉著穩重,看著哪裡像是下人,便是當家主母也未必能有這一身的氣派。

  便是這樣的人物,方才竟能一直隱沒於人群,宛若無形,這一份凝斂含蓄的功力,更叫人無法不稱奇。

  只見那女子走到巧雲身前,沉穩地道:「勞姑娘跟我們走一趟。」她的語速不疾不緩,聲音不高不低,語調中像是帶著某種奇怪的韻律,聽來也是與眾不同。

  巧雲的一雙眼睛死死盯在這女子臉上,面色已是發白,眸中流露出一抹懼意。

  那女子見巧雲不答言,便揮了下手。只見另兩個婦人走了過來,其中一個穿青衣的便去拉巧雲。

  「媽媽有話好說,何必拉拉扯扯的?」巧雲白著一張臉向後躲,聲音已是打顫了的。

  那青衣婦人倒也沒廢話,順勢湊上前來,對著巧雲的臉抬手就是一巴掌。

  這一下起勢突然,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便只聽到沉悶的「叭」地一聲,隨後便見巧雲身子一歪,向旁栽倒過去。眾人這才發覺,青衣婦人這一掌竟是帶著極大的力道。

  此時,另一個穿黃衣的婦人恰好便站在巧雲栽倒的位置,只見她就著巧雲的來勢一扶再一擰,就反剪了巧雲雙手。前頭那青衣婦人便自懷中取了塊白布巾,抬手捏住巧雲的下巴微一用力,趁她張嘴呼痛的當兒便將布填了進去。

  巧雲拼命掙扎,口中發出「唔唔」的聲音。黃衣婦人見了,便向巧雲膝彎踢了一腳,這一腳看上去並未用力,然而巧雲卻痛得臉都變了,渾身抖如篩糠,人已經軟軟倒了下去。

  此時的巧雲,半邊面頰腫得老高,嘴角沁血,滿面淚痕,髮髻也被打散了,一根金釵斜掛下來,樣子極其狼狽,再不復方才那梨花帶雨的嬌柔模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1:49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十七章

  這一幕發生得極快,傅珺只見一青一黃兩道身影略動了幾下,巧雲便已經癱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驚呆了,屋裡房外、廊前階下,一院子的人木立當場,臉色都不大好看。一些年紀小的丫鬟已經嚇得兩腿顫顫,幾個大丫鬟亦是面色發白,盈香更是身子打晃,幸得流風扶了她一把,她才沒有倒在地上。

  王氏亦被這一幕驚住了,愣了好一會才拉住李娘子,顫聲問:「這是怎麼了?這要把人送去哪裡?」

  李娘子躬身道:「侯爺吩咐將人帶去前院,侯爺要親自處置。」

  此言一出,整個秋夕居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隨後便見王氏兩眼向上一翻,暈了過去。

  「母親!」

  「太太!」

  「快來人哪,扶太太進屋!」

  一連串的驚呼聲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圍去了王氏身邊。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巧雲被那兩個婦人一路拖行出了院門,甚至連李娘子與那灰衣女子是何時離開的,也不曾有人注意到。

  秋夕居裡亂成一團,而發生在這裡的這一幕,很快便傳到了正在花廳理事的張氏與崔氏的耳中。

  端坐於東間的張氏聽了小丫頭的稟報,微微垂了首,眸中飛快掠過一絲陰沉。過得片刻,她抬起頭來,向旁邊的馥雪看了一眼。馥雪會意,向張氏福了福身,便悄無聲息地出了花廳。

  而西間的崔氏聽了這消息後,面上的神色卻有些複雜。她望著窗外的一架荼蘼,只覺得那錦重重的花朵,如今看來卻像是褪了色似的,叫人覺出秋天的淒涼與澀然來。

  此時,忽聽有小丫頭來報:「李娘子來了!」

  張氏與崔氏皆吃了一驚,不約而同站了起來,步出房間,來到了花廳正中的明間。

  張氏與崔氏方在明間坐定,便見門簾挑起,李娘子走了進來。她鬢有微汗、神色匆匆,看樣子是從秋夕居直接過來的,走了一路的大太陽地,已是微有些氣促。

  張氏便先不叫她說話,只吩咐人看座,崔氏則叫了小丫頭倒茶來,二人皆道:「媽媽辛苦!」

  李娘子並不敢坐,只接過茶來一飲而盡,方才喘了口氣,笑著道:「是奴婢走得急了,倒勞二位太太費心。」

  張氏便笑道:「媽媽是為了府中之事操勞,自當敬重。」

  崔氏接口道:「可不是麼,媽媽這一日辛苦奔走,也該歇一歇才是。」

  李娘子忙道:「二位太太過獎了,奴婢愧不敢當。」

  張氏、崔氏便又與李娘子客氣了幾句,卻皆不去問她的來意。她們知道李娘子此來必是有事,且定是與今日發生在秋夕居的事情有關。她們在等李娘子主動開口。

  果然,幾句客氣話說罷,李娘子便清了清喉嚨道:「奴婢此次前來,是有兩件事與二位太太說。」

  張氏與崔氏皆道:「媽媽請說。」

  李娘子便道:「這頭一件事,便是那巧雲之事。侯爺特意吩咐奴婢跟二位太太說一聲,將巧雲從侯府名冊裡除去。」

  張氏與崔氏對望一眼,皆面現異色:這原是極小的事情,犯不著李娘子親自走這一遭。侯爺如此作為,實在叫人不能不多想。

  崔氏便立時喚了那掌管府中下人名冊的管事媽媽來,當著李娘子的面,親手將巧雲的名字勾了去,在旁另注「因過出府」幾字,完了又拿給李娘子過目。

  李娘子看過之後點點頭道:「有勞二太太了。」說罷,便見她自袖中取出一面玉牌來,說道:「奴婢這第二件事,是要替侯爺向二位太太傳幾句話。」

  張氏與崔氏認出那玉牌是平南侯身上常配的那一塊,此刻李娘子執此玉牌,便是有若平南侯親臨。她二人忙起身肅立,垂首靜聽。

  李娘子便正了正面色,沉聲道:「侯爺說,二位太太管家辛苦了,他一向是知道的。但只我們平南侯府上沐天恩,忝列本朝勳貴之家,便應知家無小事、言無微語。家中人等一言一行,皆是我侯府的臉面,萬不可輕忽了去。雖侯府不敢與那些世族大家相提並論,卻亦應謹遵聖人教誨,前堂需明、後宅需清,但有那媚主惑上的小人,不論是誰,一律打出府去。還望二位太太肅清後宅,莫叫侯府聲名毀於小人之手。今日之事,不可再有。慎之戒之。」

  一番話說罷,花廳內外一片寂靜,張氏與崔氏皆面向玉牌,垂首低聲道:「媳婦謹遵教誨。」

  李娘子亦躬身道:「奴婢僭越了,還請二位太太恕罪。」

  張氏與崔氏皆稱不敢,恭恭敬敬地送走了李娘子。待回身時,二人皆是面含憂色,只是那眼神中流露出來的情感,卻是各不相同了。

  崔氏所憂者不外乎侯夫人。這一次平南侯直接插手後宅之事,明顯是對侯夫人不滿。侯夫人是二房在府中最大的後盾,對她這個兒媳亦是從不曾加一語於身,真真是個極好的婆母。而今侯夫人受挫,卻不知會不會影響到二房,這讓她微感焦慮。

  而張氏所憂者,卻是另外一件事了。不過,她相信她可以處理得很好。在她的手上,再壞的局面也有盤活的時候。

  而再想想今天發生的事,張氏心中未始沒有幾分快意。侯爺方才的那一番話可不輕,算得上是很重的訓戒了。不過,這話明著是訓戒張氏與崔氏,暗裡被狠狠下了臉的,卻絕不是她們。

  想到此,張氏與劉媽媽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一絲笑意。

  ***********************分割線********************

  「啪」,一隻汝窯青瓷茶盅狠狠地摜在榮萱堂正房的地面上,傾刻間便碎成了幾片。侯夫人猶未解氣,抓起茶几上的小花瓶再度砸了下去,又是「啪」的一聲脆響,花瓶裡的水濺濕了青磚地面。

  「夫人仔細手。」于媽媽忙上前勸阻,又喚小丫頭過來收拾。

  侯夫人喘息地扶著椅子,一張臉已是氣得扭曲了起來,嘶聲道:「他就這麼下我的臉!他就這麼下我的臉!」說罷她便劇烈地咳嗽了起來,面上筋凸眼赤、五官猙獰,看上去極為駭人。

  于媽媽揮退小丫頭,上前扶住了侯夫人,低聲安慰道:「夫人息怒,莫要氣壞了身子。」

  「他巴不得氣死了我,他才好稱心!」侯夫人怒道,一面就著于媽媽的手坐了下來,不住喘息,于媽媽便為她撫背順氣。

  這時,忽然便聽廓下有人報:「侯爺來了。」

  侯夫人立刻坐直身子,一雙怒火中燒的眸子死死盯著門外漸漸走近的那個高大身影,面上露出濃重的怨毒之色。

  卻見重簾之外,平南侯傅敖穿一身玄色錦袍,大步走了進來。他雖已年過五旬,卻依舊腰背挺直、步履如風,看著倒只像是四十多歲的人。

  侯夫人看著平南侯腳下的黑色雲紋錦靴踏過微濕的臺階,一步一步,便像是踏在她的心上,讓她既怒且恨,又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哀涼。

  這便是她託付了一生的人,亦是這世間傷她最深的人。每每看見他,她便會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又像是墜入了冰窖,那忽冷忽熱的感覺,讓她根本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態度去面對他。

  不由自主地,侯夫人面上的怨毒漸漸淡去,最後只剩下了濃重的疲憊之色,定定地望向來人。

  此時,平南侯已行至了正房門前,于媽媽親自替他打起簾櫳,又吩咐一旁的小丫頭上茶,一面便向侯夫人使眼色。只可惜侯夫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對此並未曾理會。

  平南侯見狀便歎了口氣,隨後揮了揮手,于媽媽心知這是他們夫妻二人有話要說,便帶著小丫頭們退了下去,還極有眼色地關上了房門,自己親自守在門口。

  平南侯便在侯夫人的對面落了座,望著眼前的髮妻,神色有些複雜。

  平南侯年輕時因追隨先帝爺征伐南山國,耽擱了婚事,二十二歲上才取了陝西趙氏族中嫡女為妻,二人年齡相差了八歲。對於這位夫人,他還是頗為敬愛的。年少時,二人亦曾有過一段甜蜜而溫馨的時光。

  然而,不知從何時起,趙氏慢慢地變了。那曾讓人迷戀的上翹的唇角、愛笑的眼睛與柔和的表情,漸漸從她的臉上消失了去。她不再是那個溫婉寧和的女子,卻變成了而今滿腹怨氣的老婦,與他相對而坐,面色冰冷、表情木然。

  平南侯長長地歎了口氣,眉間露出一絲疲倦,柔聲道:「今兒有些涼,怎麼不多穿些?」

  侯夫人冷冷地「哼」了一聲,並未作答。

  平南侯歎道:「我知你怪我不留情面。但你也要想一想,三郎也是我的兒子,他姓傅。他以往荒唐了那麼久,而今總算學得好些了,我怎麼能叫他又往那歪路上走?」

  侯夫人面露譏諷,冷笑道:「是,那是你的好兒子。為了這個兒子便連我這侯府夫人的臉面都拿來踩在腳下,你對你這兒子可真是好哇。也是,老三是你心愛之人所出,你可不就疼到心檻裡去了?」說到後來,已難掩語中尖酸之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1:57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十八章

  「你又何必如此?當初我也是為情勢所迫,你難道不知麼?」平南侯的語氣有些澀然。

  「我自是知道你那時候為難,可你也該知道我的為難。」說到此,侯夫人又是一聲冷笑,「說來也是,那時候你便不曾顧過我,而今,你自是依舊顧不得我的。在你心裡頭,只怕我們一府的人加在一起,都及不上你那寶貝三郎。」

  「你這話又是何意?」平南侯看著侯夫人,面色微變。

  「我是何意,你會不明白?」侯夫人的聲音變得尖利起來,「闔府上下而今都在看我的笑話,難道這不是侯爺的意思?我一片好心為子嗣計,這才安排了個人給他,難道就是引他學壞了不成?你這兒子本事大得很,學好學壞豈是我能左右得了的。侯爺也未免太瞧得起我了。」

  平南侯面色微慍,也提高了些聲音道:「他當年為何會那般不成器,因由還需明說麼?這麼些年來,我何曾多說過一句話?還不是因為我知道你心裡苦,怕你難過麼?」

  侯夫人聽了這話,神色微微一怔,飛快地看了平南侯一眼,又挪開視線,眼圈卻漸漸地紅了。

  平南侯走過去在侯夫人身邊坐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低聲道:「我知道,往昔是我的錯,我對不住你。這麼多年來這府裡一應內務皆是你說了算,我從未多過一句嘴。今兒這事,我也知道我手重了。但我若不做出個樣子來,只怕明兒便有人能捅到御前去,我也是不得已啊。」

  「怎麼又扯上朝堂了?不過是房裡添個人而已,竟能驚動聖上,你這是欺我內宅婦人不知事麼?」侯夫人根本不相信平南侯的話。

  平南侯便長歎了一口氣,耐心地道:「這話說來有些長。你不知道,三郎前日御前奏答,極得聖心,今上特許他御前行走。而今在朝堂裡,誰的眼睛不盯著他?」

  「那豈非好事?」侯夫人的語氣裡聽不出喜怒。

  平南侯苦笑了一下,道:「原先自是好事,我還叫了他去書房,大大勉勵了他一番。誰想他轉臉就去了當鋪,將先帝爺御賜給我的那柄青金劍給當了,換了套米珠的頭面,說是要送給新來的什麼巧雲姨娘。」說到這裡,平南侯有些咬牙切齒起來。侯夫人身子微微一縮。

  平南侯又道:「那柄青金寶劍原是先帝爺從南山國大元帥手中奪來的,雖無皇家表記,卻是先帝親手所賜,我一直供在書房後隔間的條案上,三郎是知道的。他倒是膽大,我前腳剛走,他後腳就將御賜之物送進了當鋪,還是為個沒開臉的丫頭,府裡的人都傳開了,說三郎對這丫頭十分上心,當著滿院子人的面兒便神魂顛倒的。你說,這話說出去我們侯府的臉面還要不要?我若不狠狠懲戒一番,他日又該如何跟今上交代?」

  侯夫人聽到這裡,已是徹底沒了言語。她只知道傅庚當了侯爺心愛之物,卻再不曾想到,這個膽大包天的三兒子居然敢當御賜的寶劍,他這是想讓一家子跟著一起死啊。她越想越氣,只覺得怒往上湧,同時又覺得萬分憋屈。

  本是想著往三房裡插個人進去,往後做什麼都順暢些。不想傅庚竟弄了這麼一齣,逼得侯爺不得不下了重手,將這條路堵得死死的,以後再難走得通。

  想到此,侯夫人便有些恨恨。這個傅三郎,從小時候起她就奈何不得他。這孩子竟像是特特地生出來剋她這個嫡母的,不僅性情狡詐、行事乖張,且還特別膽大,捅破了天的事他都敢做。這十幾年來,但凡是大事,便沒有一次能如了她的願的。她這個嫡母做得,也委實太窩囊了些。

  侯夫人深吸了口氣,壓下心頭湧上的怒意,只聽平南侯繼續道:「你也知曉,而今三郎在御前那是頗得賞識的,聖上說他『赤子之心』,可見三郎極得聖心。雖說他不是嫡出,但總歸你也是他的母親。他若有出息,不止是你,便連我們侯府也跟著長臉。你也知曉他的脾性,最是個倔強的,小時候胡鬧荒唐,我打了多少回都擰不過來。而今好容易上進了,我是真不希望他再走回老路。我說的這些話,你可都明白?」

  「妾身……明白了。」侯夫人的表情有些黯淡,連聲音都帶著幾分疲倦,「侯爺請放心,從今往後,三房的事情,妾身會慎重考慮後再行定奪。」

  平南侯聽了,面上表情一鬆,笑著道:「我知道夫人最是體貼溫和的,以後內宅一應事務還是要夫人打理。今日之事,我已經訓戒過大兒媳與二兒媳了。她二人管家不曾管好,也該好好反省。」

  平南侯這話卻是給侯夫人遞了個梯子過去,侯夫人豈有不知的?便順梯而下地接口道:「妾身定會多多注意,管好這個家。」說罷又從平南侯手中抽出手來,親手倒了一盞茶遞給他,和聲道:「一來就說了這麼些話,快喝口茶吧。」

  平南侯面露微笑,接過茶盞喝了一口,籲了口氣道:「還真有些渴了。」說罷便將身子向後一靠,閉上雙目揉了揉額角。

  侯夫人看著平南侯,面上露出一絲猶豫之色,過了一會,還是開口問道:「侯爺,那巧雲……」

  平南侯的動作停了一停,方淡聲道:「已經趕出府去了,以後府中再無此人。」

  侯夫人沉默不語。

  平南侯又道:「既是說到了巧雲,還有件事我也要告訴你。方才我已叫人去說與大郎媳婦、二郎媳婦知道了,府裡頭要好好整飭整飭。奴才便是奴才,心術要正、行事需忠。主子是天,他們是地,主子豈是一干奴才能算計的?此事還需夫人幫她們掌掌眼。凡有那心大欺主的,一概趕出去。」

  侯夫人靜靜地聽著,表情極為平淡,然而她藏在袖子裡的手卻緊緊地握成了拳頭,指上戴著的那枚金剛石戒指,在她的掌心烙下了深深的印痕。

  巧雲一事在平南侯府最高領導者的高壓威懾之下,迅速地消彌於無形,只留下幾縷淡淡餘波。

  府裡進行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人事變動。二房裡的幾個丫鬟,因年齡到了皆配人出了府。傅珺曾在榮萱堂看到過二房新來的幾個丫頭,皆是容貌中等、舉止穩重的,以傅珺的眼光看來,倒是很有幾分上等人家丫鬟應有的樣子。原先那幾個實在過於妖嬈了些。

  還有大房,孫姨娘有好些日子不曾出現過,說是病了。而傅珍的存在感則是越發地弱,幾乎成了隱形人。就連最喜歡暗中觀察旁人的傅珺,有時亦會忽略她的存在。

  除了這些稱不上大事的事情之外,平南侯府一片平靜。倒是侯夫人有一次忽然派了于媽媽來,將沈媽媽帶了過去,說是有話要問。

  後來,傅珺曾問過沈媽媽,侯夫人都問了她些什麼話。沈媽媽便笑了,道:「老夫人問,巧雲被帶走的時候太太在做什麼,三爺又在做什麼?又問怎麼不派個人去傳話,卻將事情弄得如此不可收拾?倒叫大太太和二太太受了申斥,老夫人心裡很不好受呢。」

  「那媽媽怎麼回的話呢?」傅珺又問。

  沈媽媽便道:「老奴便說因為太太突然暈倒了,三爺又昏睡著,房裡亂成一鍋粥,等將太太安置好了,巧雲早便沒了影了,連李娘子她們怎麼出的院門兒都沒人瞧見。」

  傅珺聽了便笑了,道:「此乃實情。」

  沈媽媽亦笑道:「侯夫人問話,老奴豈敢亂答的,自是實話實說。」

  二人遂相視一笑。

  七月初,侯夫人又病了一場,張氏因服侍操勞也跟著病了,好幾天起不來床。傅珺偶爾聽沈媽媽說與王氏,言道那大廚房的採買一事,現如今已交予了崔氏。王氏聽罷,一笑而過。

  因家中接連有人病倒,乞巧節便草草而過。而後的一段時間,侯府也是一派平靜。

  日子如水般滑過,轉眼便到了七月中旬。在這段時間裡,傅珺搜集到了不少信息。

  第一個信息是關於自家老爹的。

  自從傅庚臥床養傷以來,傅珺有了許多機會與他接觸,關於這位傅探花的生平,也被她挖出來不少。在傅珺看來,傅庚的經歷可以總結為五個字:庶子的逆襲。

  年少時,傅庚著實荒唐過好一陣子,在京城紈絝界闖出了一點名聲,人送外號「傅不吝」,又有個混號「二楞子」,可想而知當年的傅庚是個什麼德性。

  因為傅庚紈絝得著實叫人心驚膽顫,那時可沒少讓侯夫人替他善後。老侯爺對這個兒子恨得不行,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十八般武器輪著來,也沒將這個逆子給打順了,卻是越打他越擰,打得越凶他就胡鬧得越狠。

  十三歲那年,傅庚與鎮國公的小兒子為一隻錦雞打了起來,把人家打得差點破了相,傅庚自己也被那邊的侍衛打得起不來床。

  這件事雖然最後還是得以妥善解決,平南侯卻是徹底灰了心。這個兒子他打不聽、管不住,若再讓他在京裡待著,以後還不知惹出什麼事來。為不讓兒子最終被人打死,也為了侯府免於是非,侯爺發了狠,將傅庚一腳踢回了山東老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2:06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十九章

  傅庚去山東後,便與侯府徹底斷了聯繫。平南侯到底掛心兒子,亦曾派人去探望,傅庚卻一概不見,只說他要專心讀書、不見外客。當管事的傳話回來的時候,平南侯被氣樂了。讀書?就傅庚這二楞貨?這話別說平南侯了,你把這話說給府裡的狗聽,狗都會咬你!

  因為一直都見不到人,平南侯也漸漸不大往山東派人了,只逢年過節打點些節禮過去。侯夫人倒是念叨著說傅庚可憐,一個人在外頭不知過得怎樣。侯爺便嚴令侯夫人不許再寵著,還發狠話,若是傅庚再學不好,以後傅家便沒這個兒子。

  可是,自從傅庚去了山東後,叫眾人驚掉下巴的事情便接連發生了。先是傅庚以一等的優異成績,考進了山東省內最有名的嶽麓書院,還得了書院山長、當代大儒解方的青眼,成為其關門弟子。

  而後,傅庚又在第二年的院試與府試中順利通過,名次竟還不低。其後兩年,恰逢秋闈,傅庚頭次下場居然一舉高中鄉試第三名。彼時傅庚才十六歲,這神童舉子的名聲立刻便傳了出去。

  據說,當報子來侯府送喜訊時,平南侯愣了有半炷香的時間,硬是反應不過來。直到派出去三撥人,反復確證消息無誤後,平南侯才猛地爆發出一聲大笑,其笑聲之洪,將房樑上的塵土都震了下來。

  最後平南侯是頂著一頭的灰出來的,賞了那報子一錠十兩的大元寶,後來的報子也是每人十兩。那一天,報子們幾乎不曾將侯府的門檻給踏平了。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當年的京城紈絝改頭換面,竟成了實打實的舉人、讀書人,這故事實在太勵志了,京裡的百姓著實議論了好些日子。平南侯府過去十幾年被傅庚丟下的臉,在那一個月裡全長了回來。

  既然兒子改得好了,平南侯便想將傅庚接回來。以平南侯的人脈與傅庚此時的盛名,無論他是進國子監讀書也好,還是在家請了名儒專授也好,都是上上之選。

  然而,傅庚卻是堅不回京,理由有二:一是要侍奉年邁的恩師,二是要專心備考次年的會試。平南侯見他態度堅決,便也由得他了。

  隨後便到了春闈,這一年,傅庚不負眾望、大放異彩,考出來的成績位列三甲之中。次年上京殿試,因應對得宜、容貌俊秀,為今上所喜,欽點為探花。

  彼時傅庚將將滿十八歲,不僅是本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探花郎,往前數兩百年,也找不出比他更年輕的探花來。平南侯府因了傅庚的存在,在那一年裡成為京城最令人矚目的勳貴之家。

  據傳言,當年傅庚披紅掛綠、打馬遊街時,滿城的姑娘將朱雀大街擠得水泄不通,都想來一睹這位年輕探花郎的風采。那些市井女子沒那麼多規矩,便立在街上看,貴族世家的姑娘們則尋了茶樓酒樓的雅間,站在紗窗後看。

  傅庚騎馬行至上元館酒樓時,不知是哪個冒失鬼,竟擲了個香囊出來,恰恰砸在了傅庚的頭上,將他的帽子也碰歪了。傅庚也不惱,抬起眼來,向著那紗窗後影影綽綽的幾道影子露出了一抹微笑。

  彼時春風正好,滿城飛絮輕揚,桃花隨風飄落,落英繽紛,盈盈如一場雪舞。傅庚的那一笑,便印在這明媚溫柔的春光裡,直醉了一街的芳心。

  自此之後,沒有人再記得「傅不吝」與「二楞子」,世人只知在金陵都城裡出了一位俊美的探花,「春溫一笑傅三郎」的名號也傳遍了大漢朝。

  聽了傅庚的經歷,傅珺生出的第一個想法是:妖孽!

  一個庶子能走出這番天地,只有運氣是不夠的。實力與心機缺一不可。傅珺甚至懷疑,那十幾年的紈絝生涯,很可能是傅庚放出來的煙幕彈。為此她還旁敲側擊地向傅庚打探過,父女之間進行了如下一段對話:

  「爹怎麼會中探花呀?」傅珺狀似天真。

  「爹聰明啊!」傅庚斜倚在湘妃榻上,一手撐著腦袋,笑得媚意橫生。

  傅珺暗裡抖了一下,然後繼續裝天真:「還有呢?」

  「爹讀書用功啊!」傅庚繼續媚笑。

  「那爹不玩麼?」傅珺本著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繼續發問。

  「爹白天玩,夜裡讀書啊。」傅庚答得輕鬆。

  這答案讓傅珺一時沒了言語。

  她就知道,傅庚的成功絕對不像傳說的那樣輕鬆。古代的科舉制度是極其嚴苛的,說是萬裡挑一也不為過。一座中等的城市能有上百位舉人已經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了。再是天資聰穎的人也不可能學個兩、三年就高中探花。

  想來,為了走出這條路來,傅庚是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也經歷了比普通人更多的艱辛的吧。當然,他本人就是天縱奇才,這也是不爭的事實,這一點傅珺想不承認都不行。所以她的爹才會整天這麼騷包,偶爾放個電就能電倒一堆人。這也與他年輕時實打實地荒唐過有很大關係。

  如果說,挖出傅庚的黑歷史,讓傅珺體會到了侯府庶子生存之艱難,那麼另一個信息則是讓傅珺百思不得其解。

  這個信息,確切地說是現象,還是傅珺近三個月觀察得來的。她發現侯府裡的婆子特別少。

  前世讀《紅樓夢》時,那真是各種婆子、嬤嬤滿天飛,路上隨便找找都能找出一兩個婆子來。可是在侯府裡,除了張氏、崔氏與王氏各自陪嫁過來的婆子嬤嬤外,便是以三四十歲的媽媽為多。尤其是榮萱堂裡,一個婆子都沒有,連粗使的都只有小丫頭與媽媽。

  傅珺暗裡打探過兩次,卻一無所獲。甚至都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問題。總歸使喚的人盡夠了,管她是婆子還是媽媽,只要有人做事便行。

  大半個七月便這樣過去了。時近月末,傅珺終於攤上了一件大事:

  她要進學了。

  不是去學堂上學,而是要跟著幾位女夫子,進行一系列侯府姑娘基本技能的學習。

  平南侯府仿效世族大家,哥兒們四歲開蒙,姑娘則放寬到五歲。男孩子進家學裡讀書,女孩子則由專門的夫子教授學問。

  按理說,傅珺早就該進學了。只是自她五歲生日過後,先是平南侯要過五十五歲整壽,府裡頗忙亂了一陣子,一時沒人顧上這事,然後又逢上過年,開春後不久傅珺又落了水,在床上一躺便是月餘,王氏也病得不輕,待母女二人好齊活了,又出了巧雲這事兒,秋夕居裡兩個大人都倒在床上,傅珺進學一事便一直擱置了下來。

  直到最近,王氏病癒、傅庚的傷也好了,這件事才被正式提上日程。

  既是要跟著夫子進學,一應的禮數卻是不可少的。王氏稟報了侯夫人後,便吩咐沈媽媽備了香茶半斤、細點兩匣、金銀錁子各十個、表禮兩端,共四色禮,帶著傅珺親去拜訪了這幾位女夫子。

  平南侯府共延請了三位女夫子,分別教授書、畫、琴藝與女紅。其中教授書與畫的夫子姓程,教琴的夫子姓柳,教女紅的夫子姓莫。

  這三位夫子在平南侯府坐館數年,對府中情況頗為瞭解,知道這位四姑娘乃是庶子之女,平日裡性子溫吞,也不大有甚出奇處,倒也放下心來。只要不是個刁鑽的,她們的日子也好過些。

  轉眼便到了八月初一,這一日是傅珺進學第一天。清晨起來後,涉江與蔣嬤嬤便帶著青蔓、青蕪兩個忙活開了。因天氣漸涼,便給傅珺穿了件淡青色繡了梅花的香雪紗小襖,下頭繫著同色繡了雀踏梅枝的裙子,頭髮雖依舊梳了丫髻,髻上卻綴著兩枚小小玉釵,釵頭上鑲著新近京裡時興的粉晶珠子,比珠花少了幾分孩子氣。胸前掛了金鎖,腰上垂了一隻糖玉蜻蜓墜,下頭是一截流蘇象眼絡子,走動時隨裙而動,煞是好看。

  去給王氏請安時,王氏便滿意地點頭道:「也還罷了,第一日進學,素淨些也好。」說罷又叫懷素開了箱子,取了一隻筆套、一隻硯袋和一隻錦囊來,道:「這筆套和硯袋原是娘小時候用過的,現下給你正合適。」

  傅珺細細看去,見那筆套與硯袋皆以天水碧料子製成。筆套上用凸繡法繡了幾枝梅花,枝杆虯結、紅梅如血,無分毫婉麗,卻如刀削斧鑿般凝著股殺氣,氣勢十分奪人。

  硯袋上則是繡了大石上斜斜探出一叢蘭花。那蘭葉狹長銳利如劍,大石則是骨骼清奇。雖是繡活,卻有畫意,氣韻清悠而蒼勁。

  傅珺再是個外行,也知道這兩樣東西不同一般,便抬起頭詢問地看著王氏。王氏笑道:「這是娘小時候照著你外祖父的畫自己繡上去的,雖不十分精緻,卻也頗費了番功夫,可喜歡麼?」

  傅珺歡喜地道:「喜歡的。多謝娘。」

  王氏便又道:「另外那隻錦囊你也收著,裡頭收著幾個小銀錁子,防著急用。」

  傅珺便叫涉江收了。王氏又細細叮囑了她兩句,這才攜了她去了榮萱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2:37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二十章

  在侯夫人那裡請安過後,看看已近卯正時分,傅珺帶著涉江與青蔓,隨在三位姐姐身後去了三境草廬。這裡便是程夫子授課之所。

  三境草廬位於侯府後宅的東南側,是一幢二層的小樓,小窗簡淨、軒堂明潔,裡頭是一色的櫸木家具,佈置得非常精雅。樓下為授課之所,樓上則是一間小小的書房,裡頭放著些淺近的讀物,供姑娘們閒暇時閱讀。

  進入三境草廬後,傅珈便以主人自居,向傅珺一一介紹了三鏡草廬裡的事物,傅珍幾次開口說話,都被她搶了話頭,或是乾脆不理。末了傅珈又指著幾張桌子,略帶倨傲地道:「先告訴你一聲兒,靠窗那桌子是我的。」

  「靠牆這張桌子是我的!」傅瑤也搶著道。她雖是庶出的,生母馬姨娘在二房卻頗為受寵,仗著親娘得勢,傅瑤的性子便有些張揚,平日裡與傅珈磕磕碰碰的便沒少過,此時也忙著過來宣誓主權。

  靠窗與靠牆的位置離夫子遠些,這兩個孩子各占了一個,居中的兩張桌子便是完全是在夫子的眼面前了。

  傅珺不欲與小姑娘爭這些,便點頭道:「我知曉了。」說罷又拿眼睛去看傅珍。三位姐姐都比她進學早,她這個末學後進自然要聽學姐的安排。

  傅珈這時候像是才想起傅珍似的,轉首看了她一眼,眼珠轉了轉,笑道:「我竟忘了大姐姐還在這裡呢。說起來,大姐姐跟四妹妹倒真是像,都像那鋸嘴兒的葫蘆似的,不愛說話。」說罷便掩了口吃吃地笑起來,眼睛又往傅瑤身上溜了一下。

  傅珺實在不明白,傅珈這分分鐘要把身份拿出來說事的精神頭,究竟是從哪裡來的?這屋裡傅珍與傅瑤皆是庶出,傅珺雖為嫡女,卻是庶子之女。唯有傅珈是全鬚全尾的嫡支嫡出,身份最尊,已是占盡了先機,卻還老愛拿這事去笑旁人。她就不怕拉仇恨麼?要知道現在可是三比一啊。

  傅珍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並未說話。傅瑤卻是早醒過味兒來了,臉立刻漲得通紅,語帶譏諷地道:「說得是呢,誰比得上二姐姐口角伶俐,比那說書的女先兒還厲害呢。二姐姐若是一開口呀,那些什麼女先兒們可不得甘拜下風?」

  傅珈一聽此言,一雙眉毛便立了起來,怒道:「你說誰是女先兒?」

  「誰想當女先兒,誰便是女先兒。」傅瑤反唇相譏,毫不退讓。

  「你敢罵我?」沒了長輩在跟前,傅珈也現了原型,橫眉立目伸手指著傅瑤。若是再叉個腰的話,便是一副標準校園女混混的造型了。

  傅珍見這架勢要不好,忙上前去勸:「三妹妹少說兩句吧,二妹妹也快坐下,夫子馬上要來了。」

  「大姐姐怎麼先叫我少說兩句?明明是二姐姐先說的。」傅瑤不幹了。

  「大姐姐這話什麼意思?為何夫子來了我就得坐下?難道竟是我錯了嗎?」傅珈也不願意了。

  傅珍急得滿臉焦色。她原不是個會說話的,此刻更是口拙得厲害,只一個勁地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二妹妹、三妹妹你們聽我說……」

  傅珈和傅瑤哪裡聽她說,一致掉轉槍口對準了傅珍,傅珍立刻被轟得滿身槍眼兒。

  見此情景,人矮力微的傅珺非常明智地退出了戰團,坐在了位子上,兩隻胖手托著下巴看姐姐們吵架,一臉的若有所思。

  小姑娘吵架並不是件有趣的事,傅珺之所以看得如此認真,是因為她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她家的大姐姐傅珍,雖然滿面焦急,像是急得說不出話來似的,可她的左側嘴角卻會偶爾下意識地微微抬起。

  這個動作叫傅珺非常在意。因為,這是最為明顯的表示輕蔑的表情。

  通常來說,人的左半邊臉更容易暴露內心的真實情感,因為大部分人的面部表情是受右腦控制的,左撇子則相反。而從傅珍的微表情上看,她表面上是在勸架,其實心中對這兩個妹妹,或者至少是其中之一,非常的瞧不起。

  這個發現讓傅珺覺得十分興味。她再一次發現,人類的本能反應在微表情上,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情。再多的謊言與虛飾,都不可能敵得過心中的本能。這也是傅珺前世一直在努力研究微表情,並最後申請進入明斯頓大學專攻犯罪心理學的原因。

  只可惜,她只在明斯頓大學讀了兩個月,便來到了這個時空。對於犯罪心理學她是連皮毛都沒摸著。想到這裡,傅珺心中生出了一絲黯然。

  「姑娘,程夫子快到了!」傅珈身邊的大丫鬟珊瑚一直站在靠門的位置,此時突然出聲提醒。

  「姑娘快坐下吧。」傅珍身邊的丫頭春煙也走上前來,將筆墨紙硯收拾出來,放在了桌上。

  看這兩個丫鬟淡定的模樣,倒似是對此情景習以為常了似的。方才幾個人吵成一團,也沒見她們出來勸。可想而知,這種情形肯定是時常發生的。

  聽見程夫子快到了,傅珈等幾人忙回到自己的桌前坐好。早有丫鬟上前擺上瓷壺、紙匣、筆格等物。涉江也將筆套與硯袋中的事物取出,替傅珺一一安置妥當。一時間,三境草廬一派寧和,全不見方才雞飛狗跳的喧闐景象。

  卯正二刻,程夫子準時踏進房中,傅家四姐妹皆起身執了弟子禮。

  程夫子約摸三十許的年紀,細眉淡目、身段不高,生得並不出挑,唯勝在氣韻安靜嫻雅,予人大家閨秀之感。

  程夫子態度溫婉地先叫四女坐了,隨後便叫傅珍等三人將之前佈置的課業呈上來。傅珺便借機偷空看了看面前的書本。

  這個時空的女子開蒙讀物是《女誡》,傅珺面前的這本顯然是專供小孩用的,字印得極大,一頁紙上也只得一、二十個字。傅珺看了兩頁後,悲哀地發現,自己現在基本可算個半文盲,讀寫繁體字需得從頭學起。

  因傅珍等三人年歲相差不大,所以她們的課程進度是一致的,《女誡》已經學完了,現在開始講《女論語》。而傅珺這個文化水平最低的人,只能等三個姐姐學完了,才能開始她的識字課。

  課堂的上半段時間,程夫子為三個大姑娘講了兩段《女論語》,又讓三人分別背誦了書中的段落。這其中,以傅珍的表現最為優異,不僅背誦流暢,且理解力亦很好。傅珈次之,傅瑤墊底。

  課程的後半段,程夫子便讓她們先將今日新學的幾段背下來。隨後便走到傅珺跟前,問她道:「可識得字否?」

  方才她眼角餘光瞥見傅珺一直在翻書,看上去倒像是識字的樣子,故而才有此一問。

  傅珺點點頭道:「父親與母親略教過幾個字。」

  這倒是實情。傅庚與王氏皆教傅珺讀過幾句《三字經》,王氏還手把手地教傅珺寫過字。不過因冗事繁雜,二人所授並不多。

  程夫子面上依舊是溫婉的笑意,讓傅珺先來讀一段《女誡》。

  傅珺便捧起書,嗑嗑巴巴地讀了起來:「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餘什麼,賴母師之典訓,年十有四……夙夜什麼心,勤不告勞,而今而後,乃知免耳。」

  「噗」的一聲,傅珈忍不住先笑了出來,隨後傅瑤也笑出聲來。傅珍雖然未笑,然而轉頭看傅珺時,嘴角又是下意識地一抬。

  傅珺也有些臉紅。有些字她真的不認得。前世的後幾年時間她說英語比中文多一些,古典知識實在欠乏得很。

  好在程夫子並未再多說什麼,表情也依舊如常。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她領著傅珺輕聲誦讀了《女誡》的第一段,又佈置了幾張大字,交待了下堂課上要背誦的內容,這一堂課便結束了。傅珺看了看課堂裡的刻漏:辰正二刻。恰好是一個時辰。

  下課後有一刻鐘的休息時間。程夫子並不拘著女孩子們,自帶著小僮去院中散步休息。沒了夫子在前,幾個姑娘也自在些。涉江便走到傅珺身邊,輕聲問她餓不餓,要不要吃些點心。

  傅珺便叫她倒了碗茶來。方才那堂課還真有些緊張感,此刻方覺口乾舌燥。

  傅珈便在這時走了過來,站在傅珺桌前笑道:「四妹妹方才念書念得真是有趣極了呢。」她一面說一面便提起手裡的帕子掩唇輕笑,姿態十分優雅。

  傅珺端起茶盞喝了口茶,一語未發,權當傅珈不存在。

  傅珈面上的笑容便淡了下去,眸中掠過一絲惱意,放下臉道:「四妹妹好大的派頭,姐姐跟你說話,竟是一句兒不理的。這又是誰教的你規矩,對姐姐如此不敬?」說罷眼中盡是不屑。

  聽了這話,傅珺也有些惱了。她可以不跟小孩計較,但若對方是熊孩子,她也不會客氣。

  她將茶盞輕輕向桌上一擱,站起身來,直視著傅珈的雙眼道:「二姐姐既問了我,我也不好不回。妹妹這規矩恰是跟二姐姐您學的。方才二姐姐是怎麼對大姐姐的,妹妹我這會子便怎麼對您。怎麼,難道方才二姐姐對大姐姐的態度竟是不敬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2:42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二十一章

  傅珺的聲音不高不低,辭鋒卻極利。傅珈聽了,面色變了幾變,一時間找不出話來回。傅珍與傅瑤則皆看了過來,眼中難掩訝色。這個四妹還沒到六歲呢,平常亦絕少開口,沒想到說話倒挺利索。

  傅珍猶豫了一會,慢慢地踱了過來,陪笑道:「方才二妹妹並未對我不敬,四妹妹是不是看錯了?」

  聞聽此言,傅珈立刻精神一振,聲音也抬高了八度,對傅珺道:「你看,大姐姐都說我沒有不敬,四妹妹卻以言語汙我,此乃真正的不敬,還不快快認錯。」

  傅珍的反應有些出人意料,而其所說之語則更是令人不快。不過傅珺並不吃驚。只是目注傅珈,笑著問道:「既是如此,那妹妹便更沒有錯了,何來認錯一說?」

  傅珈怒道:「你汙我對大姐姐不敬,難道不是錯麼。」

  傅珺便轉過臉去,問傅珍道:「大姐姐記性最好,方才背誦讀書還拿了頭名呢,還請大姐姐幫妹妹回憶一下,方才妹妹是怎麼說的,原話是什麼?」

  傅珍沒想到傅珺會問到她身上,微有些吃驚,張了張口又閉上了,面上顯出為難之色。

  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的傅瑤這時卻是忍不住了,笑著道:「虧大姐姐背書那樣好,竟連這些許小事都記不住。方才四妹妹說的是:她的規矩恰是跟二姐姐學的。二姐姐怎麼對大姐姐的,四妹妹便怎麼對二姐姐。四妹妹還問:難道方才二姐姐對大姐姐的態度竟是不敬麼?」

  傅珺便笑著向傅瑤致謝道:「多謝三姐姐幫我記著。」又轉頭看著傅珈,笑道:「二姐姐聽清了不曾?妹妹可沒說您對大姐姐不敬哦,只是請教了一句而已。」

  傅珈面色微僵。她當然知道傅珺方才說了些什麼,只不過傅珍的話頭送了過來,她不用一用豈不可惜?恨只恨傅珺並沒順著說下去,倒將話又帶了回來。略一轉眸,傅珈倒也沒再糾纏下去,只定定地看著傅珺,似笑非笑地道:「卻原來是我一時弄混了。倒是妹妹,真個兒好口齒,一個字兒都不錯的呢。」

  傅珺權當這是讚美,謙謙一笑道:「謝二姐姐美言。」

  傅珈抿抿唇,道:「這原是妹妹該得的。」說罷,便轉身回到了桌前,端起桌上的攢珠紋粉青哥窯盅喝茶。傅珺注意到,她捏茶杯的手指有些泛白,不免暗自偷笑。

  傅珍的目光在傅珈與傅珺身上走了個來回,旋即抬手輕掠鬢髮,亦將面上的失望之色掠了去。她正待離開,忽然聽見傅珺喚道:「大姐姐請留步。」

  傅珍停步回頭,面上帶著慣常的那種小心而又柔弱的笑容,輕聲問:「妹妹何事喚我?」

  傅珺道:「大姐姐學問最好,妹妹有句話想請教大姐姐,在家時常聽父親說『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此語何解?」

  傅珍聞言先是略怔,隨後面上便是一陣紅白。

  傅珺並未錯過傅珍方才的表情變化,心中微微一哂。她這是用「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之語反問傅珍。方才傅珍出面幫傅珈說話,明幫腔暗挑撥,還真以為別人不知道似的。

  傅瑤原是個看戲不怕台高的性子,此時便插口道:「這有什麼可問的。這話說的是身為君子,先要有所不為,然後才能有所為。大姐姐,我說的對麼?」

  「三妹妹說得對。」傅珍和聲道。

  傅珺立刻「恍然大悟」地道:「哦,原來是這個意思呀,真是多謝三姐姐,妹妹受教了。」

  傅瑤笑著捏捏傅珺的臉道:「四妹妹太客氣了。」

  傅珺隨後又一臉「天真」地問道:「我有一回聽爹說什麼『君子坦蕩蕩,小人常吃吃』。這話可真奇怪,三姐姐,常吃東西的就是小人麼?」

  傅瑤聞言一怔,旋即便是「噗」地一笑,那一頭的傅珈也笑出聲來,忍不住擺出姐姐款兒來教育傅珺道:「四妹妹也太無知了。那不是『常吃吃』,是『常戚戚』。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說的是君子為人光明磊落,小人行事卻鬼鬼祟祟的。」

  「啊,原來如此。」傅珺有些「害羞」地小聲道,又拍手笑道:「我知道啦,君子坦蕩、言行一致,小人猥瑣、口是心非。那些搬弄口舌是非的必定是小人啦,二姐姐、三姐姐,我說得對麼?」

  傅珺說話的聲音可不小,該聽見的、不該聽見的人都聽見了。傅瑤微笑著搖頭不語,傅珈先往傅珍那裡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傅珺,眼中意味不明。

  傅珍竭力維持著表面的鎮定。有那麼一瞬間,她看向傅珺的眼神變得極為尖利,不過她馬上又垂下頭去,掩住了這抹表情,默默轉身回到了自己桌前。

  課間的休息時間,便在這一場小小的風波裡結束了。習畫的時間為辰正三刻至巳正三刻,也是一個時辰。

  這堂課倒沒有分開上,而是四個人一起學的。傅珺對中國畫技法自是一竅不通,好在程夫子授課極其細緻,將一些技巧與基本畫法融于其中,傅珺理解力又極佳,因此學來並不覺得複雜。

  這堂課結束後,程夫子佈置了一張作業,內容不難。傅珺只需畫任意一物即可,三個大些的姑娘則是臨摹畫譜中的一頁菊花圖,言明兩天後上交。這一天的課程便也結束了。

  走在回秋夕居的路上,傅珺很有一種放學回家的感覺,像是重回到了前世的小學生時代。雖沒有同學與她勾肩搭背地閒聊說話,卻有人替她拿筆捧書,還有人給她端茶送水,待遇提升了不止一個檔次。

  只是,一想到而今所享用的一切,皆須以她今後身心的絕對不自由為代價,傅珺的心情便怎樣也好不了,這一路都走得有些垂頭喪氣的,弄得涉江與青蔓以為她初次進學受挫,在旁陪了半天的小意兒。

  回到秋夕居,傅珺先去正房見王氏。一進屋便見王氏穿著件天藍色珍珠蘭纏方勝絞纈襦裙,外罩水合色挑花對襟寬袖衫,一派慵懶地斜倚在黃花梨木的湘妃榻上,傅庚坐在她身邊的美人肩椅上,亦只穿著深青色的家長直裰,長髮微散、修眉星眸,二人真如神仙眷侶般燦然奪目。

  傅庚與王氏似是一直在說話,見傅珺進來方才停下,齊齊笑看著傅珺。

  傅珺立刻覺得自己電燈泡了,很是知情識趣地想要退出去,卻不料傅庚身高手長,一把便撈過女兒拉到跟前,點點她的鼻頭笑道:「我們家小夫子回來了,怎麼見了爹爹就跑?」

  傅珺實在不習慣被這麼個大帥哥拉著,也很怕被傅庚那一臉明燦燦如耀陽般的笑容給晃瞎了眼,只得扭著臉道:「我沒跑,爹拉著我做什麼?」

  王氏便笑道:「我們棠姐兒這是害臊了。」

  傅庚便伸手揪了揪傅珺頭上的兩個髮鬏兒,笑道:「在爹爹跟前害什麼臊,我跟你說啊,你小的時候爹爹還給你換過……」他話未說完,王氏已經一巴掌輕拍在他身上,嗔道:「胡亂說些什麼,沒個正形。」

  傅珺這回是真的紅了老臉,偏偏被傅庚拉著,沒處躲沒處藏的,只得死命把臉扭向一旁。王氏與傅庚見了皆笑了起來,其中又以傅庚笑聲最大。

  大約是傅珺的呆萌樣子大大地取悅了傅庚,午飯過後,傅庚破天荒地帶了傅珺去了他的小書房。要知道此處乃是秋夕居的禁地,除了王氏,餘者是絕不允許踏進半步的。

  小書房位於秋夕居西側,是一間單獨的小院兒,與秋夕居的主建築以一帶粉牆相隔,粉牆上一道月牙門,平常皆是鎖住的。

  進了院門,迎面是一明兩暗三間屋子,屋子後頭連著一道角門,自角門出去便是夾道。這條夾道不僅能繞至前湖,亦連接著侯府的西角門。如此格局,也難怪傅庚長年鎖住小書房的院門了。

  這是傅珺兩輩子加起來第一次踏進真真正正的書房,她心中難免敬畏之情,從進門起便斂神靜息,任由傅庚牽著手往書房裡走。

  位於正中的明間是看書的地方,東次間置了張小榻,位於竹窗之下,供主人休息時使用。西次間便是傅庚處理公務之處了,門上掛著鎖,除了傅庚旁人一概不得入內的。

  傅庚帶著傅珺在明間裡坐下,小廝端上茶來,傅珺便四下打量。只見書房的西北角置著一個青瓷大弓耳壺,裡頭不曾供花,只插著幾莖香蒲,枝葉散漫,頗為寫意。壺旁立著一張長褡褳桌,桌上擱著一方八角澄泥硯、一架汝窯天青四卷荷葉筆洗,筆架亦有一青一白兩座,皆是色澤溫潤古樸的舊物,另有紙匣、鎮紙、銅水注、壓尺等物。左側為雕花大窗,窗外兩樹碧梧,此刻猶自蔭翠如碧。

  書案的右側是兩具書架,架上按經史子集的順序排列了滿滿的幾層書藉。桌前是一張四四方方的雲紋牙頭方凳,凳前置著一隻小腳踏,東牆上還掛著一張古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2:47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二十二章

  傅珺目光被那一架子書盡數吸引了過去,她不由自主走到書架前,仰起腦袋,看著一本本線裝的布皮書籍,宛若踏進了時空的河流,又像是與光陰隔著一道透明的水面。

  在心態上,她與它們隔著千山萬水,似是永遠都無法抵達它們的身邊。而她的身軀卻早已與靈魂相悖,先期來到了它們的面前,與它們同一片天空、共一脈呼吸。

  「小夫子想看什麼書?」傅庚的聲音適時傳來,讓傅珺又回到了現實中。她定了定神,抬頭細細在書架上搜尋了一會,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書。於是踮起腳跟,伸長了手,又肥又短的胖手指著書架中層的一本書,轉首看向傅庚。

  傅庚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卻是《秦史》第一卷。他不由有些訝異,問傅珺道:「棠姐兒想看這本?」

  傅珺用力地點點頭,又仰著腦袋期盼地看著他。傅庚笑了笑道:「這本不好看,換一本可好?」

  傅珺立馬搖頭。她一定要看這本。她太想瞭解這個時空了。

  身為一個現代人,在經歷過那樣豐富的爆炸似的信息轟炸之後,對於信息的渴求已經融入了她的血脈。在任何時候,她都希望自己能掌握到更多的信息。讀史,正是瞭解這個時空最直接、最有效的途徑。

  而依據之前所得的零散信息,傅珺知道這個時空出現的第一個強大的王朝,便是大秦。所以她要看秦史。她想知道,這裡的大秦與她所知的那個秦朝,究竟有哪些不同。

  見傅珺態度堅決,傅庚面上的訝色更深了。他側頭打量了眼前這呆萌的小娃兒一會,忽地莞爾一笑,摸摸傅珺頭上的小髮鬏,柔聲道:「罷了,棠姐兒要看便看吧。」說罷便伸臂取了書下來,交到了傅珺的手上。

  傅珺雙手捧著書,凝視著封面上遒勁舒和、氣勢開張的「秦史」二字,胸腔中竟湧上一股熱流。連她自己都不曾料到,自己對於書籍的渴望竟到了如此迫切的程度。若不是擔心傅庚起疑,她都想現在就翻開書看起來。

  見自家女兒舉著肥爪子,小心翼翼地捧著書,宛若捧著稀世珍寶一般,傅庚又笑了起來,揉著傅珺的髮頂道:「棠姐兒也不知能識得這上頭幾個字,看不懂便來問爹或娘吧。」

  傅珺點點頭,對傅庚送上大大的一朵笑容,頰邊的梨渦甜得能盛下一碗水去,看得傅庚又是搖頭又是笑:「罷了,一本書也能叫我們棠姐兒這般開懷。」

  父女二人正各自歡喜著,卻聞小廝汲泉在門外輕聲稟告:「爺,前頭大爺身邊的人來回說,大爺有事,請爺過去外書房一趟。」

  「我知道了,這就過去。」傅庚應道,隨後又放柔了聲音對傅珺道:「爹爹要做事了,棠姐兒自個兒回屋去好不好?」

  傅珺乖巧地點點頭。她也很想早些回房間看書。

  傅庚便將她抱出書房,交給了在門外候著的蔣嬤嬤與涉江。又命人鎖了院門,自去外書房不提。

  傅珺帶著蔣嬤嬤與涉江一同回了西廂,甫一踏進房門,傅珺便立刻走到她慣常坐著發呆的窗前,迫不及待地翻開了《秦史》,細細讀了起來。

  這是傅珺前世今生所經歷過的最艱難的一次閱讀。繁體字、豎排版、從右至左的閱讀方式,這一切都讓她閱讀的速度降至龜速。更兼生僻字太多,許多時候只能囫圇讀個大概。而即便如此,傅珺心中的震驚,還是大大地蓋過了古文的艱澀。

  她的預感沒有錯。這個時空的歷史,果然是從大秦朝開始,邁向了與前世那個時空所不同的方向。而決定歷史走向的關鍵人物,便是千古第一帝——秦始皇。

  在傅珺的前世,秦始皇四十餘歲即駕崩,秦王朝也隨著他的逝去而迅速走向滅亡。而在這個時空,秦始皇卻活到了七十三歲,並且,傅珺基本可以斷定,這位秦始皇應該是她的穿越前輩。

  所以,在他長達五、六十年的執政期間,他宛若一位先知,總能夠料事於先機,防患於未然。在這個時空的歷史上,沒有焚書坑方士,亦不見尋仙燒丹,更不曾建造勞民傷財的阿房宮。

  這位始皇帝殺胡亥、招劉邦、收項藉、善用李斯,將天下能人異士盡皆搜至麾下。他鼓勵百家爭鳴,與諸子坐而論道,甚至為各家學派專門設立了匯總的機構「文淵閣」。而他所著的《論儒》、《論道》、《論法》、《論墨》、《論名》、《論兵》等十餘篇文字流傳千古,被無數後人奉為圭臬。

  此外,他還大力發展冶金業與勘探業,提出了許多超越時代的設想,令大秦朝的鍛造技術得到了長足發展,鐵器被廣泛利用,大量的鐵礦被發掘,他甚至還發明了炒鋼之術,讓這個時空提前數百年便有了鋼材。

  在水利、農田等方面他也極為重視,不僅大力治理蛟江水患,還在北方推行種植高梁、玉米等作物,免除饑饉。同時,他以一代雄主之威,戮力打破陳規,於寒門之中尋找才智之士,巧妙運用制衡之術,有效降低了士族門閥對大秦朝政治與經濟的控制,讓君權得以更為集中。最後,這位始皇帝將帝位傳給了家族裡的一位遠房侄子,而非自己的兒子或孫子。此舉更被後世之人推到了堪比堯舜的高度。

  可以說,這個時空的秦始皇不再是功過摻半的帝王,而是輝耀千秋的明君,他所取得的成就後人絕難以望其項背。

  正因為秦始皇為大秦朝打下了極為牢固的基礎,致使原該早早完結的秦王朝,往後綿延了整整五百年。在這五百年裡,不乏有仰慕始皇帝的君主模仿其所思所想,大膽開拓,為秦王朝帶來了數百年的繁榮昌盛,國家生產力飛躍了好幾個臺階。

  一卷《秦史》、半部人間,無數滄桑往事隨光陰流轉,將歷史帶入了新的拐點。傅珺沉浸書中,心潮起伏、神思翻湧。若非涉江見自家姑娘一回來就埋首書本,怕傅珺看多了傷神,與蔣嬤嬤一直從旁勸阻,傅珺很可能便要將下午的時間皆耗於此事上了。

  好在她迅速地回過神來,知道自己此刻的樣子,已是離奇得叫人起疑了。字都沒認全的半文盲,居然讀《秦史》讀得入迷,這事兒怎麼說都透著幾分怪異。

  於是,傅珺便順著她二人的話,適時抬眼舒眉,略欠伸了一下,懶懶道:「無趣,好多字不認識。」說罷還撅了唇,自去抱身邊的大布老虎。

  涉江便上前輕聲道:「姑娘看累了,歇一歇吧。」

  青蔓此時恰好進屋,她原就愛說話,便笑著接口道:「姑娘好有學問,今兒就坐下讀書了呢。婢子看那上頭的字呀,是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

  眾人聽著便皆笑了起來,蔣嬤嬤笑罷又輕斥:「沒大沒小的,在姑娘跟前混說。」

  青蔓忙斂笑看了傅珺一眼,傅珺倒是不以為意。這丫頭的性子她並不討厭,伶俐討喜的小姑娘誰不喜歡呢?

  百無聊賴地抱了會布老虎,傅珺才記起今兒還有大字要寫,另還有畫要畫呢,她現在可是有家庭作業的人了,合理安排時間很重要,便忙叫涉江伺候筆墨。

  涉江便尋出了描紅的大字紙來,又在一方小小的雕松竹細羅紋歙硯裡注了些水,細細磨了一池子墨。

  傅珺拾起毛筆,依著此前傅庚與王氏所說的方法,凝神靜氣、沉腕端坐,安安靜靜地寫起字來。

  有事做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待傅珺寫完兩張大字,抬首卻見窗前的樹影已轉深,淡青色的天空被枝葉剪成了細碎的斑點,揉雜在深翠的綠葉間。一陣風過,攜來一段未名的花香,不知不覺便近了黃昏。

  看著將至飯時,傅珺收拾了一番,自去了王氏房中。今日傅庚在前頭有事,晚飯不回來吃,王氏便吩咐懷素:「叫小廚房留著人,防著爺回來要湯要水的,再將那酸筍鴨皮湯並清蒸鱖魚留些下來。」

  懷素忙下去佈置了,這裡王氏便與傅珺兩個安靜地吃了晚飯,略喝口茶消了消食,便一起坐了軟轎去榮萱堂陪侯夫人說話。

  榮萱堂裡此刻正是笑語滿堂,傅珺進門時,便見侯夫人摟著傅玠,一臉的開懷,眉梢眼角皆是歡喜。

  給侯夫人請安畢,傅珺便安靜地立於王氏身邊,繼續扮演呆萌蘿莉。傅珍的眼風自她身上劃過,左嘴角微微一抬。

  傅珈倒是沒多留意傅珺,她此刻全部的注意力皆在侯夫人身上。只見她微微遲疑了片刻後站起身來,行至侯夫人跟前,面上帶著一絲羞赧的神色道:「祖母,珈兒前些時候初學了針線,給您做了條抹額。」

  一旁傅珈身邊的大丫鬟瓔珞便捧上一隻小錦匣來,傅珈取過,雙手呈了上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2:53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二十三章

  侯夫人早已是笑意滿臉,道:「哎喲,今兒可是個好日子,竟得了我們珈丫頭的禮。」一壁說,一壁傾身自傅珈手上取過錦匣,掀蓋看去,卻見裡頭是一根紫綠底暗花雲紋蜀錦抹額,繡樣並不複雜,針法亦十分稚嫩,卻勝在針腳細密,看得出是傅珈親手所做,且縫製時極是用心。

  侯夫人見之頗喜,便將抹額取出來,現換了自己頭上的那根,又叫于媽媽取了靶鏡出來照了一照,方笑著贊道:「珈丫頭有心了。」

  傅珈面染紅暈,垂首道:「祖母過獎了。這原是孫女當做的。孫女是初學,做得不好。」

  侯夫人笑道:「這便很好了,祖母很喜歡。」又吩咐素雲:「去裡屋將架上第二層的那隻箱子拿過來。」

  素雲依言去了,不多時便捧了隻不大的填漆紅皮木箱子出來,侯夫人開了箱,自裡頭揀出一支鑲紅寶絞絲雙蝶金釵來,對傅珈笑道:「祖母也沒什麼好東西給你,這釵子你們小姑娘家戴著正好。」

  傅珈不敢就接,轉頭去看張氏,張氏便起身道:「珈兒還小,用不上這些呢,夫人留著給旁人吧。」

  侯夫人笑道:「這是我予她的,很不與你相干。便現下用不上,以後總用得上的,拿著罷。」

  張氏見狀便不再言語了,傅珈便歡歡喜喜地上前謝過侯夫人,接過了釵子便倚在了侯夫人身旁,陪侯夫人說笑,一雙笑意盈盈的眸子狀似無意地往傅珺處看了一眼,又往傅瑤那裡看了一眼。

  傅珺自是以不變應萬變的反應,那就是沒反應。反觀傅瑤,見傅珈看了過來,她忽然便舉袖掠了掠鬢髮。今兒傅瑤穿的是件鵝黃色纏枝蓮紋香雪紗寬袖長褙子,此刻一抬袖子,便露出了一小截手腕來,腕上一隻鑲琥珀蓮花掐絲金手鐲,被燭光晃出點點金斑。

  傅珈眸色微微一暗,傅瑤一揚頭,回了她一個囂張的笑。以傅珺這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也覺得傅瑤著實張揚了些。不過人家是二房的姑娘,二人隔著房呢,傅珈便是再氣也不好像對傅珍那樣。

  這段小小的眉眼官司並未引起在場眾人的注意,大家又說了些閒話,便各自回房。王氏攜了傅珺將出榮萱堂院門,便碰見了傅庚。

  「爺怎麼來了?」王氏便問。

  「我才從外頭回來,恰好見你們這裡散了,順道兒過來接你們。」傅庚笑道。

  王氏聞見他身上淡淡的酒氣,便知道他今兒是有應酬了,嗔他道:「這一身的味兒,站開些,別熏著棠姐兒。」

  傅庚便果真站得離傅珺遠了些,卻將王氏也拉了過去,道:「別坐轎了,走一走也好。」

  王氏想甩開傅庚的手,傅庚卻不放。這裡到底還是榮萱堂門前,她也不好太過掙扎,只得任由傅庚握了手,心中浮起甜意來。

  一家三口散步回家,傅珺是非常贊成的。主要是坐轎不舒服,不如走路來得自在。

  於是,小丫頭在前打著燈籠,懷素等幾人則不遠不近地跟著,傅庚攜著王氏,王氏又牽著傅珺,一家子往秋夕居走去。

  這樣的場景,與前世傅珺常見的一家三口走在路上的情形何其相似?只可惜,前世的她無緣領受。而今麼,雖然此情此景十分美好,可歎囿於禮制,卻是不能時常體會了。

  傅庚與王氏一面走,一面輕聲說話。沒說幾句,話題便轉到了傅珺的身上。傅珺便豎著耳朵聽。

  「聽說爺今兒將那本《秦史》給了棠姐兒?」王氏問道。

  「棠姐兒想要那部書,我便給她啦。」傅庚笑道。

  王氏便嗔道:「那可是唐刻本,你好容易尋了來的,便這般給了棠姐兒,你也捨得?」

  傅庚笑得極為輕鬆:「有何不捨?書麼,有歡喜的人看了才叫做書。況我的書,我想給誰便給誰,旁人管不著。」這話說得意有所指,傅珺嗅出了一絲異樣。

  果然,便聽王氏微微歎息了一聲,低語道:「我都明白。你且按你的意思來,不必顧著我。」

  傅庚放低了聲音,溫柔地道:「不會叫你為難的,此事我自有主張。」

  王氏便輕輕一笑,柔聲道:「你呀,有時候還真像我父親,都是這麼個擰的性子。」

  傅庚亦笑道:「能與滄浪先生比肩,我知足了。」

  王氏之父王襄,字述古,因居於滄浪亭附近,便自號「滄浪先生」,在士林中頗見文名,現任著蘇州知府。因脾氣稟性與傅庚十分投契,二人倒不似一般翁婿,頗有幾分莫逆之情。

  傅珺此時卻是有幾分悔意:早知道那本書如此珍貴,當初就不拿了。此外,聽傅傅庚與王氏的對話,這本書看來還有旁人想要,只是傅庚沒肯給。卻不知要書的人是誰?傅庚這又是跟誰硬杠上了?還有王氏似也被扯進這件事裡,傅珺不得不聯想到了侯爺與侯夫人。

  能在家裡為難王氏的,也就這兩個了。

  帶著這種種思索,傅珺回到了西廂。進了屋先去窗前,將那本唐刻本《秦史》小心收進書匣,鎖好鑰匙,再將鑰匙藏進小荷包裡,這才算安了心。

  一夜無話。

  翌日是上琴課的日子,王氏早早便為傅珺尋了一架小焦葉琴,桐面梓底、色如墨玉,雖不是什麼名品,用於初學者卻是足夠的了。

  上琴課的地方在後花園的一處靜室,名曰「風入松」,前臨流水,後倚松竹,四面皆是敞窗,取風過松林、潺源琤琮之意,卻是個清靜的所在。

  這琴課卻是今年新添的。早兩年張氏便邀了柳夫子過來坐館,侯夫人卻說女孩子肌膚柔嫩,太小學琴怕傷了手,故而往後延了兩年,也是一片疼寵心腸。張氏與柳夫子算是相識,便留了柳夫子在府中。反正侯府豪闊,養個女夫子自不在話下。

  柳夫子原也是官家淑媛,單名妤,自號清湘居士。其父原為陂縣知縣,為官方正,後因治理蛟江水患不力而獲罪,全家被貶為庶民。柳大人憂鬱之下病逝,柳夫人便攜女進京投靠了娘家。

  柳夫人的娘家也只是一般的人家,其父先還在按察司任了個不入流的檢校,卻是個魯拙不會做人的,一直得不到升遷。家中又只得一個兄長,也是個讀書不成做事愚笨的,所娶之妻亦不過是平民之女,一家子家計並不大好。

  後柳夫人亦因病去逝了,柳妤不願再依附兄長嫂嫂,索性自梳不嫁。又因幼時曾得名師指點,琴藝上自有領悟,便乾脆拋頭露面,打出師尊招牌,去富戶或高門中坐館,專授閨閣琴藝一道。

  因她面貌普通、為人拙直,因此倒也不曾惹出什麼事來,一路平安走到現在。而今能得進入平南侯府,每年束脩不低,更兼四季新衣、時令節禮一概皆是全的,她自是樂得於此長駐,便是無事,亦取個清靜之意。

  侯府姑娘們的課程安排為上三日、休一日。琴課與女紅課因上課地點不同,因此分為兩天,亦是一個時辰的時長,開課時間亦稍晚,自辰正而始。

  辰正未至,傅珈等人便靜靜坐於琴台前,倒也沒了往日打口沫官司的心思。大家都是頭一回上課,難免有些惴惴。

  辰初正,柳夫子一身青衣素裙,自門外走了進來。她是個樣貌端肅的女子,膚色微黑、眉直眼正,面相頗為嚴厲。她並不多話,進了琴室後只略點點頭,便開始授課。

  先向四人解說了琴技的幾種基本指法,又叫各人練習了一刻,隨後,柳夫子便彈了古曲《頤真》的第一段,作為今天這堂課的主要內容。

  傅珺曾偶聽王氏說過,《頤真》此曲,取「謂寡欲以養心,息靜以養真,守一處和,默契至道」為意,曲韻簡明沖和。卻見柳夫子撫此曲時,果真是面色淡然,一雙不大的眼睛微微闔住,雙眉舒放,似是沉浸在樂曲之中。

  坐中四女有三人在凝神細聽,唯有傅珺,面色微有些不自然:

  以前一直沒發現,她好像……有點……聽不出音與音之間的差異。

  換言之,侯府四姑娘傅珺,很可能是個音癡。

  傅珺自忖前世自己樂感正常,那麼問題應是出自於原主。

  繼承了原主的身體,獲得新的生命,此為幸事。而不幸的是,原主身體上的某些缺陷,亦非傅珺這縷遊魂可以改變。看來原主大腦中感受音階的部分有點異常,因此傅珺才會聽不出音與音之間的差異。

  傅珺蹙眉凝思,一晃神的功夫,柳夫子已是一曲終了。

  曲罷,柳夫子將曲譜與了四人,先叫她們學著看譜,又教了兩個指法。

  彈彈學學,一個時辰便過去了。那柳夫子面相雖厲,其實倒並不太難說話,佈置下來的課業也簡單,叫姑娘們先學著讀會曲譜,若能撫出琴曲來自然是好,便不能亦無礙,並沒有做硬性規定。

  回到秋夕居後,抱著自己「心愛」的大布老虎,傅珺的心情很快便平復了下來。

  音癡就音癡吧,能夠重活一世已經足夠幸運了,些許缺憾並不算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3:00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二十四章

  然而,傅珺的淡定註定維持不了二十四小時。

  第二天的女紅課上,看著自己縫出的那條歪到不知哪裡的「直線」,傅珺才終於發現,音癡其實還不是最糟的,她在女紅上的「天賦」,才真正令人歎為觀止。

  這情形自然為傅珺贏來了傅珍左嘴角的抽動,以及傅珈甜蜜的微笑。傅瑤倒沒多說什麼,只是看傅珺的眼神裡,不自覺地帶了兩分同情。

  四門功課,傅珺讀書、畫藝位列中游,琴技、女紅則是完全墊底。如此戰績,傅珺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傅庚與王氏卻根本不以為意。

  「此乃小道爾。」傅庚如是說,說罷一擺袍袖,渾身的灑脫名士範兒撲面而來。

  「不過是末技罷了。」王氏如是說,說罷還捏捏傅珺頭上的抓鬏,笑得沒心沒肺的。

  兩個大人根本不在乎,小學生傅珺又有一顆強大的剩女之心,自然是更不在乎了。

  倒是傅珈,忽然便對傅珺熱絡了起來。偶爾亦會來秋夕居串個門兒,與傅珺一同做些針線,借機教她如何拈針配色,或專意指點傅珺撫琴。

  日子便是這般閑淡而逝。不覺間,秋意漸深,秋夕居的那株木樨樹開了一樹的淡白色花朵,白花碧樹、間錯纏綿,風過時便是一陣清雅的香氣,隨風一路拂出秋夕居,再和著後花園水榭旁的兩棵丹桂香氣,連榮萱堂亦能沾染一二。

  很快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節。依大漢朝風俗,中秋節這一日需得迎寒、祭月,家中不僅要擺設香案、供奉食果,還要闔家團圓分食月餅。

  因著過節,這一日家學休沐一日,傅珺她們也放了假。

  一早起來,涉江便為傅珺換了一身天藍色織金妝花緞的襖兒,下頭繫著藕白底起彩緯六幅錦花緞裙,頭髮梳成了垂鬟分肖髻。蔣嬤嬤欲將兩朵嵌紅寶石累絲金花鈿給傅珺簪上的,被傅珺拒絕了。

  這一身已是十分華麗,過節應景足夠,再多便有些過了。蔣嬤嬤這才罷了。

  待傅庚與王氏攜傅珺去了榮萱堂,大房的人已經到了。因傅莊尚在外公幹,大房終究是少了一個人,這團圓節未免有些冷清。侯夫人還未如何,傅珈面上卻帶了幾分鬱色,見了三房的人亦只虛虛行了禮,與傅珺亦不似前幾日那般熱絡。

  傅珺是巴不得如此,站得離傅珈遠遠的,唯恐又被她纏上來。不一時,二房的傅庭也帶著一家子人過來了。他一來,侯夫人第一個便歡喜起來,先一把攬了傅玠到懷裡,又吩咐人預備新鮮果子,端上才做的點心。

  傅庭最是個會湊趣的,將侯夫人哄得極為開懷。傅庚話雖不多,到底今兒過節,亦是溫言承歡,若是傅莊在此,倒真是一齣完整的合家歡了。一時間榮萱堂裡笑語喧闐,十分的熱鬧。

  學裡難得放假一天,孩子們自是歡欣。傅琮是最愛熱鬧的,早拉著傅珍、傅珈等幾個湊在一塊商量去哪裡玩。

  傅玠在一旁見了便有些坐不住,在侯夫人懷裡扭來扭去。侯夫人見他一臉猴急,撐不住便笑了,道:「你個小沒良心的,也不說陪祖母好好坐著,淨想著頑呢。」

  崔氏便輕斥傅玠:「還不坐好,便是沒個坐相。」

  傅玠平素也是崔氏的心頭肉,知道崔氏並未真生氣,聞言也不害怕,只在侯夫人懷裡扭股糖似的。

  侯夫人忙對崔氏道:「小孩子家愛玩,大節下的別嚇著孩子。」又哄傅玠:「別怕,有祖母在呢。想去玩便去吧,只多叫人跟著。」

  傅玠得了這話,忙忙應了一聲,便過去與傅琮匯合了。傅琮便瞅著他笑:「呵,三弟這是得空兒了。」

  傅玠哪裡理他,只一個勁地問:「商量好了麼?去哪裡耍去?」

  傅琮一下子來了精神:「去前湖吧,前兒見那裡頭還有下剩的蓮蓬,咱們摘蓮蓬去,可好?」最後這個問句卻是看著傅琛說的。

  傅琛便伸指在他頭上輕敲一記,道:「整日裡只想著頑,今兒中午在霜風夢曉軒設宴,現下跑去前湖也玩不痛快。換一個。」

  傅琮一聽這話立時蔫兒了,垂肩低頭,狀甚洩氣。傅珈與他卻一向是極要好的,見狀便吃吃笑著提點他:「大哥哥只說現下去前湖玩不痛快,可沒說不許頑呢,二哥哥莫不是傻了吧?」

  傅琮一想,可不正是如此麼?不由大為歡喜,開心地道:「那便吃了飯去頑,可好?」

  傅琛點了點頭。

  傅玠見他們商量了半天也沒定,早捺不住了,急急地道:「下晌的事等會子再說,大哥哥且說這會去哪裡?」

  傅瑤便笑著提議道:「便去後花園觀鶴吧,那裡頭還有頭母鹿才下了小鹿仔,想是有趣兒得緊,回來吃飯也不跑遠。」

  傅玠眼睛一亮,喜道:「這主意好。我叫人給我拿弓箭來。」又沖傅琮道:「咱們比著看誰能射著鹿。」

  傅琮豪氣干雲,胖手一揮道:「好!且看你我兄弟逐鹿中原!」

  傅琛又好氣又好笑地拍了下他的頭道:「又亂用成語。到時候栽了跟頭可別哭!」

  幾個人一面說著,一面便出了榮萱堂,傅琮與傅玠兩個忙著吩咐人備弓箭,傅珍等幾個女孩子亦跟了出去。傅珺一向是隨大流的,便也混在人群裡去了後花園。

  傅琮與傅玠是後花園的常客了,想來在居住於此的小動物們心中,這二人還是惡客。他們兩個一拿出小弓箭來,那些什麼仙鶴呀、鴛鴦呀、小鹿還有小兔呀,飛的飛跑的跑,呼啦啦全沒了蹤影。傅珈跟在後頭急得跺腳:「二哥哥、三弟弟,你們別拿弓箭呀,看小鹿都跑沒了。」

  傅瑤也急道:「我們還沒看呢,全給你們嚇跑了。」

  傅琮與傅玠哪裡聽得這些話,指揮著僕婦下人去圍追堵截,傅琮將那顆大頭搖了搖,一臉「不與你們計較」的表情,傅玠更是煞有介事地歎道:「唉,二姐姐和三妹妹便是婦人之仁,哪裡懂得我們英雄肚腸。」

  傅珈不依地嬌聲道:「我才不管你們什麼英雄肚場狗熊肚腸的,我只要看小鹿。」說罷也顧不上什麼親疏了,拉著傅珍與傅瑤攔在兩個搗蛋鬼前頭,只不讓他們動武。

  傅珺只低頭假裝膽小,躲在人後悶笑。

  一通混鬧之後,便也到了飯時。一群蘿蔔頭齊齊被管事媽媽帶去了霜風夢曉軒。這裡是一處敞軒,三間屋子皆是打通了的,門前屋後有菊圃,又種了金桂一株,另有三、五棵銀杏樹,此刻那滿樹的葉片猶帶殘綠,在秋風下颯然有聲。

  因是家宴,便也不講究那許多規矩,眾人皆在屋中坐了,並不設屏風,中間一張透雕喜鵲登梅四面攢牙子檀木八仙桌,桌上鋪著大紅錦緞,平南侯、侯夫人以及大房、二房、三房等長輩皆坐於此。姑娘與哥兒們便在傅琛的帶領下,坐在一張稍小的黑漆嵌鏍鈿六仙桌旁,算是另開一席,倒也熱鬧。

  平南侯心情不錯,與傅庭、傅庚飲了幾杯菊花酒。席上傅琛還做了一首應景的《秋雨》詩,得了侯爺賞的一塊鳳池古硯。傅庚亦贊說傅琛之詩工穩沉著、凝而不濁,便將自己親手制的一匣子碧雲春樹箋予了傅琛。傅庭則賞了一塊玉。

  既是侯爺開懷,眾人自是各有表示。侯夫人、崔氏與王氏亦皆賞了表禮筆錠等物。傅琛得了眾人許多誇讚,又收了一堆禮,雖面上還繃著,眼睛卻是笑彎了。

  有了傅琛起頭,傅琮與傅玠亦皆表演了一樣拿手的。傅琮寫了篇大字,也得了不少賞。傅玠是個好武的,便叫人端出一盤子粉團來,他拿了小弓箭射了幾隻團子,倒是贏得了一片彩聲。

  侯爺一時也來了興致,便叫人將秋梨、柑桔、李子等鮮果子擺在條案上,擱在遠處,他自取了把弓箭來,叫幾個孩子們說想吃什麼果子,當真是指哪打哪、百發百中。傅琮、傅玠兩個看得眼睛都直了,直纏著侯爺要學藝,侯爺歡喜大樂,一手抱起一個來哈哈大笑。

  滿座中人見侯爺開心,亦是說笑不息,唯有王氏,雖也笑得儀態萬方,卻終免不了眸中一抹鬱色。大房、二房皆有子嗣,唯有三房孤清,她心中又怎麼能真正開懷?

  傅珺遠遠瞧見了,心中也有些黯然。

  散席後,幾個孩子早就得了侯夫人同意,去了前湖泛舟摘蓮蓬。傅珺卻不想去。一者是因為王氏心情不好,她有些擔心;二者卻是因為自落水後,她心裡便留下了陰影。當初她便是在前湖落的水,至今看到那片大湖,她心中還有些發寒。

  「四妹妹不去麼?」傅珍不知何時踱了過來,輕聲問傅珺道。

  傅珺便道:「不去了,我有些乏了。」

  傅珍凝視了她一會道:「四妹妹可還是記著那件事?」

  傅珍這是明顯的哪壺不開提哪壺,好在傅珺並不介意,反倒乾脆地承認:「妹妹至今心有餘悸,所以還是不去了。」

  傅珍的左嘴角便又抽了一下,口中的話卻說得溫柔:「也是,妹妹既是怕了那還是回去歇著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3:20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二十五章

  傅珺實不欲與傅珍多說,只嗯了一聲便去尋王氏了。她總覺得傅珍的心理有些陰暗,自卑又自負。現實中的她只能謹小慎微地活著,卻在心理上膨脹得特別強大,瞧不起所有人。不能說她心理不健康,但也不容樂觀。

  傅珺覺得,傅珍之所以如此,與她所處的環境以其本身處世態度皆有關係。不過,這些不與傅珺相干。她還能管別人怎樣活著不曾?只要不犯到自己頭上來,大家就客客氣氣地做姐妹也挺好的。

  與王氏回到了秋夕居,傅珺好生睡了一覺,醒來時只覺得神清氣爽。梳洗打扮後,便與傅庚、王氏一同去了後花園。

  今兒晚上闔府皆在大花廳裡家宴,還要拜月、分食月餅。傅庭特為叫了一班小戲,便在那水榭裡裝扮起來,就著水色天光與漫天的霜華,眾人一同賞月聽戲。

  晚宴的規格比午宴要高些,花廳裡設了一座紫檀木螺青緞繡秋江月夜圖六扇圍屏,男女分席而坐。花廳裡窗格門戶盡皆撤下,以冰絲絹做成的隔扇橫在前頭,又有嵌琺瑯桃花燭臺上插著明燭,罩著堆紗罩子,燈影綽綽、明光耀眼。

  花廳前置了一張大香案,一張紅氈自花廳直鋪到香案下。香案上供著月餅、西瓜、紅棗、李子、葡萄等果品,香案四角各燃著一支兒臂粗的紅燭,將四下裡照得透亮。

  開席前,平南侯先領著闔家老小,於香案前焚香拜月。各房皆按長幼次序挨次焚香,待事畢方叫撤下香案,眾人這才入了席。

  一時間便見花廳裡錦裀繡褥、輕紗嫋羅、金樽玉壺、冰盞晶燈,說不盡的繁華,道不完的富貴。那班小戲也開了鑼,長韻短調隔水送來,散入滿園的月色中。傅珺坐於席間,只覺得恍若夢中,感覺極不真實。

  當此良夜,共對嬋娟,這一夜的平南侯府可謂笙歌亂耳、錦繡盈眸。唯一的插曲發生在分食月餅時。

  月餅是大廚房做的,擱在一隻白底青邢窯荷葉盤裡呈了上來。餅皮兒上雕著富貴牡丹的圖案,直徑約有五、六寸,已切成了若干小小的三角形狀,只待著分發給眾人。

  今兒這家宴乃是崔氏一手操辦的,她又是出身世家,便依足了規矩一直站在侯夫人身旁服侍,不肯稍坐。凡上菜皆是她先試嘗一口,方再換了乾淨的筷子挾給侯夫人。倒是張氏,因久病方愈,侯夫人憐她身子不好,叫她坐著只管吃酒聽戲。

  此刻月餅呈了上來,自是由崔氏先嘗了一口。誰料,這一口嘗罷,崔氏的面色突然就變了,蹙著眉頭回身便向身旁站著的大丫鬟翠軒輕聲說了兩句話。

  翠軒聽了崔氏所言後亦是面色微變,左右瞧了一眼,見無人注意到這裡,便不動聲色地退出了花廳。這裡崔氏便又向奶娘周媽媽使了個眼色,又看了那盤月餅一眼。周媽媽立刻會意,招手叫了個小丫頭過來,悄聲吩咐了兩句,那小丫頭便將那盤子月餅端了下去,周媽媽亦跟著出去了。

  隨後崔氏曲了身子,向侯夫人耳邊說了幾句話。神色焦急中帶了兩分委屈,眼圈亦有些微紅。

  侯夫人聽罷崔氏所言,第一個反應便是向侯爺那頭望了一眼。隔著屏風上的秋江與明月,卻見那桌一切如常,想是未曾發現此間的異樣。

  侯夫人凝眉思忖片刻,便安撫地拍拍崔氏的手,示意她放心。隨後便抬高了聲音笑道:「罷了罷了,二郎媳婦倒有這般巧的心思。」說著便轉頭吩咐于媽媽道:「於家的,你去將二郎媳婦新制的月餅呈上來,咱們也嘗個新鮮,那舊式的便罷了,不必呈上了。」

  侯夫人既然發話,眾人自皆遵從。一時間只見小丫鬟們端上了新的月餅上來,卻是指肚大小的極小的月餅,餅皮瑩白如玉,甚至能看得見裡頭紅色的餡兒芯,做得十分精緻。

  傅珺自是將這一切瞧在了眼裡,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卻也知道肯定是前頭的月餅出了問題。好在這一幕發生得的極快,席上眾人又有一多半心思皆在那戲文上,倒沒多少人意識到盤中月餅的變化。傅珺還特意留心了下張氏的反應,卻見她手裡拿著帕子,正在為戲文裡的人物落淚,根本沒往這頭看一眼。

  傅珺嘗了一口面前的袖珍月餅,味道甜而不膩,餅皮軟硬適中,餡心口感細滑,比前世的月餅亦不差多少。座中人等對這樣小的月餅倒皆覺著有趣,唯有傅珍在看到月餅的時候,眼神微微一閃,抬眼看崔氏時,那左嘴角便又抬起來了。

  不知道這位大姐姐心裡還能瞧得起誰?傅珺對此深表好奇。

  這段小插曲如同一枚投入湖中的小石子,並不曾激起太大的漣漪。大家依舊賞月吃酒聽戲,直頑到月上中天方才散去。

  次日恰逢四日一輪的休沐,傅珺享受到了前世雙休的福利。只是在這個時空裡,身為子女是不可能睡懶覺的。雖然侯夫人吩咐下來晨起她要多睡會,叫眾人不必請安。但王氏這裡的定省傅珺卻必須遵從。

  去正房請過安後,傅庚見天氣晴好、陽光燦爛溫暖,風也不大,便吩咐人關上秋夕居院門,又叫幾個妥當的丫頭去小書房將書抬了不少出來,由他親看著曬書。

  秋夕居的一應人等便皆忙碌起來,搬書的搬書,拿凳子的拿凳子,不多時便鋪了滿院子的書。傅珺想起自己房裡還有一本「寶書」,便也要拿出來曬。王氏便笑道:「那本書可不能曬,紙曬脆了不是頑的。」

  傅珺老臉一紅,囁嚅地點頭應是。她無知了。在這個時空她就是個沒文化的半文盲。

  傅珺正在暗自唾棄自個兒,青蔓卻悄沒聲地踅了過來,問傅珺道:「姑娘,這些字兒上又沒有水,為什麼要曬呢?」

  傅珺一聽,得,比她更沒文化的人來了,心中立刻平衡了許多。涉江在一旁便笑道:「那曬的不是字兒,是書。」

  青蔓不解,一雙眼睛睜得圓圓地:「這不都一樣麼?那字兒不就在書上麼?」

  涉江見這是個說不通的,忍不住掩口笑道:「是是是,咱們青蔓說得對。」

  青蔓便一臉了然地道:「我就說麼,這些字兒定是夾在紙上久了,拿出來曬一曬,便又新鮮了。」

  這話一說,傅珺也樂了,便連王氏亦是滿面的笑意,沈媽媽便笑著對青蔓道:「依你說,這字兒曬新鮮了又能如何?還能吃不成?」

  青蔓一想,也是,還沒聽說這字兒是能吃的。這麼一想她便又混亂了,兩條眉毛擰得死緊,一臉苦惱之色。

  王氏見這丫頭有趣,便招了她過去逗她說話。青蔓向來口齒便給,又帶著幾分憨氣,引得王氏笑個不停。

  一屋子人正自取樂,忽聽有人拍門,有小丫頭便去應了門,回來稟告道:「二太太身邊兒周媽媽來了,說是二太太請太太去西花廳,有要事相商。」

  王氏先是斜倚在美人榻上的,此刻聞言不由坐直了身子,面上的笑容也淡了兩分,對沈媽媽道:「媽媽去看看是什麼事兒。」

  沈媽媽斂首應是,跟著小丫頭匆匆去了。卻見秋夕居的院門口,果然正站著崔氏的奶娘周媽媽。

  沈媽媽忙一臉笑容地道:「喲,怪道今兒個樹上有喜鵲叫呢,原來是貴客臨門。」

  周媽媽此刻正有些不喜。方才叩門之後,那小丫頭開了門也不說請自己進去,倒將自己丟在這大門口。這三房也太不知禮數了,果真庶出的便是如此。

  此時見沈媽媽親自出來相迎,周媽媽心中才緩過來一些,面上的笑容倒還殷切,道:「老姐姐又說笑了,我們哪裡當得上貴客二字。」

  沈媽媽便歉然地道:「方才是我們簡慢了,周姐姐莫往心裡去。今兒我們爺要曬書,說了不許外人進院兒的,還令人鎖了院門兒,我們太太也正不自在呢。」

  周媽媽出身大漢朝第一世家,耳濡目染,自是知曉書本對一個家族來說有多麼珍貴。聽了沈媽媽所言,心中的不喜便又去了三分,笑道:「原是我來得不是時候,還請老姐姐莫怪。」

  沈媽媽忙笑道:「周姐姐說哪裡的話。卻不知周姐姐說二太太請我們太太過去,是怎麼一回事?」

  周媽媽神色微斂,正色道:「我們太太叫請了大太太、三太太過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沈媽媽見狀,便知這是確實有事了,便道:「既如此,我便去回我們太太,過後一定到。」

  周媽媽本便是來傳個話的,見狀便點頭道:「如此便好。我且先回去覆命,勞駕老姐姐代為傳話吧。」

  沈媽媽連稱不敢,目送著周媽媽去得遠了,方才回到了正房。將事情細細回稟了王氏。

  王氏見她說得鄭重,倒也不敢怠慢。當下便要了衣裳來換,又叫盈香替她重新梳了頭。

  因著廊前階下站了一地的丫鬟媽媽,王氏便也未就此事多做議論,只靜靜地端坐鏡前,由著丫鬟們服侍。

  傅珺看著鏡中的王氏,心中泛起一種不好的預感。她總覺得這件事並不像表面看來那樣簡單。作為一名前警察,她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直覺。她的直覺告訴她,今天她必須跟王氏一起去。

  而現在的問題是,王氏是肯定不會帶著她的。她這個呆萌的娃兒只有被清場這一條路走。

  想到這裡,傅珺便上前牽住王氏的手,也不說話,只睜著一雙可憐巴巴的大眼睛,努力賣萌裝嫩,心中不住默念:帶我去,帶我去,帶我去……

  王氏垂頭看著傅珺,「噗」地一聲笑了,道:「棠姐兒這是要跟娘去花廳麼?莫不是想去花園玩不成?」

  傅珺想了一想,先點了下頭,又搖了下頭。

  傅庚此時恰走了進來,見狀便笑道:「棠姐兒一會點頭一會搖頭的,卻是何意?」

  王氏對這個女兒那是極為瞭解的,便笑道:「我方才問她是不是想跟我去花廳,又問她是不是想借機去後花園玩。她這點頭是說,要去花廳。搖頭是說,不去後花園。」說罷又問傅珺:「娘說得可對?」

  傅珺大力地點頭,面上的笑容格外燦爛。

  傅庚便哈哈笑道:「知女莫若母,知棠姐兒者莫如晴兒。」這話卻頗有調笑之意了,晴兒原是傅庚私下裡對王氏的昵稱。

  王氏面上一紅,對著鏡子橫了傅庚一眼,嗔道:「又來滿口胡唚。」傅庚微笑不語,轉身出了屋子,自去巡視他那些書去了。

  王氏便彎下身子,摸摸傅珺的腦袋柔聲道:「娘要去花廳議事,那沒什麼好頑的,棠姐兒留在家裡可好?」

  傅珺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跟著王氏的,見王氏不同意,而她自己也實在做不出一哭二鬧的那套戲碼,便只得拉著王氏的一隻袖子,一個勁兒地搖呀搖,口中軟軟糯糯地央求:「娘親……」

  這一聲喚那真是拐了山路十八彎還不止,嗲得傅珺自己都要起雞皮疙瘩。這卻是她模仿了傅珈的。傅珈是個最會撒嬌的主兒,傅珺每天看著,不會也會了。

  見了傅珺這可憐巴巴的模樣,沈媽媽不由地便想起王氏幼時的樣子來,那一顆心真是軟成了水了,哪裡還忍得下,便低聲勸王氏道:「太太,棠姐兒難得想要出趟門子,您看……」

  那邊蔣嬤嬤也早軟了心腸,亦在一旁幫腔道:「正是呢,太太,棠姐兒整日悶在院子裡,又不愛說話,倒要多出去走動走動才好。」

  王氏被她二人說得意動。細想下來,傅珺年歲還小,字兒都沒認幾個,帶去了也沒什麼。況且今兒院子裡曬書,小孩子家只能悶在屋裡,著實可憐。她不由動了慈母心腸,便伸手在傅珺腦門兒上輕輕彈了一下,笑道:「罷了罷了,一屋子的人替你說好話,我要說個不字兒便是不慈了,便跟著娘去罷。」

  傅珺大喜,十分自覺地坐去梳妝鏡前,涉江與青蔓便給她梳好頭髮,又見她穿著一身茜紅色的小襖裙,卻是沒上過身的,頗能出得門,便也未曾替傅珺換衣裳。

  母女二人收拾停當,帶著沈媽媽、懷素、蔣嬤嬤與涉江四個跟的,一同出了秋夕居,來到了議事的西花廳。

  此刻,張氏與崔氏皆在明間裡坐著吃茶,看樣子亦是才到不久。見王氏來了,二人俱都起了身,妯娌三人相互見禮問好。見了傅珺,張氏與崔氏倒都不曾露出異樣來,想是因為傅珺年齒尚幼,家中之事便是說了她也不懂,便也沒將她放在心上。

  王氏便叫涉江與青蕪將傅珺帶進了西次間裡,叮囑傅珺要乖,又著她二人好生照顧著,才回到明間落了座。

  待小丫頭為王氏上了茶後,張氏便先行開口問道:「卻不知二弟妹將我們叫過來,所為何事?」

  崔氏微蹙了眉,細聲道:「今兒我叫了大嫂嫂與三弟妹過來,卻是為著昨兒晚上月餅的事兒。」

  張氏與王氏皆是面現訝色,張氏更詫異地問道:「昨兒的月餅如何了?」

  崔氏看了張氏一眼,道:「昨兒大廚房做的月餅,餅皮兒裡攙了栗子麵兒。好在我先嘗出了不對勁兒,叫人換了我家裡送的月餅來,方遮掩了過去。」

  王氏聞言微微一愣,張氏亦是面帶疑惑地道:「栗子麵兒?那又如何?怎麼……」說到此她突然住了口,面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

  原來張氏前些時犯了寒症,醫生便囑她平日要多吃些羊肉,而這栗子與羊肉恰是相忌的。而更糟糕的是,侯夫人立秋之後也病了,遵醫囑隔一日便要吃一盅羊羔羹,與栗子又是犯沖的。

  如此一想,張氏的臉色不止難看,簡直可以用面沉似水來形容。大廚房裡的灶上事宜,一向是由張氏打理的。昨兒的家宴雖由崔氏操辦,但那也是因為張氏身子不好,才在開宴前一天由侯夫人托給了崔氏,崔氏亦不過是按著張氏之前的佈置行事而已。而今廚房做的月餅出了問題,張氏首當其衝便要落不是。

  張氏便沉聲喚劉媽媽:「去叫陳富貴家的過來。」陳富貴家的總領著大廚房的差事,這事理應先尋了她來問話。

  劉媽媽領命正要去,崔氏卻喚住了她道:「媽媽且留步。」又轉向張氏細聲道:「陳富貴家的前兒傷了風,我便做主叫她家去先歇著,好全了再來。這事兒也稟過大嫂嫂的,想是大嫂嫂忘了。而今管著大廚房的是趙有才家的。」

  張氏聽了這話,面上的神色已是難看到了十分。

  這趙有才家的不是旁人,卻是張氏的陪房。他一家子皆是張府的家生子,因頗有才幹,便被張氏帶來了侯府。趙有才管著傅莊日常出門的事兒,也有七、八年光景了,平素頗為得臉。趙有才家的以前在張府便做得一手好白案,又因張氏管著大廚房灶上的事,便被提上來做了副管事。誰想她頭次操辦中秋夜宴便捅了這麼個大漏子,簡直丟盡了長房的臉。

  見張氏沉著臉說不出話來,崔氏便又細聲細氣地道:「因著事出突然,我也不敢擅專,稟了老太太後,昨兒晚上便將大廚房所有當值的人皆扣下了,連著庫房鑰匙也一併封存,又請老太太派了榮萱堂的人值守。現下大廚房當值人等皆在梢間兒裡侯著,等著問話呢。」

  崔氏說這些話時,面部表情淡然,肌肉動作亦十分放鬆。這並不奇怪,她昨天的驚慌委屈,是因為那場家宴是由她一手操辦的,突然間出了事,自然會以為是自己的錯。而後發現錯在旁人,此刻她便悠閒了下來。

  倒是張氏,雖然滿面的怒意,然而她的嘴角卻是放鬆的,這與一個人生氣時該有的微表情十分不符。而傅珺更在意的是,當最開始崔氏說起栗子麵兒時,張氏面上驚訝的表情維持了至少三秒鐘。

  微表情定理:驚奇或害怕的表情在臉上只要超過一秒,即為假裝。

  由此可知,栗子麵兒的事情,張氏最晚在今天之前,應該便已知曉了。而今她卻如此作態,傅珺直覺這裡頭有貓膩。

  此時張氏聽了崔氏的話,氣息略平,面含愧色地道:「還是二弟妹想得周到,我方才也是太急了,竟將陳富貴家的生病一事兒給忘得一乾二淨,差點冤枉了好人。」

  崔氏笑道:「大嫂嫂太謙了。我也是頭一遭遇見這些事兒,若有不周之處還請大嫂嫂多多提點。」

  張氏點頭道:「妹妹無需多禮。我想著,咱們且別在這裡說客氣話了,還是先將那趙有才家的叫上來問話是正經。」

  崔氏便道:「正是這話。」

  這裡張氏便叫人去叫趙有才家的。不多時,便見一個身形高瘦的婦人,穿著身褐色衣裙,發上插著兩根銀簪子,面容憔悴,跟在個小丫頭身後走了過來。尚未進門,這婦人便先在廳外跪了下來,口中直喊「奴婢冤枉啊,冤枉啊!」

  張氏見狀倒氣得笑了,崔氏亦笑道:「我們又不是那公堂上的官老爺,你喊的哪門子冤?若真要喊冤,少不得叫了五城兵馬司的兵爺們帶了你去,卻不知你敢不敢?」說罷微微一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3:26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二十六章

  趙有才家的聞聽崔氏此言,身上不由打了個顫兒,忙道:「奴婢不敢。」

  一旁的劉媽媽便道:「還不進來回話,杵在門外等著人叫請麼?」

  趙有才家的這才訕訕地起了身,臉漲得通紅,跨進房門,依舊是跪了,卻不敢再喊冤了。

  張氏面上是一派隱忍的怒色,沉聲問道:「你是怎麼當的差?昨兒那月餅怎麼是栗子麵兒的?難道沒人告訴你府裡的忌口麼?」

  趙有才家的磕了個頭,急急地回道:「回太太話,奴婢自是知道栗子麵兒是不能用的,奴婢昨天和麵時只用了菱角粉、茯苓粉和麵粉,並沒有用栗子麵兒。奴婢真不知道那栗子麵兒是怎麼摻進餅皮兒裡的。」

  張氏怒道:「月餅現還留在廚下呢,便是鐵證,你卻來狡辯,膽子也未免太大了。」

  趙有才家的嚇得渾身亂顫,只跪地磕頭,口中不住道:「奴婢自昨兒晚上起便沒睡,一直在細細回想和麵時用的料。果真奴婢並沒用栗子麵兒,奴婢可以起毒誓,奴婢若是錯手用了栗子麵兒,便叫奴婢一家子立時死在這裡。」

  趙有才家的前年才得了個老來子,夫妻兩個愛若珍寶,此刻她拿這個疼到骨子裡的寶貝兒子起誓,倒像是果真不曾做錯了似的。

  張氏見狀又有些遲疑了起來,面上神情不定,一時未曾說話。

  一旁的崔氏卻不緊不慢地道:「主子問話,你不說回清楚了,卻在這裡賭咒發誓,這又是什麼理兒?你且說說,若不是你出了錯,那栗子麵兒又是怎麼摻進餅皮兒裡的?難道不是你一手和的麵、調的餡兒麼?」

  趙有才家的冷汗涔涔而下,顫聲道:「是……是奴婢一手……和的麵……調的餡兒。」

  崔氏又問道:「你做這些事兒時,可有旁人插手?」

  趙有才家的說話聲音更是發顫了,道:「不……不曾。」

  崔氏再追問道:「麵和好後,可有旁人靠近過?」

  趙有才家的依舊顫聲回道:「不曾。」

  聽罷此言,崔氏忽然便笑了起來。

  她原是彎眉小口的秀氣面相,論美貌不及王氏,論清婉不及張氏,卻勝在生了雙妙目,那眼睛裡永遠像是洇著一層薄霧似的,帶著三分迷蒙之色,叫人一眼看不盡。此刻她這般輕笑,霧眼微彎、紅唇輕啟,有一種說不出的嬌柔。

  然而,她說出來的話,卻是既冷且硬,無絲毫柔婉。只見她邊笑邊道:「這媽媽也真是奇了。明明此事係你一人所為,卻偏要說自己不曾出錯,偏要人一句句問到底去,方才承認錯皆在你一人身上。」說罷,她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盞,啜了一口茶。

  趙有才家的面上露出了一絲絕望,整個人幾乎癱坐在地。傅珺見了,心中升起一絲說不出的情緒。

  趙有才家的沒有撒謊,傅珺通過微表情可以確定。只是,在如今的情況下,僅僅知道此人沒有撒謊是無用的,所謂「口說無憑」,還必須有證據來證明她不曾撒謊才行。

  張氏想來亦是明白其中道理的,她輕輕咳嗽一聲問道:「你且再細想想,看有沒有什麼人或者什麼事,能證明你不曾錯用過栗子麵兒?」

  趙有才家的擦了把臉上的汗,擰起眉頭,拼命回憶前事。傅珺見她的眼睛死死盯著地面的某一處,眼球微微顫動,神情緊張,便知她並非作偽,而是真的在努力回憶昨天發生的事情。

  忽然,趙有才家的眼中一亮,似是想起了什麼,沖著張氏磕了個頭說道:「奴婢想起來了,有件事……有件事能證明奴婢不曾錯用了栗子麵兒。」

  張氏忙問道:「什麼事,你說說看。」

  趙有才家的便道:「回大太太話,奴婢剛才想起來,昨兒下晌奴婢領過食材後,庫裡清點了一回,各樣米麵油數量皆已入冊,隨後那庫房便封了,奴婢們忙著夜宴一事再不曾開過庫。再後來二太太又派了人來,將庫房的鑰匙也收了去。奴婢想著,太太只需將那帳冊子拿來合一合上頭的數量,再將那栗子麵兒現過了秤,若果然不曾少,便可證明奴婢昨兒並不曾錯拿栗子麵兒。」

  這倒是個不錯的法子。連躲在一旁的傅珺都覺得,這趙有才家的還挺有急智的。

  張氏一聽還有此法,面上便是一喜。再細細想了想,果然使得。因侯府治家頗嚴,嚴禁家中僕婦私下挾帶,進府當差都是要先行搜身的,因此除了採買的以外,府中其他下人想要帶東西進府絕無可能。

  此外,大廚房因關係到府中上下人等的入口之物,管理更加嚴格,不僅有專人看管,還定下了三日清點一次的規矩。日常採買、領用東西皆需記錄在冊。若可證明現存栗子麵的數量與前面所記數量相符,則趙有才家的說的便是實話了。

  張氏便徵求崔氏與王氏的意見,她二人自是沒有異議。張氏行事卻也周到,叫了劉媽媽、沈媽媽與周媽媽三個共同行事,帶著幾個僕婦去了庫房,不只將栗子麵兒帶了出來,茯苓粉、菱角粉和麵粉亦都帶了過來。又叫僕婦抬了一架秤過來。

  不多時,幾樣食材俱已送到,管庫的媽媽亦將幾本帳冊子呈了上來。

  張氏猶豫了一刻,便對王氏與崔氏道:「二弟妹、三弟妹,茲事體大,你們看要不要叫幾個媽媽守在花廳門口,以防走漏消息?」

  崔氏與王氏對視一眼,王氏點頭道:「也好。」崔氏卻蹙了蹙眉。

  張氏便對崔氏苦笑道:「還望二弟妹體諒,我……這也是為著避嫌。」

  趙有才家的乃是張氏陪房,而今又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來,張氏此舉實屬無奈。崔氏一想便即了然,忙道:「嫂嫂也實在太過於謹慎了。」

  張氏搖搖頭道:「這還是我的不是,二弟妹莫要再說了。」說罷轉頭吩咐劉媽媽,「媽媽叫幾個人將花廳門口守住了,無令不得擅出,可記下了?」

  「是,老奴這就去。」劉媽媽領命而去,不多時便有幾個粗壯的僕婦守在了花廳門口。

  這裡眾人便當堂將食材過秤並核對帳冊。核對出來的結果,卻是讓趙有才家的放下了心。

  栗子麵的數量果真與半個月前相同,一錢未少。菱角粉、麵粉與茯苓粉亦與她昨日領取的數量合得上。這是極好的物證。

  張氏一直緊繃的面色,至此時方才放鬆了一些,對趙有才家的和聲道:「雖錯不一定在你,但你也不是無錯。」

  「正是。」崔氏放下茶盞,淡淡地接口道,「媽媽錯便錯在不曾在月餅上桌前試味兒。若能事先嘗出異樣來,何至於鬧到今天這步田地?」

  趙有才家的叫屈道:「回二太太的話,奴婢事先嘗過味兒的,二太太不信可以問灶上的李婆子與張嫂子,她們看著奴婢嘗過了之後,方才將月餅交給上菜的媽媽呈上去的。」

  「哦?」崔氏眼中飛快地劃過一絲情緒,淡聲道:「那便叫她們上來問清楚罷。」

  便有小丫頭去叫了李婆子與張嫂子過來,由崔氏親自問話。她二人皆證明趙有才家的確實是試過味兒後,才呈上月餅的。

  趙有才家的此時已是心中大定。此事不僅有物證,更有人證,她便有錯也不大,有大太太在,想必也不會罰得太重,不過革些銀米罷了。想至此,她的面上不由露出一抹笑意來。

  崔氏將趙有才家的表情看在眼中,左嘴角微微一勾,做了個表示「輕蔑」的微表情。傅珺直覺事情恐怕不妙,趙有才家的高興得太早了。

  果然,卻見崔氏轉向張氏,輕輕柔柔地道:「大嫂嫂,依我看哪,這趙有才家的是不能再留在大廚房裡了。」

  張氏表情微微一寒,回視了崔氏一眼方問道:「二弟妹何出此言?」

  崔氏卻是笑得全無城府,道:「雖趙有才家的不曾錯用了栗子麵兒,可她一個專做點心的,竟嘗不出點心裡的異樣來,還要我這個做主子的來嘗,這卻說不過去了。」

  說到這裡,崔氏停了一下,眼風掃過堂下,卻見趙有才家的此時面色又白了。她不由心中冷笑,口裡繼續道:「還好昨兒只是餅皮裡混進了栗子麵兒,若有朝一日旁的什麼東西混在吃食裡,她一樣嘗不出來,難道也要主子親自替她嘗麼?大嫂嫂看,妹妹說得可對?」

  張氏不語,面色卻已是沉了下去。

  崔氏這話可謂誅心,用意十分險惡,張氏怎會不知?

  垂首沉吟了片刻,再抬起頭來時,張氏的神情裡有著一絲果決,沉聲道:「二弟妹說得對,趙有才家的確實不能再在大廚房當差了。服侍主子如此不精心,須得重罰才能服眾。」在說到「服眾」二字時,她故意看了崔氏一眼。

  崔氏卻根本不曾抬頭,只微垂眼眸看著面前的茶盞,臉上帶著和善的笑意。

  張氏咬了咬牙,轉向趙有才家的道:「趙有才家的,你身為大廚房副管事,當差粗率、事後又不知悔改,這管事的差事我看還是卸了的好。」

  「太太……」趙有才家的哀叫一聲,人已癱倒在地。

  眾人亦皆吃了一驚。趙有才家的可是張氏的陪房啊,沒想到張氏下得如此狠手。著實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3:32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二十七章

  卻聽張氏繼續說道:「你行事如此輕慢,想是仗著是我的陪房,你男人又在大爺跟前得臉兒,平素作威作福慣了,漸漸地連主子也不放在眼裡了。既是如此,我這便給大爺去信。你一家子便去莊上待些時候吧。何時想清楚了主子是誰,你又是誰,何時便再回來。」

  張氏話音落地,崔氏驀地抬起眸子,詫異地看了張氏一眼。便連王氏亦是難掩面上訝色。

  「太太?」趙有才家的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著張氏。

  她原本以為革去差事已經到頭了,沒成想張氏居然將他們一家子都趕去了莊子上。以她之過,並不至此啊!

  趙有才家的看著張氏,張氏的一雙眸子也沉沉地了過來,眼神莫測、表情冷凝。不知何故,趙有才家的只覺得後背一寒,心頭打了個突,竟連骨頭縫裡都冒出冷氣來。她不由渾身冷戰、喉頭顫抖,連討饒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張氏冷冷的聲音又再度傳了過來:「以你之錯,原還得再領十板子。看著你是我的陪房,這十板子且先記下,也算全了你我主僕一場的情面。來人,把趙有才家的先帶下去。」看張氏的意思,是待此間事一了,就要將趙有才家的發送去莊子上了。

  張氏話音落下,便有幾名粗壯的僕婦上來,將趙有才家的拖了下去。為防她亂說話,她口裡還被塞上了布巾。這一路拖行眾人皆看在眼裡,便是天大的臉面也沒了。

  人被拉出去後,西花廳裡的三位主子,一時皆有些沉默。崔氏借著喝茶之機掃了張氏好幾眼,卻見對方面色陰沉,眼神微閃,顯是在考慮著什麼事情。

  不知為何,崔氏心中湧上了一絲不安。她總覺得張氏今日用此重典,必有他意。

  張氏驀地開口道:「趙有才家的雖已領罰,然那栗子麵兒是如何混進餅皮兒裡的,卻還是沒查出個結果來。依我看這才是大事兒,需得細查。」

  說這些話時,張氏的語氣十分平穩,完全聽不出才被人斷了一隻臂膀的惱意來。

  崔氏便點頭道:「大嫂嫂說得很是。只是而今要怎麼個查法,妹妹卻一時沒了主意。」

  張氏輕笑了一聲,不涼不熱地道:「二弟妹最是個有主意的,何必如此謙虛。」

  崔氏羞赧地垂下頭來,輕聲道:「大嫂嫂過獎了。看方才大嫂嫂行事,妹妹才知何為殺伐果斷。果然妹妹是比不上大嫂嫂的。」

  張氏聞言眉尖一凝,隨後又放平表情,淡淡地道:「既是二弟妹說我這做嫂嫂的殺伐果斷,少不得我今兒也要將這事查個清楚,給妹妹一個交待。」

  說罷也不待崔氏回答,張氏又繼續道:「方才我細想了想,既是栗子麵兒數量未少,趙有才家的也沒用過栗子麵,那麼問題便定是出在麵粉、菱角粉與茯苓粉這三樣食材裡,說不得這裡頭的一兩樣便不那麼乾淨。二弟妹覺得可是?」

  崔氏早在栗子麵數量無異時,便已隱隱有了感覺。而今見張氏果然問了過來,心中早有防備,自然回答得滴水不漏,道:「大嫂嫂所言甚是。」

  張氏便喚了小丫頭過來,將那裝麵粉、菱角粉與茯苓粉的口袋打開,又將現在大廚房剩下的唯一的管事,便是方才的那個張嫂子喚過來,叫她細細檢視四樣食材。

  張嫂子是個十分豐腴的婦人,此時尚還未從趙有才家的事情裡回過神來,渾身的肉隔衣而顫,戰戰兢兢向堂上三人磕了頭,方才過去檢查。

  她按著先聞、再看、後嘗的順序,從麵粉開始查起,待查到茯苓粉時,她的面上便露出了一抹異色,

  這神情被張氏敏銳地捕捉到了,便問道:「怎麼了?」

  「婢子再看看。」張嫂子聲音微顫,似是還不敢肯定,又取了一小匙茯苓粉來,對著光細細地看了,再以小指勾出一點來嘗了嘗,方才跪在地上,磕了個頭道:「回大太太的話,婢子覺得這茯苓粉……不對。」

  「哦,是怎麼個不對法?」張氏問道。

  「婢子……婢子嘗著……這裡頭有栗子麵兒的味兒。」張嫂子回道。

  「什麼?」崔氏坐不住了,擱下手中的茶盞問道。

  張氏亦道:「你說這茯苓粉裡有栗子麵兒,你確定麼?」

  張嫂子又磕了個頭道:「婢子可以確定。」

  崔氏卻是不放心,便叫周媽媽:「去看看她說的可對。」

  張氏微微一笑,亦吩咐劉媽媽:「也請媽媽去看著。」

  兩位媽媽各領主子之命,將那茯苓粉細細查看了一番,又嘗了一嘗。隨後周媽媽便對崔氏點了點頭,面色有些難看。劉媽媽亦回道:「回太太,確實裡頭摻了栗子麵兒。」

  「這倒奇了。」張氏不冷不熱的聲音回蕩在眾人耳邊,「茯苓粉裡摻了栗子麵兒,這是糊弄主子呢,還是欺主子沒見過世面呢。」

  崔氏面上一直保持的微笑,終是被這句話震出了一絲裂痕。她抽出帕子輕輕拭了拭唇角,並不曾說話。

  張氏亦不看崔氏,只淡淡地吩咐道:「來人,去把管著大廚房採買的人叫過來。」說到這裡她忽地一頓,作勢輕輕敲了敲額角,對崔氏道:「瞧我這記性,管採買的是哪個媽媽來著,二弟妹記性好,也提點嫂嫂一句兒。」

  崔氏此時又恢復了方才的微笑表情,柔聲道:「是馮家的管著這事兒。」

  這馮家的卻是崔氏一手提上來的人。

  「可不是,」張氏笑道,「還是二弟妹記性好,便是馮家的。」又向身旁侍立的馥雪道:「這馮家的想是不在梢間兒裡呢,你多帶幾個人去,將她叫過來。」說罷又看著崔氏笑道:「二弟妹看著,嫂嫂這般處置可妥當?」

  崔氏心中早有成算,此時閑閑地啜了口茶,雲淡風輕地道:「依著妹妹看呢,既請了馮家的,那賈媽媽也要一併請來才是。須知馮家的也是才接的手,前頭一直是賈媽媽管著採買上的事兒來著,只叫馮家的過來,怕是不妥吧?」

  張氏看了崔氏一眼,唇角一抬,笑道:「也好,便聽二弟妹的。」

  於是張氏又叫人去請賈媽媽,派出去的人卻是繞開了二房,只叫三房的人去請賈媽媽,大房的人則去叫馮家的。崔氏自是知曉其意,倒也不急,依舊閑坐安然。

  此時因著光照的關係,三位主子已換坐至西側的扶手椅上,卻是背對著傅珺而坐了。而傅珺卻沒注意到這些,她還在思索大廚房採買上的事情。

  對於府裡下人們盤根錯節的關係,她並不瞭解,只從方才的微表情分析出,那個馮家的一定是崔氏的人,而崔氏又拉上了侯夫人那裡的賈媽媽,是想要借勢的意思麼?

  大房與二房在大廚房這一塊的爭奪,只剩一層窗戶紙沒捅破了。他們爭他們的,原與三房無關。恨只恨侯夫人卻拉王氏下了水,雖只涉足了一小段時間,但這種事情,只要沾上了便是事。此刻傅珺唯一的願望便是,今天的事不要惹上三房才好。

  約摸過了小半炷香的時間,馮家的先到了,隨後賈媽媽也過來了。因她是侯夫人身邊的人,格外有些體面,張氏便叫人端了張小杌子過來,叫她坐著說話。

  賈媽媽告了罪,斜欠著身坐在側首。馮家的卻沒有這樣的禮遇,一進來便跪在了地上。不過她的表情倒還鎮定。傅珺現在可以直接瞧見下頭回話的人,不必像方才那樣左右來回看了。

  「你且說說,這茯苓粉是何時入的庫?」張氏開門見山地問道。

  馮家的看來事先並不知情,聞言便恭聲道:「回大太太的話,茯苓粉是五日前採買來的,當天便記帳入冊了。」

  「你說的帳冊,可是這一本?」張氏「啪」地將一本帳冊擲在了馮家的腳邊,卻正是方才管庫媽媽送來的幾本帳冊中的一本。

  滿屋裡的人皆被張氏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馮家的也吃了一驚,她抬起頭,不安地看了崔氏一眼,又看了張氏一眼,方才拾起帳本翻開看了看,旋即回道:「回大太太的話,正是這一本。」

  「那便是了。」張氏說道,隨後突然轉向王氏,笑道:「嫂嫂有個不情不請,還請三弟妹借個識字的丫鬟於我一用。」

  王氏不解其意,卻也不曾多問,只笑道:「大嫂嫂太客氣了。」說罷便吩咐了懷素過去。

  張氏便對懷素道:「煩請懷素姑娘念一念那帳冊上頭的幾條帳目。先念七月十七日採買的白茯苓粉。」

  懷素依言走過去拿起馮家的手中的帳冊,翻到七月十七日那一頁,念道:「啟泰號購白茯苓粉一斤,銀五兩七錢。」

  張氏又道:「再念七月二十三日採買的白茯苓粉。」

  懷素又翻到那一頁,念道:「啟泰號購白茯苓粉一斤二兩,銀七兩整。」

  張氏笑道:「再請懷素姑娘翻到六月初一那一日,念一念茯苓粉的採買帳目。」

  懷素便又向前翻了數十頁,方才找到那一條,念道:「源發號購白茯苓粉一斤,銀五兩一錢。」

  張氏又道:「還請懷素姑娘看一看,自四月開始至今,這白茯苓粉皆是向哪幾家買的。」

  懷素便又開始翻帳篇子,房間裡只聽見一陣輕微的「嘩啦」聲響。沒多久,便聽懷素聲音沉穩地道:「回大太太的話,府裡自四月一日起至七月七日,皆是在源發號採買茯苓粉。自七月十七日起至今,則是在啟泰號採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3:38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二十八章

  自懷素念帳目時起,馮家的面上的不安便越來越明顯。待聽到懷素突然念起了之前的帳目,她的額上已經沁出汗來。

  張氏看著馮家的,冷冷一笑,道:「一斤茯苓粉只要五兩七錢銀,一斤二兩卻要整整七兩銀子,這帳是怎麼算的,我也不問媽媽了。我只問媽媽,為何不依舊例向源發號採買,卻換到了啟泰號?」

  馮家的一句話都不敢回,只伏地跪著不住磕頭。

  啟泰號是崔氏的陪嫁鋪子,這事兒府裡並沒多少人知道。崔氏此時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張氏這是沖她來的。雖不知張氏是如何得來的消息,但看她此刻舉動,想是恨自己方才逼著她重罰了趙有才家的,才有了這番舉動。

  崔氏心中卻真有些悔了。早知道剛才便不那麼逼著張氏了,如今反倒讓自己人陷了進去。好在她事先防著一手,而今卻也不怕。想至此,她便向賈媽媽那裡掃了一眼,隨手端起茶盞淺淺啜了一口茶,然後享受地閉上了眼睛。

  杭州雲霧,是她最愛的味道,清淺繚繞、從容淡和。她抬眸,眼風掃過張氏,眸中隱著淡淡的不屑。不過是個寒門出來的小戶女子,仗著爹會鑽營做了高官,才能與她這大族嫡女做了妯娌。而今看來,手段還是太生硬了些。而這吃相麼,也有些難看。真是叫她哪一隻眼睛瞧得上。

  賈媽媽自是收到了崔氏的目光。她略一思忖,便站起身來陪笑道:「大太太,可容老奴說兩句?」

  張氏收回看向馮家的目光,對賈媽媽溫婉一笑,道:「媽媽說的哪裡話,有什麼您儘管說便是。」

  賈媽媽便笑道:「這件事老奴卻是知道的。那源發號換了東家,東西便不如往日好,老奴便稟了老夫人,老夫人從幾家裡選了啟泰號,說是老字號,東西精緻。恰這時候馮家的接了採買一事,故而便從她手上開始了。」

  張氏聞言,舒眉一笑道:「原來還有這個緣故。多謝媽媽提點於我。」

  賈媽媽忙擺手道:「老奴哪裡當得起。」

  張氏和聲道:「賈媽媽且請坐。」又轉向馮家的道:「既是如此,方才為何不說?還要賈媽媽來替你說。」

  馮家的從進門開始便處於兩眼一抹黑的狀態,丁點兒消息都不知道,所以方才她才不敢胡亂回答。不說總比說錯好,她當了這麼多年的差,這點自保意識還是有的。

  此刻見張氏問話,她依舊做出一副怕得要死的樣子,顫聲回道:「回大太太的話,奴婢……奴婢方才一慌,便沒……沒想起來。請大太太恕罪。」

  「哦?你要我恕你的罪?」張氏問道。

  傅珺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聽她的聲音便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大膽的狗奴才,欺主竟到了這個份上!」張氏猛地一拍桌子,聲音拔高了幾度,怒不可遏地道:「我先還以為是啟泰號的貨有問題,價格又比往常高出許多,這才叫人念了帳目來聽。而今聽賈媽媽所言,才知道啟泰號竟是個極好的鋪子。既是如此,那茯苓粉裡又是怎麼摻進了栗子麵兒的?以前這種事情可從沒發生過,只自你接管採買的差事後才有的。」

  馮家的被張氏這一連串的話說得呆住了,竟接不上話去。崔氏倒是想開口,可張氏根本不給她機會,又繼續道:「是了,你定要說這未必是你的錯,可能是旁人趁你不注意摻進去的。可你細想想,採買管事是兼管驗貨的,這裡頭能做手腳的只有你,旁人哪來的機會?那庫房可是有專人看著的。必是你自己扣下了茯苓粉,又怕數量對不上,便以栗子麵兒充數,是也不是?」

  馮家的大驚失色,張口想要喊冤,張氏哪裡容她開口,怒道:「閉上你的嘴!我知道你們這些管家的媽媽們平素都有些什麼手段,也深知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可再怎麼著你也只是個奴才,沒的奴才能越過主子去的。現今你就敢往茯苓粉裡摻栗子麵兒,那往後呢?是不是該往主子的吃食裡下毒了?」

  張氏的聲音越說越高,最後那句問話簡直是聲振屋宇。崔氏一直想要開口從旁相勸,卻被最後這句話給噎住了。

  這正是方才她拿來堵張氏的話,而今張氏原話奉還,竟堵得她一時也說不出什麼來了。

  馮家的此時是真的在發抖了。她伏在地上一個勁地磕頭,只高聲叫著:「大太太,不是奴婢做的,真不是奴婢做的。」

  張氏冷眼看著她道:「你自然是不承認了,我卻有法子叫你認。」說罷,她便轉向了賈媽媽,陪笑道:「還要勞賈媽媽走一趟,去搜一搜這馮家的屋子。她若動過手腳,屋裡必乾淨不了。不止茯苓粉,其他的怕也不會少。」

  馮家的一聽這話,臉色立時變得煞白,嘴唇發抖,哀求地望著一旁的崔氏。

  崔氏面上此時哪還有半分笑容,一張臉早就沉了下去。

  怪不得張氏方才處置起趙有才家的手段這麼狠,原來都是為著堵她的口。崔氏現在才明白過來,張氏這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法。只怕這馮家的今兒也保不住了。

  賈媽媽此時也不好再幫腔了。她已經為了啟泰號的事開過了一次口。身為奴才,再有臉面那也是主子賞的,要識得眉眼高低。張氏盛怒之下,賈媽媽難道還能頂著幹?就算她是侯夫人的人,張氏身為主子也有得是手段收拾她。

  張氏倒也不為難賈媽媽,另派了自己身邊的劉媽媽帶著幾個僕婦,一群人浩浩蕩蕩去了馮家的住處。

  馮家的住在平南侯府後頭的長安巷裡,這裡的住戶俱是府中下人,此時大部分人皆在當差,巷子裡只有些孩子跑來跑去。

  賈媽媽帶著人徑去了馮家的住的屋子,因她家中無人,便直接砸開了門鎖,一群人一轟而入。

  劉媽媽卻是個細心的,嚴令長房的人不許亂走,一律跟在賈媽媽身後行事。打開一間屋便搜一間屋,行動皆在賈媽媽的眼皮子底下。這是長房避嫌,防著有人說嘴,賈媽媽自是心中有數。

  不多時她們便搜檢出了一堆東西。僅銀錠子便有三、四十兩,另有頭面首飾若干。不過這些皆不算什麼,說是主子賞的也不為過。

  可是,待有人搜出一籃子個大新鮮的雞蛋、半筐鮮嫩的蔬菜和一簍細碳的時候,賈媽媽便開始搖頭;待又搜出了一口袋約五、六斤上好的玉粳米時,賈媽媽的臉色也變得不大好看了。最後,當一小甕貼著侯府封條的蜂蜜落在賈媽媽眼中時,她已經完全無語了。

  這馮家的實是太過於貪婪了。不說蜂蜜精貴,只那玉粳米已是十分難得。府裡各房皆是有定例的,每月不過二斤而已,還不是每個主子都吃得上。她一個奴才倒比主子吃得還精細,這怎麼說得過去?

  一行人肩抬手提地回到了花廳,賈媽媽便向張氏覆命:「稟大太太,這是從馮家的家裡頭搜出來的東西。並沒找著茯苓粉。」

  看著眼前堆成小山似的東西,馮家的自知大事不妙,只盼著張氏看在並沒搜出茯苓粉的份上,對她網開一面,便伏地顫聲道:「奴婢真沒拿茯苓粉,求大太太開恩,求大太太開恩。」

  張氏掃了她一眼,淡聲道:「這個恩我可不敢開。這玉粳米一斤要一錢銀子吧?這一口袋你一年的月例都不夠。這還罷了,還有這蜂蜜,上頭還貼著府裡的封條呢,別告訴我這是主子賞的,這些東西從哪來到哪去,我心裡皆有數。倒是我小瞧你了,你連幾十兩銀子一甕的百花玉漿都敢拿,弄個一、二斤茯苓粉進屋自是更不在話下。」

  馮家的頭上的冷汗一滴滴往下掉。此時再說什麼都是無用,她只得求助地看著崔氏。卻見崔氏管自低頭撫弄著衣角上的繡花,根本便沒往她這裡瞧上一眼。

  張氏又繼續道:「你倒真是做得好管事,不過一個月的光景,便有如此進項。我當了這麼些年的家,你這般人物卻也罕逢。」

  她這話極盡譏諷之意,難得崔氏聽了紋風不動,還跟著道:「大嫂嫂說得有理。方才那趙有才家的也算罕物了,我也是吃驚了好一會子呢。」說罷便用帕子掩了唇,眉眼彎彎而笑。

  馮家的已是棄子,崔氏十分清楚。不過,比起張氏損了一個陪房,她陪上個馮家的又算得了什麼?馮家的去了,再安插旁人便是,又不是什麼大事。也只有小戶人家出來的,才會將這些事看得比天大。

  崔氏一向自詡灑脫,此刻計算清楚,更是擺出一副淡然的表情來,看上去全無芥蒂。

  張氏亦笑看了她一眼,也不接話,只向著賈媽媽道:「勞煩媽媽走這一遭,辛苦了。」又朝著下頭的人道:「大家也都辛苦了。今兒這差事當得好,過後皆有賞。」

  那些僕婦聽說還有賞,自是人人開心。

  張氏又沉聲道:「馮家的自做了採買管事後,貪得無厭,貪墨公中錢物,而今物證俱全。來人,將她拖下去,先打二十板子。她如此貪墨,家中人等卻不知悔怕,更不向主子言明,可見這一家子皆不是好的,也一併趕出府去,永不錄用。」說罷,便叫人將馮家的拖了下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3:42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二十九章

  比起趙有才家的犯的事,馮家的犯的錯可要大多了,便是報官都夠了。因此張氏雖用了雷霆手段,眾人卻也不得不服氣。大太太可是連自家陪房都折進去了,旁人還有什麼話可說?

  傅珺在西次間裡也輕輕出了口氣。

  今兒這事應是到此完結了。大房與二房各自損折一人,總體說來還是大房吃了些虧。還好沒三房什麼事,這也是傅珺想要的結果。

  然而,便在此時,傅珺忽然聽到一個十分稚嫩的聲音,顫巍巍地道:「回大……大太太,婢子……想起一件事來。」

  這聲音並不算小,何況這房中原本便十分安靜,故而屋中廊下之人盡皆聽見了這句話。

  傅珺向著聲音的來處看去,卻見是個約摸十歲出頭的小丫頭,容貌清秀,眼神靈活,看著便有幾分聰明相。她穿著一身淡紫色的衫褲,立在賈媽媽的身後,正怯生生地望著張氏。

  張氏似是很吃驚,傅珺雖看不見她的表情,卻能聽出她聲音裡的訝異:「你是誰的丫頭?在哪裡當差?」

  賈媽媽忙上前一步陪笑道:「回大太太的話,這丫頭是才從下頭挑上來的,現正跟著老奴學規矩,叫做慧兒。」

  「原來是新來的,怪道如此眼生呢。」張氏道,旋即又端詳了慧兒兩眼,笑道:「倒還是個乾淨的孩子。」卻對慧兒方才的說辭並未細問。

  慧兒張了張口,又看了一眼張氏,隨後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似的,向前邁了兩步,聲音依舊打著顫道:「大太太,婢子……婢子有事要回稟。」

  張氏不語,卻側首向賈媽媽看了一眼。卻見賈媽媽垂眸肅手,專心盯著腳下的地面,似是對眼前發生的一切毫無所覺。

  傅珺聽見張氏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隨後問慧兒道:「何事?」

  「婢子曾經看見過,有個……有人進過大廚房的庫……庫房。」慧兒怯生生地道。一面說,一面不安地抬起頭來,眼睛不自覺地眨了兩下。

  她在撒謊!

  這是傅珺的第一個反應。

  從慧兒說話時起,傅珺便一直在觀察她。她說前幾句話時眼睛眨動的頻率很正常,唯有說到這裡時,眼睛連眨了兩下。

  說謊的微表情有好幾種,不自覺地眨眼便是其中一種。

  看著這個清秀的小丫頭,傅珺腦中警鈴大作。她不由走到門邊,將自己隱在重重的簾幕裡,透過縫隙更近距離地觀察慧兒。

  傅珺此舉著實透著古怪,蔣嬤嬤與涉江對視一眼,卻也沒多說什麼。那小丫頭的話她們也聽見了,事情突然轉了向,她們心中也隱隱不安,傅珺的反應也在情理之中。

  卻聽崔氏的聲音問道:「哦,你見過有人進了大廚房。那你且說說是何時看見的?所見者何人?」

  慧兒道:「回二太太的話,婢子是前兒看見的,那人……那是個……美貌的大姐姐。」說到「美貌的大姐姐」時,慧兒的眼睛又眨了兩下。

  「你且將事情說清楚些。」崔氏說道。

  「是。」慧兒怯生生地道,「前兒上晌,婢子被派去大花廳幫著擦洗器物,完了差事後,管事媽媽又著婢子去大廚房,向趙媽媽傳一句話,婢子便去了大廚房。」

  她口中的「趙媽媽」便是趙有才家的。

  便聽慧兒又續道:「婢子去了大廚房,卻並未尋著趙媽媽,有個嫂子說趙媽媽在旁邊院兒裡的庫房,婢子便去了旁邊的院兒裡。」說到這裡,慧兒的眼睛又眨了兩下。

  「那然後呢?」崔氏又問道。

  「然後,婢子在院門外喚了兩聲,裡頭並無人答應。婢子不敢進去,便往回走,誰知剛剛拐了個彎兒,便聽見身後似有響動。婢子……婢子一時好奇,便倚在牆根兒那裡偷瞧了一眼,見是個……是個生得極好的大姐姐,急急地自那間小院兒裡出來,奔西面去了。」

  說這段話時,慧兒卻又不眨眼了。她的臉上基本沒什麼表情,就像是背書一樣將上面一段話背了下來。

  微表情定理:人在說謊話時,不會有與言語相對應的表情,往往會沒有任何表情。也就是說,慧兒這一大段話,沒有一句屬實。

  崔氏的聲音冷冷地傳了過來,問:「此事重大,方才怎麼不說?」

  慧兒嚇得身子一抖,顫顫地道:「回二太太,婢子也是方才……方才看見了馮媽媽的臉,覺著眼熟,想起來婢子前兒在大廚房見過這位媽媽的。過後又想起大太太之前說的什麼庫房、茯苓粉、栗子麵兒的話,婢子才突然聯想到了這件事情上頭。」

  這話聽著倒也合理。方才是馮家的先到,跪在堂前。賈媽媽是後來的,坐在側首。從慧兒的角度確實看不見馮家的臉。直到馮家的被拖出去,想來她是那個時候看見的,於是想起了前事。

  不過,傅珺可不管她說了些什麼。言語是最會欺騙人的,微表情卻不會,因為那是人類本能的反應。慧兒絕對是在撒謊,但她撒謊的目的是什麼呢?她口中的說那個「大姐姐」又是誰?

  此時便聽張氏道:「你既是想起來了,可還記得那丫鬟的長相?」

  慧兒忙點頭道:「婢子記得。因那大姐姐生得很好看,婢子還盯著看了好幾眼。婢子看見她的左眼與鼻樑間,生了一粒胭脂痣。」

  此言一出,王氏的脊背猛地一挺,傅珺更是揪緊了手中的簾幕,堂上的崔氏與張氏則齊齊轉過頭去,看向王氏。

  左眼與鼻樑間生了一粒胭脂痣,且生得十分美貌,滿府裡只得一人符合這兩個條件,便是王氏的貼身丫鬟流風。

  因她容貌出眾,王氏等閒不叫她出門。不過她生得實在是好,有限的幾次出場,也叫府中人等記得了她。因此慧兒一說,崔氏與張氏皆立刻反應了過來。

  王氏此時反倒鎮定了下來。她端起茶盞啜了口茶,方問慧兒道:「你確定是前天上晌在大廚房的庫房那裡,瞧見了有胭脂痣的美貌丫鬟從裡頭走了出來?」

  「婢子確定。」慧兒的語氣十分肯定,眼睛卻又是連眨兩下。

  死丫頭還在撒謊!傅珺在心裡咒駡。

  慧兒這話一出,栗子麵兒事件的始作俑者,立刻便轉到了三房的身上。是人都會想,流風是王氏的貼身大丫鬟,怎麼就這麼巧,就在中秋節的前一天偷進庫房,是去做什麼了?那茯苓粉裡的栗子麵兒是不是與三房有關?方才從馮家的家中並沒搜出茯苓粉,馮家的又一個勁是說不是她做的,莫非……

  大家可都還沒忘記,大廚房的採買差事是才從三房轉到二房手上的。這麼個巧宗兒被人搶了,三房對此便真的心無芥蒂麼?

  此外,這府裡用著羊肉的,除了張氏,可還有個侯夫人呢。傅庚與侯夫人因巧雲一事有了齟齬,在府裡也不是什麼秘密。叫人在茯苓粉裡摻上栗子麵兒,給侯夫人添不痛快,這種事兒傅庚還真能幹得出來!

  若如此想來,這件事出自三房倒真是順理成章,理由都不用找,皆是現成的。

  一時間,張氏看王氏的眼神便有些莫測起來,崔氏眸中甚至還隱隱露出一絲喜色。若此事能轉嫁到三房頭上,說不定馮家的便能……

  不過再一轉念,崔氏便否定了這個想法。馮家的主要罪責是貪墨。方才張氏未曾明說,崔氏卻心知肚明,那百花玉漿是傅莊專門叫人買來孝敬侯夫人的,馮家的就憑這個也足夠治罪了,茯苓粉倒還在其次。

  廳上三人各懷心思,而西次間裡的傅珺卻在苦思破局之法。

  此事唯一的破解點便在於慧兒。只要證明她在撒謊,便能還三房一個清白。而看其微表情,從大花廳直到去廚房傳話那段,應該都是實話。之後的事情則盡是謊言。

  現在的問題是,該怎麼做呢?傅珺不由蹙眉沉思

  此時卻聽張氏卻清了清嗓子,對慧兒道:「你這丫頭說的不盡不實。那庫房日日皆有專人守著,如何會沒人?卻又有個丫鬟從裡頭走出來。」

  慧兒急急道:「婢子真的看見……看見人出來的。」說著眼睛又眨了兩下。

  王氏沉吟片刻,便對張氏與崔氏道:「二位嫂嫂,只怕還得傳庫房的管事媽媽來問問。」

  張氏點頭道:「我也正有此意。」大廚房的一干人等還關在梢間裡。事情還沒弄清楚,她們也不能出來。

  庫房的管事很快便到了,王氏親向她問了話,而問話的結果卻對三房十分的不利。

  原來那一日,因要準備第二天的中秋宴,管庫媽媽有一段時間進了里間清點海貨與乾貨,前頭放米麵的屋裡便沒人。又因怕有人隨時來取東西,那庫房的門便沒上鎖。

  據管庫媽媽回憶,她並沒聽見有人進來。但是她也不敢保證。畢竟她人在裡屋,若有人偷偷溜進外間,也不是不可能。

  張氏便申斥了那媽媽兩句,責她不該開著庫房的門自己又不守著。唯看在她平素一向勤謹,為人又老實,倒也並未加以重責,只革了三個月銀米以示懲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3:46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三十章

  事情至此是越發地不妙了,傅珺看不見旁人的表情,只看到慧兒的面上浮出了一絲得意的神情。

  傅珺不由大怒,同時又痛恨自己的無力,明知慧兒說謊,卻無法進一步揭穿。她年齒太幼,廳裡連她說話的份也沒有。且目前她也只掌握了慧兒所說的一點信息,餘者一無所知。這讓傅珺有種無從下手的感覺。

  她忽然便有些後悔。

  來到侯府這些日子,傅珺很少出去逛,對侯府的地形並不熟。早知道就該多出去走走,此刻也能知道從大花廳到廚房再到庫房的路徑了。

  然而,就在傅珺方一動念之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在她的腦海中,忽然便閃現出了無數畫面:回廊、白石甬路、假山、花樹、穿堂、細長的夾道、夾牆而建的小院、丫鬟、僕婦……

  這些畫面迅速而清晰地呈現出來,一幀又一幀,細節完美、畫質高清,就像是電影回放一般。

  隨後,傅珺十分驚訝地發現,這些……好象是……原主的記憶!

  或者說,是原主曾經看到過的場景,被牢牢地印在腦海。傅珺方才一個動念,這些回憶便自動出現。這表示著,在傅珺穿來之前,原主曾經到過大廚房與庫房。

  若只是這樣還不算什麼,最讓傅珺震驚的是,這具身體的大腦所具備的驚人記憶力。那麼久之前發生的事情,居然略一回想便清晰地記起,這是……

  傅珺的心跳忽然變得很快。她有一種感覺:自己好像撿到了一枚巨大的金手指。

  她努力定下心神,微閉雙眼,試著回憶自己穿過來後的事情。隨後她發現,她居然——記、得、發、生、過、的、每、一、件、事。

  不是那種粗略地籠統地記得,而是能夠記得所有的細節:家具、風景、對話、人物的表情、衣裳的顏色與款式,甚至連空氣裡的味道,都十分清晰。

  難道說,自己所附身的這位侯府三房嫡女,其實,竟是一位……「超憶症」者?

  擁有超強的記憶力,能夠記得數十年間發生過的每一件事、每一處細節,幾千萬人中才會有一個的「超憶症」者,居然被自己這麼幸運地碰上了?

  傅珺心中的驚訝,或者說是驚喜,簡直無以言表。

  不過她馬上就收斂了心神。

  現在不是開心的時候。她們三房正面臨著一場陰謀。若想全身而退,必須揭穿慧兒的謊言。

  原先傅珺還苦於信息太少,而現在,依仗著這具身體超級發達的海馬體,她的腦中已經儲存了足夠多的信息。

  既然已知慧兒在哪幾處撒謊,那麼最有效的辦法便是針對她的謊言發問。對方說得越多,破綻便會越多。

  傅珺強抑心跳,定了定神,將腦中的記憶重新梳理了一遍,越梳理,心中便越明晰,信心也越足。

  待想定之後,她喚過蔣嬤嬤,附在她耳邊急急說了一段話。蔣嬤嬤一面聽,一面便露出驚訝的神色來。待傅珺說完,蔣嬤嬤更是一臉的不敢相信。

  傅珺知道她並不信服自己,然而非常時刻,蔣嬤嬤不信也得信。於是她壓低聲音正色道:「我知道嬤嬤信不過我,不過此事事關重大,一定要將我的話轉告給母親。」

  此刻的傅珺表情鄭重,眸中閃動著聰慧的神采,與往常那呆萌的模樣大不相同。蔣嬤嬤看著她,忽地便想起前些日子,傅珺一句話便斷出青蔓沒說實話的事情來。心中不由自主地便信了幾分。

  況且連她都看出來了,那慧兒神情閃爍,瞧著就不是個老實的,她們姑娘交待的這些話,並非全無道理。

  這樣想著,蔣嬤嬤便點了點頭,也壓低了聲音道:「姑娘放心,老奴省得。」說罷便悄悄出了西次間,轉去了王氏身邊。

  此時,王氏正在與張氏說話,只聽她道:「大嫂嫂,按理說我應該立時便叫流風那丫頭過來問話的。只今兒這事不是小事,僅憑一個小丫頭輕飄飄兩句話,無憑無證的,便這麼由著人去我院子裡拉人,那我這主子也別當了。」

  王氏這話說得十分直白,張氏倒不好接話了,崔氏便笑道:「三弟妹這話太重了。」

  王氏卻已經放下臉來,沉聲道:「話重不重我不知道,這事卻是十分之重。若這事是趙有才家的做的,那不過是個粗心之過;若是馮家的做的,亦只是貪墨,皆不算什麼大事兒;可此事我們三房但凡沾了一分,那便十分誅心了。我不管旁人怎麼想,我只一句話撂在這兒:話沒問清楚前,誰也別想去我院兒裡拉人。我三房再不濟,也沒有搶著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的理兒。」

  這一番言語簡白有力,話糙理不糙。張氏與崔氏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幾分無奈。王氏根本就沒管什麼臉面,直接耍橫兒,她們還真不好說什麼。

  況且,王氏說得也在理。這事兒若真是沾了三房,那事情就鬧大了,說不得便要驚動侯爺,王氏急眼也在所難免。

  崔氏便提起帕子來,掩住唇角的一抹不屑,心道:庶的就是庶的,一個個的皆上不得台盤。那老三空有個探花的名兒,行事卻那樣不管不顧的,王氏今兒又這般不顧臉面,倒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了。

  一時廳中靜了下來,趁著這個空檔,蔣嬤嬤便附在王氏耳邊,將傅珺的話細細說了一遍。

  為使王氏信服,傅珺特意叮囑蔣嬤嬤,只說這是蔣嬤嬤的主意。王氏聽了,再細細一想,不由便在心裡暗贊:蔣嬤嬤終究是積年的老嬤嬤了,比自己要敏銳細緻得多,竟是個萬全的法子。

  王氏便笑著看了蔣嬤嬤一眼,拍拍她的手,隨後便轉向慧兒,按著傅珺教給蔣嬤嬤的法子,對她道:「你且將你方才的話,再從頭說一遍。」

  慧兒便又將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前後倒也一致。

  傅珺之所以叫慧兒複述,一是要再觀察她的反應,二是加深在場眾人的記憶。若之後慧兒想反口,便沒那麼容易糊弄過去了。

  王氏聽了慧兒的複述後點點頭,便問道:「你方才說,『有個嫂子說趙媽媽在庫房』,那個嫂子是誰?」

  剛才慧兒說到這裡時眨了兩下眼睛,傅珺便以此作為突破口。

  慧兒沒想到王氏會問這個,表情微微一滯,隨後眼睛看向一旁,面上帶著回憶的神色道:「好象……是張嫂子。」

  「好像?」王氏的語氣有幾分冷,「你連人都沒瞧清楚,便聽了別人的話去了庫房,你這差是怎麼當的?」

  慧兒被問得有些狼狽,忙道:「回三太太話,婢子確定,婢子問的便是張嫂子。」

  王氏立刻便吩咐懷素道:「你去叫張嫂子過來。」懷素領命去了,不一會便將張嫂子帶了過來。

  張嫂子心裡直叫苦。這一早上都過來第三回了,怎麼這事兒還沒完哪,她已經快要把膽嚇破了。

  一面肚裡叫著苦,張嫂子一面便向上行禮。王氏便問她:「你可識得旁邊這個小丫頭?」

  張嫂子看了慧兒一眼,點頭道:「回三太太話,婢子識得,這丫頭叫慧兒。」

  「我問你,前兒慧兒去大廚房找趙有才家的,是有這麼件事兒麼?」王氏問道

  張嫂子略一回想,便答道:「是有這事兒。」

  王氏又問道:「那你可還記得,當時她是怎麼說的,你又是怎麼答的?」

  張嫂子皺起眉頭回想了一會,回答道:「婢子記得她進來問趙媽媽在哪裡,婢子便告訴她趙媽媽出去了,叫她下晌再過來。」

  王氏便加重了語氣問道:「你只說了這些話麼?沒告訴慧兒叫她去別處找人?」

  張嫂子被問得怔了一怔,隨後又鎖緊眉頭回憶了一會,方肯定地道:「婢子只說了這些,並沒叫慧兒往別處找人。因趙媽媽那會子是去外頭辦事了,便要找也沒處找去。」

  慧兒自打張嫂子進門起,神色便有些驚慌。此刻見張嫂子如此說,也不等王氏說話,便顫著聲音道:「嫂子想是糊塗了,前兒你明明說過叫我去庫房找趙媽媽的。」

  張嫂子卻不理她,只向王氏回話道:「回三太太的話,婢子沒說過這話。當時還有旁人在場,三太太可以叫她們過來問問,看婢子有沒有記錯。」

  王氏不說話,只淡淡笑著看著慧兒。慧兒慌張地看了張嫂子一眼,隨後雙膝一曲跪在地上,磕了個頭道:「三太太,婢子想起來了,是婢子記錯了。張嫂子確實沒說這話。」

  「哦?」王氏好整以暇地撫了撫鬢角,問她道:「你說你記錯了?可是方才你連著說了兩遍,皆是說張嫂子讓你去庫房找人,現今才想起來自己記錯了?」

  慧兒又磕了個頭,咬牙道:「是婢子一時記錯了,婢子現在想起來了。」

  「這丫頭,慌裡慌張地混說話,真是該打。」崔氏突然接口道,旋即又轉向王氏:「不過麼,便算是她記錯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兒,三弟妹何必如此計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3:50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三十一章

  王氏看了崔氏一眼,淡淡地道:「二嫂嫂說得是。那便不說這個了。張嫂子你先下去吧。」

  張嫂子磕了個頭,戰戰兢兢地退了出去。

  王氏便又問慧兒道:「既然你記錯了,那我問你,張嫂子叫你先回去,你做什麼要去庫房那個院兒裡?難道是想著去庫房裡做什麼手腳不成?」

  王氏的語氣極為嚴厲,慧兒被唬得抖了一下,忙道:「婢子沒有。婢子就是……就是好奇,婢子以前沒去過庫房,想看看庫房是什麼樣兒的。」

  傅珺看著慧兒不住眨眼,心裡偷笑。王氏這招用得好,氣勢上先壓制住對方,對方便會慌亂,會為了圓第一個謊言而編出更多的謊言來,破綻便是這樣被找出來的。

  果然,王氏便順著她的話問道:「那你怎麼只在院門口沒進去呢?不是說好奇想看看庫房是什麼樣兒的麼?」

  慧兒眼睛急眨,說道:「嗯……婢子是好奇來著,可是……到了院門口,婢子又怕撞見人,便沒敢進去了,只在院門口往裡看了一眼。」

  「那你都瞧見什麼了?」王氏立刻抓住她的話頭追問。

  「婢子……婢子因著慌,也沒看清什麼……」慧兒這話說得語焉不詳,然而卻很有小聰明。大約是怕王氏追問她所見的景物,便乾脆推說沒看清。

  不過,傅珺卻從她的回答中得到了更多的信息。

  慧兒可能只知道庫房的大概方位,卻並不曾真正去過,所以但凡問到與庫房有關的問題,便乾脆含混過去。不過傅珺也並未打算在這個問題上與她歪纏。

  王氏也聽出了慧兒的心虛,便淡聲道:「這倒是奇了。你往院兒裡瞧了一眼,至少也該看到點什麼啊,庫房那院子裡有房有樹的,你倒好,竟什麼都沒看見。倒是後頭出來個丫鬟,你卻瞧得清楚記得明白。你這記性是怎麼長的?難不成是專為記住那個丫鬟才長的麼?」

  慧兒眼珠亂轉,磕磕巴巴地回道:「婢子……婢子當時有點害怕,只往院裡看了一眼,真的……真的什麼都記不得了。至於那……那個大姐姐,因她生得著實好看,婢子看了好多眼,這才記……記下了。」

  王氏「嗤」地笑了一聲,道:「罷了,我也不為難你了。那你且說說,你從大花廳到大廚房走的是哪條路?路上可有做過其他的事情?遇到過什麼人?這些你總記得清吧?」

  傅珺看到慧兒一直捏緊的雙手,此刻放鬆了下來,想必王氏這個問題讓她鬆了口氣。而傅珺的一顆心卻提了起來。

  此處才是真正的關鍵。

  前頭那些問題,其實是問給在場諸人聽的,目的是讓她們對慧兒所言產生疑慮。最後揭穿慧兒的謊言時,別人才會更加信服。

  此外,通過一番追問令慧兒產生緊張感,再突然讓其精神放鬆下來。這時候她的防備會降低,訊問也會更加容易些。這都是傅珺前世總結出來的經驗。

  此時便見慧兒答道:「回三太太的話,婢子那天離開大花廳後,便沿著花園夾道去了大廚房,一路上沒見著人,也沒做其他的事情。」說這些話時,慧兒的表情十分正常

  「是麼?你能確定麼?別到時候又說你記錯了。」王氏淡淡地道。

  慧兒大力地點頭道:「婢子記得清,能確定,不會錯的。」

  王氏又問:「那你可還記得,你那一路走得是快還是慢?」

  王氏這問題問得十分奇怪,慧兒面露不解。不過還是回答道:「婢子是快步走的。」

  「你確定你是快步走的?」王氏追問道。

  「婢子確定。」慧兒回答得十分肯定。

  「好,我記下了。我再問你,你到大廚房後聽說趙有才家的不在,你是直接去的庫房還是去了旁的地方?中間可有耽擱?」

  慧兒被問得怔住了,眨了兩下眼睛才道:「婢子是直接過去的,中間不曾耽擱。」

  王氏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忽然轉頭道:「懷素,你將慧兒說的話記下來。口說無憑、以字為證,免得過會子又混扯。」

  王氏這一招十分叫人意外,崔氏便笑道:「三弟妹慣是個謹慎的性子。」

  王氏也笑道:「沒法子。這小丫頭說話沒頭沒腦的,我怕她過會子又說記錯了。」

  因西花廳一直用來理事,筆墨紙硯皆是現成的。懷素便將慧兒的話寫了下來呈給王氏。王氏又呈給張氏與崔氏看了,道:「二位嫂嫂也幫妹妹作個見證。」

  張氏與崔氏略掃了一眼,見那上頭寥寥幾行字,記著慧兒說過的話,便皆點頭表示看過了。

  王氏便叫懷素將紙上的字讀了一遍,又問慧兒:「是否屬實?」

  慧兒此時已經被王氏一步步逼住了,容不得她再多想,只得點頭道「屬實」。王氏便叫她在字紙上畫押。

  慧兒不識字,心裡便有些發虛,卻也不敢不從。好在這幾件事她大部分說的都是實話,心中雖虛卻也不算太慌。

  待慧兒畫好了押,王氏收起字紙,忽然便站起身來,徑直走到了賈媽媽身前。

  賈媽媽不防頭,倒被王氏唬了一跳,忙站了起來。王氏便攜了她的手,陪笑道:「我在這裡有個不情之請,還請媽媽萬勿推辭。」

  賈媽媽忙道:「三太太跟老奴說什麼請字兒呀,老奴可不敢當。三太太只管說便是。」

  王氏便湊到賈媽媽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賈媽媽側耳聽著,面上卻漸漸顯出疑惑來,似是不解王氏的用意。

  王氏耳語罷,又退後一步道:「勞動媽媽再走一遭。多謝媽媽。」

  賈媽媽忙擺手道:「不過是小事,三太太莫要這般客氣。」

  王氏笑道:「總是辛苦媽媽了。」隨後又叫懷素:「你扶著媽媽一道去。」

  懷素應是,便與賈媽媽一同出了花廳。眾人皆不明王氏之意,齊齊看著她。唯有傅珺心中明瞭,胖臉蛋兒上露出了一絲笑意。若是有旁人在此,一定會發現傅珺笑得十分奸詐。

  此時,王氏又走到了張氏面前,笑著道:「妹妹也要請大嫂嫂幫個忙,請嫂嫂將劉媽媽借我跑一趟。」

  張氏笑道:「這個容易。」便叫了劉媽媽過來。

  王氏便從懷裡掏出一塊精緻的金錶來,交給了劉媽媽,又點手叫了個跟慧兒差不多身高的小丫頭子過來,對劉媽媽道:「請媽媽帶著這小丫頭,沿花園夾道,從大花廳一直走到大廚房,再從大廚房走到庫房,然後記下來用了多長時間。」

  王氏這個吩咐更叫人糊塗了,張氏與崔氏皆有些莫明。王氏又叮囑劉媽媽道:「還請媽媽盯著,叫這小丫頭走快著些。勞煩媽媽了。」

  劉媽媽忙道不敢,隨後便滿腹狐疑地帶著小丫頭下去了。王氏便又叫人去請大花廳的管事媽媽過來問話。

  不多時,大花廳的管事媽媽便到了。那是個面目和善的婦人,梳著團髻,穿著青布裙子,拾掇得非常利索。

  王氏便問她:「媽媽前兒曾吩咐了個叫慧兒的小丫頭,去給趙有才家的傳話,這事媽媽可還記得?」

  那管事媽媽略一回想便道:「回三太太話,奴婢記得。」

  王氏再問:「那媽媽可還記得,你是幾時吩咐慧兒去的?」

  那管事媽媽又想了一想,道:「奴婢記著是午初整(上午11:00)。」

  「哦,媽媽怎地記得如此清楚?」王氏問道。

  其實王氏這是在明知故問。

  自張氏與崔氏管家後,為著互相制衡,便定下了凡事皆需記錄在冊的規矩。何時、何地、何人做了哪件差事,歷時多久,當差者有多少人等等,皆須記錄在冊。因此管事媽媽們多有隨時看時間的習慣,恰巧大花廳又有一架座鐘。

  果然,卻見那管事媽媽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來,翻看了幾頁,隨後稟道:「回三太太話,奴婢這冊子上都記著時間呢。清掃結束時奴婢看了眼座鐘,恰是午初正(上午11:00)。因差事已了,奴婢便吩咐慧兒跑一趟去給趙媽媽傳話。」

  王氏點頭笑道:「很好,媽媽辛苦了。」

  那管事媽媽見王氏只問了這麼件小事,心中也自疑惑,滿面不解地退了下去。

  再過得一刻,劉媽媽便帶著那個小丫頭先回來了。她先是將懷錶雙手奉還給王氏,方才稟道:「稟告三太太,老奴帶著這小丫頭,沿花園夾道從大花廳走到大廚房,又從大廚房走到庫房,共用了一刻半的時間。」

  王氏便笑道:「媽媽辛苦了。可是快步走過去的?」

  劉媽媽便道:「是快步走的,您瞧老奴這一臉的汗。」

  王氏定睛細看,果見劉媽媽與那小丫頭皆是面有微汗。她微微一笑,吩咐懷素拿了兩個銀錁子賞了那小丫頭,又親手遞給劉媽媽一隻荷包。

  劉媽媽便去看張氏,張氏笑道:「三弟妹跟我也這麼客氣。」

  王氏笑道:「媽媽一把年紀,跟著小丫頭走得急,著實辛苦。還請嫂嫂莫要推辭。」

  張氏便笑著點了點頭,劉媽媽便收下荷包,謝過王氏,隨後便又回到張氏身旁站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3:56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三十二章

  沒多久賈媽媽也回來了。進房間後,她便將一張字紙交給了王氏,王氏看也沒看,只交給沈媽媽收著,隨後便向賈媽媽道謝,又將一隻荷包塞進了賈媽媽手裡。

  賈媽媽略客氣了兩句,便收了荷包,又被王氏親自請回到小杌子上坐下。王氏還叫人給賈媽媽端了茶過來。

  慧兒一直跪在當地,也沒人叫她起來。此刻見幾個媽媽都回來了,她知道這是要繼續問話了,便將頭微微垂了下去。從傅珺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看見她不住轉動的眼珠。

  王氏端坐椅上,清了清嗓子道:「慧兒,我叫了個跟你一般大的小丫頭,按著你說的路線,用你走路的速度,將你從大花廳到大廚房再到庫房的路又走了一遍,用了一刻半的時間,這你聽到了罷?」

  慧兒點點頭,道:「婢子聽見了。」

  王氏便又道:「方才,大花廳的管事媽媽看了記錄冊子,說了是午初整吩咐你去傳話的,加上你路上用的時間,則你到庫房時,應該是午初一刻半(上午11:20左右),這你可明白?」

  慧兒想了一想,便再次點頭道:「婢子明白。」

  王氏便又道:「你在庫房門前略站了一會後往回走,隨後聽到腳步聲,便見個長著胭脂痣的美貌丫頭,出了庫房院門兒往西去了,是也不是?」

  「是。」慧兒道。

  王氏便又道:「從你在庫房門口張望,再到你看見那丫鬟出來,這中間最多不過半刻鐘時間,我這麼說可對?」

  慧兒已經被問得徹底糊塗了,她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王氏,隨後又想了想,便道:「三太太說得對。」

  王氏便向門外道:「行了,你進來吧。」

  眾人這才發現,有個穿著淺灰色衫兒的丫頭,正垂頭站在廊下。崔氏隱約記得,這丫頭是跟著賈媽媽回來的。因她一直低著頭,穿得也不打眼,她也沒多在意。

  此時,卻見那丫頭碎步進了屋了,當先跪下,隨後便聽見一道脆嫩的聲音道:「婢子流風,見過大太太、二太太、太太。」

  眾人皆是一驚。流風,不正是慧兒說的那個丫頭麼。

  王氏便笑道:「你且抬起頭來,讓大傢伙瞧瞧。」

  流風緩緩抬頭,花廳中頓時一片安靜。

  一張芙蓉般的美麗秀臉呈現在眾人眼前。眉目如畫、清麗婉轉,還有一股子風流婀娜的氣韻,這流風生得確實美麗,滿屋裡也就王氏能強過她去了。而眾人皆注意到,在流風的左眼與鼻樑間,果然生了一粒胭脂痣,與慧兒所說一絲不差。

  王氏便望著慧兒,柔聲問道:「你說你在庫房看見的那個美貌丫鬟,可是她?」

  慧兒看了流風一眼,咽了口唾沫,眼睛連眨了兩下道:「正是這個姐姐。」

  王氏笑著又道:「你可看清楚了,確定是她麼?」

  「就是她,她臉上的痣婢子記得清清楚楚,不會錯的。」慧兒說得斬釘截鐵。

  王氏笑著點點頭,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好大膽的狗奴才,睜眼說瞎話,竟敢攀汙到我頭上來了,打量著三房好欺負是不是?狗眼看人低的東西!」

  這一聲震得廊下屋中一片寂靜,眾人皆被驚呆了。

  王氏便起了身,從沈媽媽手裡拿過一張字紙,卻是方才賈媽媽呈回來的。只見她將紙遞到張氏與崔氏面前,眼中含淚,哽咽道:「請二位嫂嫂為妹妹做主。」

  張氏與崔氏忙起身接過字紙,細看之下,見上頭是一張類似於時間表一樣的東西,卻是清清楚楚地寫著流風前天的行程。由卯初至未初(早上05:00-中午13:00),事無巨細,一一在案。每件事後頭還有畫押,會寫字的還簽上了姓名,應為人證。

  崔氏著重看了午初的那幾行字,卻見上頭寫著「午初一刻(上午11:15),翠軒送果子上門,流風接去屋中,打點回禮,說話至午初三刻(11:45),後與翠軒同去大廚房領飯,至午正一刻分開(12:15)」等等,後頭還有翠軒的簽名,她那筆字是崔氏親手教的,一瞧便知。

  也就是說,從午初整至午正一刻(上午11:15—12:15),流風一直和翠軒在一起。而慧兒卻說流風在午初二刻(上午11:30)時從庫房走出來,這明顯是在撒謊。

  到此時崔氏才明白,為什麼王氏方才一直在追問慧兒走的哪條路、走路快慢等,原來是在推算時間。慧兒若是撒謊,這時辰便肯定對不上。

  其實,崔氏不知道的是,傅珺早就算准了,慧兒的時間線絕對經不起推敲。而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傅珺那可怕的記憶力。

  傅珺清楚地記得,那天是柳夫子的課,巳正(上午10:00)下課後,她因琴彈得不好,被柳夫子留下來又單獨練了大半個時辰,回秋夕居的路上經過大花廳,恰好看見那個管事媽媽在招呼丫頭僕婦鎖門,那時候差不多是午初整(上午11:00)。好巧不巧,慧兒的謊言便是從這裡開始的,真是天助傅珺也。

  從大花廳到大廚房再到庫房,這段路傅珺沒走過,但原主走過啊。傅珺估算了一下,這段路就算用跑,15分鐘也絕對跑不完。而那天午初一刻(11:15)翠軒來訪、流風相陪,傅珺亦是知道的。流風一直與翠軒在一起,這是最好的不在場證明。

  傅珺不怕慧兒把時間往後說。因為午初三刻(11:45)大廚房開飯,人來人往,庫房那邊不可能沒人,到時候會有更多的人證明慧兒說謊。慧兒能夠冤枉流風的時間,只有那短短的一、兩刻鐘。

  慧兒此刻尚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垂著頭微微顫抖,不住地道:「婢子沒有,婢子說的是實話。」

  張氏怒道:「還敢嘴硬?這白紙黑字寫著呢,午初一刻至午正一刻,流風一直跟人在秋夕居裡,又跟人去大廚房領午飯,你哪隻眼睛看見她從庫房裡出來的,嗯?」

  說罷便吩咐左右:「拖下去,掌嘴五十!這丫頭壞就壞在一張嘴上,給我堵上嘴狠狠地打。」

  慧兒驚慌地抬起頭來,張口想要說什麼。旁邊早有僕婦湧上來,一把便堵了慧兒的嘴,隨後便將她拖了出去。也沒拖遠,便在廊下行刑。

  那掌刑的僕婦拿著毛竹板子,方向慧兒臉上批了兩下,慧兒便疼得受不住了,拼命搖頭掙扎,口中不住「唔唔」亂叫。兩個僕婦架著她不叫她亂動,另一個僕婦繼續行刑,「啪、啪」的批臉聲響徹整個花廳。慧兒被打得左右亂晃,不多時便昏死了過去。

  花廳之內,賈媽媽此刻已是窘得滿面通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道:「老奴實是沒臉見幾位太太。」

  慧兒是跟著她來的,這丫頭犯下這等事,她這個管教媽媽難辭其咎。

  張氏與崔氏忙起身去拉她,崔氏勸道:「媽媽莫要如此。古語說日久見人心,這丫頭跟著媽媽才幾天,媽媽不瞭解也是人之常情。」

  賈媽媽只不肯起來,滿面羞愧地道:「無論如何也是老奴放在身邊調教的,老奴總要擔些錯處。」

  王氏因一直在哭,慢了一步,此時便也上前去扶賈媽媽,垂淚道:「原不關媽媽的事,媽媽再這樣,可叫我心裡怎麼過得去?」

  賈媽媽這才起了身,卻再不敢坐了,堅持站在了一旁。

  方才慧兒那一腳踏出去,賈媽媽便知道,慧兒這是在賭,拿自己的命在賭。

  對於這樣的人,賈媽媽並不討厭。多少年的經驗告訴她,這丫頭未必不是可造之材。只可惜,慧兒今天遇上的是王氏。王氏的聰明賈媽媽是領教過的。慧兒的第一個錯誤便是:錯以為王氏好欺。

  而慧兒犯的最大的錯誤,便是以區區賤軀,妄圖入局侯府幾房之爭。這種事情一旦沾上,走對了自是一步登天,走錯了卻是萬劫不復。

  賈媽媽在心裡歎了口氣。

  他們做奴婢的,命比草賤,一步踏錯便要粉身碎骨。可惜她原還想著,慧兒若能在她身邊待住了,也不枉她費心謀算。現在看來,她還是看錯了人。那樣的人家出來的,眼皮子淺、耳根子軟、手段粗糙,偏偏心比天高,便輸掉性命也怨不得旁人。

  賈媽媽兀自在那裡歎息,慧兒卻已經掌嘴完畢,被僕婦拖了回來。她一張臉青紫腫漲,根本看不出樣子來,鮮血污了一臉,連前襟上也濕了好大一片。

  張氏看都沒看一眼,便淡淡地道:「先關進柴房餓兩天。」

  眾人應了一聲,將慧兒拖了出去。又有人去了廊下擦洗地上的血污。想必用不了多久,一切痕跡皆會消失不見。

  直到這一刻,傅珺才發覺自己的腳已經站麻了。她轉過身,蹣跚地挪到椅子前,涉江扶她坐了上去,傅珺長出了口氣。

  這回應該是真的結束了。傅珺只覺得渾身疲軟,比跟人打了一架還累。

  這時,便聽放置在明間黑漆描金卷草紋架格上的小座鐘,輕輕敲了十一下。

  劉媽媽便低聲提醒張氏道:「太太,到吃藥的時辰了。」

  張氏看了一眼座鐘,有些疲憊地撫了撫額角道:「都已經這時候了。」

  崔氏此時亦是面露疲態,卻還是笑著柔聲道:「大嫂嫂快回去罷。今兒這一上午折騰了半天,別說嫂嫂,連我也累了呢。」

  張氏勉強笑道:「那我便失陪了。著實有些撐不住,餘事便由兩位弟妹瞧著辦吧。」

  崔氏點頭應是,殷勤地送張氏上了軟轎。王氏也借機拉著傅珺告辭出來,婉拒了與崔氏共同處理剩餘事宜的邀請,離開了西花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4:04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三十三章

  從西花廳到長房所住的橫斜館並不遠,小半盞茶的功夫便到了。劉媽媽與馥雪一同扶著張氏回了房。

  一進房間,張氏便徑直去了東梢間,由大丫鬟芳瓊幫著除了鞋,張氏便倚在那張朱漆雕靈芝卷雲紋的鐵力木羅漢床上,滿臉的疲憊之色。

  芳瓊便取了隻玉柄檀木美人拳來,替張氏輕輕地捶腿,其餘人等皆無聲地退了出去。

  張氏雙目微闔,養了會神,便聽見有輕輕的腳步聲響起。她睜開眼睛,恰好迎上一雙關切的眸子,卻是她身邊的管事媽媽顧媽媽來了。

  「太太,老奴回來了。」顧媽媽輕聲地道。

  張氏點點頭,對芳瓊道:「你去吧,叫馥雪進來。」

  芳瓊斂聲應是,輕手輕腳退了出去,將馥雪喚了進來。馥雪進門後便關上了房門,躬身立於床前。

  張氏長長地歎了口氣,一手撫著額頭,疲憊地道:「媽媽今兒行了一步險棋。」

  顧媽媽卻似不以為意,語氣平穩地答道:「不過是一步閑棋罷了。三太太精明厲害,便是不走這步棋,結果也不會有什麼不同。」

  說這些話時,顧媽媽的神態語氣十分自如,無一絲諂媚之相。若是傅珺在此便一定會發現,這顧媽媽與帶走巧雲的那個灰衣女子,在氣質上十分的類似。皆是那種看著毫不起眼,行止卻很有氣度的人。

  張氏聽了顧媽媽的話,未曾說話,只看著馥雪。馥雪便低聲道:「婢子也覺得流風走或不走,對旁人沒有影響。三房不會再添人的,不過是用她拉攏人心而已。便是拉攏了過來也沒多大意思。三太太未必不知道那人的心思。不過念著舊情,放著沒管罷了。」

  顧媽媽亦道:「此事若成了,三房要吃掛落不提,又能將二房給繞出來,便損了個馮家的,老夫人想必亦是樂見的。若不能成也沒什麼。依老奴看,最遲明年初,三太太便會出手。既如此,倒不如博一博,叫那人死心踏地為我們所用。而今不過是從賈媽媽換成素雲罷了。老奴倒覺著素雲比賈媽媽還好些。」

  張氏便譏諷地笑了一聲,道:「賈媽媽也是,當差當老了,竟至於糊塗至此。也罷,不必提她。」又問顧媽媽:「媽媽把話遞給素雲了?」

  顧媽媽道:「遞過去了。不出明日,她必過來謝太太的。」

  張氏面上便露出絲笑容來,道:「媽媽做事果真是最好的。」

  一旁的馥雪便又問道:「太太,那趙有才家的……」

  張氏的臉色又沉了下去,狠聲道:「吃裡扒外的東西,沾著我的光還想貼到旁人身上去。」

  顧媽媽亦道:「大爺信裡也留了暗號,說趙有才很不妥。太太如今這般處置很好,不露聲色便絕了後患,又饒上了馮家的。現下大廚房空了出來,咱們好安插自己人。」

  張氏疲憊地笑了笑,道:「今兒這一齣,我真是累得很。好在很完滿,就折了個慧兒。那丫頭已經廢了,我看留著也沒多大用。」

  顧媽媽會意,點頭道:「老奴省得。不必咱們動手,自有人會料理了去。」

  張氏聞言微蹙了眉頭,並沒說話。顧媽媽忖度其面色,便又補充道:「太太放心,問不出什麼來的,越問這水便越渾。老奴還指著她多問幾句兒呢。」

  張氏忍不住笑了出來,道:「媽媽也是,這會子倒促狹起來了。」

  顧媽媽亦笑了,柔聲道:「太太還是歇歇吧。藥馬上便好,您喝了藥好好睡一覺,睡醒了便沒事兒了。」

  她說話的語氣十分寵溺,像是哄小孩子似的。張氏自小得她相伴,對她有直有半母之情,聞言便果真乖乖地閉上了眼睛。顧媽媽看著張氏沉靜的睡顏,面上神情越發地柔和起來。

  與橫斜館安寧靜謐的氛圍不同,在秋夕居明間裡,此刻的氣氛卻頗有些緊張。

  王氏端坐在透雕牡丹石竹紋黃花梨圈椅上,面前跪著流風、回雪、盈香三個丫鬟,正在向王氏陳述前天發生的事情。

  今日之事扯上了流風,這是王氏怎麼也沒想到的。而越是細問下去,王氏便越覺得事情蹊蹺。

  王氏身邊四大丫鬟,懷素總領諸事,盈香管帳、流風管衣裳首飾、回雪管吃食。

  因回雪有個遠房表姐在京,上個月剛得了個兒子,前天上晌回雪請了半日假去探望她,這件事是王氏親准的。而那天一早,王氏去榮萱堂請安,因一事耽擱了不少時間,懷素與沈媽媽皆陪在她身邊;傅珺又去了三境草廬上課。這秋夕居留下的人裡,便只剩下盈香與流風能管些事。

  再然後,那天上午針線房恰好送來了這一季的衣裳。隨後流風便發現多了一套衣裳,需得還回去。偏巧多出來的這套衣裳還是遍地錦的,十分名貴。她怕小丫頭不經心,便打算親自去還。

  盈香見那衣裳足有兩大包,便自告奮勇陪她去。因針線房並不遠,耽誤不了多少功夫,流風便同意了。

  去針線房還過了衣裳,回程的時候,先來了個小丫頭找盈香,說王氏喚她去榮萱堂,盈香便過去了,流風自是落了單。

  過後又來了個面生的丫頭,告訴流風說二門那裡有姑蘇來的信,叫流風順腳去拿一趟。流風也不疑有他,便轉頭去二門。誰想剛走了兩步,她忽然想起紅泥爐子上正煨著銀耳紅棗羹,而她出門時卻忘了關火。

  火燭乃是大事,流風便急著回了秋夕居看爐子,而後又有旁事打攪,倒將拿信一事給忘了。沒多久翠軒來訪,隨後傅珺也回來了,流風這時方想起取信一事,便遣了涉江去二門,自己則陪著翠軒說話,卻是與慧兒的說辭完全岔開了。

  傅珺越聽便越是心驚。

  這個局做得真是天衣無縫,尤其是種種巧合混雜,既有人為的,亦有非人為的。

  首先,那設局之人對三房頗為瞭解。回雪探親、王氏不在,這個時機便選得十分巧妙。

  其次便是那套多出來的衣裳。據流風所述,針線房的人也十分奇怪,明明她們是按房頭分好的衣裳,不知道怎麼就把二太太的衣裳錯給了三太太。

  第三,便是二門上的那封信。那信後來是涉江去取回來的,還真是王氏娘家寫來的,原該早幾日到,不知為何耽擱了下來,前天才到。

  最後是兩個傳話的小丫頭。給盈香傳話的丫頭,據盈香說是半路跑開了。待盈香去了榮萱堂,王氏卻又去臥月樓與崔氏說話,兩下裡便岔開了。至於給流風傳話的小丫頭則更是蹤影全無。

  設局之人唯一的失誤,便在於沒有扣準時間。小丫頭叫流風去拿信時,估算應在巳正二刻(上午10:30)左右,與慧兒所述時間是有差異的。

  但即便如此,如果流風去取了信,又或者翠軒不曾湊巧過來,這事最後結果如何還真很難說。

  目前已經可以確定,這件事是有人設局,而這設局之人能為之巨、佈置之細,讓王氏後背出了一層細汗。

  能將手同時伸到大廚房、針線房、二門乃至榮萱堂的人,這府裡並沒幾個。而在這有限的幾個人裡,無論是誰針對三房,都不是什麼好事。

  今兒真是好險。若非種種巧合,以及蔣嬤嬤慧眼如炬,三房這個黑鍋鐵定是要背上身了,流風亦肯定活不了,保不齊還能連帶上其他人。

  想至此,王氏轉過臉來,望著蔣嬤嬤誠懇地道:「今兒真是幸虧有嬤嬤在,否則……」

  她話沒說完,然而眾人皆明白了她的意思。流風臉色灰白,回雪更是滿面懊悔,哭著道:「都是婢子的錯兒,要是那天婢子在,便不會有這事兒了。」

  平素三房在外頭走動最多的,除了懷素便是回雪。流風是不大往外去的,這也是王氏愛惜她的一份心思。過於美貌的丫鬟,基本上便是麻煩事的病源體。王氏就是怕她惹出事來,這才總不讓她出門的,不想卻還是有人盯上了她。

  看著流風那張美麗的臉,王氏不由歎了口氣。

  在深宅大院裡,在低賤的身份之下,美麗本身已經是一種罪過了。流風何辜,不過是生得比旁人好些,便成了某些人眼中的絆腳石,必欲除之而後快。

  王氏的目光在屋中各人面上掃過,心中微微有些發冷。有些人,真是不能再留在這屋裡了。

  蔣嬤嬤此刻也是心思百轉。

  王氏將今日之事歸功於她,卻不知這完全是傅珺出的主意,她不過是個傳話人而已。只要一想起今兒是自家姑娘心細如髮,揪出了慧兒語中不實之處,又想法子查證問話,將慧兒逼得現了原型,蔣嬤嬤這心裡別提多麼驕傲了。

  對於傅珺所顯示出的超過年齡的聰慧,蔣嬤嬤倒沒覺出任何不妥來。王氏便是個早慧的,何況還有傅庚呢?兩個聰明人生下的孩子,能不聰明麼?

  蔣嬤嬤沉浸在自己的快樂中,過了好一會才注意到,房中人等皆退了下去,此時只留下了傅珺、懷素、沈媽媽、涉江和蔣嬤嬤自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4:16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三十四章

  見此情形,蔣嬤嬤便有些猶疑。她怎麼想怎麼覺著,今兒這事不能瞞著王氏,得說清楚了才行。

  不過,她也沒敢直接上前回話,而是先走到傅珺身邊,輕聲問道:「姑娘,今兒這事……」她問話的態度十分恭謹。現在她已經不敢再把傅珺當小孩子看了。

  傅珺倒沒想過要瞞著王氏。

  她一直想找機會展現真實的自己,總這樣扮小孩實在是累,大家對真正的她也要慢慢熟悉起來才好。今天的事恰是個很好的契機,正可加以利用。

  於是傅珺便朝蔣嬤嬤點了點頭。蔣嬤嬤見狀,便喜孜孜地到了王氏面前,也沒避著人,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這一下,不說王氏,便連沈媽媽與懷素也都驚得張大了嘴巴。唯有涉江鎮定如恒。

  當時傅珺與蔣嬤嬤耳語,蔣嬤嬤又與王氏傳話的情形,涉江可是完全看在眼裡的,而今不過是預感被證實而已,她一點都不吃驚。平素她跟著傅珺時間最多,對於傅珺身上種種與眾不同之處,她早就心中有數了。

  倒是王氏,真是狠狠吃了一驚。

  王氏比蔣嬤嬤想得可細多了。

  抓住慧兒語中漏洞對此進行逼問,以傅珺的年齡,這一點尚能做到。可是,一眼扣准時辰上的矛盾,同時從多個角度取證,還叫人做供畫押,種種縝密細緻之處,一個不到六歲的小娃兒便能想到了?王氏自忖自己六歲的時候也沒這麼聰明。

  可是,當王氏轉過眼眸,看著傅珺那張胖胖的小臉蛋,還有那雙明亮漆黑的大眼睛時,她心裡的所有疑問,忽然便被潮水般湧上的驚喜所淹沒。

  她就知道自家女兒非常聰明,更知道傅珺平素是在藏拙。瞧瞧,這不就顯出來了?她生的女兒可不是旁人能比得上的。

  王氏的眉眼間盡是笑意,看著傅珺只不說話。這就是她的女兒,如此聰慧,如此乖巧,如此漂亮,如此……胖得可愛。她簡直愛都愛不過來,又怎會疑她?何況,她這女兒的爹可是大名鼎鼎的探花傅三郎啊。

  旁人不知道,王氏卻是十分清楚,自家夫君是個怎樣精靈古怪、智計百出的人物。如此人物所出之女,若是資質平常,那才叫人起疑呢。

  傅珺見王氏看了過來,適時啟唇彎眼,給了王氏一個八顆牙的甜美笑臉。

  那是怎樣的笑容喲,比她老爹的笑還要騷包,比那三月的桃花還要明媚,比蜜糖水還要甜上一百倍。

  在心肝寶貝女兒面前,王氏哪裡還捨得再多問半句?她心裡的母愛早就氾濫成災,蹭蹭蹭地直接漫過了理智的堤岸,那一眯眯可憐的疑慮也立刻變成了渣渣。

  她一把摟了傅珺過來,在她臉上啃了好幾口,笑著道:「哎喲喲我們家的小夫子,今兒大顯神威,真是娘的好寶貝,娘好歡喜。」

  傅珺大窘,又忍不住有點小得意,紅著臉傻笑個不停。沈媽媽便湊趣道:「棠姐兒這是青出於藍哪,太太這下可得意了。」

  王氏笑得合不攏嘴,點頭道:「可不是,我們棠姐兒最聰明了。」一面說一面又去揉傅珺頭上的包包。

  一時間,秋夕居烏雲散盡、晴空萬里,再不復方才的緊張壓抑。唯有懷素接收到了王氏投過來的一縷眼風,輕輕點了點頭,無聲地退了出去。

  白天的時間一晃而過,掌燈時分,傅珺回到西廂,洗漱完畢後便爬上了那張鑲螺鈿雕寶瑟蟠桃紋鐵力木架子床上,雙手合什,在黑暗中祝禱了許久。

  她先是為自己穿來最初時的憤懣、不滿與怨恨表示歉意。她一直以為在這個沒有自由的時空,她是不可能快樂的。可是今天,被王氏摟在懷裡,被最親近的人毫無保留地全盤接受,她覺得很幸福。

  她要感謝上蒼,讓她來到這個家,來到王氏與傅庚身邊,成為了他們的孩子。她更要感謝原主,擁有如此超人的聰慧大腦,給了她這異世靈魂一份最好的禮物;她最感謝的還是王氏與傅庚,如果沒有他們,便不會有傅珺,更不會有此刻的她。

  從今天起,她要努力做一個快樂的人,做傅庚與王氏的好女兒,做最真實的自己。

  當傅珺帶著甜美的笑意進入夢鄉時,在侯府後院的另一邊,一道苗條的身影,正悄然閃過榮萱堂的側門。

  此時戌正方過,漆黑的夜幕中星子寥落,月光被雲層遮住。那個苗條的身影一路潛行,借著隱約的星光,來到了橫斜館的側門前。

  橫斜館中一片寧謐。幾扇窗格裡透出燭光,門前的羊角燈攏出微弱而溫暖的光暈。那身影猶豫片刻,隨後深深吸了口氣,伸出秀氣的手指,在門上輕輕扣了三下。

  門應聲而開,馥雪提著一隻六角小宮燈正等在門內,見了來人便是一笑,輕聲道:「太太正等著你呢,隨我來。」

  來人閃進門內,馥雪輕輕合上門扉,二人便去了正房的西次間。

  此刻的張氏,斜靠燈前、倦倚晚妝,正閑閑地翻著一部書。

  她穿著件半新不舊的蜜合色素緞襖兒,繫了一條月白色軟緞裙,滿頭青絲只挽了一個簡單的圓髻,瞧著比往常又柔婉了幾分。

  「太太,素雲姑娘來了。」馥雪上前輕聲稟道。

  張氏合上書,對素雲的到訪並不驚訝,溫婉一笑道:「你來了,過來說話。」

  素雲看著張氏,鼻子忽然一酸,眼淚已經落了下來。

  多少天擔驚受怕,多少次的委屈與不甘,將她的心擠壓得滿滿的。此刻,這柔和的燈光、溫婉的一語,竟叫她無法自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出聲來。

  張氏忙道:「這是做什麼呢,快起來。地上涼得很。」

  這體貼的話語讓素雲的眼淚流得更快,她一面哭,一面抽咽著道:「大太太……婢子對不起您……不不……婢子謝謝您……婢子無以為報……」

  她哭得泣不成聲,說出的話也語無倫次。

  張氏便對馥雪使了個眼色,馥雪會意,上前幾步去扶素雲,柔聲道:「有話慢慢說,別哭了,若是驚動了人便不好了。」

  素雲一下子警醒過來,心中一凜。自己這是怎麼了?竟在這裡大哭起來。若是叫旁人聽了去,自己就更對不起大太太了。

  如此一想,素雲忙忙地收了淚,卻是不肯起身,只道:「大太太便叫婢子跪著吧,婢子實在……對不起您……」說到這裡她又流下淚來。

  張氏輕歎一聲,柔聲道:「你既是定要如此,我也不攔著你。馥雪去拿個墊子過來,給素雲姑娘墊一墊膝蓋。」

  馥雪早就取了隻素色緞面兒軟墊在手上,此時聽張氏有令,便上前將墊子塞在了素雲膝下。

  素雲拿帕子拭了拭淚,方才說道:「若非大太太相助,素雲這條命便沒了。婢子謝大太太救命之恩。」說罷便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王氏歎息了一聲,柔聲道:「你這傻孩子。不是我說你,天大的事情也有個解決的法子。你這麼不管不顧的,我再沒有眼瞧著你撞上去的理兒,不過是順手將此事圓過去罷了。」

  素雲感激地道:「大太太也是擔了風險的,婢子知道。婢子也是被逼得沒法子了……」說到這裡她的眼圈又紅了,哽咽道:「您不知道婢子那哥哥,就和沒有一樣。婢子的嫂子還一力相逼,還有賈媽媽,婢子實在是……」她的聲音開始發顫,已是說不下去了。

  張氏便問道:「你家裡究竟是怎麼想的,我也沒來得及問你。」

  素雲拭乾淚水,恨恨地咬牙道:「他們還能怎麼想,不過是想趁著婢子還能值點銀子,將婢子賣了換錢罷了。大太太您不知道,婢子那嫂子慣會巴結,聽說賈媽媽的侄兒……對婢子有意,她恨不得貼上去才好,一力攛掇婢子的哥哥應下這門親事。偏婢子那哥哥又是個耳根子軟的,一心只為著自家女兒,卻連嫡親的妹子也顧不上了……」

  素雲一面說,一面便想起自己家中的情形來,又是氣恨又是傷心,一時間眼淚流得更凶了。

  當初賈媽媽親上門來提自家侄兒的事,素雲便知道不好了。

  賈媽媽那侄兒叫做賈二,原就是個地痞,偷雞摸狗、吃喝嫖賭,樣樣皆沾,最是個憊懶下作之人。因仗著自家姑姑在侯夫人那裡得臉,他也得了差事,去了侯夫人名下的一所小莊子當了莊頭,偶爾也來侯府裡走動。

  也不知怎麼的,那賈二就瞧上了素雲,好幾次涎著臉跟她說話,素雲皆沒給他好臉色。

  不想素雲這冷面的樣兒倒越發勾動了賈二的心腸,便央求賈媽媽替他作下這門親來。賈媽媽想著多大的事,侯夫人身邊的丫頭幾年一換,素雲並不出挑,且年紀也不小了,與自家侄兒倒也般配,便當即應承了下來。

  這賈媽媽卻也謹慎,雖有成算,卻並沒有直接去求侯夫人,而是先問了素雲的意思。她想著,若是素雲先應了門親事,那便好說許多。到時候再求侯夫人,此事必能成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4:20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三十五章

  可賈媽媽沒想到的是,素雲竟是婉拒了她的提議。她當下便冷了臉。

  素雲家裡又不得勢,她那哥哥是個無用的,嫂子只在二門上行走,這丫頭倒敢這樣駁她的面子,還真當自己是副小姐不成?不過一個賤丫頭罷了。

  賈媽媽心中記恨,越性要將這親事做成,也不與素雲說了,直接便去找素雲的嫂子,只略透了幾句話風,那女人便歡天喜地地應了。

  素雲那嫂子年輕時倒也有兩分姿色,一心做著蹬高得臉的美夢。叵奈她一無門路二無丘壑,年紀一到便配給了素雲的兄長,無奈之下便退而求其次,只望借著素雲搭個登天的梯子。

  誰想素雲卻是個本份的,並不往那條路上去。素雲的嫂子心中暗恨,卻又不得不巴結著素雲,其實早就十分不耐了。而今賈媽媽來提親,還許了五十銀子的聘禮,又將素雲大嫂膝下獨女慧兒收在身邊調教,允諾只要素雲能嫁給自家侄兒,賈媽媽便會將慧兒送到侯夫人身邊去,以後自有一番前程。

  如此誘惑在前,不說素雲的嫂子,便是她兄長也動了心。若不是素雲回家又哭又鬧,她兄長怕鬧出事來,這事只怕當時便就成了。

  那慧兒自到了賈媽媽身邊,仗著有幾分小聰明,又見了些世面,心便漸漸大了起來,一心想著踢去素雲這塊絆腳石,她好踏上青天路。

  素雲被逼得無法,只得躲在府中哪也不去。

  中秋那晚,慧兒忽然來訪,進屋便問素雲當天的月餅出了什麼事?是不是與府中幾房人有關?

  素雲一聽這話直覺不好,本能地想要勸。然而話到口邊卻又咽了下去,腦中來回反復的,是哥哥那張木然的臉,以及嫂子那惡狼一樣貪婪的眼神。

  既然那一家子人都在算計她,他們自己找不自在,她又何必攔著?

  於是,素雲不僅順著慧兒的話說了許多,還故意將一些錯誤的信息給了慧兒。比如老夫人一直最疼愛長子,若此事牽上長房便不好了;再如中秋宴原為張氏打理,此次許是有人針對張氏出的手,若能將此事從張氏身上繞開,不管著落在哪一房的身上,老夫人必會樂見其成;最後素雲還透露了一個信息:中秋當天上午,綠榭半天不在臥月樓,也不知去了哪裡,並暗示慧兒,很可能這件事便與月餅之事有關,若果真如此,這可是一個重大發現。

  綠榭出府還真確有其事,素雲亦是無意間得知的。那日上晌,因素雲不當值,更兼心中煩悶,她便去後花園裡亂走。忽見綠榭自遠處而來,遮遮掩掩的,一路專挑無人的小徑。

  素雲一時好奇,便遠遠地墜在後面,卻見綠榭從北邊角門出去了。當時素雲心中還疑惑:那北角門素常唯有倒夜香的婆子才會走,卻不知綠榭從這裡出去為著哪般。

  不過素雲自己也是一頭的心事,便也沒再細想。而今慧兒來問,她便將這個消息透給了慧兒,同時隱約說了幾句長房與二房間的明爭暗鬥,卻是挖好了坑給慧兒跳。

  她很清楚,以慧兒那自作聰明的性子,為了能在侯夫人跟前長臉,一定會迫不及待地向長房賣好,將事情往二房身上推。等到發現事情不對後,肯定會第一時間咬出自己來。

  素雲打的就是個兩敗俱傷的主意。

  屆時只要她在侯夫人面前堅稱是賈媽媽逼她汙陷二房的,給賈媽媽扣上暗中勾結長房的罪名,再將她逼著自己嫁給其侄兒的事一說,賈媽媽必討不得好去,自家兄嫂與慧兒更別想有好果子吃。

  總之,素雲是絕不會一個人去死的。若要她死,算計她的人也休想活!

  送走了慧兒後,素雲便做好了一切準備,將說辭都想好了,只等一死。

  誰想事情的發展卻完全超出了素雲的設想。慧兒最後攀扯上的,竟然是三房,結果還沒攀扯上,被三太太一眼看穿,當場便受了刑。待素雲收到消息時,慧兒已被關進了柴房,慧兒的娘——也就是素雲的嫂子——亦被趕出了府去。

  因素雲是侯夫人身邊得用的,張氏又親自吩咐「不必再拉上旁人,徒惹老夫人不快」,素雲倒沒受到波及。

  當時素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再沒想到自己竟有如此好運,老天開眼,替她嚴懲了惡人。

  正當素雲暗自慶倖之時,顧媽媽卻悄然來訪,將事情大概告訴了她,最後拉著她的手道:「我們太太說,若叫慧兒說出二房來,只怕此事不能善了。慧兒倒沒什麼,素雲姑娘卻是太莽撞了,一點不知道顧惜自己,我們太太瞧著極不落忍,便提前給慧兒透了旁的消息,此事也算解決得圓滿。」

  素雲至此才如夢方醒:原來是張氏暗中相助,事情方會如此順利。

  如今慧兒已成不了氣侯,素雲的嫂子連差事都丟了,那個家以後是好是壞,全在素雲一人身上。還有慧兒便折在賈媽媽手上,那可是她兄嫂的獨生女兒,有此事在前,那門親事定然不能成了。想至此,素雲不由心下大鬆,當場便紅了眼眶。

  待顧媽媽去後,素雲獨坐房中,心潮起伏,心中轉過了無數個念頭,最後方才下定決心,趁夜來到了橫斜館,親自向張氏磕頭謝恩。

  此刻,看著張氏柔婉清秀的面龐,素雲哽咽道:「婢子原想著,與其被逼著嫁給那行貨子,倒不如死了乾淨,這才對慧兒說了那些話,叫她胡亂攀扯。婢子實在……實在對不起您,您卻還救了婢子,婢子真是……真是……」

  素雲已經說不下去了。

  當初她可是打定主意要誣賈媽媽與長房勾結的,認真說來,她連張氏都扯了進去。而今張氏卻出手救了她,這簡直叫她無地自容。

  張氏便歎了口氣,溫聲道:「我知道你們做下人的,身不由己、實甚艱難。此事我並不怪你,你也是被逼無奈。你也莫要再自責了。」

  素雲聽了張氏所言,更是愧悔難當,又連連磕了幾個頭,哽咽道:「大太太是活菩薩,不僅不怪婢子,還救了婢子的命。若不是您,婢子已經是個死人了。」

  張氏忙輕聲嗔她道:「年紀輕輕的,說什麼死啊活的,也不嫌忌諱。」隨後又放柔了聲音道:「你素來是個好的,我自看在眼裡。今兒也是機緣巧合,竟叫我事先知道了你了打算,也算是天意如此吧,也是你我的一場緣分。」

  一旁的馥雪便忍不住插嘴問道:「太太,婢子斗膽想問一句,太太莫不是神機妙算,竟算出了這事不成?」

  張氏掩唇而笑道:「你這丫頭又來胡說了,我又不是那算命的先生。」

  馥雪奇道:「咦,怎麼竟不是算出來麼?那您是如何得知這事兒的呢?」

  素雲心中亦正有此疑問,聞言也抬頭看著張氏。

  張氏對她淺淺一笑,柔聲道:「所以我說呢,這是我和你有緣,再沒這麼巧的事。慧兒原跟我們院兒的一個小丫頭要好,不知怎麼就把話透給了那小丫頭,那丫頭聽著不是小事,便將事情告訴了芳瓊,這才到了我這裡。我聽她們的話裡帶出了你的名字,便知道這事不妙。再加上隱約聽說了你家裡的事,就知道你這是……」張氏咽住話頭,沒再說下去,只搖頭歎息,一臉的憐惜不忍之色。

  素雲聽了張氏的話,心中感激更甚。自然,亦有一些其他的情緒揉雜其間。

  她知道事情未必便如表面看來的這般,也知道慧兒的舉動很可能有其他原因。可她顧不了那麼多了。

  她活下來了,不是麼?她原本應該死的,可卻活了下來,而那些算計她的人,卻是死的死,走的走,丟臉的丟臉。她其實已經賺到了。

  是,她是得罪了賈媽媽,以後的日子怕不會好過。可那又如何?只要有所依仗,賈媽媽又算個什麼東西?不過是一條老狗而已。

  素雲看著眼前的張氏,燈光之下,這位出身首輔之家的平南侯府嫡子長媳,溫柔和婉、寧靜恬淡。素雲直到現在也不敢相信,便是這樣的張氏,會為她一個婢女甘冒風險。

  或許張氏另有目的,也可能這一切不過是一次精明的算計。可那又如何?只要能成為張氏身邊得用的人,便一定能得到張氏的庇護。比起侯夫人的冷淡無常,張氏至少還算是個有情義的。這便足夠了。

  說來說去,同是做人奴才,拼的不過是主子的實力。從這件事上,素雲清楚地看到了張氏的力量。這樣的力量,值得她依靠,也足夠護得住她。

  素雲仰起臉,看著張氏溫婉的笑顏,只覺得從未有一刻如同此時一般,讓她對自己想要什麼如此明晰。她想要的是不再被人欺負,是更好地保護自己,是更大更強的力量。因此,她需要張氏,一如張氏也需要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4:27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三十六章

  在平南侯府漆黑的夜幕中,一些事情正在悄然發生改變。而這個夜晚註定不會平靜。在府中最偏遠的某間院落中,一個年輕的生命,正在走向她最後的終點。

  慧兒已經不記得二房來的那個周媽媽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了,也不記得她問了自己什麼,自己又是怎樣回答她的。

  這一切,她都不記得了。

  她只知道自己全身火燙,連眼睛裡都像有火苗竄出來,將她的神智燒成了一片模糊。

  慧兒恍惚覺著,自己好像回到了家,娘親將她摟在懷裡,對她說:「你得了這麼個好差事,可得好好當差,別跟你娘似的沒出息。你記著,有機會便要抓住,能向上爬便向上爬。你那姑姑是個膽小的,一直混不上去,你可不能學她。」

  娘說完這些話,一晃便不見了。慧兒覺得自己好像飄了起來,一直飄進了榮萱堂後頭的小花園裡,飄到了假山背後,隨後便聽見兩個媽媽戚戚喳喳在說話。

  一個悄悄地道:「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旁人。我前兒上晌瞧見三房的流風從庫房裡偷偷摸摸地出來了。」

  另一個哎喲了一聲,又壓低了聲音道:「這話可不能亂說,你瞧清楚了沒有?」

  前頭一個便道:「我自是瞧清楚了,那丫頭生得極好,左眼與鼻樑間有一粒胭脂痣,你說是不是她?」

  第二個便道:「那可不正是她。」隨後又將聲音壓得更低了,道:「聽說昨兒晚上的月餅有問題,這保不齊便是三房……」

  第一個媽媽便「噓」了一聲道:「你輕聲些。小心叫人聽了去。」

  第二個媽媽便又問:「那你還不快告訴大太太、二太太去,說不得還能有賞。」

  第一個便「嗐」了一聲道:「你當我不知道這是個巧宗兒?這不正當著差走不開麼,我下晌便去說。我再告訴你句話,老太太最討厭三房了,只要我這麼一說,別說大太太、二太太高興,老太太也會高興的,你說那賞錢還能少麼?」

  兩個媽媽悄悄說著話,一面便走得遠了。慧兒心裡模模糊糊地覺得十分開心。她得了個巧宗兒,她馬上就要發達了。她要趕著先將這事稟了大太太和二太太。

  不過她馬上發起愁來。賈媽媽管她甚嚴,不許她胡亂跑,連庫房也只帶她遠遠看過一眼。她要怎樣才能將事情說出去呢。

  慧兒著急起來,覺得身上更熱了。這時候她就聽見有個小丫頭來叫她,說賈媽媽身邊的華兒病了,賈媽媽要去西花廳,叫她頂了華兒跟過去。

  西花廳不正是大太太和二太太理事的地方麼?慧兒高興得差點沒笑出來。太好了,這下她能搶在那個媽媽前頭領賞了呢。

  這麼一想,慧兒便又飄了起來,漸漸地越飄越高,越飄越高……現在她一點也不覺著燒得難受了,心裡只剩下了得意與開心。她要飄回家去告訴娘,她抓住了機會,馬上就會有好事發生了……

  慧兒躺在柴房冰冷的地面上,整個人縮成一團,唯有那張滿是血污的青紫色面龐上,隱約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第二日一早,張氏、崔氏與王氏幾乎同時得到了消息:慧兒因受刑不過,今兒一早去了。她的屍首是素雲以姑姑的身份去收斂的。

  張氏聞言便歎息了一聲,讓人給素雲送去五兩銀子,只說可憐見兒的,小小年紀便這般去了,叫素雲好生安撫兄嫂。

  而在臥月樓裡,打發走了報信的小丫頭,綠榭便回到東次間,繼續為崔氏梳頭。

  今兒崔氏的情緒似是不高,神情有些懶懶的,看著鏡中的一扇窗格,手指無意識地擺弄著一枚羊脂玉扣。過得一刻,方問身旁的周媽媽道:「媽媽昨兒問出什麼來沒有?」

  周媽媽躬身道:「回太太話,問倒是問了不少事情出來,只是……」

  「只是什麼?」崔氏懶懶地道。

  周媽媽便上前一步,輕聲道:「老奴總覺著,這事兒怕不像您想的那樣兒。也可能是別人的手筆。」

  崔氏秀眉微挑,淡淡地道:「別人?除了我們與三房,也就剩下兩處了。再細細一想,還不是明擺著的。」說罷又輕笑道:「倒是我看走眼了。卻原來是個一石二鳥的主意。」

  周媽媽陪笑道:「還是太太看得明白。老奴昨兒被那丫頭的話繞糊塗了,倒想了半宿。」

  崔氏「噗」地一聲笑了起來,嗔視了周媽媽一眼道:「媽媽又來說笑話兒了。您這是誇我聰明呢,我呀,都快被媽媽慣壞了。」

  周媽媽亦笑道:「老奴只望著太太每天都能這麼笑一笑,便也知足了。」

  崔氏被周媽媽幾句話哄得開心了些,臉上的笑意又濃了兩分,便揮手叫綠榭先停了手,問她道:「有件事這兩天倒是混忘了。你且說說,那日你去外頭查的那件事,可查出些什麼沒有?」

  綠榭微微躬身,輕聲道:「回太太話,查出了一些眉目。」

  「哦?」崔氏精神一振,催促道:「快說來聽聽。」

  綠榭便壓低了聲音道:「回太太話,婢子那天去了那馬婆子家裡,送了她兩壺酒,那馬婆子便說,巧雲……被拖到前院兒後,先挨了頓板子,侯爺便叫把人攆去離京百餘里的老黑莊裡去了。馬婆子說,她也是聽人說的,那巧……那人到莊子上沒一個月便被人買了去。據說那家是個商戶,因家裡頭男人病得快不行了,那家大婦要找個人沖一沖,這才買的人。」

  崔氏一面聽一面點頭道:「我也說呢,那天在街上猛可裡瞧見,可嚇了我一跳。卻原來是這個緣故。」說至此她停了一停,又問道:「還有什麼?」

  綠榭想了一想,搖頭道:「只這麼些了。那馬婆子知道得並不多。要不婢子再找別人打聽打聽?」

  崔氏笑道:「罷了,不過是閒事,便擱下吧。那天你行事可叫人瞧見了?」

  綠榭道:「並沒人瞧見。婢子專門從那片竹林穿過去,因那裡頭說是有蛇,鮮少有人去。北角門那邊更是沒人了。」

  崔氏滿意地點頭道:「很好。先不說這些了。倒是那大廚房裡又空了好幾個缺,得先想想安排誰過去才是。」

  綠榭沉吟片刻,輕聲道:「太太,以婢子愚見,這次可不能直接便報上人名了,須得防著有人使絆子。」

  崔氏聞言一怔,旋即點頭道:「你說得有理。」

  既然對手的手段如此之高,崔氏還真得小心行事。別她這裡剛提了個人,那邊又施手段給抹下去。那馮家的便是個極好的例子。

  且不說崔氏在臥月樓裡如何想辦法安插人手。卻說王氏,在聽到慧兒的死訊後,卻是久久未語。

  倒不是王氏有多同情慧兒,而是因為此事與她預想的相差無幾。王氏早就知道栗子麵兒一事查不下去,最後只能不了了之。做這個局的人肯定考慮到了全部因素,幾乎沒留下什麼線索。

  此外,慧兒的出現,怎麼看都像一招閑棋,很有幾分隨意性。這事若是王氏來佈置,至少會找個更老成些的人,而不會叫個才進府沒多久的小丫頭出首。

  王氏甚至有種感覺,這件事未必針對的便是三房,三房更像是一個饒頭,而做局之人另有目的。

  不過王氏也不願再於此事上多費精神,略想一想便罷了。

  這日一早,傅珺去正房請安,一進房間便覺得渾身不得勁,總覺得這屋裡像是少了些什麼。可是她左看看、右看看,卻又說不清到底少了什麼,一時間只覺得萬分費解。

  這件事直到三天後才有了答案。那天傅珺隨王氏去榮萱堂請安,突然醒悟過來,她一直覺得少了的那樣事物,不是死物,而是一個大活人。

  王氏身邊四大丫鬟之一的盈香——不見了。確切地說,自慧兒那事之後,傅珺便再也沒見過盈香。

  據王氏說,盈香是得了急病,因病勢危重,便連夜挪出府去了。說這些話時,王氏十分的輕描淡寫,但傅珺卻從她微微抽動的眼角裡,看到了她的厭惡與不屑。於是傅珺聰明地沒有再繼續追問。

  此外,因為擁有了超強的記憶,傅珺曾找了一天的時間,專用來回憶她落水那天的事情。她的職業直覺告訴她,那事並不簡單。

  然而,她卻註定要失望了。關於那天發生的所有事,她居然一件也不記得,就像是被人按了刪除鍵一般。

  傅珺記得前世曾經讀到過相關的報導,人在面對非常恐怖或可怕的事情後,大腦便會作出應激反應,刪除相關記憶便是其中的一項。

  傅珺為此很是糾結,卻也無可奈何,只能將此事暫且擱下不提。

  還有另一件事也很叫傅珺煩惱,便是她的學業問題。

  當她得知自己擁有超強記力後,她曾以為學習將變得簡單,成為學霸指日可待。中秋節後上課的第一天,她是抬頭挺胸,昂然走進三境草蘆的。

  而等到下課的時候,傅珺的腦袋又垂到了腳面兒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4:33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三十七章

  誰能告訴她,這什麼「超憶症」者,為毛背不下書呢?

  傅珺經過多番努力後得出結論,就算擁有一個記憶力超強的大腦,也掩蓋不了她就是個學渣的事實。

  她依舊是背書一般、畫畫普通、聽不準音、繡不成花。所有需要主動記憶來完成的事物,她表現平平。而那些需要天賦才能做好的事,傅珺的表現麼……只看傅珍那抽動的嘴角就能知道個大概了。

  反倒是那些被動記憶的事情,卻能牢牢儲存在傅珺的記憶裡。比如吃了什麼,穿了什麼,誰說了什麼話,那天下雨還是出太陽,傅庚偷捏了王氏幾次手等等,這些事情隨便一想,就能躍入腦海。

  可是,能記住這些有用麼?有用麼?夫子們又不會出「請問大太太每天假笑幾次」或者「論傅珍嘴角抽搐與發生事件的關係」之類的試卷吧?

  傅珺有好幾天沒法適應這種落差,整個人瘦了一圈,瞧著秀氣了好些,引得傅珈又找了幾次茬。

  後來傅珺也想開了。上帝既然給她開了一扇金光閃閃的小窗戶,那剩下來的大門自然要全部關死。金手指什麼的,能有一個就不錯了,何況她還開了外掛,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放開了心態的傅珺很快又恢復原狀,依舊勤勤懇懇地扮演著呆萌蘿莉,每天都是吃得香睡得好。沒過多久,那些掉下去的肉便又長了回來,還長了一點個子,倒沒顯得太胖。

  王氏卻心疼傅珺「瘦」得沒了形,每天湯湯水水地餵著。眼見著傅珺再沒胖起來,王氏便十分惆悵,偶爾會惋惜地對傅珺道:「娘還是覺著,棠姐兒以前的臉蛋兒捏著更舒服。」

  傅珺怎麼聽怎麼覺得,王氏以前到底是拿自己當玩具呢,還是當玩具呢?

  遠離了管家權爭奪的秋夕居中,一派寧靜與安詳。王氏是打定了主意丁點不沾,連走路都繞著西花廳。

  根據傅珺從各處聽來的零碎消息,以及她自己腦補,傅珺推測,長房與二房在大廚房幾個管事的人選上,一直處在膠著狀態。

  經過多方角力,八月底,大廚房副管事與採買管事的人選終於新鮮出爐:副管事交由張嫂子擔任。她在栗子麵兒事件上的表現,給張氏與崔氏都留下了不錯的印象。

  而採買管事最後的勝出者,竟是針線房一個沒什麼人知道的蘇娘子,卻是叫人大跌眼鏡。傅珺私以為這是制衡之下的結果。很可能蘇娘子跟任何一方都沒關係,最終才會得以上位。

  大廚房主管職位競爭結束後,時間也到了九月,天氣真正地涼了下來。每天晨起時,傅珺的窗臺上會結一層薄霜,淡白如煙,在漸亮的朝陽下閃著光。一夜西風吹送,秋夕居落了一地的梧桐樹葉,踩上去便會發出清脆的聲響。

  傅珺已經穿上夾襖兒了,蔣嬤嬤怕她凍著,每天去上課時都會多備一件小斗篷。手爐子也開始用起來了。學琴時,風入松的四面敞軒亦合上了窗扇。

  偶爾的,在涼月微星的夜晚,傅珺會聽到柳夫子撫琴。雖聽不清她撫的是哪一曲,傅珺卻很喜歡這樣的感覺。

  天高雲淨、秋韻涼風,那聽不出的琴聲裡有種特別的滄桑。也許,在柳夫子的心裡,也有著許多滄桑的過往吧。一如前塵如煙散盡、而今寄身異世的傅珺。

  九月初的一個晚上,去榮萱堂請安完畢回秋夕居後,傅庚沒像以往那般送傅珺回西廂,而是將她帶去了正房。

  一進房間,傅庚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一個素色錦囊來,遞到傅珺手邊,面上露出了一抹柔柔的笑意。在溫暖的燭光中,那笑容宛若美玉微溫、暈然生光,直叫人見之忘形。

  傅珺卻沒什麼反應。

  現在她對自家老爹的美貌已經免疫了。不過傅庚此舉卻很反常。平白無故地給她個錦囊做什麼呢?

  傅珺一面想著,一面接過錦囊,在傅庚的示意下,抽開絲帶,從中取出一樣事物來,卻是一枚精緻的鑲米珠重瓣桃花粉色琉璃釵。

  傅珺拈著髮釵,抬起頭疑惑地看著傅庚。

  傅庚摸摸她的髮頂,笑著道:「明兒我們棠姐兒便滿六周歲啦,爹怕來不及給小壽星祝壽,先將禮物奉上。棠姐兒瞧著可喜歡?」

  傅珺怔了一怔才想起來,明天是九月初六,可不正是自己的生日麼?原來這枚髮釵是生日禮物。

  傅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一朵大大的燦爛笑容,自動自發地在她的臉上綻放了開來。

  她真是……非常、非常、非常的開心。

  因為,這是她兩輩子加起來,第一回收到來自於長輩的生日禮物。這是老天對她的補償麼?

  望著傅庚那溫柔的笑臉,傅珺只覺得兩眼微酸,心裡卻漲得滿滿的,滿到要溢出來。

  現在的她也是有爹疼、有娘愛的人了。不再有寒冷與悲傷,更不會被刻意疏離。在她身邊圍繞著的,是這世間最愛她的人。

  傅珺拼命忍了又忍,才忍住眼中溫熱的濕意。她努力眨動眼睛,甜甜地對傅庚道:「謝謝爹,這釵子真好看,我太喜歡了。」

  傅庚原本還有幾分惴惴,生怕送的禮物傅珺不喜歡。而今見傅珺歡喜,他不由大為得意,摸著下巴自得地道:「我就知道棠姐兒會喜歡,爹最會挑禮物了。你不知道啊,當年爹跟你娘……」

  「你胡說些什麼呀。」王氏忙打斷了傅庚。這人真是,一得意就喜歡亂講話,當著女兒的面也……

  王氏的臉不由紅了起來,不自然地掠了掠鬢髮,又向懷素看了一眼。懷素忍笑低下頭,帶著一屋子丫鬟退了出去。

  見四周再無旁人,王氏便回身去了西次間,捧了一隻手掌大小的黑漆鏍鈿小箱子出來,

  「這是哪裡來的?怎麼從沒見你拿出來過?」傅庚好奇地問道。

  王氏柔柔一笑:「這是前幾日收拾東西的時候尋出來的,原是我小時候用過的,一直收在箱子裡。」

  傅庚便細細看去,見那小箱子果然是有些年頭了,上頭的黑漆剝落了一兩處,銅鎖上亦有細微的劃痕,顯見得以前是常被打開的。

  王氏小心翼翼地開了箱子,從中取出了一隻黃玉葫蘆。

  那玉葫蘆色澤甘黃、宛若蒸栗,通體無一痕雜色,溫潤中隱含著一層光暈,柔和恬雅。葫蘆上頭穿了個勾月形的小孔,以一根不知是什麼材料製成的細繩穿孔而過。

  王氏珍而重之地將葫蘆給傅珺戴上,柔聲道:「這是娘給棠姐兒的生辰之禮,是娘的娘親當年送給娘的。你貼身戴好了,不可須臾離身,可記下了?」

  傅珺乖乖點頭道:「記下了。」又糯聲道:「謝謝娘親。」

  王氏伸手將傅珺攬在懷裡,撫著她的頭髮不說話。王氏生母早逝,此刻見此玉飾,不由勾動心腸,難免有些傷感。

  傅庚緩步走過去,攜起王氏的手溫聲道:「莫要難過,以後得空兒我陪你回姑蘇。」

  王氏輕輕點頭,眸中已是淚光盈然。

  當晚傅珺未回西廂,而是睡在了正房的碧紗櫥裡。她躺在小床上,聽著隔壁房間傅庚與王氏說話的聲音,一輕一沉,一柔一緩,兩道低而柔和的聲音融於一處,安寧且溫暖。傅珺很快便被催眠了,一夜好睡。

  次日起床時,傅庚已經先去翰林院了。王氏起得比傅珺早了好些,此刻正讓涉江給她梳頭。

  因盈香挪了出去,王氏身邊空出一個大丫鬟的位置來,王氏便乾脆提了涉江上來,打算放在身邊好好調教,日後依舊給傅珺。此外又將青蕪、青蔓兩個也提成了二等丫鬟,放在傅珺身邊。

  傅珺對王氏的培訓計劃表示沒有異議。她也一直覺得涉江性子沉穩,堪當大用。

  今天是傅珺的生辰,沈媽媽親自下廚做了一碗長壽麵端了上來。雞湯底、銀絲麵,湯寬麵爽。因過會兒還要去榮萱堂,便沒用蔥花,而是灑了些香菜,聞著便十分誘人。

  傅珺歡歡喜喜吃了壽麵。飯罷梳洗時,王氏便叫青蕪將那枚琉璃桃花釵取了出來,預備過會給傅珺簪上。

  傅珺此時才得以細細打量這枚髮釵。

  這髮釵打造得十分精巧,做工精湛、雕刻工藝細膩。最難得的是那塊琉璃。純為粉色的琉璃已經十分罕有,妙的是那琉璃上還有著天然的層次間色,宛若花瓣上的陰影一般由淺至深,再經由巧手雕琢成桃花,幾可亂真。

  王氏也湊過來看了兩眼,隨後笑道:「瞧這手藝倒與我們這邊兒不大一樣,倒像是南洋過來的。」

  「南洋?」傅珺喃喃地重複了一句。

  此前她通過種種渠道得來的信息,得知自己所處的這個大漢朝,海貿十分發達,商業亦很繁榮。太宗時,老平南侯便是因海戰之功而得的爵位,先帝爺討伐的南山國亦位於西海。以傅珺那不多的地理知識來看,這西海可能就是前世的大西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4:38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三十八章

  「棠姐兒聽過南洋麼?」王氏問道。

  傅珺搖搖頭,一臉的茫然。王氏便笑著點了下她的鼻尖道:「你且想想,你祖父是什麼爵位?」

  「是平南侯啊。」傅珺答道,隨後恍然道,「哦,平南侯,是平定南洋的意思麼?」

  王氏笑道:「我們棠姐兒真聰明,一說就中。」

  傅珺「靦腆」地低下頭去,大腦卻開始走神。

  她早就該想到的,這個時代的生產力以及商業發展水平,比前世的平行時代要高出許多。鐘錶、眼鏡等等的出現,便是最好的證明。現在看來,海貿的發達與出色的海上力量是成正比的。大漢朝應該擁有一隻強大的海軍。

  秦朝之後的歷史,傅珺還不是很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大漢朝應該比前世的明朝還要早一些。受益於一隻、甚至是幾隻蝴蝶產生的效應,這個國家提前達到了歐美發達國家工業時代前夕的生產水平。

  比如鐘錶,便是由本國人在唐朝時發明的。發明者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奇才。傅珺懷疑那也是穿越前輩。此外還有什麼紡織術、造紙術之類的技術,至大漢朝時也已達到了一定水平。

  當然,優質的紙張與精美的衣料依舊很貴,但一些糙紙及普通棉布卻相對便宜,因此本朝的讀書人便較歷朝更多,而普通人的衣著打扮也較為得體。

  還有發達的海貿,也為大漢朝市面上帶來了豐富的舶來品。傅珺收到的這枚髮釵,便是出自南洋的名貴之物。

  傅珺正自想得出神,卻聽沈媽媽悄聲提醒王氏道:「太太,該去老夫人那裡了。」

  王氏道了聲「知道了」,便親手將髮釵簪在了傅珺的髮上,又左右端詳了一會,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後便攜了傅珺的手,出秋夕居上了軟轎。

  依本朝規矩,小孩子家是不興大作生辰的,怕只怕年紀小承不住福。平南侯府亦是如此。因此傅珺過生日也僅限於秋夕居,去榮萱堂後則是一切如常,並沒有人來對傅珺說「生辰快樂」之類的祝福。

  侯夫人今日似是頗為高興,幾房人到齊後,她便笑呵呵地道:「今兒都留下別走,大郎午時便要回府,大家一桌子吃個飯,也熱鬧熱鬧。」

  原來是傅莊要回來了,難怪今兒一進門,便見張氏滿面喜色、容顏生光,連髮上的釵子也比往常多了兩支,卻原來應在這事兒上。說起來,傅莊此次出門時間頗長,至今已逾兩個月。上次傅珺見他還是夏天呢,此刻卻已是飛鴻遍野、落葉成陣的季節了。

  侯夫人一派興頭,眾人自也跟著湊趣。崔氏便笑道:「那我可得留下來,怎麼著也得好好吃老太太一頓兒。」

  侯夫人聽了便笑,張氏亦破天荒地開了句玩笑道:「二弟妹這是算計著吃老太太的呢。老太太放心,媳婦這便吩咐他們少備幾個菜,定不叫二弟妹討了老太太的便宜去。」

  眾人聞言皆笑起來,崔氏便作出委屈的樣兒來道:「大嫂嫂慣會欺負人,我不過是多吃兩口兒罷了,這也捨不得。一會子開了席,我定要找個大大的碗來,多盛些飯來吃。」

  侯夫人便又笑了起來,對于媽媽道:「你記著,過會開了席,叫人給二郎媳婦送一整鍋飯去,看她吃不吃得下。」

  眾人聽了大發一笑,侯夫人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崔氏便撒嬌不依,將侯夫人哄得十分開懷。

  傅珺也跟著笑了兩聲,眼神無意間掃過長房,卻見傅珈正自望著房間的一角出神,表情十分陰鬱,手裡的帕子也揉成了一團。

  傅珺注意地看了她兩眼,忽見傅珈放鬆了手指,垂首將帕子展平。待她再抬起頭來時,表情已然恢復了正常,唯有眼中驀地劃過一絲厲色。

  不知今兒又是誰惹著二姐姐了,看這樣子是恨上了。傅珺暗自想道。

  因各房皆要吃了飯才走,時間一下子便多出了許多。今天本便是三日一休的週末,傅珺原來還作了些安排呢,現今看來這一上午是啥也幹不成了,只能跟著姐姐們混時間。

  果然,傅珈頭一個便提議:「我們去後花園玩吧。今兒二哥哥、三哥哥皆不在,我們可以去看小鹿去。」

  傅瑤也附議道:「我也想說去看小鹿呢。那天都沒看成,今兒定要看上一眼。」

  傅珍自是沒什麼意見,傅珺更是從不發表意見,四個人很快便達成一致,一同往後花園走去。

  在去後花園的路上,傅珺一直都有種怪異的感覺,只覺得哪裡不對勁。她微闔雙眼,將之前種種回想了一遍,這才發覺,今天傅珈居然沒盯著她看。

  這可真是奇了。往常只要傅珺略穿了兩件新衣裳,或戴了支新簪子之類的,便總會接收到來自於傅珈那探照燈般的小眼神兒,或不屑或羨慕,從沒斷過。

  傅珺今兒可是戴了一支從南洋來的粉琉璃釵子哦。在秋夕居的時候她就想,過會兒肯定會感受到來自於傅珈的滿滿的惡意,她甚至已經想好了應對之法。可沒想到,傅珈居然看都不曾看過來,這反倒更讓人奇怪了。

  傅珺一面想著心事,一面心不在焉地走在傅珈她們身後,走了好一會才發現,路有些不對。

  前頭傅瑤已經在問傅珈了:「二姐姐這是往哪兒走呀?這不是去鹿園的路。」

  侯府後花園裡專有一座鹿園用來養鹿,位於西南角。而傅珈走的這條路卻是北面的一條小徑。

  傅珈眼珠轉了轉,笑著道:「三妹妹不知道了吧,那小鹿時常在這裡玩耍呢。喏,就在那片竹林子裡,我聽人說過的。」她一面說,一面伸手向前一指。

  傅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卻見前方不遠處便是一片頗大的竹林,森森鳳尾在金色的秋陽下搖曳,片片竹葉若敷金粉,極是明麗耀眼。

  驀地,一道影子自竹林間閃過,隱約像是個小動物的模樣,傅珍不由道:「哎呀,還真在這裡。」

  傅珈得意地道:「看,我沒說錯吧,小鹿便在竹林裡頭呢,我們快去看看吧。」說罷便當先往竹林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頭笑道:「四妹妹你怎麼走這麼慢呀?」

  傅珺一聽自己被點了名,忙加快了些腳步。傅瑤便伸手牽著她笑道:「跟著三姐姐來吧。」語氣倒像是哄小孩似的。

  傅珺乖巧地點頭道:「多謝三姐姐。」幾個人便一同進了竹林。

  這片竹林極茂,然卻並不密集,想是為著方便人在裡頭散步。傅珺對小鹿沒興趣,便四下打量著周圍景致,卻也悠閒。

  便在此時,忽然聽見一旁的傅珍尖叫了一聲「有蛇」。

  眾人先是一愣,隨後又聽有個小丫頭的聲音道:「呀,真有蛇。」

  這一前一後兩聲尖叫,成功地讓在場的一群大女人小女人炸了窩。

  原先還擺著姐姐款兒的傅瑤當先便白了臉,拉著傅珺的手微微顫抖,一個勁地問:「在哪兒?蛇在哪兒?」

  傅珺心裡也很發毛,卻還強自鎮定地安慰傅瑤:「三姐姐別怕,蛇不在咱們這兒。」

  有幾個膽大的僕婦便折了竹枝,在草叢裡亂拍。傅瑤身邊的束媽媽卻是個穩重的,沉聲道:「姑娘們還請先去林子外頭吧。」

  青蕪與青蔓忙上前來,想要扶著傅珺往外走,那傅珈已經嚇得快要哭出來了,擠過青蕪與青蔓便往外奔,模樣十分狼狽。傅珍此時也拉著春煙的手,腿腳打顫地向外走。

  幾個人同時起步,慌亂中也不知是誰絆了誰的腳,又或是誰踩了誰的裙子,只聽傅珈「哎呀」一聲當先便摔了下去,傅珺一回頭的功夫,只覺身旁一股大力襲來,卻是傅珍直直沖著她倒了過來。

  千鈞一髮之際,幸得青蕪反應快,及時拉了傅珺一把,傅珺借勁向旁側了側身,好歹算是躲過了傅珍,卻還是沒站住,直接摔了個倒仰。傅瑤一直拉著傅珺的手,此時亦受到波及,搖搖欲墜,還好被束媽媽扶住了。

  最慘的是傅珍,這一個跟頭摔得「撲通」有聲。好在地面上生著厚厚一層秋草,應該不曾摔疼,只是特別難看罷了。

  事情發生得極快,眾人還未及反應,便見平南侯府四位姑娘趴下了三個,另一個站著打晃。丫鬟僕婦們有一剎那的安靜,隨後便爆發出一連串喚「姑娘」的聲音,場面十分混亂。

  好容易將幾人扶了起來,卻見傅珈一頭的草屑、傅珍臉上身上沾滿泥灰、傅珺的裙角破了,唯有傅瑤情況最好,不過衣領也有點歪。

  幾個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愣了好一會。傅瑤第一個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傅珈立起眉毛便要怒,可一轉眸,卻看見傻呆呆的傅珺裙子也破了,樣子十分滑稽,她便也沒忍住,「哈」地一聲也笑了起來。

  這笑聲十分富有感染力,就連一向最喜腹誹的傅珍也跟著樂了。傅珺見大家都在笑,她也不好落單,於是也「嘿嘿」地陪著笑了兩聲。一時間,只聽竹林之外小女孩輕脆的笑聲此起彼伏,將樹上的鳥兒都驚飛了好幾隻。

  待止住了笑,丫鬟媽媽們便紛紛擁著自家小主子往回走,傅珺也被青蕪、青蔓護持著,轉向回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4:43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三十九章

  走了沒兩步,傅珺見傅珈沒有跟上來,便回頭看去。卻見傅珈站在原地未動。傅珺有些奇怪,便問了一聲:「二姐姐怎麼還站著?」

  傅珈笑了笑道:「我腳有些麻了,略站站再走。」

  傅珺點點頭,有些奇怪地看了傅珈一眼。此刻傅珈的站姿有點怪異。不過,這個姐姐的事情傅珺本能地不願多管,因此也沒再多問。

  行至小徑拐角處時,傅珺再次不經意轉首,卻見傅珈背朝這裡,正彎著腰,像是在撫平裙角似的。她的丫鬟珊瑚在她身後替她撣灰,另一個傅珺沒大見過的小丫頭,則半蹲在傅珈側邊。

  真奇怪。傅珺心中暗忖,主子自己撫裙角,小丫頭蹲在一旁看著,傅珈這是怎麼了?忽然變得這麼親民起來了。

  帶著幾分不解,傅珺回到了榮萱堂。此時侯夫人自是聽說了此事,唬了一跳,忙問有沒有人受傷。

  待聽說不過是虛驚一場後,便鬆了口氣。隨後又罵跟著的人:「那竹林子裡一直說是有蛇的,豈能由著姑娘們過去?你們是怎麼當的差?」說罷便要叫人來打。

  張氏便勸道:「難得今兒歡喜,一家子喜樂開懷的,可別被這些事敗了興。」

  侯夫人聽了這話才罷了,又問張氏:「珈兒呢?怎地還沒回來?」

  張氏笑道:「媳婦已經著人去接了。」

  不一刻傅珈便回來了。侯夫人忙將她喚到身邊,心肝肉兒地一通安撫。而摔得最重的傅珍則被張氏拉到了一旁,語氣溫柔地安慰了幾句。傅珍喏喏應著,一臉的小心在意。

  王氏也將傅珺摟在了懷裡,滿臉心疼地問:「可摔疼了不曾?身上可有哪裡不舒服?」一面說一面又將她胳膊腿細細查看了一番,又叫涉江:「去取衣裳來與姑娘換上。」

  傅珺便偎在王氏懷裡道:「不疼,就是嚇了一跳。」

  王氏的眉頭便擰了起來,眼角的餘光瞥見侯夫人摟著的傅珈,不由雙眼微眯。

  傅珺便拉拉王氏的手,糯聲撒嬌道:「娘,娘,我想要娘親手縫的小荷包,給我壓驚。」

  王氏噗哧一聲笑了,捏捏傅珺的臉道:「哪有人要荷包壓驚的。棠姐兒這話說得好生古怪。」

  傅珺便撒賴不依,只說今兒摔得怕了,定要王氏親手縫個好看的小荷包。

  王氏這時滿心的心疼,傅珺便說要天上的星星她也會摘下來,一隻荷包算什麼,立時滿口答應了。傅珺立刻打蛇棍隨上,對荷包的花樣、顏色、料子等等提了好些要求,王氏皆應了。

  母女二人說了一會話,涉江已經快手快腳將衣裳包袱捧了進來。王氏便拉著傅珺要去旁邊的屋裡,傅珺馬上輕聲提醒王氏道:「大伯娘和二伯娘皆在屋裡呢。」

  王氏抬眼看去,果見張氏與崔氏正與侯夫人湊趣說笑,傅珈卻是去東暖閣換衣裳去了,傅瑤與傅珍也與她在一起。

  王氏略一凝思,便點頭道:「你便去抱廈裡換吧,那裡清靜。」說罷又吩咐涉江:「你也跟著姑娘去。」

  涉江垂首應是,傅珺便悄悄地帶著人去了抱廈。

  一走進抱廈,傅珺的臉便立刻沉了下來。

  她頭上的釵子不見了。

  方才進榮萱堂的時候,傅珺無意間抬了下頭,恰巧榮萱堂的大門才刷了漆,擦得鋥亮。在門扇的反光中,傅珺看見自己頭上空了一塊。

  當時傅珺心中便是一陣冷笑。

  這事兒是誰幹的,用腳趾頭都能猜得出。難怪今天如此反常,還有那一臉的怨恨,到頭來恨是自己啊。

  他、奶、奶、的!媽蛋!傅珺在心裡大爆粗口。

  她招誰惹誰了,竟連一隻釵子都容不得。那可是她的生日禮物,連這也要算計,真是狗改不了吃屎。這次傅珺絕不會輕輕揭過,一定要想法子讓這熊孩子吃點教訓。

  不過,傅珺不希望王氏插手此事。第一,三房與長房不宜正面對立;第二,這點小事傅珺自己便能解決。所以方才她才破天荒地跟王氏撒嬌,不斷與其說話,便是想分散王氏的注意力,不叫她注意到髮釵上頭。

  而此刻一進抱廈,傅珺便立刻問青蔓:「我二姐姐身邊的丫鬟你都認識麼?」

  青蔓雖不是家生子,卻是個愛走動的性子,嘴甜人乖,各房頭的人她都認識不少。

  果然,只聽青蔓回道:「婢子都認識的。」

  傅珺便問:「今天有個小丫頭跟著珊瑚一起去了竹林,那丫頭是誰?」

  青蔓轉著眼珠想了一會,笑道:「那是環兒,原是三等丫頭,前兩日才提上來的。」

  傅珺點點頭,吩咐青蔓道:「你去院外守著,看環兒是從哪個方向回來的,只要一瞧見她,立刻來告訴我。」

  見傅珺面色鄭重,青蔓也不敢再笑了,應聲是便退了下去。

  傅珺便回頭對涉江道:「我的髮釵不見了。」

  涉江早就察覺傅珺的頭上空了一塊,她一直以為是丫鬟們將釵子收起來了,卻不想是丟了。此刻聽傅珺所言,自是微微一驚。不過她本是個沉穩的性子,很快便又鎮定了下來,道:「婢子叫人去竹林裡找一找。」那是傅珺唯一可能掉髮釵的地方。

  傅珺淡笑了一下道:「也罷,去看看也好。雖然很可能是尋不到的。」

  涉江點頭應是。傅珺便又道:「避著人一些,別叫母親知道。」

  「婢子明白。」涉江道。說罷便出去叫了秋夕居跟來的兩個小丫頭,低聲吩咐了兩句,隨後便又回了抱廈。

  青蕪到底年紀小,此時已經嚇得臉都白了。

  姑娘的衣裳首飾原是她管著的,姑娘頭上的釵子不見了,她居然沒發現,還是姑娘自己說的。她這差事當得實在是不稱職。

  青蕪越想越後悔,一下子便跪在了地上,聲音微顫地道:「是婢子粗心了,請姑娘責罰。」

  傅珺倒並不怪青蕪。

  方才場面那麼混亂,青蕪的表現卻很出色,反應也很靈敏。若非她拉了自己一把,傅珍那一撞還不知撞成什麼樣呢。

  想至此,傅珺又是一陣冷笑。

  不用說,從提出去看小鹿伊始,一切便在傅珈的算計中了。傅珍說不定也知情。看她那直沖著自己倒過來的樣子,哪裡像是摔倒,說是撞人還差不多。

  竹林裡有蛇,傅珈肯定知道。明知有蛇而要去的原因,自然是為了製造一場混亂,好趁亂拿走髮釵。

  傅珺真恨得牙癢:這熊孩子實在欠揍。

  見傅珺表情沉鬱,青蕪以為她是在生氣,心中更是惶惑。不料傅珺擰眉立目了一會後,卻是說道:「這事不怪你。有心算無心,你自是發現不了。」

  青蕪被這話給說糊塗了,不由抬頭看了傅珺一眼。

  傅珺便苦笑道:「你家姑娘頭上的釵子太好看,有心人見了心生不滿,便設計了竹林裡的一場戲,將釵子給混沒了,你明白了麼?」

  傅珺本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態度,對青蕪合盤托出。

  反正這事瞞不過身邊人,涉江、青蕪與青蔓肯定會知道。而且今天青蕪表現很好,傅珺對身體反應敏捷的人天生有好感,這大約與她前世的職業有關。

  青蕪雖不聰明,卻也不笨。聽了傅珺的話,略一回想便有些明白過來了,不由氣得臉通紅,恨聲道:「這些人真是,真是……」

  她本不太會說話,此時除了生氣也說不出什麼來了。

  傅珺擺擺手叫她起來,隨後便坐在鏡前,讓涉江替她梳頭,腦中卻在回想剛才竹林裡的事。

  方才她就覺得傅珈的站姿很奇怪,現在才明白,傅珈定是將髮釵藏在裙子下頭了。待所有人都離開,她才彎腰去揀。

  不過,這釵子拿在手裡並不好處置。

  姑娘們的衣裳首飾皆是由專人管著的,數量、款式均登記在冊。別說多了根眼生的釵子,哪怕多了根頭髮絲兒,旁人都能察覺。

  傅珺斷定傅珈只會將釵子扔掉洩恨。且此事還得避著人做,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張氏。

  張氏是個外柔內剛的人,對傅珈向來寵而不溺。傅珈這次處心積慮,只為算計家中姐妹的一根釵子,此事若被張氏知曉,一頓訓斥是免不了的,說不定還有更嚴厲的懲罰。

  因此,這根釵子傅珈必不會交給珊瑚處置。

  珊瑚是張氏一手調理出來的丫鬟,交給珊瑚就等於告訴了張氏。這也就很好地解釋了,為什麼傅珈揀釵子時,珊瑚在其身後撣灰,而環兒反倒在旁服侍。

  當時能夠做這件事的唯一人選,便是環兒。

  此刻,當傅珺搜索記憶時,腦海中便呈現出了當時的畫面:傅珈微微彎腰,環兒蹲在她的身側。若將畫面放大一些,便能看清環兒的表情,那是一種既驚訝又貪心,同時還有幾分不敢置信的奇怪神情。

  而在傅珈回到榮萱堂時,環兒已經不在身邊了。所以傅珺才會叫青蔓去盯著環兒。環兒來的方向,必是她扔釵子的地方。

  只要能大致判定方位,再結合「超憶」能力,傅珺有八成把握把釵子找回來。

  這段時間她可是一直熱衷於四處走動的呢,侯府後宅裡差不多的地方,她都去了一遍。也不必特別去記什麼,那些場景自動便留在了意識的深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4:47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四十章

  待傅珺換好衣裳,梳好了頭髮,青蔓也快步走了回來。一進門便喘著氣道:「稟告姑娘,環兒從三境草廬那個方向朝這邊兒走過來了。」

  傅珺馬上問道:「她還沒進院兒吧?」

  青蔓道:「還沒呢。婢子遠遠瞧見是她,便立刻來告訴姑娘了。」

  傅珺站起身來,直接從抱廈的前門走了出去,直奔榮萱堂院門。這是觀察環兒的最佳時機,這丫頭一定是才扔了釵子回來覆命的。傅珺要在第一時間找出環兒身上的蛛絲馬跡,以便儘快找回釵子。

  方向院門口走了沒兩步,傅珺便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隨後傅珈嬌甜的聲音便響了起來:「喲,四妹妹腳步匆匆,卻是要往哪裡去呀?」

  傅珺停住腳步,回頭看著穿戴一新的傅珈,似笑非笑地道:「二姐姐走得也不慢呢,現在腳不麻了麼?」

  傅珈笑得一臉愉悅:「早就不麻了,多謝四妹妹惦記。」說罷打量了傅珺一眼,突然面現訝異,指著傅珺道:「咦,四妹妹頭上那根粉琉璃釵子呢?怎麼沒見你簪著?」

  傅珺心裡氣得冒煙,臉上卻笑得十分甜美,表情自然地道:「哦,二姐姐說那支釵子呀,我嫌太重,先卸下來歇會,過會再簪。」

  傅珈眼珠轉了轉,奇道:「那釵子重麼?我瞧著不像呢。」隨後又掩口笑道:「別是四妹妹貪玩,把釵子弄丟了吧。」

  傅珺立刻笑道:「哎呀,二姐姐怎麼知道這事兒的?莫不是你藏起來了哄我玩麼?」

  傅珈的表情有瞬間的凝固。在那幾秒鐘的猶豫裡,她一定是在思考:究竟是該給出憤怒的反應,還是給出玩笑的反應。

  在面對可能發生的威脅時,人類會有瞬間的「凍結反應」,用以思考是戰還是逃。

  然而,傅珺說的話完全不具備威脅性,不過是姐妹間的玩笑罷了,傅珈卻如臨大敵。這表示了什麼,傅珺真是想都懶得去想。

  趁著傅珈情緒糾結的這個空檔,傅珺轉過身去,恰巧看見環兒自門外走了進來。傅珺便快速地打量了她一眼:髮鬢微亂、呼吸自然、衣袖處有捲過的摺痕。

  粗略看來,環兒應是走了不短的路,但並不曾跑;她應還曾做過需要捲起衣袖才能做的事,比如探手入水之類的。可惜看不到她的帕子,無法確證。

  隨著環兒越走越近,她面上表情也越發清晰起來,傅珺也看得更為仔細:下巴微抬,這表示得意;鼻翼略張,表示滿足與開心。借著明亮的光線,傅珺發現環兒在看見傅珈時,瞳孔有輕微的收縮。

  這是……害怕?

  這可真是奇怪了,為什麼環兒會害怕?剛完成了主子交待的差事,難道不應該歡喜表功麼?就算要怕,怕的也該是自己這個正主才是。

  傅珺微覺不解,盯著環兒仔細打量。當視線掠過環兒的裙擺時,傅珺的眸光驀地一凝。

  此時,傅珈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只聽她怒道:「四妹妹方才的話竟是何意?」

  看來傅珈終於想到了應對的態度,雖然花的時間長了點兒,超出了正常反應的時間。傅珺不由心下微哂。這就是所謂做賊心虛。若此事與傅珈無干,只怕她早就跳起來了,還用思考這麼久?

  不過,現下傅珺可沒空多搭理她,她滿腦子都是方才看到的畫面。因此,面對傅珈的質問,傅珺只回首輕輕一笑道:「妹妹說著玩兒的,二姐姐怎麼當真了呢。」

  傅珈的一雙眉毛馬上立了起來,斥道:「妹妹居幼,竟拿姐姐開玩笑,豈非太過不尊?」

  傅珺也立刻沉下臉道:「姐姐雖長,卻處處為難幼妹,慈在何處?」

  傅珈被問得一愣,傅珺又追加一句道:「既無慈,何來尊?二姐姐既不喜妹妹,妹妹自當告辭。」說罷便轉身進了抱廈,根本沒給傅珈反擊的機會。

  傅珈站在當地,橫眉立目、滿身冷氣。瞥眼卻見環兒正立在階下,不由立刻轉怒為喜,面上又露出笑來。

  任你再能說又如何,還不是被算計了去?說什麼釵子重,歇會再戴,裝得倒像。傅珈不由「嗤」地笑了起來。不過是個庶房生的,竟敢搶她的東西。她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

  這會子,只怕那釵子已經沉在後花園的水底了吧?想到這裡,傅珈不由笑得愈加甜美,神情也柔和了許多。

  環兒方才見傅珈表情不對,便一直不敢則聲,此時方才輕聲道:「婢子見過姑娘。」

  「行了,事兒辦完了?」傅珈笑著問道。

  「回姑娘話,辦完了。」環兒道。若仔細聽的話,便會發現她說話的聲音有些異樣。

  而傅珈卻根本沒注意到這些,只是點頭笑道:「很好。」說罷便隨手褪下腕上一隻雙魚戲蓮銀累絲手釧,遞給珊瑚道:「賞了她。」

  珊瑚面露訝色,看了環兒一眼,卻也沒多問什麼,雙手接過手釧,向下走了兩級臺階遞給了環兒。

  自傅珈褪下手釧起,環兒的眼睛便一直黏在那手釧上。此時見這手釧便在眼前,她的眼中不自覺便生出了幾分貪婪的神色,立刻伸手欲接。不料瞥眼卻見珊瑚淡淡的眼風掃了過來,她驀地一凜,忙縮回手,惶恐地道:「婢子不敢。原是婢子該做的。」

  傅珈不耐煩地道:「賞你你就拿著。我也戴膩這個了,還不快拿走。」

  環兒這才沒再推辭,畏畏縮縮地拿了手釧,臉上卻是樂開了花,對傅珈自是千恩萬謝。傅珈擺擺手,帶著人自回了明間。

  此時,傅珺也在抱廈裡闔目沉思。

  方才在環兒裙擺上,傅珺看見了一樣東西。說來也巧,前世的時候傅珺曾見過這東西,是一種雜草的草籽,叫做鬼針子。這種草籽最喜黏在人的衣物上,比蒼耳還難摘除。

  而當鬼針子三個字出現在傅珺腦海時,一段畫面亦自記憶深處湧了上來。

  那應是原主兩、三歲時見到的場景。畫面中,原主應是藏在哪個假山裡頭的。透過石洞向外看,洞外不見人影,只看得見一大一小兩雙鞋。

  大的是素面青布鞋,小的是繡著杏花的紅鞋。

  只見那青布鞋微動了動,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道:「你這又是去哪淘去了,瞧這一身的灰。」

  那紅鞋便跺了兩下腳,隨後便是一個嬌嫩的聲音道:「方才我去打掃三境草廬了,想是那時候沾的灰。」

  那蒼老的聲音嗯了一聲,忽然又道:「咦,你袖子上黏的是什麼?是蟲子麼?」

  那嬌嫩的聲音輕叫了一聲,隨後埋怨道:「姥姥看錯啦,這是鬼針子,哪裡是什麼蟲。」

  青布鞋在聽到「鬼針子」三個字時猛地晃了一下,蒼老的聲音失聲道:「鬼針子!」語氣裡含著濃濃的驚懼,過了好一會才顫著嗓子問道:「你……你去了哪裡?」

  那紅鞋便伸出一隻腳來踩著地上的草,只不說話。

  「說,你去了哪裡?」那蒼老的聲音嚴厲起來。

  那紅鞋子便抬起一隻腳來,撒嬌道:「姥姥別生氣嘛,人家真的只在後花園裡頑了一會子嘛。」

  那青布鞋子動了動,像是拍了那紅鞋子小姑娘一下,只聽那小姑娘「哎喲」了一聲,隨後便聽蒼老的聲音道:「你還不說實話。我告訴你,這滿府裡只有一處生著這東西。你還不快從實說來。」

  紅鞋子小姑娘便不說話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委委屈屈地道:「好嘛好嘛,說就說,我是去了那掩翠……」

  「住嘴!」那蒼老的聲音驚慌地道,隨後又將聲音壓得極低,厲聲道:「你瘋了不成?竟敢往那裡去,不想活了麼?從今往後,掩翠齋三個字再不許提,那地方你也再不許去了。知道麼?」

  紅鞋子瑟縮了一下,隨後那嬌嫩的聲音便有些緊張地道:「知道了。再也不敢了。」

  那蒼老的聲音便又歎了口氣,道:「姥姥年歲大了,管不了你了。你這會子只答應著,過後又撂在腦後了。」

  那小姑娘便賭咒發誓地道:「我聽姥姥的話,再不去了,再去讓我腳上生瘡。」

  那蒼老的聲音便又道:「你衣服上這鬼針子萬不能被人瞧見,若叫人報予榮萱堂的幾個媽媽知道了,姥姥可也救不了你。」

  紅鞋子明顯地頓了一下,隨後便聽那小姑娘顫聲道:「我再不敢了,真的。姥姥別嚇我。」

  那蒼老的聲音便又長歎了一聲,問道:「那門上掛著鎖,你是怎麼進去的?」

  那雙紅鞋便踮起腳跟,輕聲地道:「姥姥,我只告訴您一個兒。那鎖上的鐵鍊子鬆啦,能推開條縫兒,我是從那縫兒裡擠進去的。」

  那青布鞋子便又動了兩下,似是又在拍打那小姑娘,只聽那蒼老的聲音道:「你這淘丫頭,這是在作死呢。」

  那小姑娘便又討饒,一大一小兩雙鞋便離開了傅珺的視線,回憶也到此為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4:51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四十一章

  掩翠齋?這是哪裡?怎麼從未聽人說起過?

  傅珺心下疑惑,又閉目回憶了一番,驀地想起,從三境草廬再向前,確實有一座荒廢的園子。因那園子掩在一片茂密的樹叢之後,極難被人發現。傅珺也是前些時候探查地形時,無意間路過那裡的。當時她只在外遠眺了一眼,並未往裡走。難道說,那裡便是掩翠齋?

  應該便是那裡。傅珺十分肯定。這不僅是她的直覺,也是結合環兒回來的方向、她裙子上的鬼針子,以及回憶中的畫面而得出的結論。

  此外,從回憶中的對話來看,掩翠齋以及那個鬼針子,應是侯府的一大忌諱。那蒼老聲音中所包含的恐懼與驚慌,便是最好的證明。

  有忌諱就好,最好是侯夫人的忌諱,那便更好了。傅珺有些惡毒地想道。

  心下計議已定,傅珺便招手叫了青蕪與青蔓過來,低聲吩咐了她們幾句話,又叮囑二人一定要避著人,不能叫人瞧見。二人點頭應是,便自去了。

  此時,那兩個去竹林尋找髮釵的小丫頭也回來了,果然沒有任何發現。

  傅珺也不著急。只吩咐涉江往前頭去,替她盯著傅珈與長房的動靜,只要發現不對便立刻告訴她。

  待將人手都分派了出去,傅珺已經完全鎮定了下來。

  這就像前世查案一樣,所有的線索已經指明了嫌犯,而在缺乏證據的前提下,唯有主動設套,將嫌犯套牢,才能再送交檢察機關。

  傅珺自是本職出演,嫌犯是傅珈,再捎帶一個環兒。至於侯夫人麼,看來要臨時充當一回不知情的檢察官了。

  傅珺靜下心來,叫小丫頭倒了盞茶,自坐在窗前喝茶。

  此際離午時還有段時間,正是天光最好的時刻。秋風澹然,一陣陣拂過窗臺,滿院子都是樹葉嘩嘩作響的聲音,宛若海浪輕拍水岸。陽光燦爛澄澈,像一匹輕盈的金色綃紗,鋪散在簷角與廊前。

  如此良辰,原該好好享受。只可惜,在這繁華之地、錦繡之鄉,卻處處充斥著醜陋與險惡、爭鬥與算計。她再無心,卻也不得不入局。

  在傅珺喝到第二盞茶時,青蕪與青蔓便悄然回轉。她們是從角門進出的,所幸沒碰見什麼人。

  進門後,二人面上皆是喜色難掩,青蔓的一隻手按在胸前,青蕪則提著一隻小包袱。

  一見她二人的面色,傅珺便先放下心來。看來她估算得沒錯,事情這是辦成了。

  果然,只見青蔓當先福了一禮,便從懷中取出一物,呈於頭頂,喜孜孜地輕聲道:「稟姑娘,釵子尋著了。姑娘真是神通廣大。」

  傅珺伸手拿起髮釵,亦忍不住面露笑容。

  這可是她最寶貝的生日禮物,這一失一得之間,她的心也跟著一起一落。此刻,當那朵晶粉色的重瓣琉璃桃花在她的手掌間靜靜綻放時,她心裡的歡喜實是難以言喻。

  強捺住心頭的雀躍,傅珺轉向青蕪問道:「東西可得著了?」

  青蕪笑道:「得著了。」說罷呈上了包袱。

  傅珺小心地打開了包袱,包袱裡頭是一件輕薄的罩衣,上面黏了好些鬼針子。她滿意地笑了。今天的事情,有一多半兒得靠這些小傢伙呢。

  其實,傅珺吩咐青蕪與青蔓去做的事情很簡單,便是去掩翠齋裡尋釵子,順便搜羅些鬼針子回來。

  青蔓機靈,負責放風、打掩護;青蕪身手靈活,便進去尋釵。臨行前,傅珺特意叫青蕪帶了件輕薄的罩衣,用來套在外頭,以免鬼針子黏在自己的衣服上。

  依據方才對環兒的觀察,再結合環兒從消失到出現的時間,以及原主的記憶,傅珺做出了如下推斷:

  一、通過微表情可知,環兒是個貪財之人,那麼精貴的一支釵子,傅珈令她扔掉,她必定不捨,肯定會找地方藏起來。而結合她裙子上的鬼針子,這藏釵之處必是在掩翠齋無疑了;

  二、環兒在掩翠齋裡找的那個藏釵之處,必定離門很近。因她來回時間並不長,不可能進去得太深;

  三、藏釵附近必定生著鬼針子,且生長的位置不在腳下,而應在臺階或石頭之類的略高處。因為環兒的裙擺上雖黏了鬼針子,鞋襪卻很乾淨。

  四、排除環兒是記憶中穿紅鞋小姑娘的可能。那小女孩知道府中唯有掩翠齋長了鬼針子,不可能任由其留在身上。

  至於環兒是如何得知掩翠齋的,傅珺暫且放下不管。如今一切以尋到釵子為首要,餘事以後再論。

  有了以上幾點推斷,傅珺為青蕪劃出的尋釵地點便很精確了,

  青蕪進了掩翠齋沒多久便找到了釵子。同時,因為身上套了罩衣,只需出門後將罩衣團進包袱裡,身上衣裙自是乾乾淨淨。

  此外,因榮萱堂今日開宴,三房主子並侯夫人皆在此處,故府中的下人們也大多集中在了這一塊,三境草廬那裡卻沒幾個人。青蕪與青蔓此行便十分順利,神不知鬼不覺,竟無一人發現。

  見事情已然辦成,傅珺便先叫青蔓守著門,青蕪則將鬼針子全都摘了出來。傅珺便又尋了隻不起眼的小蓋盅,將鬼針子盡皆收在裡頭,合上蓋子,隨後將小盅攏在了袖中。

  一切準備就緒,傅珺便站起身來,對青蕪與青蔓笑道:「走,去看看大姐姐她們在做什麼。」說罷便當先往東暖閣行去。

  東暖閣裡此刻正笑鬧成一片。

  因出了竹林一事,侯夫人便不叫女孩子們再往外跑,只拘在屋子裡玩。傅珈閑著無聊,加之心情大好,便拉著傅瑤、傅珍二人並珊瑚、春煙等幾個大丫鬟,一起猜枚作戲,環兒立在傅珈身邊做幫手。

  傅珺進門的時候,恰是傅珍猜錯了一子,被罰掉了幾顆糖豆。傅珈贏得最多,面前的糖豆堆成了小山,正自得意,也沒注意到傅珺進來了。

  這真是再好沒有的場景了,傅珺簡直要笑出來。這完全就是為渾水摸魚量身打造的環境啊。

  於是傅珺便也湊了上去,卻也並沒有太往前靠,只在一旁看著笑。在傅珍身邊站一會,又往傅瑤身旁看一眼,再看看珊瑚與春煙都抓著了什麼子。圍著桌子轉了一圈兒。

  傅珈此刻志得意滿,見傅珺只看不玩,便忍不住開口諷她:「四妹妹只管這麼著,便是觀棋不語真君子了。」

  傅瑤亦取笑傅珺道:「四妹妹是怕輸吧,怎麼不來玩?」

  傅珺作呆萌狀道:「這個怎麼玩,我看不懂。」然後虛心求教,「三姐姐教我。」

  傅瑤正玩得興起,哪裡得空兒,便擺手道:「姐姐我這會子正著緊,沒空教你。」

  傅珍左嘴角一抬,柔聲道:「我來教四妹妹吧。並不難的,只要猜出對方手裡棋子的顏色便成了。」

  傅珺便靜聽大姐傅珍解釋,順手將已經倒空了的小蓋盅放在了桌前。眾人皆以為她是喝光了茶,沒一個人注意到這件事。

  姐妹們玩笑了一會子,傅珺的目光掃了下環兒與傅珈的裙擺,隨後便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道:「我卻是忘記了,青蕪,替我將釵子簪上,想是過會子便該開席了。」

  傅珈聞言便似笑非笑地看了傅珺一眼,細白的手掌裡拈了一枚黑子,卻遲遲不猜,一臉等著看笑話的神情。

  傅珺已經坐在了鏡臺前,青蕪忙走上前去,先取出妝盒裡的抿子,將傅珺兩邊的鬢角略抿了抿,隨後便自一直捧著的小匣子裡取出那枚光華流轉的桃花琉璃釵,替傅珺細細簪在了髮上。

  「咣當」一聲,環兒不小心碰翻了茶盅,發出了好大一聲響,好在裡頭並沒有茶。珊瑚忙將茶盅扶好,輕聲斥道:「怎地如此毛手毛腳的。」

  傅珺回頭看去,卻見環兒一臉的不可置信,呆呆地看著傅珺的頭髮。傅珈則是面色陰沉,哪裡還有方才的得意自在。

  「二姐姐,怎麼了?」傅珺糯聲問道。

  「沒什麼。」傅珈的聲音十分之冷。說罷便抬手將桌上的糖豆一掃,道:「不玩了。」

  傅瑤正玩得興起,被傅珈這一掃,倒將幾粒糖豆掃在了衣襟上。她眸子一冷便要發作,她的大丫鬟紅袖忙上前來,借著替她理衣裳的功夫,在她手上輕輕拍了拍。

  傅瑤一怔,看了紅袖一眼,卻見紅袖向她打了個眼色,又朝傅珺那頭努了努嘴。

  傅瑤便順著她的示意看了過去,驀地省過味兒來,面上的怒意便換成了興味。她對傅珈微微一笑,也不與她計較,便自離了桌子,尋了個靠窗的座兒坐了,揀起一隻白瑪瑙纏絲梅花杯來,叫紅袖倒了茶來喝。觀其姿態神情,真真是好整以暇,全然一副看戲的作派。

  傅珈盯著傅珺頭上的釵子,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忍住,問傅珺道:「四妹妹,你頭上這釵子……」

  傅珺一笑,「好心」地提醒她道:「二姐姐怎麼忘了?方才不還問我釵子去哪了麼?我說我嫌釵子重便先拆了,這會子時辰不早,我便戴上啦。二姐姐瞧瞧,好看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4:56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四十二章

  傅珈咬住嘴唇,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沒當場發作出來,點頭強笑道:「好看。」說罷便也離了桌子,沉著臉坐去了榻前,藏在袖子裡的手死死地擰著帕子。

  死丫頭!賤丫頭!她明明叫人將釵子扔進後湖裡,怎麼又回到這賤丫頭手上了?難道這釵子竟有兩支?

  不,這不可能。傅珈立刻搖頭否定。

  從別莊回來後沒幾天,她在祖父那兒頭次見著這支髮釵,聽那送東西的人說,這釵子乃是南洋名匠之作,舉世唯此一件。

  當時傅珈便一眼瞧中了,只可惜祖父那天事忙,只叫父親領著她先回去。她還央求過父親,請父親去向祖父討了這釵子。

  不料第二天父親卻說,祖父將那一匣子東西都賞人了,傅珈聽了,惆悵了好一段時間。

  她萬萬沒想到,祖父竟將那匣子東西給了三房。明明她才是嫡支嫡女,身份最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應該是她的;明明是她先看中的釵子,怎能落到傅珺手上?她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

  所以她逼著傅珍幫她,在竹林裡弄了一場亂出來,又讓自己親手提上來的心腹去扔掉釵子。

  傅珈至今還記得,當她支開珊瑚,將髮釵握進手裡時,心中那種滿足與快樂,竟遠遠超出了釵子本身。她當時滿心裡想著的,皆是傅珺發現釵子不見了之後那哭喪著的臉與灰敗的表情。

  只要一想起這些,她就興奮得整個人都在顫抖。

  本以為這是個巧之又巧的算計,叫那賤丫頭吃個暗虧,有苦說不出。可現在又是怎麼回事?那原應躺在後湖水底的釵子竟又回來了,好端端地插在那賤丫頭的頭上。

  傅珈轉過眼眸,狠狠瞪了環兒一眼。

  環兒嚇得一哆嗦,忙低下頭去。

  傅珺根本沒理會這對狗女女的互動,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事情似的拍了下手,道:「哎呀,方才我過來的時候,瞧見祖母正在試抹額呢。」說罷又笑吟吟地對傅珈道:「二姐姐針線活兒最好啦,祖母說不定正在試你做的抹額呢。」

  以傅珈此刻的心情,恨不能將傅珺頭上的髮釵扔在地上,再狠踩幾腳才好。此刻,看著傅珺甜甜的笑臉,傅珈只覺得無比刺眼,刺得她根本坐都坐不住。

  她站起身來,勉力維持著面上的笑意,笑著道:「可不是,那我可得過去看看。」說著便起了身,帶著珊瑚與環兒往明間去了。

  傅珍看了傅珺一眼,又看了看離開的傅珈,猶豫片刻,也帶著春煙跟了過去。

  方才還笑聲不斷的東暖閣,一剎時便冷清了下來,只剩下傅瑤與傅珺兩個主子並幾個丫鬟。

  傅珺便看著傅瑤,笑問道:「三姐姐怎麼不跟著去?」

  傅瑤看戲看得正好,心情十分放鬆,聞言便捧著茶盅喝了口茶,閑閑地道:「四妹妹又怎麼沒去?」

  傅珺一笑,不再說話。

  傅瑤停了一刻,便擱下茶盅,起身踱到傅珺身邊,看著鏡中的傅珺笑道:「四妹妹這釵子好生精緻,不說我都沒注意到。」

  傅珺噗地一笑,道:「三姐姐說笑了。既是精緻,又怎會沒注意到?可見在三姐姐眼裡,這釵子並算不得好。」

  傅瑤便冷笑道:「我自來不愛盯著人瞧,不像那起子眼皮子淺的,天天盯著別人穿了什麼戴了什麼。一股子小家子氣。」

  傅珺深知她說的是誰,對此言更是深以為然,便讚歎道:「三姐姐果然有大家子風範,竟是個女中豪傑,視金錢如糞土,妹妹自愧不如。」

  傅瑤便欺上來捏她的臉,又呵她腋窩道:「你這是編排我呢,看我怎麼治你。」

  姐妹二人便笑鬧在了一處。

  而此時,西次間的熱鬧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方才傅珺說得是真話,侯夫人確實在試抹額。也是崔氏哄著她開心,說要替她尋一個鮮亮的抹額來,故此大家便圍在炕前,幫侯夫人一道參詳。

  傅珈便上了坑,偎在侯夫人身邊,親舉著文具鏡給侯夫人照著看;張氏捧匣,崔氏替侯夫人挑揀,王氏亦站在一旁捧兩句兒場,畫面十分安樂喜慶。

  大家正在樂著,卻聽有小丫頭來報,說出去接的人才來的信兒,已在離城十里處見著傅莊了。因傅莊還要去先去部裡交了差事,故回府時應是午時正。

  侯夫人聽了這話,喜不自勝,忙著叫人去預備開席,又問那小丫頭報信的人還說了些什麼,那小丫頭便道:「回老夫人的話,去接的人說了,大爺一切都好。說叫老夫人掛念了。又問老夫人好,問家裡人好。還說一交了差事便往回趕。」

  那小丫頭口角伶俐,一番話說得珠落玉盤也似,侯夫人聽了十分歡喜,便叫人賞了那小丫頭一角銀子,又對張氏笑道:「這可好了,一家子總算團圓了。你不知道,中秋的時候兒大郎沒回來,我這心裡就跟缺了一塊似的。」說著眼圈兒便紅了。

  張氏心中亦是似喜似酸,又不好表現出來,只微笑不語。崔氏便上前笑道:「老太太這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媳婦愚笨,竟瞧不出了。」

  侯夫人不由笑了,啐她道:「我這是高興呢,你倒專來挑我的眼。」

  崔氏便又作委屈狀道:「媳婦這不是掛心老太太麼。既是老太太高興,于媽媽,快去拿隻缸來,老太太這一高興呀,指不定得流一缸的眼淚呢,咱們快接著些。」

  此言一出,滿屋子的人皆笑了,侯夫人便作勢要打她,口中笑道:「我把你這促狹鬼兒。」

  便這麼一說一笑,侯夫人的眼淚也收住了,她攬著傅珈,又向四下裡瞧了瞧,便吩咐于媽媽道:「去把姑娘們都叫來罷,一會子哥兒也該下學了,大家一屋子坐著也熱鬧。」

  于媽媽應是,便叫了幾個穩妥的僕婦去接傅琛等人,又將東暖閣裡的傅瑤與傅珺也請了過來。

  傅珺與傅瑤手挽著手進了西次間,方才坐定,便聽門外一陣腳步聲響,隨後門簾一挑,傅琛當先走了進來,傅琮與傅玠跟在後頭。三人皆穿著直裰,傅琛為寶藍色,傅琮為淡青色,傅玠則是墨色。足上俱踏著翹頭履,髮上束著玉冠,冠髻上橫貫著翡翠簪,打扮得十分齊整。

  侯夫人一看見這三人,那面上的笑便沒停過。待三人請安見禮完畢,便馬上喚了他們進前去說話。她是一片祖母心腸,並不過問功課學業,只是說些吃了什麼,冷沒冷著之類的話。

  傅玠平素最得寵,在侯夫人面前說話也隨意些,此時卻見他眼睛向下一瞄,忽地道:「祖母,您衣服上這黑的是什麼?」

  侯夫人聞言便向衣擺上看了一眼,于媽媽早上前去揀起了那個黑東西,看了一眼,卻不是蟲,再細細看去,不由便是一怔。

  這細微的表情變化沒逃過傅珺的眼睛,侯夫人也覺出了不對,便問于媽媽:「是什麼東西?」

  于媽媽忙掩飾地笑了一下,道:「並沒什麼,一個線頭兒罷了。」說著便退了下去。

  誰料便在此時,只聽傅瑤輕呼道:「咦,我裙子上也有。」眾人循聲望去,卻見傅瑤穿著的是件月白色暗銀蓮紋八片裙,那裙子的顏色本就淺淡,上頭的一個黑點便分外明顯。

  紅袖忙上前將黑點揀了起來,傅瑤便問:「這黑東西是什麼?」

  紅袖原先以為是小蟲子,而今細看之下才知不是,便笑著道:「回姑娘的話,這是一種雜草的草籽,叫鬼針子的,最喜黏在人衣服上,可難摘了。」

  這話一說出口,眾人皆不由自主去看自己的衣服,便聽傅玠清亮的童音大聲道:「哎喲,二姐姐,你裙子上怎麼有這麼多鬼針子呀?」

  這聲音在廳堂裡回蕩著,竟讓整個房間都靜了下來。眾人全都看向傅珈,卻見在傅珈的裙子下擺處,密密麻麻地黏了許多鬼針子。看起來,方才侯夫人與傅瑤身上的鬼針子,亦是從傅珈身上黏過來的。

  傅珈低頭一看自己的裙擺,不由頭皮一陣發麻,驚跳了起來道:「哎呀,這是怎麼回事?珊瑚,快,快扶我下去換衣裳。」

  她只顧著低頭說話,卻沒注意到,侯夫人的面色有些變了。于媽媽抬頭看了侯夫人一眼,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一直在旁不曾說話的崔氏,此時忽然說道:「這是怎麼回事兒?園子裡從不長這些雜草的,莫不是管事媽媽們疏忽了?」

  這打理花園的事宜卻是由她管的,若真是媽媽們不經心,崔氏也要擔些責任。

  于媽媽便想上前分說兩句,只是一瞥侯夫人的面色,便又停住了。

  侯夫人便轉向傅珈,用一種與往常絕不相同的語氣,淡聲問道:「珈兒,你衣服上這些是從哪裡來的?」

  傅珈此時是渾身的不自在,只覺得那些小黑點就跟蟲子似的,馬上就要爬上來了,因此便也沒多想,只隨口道:「我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

  張氏卻是覺出了異樣,便上前斥傅珈道:「還不快去換了衣裳。」

  傅珈便扶著珊瑚的手下了炕,正欲離開時,卻聽侯夫人道:「且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5:00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四十三章

  傅珈便站在了炕前,有些不解地看著侯夫人。侯夫人卻並沒看她,而是看了張氏一眼,忽地一笑道:「先不忙著換。」旋即又轉過頭去問傅珈道:「你真不知道這是從哪裡來的?」

  此時她說話的語氣已是十分冰冷,與往常寵愛傅珈的樣子判若兩人。可笑傅珈還沒反應過來,照舊祭出平素撒嬌的法寶來,嬌聲道:「祖母呀,珈兒想先去換衣裳呢。」

  侯夫人猛地抬高了聲音道:「祖母問你話呢,如何不答?」

  她從未如此疾言厲色地說過話,此時別說傅珈,就連傅玠都被嚇得一抖,忙起身垂首站好。一時間,整間屋子似是連呼吸聲都停止了。

  侯夫人又冷聲道:「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今天都去了府裡哪些地方?又是從哪裡黏上鬼針子的?別說我沒提醒你,咱們侯府從前湖到後花園,皆沒有這些雜草,只除了一處。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去了那一處?」

  她最後一句問話的聲音陡地抬高了八度,傅珈渾身一顫,舉眸看去,卻見平素最疼寵她的祖母,此時面色陰沉、眼神獰厲,正惡狠狠地盯著她,眸中滿是壓抑的怒火。

  傅珈再是不曉事,此時亦明白,侯夫人對她是真的生了怒氣。

  她心中十分委屈。

  她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弄的這一身。她都說了不知道了,侯夫人卻似根本不信。

  傅珈含淚看了侯夫人一眼,張開口來,想將之前的話再重複一遍。誰知一轉念間,她忽地便想起了環兒,又想起了傅珺頭上去而復返的髮釵。

  傅珈的臉色變了,張開的嘴也閉了起來。

  她怎麼把這事兒給忘了?難道說,環兒這死丫頭方才沒去後湖,而是去了旁的地方?而那個地方,不僅是府裡唯一長著鬼針子的地方,更是侯夫人發怒的根源。

  傅珈越想便越覺得,這很有可能。她一面心中暗恨環兒膽大包天,一面又擔心萬一說出環兒來便會東窗事發,那她的臉面還要不要?

  傅珈心念電轉,面色變幻不定。這情景看在旁人眼中,只道傅珈是被嚇著了;而在有心之人看來,卻直認傅珈是做賊心虛。

  見自己的女兒小臉兒慘白,眼中流露出驚恐與不安,張氏心頭一緊。她上前一步正待說話,卻聽崔氏說道:「二姑娘從竹林子裡回來便換了衣裳,一直待在屋裡。這必不是二姑娘自己黏上的,只怕也是從旁人身上黏過來的。我方才瞧見有個丫頭從外頭回來,卻是二姑娘身邊的,只叫她過來看看不就明白了?」

  傅珺簡直要為崔氏叫好。

  真不愧是世家大族出來的姑娘,人在屋裡說著話,還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竟能瞧見環兒從外頭進來。她這樣說最好,省了傅珺自己出首。

  張氏此時也知此事有異,然而卻根本無暇思考對策,又見侯夫人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看了過來,她不敢再猶豫,只得問珊瑚:「環兒去哪裡了?」

  珊瑚忙道:「方才姑娘打發她去廊下待著了。」

  張氏便道:「叫她進來。」說罷,眼風微不可察地往珊瑚身上掃了一下。

  珊瑚恭謹地垂首應了聲是,便退了出去。

  傅珈卻已是急出了一身的汗。

  她此時最怕的便是叫環兒進來,可她卻又無法阻止其進來,直急得她五內如焚,連裙擺上那些討厭的小黑點都忘記了。

  傅珺遠遠瞧見了傅珈的面色,臉上一副呆萌相,心中卻是樂開了花。看來她沒估計錯,這小小的鬼針子所指代的,是掩翠齋,更是侯夫人心目中不能觸碰的某件事,或者某個人。而這件事或這個人,便是侯夫人身上的逆鱗。傅珈今兒可算是踢到鐵板了。

  現在傅珺心裡平衡多了。傅珈敢偷扔她的生日禮物,她便叫傅珈看清楚,侯夫人的對她有多麼的「寵愛」。

  環兒很快便進了屋。甫一進門,她便驚慌地發現所有人都在看著她。她嚇得不敢抬頭,只垂首望著地面,卻忽然發現,自己的裙擺上,有好些黑色的斑點。

  她還以為是泥水濺上了衣裙,不由更是慌亂。這樣亂糟糟的樣子便來見主子,便屬不敬,若被管事媽媽知道了,定要受罰的。

  如此一想,環兒便有些遮遮掩掩的,走路的姿勢也變得十分怪異,像是想要將裙擺藏住似的。這樣的她瞧在眾人眼中,便皆有了先入為主的念頭,只當她是心虛。

  而眾人看看她,再看看傅珈,又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來。環兒身上的鬼針子數量比傅珈還要多些。看來她才是一切的源頭。

  「還不快跪下!」珊瑚的聲音猛地響了起來。

  環兒忙忙地便朝下跪,卻聽侯夫人道:「慢著,先別跪。」

  環兒一聽此言,忙又站直了身子,頭卻垂得更低了。

  侯夫人便問她道:「你是服侍二姑娘的?」

  環兒戰戰兢兢地道:「回老夫人的話,婢子叫環兒,是服侍二姑娘的。」

  侯夫人便冷笑了一聲,又向張氏看了一眼,這才道:「你且說說,你今兒都去了哪裡?」

  環兒不意侯夫人有此一問,張口欲答,忽然便聯想起傅珈叫自己做的事情來。她忙閉上嘴,後背驀地一陣發涼:難道說,事情敗露了?四姑娘向老夫人告狀了麼?

  她心下驚疑不定,越發不敢貿然開口,身子卻開始發起抖來。

  傅珈站在侯夫人身側,一顆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兒,此刻見環兒猶猶豫豫、鬼鬼祟祟的模樣,更是又氣又怕又急。總算她有急智,忙提高聲音道:「祖母問你話呢,還不快回話。」

  傅珈這一聲是給環兒提個醒。她也是真急了,未及去看侯夫人投過來的冰冷眸光,更無暇理會張氏隱含怒意的眼神。她心裡只想著,絕不能叫環兒說出那件事來。

  環兒借著傅珈問話的時機,抬起頭看了傅珈一眼。卻見傅珈亦正看著她,眸中隱有威脅之色。

  環兒很有些小聰明,膽子亦頗不小。否則也不敢偷偷違背傅珈的命令,將琉璃桃花釵私藏起來。此時見傅珈好端端站在侯夫人身邊,面上神情雖緊張,但卻並不慌亂。環兒心中便有了底。

  她作出害怕的樣子來,緩緩垂下頭去,卻忽然瞥見站在眾人身後的珊瑚,用嘴型對她說了三個字。

  這三個字如醍醐灌頂,環兒腦中一亮,便垂首回話道:「回老夫人的話,婢子……今兒出了一趟府,去了外頭的朝陽坡。」

  朝陽坡離侯府不遠,是一處自然形成的小山坡,因坡上植了幾樹桃花,又有一道小溪,算得上是城中野趣之處。

  環兒的回答大出一些人的意料,卻又叫另一些人鬆了口氣。而第一個鬆了口氣的,不是旁人,卻是侯夫人。

  其實,她並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說起那些舊事。只是事已至此,逼得她不得不問。總算長房有兩分聰明,沒將這事當場揭開。

  侯夫人便轉眸去看張氏。長房麼?很好,非常好。她不願觸及某些事情,卻也絕不允許有人膽敢以此為要挾,挑戰她在府中的權威。

  侯夫人看向張氏的眼神變得比方才還要莫測,她淡聲道:「很好。」

  這句話應是對環兒說的,可侯夫人的眼睛卻一直看著張氏,便像是對張氏說話一般。

  張氏並不敢與婆母對視,只能微微垂首,眸子裡卻是一片冰冷。

  侯夫人又看了身側的傅珈一眼。此刻,她面上的厭棄之情是如此鮮明,幾乎毫無掩飾。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也沒必要再做戲了。大家只差一層窗紙沒揭開。既如此,侯夫人覺得,她對傅珈的「疼寵」,也可以酌情減淡了。

  傅珈的眼圈兒又紅了。

  環兒的回話讓她險險過關,她本該慶倖才是。可是,當看到侯夫人那滿臉的厭惡時,她才發覺,事情遠比她想得要糟糕得多。

  傅珈張開口想要說些什麼,卻又怕像方才那樣,得來侯夫人的厲聲訓斥,忙又閉上了嘴,眼中滿是委屈。

  侯夫人卻像是根本沒看見一般,不冷不熱地道:「杵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下去。」

  說這句話時,侯夫人的語氣很平淡,平淡得便像往常跟傅珺說話一般。不,不止如此,她的語氣比那還要平淡得多,就跟吩咐個下人去做事似的。

  傅珈怔在當地,面色慘白如紙。

  她何曾被侯夫人這般下過臉?這簡直比當眾羞辱還叫人難堪。她的眼淚當即便流了下來,又不敢真哭,只得拿著帕子掩著面。

  張氏心中又急又痛,舉步便要上前。那畢竟是她的女兒,就算是惹侯夫人不喜,她也不能放著不管。

  便在此時,卻見一直不曾出聲的傅琛忽然上前兩步,向侯夫人施了一禮,態度恭謹地道:「祖母,二妹妹身子不適,孫兒這便送她回去。」

  張氏抬起的腳立時便收了回來,不露痕跡地看了傅琛一眼,眸中閃過贊許與驕傲。身為長房長孫,傅琛此時出來說話,時辰拿捏得十分好,不僅全了長房的顏面,亦給了侯夫人一個臺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5:05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四十四章

  侯夫人面上的神情便微有些鬆動,點頭道:「我瞧著二丫頭面色是不大好,你便送她回去吧。」說到這裡她停了一會,又和聲道:「待安置好了你妹妹你再來,可別耽擱太久了。」

  聽了侯夫人此言,張氏一直繃緊的神經終於稍稍放鬆了些。總算侯夫人還顧著長孫的顏面,沒太給長房難堪。

  傅琛自是恭恭敬敬地應了,隨後便與傅琮一同護著傅珈出了正房。倒叫傅珺一陣羨慕:有哥哥護著真好啊。

  侯夫人卻是看也沒看傅珈離去的方向,她當先便起了身,叫于媽媽道:「去霜風夢曉軒罷。」今兒午飯便擺在那裡,為傅莊接風。雖然此刻侯夫人以為,這個風不接也罷。但面兒上的事總不能不做,不然侯爺又有話要說。

  侯夫人面無表情,帶著一行人靜靜地出了榮萱堂。她似乎忘記了,有個叫環兒的小丫頭,此時正站在西次間無人理會。

  行至榮萱堂正門時,張氏便向劉媽媽看了一眼。劉媽媽會意,稍稍落後了兩步,退在了眾人身後,旋即轉身去了西次間。

  抬轎的僕婦已經在門外侯著了,侯夫人向前走了兩步,正欲上轎,身子突然一歪,毫無預兆地便一頭栽了下去。

  「夫人!」于媽媽驚呼一聲,忙用力扶住了她。崔氏也趕上兩步幫著托住侯夫人,又一迭聲地叫人:「快來人,扶老太太去床上躺著。」

  變故陡生,眾人一陣手忙腳亂。張氏此時也顧不得方才之事了,忙叫了幾個健壯的僕婦,將侯夫人抬進了西次間的炕上。崔氏便著人去請梁太醫,于媽媽則叫人端了參湯上來,王氏亦攜著傅珺的手,一同去了西次間。

  比起方才的熱鬧歡悅,此時的西次間氣氛顯得有些壓抑。炕前圍著好些人,大家皆不出聲,只做著手頭的事。張氏拿帕子替侯夫人拭面,崔氏端著參湯,還有一眾丫鬟媽媽在旁服侍。

  透過重重的錦衣與華裳,穿過繁複的金釵與珠翠,傅珺的視線被切割成零碎的幾縷,時而瞥見侯夫人慘白的額角,時而又觸到一隻緊閉的眼睛,或是衣領上的「卐」字紋樣。

  這些視覺的碎片拼湊出的,是一個蒼老的婦人,疲倦而又哀傷。傅珺凝視著侯夫人,一剎時有些恍惚。這個掌握著侯府內宅生殺大權的最高權力者,此刻看來脆弱得像一根蘆葦,輕輕一折便會斷裂。

  侯夫人沒多久便醒了。她緩緩張開眼睛,向四下望瞭望,像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崔氏移步上前,握著侯夫人的手,紅著眼眶細聲問道:「老太太,您覺著如何了?」

  侯夫人看見她,面上便露出一絲笑來,有氣無力地道:「還好,不妨事。」說罷便拿眼睛向四下看,像是在找什麼人。

  于媽媽便微歎了口氣,走上前去。侯夫人一見著她,眼睛便亮了一下,急急地道:「你去……」說到這裡她忽然便咳嗽起來,崔氏忙替她順氣。

  于媽媽見狀眼圈也紅了,低聲道:「奴婢知道,這就叫人去收拾小佛堂。」

  侯夫人的雙頰因劇烈的咳嗽而泛起潮紅,在聽到于媽媽這句話後,她一直顯得有些哀戚的面容,變得輕鬆了一些。她一面咳嗽,一面語不成聲地催促道:「快……去……」

  此時,崔氏已經將參湯端了過來,對侯夫人道:「老太太別著急,先喝口湯潤潤,有什麼話一會子再說。」

  于媽媽便上前將侯夫人半扶了起來,叫她靠在自己身上。侯夫人便就著崔氏的手,喝了一口參湯。微苦的汁水滲過喉嚨,帶著淡淡的回甘,火辣辣的喉嚨立刻舒服了許多。

  一盞參湯下去,侯夫人好了一些,咳嗽也止住了。崔氏將湯盞遞給身邊的丫鬟,想要扶侯夫人躺下。侯夫人卻執意不肯。

  她示意于媽媽拿了一隻大迎枕來,墊在了自己背後,隨後便拉著崔氏的手道:「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別擔心,我沒什麼,怕是這兩天累著了。一會子太醫便該來了。你們先回去吧,我想靜靜。」

  崔氏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見於媽媽對她輕輕搖了搖頭。崔氏心下會意,便柔聲對侯夫人道:「那我們先回去了,老太太您自己也要當心。」說罷又喚了傅玠過來,叫他跟祖母告辭。

  侯夫人對傅玠是真心疼寵,此刻見著這個最疼愛的孫兒,面上便不由自主地便含了一絲笑意。

  傅玠年紀尚小,對今天發生的事情還懵懂著,只知道侯夫人是生病了,便問:「祖母,您是不是生病了?」

  侯夫人便慈藹地道:「祖母沒生病,就是累了,想歇一歇。」

  傅玠忙道:「那祖母快些閉上眼睛,乖乖睡一覺,明兒便好了。」

  這原是侯夫人常用來哄他的話,卻被他用在了此刻。

  侯夫人微笑起來,攬著傅玠和聲道:「玠兒是個好孩子。」

  崔氏見侯夫人面顯疲色,怕傅玠吵著侯夫人,便叫了他回來,向侯夫人道了罪,便告退了。張氏與王氏亦跟著退了出來。

  來至榮萱堂明間,崔氏卻是不曾走。一會子傅庭便會陪著梁太醫過來,這裡需得有個人支應著。

  張氏便向崔氏道謝:「有勞二弟妹了。」這些事原應由長媳來做,只是如今傅莊不在,便只能由崔氏代勞了。

  崔氏便笑道:「這有什麼的。瞧這時辰,大伯子只怕也快回來了,大嫂嫂也快忙去吧。」

  張氏心中確實有事,不僅是為著傅莊,還有傅珈和環兒那檔子事呢,她也急著想弄清楚。因此她並未多做逗留,只略說了兩句話便去了。

  出了榮萱堂,踏上軟轎,轎簾落下的那一剎那,張氏面上的笑容便再也掛不住了,一張臉沉得能滴出水來。

  今天的事情直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只要一想起傅珈那張蒼白的臉,還有她眼中盈滿的水霧,張氏心裡便疼得厲害,同時又有幾分後悔。

  今兒她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傅莊回府這件事上,卻沒留意身邊的女兒。其實,傅珈從竹林回來之後便有些異樣了,她本該注意到的,可她卻並未當回事。

  還有那個環兒。張氏總覺著這丫頭不簡單,明明年紀不大,看起來卻很有心機,膽子也很大,在侯夫人面前也敢睜眼說瞎話。

  而最叫人費解的,便是侯夫人的態度。那個什麼鬼針子,不過是種雜草罷了,怎麼竟像是不能提起的樣子,居然讓侯夫人當即翻臉。難道說,這鬼針子與侯府的某些秘辛有關麼?

  想到這裡,張氏不由心中更恨。她一直以為,憑自己在侯府多年的經營,對府中的事情不說有多瞭解,知道個大概是有的。可是這個鬼針子,張氏卻根本聞所未聞。看來她還是太不經心了,往後可要加倍小心才是。

  張氏沉著臉回到了橫斜館,一下轎,當先便吩咐芳瓊道:「派個老成些的媽媽去榮萱堂守著,有什麼消息速速回報。」

  芳瓊應聲是,便自去尋人。此時劉媽媽正立於階下,朝張氏微微點了點頭。張氏面色未動,又對身旁的馥雪輕聲道:「去找顧媽媽過來。」

  馥雪聽了也退了下去,張氏便進了正房,劉媽媽亦跟了進來,卻見環兒正跪在地當間,周遭除了兩個健壯的僕婦外,並無旁人。

  張氏便徑直走到桌前坐下,也不與她廢話,直接道:「你從哪裡黏的一身的鬼針子?」

  環兒被問得一愣。

  她是頭一次聽見鬼針子這個詞,那是什麼,環兒對此全不知情。她茫然地道:「婢子不知道什麼鬼針子。太太說的是什麼?」

  聽環兒的語氣並不似作偽,張氏便蹙眉沉吟了片刻,又換了個問題:「珈兒為何賞了你銀手釧兒?」

  環兒心中一跳,眉眼亦跟著一動。所幸她一直垂著頭,張氏與劉媽媽皆未看見她的表情。

  略定了定神,環兒便道:「回太太話,因姑娘說房間窗屜子沒關,怕風將桌上的畫兒吹亂了,便叫婢子回來關窗屜子,再順便替姑娘取了一支簪子和一副棋子兒。婢子辦完了事兒,姑娘高興,便賞了婢子銀手釧兒。」

  環兒說的並非假話。她說的那些,正是傅珈明面兒上吩咐她做的事,當時珊瑚也在場。至於傅珈暗裡叫她做的事兒,環兒這是在賭張氏對傅珈所為並不知情,賭傅珈不會將此事告訴任何人。

  環兒從來就不笨,相反還很聰明。她很清楚,若是傅珈的事情被張氏知曉,只怕不能善了。主子德行有虧,作為唯一的知情者,又只是個卑賤的奴才,等待著自己的會是什麼,她想都不敢想。

  所以,她只能賭。

  張氏對環兒的回答十分不滿意,她看了一眼劉媽媽。劉媽媽點點頭,向那個兩個僕婦抬了抬手。那兩個僕婦便走上前去,一個按住環兒,另一個便用竹板向環兒臉上批了下去。

  環兒先還掙扎了幾下,後來見掙扎不得,便也不再亂動了,咬著牙任由那僕婦打了十來下。那僕婦卻是留著巧勁兒的,只將環兒臉打腫了,卻並未破皮,牙齒也沒被打掉,唯有口角被打爛了,血順著下巴滴在了裙子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3 05:09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四十五章

  張氏安靜地坐在桌前。在僕婦給環兒掌嘴的當兒,她端起茶盞,細細地品了幾口茶。待掌嘴完畢,張氏便用帕子拭了拭嘴角,柔聲問道:「好孩子,現在能說實話了麼?」

  環兒費力地咽下一口血沫,喉頭流過腥甜的味道。她的臉火辣辣地疼,喉頭也被那腥甜激出陣陣幹嘔。身體上的劇烈疼痛,反倒讓她更加清醒了起來。

  傅珈的事情,她絕對不能說。便是傅珈說了,她也絕不可鬆口。不說,她可能還有命在;說了,便絕無生還的可能。現在她唯一的持仗,便是這股狠勁兒了。

  身為奴才,環兒能拿出來搏一搏的東西並不多,她的命是一件,她的忠心是另一件。

  但凡主子,都喜歡忠心的奴才。環兒唯願張氏亦是如此。

  環兒心下已定,人便鎮靜了下來。她咳嗽著顫聲道:「回太太的話,婢子……婢子說實話。婢子領了差事後,偷著去玩了。去了……去了東南角一個……沒人住的園子裡。」

  張氏拭唇角的手頓了頓,隨後沉思了一會道:「你說的,可是三境草廬那邊兒的廢園子?」

  那園子張氏也知道,據說是侯爺嫌風水不佳,便封了起來不叫人住了,園子前頭還有一片樹叢,頗為荒涼。

  環兒聽了張氏的話,便點頭道:「回太太的話,正是那裡。婢子……婢子以前有一次閒逛的時候,發現……發現那園子的門鏈子鬆了,能推開條縫兒,婢子便……便常去那裡玩。今兒也是……」

  張氏盯著環兒的頭頂看了一會。

  她知道這丫頭說得不盡不實,肯定還有內情。不過,現下的當務之急卻不是這些,而是那個廢園子,還有鬼針子。這些事情若不弄清楚,以後只怕還有的虧要吃。

  至於這個丫頭麼,罷了,只看她有沒有這個命吧。

  想至此,張氏鬆下眉頭,吩咐道:「來人,把這丫頭拖下去,先領二十板子,完了關進柴房。」說罷她又看向環兒,微笑道:「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我成全你。這二十板子領完了,你且在柴房裡待上三天。三天後若你無事,那便是你的福氣,我仍叫你上來服侍。」

  環兒跪在地上的身子顫了顫。

  二十板子,淨餓三天。張氏這是想要她去死麼?可她還不想死呢,她還想活著,還想出人頭地,為自己掙下一份體面來。

  可再一轉念,環兒卻明白,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至少她不會馬上就死不是麼?至於最後結果如何,她就不信她的運氣會這麼差。

  想至此,環兒倒也坦然了下來,便端正跪好,向張氏磕了三個頭,口齒不清地道:「謝……謝太太恩典。」

  劉媽媽揮了揮手,那兩個僕婦便將環兒帶了下去。

  張氏望著晃動的門簾,揉了揉眉頭,有些疲倦地問劉媽媽:「珈兒如何了?」

  劉媽媽小心地道:「回太太的話,姑娘哭了好一會子,這會已經躺下了,二少爺在旁陪著呢,珊瑚、瓔珞並二少爺跟前的墨雨皆在前服侍。」

  張氏又問:「琛哥兒呢?」

  劉媽媽道:「聽說老夫人病著,大少年去前頭探病了。」

  張氏面上便露出絲笑,隨後又歎口氣道:「珈兒若有琛哥兒的一半兒,我也不至於這樣了。唉,讓她先睡吧。待醒了再叫她來見我。」

  劉媽媽點點頭,方要說話,忽聽門簾外傳來馥雪的聲音道:「太太,顧媽媽來了。」

  劉媽媽忙上前掀開門簾,將馥雪與顧媽媽讓了進來,旋即知機地退了下去,自去傅珈屋中傳話。

  顧媽媽進屋後,張氏便叫馥雪先去門外守著,又請顧媽媽坐在了張小杌子上,方才緩緩地道:「媽媽,我到今兒才知道,這府裡好些事情,我竟和瞎子似的,兩眼一抹黑。」

  顧媽媽已經知道今天的事情了,便拉了她的手安慰道:「太太這話可說差了。想您進府這些年來,苦心經營,才有了如今的局面。今兒這事兒怎麼瞧著,都像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您有所不知亦是該當的。」

  張氏唯有在顧媽媽面前,才會露出些真實情感來。此時她是一臉的頹喪,有些灰心地道:「雖是幾十年前的事,卻只這一遭兒,便叫我一腔心血差點付諸東流。」說到這裡,她長長地歎了口氣。

  顧媽媽的眸中便閃過一抹厲色,肅聲道:「太太莫說這樣的話。老奴這便去查,您放心,定能給您一個交代的。」

  張氏感激地道:「有勞媽媽了。這件事想來有些費手,媽媽要辛苦了。」

  顧媽媽笑道:「老奴哪來的辛苦。只這事兒宜早不宜遲,老奴這便去查,太太且放寬心。」

  張氏心中也很著急,聽了顧媽媽此言便也點頭道:「媽媽去吧,有何需要支用的,直接來說便是。」

  顧媽媽笑著拍拍張氏的手,便退了出去。

  顧媽媽前腳方走,後腳便有小丫頭來報,說是前院李娘子派了個媽媽過來傳話,傅莊因部裡有事,午時不能回府了,叫她們先吃飯。

  張氏聽了,心中難免有些失落。然而轉念一想,覺得這樣也好,至少她可以留出精神來,專心安置傅珈以及應對侯夫人之事。

  此時,留在侯夫人處的媽媽也過來傳話,說梁太醫已經給侯夫人診過脈了,卻並未開方子,只說侯夫人是思慮過度,只需放寬心靜養為宜。

  侯爺與傅庭、傅庚亦皆去榮萱堂探病,侯夫人卻一概未見,只叫于媽媽陪著去了小佛堂。

  這個消息不止傳予了張氏,崔氏與王氏亦皆收到了。

  原本應是歡歡喜喜的一場家宴,誰料卻是以侯夫人病倒作了收梢。傅珺一面感慨世事無常,一面與王氏回了秋夕居。

  王氏顯然有心事,回到秋夕居便叫傅珺自回了西廂,她則進了正房。一進屋她便摒退了旁人,只留下了懷素與沈媽媽。

  見房中再無外人,王氏便撫著額頭,歎了口氣道:「今兒這事,棠姐兒占了幾分?」

  懷素覷了一眼王氏的面色,小心翼翼地回道:「回太太話,姑娘約占了五分。」

  王氏不由笑了起來,嗔她道:「你也太瞧不起我們家姑娘了,依我看哪,她至少占了七分。」

  懷素見王氏並無責罰之意,心中一鬆,隨即亦笑道:「是,婢子說錯話了,姑娘應是一力促成此事之首。」

  王氏又微蹙了眉道:「你支走角門上的人時,可有旁人瞧見?」

  懷素垂首道:「婢子做得十分小心,當時二太太正說笑話兒,大太太湊趣兒,于媽媽和賈媽媽去支應中午開席的事兒了,長房和二房跟的人皆在東暖閣裡,婢子出去時沒見著人。」

  王氏點點頭道:「如此便好。」說罷又凝神想了一刻,隨後笑了起來,道:「棠姐兒這腦子是怎麼長的,才六歲便這麼著了,這往後可怎麼辦呢?」

  鬼針子的事情,連王氏也只隱約知道個大概,卻不知傅珺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竟連這個都利用了起來,借著侯夫人的忌諱,狠狠地教訓了傅珈。

  王氏這話說得明責暗喜,那臉上的表情也實在過於歡悅了些,沈媽媽不由也跟著笑了,說道:「姑娘這麼著才好,不叫人白欺負了去。」

  王氏一想到傅珈,面上便添了幾分惱意,微怒道:「我一瞧見棠姐兒頭上沒了釵子,又見她遮遮掩掩的跟我撒嬌兒,我還能不明白麼?嫡支又怎麼了,欺負自家姐妹,哪有半分嫡支該有的氣度。」

  沈媽媽便勸道:「太太何必生氣?如今不是正好,不只二姑娘,只怕長房都要受牽累。要我說呀,這也是惡有惡報。」

  王氏想到此乃傅珺手筆,心中又不免開懷。女兒現在長本事了,要自己處置事情,她這個做娘的便只能幫襯著,有礙事的人便幫她支開,有不好走的路便提前打點好,也算是母女同心吧。

  沈媽媽便又道:「太太看,這事兒要知會爺一聲麼?還有姑娘那裡,太太要不要也提個醒兒?」

  王氏思忖了一會,便站起身來道:「懷素跟我來,媽媽且留在屋裡。」說罷便向門外走。

  懷素忙跟在了王氏身後。卻見王氏出了正房,卻是往西廂而去。懷素一瞥眼間,瞧見有個穿淡綠色比甲的圓臉兒小丫頭,正立在木樨樹下朝這裡探頭探腦的,一見王氏去的方向,立刻便飛跑著進了西廂。

  「噗哧」一聲,王氏輕笑了起來,指著那小丫頭道:「瞧這傻丫頭,還派了個小探子在這裡呢。方才的機靈勁兒也不知去哪裡了。」王氏一面說一面搖著頭,很是不以為然。

  懷素也是啼笑皆非。

  方才傅珈那件事,姑娘處置得簡直叫人驚豔,哪裡像個六歲的孩子?可現在看來,姑娘究竟還小,派個傻乎乎的丫頭探風頭,做得一點不隱蔽,她看了也要笑。

  其實王氏與懷素都太高看傅珺了。傅珺的宅鬥技能就是個戰五渣,所恃者不過是前世職業的經驗積累,以及這一世的超強記憶力罷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9:47 A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四十六章

  坐在西廂的窗下,看著妝匣裡的琉璃桃花釵,傅珺不由感歎,自己今天真是太幸運了,幸運得讓她覺得有點不真實,甚至有種有人在暗中相幫的感覺。所以她才派了青蔓去王氏那邊探口風,雖然明知什麼都探不出來,可她的直覺卻叫她這麼做。

  方坐下沒一會子,青蔓便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對傅珺道:「姑娘,太太過來了。」

  她話音剛落,便聽王氏在門外笑道:「怎麼著,棠姐兒還派了個先鋒官兒打頭陣?」

  傅珺聽了一陣汗顏,連忙快步迎出門外,祭出呆萌大法,糯聲道:「娘來啦,快請進來。」

  王氏笑看了傅珺一眼,伸指她腦門上頂了一下道:「跟娘還來這套。」說罷又掩口笑道:「傻呆呆的將軍,派出去的先鋒官兒也是傻呆呆的。」

  傅珺尷尬地木立當場,有種考試作弊被當場抓包的感覺。青蔓也窘迫地垂下頭去,期期艾艾地道:「婢子見過太太。」

  王氏擺擺手,心情極佳地進了房。傅珺趕快狗腿地拿了錦墊子來放在王氏坐的椅子上,又準備親去倒茶,把蔣嬤嬤唬得連聲道:「姑娘可使不得,仔細燙手。」

  青蕪忙接了過去,到底沒敢讓傅珺倒茶。王氏便將傅珺召到身邊,攬著她笑道:「這會子很不要你做這些,娘跟你說說話兒。」

  說罷她向四下看了一眼,見屋子裡都是自己人,便也沒叫人清場,便對傅珺道:「棠姐兒今天可長本事了,也會借力打力了。」

  傅珺一聽王氏所言,哪有不明白的?看來她的直覺沒錯,確實是有人暗中幫了她一把,而今看來,這個人無疑就是王氏了。

  於是傅珺便也老老實實地道:「女兒愚笨,做得不好,還好有娘幫襯著。」

  王氏便笑她道:「你倒知機得快。」

  傅珺尷尬地笑了笑。前世跟罪犯鬥智鬥勇那麼些年,若連這些話都聽不明白,那她真是白活了。看王氏今天過來的架勢,想必她還有話要問,亦有事兒要交待。

  傅珺便有些心虛地道:「女兒知道今兒這事有些莽撞了,若不是娘幫著我,只怕……」

  王氏沒待她說完便道:「確實是莽撞了。你一不該不與娘商量便自作主張,二不該行事不顧前後,三不該事後不與娘分說。你自己細想想,是也不是?」

  傅珺於是就細細地想了想,然後……然後她的後背就開始冒冷汗了。

  王氏說得一點沒錯,傅珺確實犯了好幾個錯誤。本來便實力不足,她還不去求援手,此其一;派出青蕪與青蔓前,對角門的情況沒多做瞭解,對那一路的狀況也預估不足,此其二;事後沒向王氏彙報,萬一當時被人扯出三房來,王氏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無法與傅珺配合,此其三。

  這三個錯誤中的任意一個,只要被人抓住,今天的事情便完全有可能來個大反轉,最後倒黴的便會是三房。而三房倒黴,那是所有人都樂見其成的。誰叫三房是庶的呢?

  想至此處,傅珺連額角也冒出冷汗來了。

  她就知道,宅鬥這種技術活,絕不是一朝一夕能學會的。查案子只要抓住罪犯就算成功,一因一果簡單明晰。而宅鬥卻是千絲萬縷,牽一髮而動全身,每一步都要算到才行。

  傅珺再次深深地認識到,自己的宅鬥技能實在連渣都沒有,就只剩下點兒灰了。好在有王氏這位資深專業人士在旁幫襯,稍作了些調派,便圓滿地解決了今天的事情。

  傅珺抬起臉來,誠懇地承認錯誤道:「娘說得對,是女兒想得太簡單了。」

  王氏便又用手指頂了下傅珺的腦門兒,笑道:「瞧你這可憐樣兒,叫娘怪不落忍的。」

  傅珺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兩聲,又腆著臉問王氏:「娘,您什麼時候瞧出來女兒不對的呀?」

  王氏燦然一笑道:「從你一進榮萱堂大門那會子,娘便瞧出來啦。你那小臉兒變得多難看哪,我這個做娘的豈有看不出來的?」

  傅珺一向自詡不露聲色,王氏竟也能從自己臉上看出不對來,傅珺已經不知說什麼好了。只能心服口服地道:「娘您真聰明。」同時在心裡加了一句:我娘威武。

  王氏笑看了傅珺一眼,沉吟了片刻便又問道:「娘問你,那鬼針子的事情,你是如何知道的?」

  說這話時,王氏的面上雖有笑意,但語氣卻不像方才那樣輕鬆了,而是帶了幾分肅然。

  傅珺知道王氏一定會問這個問題,她也早就想好了答案,便道:「小的時候無意間聽人說過一回,記不太清了,只知道這東西招人忌諱。」

  王氏便看著傅珺,似是在稱量她的話中真假。傅珺也睜著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坦蕩蕩地看著王氏。她所言非虛,只不過略有隱瞞而已,這不算撒謊吧。

  母女二人對視片刻,王氏歎了口氣道:「罷了,你才多大,還說什麼小時候。」說罷自己撐不住,到底先笑了出來。

  傅珺從小記性就好,王氏是知道的,因此傅珺的回答王氏很願意相信。身為母親,還能不相信自己的女兒麼?

  王氏便不再追問此事,又拉著傅珺說了些話兒。

  不一時,傅庚也回來了。今日侯夫人有疾,傅庚便向翰林院告了假,原打算回來侍疾的,沒想到侯夫人卻並不需要,反倒去向佛祖求安慰去了。既是如此,傅庚便也樂得休上半天假,陪伴愛妻幼女。

  一家子用過了午飯,傅珺自回了西廂午睡,王氏便與傅庚去了小書房說話。

  進了書房,王氏便坐在了書桌前問傅庚道:「棠姐兒那件事,查得如何了?」她的眉間隱隱有幾分憂色。

  傅庚的眉頭便也蹙了起來,低聲道:「查到了現在,只問出來一件事。」

  王氏忙問:「是什麼事?」

  傅庚的眉頭蹙得更緊了,道:「那還是前院兒一個掃地的媽媽說的,說是那天下晌,便在棠姐兒落水的前湖邊兒上,她隱約瞧見有個穿青色褙子的女子,慌慌張張地從湖那邊走了過去。」

  王氏不由也凝了眉道:「穿青褙子的女子?那天來的不少人皆穿了這顏色的衣服,沒看清是什麼樣子的褙子麼?花樣兒料子什麼的,都沒瞧清麼?」

  傅庚搖搖頭道:「那媽媽說隔得遠,沒看清。」

  王氏不死心,又問道:「那女子頭髮梳的是什麼樣式,那媽媽可看清了?總能瞧出來是姑娘還是媳婦吧。」

  傅庚道:「這個我也問了,那媽媽說瞧著是個姑娘家,便再沒有了。」

  王氏十分失望,轉首看著窗外的一杆翠竹,手指無意識地劃著桌面,喃喃地道:「若連你都查不出什麼來,這事兒怕是不會有結果了。」

  她說話的語氣十分消沉,眼中蘊著濃濃的憂鬱。傅庚望著她柔美的側顏,心中不由隱隱作痛,走上前將她擁在懷中,柔聲道:「晴兒,你別難過,我還會再去查的,說不得便能峰迴路轉。」

  王氏將臉埋進傅庚懷中,輕聲道:「我也不求著什麼了,只望著咱們一家子好好的。」

  傅庚攬著王氏的雙臂緊了一緊,眼睛卻凝注於窗外,眸中極快地劃過了一絲冷意。

  其實,他沒對王氏說實話。有件事他沒告訴王氏,那個前院的媽媽曾說,那穿青色褙子女子的頭髮上,簪了一支形制特別的牡丹花釵子。

  在收到這個消息的一瞬間,傅庚腦海中迅速地現出一張面孔來。這面孔讓他萬分厭惡,然而,隱藏在這張面孔背後的某些人,卻讓傅珺落水一事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在拿不到確鑿證據的前提下,傅庚不能、亦不敢貿然動手,那不是他可以隨意觸碰的人。他甚至認為,繼續往下查已經毫無意義。此事基本已明。而越是如此,他便越不能將這消息透露給王氏,白白地讓她苦惱心焦。與其兩個人一起無能為力,倒不如由他一人承擔。

  傅庚堅信,他不會永遠只是個翰林院的小編修,他為自己劃定的道路絕不止步於此。也正因如此,他才越發不能輕舉妄動。

  深深地吸了口氣,傅庚儘量將語氣放得柔和,輕聲道:「晴兒,你最近身子也不大好,別再勞神了。先回屋躺會兒可好?」

  王氏偎在傅庚懷中,慢慢點了點頭。

  傅庚的懷抱很暖,很暖,暖得讓她有些依戀。她的鼻端縈繞著好聞的松木香氣,耳邊有他低柔的話語輕輕迴盪,王氏的一顆心也漸漸變得輕鬆柔軟了起來。

  查不出來便查不出來吧,只要他們一家子從今往後都好好的,她便也滿足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9:52 A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四十七章

  秋夕居裡三房夫妻脈脈溫情、相擁低語。而在臥月樓中,二房的夫妻倆也正說著話。只是,他們說話的氣氛可並不怎麼好,怎麼看都有些相敬如冰的味道。

  「老太太還是不願意見你?」崔氏淡淡地問道。

  「嗯。」傅庭背對崔氏,簡短地回道。

  崔氏的面色便有些不快,看了傅庭一眼,又道:「我讓你打聽的事兒,你可問過了不曾?」

  傅庭專注地擺弄著眼前的白定窯劃花水底石竹盆景,心不在焉地道:「問過了。」

  崔氏便看著他等他的下文,傅庭卻又不說話了。他拿起一支小竹剪,細心修剪了兩葉石竹葉子,過後又拿了一隻瓷水壺,向那燕石壘的假山上淋了些水,表情十分專注認真。

  崔氏擰眉看了他一會,驀地輕輕一笑,笑容中有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她轉身行至榻前,自桌上取了隻剔紅蔗段錫胎香盒,又從架上選了枚白銅小匙,向香盒中拈了兩匙撒馥蘭香,置於香爐中。不多時,嫋嫋煙氣便自那香爐子上彌散開去,滿室香意蘊藉。

  傅庭這時終於修剪完了盆景,便又接著方才的話頭道:「說是上幾十年前,那院兒裡死了個人。」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的,崔氏卻聽明白了。她放下了手中翻看的香方,看著傅庭問道:「死的是誰?可打聽著了?」

  傅庭懶懶地道:「誰耐煩打聽這些,要問你自己問去。」

  崔氏面色一冷,嗤笑道:「我一個內院婦人,怎好向外院的管事問話,況又是侯爺身邊兒的人,這話你也說得出來。」

  傅庭不在意地道:「這有什麼,問兩句話兒罷了,誰還能挑你的眼不成?」

  崔氏便笑了一聲,淡淡地道:「你們侯府約摸是這般的規矩,我們家裡頭卻從不這樣兒的。」

  傅庭聽了這話,驀地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盯著崔氏看了一會,自嘲地一笑道:「瞧我這記性,我怎麼竟忘了你是從崔家來的呢。你是世家出來的姑娘,我不過是個武夫之子,自是不明白大族人家裡的這些講究。」

  他越說語氣便越是譏誚,說完了便站起身來,撣了撣衣袖,挑眉笑道:「得,這屋裡我是不配待了,這些世家的香灰粉末還是留在這裡的好,也免得我武夫的穢氣汙了你。」說罷便自掀了簾子,揚長而去。

  崔氏被他這番話說得面色忽青忽白,張開口卻回不出話來,手裡拿著的香方紙嘩啦啦作響,整個人氣得都在發抖。

  周媽媽忙向四周看了看,幸好屋中並無旁人,她便上前替崔氏順氣,輕聲道:「太太,太太,您消消氣兒,您消消氣兒。」

  崔氏猛地站起身來,抓起手中的香方便要撕。只是那手抖得實在厲害,那紙竟是抓不牢,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

  崔氏看著那張薄薄的牙白素箋,一剎時悲從中來,眼淚撲簌簌地直往下掉。周媽媽看著心疼不已,忙取了帕子來替她拭淚,一面勸道:「太太還不知道爺的秉性麼,素來是要順著來才好的,太太往後便順著爺一些,便好了。」

  崔氏哭得氣喘不止,斷斷續續地道:「媽媽也聽見了,那也是人說的話?我不過略提了一句兒,撂下臉來就走。他那眼裡哪還有我。」

  周媽媽便勸道:「爺是個要面子的,太太往後多擔待些罷。」

  崔氏聽了這話,心中越發酸苦,哽咽道:「我還要怎麼擔待他才好?難道我做得還不夠麼?他們家當初是怎麼應承我的?現如今又是個什麼樣子?他倒好,還拿話來戳我的心窩子。」

  崔氏越想越是傷心,眼淚流得越發地凶了,心中一時酸,一時痛,一時又恨得不能自已。

  哭了一會子,她驀地想起一事來,便問道:「爺是去了哪裡了?是不是又去那個狐媚子那裡去了?」

  周媽媽忙道:「老奴叫人去看過了,說是爺徑去了外院兒。」

  崔氏心氣稍平了些,而後又湧起濃濃的怨懟。

  崔氏一直以為,憑她這般家世相貌,配傅庭那是綽綽有餘的。若非當初看傅庭還有個世子的盼頭,侯爺與侯夫人又雙雙上門提親,崔家也不會將她這個嫡女嫁過來。

  誰能想到,外表看起來光鮮無比的平南侯府二公子,私下裡卻是這麼個憊懶閒散的性子。心氣兒倒是不低,也想著爭上一爭。可是,光有心氣兒有什麼用?沒那個本事還不是白搭?

  崔氏一面拭淚,一面覺得萬分的委屈。自己已經全力施為,只為助傅庭一臂之力。可是自己得到了什麼?什麼夫妻同心,什麼舉案齊眉,他傅庭做到了哪一樣?

  倒是在閨房之事上頭,他的心思卻放得格外多些。小妾、姨娘一個個地往屋裡拉,丫鬟們也多有與他有首尾的。只這起子不要臉的丫鬟之流,崔氏便不知處置了多少。可是她越處置,傅庭便在這上頭越用心。就像跟她對著幹似的。

  現在倒好,她這個正室太太連略說一句話都不行了。這日子還有什麼意思?她這般費心籌劃又是為了什麼?

  崔氏哭得氣短面紅,只覺得一腔委屈越哭越濃,心中的酸痛漚出水來,又湧入眼眶,那眼淚止也止不住,一雙眼睛早已經哭得紅了,看上去分外楚楚可憐。

  只可惜,崔氏這般梨花帶雨的模樣,並不曾叫應該心疼的那個人有半分心疼。此時的傅庭,正於前湖邊悠然閒步,早將與崔氏的口角丟在了腦後。

  午後的陽光斜落於湖面上,泛起層層金波。夾岸的柳樹已經沒了葉子,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條,在風裡輕輕搖擺著,卻也別具一番蕭瑟的意趣。

  傅庭一時興起,便叫身邊的長隨去喚了隻輕舟過來,又叫那划船的小廝將船泊在岸邊,他便拿了杆青竹魚竿,一壺菊花酒、一湖淡金波,自在釣起魚來。

  太陽很暖,照在人身上懶洋洋的,傅庭飲了兩杯酒,又被這陽光一照,已是微醺,忽然便聽見身後響起個聲音道:「二弟倒自在著。」

  傅庭忙回首看去,卻見一個瘦削的身影立於岸邊,衣袂當風、大袖飄飛,不是傅莊又是誰?

  傅庭揉了揉眼睛,生恐自己看錯,傅莊卻已是一步踏上了小舟。船身微微一蕩,水邊漾起一圈圈漣漪。傅莊撩起衣擺,在傅庭對面坐了下來,拿起酒壺,自揀了隻青玉冰紋卷蓮杯來,滿滿斟了一杯酒。

  傅莊現在的模樣,可讓傅庭有點不敢相認了。

  傅莊瘦得十分厲害,整個人像被削薄了一圈。兩隻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雙頰微陷,面部輪廊十分突兀。他應是才從部裡回來,身上還穿著官服,那衣服便像是掛在他身上似的,秋風吹過,便越顯得他形銷骨立。

  傅莊身為兄長,自幼便對傅庭十分看顧,兄弟二人的感情一向不錯。此刻見他形容憔悴,想是在外頭吃了許多苦,傅庭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忙低頭飲了口酒道:「大哥這趟差事辛苦了。」

  傅莊笑了笑,一口飲盡杯中之酒,又再斟了一杯。

  傅庭便笑道:「大哥今兒酒喝得倒快。」

  傅莊又是一仰脖兒,將杯中酒乾了,隨後又斟滿了酒杯。

  傅庭有些吃驚地看著傅莊。在他的記憶中,傅莊是個極其自律的人,行止十分端方,從來都是風度翩翩的,從未有過這般豪飲。

  待傅莊將飲第三杯酒時,傅庭忙從他手裡搶過杯子,笑著道:「大哥今兒是怎麼了?怎地喝得這樣快?」

  傅莊手中一空,卻也不與傅庭爭搶,只仰起頭來,望著眼前的秋水長空出了會神,隨後感慨地道:「今兒的天氣真是不錯。」

  傅庭十分摸不著頭腦。傅莊此刻的表現大異於往常,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他有些擔心地看著傅莊。

  傅莊垂目看了看傅庭,眸中飛快地掠過一些情緒,似是傷感,又似哀涼,隨後他溫潤地一笑,和聲道:「大哥這是來陪你喝酒的,我倒要問你,怎地在這裡消磨時間?」

  傅庭便將傅莊杯中的酒傾在了湖裡,隨後笑道:「我也是偶發了興致,在這裡閑坐坐罷了。」

  傅莊便向傅庭的手上看了一眼,不由失笑道:「我還當你轉了性,沒想你還和小時候一樣,說是釣魚卻將那魚竿放著不管。你倒瞧瞧,你那魚竿子都到哪去了?」

  傅庭低頭看去,只見那魚竿不知什麼時候歪到了一旁,水中的浮子早漂起來了,顯見得那魚餌已經被魚吃了。他不由亦哈哈笑了起來,道:「這般釣魚,我自在,魚兒也自在。大哥你這便不懂了罷。」

  傅莊笑著搖搖頭,將那魚竿拉上來,向鉤子上串了些油浸的魚餌,再將魚竿甩進水中,隨後便專注地盯著水面。

  傅庭將兩手枕在腦後,懶懶地道:「大哥也忒閑在了,怎麼不回屋去?母親病著呢,你知道了麼?」

  傅莊望著一脈浩蕩的湖水,似是沒聽見傅庭的話,過了好一會方才道:「我是從榮萱堂過來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10:02 A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四十八章

  傅庭聞言便點頭笑道:「我就說呢。原來大哥已經去探過母親了。那你可見著母親了?」

  傅莊淡淡一笑道:「母親沒見我,只說要在佛堂靜修。」

  傅莊便擎起酒杯,淺淺啜了一口酒,懶散地道:「過幾日便好了吧。」說罷他又舉起了酒杯,「小弟這裡給大哥接風了。還望大哥別嫌棄酒水簡薄才好。」

  傅莊笑道:「此地湖光正好,又有遊魚釣來佐酒,給我接風再好不過。大哥可不是那挑眼的人。」

  傅庭笑著乾了杯中之酒,隨後問道:「大哥這趟差事辦得如何了?可還順利?」

  傅莊便道:「差事倒還順利,就是路途遠了些。」

  傅庭便有些羨慕地道:「西南風光自與此處不同,大哥也算是長了見識,小弟卻是羨慕得緊。」

  傅莊笑容不減地道:「你說得沒錯。西南風光的確與眾不同,我還帶了好些土儀,已經差人送去你那裡了。」頓了一頓他又道:「我這次回來歇上些日子,便還要出門。部裡分派了好些差事,這三、五年間,我在家的時間怕不會多。到時候家中還要多承你照應著。」

  傅庭點了點頭,卻未曾說話。

  不知是不是錯覺,傅庭總覺得,今天的傅莊與以往大不相同。可是,他又說不出具體不同在哪裡。細細看去,眼前的人除了瘦了些,依舊還是那個溫潤端和,予人如沐春風之感的謙謙君子。

  傅莊的歸來,像是為平南侯府這個完滿的圓形,安上了最後一枚缺角,讓這個大家庭的氛圍變得更加安寧。傅珺甚至懷疑,前些日子的那些明爭暗鬥,會不會是出自自己的臆想。如此安靜的侯府,簡直讓她有點不習慣。

  因著傅莊回歸,侯爺連著幾天心情大好,面上的笑容也比往常更多。他還為傅莊辦了一次小型的接風宴,只叫了傅莊兄弟三人,爺幾個在外院的江天雪霽閣裡喝了頓酒。

  侯夫人靜修了整整七天,中間只破例見了傅庭一次。而在見過傅庭後不久,她便從小佛堂裡出來了。

  時隔數日再見侯夫人,傅珺發現,侯夫人嘴角下垂的弧度,比平素又加深了兩分。

  幸得侯夫人還是很愛笑,慈祥的、和藹的、歡喜團團的笑。這些笑容掩去了她面容的怨苦,讓她又變回了那個得體而寬和的侯門貴婦。

  時間很快便到了九月中旬。早菊開罷,晚菊登場,風一陣緊似一陣,天氣越發寒涼了起來。

  侯夫人最近喜歡上了蒔弄花草。她叫人搬了十幾盆菊花,佈置在院中,還叫人四處搜羅了幾盆名品菊花來,分門別類排列在階下廊前,將原本便十分刻板的榮萱堂,捯飭得更加板正端方。

  對於侯夫人異於常人的審美,傅珺已經無力吐槽。只要侯夫人每天笑口常開,別老將眼睛盯著三房,她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好了。

  自鬼針子事件之後,傅珈病了好些日子,連課都沒上。傅珺曾與傅瑤相約著去看她,卻被拒在了門外,說是已經睡下了。

  張氏倒是十分和氣,將她二人讓進正房,拉著她們的手說了好些話,又囑託她們時常也來這裡玩。

  傅珺不知道傅瑤是怎麼想的,反正她是輕易不會去橫斜館了。對於傅珈,傅珺已經不抱任何修好的希望了。大家各過各的最好。

  在傅珈生病的這段時間裡,侯夫人也很少問起她來。往昔的那些疼寵與愛護,便像是被秋風掃盡了似的,餘下的不過是些面子情兒。好在長房還有個傅琮,這孩子雖與傅珈是雙生子,個性卻截然不同,為人十分大度,又天性活潑,侯夫人現在疼他倒多些。

  至於傅珺,在侯夫人面前依舊是個小透明,她存在與否,在侯夫人看來完全不具備任何意義。

  卻說這一日,秋涼無事,細雨挾風,傅瑤便派紅袖送了張帖子過來,邀傅珺去臥月樓著棋。最近她們兩個走得近一些,時常也會相約著一起消磨時間。

  傅珺接過帖子,細細看去,卻見那帖子折成了個方勝兒,打開後便是一張蜀制凝光五色箋,上頭只寥寥兩行墨蹟,寫著「秋窗煙雨,請君著棋」八字,左下角還印了一方刻作梅花狀的私章,裡頭是個篆體的「瑤」字。

  傅珺便笑道:「三姐姐真有閒情雅趣,這帖子真好看。」又問紅袖道:「這下著雨的天兒,三姐姐就不怕我不赴約麼?」

  紅袖便笑道:「我們姑娘叫婢子轉告四姑娘,說備了您最愛吃的水晶葡萄,專意候著姑娘前往呢。」

  傅珺「噗」地一笑道:「三姐姐究竟是請我著棋呢,還是請我吃葡萄呢?」

  紅袖陪笑道:「自然是兩樣都請的。」

  傅珺笑道:「既是三姐姐盛情相邀,我自當前往。你回去告訴三姐姐一聲兒,便說我一準兒到。」

  紅袖忙應了聲是,便由青蔓送了出去。傅珺便叫青蕪道:「你去將我上回得的那海棠果兒裝上一碟子,再把蔣嬤嬤漬的梅子盛上一些,下晌一併帶給三姐姐。」

  傅瑤喜食蜜餞,傅珺這也算投其所好了。

  午後略作休息,傅珺稟過王氏後,便帶著青蕪與青蔓,主僕三個撐著青布傘,踏著木屐,也不乘轎,只沿著遊廊緩緩而行,於涼風細雨中來到了臥月樓。

  臥月樓雖名為樓,實際卻是一所精緻的院子。正房起了兩層高,樓下待客、樓上堰息,自是傅庭與崔氏的住所;東、西兩廂則予了傅玠與傅琇。傅瑤住在東邊的小跨院兒裡,周姨娘、馬姨娘二人,便住在倒座兒房邊上的角院兒裡,二人各獨居一院,西跨院兒卻是空置著的。

  因崔氏去了橫斜館找張氏議事,傅珺便也省了給長輩請安的程序,由傅瑤直接迎進了東跨院兒。

  東跨院不大,安置得卻也不俗。東邊角落裡種著一叢芭蕉,蕉下有石桌石凳,西邊兒一角則種著株梅樹,此刻尚還是滿樹的青翠。

  傅瑤將傅珺讓進裡間,姐妹二人自是相見甚歡,一路說笑不息。青蕪與青蔓上前替傅珺除去木屐。傅珺進屋便見風雨秋窗之下,一張棋案已然擺放妥當,兩邊各一張錦縟繡墩。案邊是一張黑漆小方桌,桌上的紅瑪瑙盤子裡放著一串青油油的水晶葡萄,十分好看。

  傅瑤便笑道:「知道你愛吃這個,我特地向爹爹討的,如何,我這姐姐待你不薄吧?」

  傅珺亦笑道:「三姐姐最懂我了,小妹自是感激不盡。過會子一定好好讓姐姐贏幾盤。」

  傅瑤笑指著傅珺道:「我哪還用你讓?倒是你,別輸到最後掉金豆子才好呢。」

  兩個人互相打趣了幾句,便坐在了棋案前,擺開棋子,開始下——五子棋。

  對,沒錯,就是五子棋。

  雖然又是下帖、又是秋風秋雨的,氣氛營造得十分高雅。但你能指望兩個年齡相加只有十歲多的小女孩,在一起下圍棋嗎?

  不過是侯門貴女閑來無事,自己鬧些事情出來打發時間罷了。傅珺現在對此已經十分習慣了。她日常也無聊著,有個不那麼討厭的小姑娘,陪著自己下五子棋,她知足了。

  下了兩盤棋後,傅瑤便擺上茶點,請傅珺喝茶聊天,笑道:「可惜今兒下雨,不然倒要請你去賞一賞我們這裡的菊花。」

  一提到菊花,傅珺便想起了侯夫人院中那列兵似的菊花陣來,便笑著接口道:「你這裡也種這個?我看祖母院兒裡倒有好幾盆開得很好看。聽說裡頭還有名品呢。」

  傅瑤不在意地笑了笑道:「祖母那是為月底的賞菊宴做準備呢。」

  賞菊宴?傅珺還真是頭一次聽說,便不禁問道:「什麼賞菊宴?」

  傅瑤便將顆棋子兒點在傅珺的額頭上,笑道:「你竟是個小糊塗麼,這麼大的事情都不知道?」

  傅珺搖了搖頭道:「我該知道麼?這又是什麼大事?」

  傅瑤無奈地歎了口氣,解釋道:「撫遠侯家裡每年都要辦一場賞菊宴,赴宴者皆需帶一盆菊花前去應景兒,時間便在九月底,眼瞧著便快到了呢,祖母自是為著菊宴才備了這許多花兒。」

  原來如此。傅珺點了點頭,心中暗忖道:看起來是貴族聚會的玩意兒,卻不知這個時空的貴族們聚會時是怎樣一個情形。

  想罷她又看了看傅瑤,心中不由生出一絲奇怪來。按理說,有這樣出門的機會,傅瑤理應歡喜才是。可是觀其面色卻並不熱絡,這讓傅珺十分不解。

  見傅瑤對這個話題無甚興致,傅珺便也沒再多問。二人又下了幾局棋,天色便有些暗了。傅珺便從傅瑤那裡辭了出來,傅瑤直將傅珺送出了院門,方才回轉。

  待回到秋夕居後,傅珺想來想去,對那個什麼賞菊宴還是有些好奇,便找了個機會問了問蔣嬤嬤,蔣嬤嬤便笑道:「是有這麼回事兒。往年皆是老夫人帶著大太太、二太太並幾個嫡出的哥兒和姑娘們去的。」

  蔣嬤嬤這話回答得十分含蓄,傅珺想了一會才明白,蔣嬤嬤這是暗示自己呢,似這樣的聚會,三房原就是庶出,例來是輪不著的。蔣嬤嬤約摸是怕傅珺多想,便提前給她打好了伏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10:07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2-4 10:12 AM 編輯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四十九章

  傅珺於是恍然,難怪傅瑤興致缺缺,原來這賞菊宴只有嫡支子女才能參加,傅瑤與傅珺皆不夠格。

  不去就不去,傅珺也不甚在意。前世她看過幾本宅鬥小說,那可真是宴無好宴,舉凡出去吃個飯賞個花什麼的,必定要出么蛾子。考慮到自己的宅鬥技能,傅珺認為她還是宅在家裡比較安全。

  翌日清晨,傅珺依慣例與王氏去榮萱堂請安,尚在階下,便聽見屋中傳來陣陣笑聲,那氛圍竟是久違的歡悅,甚至還能聽到侯夫人喜氣洋洋地道:「便將這盆『十丈垂簾』帶過去吧,我瞧著便很好。」

  傅珺知道這「十丈垂簾」是菊花之名,乃是侯夫人才叫人搜羅來的,平素十分愛惜。現今這花兒已經打了苞,看樣子侯夫人這是要把花兒搬去赴宴了。

  傅珺一面思索著,一面跟在王氏身後給侯夫人請了安,得來侯夫人一句淡淡的「好了,去坐吧。」便隨王氏坐在了旁邊的扶手椅上。

  只見崔氏笑著對侯夫人道:「老太太這回可得打點起精神來,萬不能墮了我侯府的威名。」

  侯夫人便笑道:「又來胡說了,不過是吃頓飯罷了,被你說得和上陣殺敵似的。」

  崔氏立刻揚眉道:「那可說不準,這百菊爭豔的,必定要評個高下,可不就和打仗一個理兒?」

  侯夫人聽了這話,笑得更為歡喜。王氏一般在這種場合是不開聲的,便只跟著微笑。傅珺卻有些疑惑,這種情況一般張氏都會跟著湊趣兒的,只是她今兒來得卻有些遲了,都這個點兒了還沒到,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傅珺這裡念頭方一起,那邊便聽有小丫頭報:「大太太、大姑娘、二姑娘來了。」話音未落,便見門簾輕挑,張氏攜著傅珈與傅珍二人走進了屋中。

  傅珺已有近十天沒見過傅珈了,此刻再見,卻見傅珈穿著件柔藍色繡櫻草紋樣天淨紗對襟小襖兒,底下是一條雪湖色水波紋軟羅寬襴裙,發上只簪了兩朵珠花,裝扮得素淨典雅。

  雖說傅珈這段時間一直稱病,但她的面色卻十分紅潤,個子又長高了一些,已頗有幾分小淑媛的模樣。想必她就算真生了病,這些天也將養得很好。

  侯夫人此時已止住了笑,凝目向張氏她們看了兩眼,隨後點頭微笑道:「來了就好,正有事與你商議。」這話卻是對張氏說的,至於傅珈則一句未提。

  侯夫人態度如此冷淡,若換作以往,傅珈必定要作出個委屈的樣兒來給人看。可現在的她卻是面無異色,甚至頰邊還掛著一抹得體的笑意,隨著張氏行禮問安,而後便立於張氏身後,當得起「舉止端莊」四字。

  傅珺並不認為傅珈這是洗心革面了。她是個什麼性子,傅珺再清楚不過。只要仔細觀察便能發現,傅珈眸光掃過來時眼角會微微一眯,還有抬眼看自己時,那嘴角會有一個極淡的下撇動作,這些都表示著,這位二姐姐原來是什麼德性,現在還是什麼德性。所謂知禮得體,不過是比以往更善於偽裝罷了。

  張氏坐定後便笑著問侯夫人道:「不知老太太有何事與媳婦商議?」

  侯夫人笑道:「便是二十八那日,撫遠侯府賞菊宴一事。帖子已經遞過來了,正好你們都在,便一起商量商量。」

  張氏便笑著感慨了一句:「這日子過得可真是快,轉眼又是一年賞菊宴了。」

  崔氏便接口道:「誰說不是呢。方才我還和老太太商量著,要將那盆『十丈垂簾』帶去赴宴。」

  張氏聞言,面上的笑容便頓了一頓,停了一刻方才輕言細語地道:「那花兒才將打了苞,到時候正好開了,也是應景兒。不過,我怎麼隱約聽著人說,那謝閣老家裡也有一盆『十丈垂簾』呢。說是那花兒起得極高,花開如瀑布倒懸,也不知是真是假。」

  侯夫人一聽這話,面色便凝重了起來。

  這謝閣老乃是當朝元老,官居禮部尚書,又是內閣次輔,其在士林中的聲名卻比內閣首輔張縉還要大些。

  論起這謝閣老的出身,卻是出自四大家族之一的謝氏家族。只這謝閣老乃是旁支,在族中並不受重視,又因父母早亡,故幼時常被族中一些人欺負,很是吃了些苦頭。及至年歲稍長,他便乾脆孤身去了山東,憑藉著聰穎的頭腦與堅韌的心性,考入了嶽麓書院,後又以兩榜進士之身進階仕途,一路摸爬滾打走到了現在。

  因了幼時經歷坎坷,謝閣老與謝氏家族之間關係極差,謝氏家族幾次三番想要與之修好,卻皆被謝閣老堅拒。先帝爺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將他選入內閣,委以重任。

  謝閣老清名在外,為人端正嚴厲。而長子謝瑛卻是個品性超然、豁達爽朗的人物,幼時便富才名,年紀輕輕即入了翰林院,現領了個光祿寺少卿的閑差,在年輕學子當中頗受擁戴。

  此外,謝閣老的長女謝瑗於今上登基後不久便被選入宮中,因容顏姣好、姿儀柔婉而晉為修容,極受今上寵愛。只可惜天妒紅顏,謝瑗入宮沒多久便因病去逝,今上痛惜之餘,對謝閣老父子更是優容有加,時常招他們入宮說話。

  因此,這謝家是真正的既清且貴。若是賞菊宴上平南侯府與謝家拿出同一個品種的花來,只怕不大好看。

  見侯夫人沉思不語,張氏便看了傅珈一眼,隨後緩聲道:「我們院兒裡倒有一盆『金章紫綬』,勉強也算過得,若老太太不嫌棄,我便叫人捧過來,您賞鑒賞鑒。」

  侯夫人眼下能拿出手的名品花種,便只那盆「十丈垂簾」,余者皆普通了些。而今聽聞張氏能拿出「金章紫綬」來,眉眼間便湧出絲喜意來,道:「那可好,便先端過來瞧瞧。」又叮囑張氏:「小心著些,可別摔著磕著了。」

  張氏笑著點頭,便吩咐劉媽媽親自帶了幾個穩妥的僕婦,去橫斜館抬了花過來。

  不多時,那幾個僕婦便將花盆小心地捧至了明間,傅珺舉目看去,卻見碩大的花盆裡,那「金章紫綬」半開出一朵花來,雖還不曾完全盛放,卻已是十分富麗,可以想見其全盛時期的華美。比起「十丈垂簾」的典雅,倒是這花更具端莊富貴的氣象,與侯府身份十分契合。

  侯夫人見了,第一個便露出笑來,撫掌道:「這便很好。」又讚歎道:「整株只開一朵花,這花若開出來,必是又大又美。」

  崔氏亦是笑看不語。

  其實她也叫人尋了些名品花種來,只她們崔家自來只重養蘭,於這菊品上頭卻是了了,因此她院中也不過一些「剪金球」、「玉芙蓉」之類的菊品,雖也算名種,卻終究不出奇,比「金章紫綬」多有不如。

  此時見侯夫人歡喜,她便拿眼風往張氏那裡掃了一掃,隨後便上前笑道:「這花真真是富麗堂皇,我瞧著也很好。」說罷又轉向張氏道:「大嫂嫂可真藏得住呢,早知道有『金章紫綬』,我便不叫人去尋那『十丈垂簾』來了。」

  那「十丈垂簾」也是崔氏好容易替侯夫人尋來的,頗得了侯夫人一頓誇獎。而今張氏卻拿出了更好的來,崔氏難免心裡有些想法。

  張氏對崔氏話中機鋒卻渾不在意,端淑地笑著道:「這也是機緣巧合。二弟妹不知道,這花兒前些時候頹枝耷葉的,瞧著沒一點兒精神,我便也沒拿出來。不成想這幾日雨水勤,它倒結了花苞,這也是意外之喜。要我說,這還是老太太有福氣。」

  侯夫人一直含笑聽著她妯娌兩個說話,此時便接口道:「這也是大郎媳婦有心。我卻知道的,這花兒可不好打理。」

  張氏便提起帕子來,掩唇笑道:「老太太過獎了,只這件事媳婦可不敢居功。這花並非我養著的,卻是珈兒親自照管著的。」

  「哦?竟是二丫頭照管著的?」侯夫人微有些詫異地看了傅珈一眼。

  傅珍的左嘴角適時地抽動了一下,傅珺看得很清楚,再看傅珈,卻見她微微垂首,面上掛著矜持的笑容,並不說話。崔氏便接口笑道:「哎喲這可了不得,我們二姑娘可真有本事。」

  張氏忙謙道:「哪裡的話,珈兒也只是幫著照管罷了,另有服侍這花兒的人在呢。只不過日常皆是由珈兒過問,我對這些卻是半點不懂。」

  張氏這話說得實在,也確實是實話。一個侯府小姐怎麼可能親手種花?只不過平常多問兩句,時常叫人打理罷了。不過即便如此,傅珈也算是很有心了。

  侯夫人便看著傅珈和聲道:「二丫頭真是懂事,祖母很歡喜。」

  傅珈抬眼看了看侯夫人,又低下頭去,依舊不發一語,只眼圈兒有點紅了。

  侯夫人便叫素雲:「去將裡間兒架上那隻螺鈿箱子拿來。」

  素雲領命而去,不多時便捧著箱子出來了,侯夫人便開了箱子,從裡頭取出一隻鎏金絞絲排環簪子來。這簪子方一拿出來,傅珈那一直低垂著的眸子裡,便劃過一抹喜色。

  這簪子本身並不出奇,唯那簪頭排環雕成了一溜精緻的菊花紋樣,上頭皆鑲著小指肚大小的珠子,顆顆圓潤、大小相同,十分難得。侯夫人便對傅珈道:「這簪子便在賞菊宴上戴著罷。」

  那簪子上的珍珠在室內的光線下微微生暈,異常華美,傅珍與傅瑤瞧在眼中,皆露出兩分豔羨來。唯有傅珺毫無表情。她可不想頭上頂著一排菊花。這簪子再好看,也請恕她接受無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10:18 A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五十章

  見侯夫人拿出如此貴重的簪子來,張氏便推辭道:「老太太可別這麼慣著她。不過是照顧了幾天花兒罷了,當不得老太太的賞。」

  侯夫人笑道:「那也是二丫頭有心,若不然我這兒不還乾著急麼?快拿著罷。」

  張氏見無法推拒,這才叫傅珈上前去謝了侯夫人。傅珈雙手接過簪子,又行禮謝過,並不像以往那樣順勢留在侯夫人身邊,卻是又退回了原處。

  傅珈如此知禮,侯夫人卻是神色未動,又向傅珍、傅瑤與傅珺三人招了招手,和聲道:「你們幾個也來。」說罷便又伸手向那小箱子裡去拿東西。

  傅珺立刻警覺了起來。侯夫人這是在幹什麼,難道她要給每個女孩子一支菊花簪麼?這可如何是好,侯夫人給的又不能不要。

  便在傅珺愣神的當兒,侯夫人已從箱子又裡取出了三隻髮釵來,卻是三隻花樣相同的喜鵲戲蓮鑲珠金釵。傅珺一見之下,立刻大鬆了口氣。

  只聽侯夫人和聲道:「這釵子二丫頭原有一支,你們三個各自拿著。過幾日出門也好戴上,一家子姐妹,戴著一樣的首飾也好看。」

  傅珺上前接過髮釵,見那釵子形制精巧可愛,確實很適合小女孩戴,便真心誠意地謝過了侯夫人,對她說的話倒並未多在意。

  傅珍與傅瑤的反應卻比她快得多。她們幾乎同時一怔,隨後便抬起頭,面上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

  傅瑤當先便忍不住了,期期艾艾地問侯夫人道:「祖母,我……也去菊花宴麼?」

  侯夫人笑著點頭道:「都去,都去,大丫頭和四丫頭也去。你們一道兒也好作個伴兒。」

  傅瑤真真是大喜過望,那臉上直笑開了花,歡天喜地地道:「多謝祖母。」

  侯夫人今天心情大好,便故意板著臉逗傅瑤道:「瞧你這話說得,祖母若是不叫你去,你便不謝了?」

  傅瑤立刻湊上前去,拉著侯夫人的胳膊道:「瑤兒不是這個意思嘛,祖母最好了,瑤兒最喜歡祖母了。」

  傅瑤因仗著二房受寵,她自己也是個會來事的,因此在侯夫人面前很有些臉面,此時見侯夫人心情好,便向侯夫人一通撒嬌,侯夫人自是開懷,樂呵呵地摟著她笑。

  這情景落在傅珈眼中,她不由嘴角微微一撇,滿臉的不屑。不過一想到此地場合,她又馬上放好表情,繼續保持端莊矜持的模樣。

  傅珍看著傅瑤,左嘴角又是習慣性地一抬,眸中卻飛快地掠過一絲羨慕的神色。傅珺對此反應就沒那麼強烈了,見侯夫人沒空搭理自己,她便乖巧地退了下去,偎在王氏身邊站著不語。

  王氏轉過臉來,憐愛地看了傅珺一眼,摸摸她的頭以示安慰。大約是怕傅珺覺得被侯夫人冷落了,心中不快。傅珺立刻回給王氏一個大大的笑臉。眼前這個大美女才是她最親的親人,侯夫人這種隔了母的高冷祖母,傅珺從沒放在心上過。

  接下來的日子裡,傅珺每天除了去夫子那裡上課,便是準備花宴事宜。

  這次平南侯府真是闔府盡出,三房人馬加上侯夫人,規格與陣勢皆與以往不同。各房也是著力準備,從頭上的簪子到腳下的鞋子,還有一應手爐、香袋、帕子等等細物,皆是精心打理。

  王氏倒是有心給傅珺好好打扮打扮的,無奈傅珺對此不感興趣,還說「有姐姐們在前頭,我這個最小的不好太招搖」。倒將王氏說得笑了。再轉念想想,這套歪理也不算錯,也只索罷了。

  時間轉眼便到了九月二十八。這一日,天公作美,風輕日暖,陽光照在身上十分舒適,倒真是個出門的好天氣。

  一大早,傅珺跟著王氏去榮萱堂請安,進門後卻見侯夫人穿著身墨紫色大回紋蜀錦褙子,人雖端坐椅上,卻是面有焦色。見了王氏與傅珺也只敷衍地點了點頭,眼睛卻一直盯著門外,似是有事。

  不一時,只見賈媽媽挑簾走了進來,低聲稟道:「大太太現還躺著,恐不能來了。」

  侯夫人便急急地問道:「可知是什麼病?昨兒不還好好的麼?」

  賈媽媽便道:「回老夫人話,大太太昨兒便說頭疼,先還以為沒事,不想到今兒早上便越發沉重了,還有些燒。」

  侯夫人沉吟了一會,便站起身來對王氏道:「三郎媳婦,你與我一道去瞧瞧大郎媳婦。」

  王氏忙起身應是,隨後上前扶住侯夫人一隻手,眾人一同出了榮萱堂,坐上軟轎去了橫斜館。

  此時,崔氏正守在橫斜館中。

  因傅莊早起便出門了,這會子張氏病得起不來床,傅琛雖是長子卻尚年幼,還頂不了事。崔氏身為掌家媳婦,自是需得出面。

  她便在橫斜館正房坐陣,著人去請了張大夫,又派人去給傅莊送信,吩咐僕婦們熬湯煎水,十分忙碌。忽見侯夫人被王氏扶著下了轎,崔氏忙迎了上來,扶住了侯夫人的另一邊胳膊。

  侯夫人便問她道:「大郎媳婦現下如何了?」

  崔氏扶著侯夫人一邊朝屋裡走,一邊輕聲道:「媳婦瞧著病得可不輕。」

  她只說了這一句話,便不再說了。侯夫人的表情便有些遲疑。她本打算親去看望張氏的,但聽崔氏所言,只怕張氏這病來得兇猛,倒是不宜於去探病了。

  一路沉吟著進了正房明間裡,侯夫人方才坐定,卻聽有小丫頭報說:「大姑娘、二姑娘來了。」隨後便見門簾挑起,傅珍與傅珈走了進來。

  傅珈穿著身半舊的襖裙,頭髮只略挽了挽,面容憔悴,眼角還有淚痕。一見到侯夫人,她哽咽著叫了一聲「祖母」,便落下淚來。

  侯夫人未曾開言,崔氏已忙著上前安慰她道:「好孩子別哭了,已經叫人去找大夫了,你母親不過是小恙,不會有事的。」

  傅珍也在一旁默默垂淚,只她穿著簇新的茜紅織金紗羅襖兒,下頭的細綾裙上還描著牡丹花紋樣,一副出門作客的打扮,與傅珈那憔悴的形容相比,便顯得哭得不夠真誠了。

  傅珈便含淚對侯夫人道:「母親病得重,珈兒無心出遊,還請祖母恕珈兒不能去撫遠侯府了。」

  她話音一落,傅珍便飛快地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旋即又低頭繼續垂淚。在那零點一秒的瞬間,傅珺看到她眸中有著強烈的不甘,還有濃濃的怨懟。

  侯夫人聽了傅珈的話,便低下頭來沉吟了一會。一旁的傅珍便取出帕子來拭淚,暗中卻是神情緊張地看著侯夫人。

  卻見侯夫人靜默片刻後歎了口氣道:「罷了,這原是你的孝心,祖母便依著你。」停了一會又道:「大丫頭也留下吧。」

  侯夫人一句話便定下了此事。傅珈應了聲是,又瞥了傅珍一眼,眸中閃過一分得色,隨後她又面露戚容,哽咽道:「多謝祖母。珈兒定會好好為母親侍疾的。」

  侯夫人嘉許地看著她,點了點頭。

  傅珍也垂首低低地應了聲是。

  她知道此時說什麼都無用了。母親病重,嫡女留下盡孝,她這個庶女倒跑去赴宴,這話怎麼都說不過去。傅珈方才那一句話,便早已斷了她所有念想。

  傅珍將雙手收攏於腹前,挺直脊背,儘量保持著一個大家閨秀應有的儀態。她不能生氣,不能憤怒,不能委屈,更不能有絲毫不滿。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微抬唇角,將她心底深處的不屑與鄙視,以此呈現出來。

  傅珍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並沒有引起在場諸人的注意。侯夫人與崔氏此時考慮的是另一件事:張氏病重,府裡至少應該留下個人來照應著,只是留誰下來,倒需要細細考量。

  崔氏便向一旁的王氏看了一眼,凝思片刻,面上便露出絲笑來,上前兩步道:「老太太……」她只說了這三個字,身子忽然便是一晃,人便向後倒去。

  眾人驚呼一聲,綠榭離崔氏最近,忙伸手一拉,險險將崔氏扶住。周媽媽已經幾步搶了過來,與綠榭一同扶著崔氏坐到了扶手椅上。

  侯夫人這一驚非同小可,一迭聲地道:「快看看是怎麼了?怎麼這就暈起來了?」周媽媽也張羅著叫人抬軟兜過來,想要將崔氏抬回臥月樓。

  崔氏軟軟地坐在椅子上,看上去有氣無力的,面上卻有幾分暈紅。她輕聲攔住周媽媽,將她叫到身邊去低語了兩句。周媽媽聽罷,面上便隱隱露出喜色來。

  崔氏與她耳語罷,便又向侯夫人看了一眼。侯夫人的眼睛多麼毒辣,哪能看不出這其中的意思來,心中已經有了數。待周媽媽走過來,又向她耳邊說了幾句話後,侯夫人簡直便要喜上眉梢了,又是一迭聲地道「好,好」,又埋怨崔氏「怎地不早些說?」

  崔氏面染紅雲,羞澀地道:「媳婦一直沒敢確定,便也沒說。過會子張大夫來了,請他瞧了便知。」

  到得此刻,這屋裡凡經過人事的,便皆知曉是何事了。就連傅珺也看出來,崔氏大約是有喜了,方才眩暈怕也是因為懷孕的緣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10:23 A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五十一章

  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傅庭自來便是侯夫人的心頭肉,此時他屋裡又將添丁,還是出自崔氏,再沒有比這消息更叫侯夫人開懷的了。

  侯夫人此時那是滿臉的喜氣,倒將張氏病重時堆起的愁色盡皆掩了去。只見她笑呵呵地看著崔氏,歡喜得像是不知說什麼才好。過了好一會才想起了什麼,急急地對崔氏道:「我看你還是快些回屋吧,大郎媳婦還病著呢。」

  這話的意思卻是怕崔氏過了張氏的病氣去。崔氏便搖手笑道:「老太太別擔心,我好著呢,就是一時有些暈罷了。方才我也沒進去,您且放心吧。」

  侯夫人略放下心來,崔氏看了王氏一眼,便又笑著道:「時辰也不早了,依媳婦想呢,老太太您便帶著三弟妹並四丫頭,安安心心地去撫遠侯家裡吃酒聽戲,好好樂上一樂兒。媳婦在家裡守著便是。一則大嫂嫂病著,家裡得有個人照應;二則媳婦身子不便,也好在家裡偷個懶兒歇著。若有什麼消息,媳婦立刻著人給您送信兒,您看可好?」

  侯夫人聞言不語,只向旁邊的王氏看了一眼。卻見王氏靜靜地端坐椅上,神情安雅淡然,並不上前來奉承接話。侯夫人不由心中冷笑,面上的喜色也隨之褪去了幾分,露出一抹沉思來。

  崔氏便又笑道:「媳婦知道您不放心,只那撫遠侯府的帖子早些天便送到了,若這個時候說不去了,只恐不妥;還有三弟妹,那謝老夫人在帖子裡特地說了要見上一見,也不好不去,倒是我們家那幾隻猴兒,這一次不去也罷;再一個,這時辰可真是不早了,若去得遲了也有些失禮。那謝老夫人可專意侯著您過去呢。」

  侯夫人聽了這話,神色微有些鬆動,但還是有些遲疑不決。崔氏便又笑著撒嬌道:「老太太您便應了吧,也讓媳婦一個人在家裡好生自在自在,也是您疼媳婦一場了。」

  侯夫人忍不住便笑了起來,無奈地道:「好好好,便依著你,我們這就走,讓你一個兒在家裡自在。但只有一樣,有什麼事立時便叫人去告訴我,可不許躲懶。」

  崔氏笑著連聲應是,侯夫人這才起了身,臨走前究是不放心,留下了于媽媽幫著照管,又十分叮囑崔氏不許進病人的房間,有什麼只叫下頭的人傳話便是。隨後略安撫了傅珈兩句,便帶著王氏並傅珺母女,分乘兩駕馬車,前往撫遠侯府赴宴。

  撫遠侯府位於崇武坊東南角兒的榆樹街,與平南侯府恰在一條直線上,駕車過去並不太遠。這一帶是貴族聚集的區域,市面十分清靜,大街上雖有行人,但皆衣著精潔、舉止文雅,看上去便是一派富貴氣象。

  傅珺暗自估算了一下,從平南侯府至撫遠侯府,如果步行大約需要半個小時左右,馬車走得快些,二十分鐘便到了。聽著窗外的市聲由清靜轉作熱鬧,耳邊交織著馬蹄聲與車輪聲,還有車夫吆喝的聲音,傅珺知道,這應該是到地方了。

  她微微抬頭,透過車窗上的流光紗,掃了一眼窗外的景象。她們的馬車恰好行過撫遠侯府正門,那大門漆作玄色,約有三、四米高,門上的銅釘擦得鋥亮,門楣上懸著碩大的黑漆匾額,上面斗大的金字在秋陽下泛著金光。門前兩頭石獸形態威武。以傅珺的淺薄見識,自認不出這兩頭是什麼祥瑞,只能分辨出來不是獅子。

  馬車從大門前經過,自側門而入,直駛至二門前方才停下。一路上不聞人聲,唯有馬蹄得得、車輪麟麟,卻不叫人覺得寂靜,反倒有種肅然端貴的氣息撲面而來。

  那二門上的人遠遠看見馬車上平南侯府的標誌,早飛跑著進去報了信。此時便見撫遠侯世子夫人韋氏,親率著一群丫鬟婆子,正站在二門前笑意殷殷地望著這裡。

  侯夫人馬車方停,韋氏便笑著迎上前來,親扶著侯夫人的手下了車,口中笑道:「總算把您給盼來了,我們老祖宗可念叨了好幾回了。」

  侯夫人便攜著她的手道:「多日不見,我也怪想的。老太太身子可好?」

  韋氏笑道:「老祖宗身子康健得很,就是惦記著您呢,您這些日子都沒來了。」說罷她又看向王氏笑道:「難得三太太今兒能來。可巧兒我們請了支南曲班子,一會子開了戲,有聽不懂的還要請教您呢。」

  王氏笑道:「夫人太客氣了,請教二字可不敢當。」

  韋氏又看著傅珺笑道:「這是你們家四姑娘吧?真真是個美人胚子。」

  傅珺便上前見禮,韋氏笑著扶起了傅珺,又對侯夫人笑道:「咱們別站在這兒說話了,我扶您進去吧。」說罷便扶著侯夫人的手上了青幄油壁車,王氏等人也上了車,一行人向裡走去。

  撫遠侯府的規制與平南侯府差相彷彿,也是前頭一個大花園。青幄小車行過花園時,有隱約的絲竹之聲自花園的另一頭傳了過來。金秋花宴也算是金陵城中一件盛事,想是侯爺正在前頭待客。

  花園之後依舊是一道垂花門,門上金漆浮動、朱紋繁複,比之平南侯府,另具一番富貴氣象。青幄小車至垂花門前而止,傅珺隨著王氏下了車,準備換了軟轎再往裡去。便在這個當兒,她抬眼望去,入目便是一片如火般灼豔的楓林。

  那片楓林宛若半片紅翡,嵌在雕樑畫棟的垂花門中。傅珺不由向前踏了兩步,換個角度去看,卻見這片楓林占地頗廣,大約覆蓋了後園三分之一的面積,狀若半圓,擁著懷中的一脈碧水。此刻,水映紅楓、葉蕩清波,一架拱橋自林下渡水而去,掩映在如火的楓林裡。隱約可見幾道窈窕的身影,在林間與橋上婀娜著,宛若畫中。

  傅珺被眼前的美景驚呆了。與撫遠侯府的入畫之景相較,平南侯府的園林設計便平庸了許多。僅從這一處,傅珺便明白了,侯夫人為何對撫遠侯府的邀約如此重視,更明白了撫遠侯府這超出於一般府第的豪闊從何而來。

  太子妃的娘家,果然不一般哪。

  傅珺一面感慨著,一面乘上了軟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10:30 A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五十二章

  自進了垂花門後,眼中所見、耳中所聞,便與之前大不相同了。軟轎在楓林裡穿行著,清澈的水波映著滿林紅葉,光暈倒映於轎中,如夢似幻。時而便有年輕女子的笑語聲,零落在一陣陣的秋風裡,斷斷續續地送入轎簾,甚至連空氣也變得馥鬱了起來。

  透過被風拂起的簾幕,傅珺見著不少穿紅著綠的丫鬟們,輕快地走來走去,倒將一派秋光襯成了滿園春色。

  軟轎又向前行了好一段路,這才停了下來。轎門打開,傅珺扶著青蕪的手下了轎。只見眼前是一所極大的花廳,卻是在花園的另外一邊,與楓林隔水相望。廳中珠光寶翠、華裳麗影,恰是聚了一屋子的女眷。

  韋氏親自上前引路,王氏與傅珺扶著侯夫人,一行人便進了花廳。

  眾人見是世子夫人親自領了客人進屋,俱是好奇,一時間,平南侯府三位女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有認得侯夫人的,便微笑頷首致意。王氏在貴族圈裡露面不多,大多數人皆不識得她。此刻見了,有些人便輕聲交頭接耳,打量王氏的目光也帶了幾分好奇。

  花廳正中的扶手椅上,端坐著一位老夫人。她生了一張和氣的圓臉,穿著件遍地錦團花大袖罩衫,襯著裡頭的墨綠色百福紋對襟襖兒。滿頭的頭髮已有些花白,挽了個圓髻,發上插著一支翡翠簪子。傅珺忖度其打扮形貌,便知道這定是撫遠侯府的老封君——現任撫遠侯之母——有著一品誥命頭銜的謝老夫人。

  這謝老夫人乃大漢朝四大家族之一的謝氏族女,自嫁入撫遠侯府後,相夫教子、端嫻和婉,以賢孝聞名於世。老撫遠侯離世後,謝老夫人做主,從謝家族中選了一位侄女兒,嫁予了現任的撫遠侯。

  這謝氏自入府後,不僅與撫遠侯鶼鰈情深,更與謝老夫人十分投緣,二人名為婆媳,實則親若母女。可惜的是,前些年謝氏因病去逝了,撫遠侯哀痛愛妻早逝,又與夫人情意深重,執意不願再娶。早早立了長子盧榮為世子,又為其娶了關中大族嫡女韋氏為妻,算是將家事安排妥當。

  因此,現如今撫遠侯府的中饋由世子夫人韋氏執掌,二太太章氏從旁協助,謝老夫人坐居中軍,起到個定海神針的作用,一應事宜倒也井井有條。

  因那謝氏生前與侯夫人十分交好,她故去後的那段日子裡,侯夫人便時常上門安慰謝老夫人,故侯夫人與謝老夫人的關係非比尋常。

  此刻見著侯夫人,謝老夫人的眼圈兒早就紅了,她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想要走下座位去。侯夫人忙上前兩步扶著她道:「老太太快坐著吧。」

  謝老夫人便拉著侯夫人的手,埋怨她道:「怎地這時候才來,倒叫我盼了好一陣子。」

  侯夫人忙賠罪道:「都是我的不是,讓老太太久等了。」

  謝老夫人見了侯夫人,不由便想起自己那早逝的侄女兒來,眼圈又是一紅。侯夫人怕她傷心,忙道:「惹老太太生氣是我的罪過。過會子開了席,我自罰三杯給老太太請罪。」

  謝老夫人聽了這話忍不住笑了,啐她道:「當著這一屋子晚輩你也這麼說,回頭可休想賴掉。」

  一旁的韋氏便笑道:「老祖宗放心,有孫媳婦兒替您瞧著呢。」二太太章氏亦接口道:「定替您好好的出這口氣。」這話說得謝老夫人更樂了,滿屋子的人也皆笑了起來。

  謝老夫人這時才瞧見侯夫人身後還跟著兩個人,便笑著問道:「這是誰家的媳婦子,好齊整模樣兒。」

  韋氏便笑著回話:「回老祖宗的話,這是傅三太太和他們家四姑娘,是陪著侯夫人同來的,您以前見過的。」

  韋氏的話音一落,花廳裡便靜了一靜。眾人的目光再度投在了王氏與傅珺身上。其中凝注在王氏身上的眼神裡,便多了幾分含意不明的味道。

  誰不知探花傅三郎的美名?想當年,傅庚以炙手可熱的探花郎身份,不娶高門、不慕世族,偏與不算出名的姑蘇王氏結了親,且娶的還是個庶女,這段軼聞曾佔據京城八卦榜榜首好長一段時間。在座諸女中,難免便有一、兩個當年曾被「春溫一笑傅三郎」迷倒過的,此時那酸中帶苦、妒裡含羨的眼神,便嗖嗖嗖地直向王氏身上招呼。

  謝老夫人年紀有些大了,記憶力衰退,已經不大記得王氏了,便笑著對王氏和聲道:「好孩子,過來我瞧瞧。」

  王氏便攜著傅珺,雙雙來到了謝老夫人的面前請安見禮,又抬起頭來讓謝老夫人細瞧。

  王氏今天打扮得十分低調。上身是件豆綠色繡朵梅妝花絹襖兒,下襯著暗鶴紋冰綃馬面裙,挽著最普通的墮馬髻,發上只簪了兩支玉釵。

  然而,這低調的裙衫穿在王氏身上,不僅沒有掩去她的美麗,反倒讓她的容貌更加奪目。此刻,當她抬起頭來時,傅珺只覺得周遭的視線一下子變得更為複雜,冷熱交織、妒羨纏雜。

  在這無數道視線中,有一道視線格外引起了傅珺的注意。那視線既不冰冷,亦不灼熱,卻帶著令人不快的窺探與怨毒,幾乎便黏在了王氏與傅珺身上。

  借著抬頭的機會,傅珺向旁掃視了一眼,卻見在謝老夫人的身邊,立著個年約十八、九歲的女子,手執香帕,正凝目望著她們。

  那女子容貌清婉,氣質淡雅,穿著件天水碧的長褙子,梳著飛仙髻,髻上斜插著一隻金鑲玉流蘇步搖,兩邊各戴著一隻鬧蛾點翠掩鬢簪,打扮得很是與眾不同。

  見傅珺的眼光看過來,那女子便目注傅珺,笑著微微頷首致意,姿態嫻雅、笑容端莊。

  只是,她溫婉的笑意卻一點未達眼底,清淺得連敷衍都算不上,那眼神更是冷若寒冰。而她的表情則更是與笑容相反,時而雙眉微垂,裡面淺皺前額。基本上將一切表示厭惡與輕蔑的微表情,輪番動作了一遍。

  傅珺心下詫異,面上卻絲毫不為所動,只看了她一眼便又垂首站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10:36 A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五十三章

  謝老夫人便拉著王氏的手,將她細細打量了一番,又將傅珺叫到跟前瞧過了,這才笑著對侯夫人道:「你可真會挑兒媳婦兒,真好個模樣兒。你這孫女兒也生得好,可見你是個有福氣的。」

  她一面說著話,一面便叫人捧了禮盒過來,卻是早就備好了的。給王氏的是兩匹上造雙面錦妝花料子,給傅珺的則是一對金鈿絲嵌珍珠梅花耳墜。禮不算厚,卻亦不薄。只看她送的禮,便知她對平南侯府的情況十分瞭解,很清楚三房在府中的地位。

  侯夫人便對謝老夫人道:「老太太又給這些做什麼,也太客氣了些。」

  謝老夫人便拍拍她的手道:「這是我的一份心意,你只拿著便是。」

  侯夫人便叫王氏與傅珺收下了東西,謝老夫人便又感慨地道:「轉眼你也是有孫女兒的人了,我也老啦。」

  一旁的溫國公夫人便笑道:「我瞧著您可一點兒不老。跟平南侯夫人站在一塊兒,就跟姐兒倆似的。」說罷掩口吃吃而笑。

  傅珺側目看去,見溫國公夫人年歲不大,約摸四十多一點兒,看著比在座的夫人們都年輕,容顏也稱得上秀致,只是打扮得很老氣。

  她穿著一件墨藍色百福紋通袖對襟長衫,外頭罩著玄色沿邊蟹青心的雲肩,下頭的裙子也是紫綠色的,額上還戴著個紫金色水波紋遮眉勒子。這一身衣著暮氣沉沉,與溫國公夫人的年齡很不符。而她的話裡更透著股說不出的小家子氣。

  一旁的威北侯夫人便看了她一眼,眸中劃過一絲極淡的不屑,端起茶盞喝了口茶。

  韋氏便上前笑道:「老祖宗一見著侯夫人,便連我這個孫媳婦兒也拋在腦後了,我可不依。」

  謝老夫人笑道:「都多大的人了,還跟我撒嬌兒,說出去人都要笑話兒你呢。」

  韋氏抬眉道:「我才不怕呢,我自在老祖宗跟前說話,管旁人做什麼?」這話說得眾人又是笑了起來。

  侯夫人便對王氏道:「這幾位夫人你還不曾見過,也去見一見吧。」

  王氏便依言帶著傅珺上前給溫國公夫人、威北侯夫人、鎮東侯世子夫人、淮安伯夫人、武陽伯夫人等一一見禮,其中鎮東侯世子夫人因與王氏是平輩,便只給了傅珺一隻鎏金螺鈿手鐲當了見面禮,其餘幾位夫人亦有表禮相贈,卻是比著謝老夫人的禮送的,這其中的講究自不必細說。

  傅珺收了一圈禮,便與王氏坐在了侯夫人的下首。此時又有刑部尚書夫人到了,韋氏忙著出去招呼,謝老夫人亦與那鎮東侯夫人說話。侯夫人便側過身來,招手將謝老夫人身邊的那名女子喚了過來,拉著她的親熱地道:「自上回壽宴之後,總也沒見著你,聽說你病了,現下可好了沒有?」

  那女子態度嬌柔地道:「瑩兒已經大好了,多謝夫人惦記著。」

  傅珺聽她自稱「瑩兒」,略一回思,便記起王氏曾告訴過她,這撫遠侯盧志膝下有兩子兩女,皆為嫡出。其中長子盧榮已被請封為世子,娶了關中世族韋氏女為妻;長女盧菀則為太子妃;次子盧茂娶妻章氏,卻是普通世族之女;次女盧瑩今年二十歲整,因在婚期時逢國喪一年,後又守母孝三年,便此錯過了花嫁之期,至今仍是小姑獨處,卻是盧志的一塊心病。

  看起來,眼前這清婉嬌柔的女子,便是古代大齡未婚女青年盧瑩了。卻不知這盧瑩跟王氏有怎樣的過節,她的怨毒又是從何而來?

  傅珺心中暗自思索著,繼續觀察著盧瑩的表情,面上卻依舊是一臉的呆萌。侯夫人與盧瑩自是注意不到旁邊的小娃兒,依舊是手拉著手,親親熱熱地說著話,卻將坐在一旁的王氏給冷落了。

  那謝老夫人笑眯眯地看了侯夫人與盧瑩一眼,和善的圓臉上滿是慈愛,看上去似是對眼前景況十分滿意。座中諸人見此情景,不少人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過了一會,謝老夫人似是記起王氏來了,便笑著對她道:「我們這園子裡也頗有幾處景致,你可要出去逛逛?」

  王氏忙起身道:「在這裡坐著便很好了,老夫人不必顧著我。」

  謝老夫人一笑,又轉首對威北侯夫人道:「要依著我說呢,這些年輕的小媳婦子也好去外頭走走,陪我們坐著多沒趣兒。」

  威北侯夫人便笑道:「你便是說得好聽,倒拉著自己親孫女兒不捨得放人。」

  威北侯夫人說的是盧瑩。現在廳中基本上皆是已婚婦人,盧瑩這麼個姑娘家戳在這裡,便頗為顯眼了。

  侯夫人慈愛地看了一眼正與侯夫人輕聲說話的盧瑩,和聲道:「這孩子孝順,只想陪著我,我也不好拂她的意。況現下離開席也沒多久了,我也不好趕人出去。」

  威北侯夫人便笑道:「幸得我已經夠老的了,要不還以為你多嫌著我趕我走呢。」

  謝老夫人聽了這話不由笑了起來,道:「我可不敢這麼著。我前頭叫你走,你後頭便拿著劍過來了,我可招架不住。」這話說得花廳裡又是一陣的笑聲。

  這威北侯夫人出身武將世家,自幼便習得一身的武藝,其父溫老將軍當年因軍功官至五軍營提督,老威北侯看中其為人忠直,便與之結了兒女親家。

  威北侯夫人據說脾氣暴躁,教夫甚嚴,不允其納妾,還曾仗劍去某場所追打過老公。她自己只生了一個兒子,便是如今的威北侯世子竇成,其後便一直無所出,威北侯卻也沒敢玩出什麼花樣來。

  整個威北侯府在這位有武功的夫人的震懾之下,家風清正無比。當年竇成到了娶妻年齡時,京中不少高門貴戶皆趨之若鶩,竇成本身出色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便是威北侯府家事簡單,沒那麼多烏七八糟的事兒。

  此時,謝老夫人打趣威北侯夫人,威北侯夫人卻也不以為忤,仍是笑道:「你知道便好,輕易可是惹不得我的。」卻是直將謔語作真言,給她來了個大方承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10:53 A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五十四章

  旁人見威北侯夫人一派坦蕩,倒也說不出什麼來了。威北侯夫人淡然一笑,端起茶盞正待喝茶,一轉眸間,卻見偎在王氏身邊的傅珺睜著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又是崇拜、又是好奇地看著自己,對上自己的視線亦是不躲不避,倒與一般的孩子不大一樣。

  威北侯夫人不由微微一怔,隨後又是一笑。

  她一生子嗣單薄,只生了一個兒子,對小孩子天生沒有抵抗力。更何況傅珺生得一副呆萌的樣子,白嫩可愛,皮相十分之好,比自己家裡那個少年老成的孫子好玩多了。威北侯夫人便笑著沖傅珺招了招手。

  傅珺看了王氏一眼,王氏微微點了點頭,傅珺便大大方方地走了過去,糯聲道:「您叫我麼?」

  威北侯夫人便攬了她在懷裡,只覺得這麼個又香又軟的小人兒,實在是招人疼,便逗她說話道:「方才你望著我做什麼呢?」

  傅珺便老老實實地道:「因為您會劍術啊,很厲害的。」

  威北侯夫人不由笑了起來,道:「你不怕我麼?」她生得倒不醜,就是眉眼間有一股英氣,便是年老了亦不曾稍減,尋常深宅閨秀見了,難免氣怯。

  傅珺卻對這類女子十分欣賞,還很嚮往。所謂一力降十會,有了絕對的武力值,便能叫自己不受欺負,日子過得也舒心,她很羨慕。因此傅珺便握了握小胖拳頭道:「厲害就好,管別人怕不怕。」

  威北侯夫人被傅珺逗得哈哈大笑,又深覺這稚兒之語頗得其心,心裡對傅珺十分喜愛,便對侯夫人道:「您府上這孫女兒真有趣兒。」

  侯夫人亦笑道:「四丫頭還小呢,不大會說話,您可得多擔待些。」

  謝老夫人聽了這話,便一拍椅子的扶手道:「哎呀,可是我忘了,小孩子家家的,可憐見兒的竟陪我們坐著。」說罷便對侯夫人道:「便叫四丫頭去旁邊隔間兒裡去吧,那裡頭好些哥兒和姑娘們呢,也叫四丫頭有個伴兒說話。」

  傅珺方才就在想,這一屋子裡就她一個小孩兒,怎麼看怎麼奇怪。她不信別人都沒帶孩子來。以往可聽傅珈炫耀過,說在賞花宴上遇見誰家的哥兒了,又是誰家的姑娘長得不好看之類的。原來這裡還有個臨時幼兒託管中心呢,便在隔間裡。

  那韋氏經謝老夫人提醒,也想起這事來,忙笑著對侯夫人道:「瞧我,這一忙竟給混忘了,真是該打。快叫傅四姑娘去隔間兒裡吧,那裡自有人陪她玩兒。」又順便恭維了謝老夫人一句道:「還是老祖宗記性好,孫媳婦是自愧不如的。」

  謝老夫人笑道:「你也是事情太多了,忙不過來。」

  章氏便站起身來對韋氏道:「大嫂且去忙,我帶著傅四姑娘過去吧,兩步便到了。」

  韋氏便笑道:「那便多謝弟妹了。」又對王氏道:「三太太也別怪我忘性兒大。」

  王氏忙道:「不敢,倒是麻煩您了。」

  兩個人又客氣了幾句,王氏便叫了涉江、青蕪兩個過來,吩咐她們小心服侍著,又叮囑了傅珺幾句,幾個人便在章氏的引領下,去了花廳左側的隔間。

  那隔間門前安了一架花梨木緙絲畫屏,屏分三扇,上頭畫著百子戲蝶圖。轉過屏風,進了隔間兒,傅珺舉目看去,只覺得腦子裡「轟」的一聲,差點兒沒被眼前這一屋子的紅衣裳小孩兒給震暈了。

  杏紅、茜紅、桃紅、大紅,穿著各種紅色衣服的少年兒童們,在隔間裡自成一國。傅珺看看眼前的紅通通,再看看自己那一身翠綠,她很想扶額。

  當初她特地選了這身翠綠色的襖裙,就是想避過三位姐姐的大紅與明紅,沒想到還是失策了。這滿眼的大紅裡,夾進去她這麼一隻綠青蛙,那視覺效果不要太驚悚。她想要低調的策略完全失效了。

  章氏含笑將傅珺讓進屋裡,便見一個年約八、九歲,穿茜色曲水蝶花如意紋遍地金斜襟襖兒的女孩子走上前來,笑盈盈地道:「二嬸嬸,這又是誰家的小姑娘?」

  章氏便笑道:「這是平南侯府的四姑娘。」又對傅珺道:「悠姐兒是我們家大姑娘,你們是第一次見吧?」

  原來是撫遠侯世子之女盧悠,難怪衣著如此華麗。傅珺一面心中暗忖,一面上前見禮。

  盧悠微笑著還了禮,又不露聲色地將傅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面上笑容依舊溫和,上嘴唇卻向上微微一抬。

  這是個表示厭惡的微表情。傅珺捕捉到了這個表情,心中卻無任何不適。

  她也不喜歡這個盧悠。沒有原因,就是天生的氣場不合。從對方的舉止動作到說話語氣,還有那種刻意表現出來的溫和有禮,都讓傅珺渾身不舒服。

  二人見禮過後,盧悠便親熱地拉著傅珺的手,將她讓到了一旁的桌前坐下。

  應該說,盧悠的表面功夫還是不錯的。畢竟她已經快九歲了,這一次作為小主人負責招待小客人,大面兒上總需過得去。雖然很討厭眼前這個膚白如雪、眉眼漆黑的小丫頭,但盧悠還是言笑晏晏,親切地與傅珺說笑了兩句,又叫小丫頭端上果子茶點來。

  章氏便笑著道:「還是你們小姑娘在一塊兒有話說。傅四姑娘便在這裡頑吧,過會子開席了會有人來請的。」說罷又沖盧悠點了點頭,便自出了屋子。

  見章氏離開了,盧悠便站起身來,對傅珺笑道:「妹妹只管坐著,想玩什麼、想吃什麼便說與我知道。」說罷便離了桌子,自去尋了旁人說話。

  傅珺便坐在椅子上,將屋中情況打量了一遍。這屋子裡的孩子其實並不多,也就六、七個而已。其中有兩個年紀大一些的女孩子,正安安靜靜地下著雙陸棋。另有兩個哥兒年歲尚小,被媽媽丫鬟簇擁著,坐在炕上玩著玩具。盧悠則在與另外一個身量高挑的女孩子說話。

  傅珺看了那高挑的女孩一眼,腦中驀地便浮現出原主幼時的一段記憶來:

  花園裡的桃樹下,滿樹的桃花開得正豔,一個高挑的女孩子帶著傅珈,在花下邊走邊嬉戲。只見那高挑的女孩用輕視的眼光向這邊打量了一眼,悄悄地對傅珈道:「這就是你們家那個呆子?」傅珈便看了這邊一眼,隨後捂著嘴與那高挑的女孩一同笑了起來。她們清脆的笑聲宛若銀鈴一般,回蕩在桃花樹下,亦回蕩在傅珺的記憶深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11:26 A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五十五章

  記憶中的那個高挑的身影,與眼前的高挑女孩重合在了一起。這女孩傅珺認得,或者說,是原主認得。這女孩便是張閣老的孫女——也就是傅珺大伯娘張氏的侄女兒——張淩,平素亦偶爾會來平南侯府作客。

  此時,張淩正背對著傅珺,跟盧悠輕聲說著話,根本連回頭招呼一聲的意願都沒有。那盧悠一面與她說話,一面又向傅珺看了過來,眸中含著笑意,而微抬的上唇卻又將她的厭惡表現得淋漓盡致。

  傅珺望著張淩的背影想了一會,乾脆也裝作沒認出張淩的樣子,逕自扭頭看向了別處。

  那邊盧悠見了,便拿了帕子掩唇輕笑,柔聲道:「瞧著倒是挺聰明的,不想卻是個不認人的主兒。」

  張淩輕輕地「哼」了一聲,低聲道:「我都說了,那便是個呆子。」說罷便拉了拉盧悠的袖子,二人去了屋子的另一頭喝茶去了。

  傅珺不理她們,只專心打量著隔間裡的裝飾。

  這屋裡是一色的紫檀木家具,便連插屏與炕屏也皆以紫檀木鑲邊,更遑論桌椅櫃閣之類了。傅珺便再次感慨了一回盧家富貴,驀地一瞥眼,卻見旁邊的座椅上有個生了雙漂亮丹鳳眼的小姑娘,正歪著腦袋,眨巴著明亮的眸子看著她。

  那小姑娘約摸五歲左右,穿著大紅色小朵提花紗襖兒,下頭繫著同色卷草紋裙子,梳著雙丫髻,髻上各簪了一朵金纏絲米珠珠花。傅珺見她生得漂亮,打扮得也很可愛,不由便對她一笑。

  那小姑娘見傅珺笑了,先是呆了一呆,旋即便回了一笑,手腳並用地從椅子上爬了下來,走到傅珺面前,歪著腦袋打量著她,臉上的笑容甜得能滴出蜜來。

  不知何故,傅珺被她這笑眯眯的眼神看得有點發毛,她正想開口說話,卻見那小姑娘從桌上的果碟子裡揀了一隻梅花糕,遞到她的嘴邊,奶聲奶氣地道:「給你,吃吧。」

  她說話的聲音又軟又糯,那雙明亮的丹鳳眼裡含著鼓勵與期盼,就這麼眼巴巴地瞧著傅珺。

  雖然一點都不餓,傅珺卻也實在不忍心拒絕這個萌孩子,只得張開口含住梅花糕,口齒不清地道了一聲:「謝謝。」

  那小姑娘見傅珺如此聽話,笑得更加開心起來,索性便在她對面坐了下來,見傅珺快要將梅花糕吃完了,便又揀了一粒松子糖遞了過去。

  傅珺只得張口又吃了松子糖,那小姑娘便又挑了隻小三角酥來捏在手裡,見傅珺嘴巴一空,便又遞了過去。傅珺只得又吃了。

  那小姑娘看來對餵人吃東西十分有興趣,連著又餵傅珺吃了好幾樣吃食。傅珺幾次三番表示可以自己吃,那小姑娘卻用哄小孩子的語氣,甜甜糯糯軟軟地道:「乖哦,乖哦,把這個吃了,乖乖的哦。」

  這期間涉江想要上前阻攔,卻被傅珺止住了。她看得出來,這小姑娘天真未鑿,並無一點惡意。且面對著這樣甜美的小女孩,傅珺怎樣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吃到後來,傅珺有點招架不住了。再這麼吃下去,過會宴席上可什麼都吃不下了。於是傅珺便搖著頭,拍拍肚子道:「飽了,吃不下了。」

  那小姑娘聽了傅珺的話,看了一眼手裡捏著的蝴蝶餅,面上便露出十分遺憾的神色來。她歪頭想了一會,便將餅子放回到碟中,沖傅珺笑了笑,隔著桌子伸長了胳膊,在傅珺的髮鬏兒上拍了拍,奶聲奶氣地道:「好乖哦。」說罷便向身上翻了一陣,從小荷包裡取了個梅花銀餅子來道:「這個給你。」

  傅珺對這個奇怪的小孩已經完全無語了,又見她身後的媽媽面露歉然之色,求懇地望著傅珺,那意思大約是叫自己陪這小姑娘玩兒。

  說起來,這孩子方才便是獨個兒坐著的,大約是找不到人玩,便落了單。這麼看來,這孩子也挺可憐的。傅珺不由得心中一軟,只能接過了那個梅花銀餅子。

  誰想那小姑娘卻像是發現了新大陸,立刻又翻出個小銀錁子來送給了傅珺,接下來又把荷包裡的什麼小香盒啊、小手串兒啊之類的,一股腦地往傅珺懷裡送。待她最後要摘脖子上的金鎖片時,那媽媽忙上前陪笑道:「姑娘,這個可不能摘,太太知道了可是要生氣的。」

  那小姑娘睜著雙漂亮的丹鳳眼看著傅珺,頭朝左邊歪歪,又朝右邊歪歪,隨後道:「這個妹妹乖,我要送給她。」說著又專心地去摘項圈,看樣子不把金鎖片送給傅珺絕不罷休。

  這孩子,不是傻的吧?傅珺實在太無法理解了。明明生得一臉聰明漂亮的模樣,怎麼感覺這麼傻傻的呢,比自己這假呆萌可要呆多了。

  見那媽媽一臉苦相,又不敢真攔著自家姑娘,又不能眼看著姑娘這麼敗家,簡直為難得要死了的表情,傅珺便拍了拍那小姑娘,指著她的金鎖片道:「這個不好看。」

  那小姑娘便停了手,歪著腦袋看著傅珺,眼睛眨呀眨的。傅珺便指著多寶閣上的一隻朱漆小木舟道:「我們玩那個吧。」

  那小姑娘想了想,點頭道:「好吧。」便拉起傅珺的手站了起來,又叫那個媽媽:「媽媽拿下來。」

  傅珺見她說話都是幾個字幾個字往外蹦,便有點懷疑她的年齡了。雖看著似乎有五歲左右,聽她說話卻像更小些。於是傅珺便問她道:「你幾歲?」

  那小姑娘便舉起三根肥肥的手指,驕傲地大聲道:「四歲。」說完了想想不對,看了看自己的手,再多掰起一根手指豎起來,沖傅珺比劃了一下,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傅珺不由扶額。得,鬧了半天這位連數兒還沒識全呢,難怪說話總是幾個字幾個字的蹦。於是傅珺便也比了個六的手勢道:「我六歲,你四歲,我是姐姐,你是妹妹。」

  那小姑娘聽了,歪頭打量了傅珺一會,然後搖搖頭,挺著小胸脯驕傲地道:「我高,我是姐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11:31 A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五十六章

  傅珺此時正與那小姑娘並排站著,被她這麼一說,再看看她的身高,傅珺立刻慚愧地低下了頭:自己居然比人家矮小半個頭。

  一時間傅珺無比尷尬。那小姑娘卻一臉的得意洋洋,鼻子都要翹到天上去了。旁邊的涉江、青蕪還有那個媽媽看了,皆是忍笑不語。

  傅珺正自窘著,忽見懷素快步從外頭走了進來,匆匆對傅珺福了一福道:「姑娘,太子妃娘娘要到了,太太叫婢子接您出去。」

  涉江與青蕪聽了這話,俱是唬了一跳,傅珺亦是一怔,而後心中便又有些發寒。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傅珺對「太子妃」這個名稱始終心懷懼意。而在原主的記憶中卻並沒有相關的內容。「太子妃」就像是憑空出現的一句咒語,沒來由地便叫她心寒。傅珺只能將這暫時歸為無解之謎。

  既然無解,傅珺便命令自己不去想。她與太子妃之間隔著十萬八千里,想眾目睽睽之下,太子妃也不會來為難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吧?

  再者說,撫遠侯府乃太子妃的娘家。娘家辦了花宴,太子妃來捧個場,順便與各界夫人太太們接觸一下搞好關係,實屬正常社交。如此一想,傅珺心中便放鬆了一些,便由著涉江與青蕪替她整理衣裙髮髻。

  此時屋子裡多出了不少大丫鬟或管事媽媽,看樣子皆是各家來接小主子的。那個呆萌小姑娘也被兩個大丫鬟圍著,傅珺隱約聽見那媽媽低聲說著「……四姑娘……有人玩……落單」之類的話,想是在向那兩個丫鬟介紹方才的情況。

  此時傅珺也沒時間多想這些了,待收拾齊整之後,她便與懷素她們一同出了隔間。

  花廳裡的女眷們比方才還要多些,傅珺細細一看,卻是多了不少年輕的姑娘。想是之前她們是在花園裡賞玩風景的,此刻自是要來迎接太子妃大駕光臨。那謝老夫人並韋氏等人早已迎出了二門去,據說前頭的正門已經大開,正擺開儀式恭迎太子妃駕臨。

  此次太子妃是獨自前來的。太子殿下今日一直陪在聖上身邊不得空,卻體恤太子妃與娘家人不能常相見,便特意稟明聖上,得了恩准,允太子妃回一趟娘家,還說盡可在家多待些時候,晚飯前回轉即可。

  聖上對太子妃的娘家如此優容,看在有心人眼中,便自動引伸為今上對太子殿下一片慈父之心,心中自是各有考量。而太子妃的到訪,亦令這次賞花宴的規格,又往上抬高了不止一個檔次。

  撫遠侯府正門迎接太子妃的一番排場,傅珺自是無緣得見。她一直隨在王氏身邊待在花廳裡。

  據不時來傳話的丫頭們所言,太子妃先在正門接受了撫遠侯等官員的迎接,又與撫遠侯並世子等人親切交談,隨後便進了二門,於鴻曜樓接見了有品級的各位夫人們,最後移駕繪音閣,與眾女眷同賞名花、共赴華宴。

  王氏等一眾女眷便在章氏的相請下,來到了繪音閣。那繪音閣據水而建,卻是由五亭相連而成,居中為正廳,兩側各有兩間偏廳,呈雁翅狀向斜旁拓去。整個建築只見飛簷連綿浮動,翼角狀若走珠,既顯氣勢,又極為別致。

  繪音閣前不遠便是一座戲臺,卻是建在水面上的,想是借著水音聽戲更有一番雅趣。閣外便是楓林,清波曲橋與紅楓相映,風景佳妙之極。

  賞花宴主桌安排在正廳,王氏的座位則在最左側的偏廳,離太子妃頗遠。這個距離讓傅珺又放了一半的心。

  一個六歲的小女孩竟對太子妃娘娘如此忌憚,連傅珺自己都覺得可笑外加不可思議。可她就是有一種「離太子妃越遠越好」的感覺,就算再不可思議,她也無法不去遵從。

  待一應禮節完畢坐定後,傅珺便遠遠打量了太子妃一眼。

  太子妃是個容色豐麗的女子,身著玄色繡金鳳翟衣、頭戴九翬四鳳金冠,眉目間與盧瑩有幾分相似,氣度則與之迥異。盧瑩是清麗溫婉,太子妃則是雍容華貴,二人站在一起,太子妃看著要比盧瑩大上七、八歲的樣子。

  也許是年齡相差較大,太子妃對自家胞妹十分疼愛。她特地將盧瑩叫到身邊坐著,拉了她的手說著話,時而撫一撫她的頭髮,又替她理一理衣襟,看著不似姐妹,倒像母女。

  據說盧瑩幼時因謝氏體弱多病,幾乎是由長姐一手帶大的,姐妹感情極為深厚。後長姐被指為太子妃,謝氏又去逝,太子妃憐惜幼妹,便時常招盧瑩去宮中說話,對這個妹妹十分寵愛。如今看來,此話不假。

  因太子妃駕到,宴席座次便重新排過,按著品級進行了劃分。幾位侯、伯夫人一桌,官員夫人們則依品級分桌坐下,再有那些世子夫人們又是一桌。似王氏這般沒有品級的則又是幾桌,無形中便將京中政治局勢也作了個劃分。

  遠離了舞臺的中心,王氏與傅珺卻皆是怡然自得。傅珺一面品嘗著美食佳饌,一面看著那聚光燈下、舞臺中央,各命婦夫人們品鑒名花,或笑或語地傾情表演,倒也頗為得趣。

  散席後,便有僕婦撤下盤盞,另換上了新鮮果子點心,又擺上了茶水。那水上的戲臺卻是早搭好了的,此時便有人捧上了戲單子來。

  太子妃位份最尊,當先便點了一出《喜相逢》,溫國公夫人也點了一折《鬧梅》,謝老夫人與威北侯夫人謙讓一番,便由謝老夫人點了一齣戲,另侯夫人等亦點了幾折。

  那班頭捧著戲單子下去,不多時伶人們便裝扮了出來。一時間只聞聲繞畫梁、韻散水面,襯著秋風紅葉、清波菊香,眾人只覺十分怡然。

  一齣戲唱罷,太子妃先道了個「賞」,便有宮人抬著一盤銀錁子撒了下去,那班頭兒帶著一班伶人跪下謝恩。太子妃又特意賞了其中一個叫柳玉嫦的伶人一把宮扇、兩副沉香木手釧,其餘幾位夫人亦皆有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11:34 A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五十七章

  待第二齣戲開了鑼,便有人開始走動起來。或去尋了相熟的人說話,或去外頭散散。此時不比席上,規矩沒那麼講究,又因太子妃並不曾擺出上位者的款兒來,大家便都不似一開始那樣拘謹了。王氏這桌亦有幾位太太起了身,去了前頭尋人說話。

  傅珺並不懂戲,王氏聽得倒十分專注。傅珺便四下打量,忽然覺得眼前一暗,抬起頭來,卻見一位生著雙丹鳳眼的端秀女子,正站在她們面前。

  王氏見了來人,先是怔了一怔,隨後面上便掠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來。她略略垂首,很快便調整好了表情,站起身來便向著來人福了福身道:「謝太太好。」

  那謝太太的神色也有瞬間的不自然,她有些僵硬地伸手扶住王氏道:「快起來吧。」

  說完了這句話,謝太太便不說話了,王氏亦像是一時找不出話來講的樣子,二人相顧無言。

  便在此時,傅珺忽然發現,謝太太的身後探出了一個小腦袋,白皮膚、丹鳳眼,笑容甜蜜,卻是方才隔間兒裡的那個小姑娘。

  傅珺看看她,再看看謝太太,有點明白這小姑娘是誰了。

  王氏也看見了那個小姑娘。這小姑娘實在可愛,任誰見了都會喜歡的,王氏的面上便也露出絲笑來,對謝太太道:「這便是令愛吧?」

  王氏起了個話頭,那謝太太此時也終於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忙將小姑娘從身後拉了出來,對王氏道:「正是小女。方才真是多謝你們家姑娘了。」

  王氏便看了傅珺一眼,那小姑娘身邊的媽媽便上前陪笑道:「方才我們姑娘一個人待著,恰好您府上四姑娘來了,便陪著我們姑娘玩了一會子。」

  那小姑娘便歪著腦袋看著傅珺,笑眯眯道:「乖妹妹。」

  傅珺很想扶額。誰來給這個小姑娘掰扯一下年齡的問題吧,這位認定自己是妹妹了。

  那媽媽便又陪笑道:「我們姑娘方才……怕是有些得罪了府上的四姑娘。」說到這裡她又看了謝太太一眼,一副吞吞吐吐要說不說的樣子。

  那謝太太面上便露出幾分尷尬來,看了那媽媽一眼,又看看王氏,硬著頭皮解釋道:「是這樣的,我們家裡養了幾隻小兔子,還有幾頭小鹿,亭兒呢……最愛給它們餵食兒。方才怕是……也給四姑娘……嗯……餵食兒了。」

  傅珺的身子晃了晃。

  誰來扶她一把?誰來跟這個小姑娘掰扯一下人與動物的區別問題?怪不得呢,剛才她就覺得不對勁兒了,現在才終於明白那怪異的感覺出自何處。

  果然她是被……投餵了吧?

  傅珺實在無顏直視謝家母女,腦袋已經不自覺地垂到了腳面上。王氏聽了謝太太的話卻是越發不解,涉江便上前去,輕聲將事情說了一遍。

  王氏聞言,一時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再看看傅珺那一副馬上就要暈倒的樣子,王氏既有些心疼,又覺得好笑,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謝太太見了,面上的尷尬便又濃了兩分,便拉著謝亭輕斥道:「快去跟四姑娘賠不是。」

  謝亭歪著腦袋看看傅珺,又看看謝太太,表情十分不解。待見謝太太面色嚴厲地朝她瞪眼睛,她忙縮了縮脖子。扁了嘴巴奶聲奶氣地對傅珺道:「亭兒知錯啦,以後再也不敢啦。」

  這兩句話她說得倒是十分流利,一聽便知是說慣了的。傅珺暗自腹誹,這位謝姑娘在家裡大概沒少幹糊塗事兒。

  謝亭的道歉明顯毫無誠意,就跟背書似的。謝太太很不滿意,便又斥道:「你知道你哪兒錯了麼?」

  謝亭的一雙丹鳳眼睜得溜圓,望著謝太太搖頭道:「亭兒不知道呀。」

  這回是傅珺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忙又忍住。

  那謝太太面上僵了僵。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她也不好動手打孩子,便只能狠狠瞪了謝亭一眼,又對王氏歉然道:「小女無狀,實是汗顏得很。」

  王氏掩口笑道:「不過是小孩子們鬧著玩罷了,您不必介懷。」又上前拉住謝亭軟乎乎的小手,柔聲道:「真是個乖孩子。」

  謝亭見這麼個美人兒似的女子如此誇讚自己,立刻又抖起來了,揚著胖臉兒驕傲地道:「亭兒最乖最乖啦,姨姨你真漂亮,你帶亭兒回家……」

  她話未說完,謝太太便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尷尬地對王氏笑了笑,順手便將謝亭往身後一送,一個丫鬟立刻上前接過謝亭,抱著她向後退了好幾步,同時掏出塊甜糕來塞進謝亭嘴裡,堵住了她將要說出的話。

  這一整套動作如行雲流水,兩個人配合得天衣無縫,直看得傅珺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見謝亭不再說話,謝太太面上方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她向旁邊的媽媽看了一眼,那媽媽忙捧出一隻精緻的朱漆小匣子來。謝太太便拿了匣子,遞到王氏面前低聲道:「原是我教女無方,還請您勿往心裡去。」

  王氏也不扭捏,大方地接了匣子交給懷素,對謝太太笑道:「令愛天真嬌憨,是極好的孩子,您過謙了。」

  謝太太微微一笑,向王氏略頷首,便轉身離去了。那謝亭甜糕落肚,嘴巴又空出來了,便一面走一面回頭不捨地道:「乖妹妹,乖妹妹。」

  傅珺偏頭向旁邊看,只作聽不見。

  待謝太太走得遠了,王氏便拉著傅珺坐了下來,柔聲道:「棠姐兒是生氣了麼?」

  傅珺搖搖頭道:「我沒生氣。」跟這麼個傻孩子你要真生氣就輸了,傅珺沒這麼想不開。不過說完話她想了想,又問王氏道:「謝太太,是謝閣老家的麼?」

  王氏點頭道:「正是謝閣老家的長媳,謝少卿的太太。」說到這裡,她悵悵地歎了口氣道:「認真算起來,你應該叫她一聲表姨母的。」

  傅珺不由驚訝:謝太太難道和她們家攀著親麼。

  「謝太太也出自姑蘇王氏?」傅珺便問。

  王氏點頭道:「正是,她是旁支的,與娘親算是表姐妹。」

  這事傅珺倒是頭一回聽說,她看著王氏靜待下文。王氏卻沒再說話,只望著戲臺,神情若有所思。

  傅珺等了一會,見王氏一直不曾說話,她便也沒再追問了,而是打起精神來繼續聽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11:37 A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五十八章

  這支南曲班子所唱的戲文,有點類似於傅珺前世的昆曲,詞藻典麗、曲韻雅致,對傅珺而言卻是有些艱澀了,她並不是太懂。此刻耐下心來細聽,只能聽見一片嗚咽纏綿之聲,究竟戲文裡唱的是什麼,卻根本聽不明白。

  見傅珺強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戲臺,滿臉似懂非懂的表情,王氏便笑了起來,輕聲問道:「棠姐兒是不是聽不懂?」

  傅珺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她就是個沒文化的,現在再次證明了這點。

  王氏便笑道:「我瞧著有好些姑娘們都去外頭了,娘帶你出去散散可好?」

  傅珺眼睛一亮。那片楓林她可是很想逛一逛的,還有那座典雅的拱橋,她也很想漫步一番。

  王氏見狀便點了點傅珺的鼻尖,隨後便站起身來,從懷素手裡取過件鴉青色的披風披上了,又替傅珺將斗篷也穿好,這才攜著她的手步出了繪音閣。

  繪音閣出門不遠便是那片楓林。此刻陽光漸淡,天空微微泛著青灰色,紅楓如霞、碧水澄澈,風景不似方才那般絢麗,卻更加清幽,直叫人精神一振。

  王氏拉著傅珺的手,母女二人款款漫步,不多時便上了拱橋。傅珺見那湖水乾淨見底,游魚於彩色圓石間嬉戲,便凝目細瞧。王氏亦被眼前美景所吸引,歎道:「此處風景甚佳,直可入畫。」

  傅珺也笑道:「還是這裡有趣兒,裡頭太悶氣了。」

  王氏便笑著拍拍她的腦袋道:「小孩子家家的,哪裡知道那南曲的妙處?娘這是陪你出來玩呢,要不可就坐著聽戲了。」

  傅珺便拉著她的手笑道:「我就知道娘最好了。」

  兩個人說說笑笑走下了橋,又行了一會,那楓林便也到了盡處,外頭卻是一片松林。王氏正待再往前去,忽聽身後懷素道:「太太,賈媽媽過來了。」

  王氏聞言轉首看去,卻見賈媽媽正朝這裡走來,步履匆匆,像是有什麼急事似的。王氏便停住了腳步。

  那賈媽媽見王氏站著等她,忙加快幾步趕了上來,喘著氣道:「三太太可叫老奴好找。」

  王氏便笑問道:「不知媽媽有何事?」

  賈媽媽抹了把面上的汗道:「老夫人找您說話呢,叫您快些過去。」

  王氏聞言神情微動,向賈媽媽望了一眼道:「既是如此,我這便隨媽媽回去。」停了一刻又問:「卻不知老夫人找我有何事?」

  賈媽媽陪笑道:「這些個老奴也不甚清楚,老夫人只說請您過去一趟。」

  王氏知道從賈媽媽這裡問不出什麼來,便也不再說話,只點點頭便向著來路走去。誰想走了兩步回頭一看,傅珺卻仍站在原地未動。

  王氏疑惑地看著傅珺,傅珺便道:「娘,我想再在這裡待一會,可使得?」

  她一點都不想去繪音閣。

  侯夫人那桌坐得離太子妃很近,這讓傅珺對去見侯夫人十分抗拒。何況這外面空氣好、風景好,又自在。總比到裡頭看侯夫人假笑的臉,以及聽不知所云的戲文要舒服得多。

  王氏見傅珺態度堅決,便有些遲疑。一旁的賈媽媽又陪笑催促道:「三太太可快著些,老夫人找您有一會子了。」

  王氏見她神態焦急,像是真有什麼事情。不知為什麼,她心中忽然便生出點不好的感覺來。再看看傅珺那張稚弱的小臉兒,王氏便覺得,傅珺不跟過來可能未必是壞事。

  如此一想,王氏便對傅珺笑了笑道:「罷了,你便在這裡多玩一會子吧。可不許跑遠了。」又叫懷素道:「你跟著姑娘,青蕪隨我來。」卻是將懷素、涉江這兩個最能幹的丫鬟都留予了傅珺。

  傅珺知道王氏是擔心自己,便未推辭。總歸還有個沈媽媽在王氏身邊,那可是以一當十的厲害媽媽呢。

  王氏又對涉江道:「姑娘用的一應事物都帶齊了沒有?」

  涉江躬身道:「回太太話,都帶著了。」

  王氏便道:「如此便好。」又再三叮囑懷素:「萬不可叫姑娘走太遠了。」

  懷素與涉江知曉王氏的擔心,俱肅容應了。王氏這才跟著賈媽媽匆匆地離開了。

  此時的天色較方才又陰沉了一些,淡灰色的天空籠在頭頂,將一切的鮮烈明豔都映得暗淡了許多。傅珺四下看去,卻見紅楓林外,松濤陣陣,青與紅兩種顏色各分經緯,以一條白石甬路劃分陣營,美得乾脆俐落,倒讓她想起前世在異國公路上行經的風景來。

  一時間,傅珺也說不出心頭是何滋味,有些傷感,又有些懷念。她一面想著,一面便跨過白石甬路,走進了那片松林中。

  松林中有一股清肅的氣息,不似花香甜膩,卻直沁心脾。傅珺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一如前世在那片異國的松林裡,她也是這樣深深地呼吸著,在心中憧憬著不遠的將來。

  那時的她從未想過,她的將來並不在眼前,而是在遙遠而又陌生的異時空裡,在這個封建君主制的大漢朝。

  傅珺心神悠悠,正自懷想,驀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遠處飄了過來:「要找乖妹妹……要吃東西……」

  那聲音很甜,很乖,很可愛。只聽聲音就知道,那肯定是個十分漂亮可愛的小女孩。

  可傅珺聽到這個聲音的第一反應卻是:糟糕。

  如果謝亭尋了過來,那傅珺的好日子也到頭了。她可不想再跟這個倒黴孩子扯到一處了。現在想想被投餵的經歷,傅珺還羞愧得無地自容。

  傅珺抬起頭向四下看了看,謝亭說話的聲音離這裡還遠,應還在楓林中。傅珺便選了個與之相反的方向,大步朝前走去。涉江與懷素不明所以,忙跟了上去,懷素急急地道:「姑娘慢些,仔細跌跟頭。」

  涉江亦道:「姑娘別跑太遠了。」

  傅珺只想著離謝亭遠些,兩條腿拼命搗騰著,發力朝前疾行,直走了約有五、六十米,確定遠離了那道甜蜜的聲線,她才停下腳步,一邊大口喘著氣,一邊斷斷續續地道:「我不跑……我就得……當兔子,我可……不想。」

  懷素見傅珺走得面有微汗,便趕前兩步走到她身邊,一面替傅珺拭汗一面柔聲道:「姑娘也要走慢些。這出了汗又拍了風,會受寒的。」

  涉江亦細聲勸道:「姑娘這回可跑得有些遠了,婢子看這天色有些不大好,恐要落雨,這便回去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11:40 A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五十九章

  傅珺抬頭看天。此刻的天色確實又比方才暗了好些,迎面而來的風裡還攜著淡淡的潮氣,只怕還真是要下雨了。

  懷素便道:「正是這個話。姑娘這一身的汗,若再淋了雨便要生病了。到時候可是要喝很苦很苦的藥的。」

  只要是小孩子便沒有不怕喝苦藥的,懷素還是拿傅珺當小孩子看,便拿這些話來嚇唬她。

  傅珺倒不怕喝苦藥。不過這兩個丫鬟說得有道理。她便點頭道:「那便回去吧,我也覺著要下雨了。」

  老天像是要印證傅珺的話似的,她這裡話音剛落,一滴水便落在了傅珺的臉上。她抬起頭來,只見幾道極細的雨絲濾過萬葉千針,正疏疏落落地往下飄著。

  「喲,這雨還真下起來了。姑娘快回吧。」懷素忙忙地道,隨後便將手裡的衣裳包遮在傅珺頭上,與涉江一同護著傅珺往回走。

  這雨來得甚急,不過片時便由疏至密,耳邊但聞雨落松針時的刷刷聲響,地上已經潮了一層。傅珺身上倒還好,懷素與涉江的衣裳卻都有些濕了。而她們此刻離那條白石路還有好一段距離。

  「不能再往前去了。」傅珺果斷停下腳步道。

  這裡離繪音閣太遠,且這雨還有越下越急的趨勢,再往前走只怕沒到繪音閣她們三個就要淋成落湯雞。她們現在只能先找個地方暫避,相信王氏會派人來尋她們的。

  想至此,傅珺便又轉頭往回走。

  方才為躲避謝亭,傅珺曾抬頭辨過方向。此刻她剛一動念要找地方避雨,腦海中便現出一幢小樓的樓頂來,便在松林的北面,目測離著她們倒不算遠,可以在那裡先躲上一陣子。

  懷素與涉江此時也覺得這雨越來越大,往繪音閣去只怕來不及。見傅珺堅定地往北而去,懷素便急急地問:「姑娘這是要去哪裡?」

  傅珺伸手指著前方道:「前面有座小樓,我們去那裡暫避。」

  此時的天色越發昏暗,懷素順著傅珺手指的方向看去,卻見在重重雨幕與層層松針後,隱約現出了一幢建築的輪廓。

  懷素心頭一喜,忙俯身抱起傅珺道:「婢子抱著姑娘吧,這樣快些。」

  涉江也忙從衣裳包裡取出件大衣裳來,遮在傅珺身上,主僕三人急匆匆地往那幢小樓趕去。

  待傅珺踏進小樓時,門外已是雨落連珠,漸成傾盆之勢。

  傅珺身上倒還好,只濺了幾滴水,懷素與涉江二人的衣裙則濕了不少。好在她們外頭皆穿著斗蓬,裡頭的襖兒卻還是乾的。

  懷素便先將傅珺安頓在椅子上,這才與涉江一同卸下斗蓬,抖落雨水。傅珺則借機打量著這座小樓。

  方才進門時傅珺曾抬頭望了一眼,這小樓的門楣上懸著「聽濤」二字,想必是因著樓外那片松林而命的名。

  既取了「聽濤」之名,這樓內的陳設便也走清肅的路線,一應家俱皆以上好的松木打造,雖不華貴,卻滿室松香,別有意趣。迎面放著一張黑漆雲紋四足榫翹頭案,案上只供著一具荷葉滾珠細白瓷定窯香爐,色潤質清,造型典雅,爐中並未焚香,看上去應該是僅供觀賞用的。

  東窗下有一几,几前設著一張蒲團,几上置著琴台,卻是空的。西窗下有一架直足榻,雕著麒麟卷雲紋樣。傅珺所坐的便是榻邊的一張扶手椅,椅子上透雕著歲寒三友圖,漆光如鑒,應是時常有人在這裡休息的。在東北角靠牆處,還有一架高達屋頂的大櫃子,櫃子上陳設的並非奇珍異寶,卻是各樣奇形怪狀的石頭或木頭。

  除此之外,這間約有一百多平米的屋中便再無別物,顯得十分空闊。傅珺覺得說話都會有回音。

  此時懷素與涉江俱已將衣物收拾妥當了。懷素抬頭望了望門外,不由歎道:「好大的雨啊。」

  傅珺亦道:「誰說不是呢。幸得這裡有幢小樓。要是往回趕,只怕這會子還沒到呢。」

  涉江亦道:「婢子方才便沒見著這幢樓,還是姑娘眼尖。」

  傅珺但笑不語。她可不是眼尖,而是記憶力太好,一瞥而過的東西也能深印腦海。

  懷素便問傅珺道:「這會子倒有些涼下來了,姑娘冷不冷?」

  傅珺搖了搖頭。方才一直在運動,這會兒身上還熱著。

  涉江亦向四下張了張道:「這裡連壺熱茶也沒有。這天兒陰沉沉的,雨勢又大,姑娘怕是想喝些熱的了。」

  涉江不說還好,這一說,傅珺倒真覺著有點渴了。隨後她便想起,她們主僕三人便這麼跑到別人的地盤上,也不知這樓裡是不是有人在。按說是此舉有些唐突的,說是失禮亦不為過。好歹她也是侯府姑娘,如此行徑若被人知道了也不好聽。

  如此想來,傅珺便看了一眼西窗邊的那道樓梯,向懷素使了個眼色。

  懷素是個多麼聰明的丫鬟,一見傅珺表情,再結合此時情景,立刻便醒悟了過來。

  她向樓梯看了一眼,隨後便略抬高了些聲音道:「借問一聲,此間可有人在?我們是平南侯府的,因避雨貿然來此,若有人在也請出來相見。」

  懷素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裡迴盪著,樓上卻遝無聲息,一片寂靜。

  傅珺等了一會,見無人應聲,便對懷素道:「既是無人,咱們上去瞧瞧可好?」

  懷素倒有些遲疑,生恐此舉不妥。涉江也是個穩妥的性子,此刻聞言亦是沒說話。

  傅珺卻是早就想上樓去看看了。見兩個丫鬟皆不說話,便笑道:「我們都進來了,要說失禮已是十分失禮。我瞧著那樓上說不得便有熱茶,咱們上去看一看便罷。」

  懷素一想也是,總不能叫姑娘受了委屈。因此便道:「那便上去瞧瞧吧。」

  不過她究是謹慎,只叫涉江打頭。涉江便捧著衣裳包,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樓梯。

  不一時,便聽涉江的歡快的聲音從樓上傳了下來:「姑娘快上來吧,這裡有熱茶,還有點心呢。」

  懷素這才放下心來,小心地扶著傅珺上了二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11:47 A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六十章

  一踏上二樓,傅珺當先便覺得眼前一亮。

  這二樓的陳設可比一樓華麗多了,整層樓設計成了環形。外頭的一圈與房間有著二、三步的間距,步出房間便是一圈全景封閉式陽臺,兩者間以一道小門相連。

  此時,那外圍的窗格開了一半,內圍的亦是如此,傅珺坐在屋中,便能看見窗外雨絲如煙波翻滾,起伏不定。

  這間房間內部的擺設很講究。一架鑲螺鈿黑漆繡山水八扇大圍屏將房間分作兩間,透過圍屏上鑲嵌的素色宮絹,隱約可見隔間裡的軟榻與小几。傅珺所在的這間房裡設著張竹節紋展腿方桌,桌上擺著熱茶與點心,旁邊兩張黑漆梅花凳子,窗邊還設了一架小風爐,涉江不知從哪裡尋了隻水壺,正燒著熱水。

  方才懷素已經去屏風那邊看過了,亦是無人。傅珺見那桌上茶點未動,便猜測主人大概是有急事,走得十分匆忙,卻便宜了她們這幾個不速之客。

  傅珺便坐在梅花凳上欣賞窗外雨景。不一時涉江也燒好了熱水,懷素便從包袱裡取了隻巴掌大小的纏絲瑪瑙盅來,先用滾水蕩洗乾淨,方才注滿熱水捧於傅珺面前道:「姑娘將就喝著吧,這水是乾淨的。」

  傅珺便接過茶盅,先不喝,只放在手裡焐著,又對懷素道:「你們也倒杯熱水暖一暖,這天真是有些涼了。」

  懷素與涉江並不敢真照傅珺的話做。那涉江便去關了幾扇窗子,懷素亦將傅珺的小斗蓬披在她身上,道:「姑娘便歇一會吧子,不用管婢子們。」

  主僕三人便靜靜地待了一會。

  窗外雨絲如注,風聲瑟瑟,且看那勢頭並無減緩的可能。懷素望著窗外,有些擔憂地道:「這雨越發大了,也不知道太太能不能尋著咱們?」

  涉江回頭看了看傅珺,有些遲疑地道:「婢子倒在樓梯口那邊兒找著了兩件雨具。」

  傅珺一聽有雨具,心下便是一喜,忙站起身道:「那不正好?咱們便戴了雨具回去。」她也是覺得總待在這裡不好,又怕王氏擔心。

  涉江便面有難色地道:「那兩件雨具……一件是蓑衣,一件是斗笠。」

  傅珺一聽這話,便又坐回了凳子上,心中也有些犯難。這種雨具只能一個人穿,她們卻有三個人,也不好分配。還有,那蓑衣與斗笠她在侯府也見人穿過,著實在不夠雅相。而最重要的是,她現在只穿得下童裝,估計涉江找到的應該是成人款吧。

  見傅珺面上喜色不再,懷素想了一想,便道:「婢子想著,只怕太太未必找得著咱們,還是婢子去尋太太吧。婢子記得來路,走得也快。姑娘便與涉江在這裡待著,姑娘覺著如何?」

  傅珺想了想,也只得如此了,便點頭道:「便這樣吧。」又叮囑道:「你可別走太快,慢著些兒,小心路滑。」

  懷素躬身應是,傅珺又叫涉江將包袱裡唯一的一件乾衣裳尋了出來,叫懷素披著,看著她下了樓。

  懷素披著蓑衣、戴著斗笠,宛若漁翁一般,身影只在樓下晃動了兩下,便隱沒在了雨幕之中。傅珺倚在窗邊遠眺,視線卻根本無法投遠,唯有陣陣松濤隨風作響,寂寥而又蕭然。

  沒來由地,傅珺的心情有些低落。

  這樣的天氣,很容易引人傷懷。傅珺不是個容易傷感的人,然而這遮天蔽地的雨,卻讓她這個來自於異世的靈魂,品嘗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孤單。

  天地再大,終究她只是孤單一人。這世界的人再多,也找不到一個可與之分享內心的朋友。

  不知何故,傅珺的腦海中浮現出了許多往事:她讀過的書、見過的人、行經的風景……她甚至還記起了一首歌的旋律,悲傷的,帶著秋天的蕭瑟與安靜。此刻,她很想哼唱這首歌。可當她張開口時,卻發現,她已經忘記了歌詞。

  這發現讓傅珺驀地一陣心驚。

  才不過短短數月,她便已經想不起來前世的歌了麼?在這個異時空裡的生活著的傅珺,便要漸漸覆蓋掉她曾經的過往麼?如果連她自己都忘卻了前塵,又有誰能證明,她還是她,而不是其他別的什麼人?

  傅珺突然便有些害怕起來。

  她是誰?誰又是她?那個曾經的警察傅珺真的存在過麼?誰又能保證那不是她臆想出來的一個夢?

  巨大的恐慌從心底升起,幾乎要將傅珺淹沒。

  不,她不能忘記。這是她證明「她還是她」的唯一證據。就算這世間所有人都不知道,至少她自己知道,她就是她,她是她自己。

  傅珺開始拼命回憶前世種種,她學過的知識,經歷過的場景,到最後她甚至開始默默背誦英文段落:

  She said that she would dance with me if I brought her red rose……

  她說只要我為她採得一朵紅玫瑰,便與我跳舞……

  這是王爾德的童話《夜鶯與玫瑰》的開篇。傅珺當年為學英文曾背誦過這篇文章,現在她已經不知道能背出多少來了。她在心中默默地背誦著,從開始的生疏到後來的流利,不知不覺便誦讀出聲。

  雨聲嘩嘩,將傅珺輕微的聲音盡數掩了去,涉江根本便沒聽見。

  背完了《夜鶯與玫瑰》,傅珺心中略略輕鬆了些。隨後又苦笑:一篇英文童話,竟能給她的心靈帶來如此慰藉,前世的傅珺可從沒想過英文還有如此功效。

  背完了英文,傅珺又開始回憶前世會唱的歌,只要能想起來的,便在心中默默哼唱。

  傅珺知道自己這麼做實在很傻,也很無用,可她就是停不下來。只要一停下來,那恐慌便會從心底深處升起,逼得她不得不用更多的聲音去壓住那恐慌。

  不知不覺間,傅珺便哼唱起了一首前世的電影插曲。

  那是一首憂傷的歌曲,歌中唱到了雨,唱到了落花,唱到了被雨絲打濕了的舊時光,還有在時光裡漸漸淡去的那個身影。

  傅珺喃喃地哼唱著,借著這嘩嘩的雨聲,借著這天地間最無情、亦最多情的自然造物,她不為人知地恣意了一回,悄悄地做回了曾經的那個傅珺。

  驀地,一旁的窗子「格啦」響了一聲

  傅珺立時閉上了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11:52 A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六十一章

  這樓裡有人!?這是傅珺的第一個反應。

  可是,她並沒有被人窺視的感覺,涉江與懷素之前也將二樓看了一遍,難道是自己的錯覺?傅珺暗忖道。

  「姑娘別在窗前站著了,會著涼的。」涉江的聲音輕輕響起,將傅珺拉回了現實。

  罷了,有人無人並不重要。她不過是個六歲的小姑娘,便有人也沒什麼。傅珺回到桌前坐了,捧著熱茶盅焐著手。窗外的雨越發大了,天地間像是升起了一重灰色的霧氣,將一切盡皆掩在霧中。

  便在此時,樓下忽地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隨後便有人踏上了樓梯,一步步向樓上走來。

  這人不是涉江,涉江的腳步聲要比這輕得多。傅珺與涉江對視了一眼,涉江面露緊張之色,向前半步,護在了傅珺身側。

  不多時,卻見樓梯口那裡走上來一個人。

  先是漆黑的頭髮,然後是眉眼、下巴,再便是衣袖與長襟。當那個人站上二樓時,傅珺的心臟,驀地漏跳了一拍。

  六歲的傅珺還只是個小女童,荷爾蒙尚在前路,多巴胺亦未啟程。那一記心臟的漏跳,根本不可能是本能驅使下的反應,而更像是……

  傅珺以手撫心,大口地喘息了一下,腦中一片空白。

  那不是來自於身體的反應,而是住在這個身體裡的、來自於另一個遙遠世界的靈魂,在見到這個人的瞬間,輕輕地顫慄了一下。就像是……等了許久的那個人,突然便出現在了眼前。

  傅珺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人。

  那是個年輕的男子,約摸二十歲出頭。樣貌麼……傅珺一時有些詞窮,不知該如何形容,腦海中翻來覆去的,卻是前世讀過的一句話:那人的外貌猶如夜空中的星星。

  這個人出現在這裡,便像是一粒星子點亮了夜空。傅珺只覺得滿目的燦亮清朗。

  那男子見到傅珺二人似是一點也不驚訝,從容望了她們一眼,再向前走了兩步,便停在了離傅珺五步遠的位置。

  傅珺已經可恥地看呆了。

  走得近了才越發覺得,這個人實在是……很好看。

  劍眉,星眸,高鼻,潤唇,還有他身上的玄色箭袖,青色鶴氅,金色腰帶,翠色玉玦,玄色皮靴,這一切,組合成了一個令人心跳加速的俊朗男子。

  他身量很高,肩寬腿長,身材比例十分完美。傅珺簡直找不出他身上的任何缺點來。

  而一旁的涉江,已經被來人身上的氣勢給震住了,一時竟不敢開口說話。在她看來,來人固然英俊,但身上卻有股肅然的氣息,威壓十分嚇人。

  那男子見涉江面色微白、渾身輕顫,卻依舊護在小主人身邊,目中訝色微閃。待視線轉向那個小姑娘時,卻見她面不改色,一雙漆黑的眸子專注地看著自己,迥異於他平常所見的任何小姑娘,很是與眾不同。他的心中不由生出兩分興味。

  方才,他在前頭席上被鎮東侯世子拉著說了幾句話,好容易脫出身來,又恰逢大雨。待他趕到聽濤小築時,便比約定的時辰晚了一些。

  離著聽濤小築還有段距離時,他便聽見有女孩子唱歌的聲音。那歌聲十分細弱,隱在松濤和雨聲中,若非他耳力好,尋常人只怕聽不到。而再細細聽去,他發覺那曲調大異於本朝,也不似他所知的其他任何地方的曲子。

  當時他以為,定是阿淵從哪裡找了個伶人來唱曲兒。他還在想:阿淵終於開竅了,真是可喜可賀。

  可待他再一細聽,卻又覺得有些不像。因那歌聲不似是唱,倒似在低聲自語。且那調子雖然動聽,卻實在很古怪。他相信不可能有伶人會唱這麼怪異的曲子。

  他佇立在樓下聽了一會,歌聲斷續、清冷纏綿,哼唱的人似懷著無限感傷。可從聲音上判斷,唱歌者年齒應極幼。小小年紀便懂得如此傷懷了麼?這唱歌的小姑娘與阿淵又是什麼關係?

  便是懷著這份疑問,他才逕自上了樓。卻沒想樓上只有一個年約六、七歲的小姑娘並她的丫鬟在,阿淵卻不見蹤影。

  「閣下是?」一聲稚弱的問話打斷了這青年男子的思緒,卻是傅珺先開了口。

  她已從最開始的無措中回過神來。

  的確,那一記漏跳的心跳,曾讓她有片刻的迷失。然而,她很快便記起,現在的她不是前世的成年女子傅珺,而是只有六歲的侯府姑娘,生活在人們普遍早婚的古代。對面的這位俊朗男子,僅從年齡上看,便已經斷絕了與傅珺的生活產生交集的可能。

  這個人,不過是個陌生人而已。與其在這裡空自懷想,倒不如問清來人身份。若有可能,也可請之相助一二。這才是現實中的傅珺應有的態度。

  見傅珺問得如此直接,那男子倒怔了一下,旋即微笑道:「本……我姓文,單名友。」

  「原來是文公子,失敬。」傅珺屈身福了一福。文友,這假名字倒挺有趣。對方臉上那零點一秒的猶豫表情,自是逃不過傅珺的眼睛。

  傅珺亦自我介紹道:「我祖父乃平南侯,我在家中行四。」

  文友了然地一笑,頷首道:「傅四姑娘好。」

  傅珺道了一聲不敢,隨後歉然道:「說來是我冒撞了,借了這裡暫避大雨,還未與此間主人打聲招呼。不知……」說到這裡,她疑問地看向文友。觀此人行貌,應該不是撫遠侯府中人,很可能是這裡主人的朋友,受邀來此。桌上的茶點便是最好的證明。

  果然,文友笑道:「我也是受邀前來。此間主人有事外出了,我便上來等他一等。」說罷他又看了傅珺一眼道:「方才在樓下時,我隱約聽見有人唱……」

  「是我。」傅珺不待他說完便淡定地回答道。

  聽了傅珺所言,文友微微挑了挑眉。

  他沒想到,傅珺竟如此爽快地便承認了唱歌一事。雖猜到那歌聲應是出自傅珺,可這小姑娘也太痛快了吧,還沒待他問便承認了。他本以為,傅珺會將此事推到旁邊的丫鬟身上去的。

  這位傅四姑娘還真是……

  文友微微凝眸,一時間竟找不出什麼詞來形容傅珺,想了半天,也只得一個「怪」字而已。就跟她哼的曲子似的,怪怪的,卻又很特別。

  文友的腦海中又迴響起方才的歌聲來,凝眸打量著傅珺,心中思量不定。傅珺亦打量著他,心中也是思緒萬千。二人互相看著對方,一時都沒說話。

  本朝雖不講究「男女七歲不同席」,男女大防卻還是有的。傅珺過了好一會方才想起,她自己年齡尚幼倒還沒什麼,涉江卻是正值豆蔻年華的姑娘,與年輕男子共處一室,總不大好。如此一想,傅珺便很有些躊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11:55 A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六十二章

  文友像是聽到了傅珺的心聲,朗聲道:「若姑娘允可,友可使人送姑娘回去。」

  傅珺聽了這話,想也不想便點頭道:「好,多謝文公子。」

  一旁的涉江忙悄悄拉了拉傅珺的衣袖。這位文公子雖看著不像壞人,可姑娘畢竟還小,怎能輕易接受陌生人的幫助呢?

  傅珺卻從看到文友的第一眼起,就從他身上嗅到了一種熟悉的氣息。在前世時,傅珺偶爾會從她的同事身上感受到這種氣息,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軍人出身。他們的身上都有一種果斷堅毅的氣質,與文友如出一轍。

  此外,雖然這位所謂的文公子衣著華貴,還風雅地披著一件鶴氅,可他的右手卻總是本能地縮向後側。

  這是扶劍的姿勢。

  傅珺曾有幾次近距離觀察府中侍衛的機會,她相信自己的判斷。這位文友就算不是將軍,亦應出身軍中。他身上的肅殺之氣能將涉江嚇得噤聲,這便是另一個有力的佐證。

  傅珺相信,一個像文友這樣的軍人,是根本不可能會去欺騙小孩子的。

  傅珺的爽快回應,再次讓文友挑了挑眉。

  他長這麼大,還從沒見過如此奇怪的小姑娘。他凝目向傅珺看去,卻見對方也正看著他,那雙又大又黑的眸子,明亮清透,卻又沉若夜空。

  不知是不是光線的緣故,在他們對視的那個剎那,文友覺得傅珺漆黑的眸子裡微微泛出一層紫色的光暈,那光暈宛若波浪翻滾,旋即便又消失了去。

  待他再定睛細看時,傅珺卻已經轉開了眼眸。在他眼前的依舊是白膚黑眸的小姑娘,貌若玉雪,卻古怪如廝。

  文友不由暗自失笑,目光又向一旁的窗格掃了一眼,隨後便轉身走到樓梯口,沖著樓下道:「你將傅四姑娘送至楓林。」

  「是。」樓下傳來一個渾厚的應答聲。

  文友又對傅珺道:「樓下之人是我的長隨,姓趙名戍疆。我著他送你們回楓林。那林子裡有好些府裡的下人,到時候會接你們回繪音閣的。」

  傅珺福禮道:「如此甚好。有勞文公子了。」

  文友略略頷首,向旁兩步讓出樓梯口的位置。涉江便扶著傅珺,小心翼翼地走下了樓去。

  直到那主僕二人自樓梯口消失,文友方才行至桌前坐了,自顧自倒了盞茶,淺啜了一口,耳邊聽得樓下傳來說話的聲音,像是那丫鬟在與趙戍疆說著什麼。隨後話聲漸遠,想是人已離開了。

  他便又啜了口茶,笑道:「還不出來麼?」

  隨著他的話音,卻見樓梯口那端的窗格被人拉開,一個穿著玄色袍子的少年躍窗而入。

  那少年約摸十歲出頭,生得長眉入鬢,目若寒星,若非滿臉的戾氣,倒稱得上俊美二字。他一見文友便不耐地道:「你怎地囉哩囉嗦地耽擱了這麼久?」

  文友便指了指對面的凳子道:「坐下說話。」

  那少年彆彆扭扭地走了過來,在凳子上坐了,文友便替他倒了盞茶道:「我來遲了,給你倒茶賠罪。」

  那少年瞥了一眼茶盞,「哼」了一聲。

  文友便笑道:「你還說我,你自己為何要藏起來?若你早些露面送那傅四姑娘走,我也不用耽擱了。」

  那少年面上便露出些不自然來,梗著脖子道:「誰耐煩理這些小丫頭,整日裡嘰嘰喳喳的。」

  其實,那個傅四姑娘倒不算太吵。她倚在窗前說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話,還有哼的那首小曲兒,他都聽到了。後來他好奇這小姑娘長什麼樣,便往前踏了一步,不小心弄出了響動,小姑娘立刻就住了聲,弄得他也沒敢再看,現在想來倒有些好笑。

  想到這裡,少年的面上便露出了笑意,文友便問道:「你笑什麼?」

  少年立刻繃緊了臉道:「我哪裡笑了?」說罷又瞪起眼睛不耐煩地道:「你找我過來要說什麼?」

  文友無奈地歎了口氣道:「阿淵,你姐姐很是掛念你,叫你得空兒便去瞧她。我便是來說這句話的。」

  那叫阿淵的少年聞聽此言,神情黯了黯,隨後又梗著脖子道:「我沒姐姐。」

  「孟淵。」文友沉著臉喝了一聲,聲音裡隱含著怒意。

  孟淵整個人縮了一下,立刻又挺直脊背坐好,脖子依舊是梗著的,看也不看文友,只大聲道:「我只有娘,沒有爹,沒姐姐,更沒那勞什子的親人。我就只有我娘,我娘也只有我。」

  他的聲音越說越大,說到最後語音微顫,卻依舊脊背挺直,一雙長眉軒立而起,表情十分倔強。

  文友有些頭疼地按按額角,放緩了聲音道:「阿淵,你姓孟,這是融在你骨血裡改不掉的。大丈夫俯仰天地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就算不想要,你也始終姓孟。」

  孟淵根本不為所動,依舊梗著脖子狠聲道:「我姓孟是為了我娘,與那個人沒有關係,與那個家更沒關係。」說到這裡他停了停,又不屑地對文友道:「你就說得好聽,方才在傅四姑娘面前,你又為什麼說自己姓文?你明明姓劉名筠。」

  劉筠沒想到孟淵這時候提起這些來,不由無奈地歎了口氣。他方才不過是為免麻煩才隨口報了個名字罷了。更何況,「文」是拆了「劉」姓而得,他的字又叫「友石」,文友,也不是全然的假名。卻不想孟淵反倒借此來駁他。

  見劉筠一臉無奈,孟淵梗著的脖子這才放鬆了下來,他得意地看著劉筠一笑,那張含著戾氣的臉,因了這一笑而變得更加譏誚。那一刻的孟淵,便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劍,含著鋒利與銳氣,顯示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成熟來。

  此時的傅珺自是不知,她在聽濤小築的一切行止,皆被一個叫孟淵的少年看在了眼裡。

  傅珺只是心中疑惑,自離了聽濤小築後,這一路行來,她們並沒有遇見王氏或侯夫人派來的人,亦不曾遇見回轉的懷素,卻不知是不是出了事。傅珺有些擔心,急切地想要回到繪音閣去。

  然而,穿著木屐卻是走不快的。在那條分割松林與楓林的白石路上,傅珺捺住性子,緩步而行。木屐輕敲石子,發出噠噠噠的聲音,融進連綿的雨聲中,宛若一段沒有旋律的樂音,迴盪在她的耳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11:59 A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六十三章

  繪音閣中,大雨並未影響人們聽戲的熱情。

  那戲臺原就建得巧妙,四圍有蓬、上頭有頂,絲毫沒受影響。且因有了雨聲颯颯然相伴,伶人的聲音借著水意與雨絲傳來,竟是別有一番趣味。兩旁偏廳中時而便傳來笑語聲,眾人為雨所困,卻不意竟聽到了難得的好戲,自是歡喜。

  然而,正廳裡的氣氛卻有些不同。確切地說,是太子妃娘娘周圍那一塊的氣氛,是肅然而安靜的。平南侯府三太太王氏,此刻正跪伏在太子妃座前,靜靜地等著這位貴人主子叫起的聲音。

  方才王氏趕到繪音閣時,天色雖已微暗,雨卻還未下。戲臺上的《鬧梅》正唱到酣處。王氏在正廳中看了一圈,卻發現侯夫人並不在座中,便連謝老夫人亦不見了蹤影。

  賈媽媽忙找人問了,這才知道侯夫人與謝老夫人是去休息了。謝老夫人是去歇午,侯夫人則是多飲了兩杯,因此便陪著謝老夫人去了靜軒。因走得匆忙,便沒留人下來等王氏。

  王氏聽了,自是要去靜軒服侍婆母的。誰想她方向廳外走了兩步,衣袖卻被人拉住了,隨後耳邊便傳來一個頗熟悉的聲音道:「傅三太太往哪裡去,太子妃娘娘要見你呢。」

  王氏回首望去,卻見金陵布政司參政夫人武氏正團著一張笑臉,笑吟吟地望著她。

  王氏與武氏曾在去年定西侯夫人的壽宴上見過一面。那次王氏因突然有事,還未開席便離開了。而武氏家裡孩子突然生病,也提前離席。二人同了一段路,故此識得。

  王氏便對武氏笑道:「武夫人好,多日不見,您可越發富態了。」

  武氏的一張圓臉上笑意滿滿,拉著王氏道:「咱們別說閒話了,太子妃娘娘要見你,我帶你過去見見。」說罷便拉著王氏往前去。

  此時外頭的雨已經下了起來,王氏雖很掛心傅珺,然太子妃娘娘召見卻是不好推託的,只得被武氏拉著往前走。這武氏一路走得甚急,竟沒給王氏吩咐人去接傅珺的機會。

  沈媽媽與青蕪身邊亦多出兩個宮人來,也不多言,只引著她們隨行在王氏身後,她二人亦也不得空叫人去尋傅珺去,只得跟著王氏身後轉過幾方圓桌,眼見得王氏踏上了通往太子妃座前的那半截紅氈。而沈媽媽與青蕪卻被兩個宮人拘在了圈外站定,卻是既不叫她們往前見禮,卻亦不許她們離開。

  沈媽媽心裡便有些發涼。她看著前頭走著的王氏,心中生出不好的感覺來。

  然而,感覺再是不好,以沈媽媽的身份卻是根本沒有置喙的資格,只得立在原地,心中七上八下,滿是不安。

  到得此時,王氏卻已是無暇顧及其他了,她不得不打點起全副精神,專意應付眼前的尊貴女子。

  她抬手理了理衣襟,從容邁步上前,以極標準的姿勢伏地叩拜,口中道:「臣婦王氏,拜見太子妃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一旁的武氏亦跟著拜了下去。

  便在跪下的瞬間,王氏飛快地向主桌掃了一眼,卻見太子妃端坐桌前,面色淡然地看著這個方向,神情間並看不出喜怒來。她身邊的盧瑩則以帕遮唇,眸中含笑地看著她。

  見王氏與武氏行禮,太子妃娘娘並未立刻說話,停了一會方和聲道:「武夫人回去坐著吧。多謝你替我叫了人來。」卻並未叫王氏起身。

  武氏喜孜孜地道了聲「謝娘娘」便起了身,自去了旁邊的位子上坐下。太子妃的桌前,便只剩王氏一個人跪伏於地,靜侯著太子妃垂詢。

  然而,太子妃娘娘卻像是根本忘了還有個人跪在下頭似的,轉而專心聽起戲來,不時還與盧瑩說笑兩句,論一論那伶人的唱腔與扮相,對跪在下面的王氏竟根本不予理會。

  王氏靜靜地跪在地上,連頭髮絲都未動一下,遵禮如儀,並不慌亂。

  其實,早在太子妃叫武氏起來的那一刻,王氏便知道,太子妃這是沖她來的。

  身為上位者,想要整治底下人的法子實在太多,太子妃這一招實屬平常。王氏只有一點想不通:她不過是個小編修的太太,又是庶子媳婦。高高在上的太子妃與她這個小人物之間,根本便無交集,更不可能生出齟齬來,太子妃對她的厭惡究竟從何而來?

  難道……與傅庚有關?

  若作如此想,倒還真有幾分影子,王氏心中暗忖道。

  傅庚自被今上特許御前行走後,確實與以往不大一樣了。平素不僅應酬多了好些,侯爺對他的態度也比往常更好,還有傅莊與傅庭,最近一段時間亦與傅庚走得很近。這證明傅庚如今的地位在提升。

  此外,因時常在聖上跟前走動,那些有心人看在眼裡,難保不會生出些心思來。王氏曾隱約聽說,太子與二皇子二人,最近皆往聖上面前走得勤。會不會是傅庚得罪了什麼人,太子妃這才將怒氣撒到她頭上來了?

  王氏伏地跪著,心中百般思量。太子妃此時也終於和妹妹說完了貼己話,這才像想起什麼來似的,懶散地笑道:「瞧我,倒忘了還有人在這兒呢,」說至此她略停了一停,依舊沒有叫王氏起來的意思,而是問道:「你便是王氏麼?」

  王氏雙手伏地,恭謹地道:「回娘娘的話,正是臣婦。」

  「你且抬起頭來我瞧瞧。」太子妃的態度懶懶的,語氣裡有著十二分的輕慢。

  王氏緩緩直起身體,抬頭看著太子妃的方向,目光卻停落在太子妃衣襟的位置,並不與太子妃接觸。其一舉手一投足,皆是遵禮如儀,行止十分有規矩。

  太子妃與盧瑩的視線齊齊掃了過來,在王氏的身上打量了一圈。這四道視線皆帶著令人不快的掂量與放肆,如同打量一件器物一般,在王氏的臉上與身上逡巡。王氏面色未動,心中卻漸漸生出了怒意。

  「倒是好個模樣兒。」太子妃笑著向身旁的盧瑩道,語氣中帶著品評的意味,如同在品評某個器物一般,態度依舊很是簡慢。

  盧瑩聞言笑了一笑,並未說話,只將一雙眼睛在王氏的眉目之間來回滾了一滾,方才湊到太子妃耳邊輕輕說了一句什麼。太子妃聽了便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寵溺地在盧瑩肩上拍了一下,輕笑道:「偏你這般促狹,真真是個淘氣鬼兒。」說罷看了王氏一眼,又是「噗哧」一笑,像是王氏有多麼好笑似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12:04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六十四章

  太子妃原本就是宴會的中心,她與盧瑩的這一番作態,旁人想不注意到都難。更何況看太子妃這樣子,完全就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因此,那挨著主桌的幾桌夫人們,此時眼睛雖還看著前頭的戲臺子,一雙雙耳朵卻都豎了起來。

  有些人覺得,比起戲臺上的戲來,眼前的這齣戲明顯更有趣,也更耐人尋味得多。而另有些人則覺著,王氏未免有些可憐。看著也是鮮花嫩柳般的女子,這般當眾難堪,設身處地想一想,也挺叫人唏噓的。

  一眾人等心思各異,太子妃卻像是根本沒注意到此間的詭異氣氛。她與盧瑩又說笑了兩句,將王氏晾了好一會,方才話鋒一轉,看著王氏語帶笑意地道:「吾聽聞,那傅編修前些時候為個什麼人行止不端,被平南侯爺打了,還被御史參了一本?是有這麼回事麼,王氏?」

  聽著太子妃的問話,王氏伏在地上的手蜷握成拳,旋即又鬆開,隨後便聽她恭謹地回話道:「回娘娘的話,臣婦乃內宅婦人,御史參奏夫君是為朝堂之事,臣婦並不敢逾矩過問。」

  太子妃一愣,表情微微有些不虞。

  王氏繞過了太子妃問的傅庚行為不檢一事,卻專在「御史參奏」上做文章,回答得堪稱婦德典範,卻又綿裡藏針。

  太子妃說白了也就是個內宅婦人罷了。按照祖制,她是無權過問朝堂之事的。方才那個問題,若真計較起來,還是太子妃逾越在先了。

  太子妃盯著王氏看了一會,豐麗的面上笑意淺淡,宛若一朵白描的牡丹,過了好一會方才不冷不熱地道:「聽說傅編修將一本唐刻本的《秦史》珍本,給了你們家剛識字的姑娘拿著玩。他身為翰林院編修,卻如此輕忽善本珍本,你身為她的太太不知勸阻,可見你這『內宅婦人』的本份也沒做好。」

  她聲音淡淡地說完這些話,隨後便拈起茶盞,優雅地啜了口茶,表情十分怡然。

  一旁的盧瑩便輕笑了一聲,忙拿帕子掩了口,歉然地看了太子妃一眼,又專注地盯著王氏的臉色細細地瞧。

  然而,王氏面上的神色卻無一絲變化,甚至連聲音都十分之平板,只聽她淡淡地道:「回娘娘的話,臣婦雖愚鈍,卻也幼承庭訓,知曉『夫為妻綱』的道理。莫說臣婦的夫君將書予了小女,便是他一把將書扯爛了燒成灰,臣婦亦只能從旁柔順勸導,卻不能違逆。若一味相強,不僅有失婦德,更有違聖人教誨。」

  王氏話音剛落,旁邊幾桌的人便同時面露異色,溫國公夫人與鎮東侯世子夫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難以置信。

  本朝太子酷愛藏書,遍尋珍本,京中高門貴戶鮮有不知的。這王氏也不知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說話竟如此大膽。「扯爛了燒成灰」,這話她也說得出口,竟全沒顧著皇家的臉面。

  聽了王氏這番話,太子妃容顏豐麗的臉上,雍容之色漸漸消失,一絲陰沉爬上了她的面頰。

  此時,便聽一旁的盧瑩語聲清婉地道:「傅三太太倒真是生了一張巧嘴兒呢,什麼話都能說得圓了,真叫人佩服。只是身為臣子之婦,光一張嘴會說,旁事卻一問三不知,遇事毫無擔當,又怎當得起臣子之婦?不過麼……」說到這裡她故意停頓了片刻,方才輕笑了一聲道:「這也難怪,庶出的女子,又不是什麼世家出來的,便只一張嘴兒會討巧,倒也怨不得你,原係出身所致罷了。」

  盧瑩的聲音不算太高,那戲臺上扮作韓公望的伶人正行著一段高腔,將她的聲音掩去不少,因此,這一段話便只太子妃並旁邊兩三桌的夫人們聽見了而已,旁人並不知曉。

  而即便如此,盧瑩的這幾句話,卻是從裡到外,將王氏狠狠地奚落了一番。

  太子妃面上的笑容又回轉了來,她閑閑地伸出一隻手點著桌面,微笑道:「原來如此。還是妹妹說得通透。」說罷看著盧瑩,莞爾一笑。

  王氏靜靜地聽這姐妹二人說笑完了,抬眸向盧瑩看了一眼,恰好看見盧瑩正笑容溫婉地望了過來。

  王氏迎著盧瑩的目光,驀地嫣然一笑。她原就生得極美,此刻這一笑直如春風過水,又似雲破月出,清冽而又燦爛,那雙秋水長天般的眸子裡更是光彩奪人,竟叫盧瑩有剎那的目眩。

  當盧瑩回過神來時,王氏卻已自地上站了起來,在眾人的側目中,正微彎著身子,從容地拂拭著自己的裙擺,那一折腰、一拂袖,當真是軒軒韶舉,美不可言。

  「大膽,娘娘尚未叫起,還不快快跪下!」太子妃身邊的一個宮人喝斥道。

  王氏看也沒看她,只望著盧瑩,語聲淡淡地道:「方才我便想問盧二姑娘了,我等一干臣婦跪在娘娘身前,姑娘為何竟不避過?」

  盧瑩被問得一愣,漸漸地面色便有些變了。

  王氏又轉向太子妃,不卑不亢地道:「娘娘千歲,請恕臣婦僭越。方才一眾朝廷命婦向娘娘下跪行禮,娘娘卻不叫盧二姑娘避讓。知道的會說娘娘愛惜幼妹,若有那不知道的,只怕會疑惑,我等跪的究竟是娘娘呢,還是撫遠侯府的一個姑娘,也需得我等下跪見禮?」

  王氏的話音一落,主廳之中已是完全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視線都從戲臺轉到了王氏的身上。

  卻見王氏一臉正氣、身姿挺直,宛若一根柱子一般矗立在紅氈的中央。

  那一刻,有好些人心裡都有同樣的感覺:那朝堂之上的御史向聖人進諫之時,大概便是像王氏這樣的吧。

  而這般想著時,夫人們的心裡卻又難免怪異。一個像王氏這般美貌的女子,怎麼就生生地弄出一股子忠臣直臣的味道來呢。真是怎麼看怎麼叫人不明白。

  而最叫人詫異的便是,這王氏所言雖是是字字誅心,卻一點沒說錯。

  方才一眾命婦過來見禮時,盧瑩可是一直坐在太子妃身邊的。說來也是太子妃太過疏忽了,約摸是回到娘家心裡歡喜,又見著了一直喜愛的妹妹,便連這些規矩禮儀也沒大在意,卻叫王氏逮個正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12:47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六十五章

  太子妃的面色有些發青,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竟無一字可回。王氏這話全在公理大義上。若細究起來,只憑著盧瑩生受了誥命夫人跪禮一事,便也能治個不敬之罪。

  還有那句「撫遠侯府的一個姑娘,也需得我等下跪見禮」,此語何其陰毒?用意又何其險惡?太子妃的後背已經冒出汗來了。萬沒想到,小小的一個失誤,竟能被王氏擴大到這等地步。

  盧瑩見狀不妙,立刻站起身來退到一旁,向太子妃跪下道:「是臣女無狀,請娘娘恕罪。娘娘原是一片慈愛之心,是臣女辜負了娘娘。」說罷便在地上連連磕了好幾個頭,五體伏地,態度十分謙卑。

  盧瑩這話說得委婉,姿態也擺得很低,那輕輕巧巧的一句「慈愛之心」,便將太子妃方才的失誤,由國事降為了家事。

  王氏早在盧瑩起身時便往旁讓了好幾步,此時剛好站在盧瑩後側。盧瑩方才跪的方向可不只沖著太子妃,亦是沖著王氏的,其用意不言自明。

  盧瑩一席話說完,算是將事情圓了過來。太子妃的面色便又回轉了一些,依舊是一副雍容儀態,神色淡和溫婉。不過若細細觀察,便會發現她那一雙秀麗的眉微微蹙著,視線凝注在長跪於地的盧瑩身上,眸中閃過些微的心疼。

  太子妃並沒立刻叫盧瑩起來,而是又轉眸看了一眼。卻見王氏依舊挺立在原地,仍是不跪,太子妃不由雙眼微眯,看了看旁邊的那個宮人。

  那宮人立刻便又斥道:「盧二姑娘已然跪叩認錯,王氏無禮,還不快快跪下。」

  王氏聞言,面向太子妃微微垂首,卻依舊不曾跪下,只淡然地道:「請娘娘恕臣婦再次僭越。娘娘,臣婦斗膽進言,娘娘為太子之妻,臣婦為臣子之妻,跪禮問安份屬應當。然,娘娘無故叫臣子之妻長跪不起,此舉卻欠妥。臣婦雖位卑,卻非奴,娘娘雖為天家至尊,亦需謹守祖制。便是聖人,亦無叫臣子跪著回話的道理。請娘娘恕臣婦不能遵命。」

  王氏的聲音不高不低,態度不卑不亢,語調不疾不緩,而她說出的話,卻真是擲地作金石聲。

  周圍立刻傳來一片輕微的吸氣聲。

  那幾位侯、伯夫人們,皆凝目於王氏身上,眼中流露出明顯的訝異之色。

  顯然,王氏如此強硬的態度,已經遠遠超出的她們的預期。而當她們細思王氏所言,卻又發現,這王氏居然又是一句未錯。

  自大漢朝開國以來,君臣之間雖分上下,然皇帝對臣子卻是有著最基本的尊重的。尋常亦只是站著說話,亦曾有祖制規定:無故不得叫臣子長跪,除非問罪。

  可問題是,方才王氏跪了那麼長時間,太子妃亦只是說了兩句閒話而已,並非問罪。既非問罪,則太子妃便無叫王氏長跪的道理。是她有違祖制在先。若要治王氏無禮之罪,太子妃得先把自己的違制之罪給治了。

  而最要命的是,王氏的話仍是字字誅心。連皇帝都不叫臣子跪,你一個太子妃竟叫臣子之妻無故長跪,你這臉面是比皇帝更大?換言之,是不是太子的臉面也比皇帝要大?

  想到這裡,那幾位夫人面上的神色免不了有了些變化,雖都極力控制著,但若傅珺在此,便一定會為有如此豐富的微表情可供研究而感到歡喜了。

  太子妃的嘴抿得緊緊的,一雙眸子冷若寒冰,攏於袖中的手緊握成拳,額上青筋隱顯,

  很顯然,太子妃盧菀已處在發怒的邊緣。

  而罪魁禍首王氏卻依舊微微地垂著首,坦然承受著太子妃的視線。

  她不知道太子妃出於什麼目的為難自己,她只知道,她不能示弱。因為在某種程度上,她的態度便代表了傅庚的態度。而傅庚的態度是怎樣的,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聖上之所以特許傅庚御前行走,看中的不正是他的態度麼?

  所以,明知不智、明知冒險,王氏也只能硬扛下去。她別無選擇。

  太子妃看著王氏的目光越來越冷,連帶著她周遭的空氣,亦跟著冷了下來。

  所幸此時此事,除了這正廳中的幾桌人外,旁人並不知曉。方才為著說話方便,太子妃娘娘特意令人將兩邊敞開的門扇合上了,使得正廳成了一間相對封閉的房間。

  到得此刻,不知太子妃是如何想的,那幾位夫人幾乎同時覺得,這敞廳幸得封了起來。否則今日太子妃被一個小編修的太太逼問到如此田地,那真是丟臉丟大了。可恨她們幾個卻是避不開、躲不掉,只能直挺挺地陪坐在側裝木頭人。

  王氏靜候片刻,見太子妃面色鐵青,卻始終不發一語。王氏便向盧瑩那邊掃了一眼。此時盧瑩已經被宮人扶了起來,正恭謹地垂首站著。從王氏的方向並看不到她的表情。

  想起盧瑩方才那番言語,王氏眸中微冷,她上前半步,淡聲道:「盧二姑娘,方才你說庶出的女子只一張嘴會討巧,臣婦倒要問問盧二姑娘,姑娘卻是將先懿孝惠皇后置於何處?還是說,在盧二姑娘心裡,先懿孝惠皇后也只是一張嘴會討巧,這才成了天下女子的典範?」

  王氏繼續走誅心路線,將大漢朝開國皇后惠皇后搬了出來。這位惠皇后出身微賤,乃是一商戶家的通房丫頭所出,卻是天生的神力,又極聰敏。機緣巧合之下與太祖皇帝相遇,二人自北方起兵一路南下,歷經十年征伐,方才有了大漢朝萬里江山。

  惠皇后自母儀天下之後,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成為了一位勤儉賢惠的皇后,為太祖皇帝誕育了兩位皇子,並為太祖皇帝廣納後宮。此外,她還慈心兼濟天下,但凡有天災人禍,必令人捐款捐物,又在窮鄉僻壤修渠建橋、施糧布藥,許多地方的百姓皆為她修立生祠,實為後世女子的典範。

  此時王氏抬出了先皇后出來,表面上針對的只是盧瑩一人。只這周遭的個個都是人精,她們方才可是聽得明白,太子妃對盧瑩所言那是深以為然的。王氏這幾句話,依舊是刀刀見血,直戳太子妃的痛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12:52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六十六章

  盧瑩被王氏又是一通指摘,再一抬眼,見太子妃面色泛青,心念電轉間,忙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顫著聲音道:「方才是臣女失言,還請娘娘恕罪。」說罷又是連磕了好幾個頭。

  太子妃見自家小妹跪伏在地,身子輕顫,狀甚可憐。而王氏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言語相逼,迫得盧瑩不得不連連下跪認錯,她心中對王氏厭惡更甚,便蹙眉道:「二姑娘本是無心之言,王氏又何必一再相迫?吾恕二姑娘無罪。」

  盧瑩輕聲拜謝,顫巍巍地起了身。這兩起兩跪地折騰,她已是有些唇青面白。她原是大病初癒不久,此刻面上便有了幾分頹相,看著十分憔悴。

  王氏卻根本不為所動,面朝盧瑩正色道:「盧二姑娘,本朝不禁納妾,這滿京城哪家哪戶沒兩個庶出子女?便這繪音閣裡也能尋出不少來。還望盧二姑娘日後說話行事謹慎為上。你可曾想過,若方才所言叫有心人傳了出去,後果會如何?到時候,只怕丟的不只是盧二姑娘的臉,連天家顏面亦要受損。」

  王氏這番話不諦於當面打臉,乾脆地回擊了盧瑩方才的羞辱,依舊是句句都是公理大義,盧瑩不得不受著。她的面上一陣紅,又是一陣白,站在那裡連頭都不敢抬。

  其實方才話說出口時,盧瑩便已經察覺到了不妥。她原想著稍後將話圓過去的,沒成想王氏咄咄逼人,竟是一句不讓,生生將她逼到這步田地。

  王氏直指盧瑩的這番話,將太子妃盧菀最後的一絲涵養,也消耗殆盡。

  盧菀貴為侯府嫡女,後又被指為太子妃,身份何等高貴,自小到大只有被人圍著奉承的,幾曾被人如此當面下過臉?

  只見她豁地起身,勃然作色道:「王氏,你口口聲聲天家的顏面。那為何吾叫你跪下回話,你卻屢次三番以言語相抗。在你眼中,天家的顏面是你一言一語便可輕慢的麼?」

  眾人見太子妃發怒,皆不敢言聲,正廳之中一片寂靜。

  不想卻在此時,兩旁偏廳卻驀地傳來轟然喝彩之聲,卻是那扮作韓公望的伶人正在擊鼓,只見那戲臺之上,鼓聲若輕雷、衣袂自翩飛,那伶人的身段動作無一不佳,看得一眾女眷如醉如癡,卻根本不曾發現,在正廳的雕花門之後,太子妃的怒火正熊熊燃燒著。

  恰在這轟然的喝彩聲中,王氏直視著太子妃,夷然不懼,抗聲道:「臣婦自知位卑言微,並不敢藐視天家威嚴。然,臣婦雖愚鈍,卻也知忠言逆耳的道理。臣婦不才,不敢效前朝御史大人犯顏直諫。但娘娘有做的不對之處,臣婦理應直言指出,這才是為臣子之妻的道理。臣婦乃姑蘇王氏之女,姑蘇王氏旁的沒有,兩根硬骨頭還是有的。臣婦自覺無罪,但若太子妃娘娘執意降罪,臣婦自當領罪。」

  說完了這番大義凜然的話,王氏便撩起裙擺跪了下去,腰杆依舊挺得筆直,哪有一絲領罪的態度。

  而眾位夫人卻從王氏的話裡,聽出了那麼幾分無賴的味道。這說了一大堆,句句都是標榜自己,卻根本沒回答太子妃的質問。若這麼說來,這王氏在某些程度上,與她那位好夫君還真是一家子出來的。

  太子妃氣得面色都變了,直想由著性子便降王氏一個不敬之罪,重重責打一番,看她還能不能再擺出這麼個譜兒來?

  可是,她僅剩的理智卻告訴她,她不能這麼做。

  若真的強行降罪於王氏,只怕她這裡還沒出門,一個無故責打臣子之妻的大帽子,便要扣在她身上了。那些整天想著血諫死諫的御史們,必定會因為找到了事情做而額首稱慶。

  此外,平南侯府的面子太子妃也不能不顧。這王氏便再不得侯夫人歡心,那也是關起門來的事。明面兒上,王氏受辱,便等同於平南侯府受辱。

  而更麻煩的是,王氏是傅庚之妻。以太子妃對傅庚的瞭解,她前腳敢打王氏,後腳傅庚就敢去皇帝面前鬧去。那可是個潑皮無賴,什麼面子裡子全不顧的。太子殿下金尊玉貴,若傅庚因此遷怒於太子,暗裡做些手腳,他們東宮便不吃虧,沾一身腥也是極讓人頭疼的。

  太子妃娘娘面上神色陰晴不定,卻始終不出聲。那王氏便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大有你不降罪我便跪死在這裡的架勢。

  便在此時,卻見一人自正廳門外走了過來,盈盈幾步上前扶起王氏,口中笑道:「請娘娘恕罪,臣婦家這個表妹呀,自幼就是個直脾氣,臣婦代她向娘娘賠罪了。」

  王氏一聽見這人的聲音,暗裡先鬆了口氣。她順著來人的手站起身來,向旁看去,卻見謝太太笑語盈盈地立在她身旁,一隻手正按在她的手上,在她身旁還有一人躬身立著,卻正是懷素。

  王氏便不著痕跡地看了懷素一眼,懷素對她微微點了點頭。王氏知是傅珺無事,便此放下心來。

  卻說太子妃盧菀,聽了那謝太太所言,心中不由便是微微一凜。

  她聽人說過謝少卿的太太姓王,如今看來,這兩個王氏竟是親戚。若果真如此,太子妃還真不能輕易降王氏的罪了。別看只是個小編修的太太,身後的關係可是千絲萬縷的,真真是牽一髮而動全身。

  那謝太太又笑著道:「依著臣婦說呢,這臺上韓公望擊鼓正酣,娘娘便與臣婦的表妹唱了一齣《喜相逢》。偏娘娘前頭自己又點了一齣《喜相逢》,這可不是巧麼?」

  她這話說得十分討巧,玩笑似的便將氣氛轉了過來,繪音閣正廳裡一直有些壓抑的氛圍,便被她這幾句話打開了個缺口。威北侯夫人便接口笑道:「可不是,這連著幾齣皆是一樣的好戲,卻叫我們不知該誇哪一齣了。」

  威北侯夫人在命婦之中素有威望,她一開口說話轉圜,旁人自然便跟著湊趣起來,卻是將太子妃僵住的面色,又說得和緩了許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12:56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六十七章

  溫國公夫人左右張望了一眼,便對太子妃陪笑道:「娘娘快請坐著吧,您平素辛苦了,這會子可得好好兒歇一歇。」

  按說她這話原是好話,只是這溫國公夫人天生一股小家子氣,好好的一句話,硬是給她說出了諂媚的味道來。

  謝太太便笑著道:「溫國公夫人這話說差了。娘娘站起身來,卻是因那柳玉嫦一齣戲作得實在是好,娘娘這是要賞呢。」

  謝太太這話裡話外的,一架梯子便遞了過來,太子妃豈能不接著?她立時便也換過一副雍容雅相來,溫笑著和聲道:「正是如此,這柳玉嫦果真作得好戲,須得好好賞她一賞。」

  太子妃說罷,那旁邊的宮人立刻機靈地大聲道:「娘娘有賞。」

  那柳玉嫦並一干伶人忙跪下接賞,太子妃便又賞了些東西下去,另有幾位夫人也跟著賞了,繪音閣正廳裡的氣氛,這才算真正地轉了過來。

  當傅珺終於回到繪音閣的時候,恰逢著謝太太與王氏自正廳回來。傅珺忙笑著迎上前去,卻見二人面色都不是很好,那謝太太還在說著什麼,傅珺只聽到她最後一句話的尾音是「……小心。」

  隨後,那謝太太便看見了傅珺。她立刻收住了話頭,對傅珺笑了笑,又向王氏耳邊說了兩句話,再撫了撫傅珺的頭髮,便轉身離開了。

  見謝太太走得遠了,王氏便拉了傅珺的手,二人一同坐在了位子上,王氏柔聲問道:「娘忘了派人去接你,可淋著雨了?」

  傅珺便伸胳膊展腿兒地給王氏看,笑道:「您瞧,我身上一滴雨都沒沾呢。」說著便又去拿桌上的茶壺,並沒問王氏為何沒派人去接她。

  王氏輕拍了一下傅珺的手道:「燙得很,叫丫頭來倒茶你喝。」

  傅珺便向四下看了看,見沈媽媽與青蕪皆立在王氏身側。沈媽媽倒還好,正親自上前替傅珺倒茶。那青蕪卻是面色發白,若細看便能瞧見,她的兩隻手還在輕微地顫抖。

  懷素不知何時也來到了涉江身旁,見傅珺看了過來,便向她看了一眼,卻不曾說話,神色亦沒了往日的沉穩。

  傅珺知道,在她不在的時候,一定是出事了。而能將一向鎮定的懷素也嚇得變色的事情,絕不會是小事。

  不過此地並非問話的場所,且王氏的面色也不大好,於是傅珺便只拿些閒話來與王氏說,將在聽濤小築避雨一事說了,卻略過了與文友偶遇的橋段。

  此時,便聽見正廳那裡傳來宮人叫「起駕」的聲音,卻是太子妃率先離了席。傅珺便跟著王氏等一眾女眷跪伏在地,恭送太子妃娘娘離開。

  在起身的一剎那,傅珺瞥眼瞧見太子妃不是一個人離開的,她的身邊還跟著盧瑩。雖然離得頗遠,傅珺還是看見,盧瑩的面色很難看,像是生病了似的。

  太子妃盧菀也是見盧瑩面色不好,又兼發生了王氏一事,她也無心再看戲了,便提前離席,送盧瑩回了晶月樓。

  晶月樓原是盧菀未出閣時的住處,現在是盧瑩住著,便在清波湖畔,離著繪音閣頗近。

  因姐妹二人心情都不是太好,故一路無言。待進了晶月樓後,盧菀便揮退了宮人,盧瑩也叫服侍的人都下去了。

  待見屋中再無旁人,盧瑩便半跪在盧菀面前,抱著她的雙腿語帶哽咽地道:「都是我的錯,姐姐為著我去尋那賤人的晦氣,卻差點著了她的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害得姐姐……」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便哽住了,只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掉。

  見妹妹並沒有稱自己為娘娘,而是像之前一樣喚她作姐姐,盧菀心中便是一軟。

  在此前,她確實是有些怨怪盧瑩的。若不是為了給盧瑩出氣,她堂堂一國的太子妃,又怎麼會去尋一個小編修太太的晦氣?而後面的事情又怎麼會發生?

  還有那王氏,那脾氣竟是又臭又硬,膽子還大,竟敢與太子妃作對。這筆帳她先記下了,總有一天,她要全數討回來。

  而反觀盧瑩,卻被王氏一再相逼,為了保太子妃卻捨出了自己,盧菀心中也很有些過不去。

  此刻,看著眼前這張梨花帶雨般的清麗臉蛋兒,那些責備的話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口去了。盧菀便將手撫著盧瑩的頭髮,半晌方歎了口氣道:「罷了,原不是你的錯。快別哭了。」

  盧瑩抬起臉來看著盧菀,長長的睫毛上掛著一滴晶瑩的淚珠,欲墜不墜,惹人憐愛。只聽她柔聲道:「姐姐雖不怪我,我卻不能不怪自己。這都是我的命,怪不得旁人,要怨也只怨我命太苦。」

  她一面說著這些話,一面便軟下身子來,跪坐在盧菀的面前,眼神茫然地望著前方。她的視線沒有焦距,是虛的、空的,彷彿透過了重重屋簷與闊大庭院,望著某個虛空的所在。

  盧菀見了,不由得心中微痛。

  這個妹妹是她從小帶大的,最是黏她。她被指為太子妃的那天,家中無人不歡喜開懷,唯有這個妹妹,躲在無人處默默垂淚。人問她為何哭泣,她便答道:「以後沒有瑩兒陪著姐姐,姐姐孤身一人,好不可憐。」

  盧菀當即便被這句話說得流下淚來。

  人皆道她風光無限,可誰又知深宮之中的艱難與困厄?自進了東宮,她步步為營、小心謹慎,不敢相信任何人,其間種種自不足為外為道。唯有自家的幼妹,還依舊如幼時那般,以一顆真心待她,讓她在宮中越見冰冷的心,也得到了些許溫暖。

  也是幼妹命運多舛。在十四、五歲花季之時,原該在家人的照拂之下,細細地覓一良人,歡歡喜喜嫁作人婦。卻不料先是皇后薨逝,幼妹為顯忠孝,跟著太子妃守制一年,待守制期滿,卻又因太過勞累而大病一場,養了近一年才漸漸好轉。

  盧菀原想著,待盧瑩身子好了,便要給她說上一門絕好的親事來。誰想,她還沒著手此事,謝氏卻又病了,不久後便撒手人寰。盧瑩是個孝順的孩子,三年守制期間,日日菇素抄寫經書,生生地將身體熬得越發羸弱了。

  前前後後五年的時間,便這般蹉跎了去。而盧瑩亦從盈盈十五的少女,走到了如今的桃李之年,依舊是孤身一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12:59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六十八章

  思及前事,盧菀心中十分傷感。又見盧瑩面色淒婉、神情哀切,更是不忍,便輕輕拉著她的手柔聲道:「做什麼說這些喪氣的話。我們瑩兒溫柔美麗、前程似錦,哪裡來的命不好一說?」

  盧瑩茫然地望著前方,語氣哀涼地道:「姐姐又來哄我了。若是我命好,又怎會錯過那……」

  「莫要再說了。」盧菀驀地打斷了她的話,握著盧瑩的手也緊了一緊。

  盧瑩回過神來,錯愕地看著盧菀,顫聲道:「姐姐連說也不叫我說了麼?難道姐姐便不覺得,若是我……」

  「我知道。」盧菀再次打斷了盧瑩的話,隨後握緊了盧瑩的手,心疼地道:「我知道你是如何想的,我也知道你也是為了我。可是,姐姐並不希望你這樣做。姐姐只要瑩兒快快樂樂、平平安安的,姐姐便也歡喜了。瑩兒……你不用為姐姐做這些的。」

  盧菀切切地望著盧瑩,面上有著隱約的疼惜。

  盧瑩抬眸望著姐姐,淚水盈了滿眶,顫聲道:「姐姐只說要我平安快樂,姐姐可知道,若沒了那……那三郎,瑩兒便永遠……永遠也不會快樂。」說至此,她的眼淚亦落了下來,打濕了她白皙的面頰,落在了盧菀的手上,一滴一滴,滾燙而又冰涼。

  盧菀看著盧瑩,良久之後,終是頹然地歎了口氣,疲憊地揉著額角,道:「你要怎樣與那傅……在一起?他已有家室、夫妻恩愛。瑩兒啊,你要如何做?你要姐姐如何做?」

  盧瑩茫然地看著盧菀,搖了搖頭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跪坐在地上,整個人像被抽去了骨頭,軟軟地往下墜去。

  可隨後,她的眼中又放出光彩來,她抬手用力抱著盧菀的雙腿,熱切地道:「姐姐會幫我的,是麼?姐姐平素最疼我,我要什麼姐姐都會尋了來給我。現在我最想要的便是……他。」

  說到這裡,盧瑩的面上泛出夢幻般的笑意,一雙眼睛亮得嚇人。她抬頭望著盧菀的臉,繼續急急地道:「姐姐不也希望他歸附東宮麼?他那麼有才華,那麼風采卓絕,而今又為聖上所器重,若能歸附了東宮,必成助力。若我能與他……那他便再不願,因了我的緣故,也不得不為東宮所用。姐姐你說是麼?是麼?」

  盧瑩熱切地望著盧菀,彷彿只要盧菀一點頭,她便立刻能達成心願,得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盧菀已經不知該說些什麼了。她望著盧瑩,有一瞬間,她覺得眼前的女子是那樣的陌生。

  那曾經溫柔可人的幼妹瑩兒,與眼前這瘋狂熱切的女人分作了兩個。一個留在她的記憶中,溫柔娟好、美麗可人。而另一個卻正抱著她的腿,將滾燙的淚水與狂熱的言語,盡情傾灑在她眼前。

  盧菀無力地閉上了眼睛。對這個妹妹,她真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盧菀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離開晶月樓的。她坐在步輦之上,一路鬱鬱無言。厚重的玄色錦簾偶爾被風拂起,將簾外的風物送入眼中,紅葉在風裡打著旋兒,飄落在清波湖上,順著水波東流而去。

  盧菀忽然便覺得,這個家,已經不再是她熟悉的那個家了。連同家裡的人,也早已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變得面目全非。

  送走了太子妃的鸞駕,回到晶月樓的盧瑩,頰邊已經沒有了淚痕,面上更不見方才的熱切與執拗。

  她面色冷靜、神態自若,方才的哭泣與求懇,於她而言便像是演了一場戲。而今觀眾已經離去,她便也卸下妝容,做回了真正的自己。

  叫小丫頭上了茶,盧瑩便摒退了眾人,獨坐在屋子正中的那張黃花梨透雕藤蘿松纏枝扶手椅上,雙目微闔、眉尖輕蹙,兀自想著心事。

  在她身旁的青玉案上,博山爐香煙嫋嫋,越臨香的溫潤香氣盈滿房間,一如她此刻的表情,亦是溫潤的、無害的,柔婉而又和善。

  簾外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隨後便有小丫頭輕聲稟道:「姑娘,清蓮來了。」

  「叫她進來。」盧瑩睜開眼睛道。

  門簾微挑,一個穿著身不起眼的灰布襖裙,面貌平常的丫鬟快步走了進來,躬身向盧瑩道:「婢子見過姑娘。」

  盧瑩將她上下打量了幾眼,蹙眉道:「怎地穿成這般模樣?」

  清蓮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忙陪笑道:「婢子急著來見姑娘,忘了換衣裳了。婢子這就回去換掉。」

  「罷了,便這麼著吧。」盧瑩攔住了清蓮,隨後淡聲問道:「可辦成了?」

  那清蓮平庸的面上便泛出一層喜色來,陪笑道:「托姑娘的福,婢子瞧著有七成把握了。」

  「才七成?」盧瑩面色微有不虞,將將放平的蛾眉又蹙了起來,一隻手扶著椅子的扶手,另一隻手則無意識地把玩著一尊極小的龍泉窯甕肚細紋水中丞,目視清蓮,一臉的嫌惡與不耐。

  清蓮忙陪笑道:「姑娘放心,現下已有了七成,再過些時日,十成便也有了。」

  盧瑩的眉尖便鬆了鬆,又問道:「那人可靠得住?你沒扯進去吧?」

  清蓮立刻笑道:「姑娘但放寬心。那汪貴是我表姐夫姨母家的遠房侄子,與婢子隔著七八層呢。婢子只尋我表姐身邊的朱婆子說話。那朱婆子的孫兒便在咱們府裡,身契也在姑娘手上,翻不出花樣兒來的,姑娘且請放心便是。」

  盧瑩自是曉得其中關竅,不過是出於謹慎多問兩句罷了。她思忖片刻便問:「那朱婆子的孫兒叫什麼?」

  清蓮忙道:「叫朱大寶。」

  盧瑩便道:「你叫他去盯著些兒,那汪貴乃是地痞,可別叫他誆騙了咱們去。」

  清蓮諂媚地道:「姑娘真真是聖明,婢子這就去辦。」

  盧瑩不由失笑道:「什麼聖明不聖明的,這話你可別再說了,招忌諱。」

  清蓮忙誠惶誠恐地道:「婢子再也不敢了」。

  盧瑩便向四下看了看,起身走到多寶閣前,打開一個四角包銅的填漆官皮箱,從中取出一隻約有二兩重的金鐲子,遞給清蓮道:「賞你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1:02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六十九章

  清蓮喜得眉開眼笑,忙伸出雙手接了,眼睛又向那箱子裡溜了一眼,卻見那箱子裡有一支牡丹花釵子,形制極其特別。她不由雙眼一亮,眸中閃過豔羨之色。

  她記得這釵子溱兒原先便有一支,卻是姑娘賞的。

  那溱兒是布政司參政之女綺姑娘的貼身丫鬟。早先一、兩年間,那綺姑娘跟她們姑娘好得一個人似的,姑娘有一次煩綺姑娘做了件什麼事,綺姑娘叫溱兒做成了,姑娘便賞了溱兒這麼支花釵,當時直叫清蓮又羨又妒。

  可惜那溱兒是個福薄的,前些時候生重病沒了,綺姑娘又遠嫁去了甘肅。每每想起那支釵子,清蓮還十分扼腕,也不知是不是溱兒的家人收著了。那釵子光金子怕便有三、四兩,上頭還有幾顆珠子也頗貴重,拿出去當一當,足夠一家子中等人家吃喝好幾年了。

  盧瑩見清蓮的一雙眼睛像生了鉤子似的,便鉤在那牡丹花釵上,便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想要?這釵子可不是輕易能賞人的。」

  清蓮忙垂下頭道:「婢子不敢。」

  盧瑩便笑道:「這有什麼不敢的?若差事當得好,有什麼賞不得的?」

  清蓮聞言大喜道:「姑娘說的是真的?」

  盧瑩淡笑道:「自然是真。」

  清蓮忙大聲道:「婢子一定盡心當差。」

  盧瑩滿意地點點頭,揮手叫清蓮退了下去。

  直到那門上的錦簾已經停止了晃動,盧瑩的面上仍帶著笑意。

  她此刻心情十分之好。眼見著事情一步步向著她預期的方向發展,只要再忍耐兩、三個月,她最想要的那個人便會最終屬於她。而她最討厭的人,亦會從這世上消失,她如何能不歡喜?

  自然,她本可以不這麼做。

  只要耐心等個幾年,等太子順利登基,盧菀成為了一國之后,她這個小小的心願必能達成的。

  可是,她不想再等不下去了。

  女兒家的好年華,便也只有那幾年。她不想待到人老珠黃的那一天,才得與她的三郎朝夕相對。她要在最美好的年華裡,身邊得他相伴。

  所以,她的哭求與哀歎,不過是為後面的事埋下的伏筆。她相信只要她做成了這件事,疼愛她的姐姐最終一定會如她所願的。

  帶著淡淡的笑意,盧瑩吩咐丫頭守好門,不許人進來打擾,隨後便來到了裡間,將門掩了,又從妝台的暗閣裡取出了一卷紙來。不多時,晶月樓的二樓便傳出了女子輕柔的低語,還有隱約的笑聲。那聲音輕忽悠遠,如同夢中囈語,飄散在黃昏的細雨中。

  沒有人知道撫遠侯府的盧二姑娘,關起門來在房間裡說了些什麼,又做了些什麼。而那些散席回府的太太夫人們,又會向家人們如何描述撫遠侯府的這一場賞花盛宴,旁人亦無從知曉。

  傅珺與王氏坐上馬車時,腦海中還盤旋著侯夫人鐵青的臉,以及謝老夫人眼中不時劃過的惱怒之意。

  太子妃離席後不久,謝老夫人與侯夫人便回到了正廳。兩個人面上的異色十分明顯。侯夫人先向謝老夫人低語了幾聲,看表情像是在道歉。謝老夫人便拉著侯夫人的手連連搖頭,大約是叫侯夫人莫要如此自責。

  隨後,兩個老太太又面色嚴肅地交談了約一刻鐘,一冷一熱兩道眼鋒,時而便向王氏這邊掃上幾下。

  只看這個架勢,傅珺便對王氏惹出的事情有了一個大致的判斷。這讓她非常擔心。若回府後侯夫人來一個秋後算帳,王氏身為兒媳,那是毫無反抗餘地的。

  好在她們的救星很快便出現了,這人便是傅庚。若說府中撇去侯爺之外,還有誰能抗衡侯夫人一二,則此人非傅庚莫屬。他此次前來卻是因天降大雨,傅庚領了侯爺之命,來撫遠侯府接侯夫人回府的。

  因著傅庚的出現,侯夫人便沒有當場發作王氏,而是鐵青著一張臉上了馬車。待他們回到了平南侯府,馬車方一停穩,傅珺便掀起車簾,面帶焦色地道:「祖母、父親,母親不舒服,說是發暈呢。」

  侯夫人聞聽此言驀地轉身,冷冷地向傅珺看了一眼,寒著聲音道:「方才不還好好的,怎麼一回來就暈了?這麼巧?偏我有話要找她說的時候便暈了?」

  侯夫人的語氣十分涼薄,面上的神色則更加冰冷,說完這些她又向傅庚看了一眼,語帶譏諷地道:「你快去瞧瞧吧,別出了什麼事兒又怪到我頭上來。」

  侯夫人話裡的意味十分不善,傅庚卻也不答言,只向侯夫人躬身道:「謹遵母命。」便行至王氏車前,掀起車簾,卻見王氏半躺在軟枕上,面色泛白,雙眼閉得緊緊的,眉尖亦蹙了起來。

  傅庚悄悄捏了捏王氏的手,原以為會接到王氏溫柔的回應,豈料觸手之下,王氏的手一片冰涼。傅庚心下一驚,忙又探手向王氏的額上撫去,也是一樣的冰涼。

  傅珺便急急地問:「娘如何了?」

  傅庚心中微慌,略定一定神,便招手叫了兩個僕婦抬了一架軟兜來,他親自將王氏抱上了軟兜,又叫人給王氏蓋了一床薄被。

  在整個過程中,王氏始終雙目緊閉,面色白得嚇人,看著可不像裝的,卻是真暈過去了。

  侯夫人至此亦無話可說。王氏是真生病了,便身為婆母,也斷沒有叫暈過去的兒媳立規矩的道理。因此心中雖厭惡之極,她卻還是不得不吩咐人去請大夫,又強捺住性子安慰了傅珺兩句,這才率先乘上軟轎,自回了榮萱堂。

  這裡傅庚便帶著王氏回了秋夕居,又叫了長隨行舟拿了自己的名片子,去請太醫院的魯醫正來。

  王氏被安置在了西次間的架子床上,傅珺一直陪在她身邊,又是擔心,又是著急,只覺得等待醫生上門的時間格外地長。傅庚亦是焦慮不安,在地下來回亂走,一時又叫人去外頭看,一時又到王氏身邊摸摸她的手,輕聲喚她的名字。

  好在沒過多久王氏便醒了過來。她張開眼睛,看著眼前一大一小兩張滿是憂急的臉,齊齊地湊到她眼前,不知何故,王氏心中竟有幾分微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1:06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七十章

  王氏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算算小日子,再加上此刻又是如此,她便再不敢抱希望,亦是覺得,這一次怕是有七、八分準了。只是,此時的她尚不敢說,生怕又是一場空歡喜。只能忍耐著,心中默默祈禱,願諸天神佛保佑,讓她心願得償。

  最先到達秋夕居的大夫是張大夫,卻是由賈媽媽親陪著來的,說是侯夫人「不放心,叫個老成的媽媽過來瞧瞧」。

  傅庚此時哪有心情管這些,只盯著張大夫。那張大夫一向寡言,進來後也只與傅庚說了兩句話,便開始給王氏切脈。傅庚便盯著張大夫的臉瞧,一臉的焦急憂心,恨不能從他臉上看出字來。

  那張大夫卻不緊不慢,診完了王氏的左手,又去診右手。待兩隻手都診完了,便又拈著三莖鬍鬚,沉吟不語。

  看著那張大夫一臉的淡定,傅珺真是要急死了。這張大夫也是的,有必要在這個時候擺POSS裝深沉麼?

  卻見那張大夫沉吟了一會,便站起身來向傅庚拱拱手,言簡意賅地道了一句:「恭喜。」

  傅庚愣住了,傅珺愣住了,賈媽媽也愣住了,唯有沈媽媽露出一副鬆了口氣的表情,滿臉是笑地走到傅庚身前福禮道:「給爺道喜,太太這是有喜了。」

  傅庚這時才回過神來,臉上的表情由驚到喜,再到難以置信,輪著變了一番。此時便聽門外行舟的聲音道:「爺,魯醫正來了。」

  傅庚面上帶著掩不住的笑意,大聲道:「快請進來。」一面說著,一面便向外迎了出去。

  卻聽門外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什麼事兒你小子叫得我急,我那兒還切著藥呢,一會子藥性過了你賠我?」

  隨著話音,便見傅庚陪著個鬚髮皆白的老頭兒走了進來。那老頭身材瘦小,一身灰衣上盡是泥汙,手裡還提著一隻看不出是黑是紅的藥箱,鬍鬚翹得高高的,滿臉的不耐煩。

  在這個老頭兒面前,傅庚哪還有半分「春溫一笑傅三郎」的風流倜儻,態度恭敬得像個學生,陪笑道:「勞煩魯醫正,是拙荊有恙,煩請您幫著看看。」說罷又親手接過魯醫正的藥箱,也不嫌那藥箱油污不堪,雙手親捧著,一臉的誠惶誠恐。

  那魯醫正背著兩手,翹著鬍子,邁著四方步便走了進來,一旁的張大夫早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施禮道:「見過師祖。」

  傅珺差點沒驚掉下巴。

  這個髒兮兮的魯醫正竟是張大夫的師祖?張大夫至少也有五十多了吧?魯醫正瞧著最多六十,兩個人年齡沒差多少,怎麼輩份竟差了這麼遠?

  那魯醫正撩起眼皮瞧了張大夫一眼,哼了一聲道:「不成器的東西,站開些,別擋我的道兒。」

  張大夫忙退旁幾步,躬身站好,神態十分恭謹。魯醫正大搖大擺上前幾步,一撩袍子便坐在了椅上,伸出一隻雞爪般瘦伶伶的手來,對屏風後的王氏道:「小丫頭,讓我切切脈。」

  王氏便伸出手來,沈媽媽忙將一方帕子覆在其上。魯醫正便從眼縫兒裡斜了沈媽媽一眼,不耐煩地道:「囉嗦。」

  那一眼真如刀鋒一般銳利,連沈媽媽看了都是一哆嗦,忙退了下去。

  那魯醫正便將一根手指隔帕按在王氏的脈上,輕輕一觸,便即放手,隨後便站起身來不耐煩地道:「行了我看過了啊,你小子又要當爹了,就這些。我走了啊,別再來煩我了。」

  他一面說一面便要從傅庚手裡拿藥箱。傅庚哪肯便這麼放他走,雙手死死抱著藥箱,口中陪笑道:「魯醫正,您再細瞧瞧,有什麼要注意的您也知會小子一聲。」

  魯醫正「呸」了一聲道:「有什麼好瞧的?老夫都說你又要當爹了,你還問甚?便這些了,旁的你找我徒孫去問去。」說罷便抬腿作勢要踢傅庚,口中道:「快把藥箱還給老子。」卻是直接就爆粗口了。

  傅庚見這老頭兒犯了倔病,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來了,忙側身避過那一腳,又將藥箱雙手奉上道:「藥箱還給您,您拿好了。」

  魯醫正白了傅庚一眼,搶過藥箱背在身上,一面朝外走一面道:「就這破事兒,真是瞎耽誤我功夫。」

  傅庚趕忙腳跟腳地送了出去,十分狗腿地道:「您慢走,過幾日我再找您下棋去。」

  魯醫正「哼」了一聲,擺了擺滿是油污的破袖子,狀甚灑脫地走得遠了。那張大夫還一直躬身站在一旁,始終不曾說話。

  傅庚喜孜孜地回到房中,見張大夫還躬立在側,忙道:「張大夫,方才真是怠慢了。」

  張大夫卻是一臉崇敬地看著魯醫正離去的方向,歎了口氣道:「能見著師祖一面是我的福氣,何來怠慢一說?我還要多謝傅編修呢。」

  傅庚連道不敢,二人又客氣了兩句。這張大夫倒是比往常話多了些,大約是見著了偶像,心情激動吧。

  傅庚便將張大夫邀至小書房開方子,那賈媽媽便上前笑道:「老奴給三太太道喜了。現下二太太也有了喜。真真是雙喜臨門哪。」

  王氏此時哪還有半分病容,面上早佈滿了幸福的紅雲,一隻手不自覺地撫在腹部,只覺得滿腔的歡喜簡直要溢出來似的。這是她盼了好久的事,而今終於被她盼到了,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她的眸中不由便泛出了淚光。

  沈媽媽亦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歡喜地道:「這是太太的福氣到了,也是咱們三房的福氣到了。」

  「說得好!」傅庚大步走了進來,笑得那叫一個開懷,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兒去了,傅珺從沒見自家老爹笑得這麼傻過。

  「賞!全都有賞!每人賞一個月月錢,爺出錢!」傅庚大手一揮,秋夕居裡一片歡騰,真真是人人帶笑、個個開心。

  不到掌燈時分,王氏有孕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侯府。

  府中又將添丁,且是兩房兒媳同時有孕,侯爺頭一個便很歡喜,連說了幾個「好」字。

  既是侯爺歡喜,侯夫人便也不得不強作笑顏,捏著鼻子派人往秋夕居送了好些東西,將表面的那一套圓轉了過來。至於她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便只有天知地知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1:09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七十一章

  當消息傳到橫斜館時,張氏正半坐在床上看帳。聽完了馥雪的稟報,她翻冊頁的手微微一頓,隨後又「嘩啦」一聲翻過了一頁,淡聲道:「我知道了。」

  馥雪便又壓低了聲音道:「還有件事,素雲說今兒晚間過來。」

  「是查出眉目了麼?」張氏抬頭問道。

  馥雪道:「說是有些眉目了,只問太太方不方便。」

  張氏便用手指敲著帳本,閉目沉思。此時卻聽芳瓊在簾外道:「太太,方才爺身邊兒的松岳傳了兩句話來。」

  「進來說罷。」張氏擱下帳冊,馥雪忙端上一盞蜂蜜烏棗茶來,張氏便喝了口茶,人往迎枕上靠了靠。

  不一時,芳瓊便掀簾走了進來,垂首道:「回太太話,松岳傳話來說,爺晚上要和部裡的同僚吃酒,怕回來得遲,叫不用留門兒了,爺去外書房歇去。」

  張氏聽了這話,眸色黯了黯,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失望,旋即她又恢復了常態,頓首道:「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芳瓊輕輕地退了出去。王氏眯著眼睛望著帳頂出了會神,方對馥雪道:「便叫素雲今兒晚間來吧,爺正好也不在,說話也方便些。」

  馥雪領命下去了,張氏自去看帳不提。

  到了戌正時分,闔府裡的人皆睡下了,一道人影便輕悄悄地從榮萱堂角門溜了出來,一路遮掩著來到了橫斜館的角門邊,在門上輕輕敲了三下。

  那角門便悄無聲息地開了,素雲跟在馥雪身後輕手輕腳地來到了正房,張氏正坐在燈前靜候著她。

  見著了張氏,素雲先福了一禮,隨後便有些急促地道:「太太請恕婢子失禮。今兒婢子當值,過會子還得回去,婢子便先將知道的跟您說了吧。」

  張氏點頭笑道:「好,你便說罷。」

  素雲便道:「那小佛堂婢子沒進得去,不過婢子有一回給老夫人送茶水的時候經過那裡,恰好那于媽媽在佛堂裡掃塵,門未關嚴,婢子便從門縫兒往裡瞧了一眼。那佛堂裡供著牌位,婢子不識字,不知那上頭寫著什麼,便記下了其中的一個字。」

  說到這裡,素雲便伸出手來,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劃了幾筆。馥雪湊過去看了看,便對張氏道:「是個喜慶的『慶』字。」

  張氏點了點頭,又問素雲道:「還有什麼?」

  素雲想了想又道:「還有,婢子在那牌位前頭的供桌上,瞧見有個巴掌大小的小木馬。」

  「小木馬?」張氏蹙起眉頭,喃喃地重複道,面上露出不解之色。

  「正是呢。」素雲亦是滿面的不解,「婢子也奇怪著呢,卻不知是哪路的神仙,也沒見過有人供小木馬的。」

  張氏沉吟不語,素雲等了一會,見張氏不再說話,便輕聲道:「太太,婢子怕是得回去了。」

  張氏醒過神來,忙道:「辛苦你了,你快回吧,路上小心著些。」又叫馥雪拿了一隻不起眼的素色荷包來,交給素雲道:「日常還要煩著你打聽消息,我知道那些小丫鬟老媽媽們,一個個眼高得很,你那月例哪裡夠這些的?這裡是十兩碎銀子,你且拿著。」

  素雲連忙推辭道:「婢子萬萬不敢要,太太切莫如此。」

  張氏卻執意叫素雲收下,只道:「你幫了我這麼些忙,原該好好賞你的,只我賞的東西怕你也不好戴出來,我便也不跟你客套了。這荷包你無論如何要收著,要不往後我可不敢再煩你幫忙了。」

  素雲見推脫不掉,只得收下了,心中對張氏的體貼十分感激。

  待馥雪將素雲送走之後,張氏便吩咐馥雪道:「你去尋顧媽媽去,將素雲的話原封不動地說予她聽。」張氏相信,有了這些消息,顧媽媽查起那掩翠齋的事情來,定然會更加省力些。

  且不說張氏與顧媽媽是如何查證掩翠齋一事的,這些暗地裡的勾當,傅珺自是無從得知。僅從表面看來,平南侯府的這幾個月,除了些許小小波瀾之外,倒也風平浪靜。

  因崔氏懷相不好,侯夫人心疼二兒媳,便免了崔氏每天的定省。傅庚便直接稟了侯夫人,道王氏才作胎,魯醫正亦說要靜養,便也順勢將王氏的定省給免了。

  侯夫人自是十分不滿,便向侯爺說了此事,只說王氏「作喬作致,借機偷懶」,豈料侯爺卻道,傅庚因前些時候在御前連著犯錯,叫御史又參了兩本。侯爺後來問他,他才說「因記掛妻子有孕在身,神思恍惚」,侯爺聽了,當即便叫王氏只在秋夕居靜養,免了她的定省。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侯夫人自是無言以對。她膝下這個庶子,真真是活活兒的一個沒皮沒臉的潑貨,她根本拿他沒輒。

  王氏在花宴上舌戰盧氏姐妹一事,傅珺後來斷斷續續從青蕪那裡打聽到了。對於痛恨著吃人封建制度的現代人傅珺而言,王氏所為堪稱反封建、反壓迫的教科書範本,她簡直要拍手叫好。

  據說,花宴次日,撫遠侯便遞了封請罪摺子,言說自己對子女「疏於教導」,並引用聖人「與傷惠」那一套言辭,說自己太過溺愛幼女導致其不懂事云云,向皇帝做了極為深刻的自我檢討。

  東宮那邊卻沒什麼太大反應,太子殿下依舊是一副光風霽月的模樣,去聖上那裡的次數也與往常持平。太子妃卻是病了,說是傷了風,在東宮靜養了好些日子。至於二皇子,那更是雲淡風輕了,連著幾天沒去聖上那裡,據說是去工部討教治水一事了。聖上知曉之後十分欣慰,只說二皇子是個「心懷百姓」的好孩子。

  自然,這些外頭打聽來的消息,傅珺也只是零星知曉一些。她一個深宅呆萌蘿莉,就算知道這些也做不了什麼,徒然看個熱鬧而已。

  如果拋去這些事,以及傅珺每天去定省時需要面對的各種冷言冷語之外,她的日子過得居然還算舒心。

  原先傅珺還以為,侯夫人會弄出什麼罰跪啊、打手板啊之類的事情出來,藉以懲治三房。對於自家爹娘只顧自己跑路,將弱小的女兒丟出去不管的不仗義行徑,傅珺也曾暗自腹誹過。後來傅珺才發現,她實在是想太多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1:14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七十二章

  在這個時代,像傅珺這樣的高門貴女,那可真是百般嬌養著的,別說打了,便是彈一指甲那也是要想一想的。只怕這一指甲彈下去,便將個嬌嬌兒給彈粗糙了,那可不是什麼好事兒。姑娘家總要嫁人的,到時候丟人可就丟到外頭去了。

  再想想,當初傅珈招了那麼大的忌諱,侯夫人也只是冷落而已,傅珺這裡不過是遷怒,自然程度要更輕些。而這種程度的冷遇,傅珺真是求之不得,樂得落得個自在。

  傅珈近些時變得乖巧了很多,據說已經開始幫著張氏理事了,對侯夫人亦恭順有禮,不再像以前那般撒嬌作態。侯夫人因有了新的冷落對象傅珺在,對傅珈倒又比前些時候好些。

  傅珺的日子便在每天上課下課,去榮萱堂看冷臉,回秋夕居陪王氏等這些瑣事中,漸漸消磨了去。

  轉眼便到西風緩、北風起的時節,寒冷與蕭瑟成為了這個時空的主色調。天氣一日日地寒冷了下來,秋夕居的木樨樹只剩了枝椏,根根虯結著伸向天空。

  都城金陵的冬天與傅珺前世所知一樣,陰冷而又潮濕。屋子裡的銀霜碳盆整日燒著,熏籠上永遠鋪著一件待烤乾的衣裙,厚重的棉簾子隔開了兩個世界。除了天氣晴好的日子,王氏基本上足不出戶,安心養胎;傅庚依舊忙碌著,在家的時間並不比以往長,據說是朝上事情多,北方又發了雪災。

  對於朝堂之事,以傅珺現在的年齡,自是無法獲知更多。她所有的信息都來自於身邊的瑣事,比如青蔓手上生了凍瘡;青蕪折了一枝好大的臘梅;蔣嬤嬤趁著無事,替傅珺縫了一件極精緻的卷草連雲朵櫻薄羅衫子,說是夏天的時候穿;還有傅瑤與傅珈感染時氣,各自病了一場。

  傅珺自那次桃花釵事件之後,便十分注重身體鍛煉,倒並未生病。蔣嬤嬤卻唯恐傅珺染上風寒,逼著將她身上裹了十幾層。王氏見了,每每便笑話傅珺「胖成了球」,引得傅庚也跟著叫傅珺「胖閨女」。

  當第一場大雪降落在金陵城中的時候,時間便也到了十二月下旬,傅珺迎來了她在古代的第一個春節。

  臘月二十那天,家學裡便停了課,三位女夫子也皆回家預備過年,平南侯府裡的過年氣氛便一日濃似一日。

  臘月二十三,各家各戶祭灶、送灶王。黃昏時,闔府的人呵著熱氣、踏著鬆軟的白雪,在侯爺的帶領下,先到打掃一新的灶房給灶王老爺敬香,又紮了精巧的紙馬等物供奉他老人家,香案上供著八色供品,裝在一色的汝窯青瓷盤子裡,皆是些紅豆糕、窩絲糖、軟飴糖之類的甜食。據說是叫灶王老爺甜甜嘴兒,到天上彙報工作的時候說些好話。

  接下來的幾天幾乎天天都有年俗:二十四掃塵、二十五蒸團子、二十六割肉等等,直到臘月二十九貼門神和對聯,又新油了桃符等,府中各處設錦褥、鋪紅毯、秉牛油大紅燭,徹夜不熄。

  臘月三十上晌,侯爺領著傅莊、傅庭與傅庚三人,並有誥命在身的侯夫人等,齊去宮中領宴。待回來後便開了祠堂,由平南侯爺主持了祭拜宗祠的大禮。其焚帛獻酒等等程序不一而足,府中男丁皆在列,便連才三歲的傅琇也下地站著,跟著大人們歪歪扭扭地跪拜行禮。

  待禮畢,便由侯夫人帶領眾人在列祖列宗跟前供奉菜品。男在外,女在內,菜一盤盤地傳上來,由侯夫人親自放在香案前。待菜品供奉完畢之後,方才算是禮成。

  這整個祭禮耗時約一個時辰,期間府中一應人等皆是斂聲靜息,氣氛十分莊重。便是傅珺這個來自於自由世界的靈魂,亦被這祭禮的肅穆之處深深地震撼了。

  到了晚間,闔家歡聚,便在榮萱堂裡開席。凡與侯府沾親帶故的遠近親戚,皆穿戴一新地前來吃酒,坐了滿滿六桌,這還只是女眷,其熱鬧喧闐處,直叫傅珺大開眼界。

  侯爺帶著府中男丁便在前湖邊的品藻堂暖閣裡開席,亦是筵設六席,眾人吃酒聽戲,好不熱鬧。

  品過五辛盤、嘗過椒柏酒,待那合歡湯與如意餅亦獻過之後,時辰便過了午夜。外頭鞭炮震天響,還有人放了煙花。

  傅珺等幾個小孩子撐不住,早早便打起了瞌睡。因要守夜,全家皆不得睡。傅珺便靠在王氏身旁偎著。崔氏與王氏因有孕,得了侯夫人的特別准許,坐在離熏籠最近的位置,此時卻也不冷。

  好容易熬到天色微明,侯夫人便又著了翟服、戴著鳳冠、披上霞帔,前去宮中朝賀。因王氏與崔氏皆有孕,府中便由張氏支應。

  張氏不得不打點起十二分的精神,將一應事物安排得妥妥貼貼。連著數日府中皆是人來人往的,又是年禮往還、又是擺宴聽戲,又有各遠親近友迎來送往。也難為張氏,竟是色色齊全,件件完備,無一處失當,倒叫府中人等並那親朋好友皆是交口稱讚。

  傅珺第一次感受古代的春節長假,不再是短短的七天,而是從臘月二十直休到正月十六,近一個月的時間。即便她有著成人的靈魂,亦覺得這日子實在是太爽了。更別提傅琮、傅玠幾個,那真是每天呼嘯來去,一會射鹿,一會蹴鞠,一會又要打雪仗,還叫人搭了木板在那冰上溜來溜去,變著法兒的玩兒。

  正月初七人日那天,府中的一眾蘿蔔頭在傅琛的帶領下,齊齊去了榮萱堂陪侯夫人用飯。當一道「七寶羹」端上來時,傅珺便見傅琮向傅玠使了個眼色,傅玠點點頭,便端起面前的七寶羹,獻寶似的走到侯夫人面前,笑嘻嘻地道:「祖母,孫兒這碗七寶羹是甜的,您嘗嘗。」

  侯夫人頭上勒著隻錦紅織金抹額,笑得十分歡喜慈愛,攬著傅玠道:「好,祖母便嘗嘗看。」

  一旁的秀雲忙遞上隻乾淨的調羹,侯夫人便向傅玠碗裡舀了一勺七寶羹,細細嘗了一嘗,便笑著向傅玠身上拍了一下道:「你這小猴兒又來哄祖母了,這羹哪裡甜了?明明便是鹹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1:18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七十三章

  那傅玠立刻便堆了滿臉的笑,湊到侯夫人面前道:「祖母不知道,這時候羹雖是鹹的,若加了湯圓那便成甜的啦,若是再有花燈呢,那就更甜啦。」

  侯夫人便將那調羹往桌上一撂,直笑得喘不過氣來,邊笑邊道:「哎唷,你這小猴兒什麼時候學的這麼說話了,這是變著法兒要去看花燈呢。」

  傅玠立刻打蛇隨棍上,攀著侯夫人的袖子便扭了起來,口中央求道:「祖母祖母好祖母,您就應了孫兒吧,那朱雀大街的燈會孫兒去年便沒瞧成,今年您便賞孫兒去瞧一瞧吧,祖母祖母,祖母誒——」

  那最後的一個「誒」字拖得極長,直叫一個跌宕起伏、盪氣迴腸,便說是繞樑三日亦不為過。

  不得不說,這傅玠實在很會撒嬌,段位高出傅珈不知多少。從開頭埋伏筆到最後抖包袱,設計得那叫一個巧妙,比傅珈一味的嗲聲嗲氣可高明多了。

  侯夫人聽了這聲喚,自是笑得更開懷了,摟著傅玠道:「便是要去看花燈,你這個彎兒也繞得太遠了。」

  傅玠見侯夫人的話並沒直接駁回,不由精神一振,又是好一通央求,傅琮也跟著湊過去一起求。侯夫人被他們哄得十分歡喜,卻又故意板起臉,在傅玠額上戳了一記道:「便只想著去玩,那街上人那麼多,若擠著碰著可怎麼是好?」

  傅玠一聽這話裡的意思,卻不是不叫去,倒像是准了。他心下喜極,立刻更加賣力地撒嬌賣萌起來,又是一連串的「好祖母親親祖母」,又是保證「定不亂跑,就看看,保准乖乖聽話」,還跑過去替侯夫人捶背,祭出了一整套耍寶大法,將侯夫人哄得笑個不停。

  最後侯夫人便將這事應了下來,答應府中的孩子們在十五那天皆去朱雀大街看花燈。

  即便傅珺有個成年人的芯子,也為這消息歡欣不已。身為這個時代的女子,出一趟門著實不易。而能有機會見識一番古代元宵燈會的情景,真是想一想都叫人興奮。

  餘下的日子裡,府裡的孩子們跟著了魔似的,一個個恨不得一眨眼就能過掉一天,讓正月十五快快到來。便連最最沉穩的傅琛,有幾次也加入到小蘿蔔頭討論燈會的談話中去。傅玠還叫人去買了好幾盞小花燈,先在府裡自己玩了一回,又拉著傅瑤、傅珺等幾個姐妹,一同制燈謎猜著玩。侯府孩子之間的氛圍簡直是空前地好。

  時間轉眼便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節。

  這一日,侯夫人因晚間要去宮中領宴,而崔氏與王氏又皆有孕,便定下由大房夫妻並傅庚三人一同出馬,帶著孩子們去看燈。至於傅庭,侯夫人去宮裡卻是要由他護送的,便不能跟著去看燈了。

  白天的時候還一切如常,傅珺對晚上賞玩燈會的情景期待不已。誰料歇過午覺後沒多久,王氏便發現身上見了紅。

  此事非同小可,傅庚也顧不得旁的了,厚著臉皮說了一筐好話,將那魯醫正又請了過來。

  這一次,魯醫正給王氏切脈可不像上回那般觸手即放,而是細細地診了好一會才罷。隨後又開了整整三副藥方子下來,藥的吃法極為繁複。

  傅庚見狀便十分擔心,那魯醫正卻道,王氏胎相雖還穩,但身體卻有些虧虛,需得靜養,先照方子吃藥,待明年開春後便可無礙了。

  王氏既身體有恙,傅庚便想留下來陪著她。豈料宮中忽然傳旨下來,叫傅庚晚上跟侯爺同去領宴。傅珺便想著,乾脆她留下陪著王氏也好。

  傅珺正在西廂暗自思量,忽聽外頭有小丫頭報「三姑娘來了。」

  傅珺不由訝然,叫小丫頭打起棉簾子,卻見門外的暮色將至未至,天地間一片昏暗,不遠處兩道窈窕的少女身影,便是這昏暗中的一抹亮色,卻正是傅瑤帶著紅袖朝這裡走過來。

  那紅袖挑著一盞繡牡丹晶紗八角燈籠在前引路,傅瑤穿一身蓮青色折枝牡丹蜀錦襖裙,披著大紅猩猩氈的斗篷,踏著一雙掐金邊朵雲鹿皮小靴子,打扮得精精神神的,一見傅珺便笑著道:「我來得唐突了,四妹妹勿怪。」

  傅珺忙笑道:「不敢不敢。三姐姐是貴客,我高興還來不及呢。」說著便親將傅瑤讓進屋,又叫青蔓將傅瑤慣愛喝的茶泡了一碗上來,笑問道:「三姐姐怎麼有空兒來我這裡?」

  傅瑤一面叫紅袖幫著卸斗篷,一面笑道:「我這也是受人之托,特來尋三妹妹的。」

  傅珺不由奇道:「是誰托的三姐姐?竟要勞姐姐在這冷天裡親自跑一趟。」

  傅瑤便走到桌前坐下,端起茶盞啜了一口,歎了口氣道:「還是這白吉茶合我的口味,四妹妹最細心了。」說罷便又笑道:「是三哥哥特為叫我過來的,請四妹妹無論如何要去觀燈。」

  傅珺心下大奇,傅玠巴巴地叫傅瑤過來,傳的卻是這麼一句閒話,這又是什麼道理?

  傅瑤便將原委向傅珺解釋了一番。

  原來因傅庚不能跟去,傅玠十分擔心侯夫人會借此取消看花燈一事,便極力攛掇各房的孩子們同去。只望著侯夫人看在這麼多孩子的份上,能網開一面。

  傅珺不免失笑。傅玠真是想看燈想得瘋了,連自己這麼個邊緣人物也要拉攏進來。

  傅瑤亦無奈地笑道:「三哥哥鄭重地請托於我,還特為送了隻小玉獅子予我玩呢,我這個做妹妹的焉能不應?」

  傅珺便笑道:「三姐姐親來傳話,辛苦了。」

  傅瑤笑著擺了擺手,又看了看外頭的天色道:「天兒也不早了,我先回去。總歸離出門兒還有些時候,四妹妹且再想想,若能來便最好了。我們姐妹也好些時候沒在一處玩兒了。」

  自從侯夫人冷落傅珺之後,傅瑤還是第一次踏進秋夕居的大門,她這話倒非虛言。

  送走了傅瑤之後,傅珺便又坐在窗下出神。一旁的蔣嬤嬤見了便輕聲勸道:「姑娘還是去吧。太太身子並無大礙,且姑娘留下也做不了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1:21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七十四章

  蔣嬤嬤其實還有一層意思沒說出來。

  那傅玠可是整個侯府最受寵的,誰也越不過他去。且二房又得侯夫人看重。此刻傅玠與傅瑤雙雙相邀,傅珺若能借此機會與之交好,在侯夫人那裡便也會好過些。姑娘可是被侯夫人冷落了好些日子了。

  過後王氏亦派了懷素過來,也是叫傅珺去看燈去的。王氏的意思與蔣嬤嬤倒是不謀而合:難得家中兄弟姐妹齊聚,若獨傅珺一個不合群,卻也不大好。

  傅珺想了想,覺得王氏所言不錯,何況還有個傅玠呢,他的面子傅珺不能不給。此外王氏臥床乃是因懷孕,傅珺一個小姑娘,留在家裡既不便、也不能幫上什麼忙,倒不如賣傅玠一個面子,也間接緩和一下三房與各房的關係。

  主意既定,傅珺便著手準備出門事宜。因王氏身子不適,蔣嬤嬤便被留了下來。王氏這時候需要得力的人留在身邊,因此懷素與沈媽媽兩個,傅珺一個都沒帶著。青蕪與青蔓年紀太小,王氏不放心,便叫了涉江與回雪兩個跟著,雙青則留下看家。

  傅珺是在青蔓可憐巴巴的乞求眼神下,硬著頭皮走出秋夕居的。這丫頭原本打算得好好的,要跟著姑娘好好去那朱雀大街上玩玩,誰想最後卻沒她的份兒,她那個傷心的小眼神兒喲,簡直叫傅珺不敢直視。

  帶著落荒而逃似的謎之負罪感,傅珺來到了榮萱堂與眾人匯合。因臨時出了王氏一事,府中還需有個坐鎮的,身為長媳的張氏便主動留了下來,帶蘿蔔頭們出門的便只剩下了傅莊一個。好在侯府人多,侍衛、隨扈還有健僕之類的,隨便抓抓也有一大把,這些哥兒和姑娘們並不乏人護送。

  直到坐上馬車的時候,傅珺還有種恍若夢中的感覺。

  馬車自儀門向外走去,前湖邊的欄杆上皆點著燈籠。寧靜的湖面上映著一輪明月,水中的月影與燈光交相輝映,將整個侯府裝點得明亮燦爛。

  傅珺坐在馬車上,耳畔是傅瑤與紅袖兩個人興奮的說話聲,眼中見到的,則是一閃一閃掠過窗外的花燈與燭火。

  這是多麼美麗的夜晚。這一夜的金陵城宛若童話世界,又像是畫中仙境,傅珺覺得自己的眼睛已經不夠用了。

  朱雀大街這一晚實行了臨時管制,東西兩頭的街口一進一出,由五城兵馬司派人把守。街側的叉路巷子口也派了衙役守著,只許出不許進,最大程度地減少了人流的混亂。

  即便是掛著侯府的標誌,平南侯府的馬車這一路也是走走停停,接受了好幾番盤查。而每一次盤查過後,那朱雀大街上傳來的笑語聲便會近上一層。待馬車最終停在朱雀大街東口時,傅珺放眼望去,卻見一條絢麗的花燈的河流,交織著如潮的人流,自此處湧向彼端。天上月影、人間燈火,美得叫人挪不開眼去。

  別說傅珺這個異世來的沒見過世面的了,便連傅珈並傅琛他們,亦在這一片燈海前看得目眩神迷。

  傅玠已經大聲地喝彩道:「呵,那盞大燈籠可真大啊。」他伸手指著前頭不遠處一盞極大的劉海戲金蟾燈籠,那燈籠不知如何做的,上頭是劉海戲金蟾,下頭還有十來個小小的荷花燈圍著打轉兒,既精巧又有趣兒。

  傅莊便將傅玠一把扛在肩上道:「走,大伯帶你看燈去。」

  傅玠歡呼一聲,直叫著「去看劉海戲金蟾去」,旁邊的傅琮看得眼熱,便拉著傅莊的袖子央求道:「爹,我也要看,我也要看。」

  傅莊哈哈笑著,叫個侍衛將傅琮也馱了起來,又對後頭的傅瑤等幾個女孩子笑道:「你們幾個跟緊了大伯,可別走丟了。」

  他一慣是莊重正經的模樣,此時一眾孩子見他唇邊帶笑、意態輕鬆,皆有些怔怔的。唯有傅珈卻是被傅莊寵大的,便嬌嗔道:「爹只顧著哥哥們,可把我給忘啦。」

  傅莊便沖傅珈伸出隻手來,柔聲道:「爹牽著你,跟緊些。」

  傅珈得意地將目光往傅瑤與傅珺身上轉了一圈,最後落在傅珍身上,這才拉住傅莊的手,口中還抱怨地嗔道:「爹現在都不疼我了,以前都馱著我的呢。」

  傅莊便溫聲道:「你長大啦,爹不能再馱你了。」

  傅珈眼珠轉了轉,便笑道:「爹便不馱著我也成,便罰爹爹過會子買個大大的燈籠來給我。」

  傅莊自是滿口應允,傅珈便笑得越發的甜。一旁的傅珍抽著左嘴角,眸中的羨慕之色卻是一掠而過。她的大丫鬟春煙瞧見了,便指著美芳館門前的兩盞繡球燈給她看。傅珍到底還只是個九歲的孩子,沒多久便又重露歡顏。

  傅瑤便牽著傅珺的手,目注傅珈輕聲笑道:「可真把她給得意的。」說著又扯扯傅珺的衣袖,在她耳邊道:「等著罷,回府後肯定又要把燈籠拿出來炫耀了。真真是侯門的姑娘,這氣度可不是玩的。」

  傅瑤這話說得涼涼的,傅珺聽了卻有點不大舒服。

  她一直以為傅瑤是心直口快的女孩子,可有時候想想,果真便如此麼?只怕未見得吧。

  見傅珺只呆呆地看著四周,並未附和自己,傅瑤卻也不以為意。依舊親熱地挽著傅珺的手,四處張望著,不時便指著一盞燈籠叫傅珺看,態度十分親熱。

  一行人走走看看,小半個時辰後,便來到了朱雀大街的中段。

  這裡比街口更熱鬧了十分。中間的一塊空地上搭了個大山棚,棚上彩結飄舞、錦繡飛揚。棚下擺了一溜小攤兒,打卦算命的、賣元宵的、賣甜果子的、黏梅花的、剪春蛾的、吞火吐劍玩雜耍的、演百戲的、猜燈謎的等等等等,差點兒沒把傅珺的眼睛給看直了。

  傅珺從沒想過,古代的小攤兒種類竟是如此豐富,古代勞動人民的商業頭腦也比她想像中更發達。竟還有人弄了一小塊沙地,便在那沙地上寫謎語叫人猜,猜對了攤主給一個大錢,猜錯了倒給攤主一個大錢。完了拿腳一抹,再繼續寫。比起花燈上寫謎來,這種草根猜謎方式真是環保又節約,傅珺簡直要擊節讚歎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1:25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七十五章

  到了這裡,頭一個傅琮便走不動道兒了,指揮著那個侍衛從東竄到西,不一會那侍衛便抓了滿手的零碎。傅瑤也顧不上說風涼話了,早丟開了傅珺,拉著紅袖並束媽媽去看人黏梅花,又叫紅袖幫她買春蛾和彩線風車。

  傅莊在上元館酒樓已經定了包間,過一會有花燈遊街,皇宮裡還會放煙口,上元館這個位置無論看燈還是看煙口都很好。因酒樓便在廣場附近,故此傅莊便也沒太拘著孩子們,只吩咐僕從們跟緊些。

  傅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逛過街了,那種血拼到腳軟的感覺,她也很久很久沒體會過了,所以,她此刻的表現,比傅瑤傅珈她們有過之而無不及。

  只見她兩眼冒著綠光,從這個小攤逛到那個小攤,本著寧可錯逛一千,絕不放過一個攤兒的原則,盡心盡力挨個逛去,完全不顧自己這具身體只有六歲的事實。

  跟著傅珺的除了涉江與回雪外,另還有兩個僕婦並一個小廝。那小廝十分有眼色,見傅珺逛得興起,便細細地一家家介紹了一番,還自帶評論功能,什麼這個黏梅花的手藝不好啦,那個吞火的不如大功坊的李禿子啦,又指著一家賣甜豆漿的小攤道:「不是小的誇口,這張子秀的炊餅豆漿那可是金陵城頭一份兒,連尚書大人每天都要去喝上一碗呢。」

  傅珺凝目看去,果見一個掛著張青布幡的小攤兒跟前,擠了不少的人在那喝豆漿。因著人多,有些人沒地方坐,便端著碗蹲在地上,一口豆漿一口餅,吃喝得唏溜有聲。在人群裡不乏衣著精潔的中產階級人士,有幾個學子戴著文生巾,也蹲在地上喝得一頭汗。

  眼前的情景,不由讓傅珺想起前世查案時,去到一些偏遠地區,找不到像樣的館子吃飯,有時候便也會這樣,跟一幫子同事一起,買幾個燒餅,就著涼水就是一頓飯。

  現在想來,那時的日子雖艱苦,但那個世界所賦予她的自由與尊嚴,卻是現在的她難以擁有的。

  見傅珺怔怔地望著那豆漿攤出神,那小廝眼珠轉了轉,便笑道:「這豆漿涼了便不好喝了,炊餅也須得出了鍋就吃。要不小的就替姑娘買回來了。」

  旁邊那個瘦些的僕婦便道:「別胡亂攛掇姑娘吃外頭的東西,不乾不淨的。」

  另一個圓臉的婆子則笑道:「哎喲說得我都餓了。今兒天可怪冷的,嫂子您看著些,我先去買碗漿子驅驅寒氣。」說罷也不等那瘦僕婦回話,便一溜煙兒地跑到了豆漿攤子前排隊去了。

  這婆子不說還好,一說傅珺也覺著有點冷了。

  方才逛街走著沒覺得,現今停了下來,那正月裡的冷風便跟小刀子似的,直往臉上刮。

  旁邊的小廝咽了咽口水,高聲向那婆子道:「可快著些兒,我們可不等你了。」

  傅珺自是知道這些婆子僕婦們的,最愛捧高踩低。若她是二房或長房的姑娘,便給這婆子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這麼丟下主子跑去買吃的。

  可是,誰叫自己是三房的呢?這幾個月來每天在榮萱堂聽冷話、看冷臉,這府裡但凡有眼色的,誰不知三房正被侯夫人厭棄著。這般境況下,別說是跟出門的婆子了,哪怕是最下等的掃地媽媽,對傅珺也不過面兒上敬著罷了。

  回雪在旁邊瞧得氣不過,便冷笑道:「這些媽媽們臉倒大得很,丟下主子自己倒去喝熱的了。」

  那瘦臉的僕婦便不說話,嘴角卻是撇了撇,眼中閃過一絲不以為然。

  涉江便上前替傅珺將小斗篷緊了緊,柔聲問道:「姑娘冷不冷?」

  傅珺搖了搖頭,垂首卻見涉江的兩隻手凍得通紅,便問道:「你的手套呢?怎麼不戴著?」

  托幾位穿越前輩的福,這個時空已經有手套了,侯府下人的份例衣裳裡便有手套等物。

  涉江便笑道:「那東西做活兒不利索,婢子先摘了,一會子再戴。」

  旁邊的小廝便陪笑道:「哎喲喂,這可是三九天兒,姐姐這手可別凍壞了。」

  傅珺看了看涉江的手,又向那豆漿攤看了一眼,轉首見傅莊還帶著傅玠看百戲呢,她沉吟了一會便道:「便去喝碗熱漿子吧,一起去。」

  回雪忙勸道:「姑娘,那外頭的東西不乾不淨的……」

  「那可是張子秀的豆漿哪,」那小廝咽著口水打斷了回雪的話,又對傅珺陪笑道:「姑娘且信小的一回,那張子秀做了幾十的生意,最是乾淨老實的。」

  回雪便上前拍了那小廝一掌道:「你這猴兒崽子自己饞了,便來攛掇姑娘。」

  那小廝捂著頭直喊冤,那瘦僕婦便笑道:「哎喲喲,回雪姑娘別攔著了,姑娘都說要去了,你攔在前頭做什麼?還當自己是副小姐了不成?」

  回雪哪裡聽得這話,眼睛一瞪,上前便要罵人,涉江忙一拉她的衣袖,又似笑非笑地看著那僕婦道:「正是這話兒呢。姑娘身邊兒得用的丫鬟,還真就是半個小姐了,那是主子賞的臉面。媽媽這是著急自己沒這個臉面麼?可惜媽媽年紀大了兩歲,服侍人的本事又沒學好,便想有這份臉面也不能了。」

  「噗」地一聲,那小廝忍不住笑了出來。傅珺亦大感驚訝,沒想到涉江竟有如此鋒利的口角,鬥起嘴來那也是不讓人的。

  那僕婦被涉江幾句話說得老臉通紅,張口便欲回話,豈料傅珺驀地便喚了一聲:「這位媽媽」。

  傅珺的聲音還是童音,十分的軟糯。然而她的語氣卻一點不軟,還有幾分冷意。

  那僕婦不由怔了一下,瞥眼看向傅珺,卻見四姑娘正冷冷地瞧了過來,漆黑的眸子烏沉烏沉的,襯著雪白的一張臉,滿面的肅殺之氣,看著竟有幾分滲人。

  那僕婦激靈打了個冷顫,竟嚇得垂下眼去不敢再看。只聽傅珺寒著聲音道:「這位媽媽,前頭帶路。」

  那僕婦不由自主便向前走了幾步,與傅珺拉開了一點距離。可即便如此,她還是覺得四姑娘那冰冷的眼神就黏在她的背上,叫人渾身不舒服。

  其實就這麼幾步路,根本無須人帶路。傅珺不過是將她支開而已,省得她又跟丫鬟纏雜不清的。

  此時那豆漿攤前的人少了些,還空出了一張桌子,那小廝幾步搶上前去,用袖子將幾張凳子揩抹乾淨,殷勤地請傅珺、回雪並涉江等幾個坐。

  涉江與回雪並不敢坐,只將傅珺護在中間,自向兩旁站了,又向旁邊打量了幾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1:28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七十六章

  這豆漿攤兒攏共就四張桌子,回雪掃眼看去,卻見另外三張桌子皆坐著人,有夫妻兩個帶著幾個孩子的,也有幾個女孩子一起的,還有一對看著很不起眼的中年夫妻,皆是普通百姓。

  傅珺這幾個人一走過來,衣著又華貴,又是小廝又是丫鬟的的服侍著,一看便非常人。在普遍敬畏富人或貴人的本朝,她們這一行人身上已經打上了「惹不起」的烙印。那幾桌人哪裡敢多看,連說話聲都壓低了些。

  那先來的圓臉僕婦便去了前頭,不多時便捧了兩碗熱氣騰騰的漿子過來,那香甜的味道直往人鼻子裡鑽。回雪接過其中一碗,先向包袱裡取了個小銀勺出來,舀了一口嘗了嘗,見並無異樣,這才捧到傅珺跟前。

  涉江便又拿出一根錦紅瑪瑙的小調羹出來,傅珺這才喝上了豆漿。

  還別說,這豆漿香滑甜美,豆香濃郁,十分美味。傅珺剛喝了兩口,忽聽那小廝「哎喲」大叫了一聲,她扭頭看去,卻見那小廝不知怎地突然便摔倒在地,跌了個狗啃泥,樣子十分滑稽。

  旁座的幾個女孩子便笑了起來。那小廝因穿得多,掙扎了好一會才起來,臊得滿臉通紅,站起來連衣服上的灰都沒來得及拍,一溜煙兒地便跑了。回雪便向那小廝的背影啐了一口,恨恨地道:「該,饞嘴貓兒似的,跌的可不就是你。」說罷又撐不住笑了起來,涉江亦是搖頭不語。

  這不過是個小插曲,傅珺亦未多想,轉首繼續喝她的豆漿。

  可是,老天看來是不想叫她好好喝豆漿。她這裡又是才喝了幾口,忽見上元館那個方向的人潮一陣騷動,遠遠地便聽得有人喊「打起來了」,「有人墜樓了」。

  眾人皆是一驚,坐著的便站起身來向那邊看,而那些在小攤周圍的人便皆往上元館那邊湧了過去,一時間幾股人流撞在一處,互相推擠著,豆漿攤也被波及了。

  涉江與回雪被那人流帶著擠了兩下,不由自主地便離了傅珺的桌子,好在那圓臉僕婦還在,雖也抬頭往那邊看著,人卻仍站在傅珺身邊。

  說來也真是不巧,不知是誰跑過傅珺身邊,一下便將她的豆漿給帶到了地上,所幸那碗挺結實的,不曾打破,周圍又嘈雜,並沒人聽見聲音。傅珺便俯身拾起碗來,見那碗裡的豆漿潑出去了大半,只留了一個底子。

  傅珺不由歎了口氣,將碗擱在桌上,那圓臉僕婦此時恰回過頭來,見傅珺碗裡的豆漿已經見了底,便笑道:「姑娘看來愛喝這漿子呢,這麼快便喝完了。」

  傅珺沒說話,卻在心中自嘲道:一個侯府的姑娘,連喝碗豆漿都不得安生。從看到豆漿攤兒起直到現在,就沒一刻是順心的,說出去誰會信?

  想到這裡,傅珺又覺得有些好笑起來,她掩口欲笑,誰想這一張口,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呵欠,隨後一股倦意便襲了上來。

  這又是怎麼了?難道是前兩天缺覺所以現在犯了睏?傅珺心下奇怪,抬頭向四周看了一眼。卻見涉江與回雪便在前頭不遠的地方,正奮力地往這邊擠。傅珺便想要站起來去迎一迎她們,誰料人還沒離凳子,腳下便是一軟。

  那圓臉的媽媽忙將傅珺扶穩了,笑問道:「姑娘是腳滑了麼?」

  傅珺此時心下萬分驚訝,她抬起頭想要說話,卻突然發現,她竟然發不出一點聲音來,嗓子眼兒裡火辣辣地疼,而那股倦意卻是越來越濃。

  眼前的景物漸漸地開始走形,桌子在轉、豆漿攤上的青布幡在轉,一切都在緩慢地旋轉著,拉長著,扭曲著。傅珺覺得眼皮發沉,意識也在逐漸渙散。

  不行,不能睡,這情況不對頭。

  傅珺拼命提醒自己不能睡,張開口想要咬住舌尖。只要疼上一疼,肯定便會清醒一些。

  然而,她此刻全身的反應都十分遲緩,根本無力咬住舌尖。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拼命睜大眼睛向前看,卻見那個圓臉媽媽正站在她身前,擋住了傅珺的視線。那張圓臉卻離著傅珺越來越近。

  傅珺覺得身子忽然一輕,兩腳已經離了地。周遭的一切都像是旋轉木馬上看出去的風景,光影變幻、色彩流離。那一瞬間的感覺真是奇妙,她像是已經騰空而起,飛向了寧靜而深邃的夜空……

  由遠及近的,一陣嘈切的人聲湧到了耳邊。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鬧得傅珺耳朵疼。

  好吵,太吵了,能不能安靜點!傅珺很想這樣大喊一聲。

  然而,她發不出聲音來,她只是猛地睜開了眼睛。遠處的喧囂聲便像是一聲劇烈的爆炸,驀地炸進了她的耳膜。

  傅珺一瞬間便醒了過來。

  寒冷的風正拂過她的面頰,如同刀片一般刮得人生疼。傅珺只覺得視線模糊,頭也是暈沉沉的,而在腦海中,一幕幕場景卻飛快地輪番出現:

  劉海戲金蟾的大燈籠、得意地笑著的傅珈、豆漿攤兒、掉在地上的碗、圓臉婆子、旋轉的燈籠與燭火……

  這些回憶迫不及待地直往上湧,傅珺只覺得頭痛欲裂。她無力地閉上了眼睛,在那如漿糊般的大腦中努力了好一會,方才將事情的始末理清楚:

  在她喝豆漿時,上元館酒樓出了事,場面一片混亂,她與兩個丫鬟分開了,隨後突然頭暈不能說話,再然後……她應該是失去了知覺。

  剛才在豆漿攤上,她肯定是暈迷了過去。

  那她到底暈過去了多久?現在是在哪裡?涉江與回雪她們又在何處?

  一連串的疑問襲上心頭,讓傅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起來。

  「點子是不是醒了?」一個陌生的女人聲音忽然便響了起來。這聲音離傅珺極近,幾乎就在她的耳邊。傅珺大驚,本能地閉緊了眼睛。

  一道混濁的呼吸向傅珺靠了過來,呼吸中帶著一股奇異的膻味,隨後一個粗嘎的男人聲音道:「還睡著呢。那藥性猛得很,不睡足五個時辰醒不過來的。」

  這男人說話的聲音離傅珺也很近,似是就在身旁不遠處。

  聽了男人的話,那女人便不說話了,只大口喘著氣,那一呼一吸在傅珺的耳邊盤旋不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1:32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七十七章

  傅珺悄悄睜開眼睛,透過尚還有些模糊的視線,卻見眼前恰是一個十字路口,路口邊的景物正慢慢地向後倒退著。

  倒退的景物,女人的喘息……

  這兩個信息在傅珺那還有些遲鈍的大腦裡組合了好一會,傅珺才得出了結論:

  她是被人抱著走的。抱著她的便是剛才說話的女人。

  至於那個男人,便走在傅珺的斜後方。傅珺看不到他的長相,眼角的餘光只捕捉到一小塊粗糙的衣角,那衣角上還沾著些什麼東西。天色實在太黑,傅珺看不清。

  「等過了前頭那條橫巷,點子就交給我吧,你這麼抱著怪累的。」那男人有些討好地道。

  「是累死老娘了,這點子怎地這般重!」那女人抱怨著,又將傅珺往上掂了掂。借著她的動作,傅珺悄悄將手上的一串木珠子取了下來。

  到現在若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那她前世的警察真是白幹了。

  平南侯府的四姑娘這是被人拐了。

  綜合所知的線索,傅珺將事情理出了一條脈絡:她剛才肯定是中了迷藥才會導致昏迷的。至於這藥是如何下的,傅珺直覺問題便出在那碗豆漿裡。待傅珺昏倒後,那拐子便趁亂劫走了她,現在麼,應該正在拐帶她逃亡的路上。

  真是的,減什麼肥啊。傅珺不由深深地後悔:早知道就每天都吃八大碗飯了,好歹先累死這個女拐子。

  此刻的傅珺已經完全清醒了過來,視線也恢復了正常。在她的正前方,天空被映成了淡紅色。不用想便知道,那裡一定是朱雀大街,那一街的燈火足以映亮半個天空。

  傅珺迅速估算了一下距離以及地形,再結合原主之前的記憶,隨後得出結論:她此刻所在的位置,是在與朱雀大街平行的玄武大街南邊兒的一條小巷子裡。朱雀、玄武兩街相去不遠,借著前方燈火的照耀,傅珺能看到正漸漸遠去的那個十字路口,東西向的那條大街便是玄武大街。此刻,那路上行人依稀,還有提著燈籠的孩子笑著跑過。

  這對男女一直埋頭疾走,想必亦是因此處尚算熱鬧。此外,據傅珺所知,朱雀大街的每個叉路口上都有衙役守著。

  此時若呼救,不知是否可行?

  這念頭只浮起了一瞬間,便被傅珺否決了。

  且不說此刻她的喉嚨還火辣辣地疼,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就算能夠出聲,當場呼救也是不明智的,只怕還會招致更大的危險。

  這兩人既能從衙役的眼皮子底下混過去,肯定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更有甚者,那衙役裡會不會有他們的同夥?

  傅珺並不認為自己被拐是偶然或突發事件。她可是侯府的姑娘,小蟊賊誰有這麼大的膽子?不要命了麼?這明顯是計劃好的,那個圓臉的僕婦、能說會道的小廝,還有……

  傅珺腦中閃電般地劃過兩張臉。

  那是兩張不起眼的臉,一男一女,相對而坐,在矮小的桌前慢慢地喝著豆漿。

  是的,她想起來的。

  方才靠近她的那男人身上的膻味她曾聞過,當她們一行人走進豆漿攤的時候,那股膻味便從這對夫妻所在的位置傳了過來,記得回雪當時便皺了眉。

  這對男女原來早就在那裡守株待兔了。

  既明白了此二人的身份,餘下的事情傅珺已經可以大致推算出來了:

  小廝與圓臉僕婦負責引她到豆漿攤,在回雪試味之後,小廝弄出動靜來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圓臉僕婦隨後下了藥。而後上元館酒樓出了亂子。以傅珺猜測,這可能是突發事件,因為那碗豆漿便是在那時打翻在地的。當時圓臉僕婦、小廝以及那對夫婦都在往那頭看,沒人發現她的豆漿灑了,也就沒人知道她喝的「有料」豆漿,其實只有幾口而已。

  現在的問題是,誰如此大膽?又有如此手筆?不僅串通了拐賣兒童的團夥,還能買通侯府下人並將人安排到傅珺的身邊。這精准程度就跟有人在府裡配合似的。

  不,是一定有人配合。

  傅珺心中陣陣發寒。她這是招誰惹誰了,竟被人如此算計?現在看來,她之前的那次落水,只怕也是府內與府外之人相互勾結的結果。

  不過,現在卻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傅珺的首要任務是脫困。

  想到這裡,傅珺定下心神,估算著那女人的動作。

  那女人想必挺累的,走上幾步便要將傅珺往上掂一掂。而她每掂一次,傅珺便會去解手上珠串的線頭兒,大約五、六次之後,珠串終於被解開了。

  說起來,這珠子原是青蔓那丫頭串著玩的,傅珺見其可愛,便要了一串戴著,沒成想能用在這裡。若能成功脫逃,一定得好好獎勵獎勵這丫頭。

  傅珺一面想著,一面小心地將一粒珠子丟了下去,同時在心裡默默地數著步子,數到第十步的時候,又丟下去一粒。

  此時,他們已將行至巷口,再往前便是與玄武大街平行的南樓瓦子巷了。

  這南樓瓦子巷的聲名可不大好,巷子裡不僅有敞開門做生意的花樓,亦有整日裡門戶緊閉的雅院。因為行業的特殊性,這裡不管白天還是晚上都比較安靜,便是那開門做生意的,也不過只在門前掛幾盞紅燈籠而已,卻斷不敢叫妓子沿街攬客。那可是不入流的流鶯所為,若為官府查知是要狠罰的。

  今晚因著燈會的緣故,這瓦子樓裡的姑娘們多去了朱雀大街上應酬,整條巷子更是空空蕩蕩,連幫閒兒也不見一個。

  傅珺並不知道此處是哪裡,只覺得越接近路口,周遭便越是安靜。

  剛才那男人說,穿過這條橫巷到了對面以後,便要換他來馱傅珺。若是這樣的話,傅珺出逃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

  因為這男人看來十分粗心,可這女人卻很細心。方才傅珺不過是呼吸急促了些,她便疑心傅珺醒了。好在這一路女人體力消耗大,無暇顧及其他。若等她緩過手來,傅珺的小動作只怕很快就會被發現。

  可是,該如何逃跑才是?

  現在的傅珺只有六歲,人小力微、手無寸鐵,還因為藥物的作用無法出聲。她手上的這一把牌簡直爛得不能再爛,逃出生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傅珺心念百轉,苦思著對策。此時,他們已經快要行至路口了,這對男女皆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

  最危險的朱雀大街已遠在身後,只要橫穿過南樓瓦子巷,進入對面的窄巷走到頭再從另外一條巷子穿過去,便會有人接應他們,此後一應事宜早就安排妥當,不會再有問題的。

  兩人皆面露喜色,加快腳步奔到了路口。

  驀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了過來,這對男女不約而同停住了腳步,轉首張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1:36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七十八章

  便在這個瞬間,一騎快馬斜刺裡猛衝了過來,那馬上騎手根本沒想到這黑黑的路口竟然有人,想要勒馬已是不及,那對男女顯然也未料到這馬來得如此之快,齊齊愣在當場。便在電光火石間,一騎二人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傅珺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人已被拋了出去,耳中但聞女人短促的尖叫聲、男人的悶哼聲、馬兒的嘶鳴聲、重物「砰」地落地聲以及騎手勒馬的「籲」聲。

  待到一切塵埃落定,傅珺才發覺自己正俯臥在離路口約二、三米遠處,因穿得太厚應該沒受傷,就是手腕擦破了點兒皮。而那對男女則分別倒在路口兩側,女人俯臥在地,痛苦地低聲呻喚著;男人則仰面朝天、聲息全無。

  那騎手勒住馬後便即下馬察看,傅珺藏在牆根的陰影中,觀察著眼前的情況。

  此時,又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那騎手忙搶上前幾步,向著那馬蹄聲的來處喚了一聲:「少主。」

  傅珺便聽見勒馬的聲音,那馬兒「噅噅」地叫著,隨後一個少年的聲音不耐煩地問道:「怎地停在此處?」

  那騎手恭聲道:「稟少主,屬下撞到了兩個人。」

  「死了沒有?」那少年問道。

  「屬下查看過了。男的暈了過了,那女的似是傷了腰,一時動彈不得,並無大礙。」

  「那還等什麼,趕路要緊。」那少年立刻道。

  「是。」那騎手乾脆地應道,隨後便飛身上了馬。

  要不要求救?這二人是否可信?

  傅珺飛快地思索著,看著那騎手打馬揚鞭,耳中又聽那少年也吆喝了一聲。從傅珺的角度看不見那少年的臉,只聽到駿馬長嘶的聲音,她的心中極為掙扎。

  便在此時,忽見那騎手一揚手,一個物體在月色下劃出一道白亮的弧線,「啪嗒」一聲落在地上。只聽那騎手高聲道:「我們少主叫將這荷包留給你們,裡頭有幾兩銀子,盡夠你二人治傷。」

  說罷那騎手吆喝一聲,當先疾馳而去,那少年的馬緊隨其後,二人如一陣風似的,在傅珺的視線中一晃而過。很快地,那馬蹄聲便去得遠了。

  傅珺長長地出了口氣。

  她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求救,最後還是決定放棄。那少年行事透著股邪氣,手下撞了人,他連馬都沒下,只留了點銀子了事,看著倒跟惡霸似的。還被人叫什麼「少主」,這稱呼聽著也不似好人。傅珺不能冒這個險。

  她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試著活動了一下手腳。方才一直僵臥在冰冷的地上,身上已經有些麻了。

  那藥物的催眠作用此刻已經消失,除了依舊不能出聲以外,傅珺基本恢復了行動力,她向前走了兩步,從牆根的陰影處走進了月光下。

  那女人俯身爬著,臉正對著傅珺的這個方向。方才被撞的那一剎那,她將傅珺拋去了牆根的陰影中,便是怕被人看見。天幸那騎馬的二人急著趕路,很快便走了,倒也沒露出破綻。恨只恨她被撞到了腰,此刻還不能動。

  那女人試著挪動著身體,卻萬沒想到傅珺竟然已經醒了,還自己走了過來。她睜大眼睛看著傅珺,就像看到了鬼一樣,目中露出一絲驚恐之色。

  她記得給了那圓臉婆子半瓶子藥,叫她全倒進豆漿裡去的。那藥量別說小孩了,便是大人也得昏睡二、三個時辰。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那婆子只倒了一點藥不成?

  她目瞪口呆地望著傅珺,過了好一會才問了個很笨的問題:「你……你醒了?」

  傅珺若無其事看了那女人一眼,隨後在離那女人兩步遠的地方站住,凝視著她,眸中露出一抹沉思。

  說起來,傅珺很感謝那個碰翻她豆漿的人,甚至還很感謝上元樓酒館的那一場混亂。若非那場騷亂,豆漿便不會灑,她也不會只喝了幾口下了藥的豆漿,更不會清醒得如此之快。

  那女人看著傅珺,漸漸從最開始的慌亂中鎮定了下來,她眼珠轉了兩轉,眸中飛快地劃過一道戾氣,隨後又換成一副哀求的表情,柔聲對傅珺道:「我起不來了,好孩子,過來扶我起來吧,求求你了。」說罷又呻吟了兩聲,看著似是十分痛苦。

  傅珺歪著腦袋,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那女人見傅珺並沒有立刻走開,心中不由升起幾分希望,繼續誘哄地道:「好孩子,大娘知道你是個好心的姑娘。你扶大娘起來,大娘送你回家去,好不好?」

  傅珺歪頭看了她一會,驀地便是一笑。

  這女人只覺得眼前一亮。哎喲,這死丫頭竟生得這樣好,這細皮嫩肉的,又是這般美貌,看來這筆買賣定能狠狠賺上一筆了。她不由心花怒放,口中催促道:「乖孩子,快過來吧。」

  誰料傅珺一笑過後,竟是轉身就跑。

  那女人愣怔了片刻,隨後便狠聲罵道:「作死的小娼婦,給老娘回來。」

  她並不敢將聲音放得太高,生恐驚動了旁人。恨恨地罵了兩句,見傅珺跑得沒了影,她便息了聲,努力地活動著身體。她的腰扭得很厲害,此刻一點不能動,手足也跟著使不上力。

  她一面費力地動作著,一面低聲咒駡著,好容易支起半個身子,將頭轉到了另一個方向,面對著那個男人。

  卻見那男人仰倒在她幾步遠的位置,胸口起伏著,看樣子還在昏迷。

  那女子便略略抬高了些聲音道:「錢寶,錢寶,快給老娘起來,那小賤貨跑啦。」

  她連喊了好幾聲,錢寶卻是一動不動。女人不由急得冒汗,想要伸手去拍錢寶,誰想這一動牽動腰傷,痛得她低低地「哎喲」了一聲。

  便在此時,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那腳步聲很輕,步子又急又碎,聽著倒像是女子。

  那女人不由眼珠急轉,立刻用力支起身體,想要回頭看一看。若來者是女子,自可哄騙了來幫忙,沒准還能將人也哄到手,倒也可彌補傅珺跑走的損失。她一面在心中暗暗計較,一面慢慢扭轉頸項。

  然而,她是註定看不見來人了。

  她才支起小半個身子,便聽到那腳步聲停在了身邊,她眼角的餘光只瞥見了一隻精緻的羊皮小靴子,後腦便即傳來一陣劇痛。她眼前一黑,便重重地倒回了地面。

  傅珺拎起磚頭,又向那女人頭上補了兩下,這才直起了身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1:44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七十九章

  自從能夠自由行動後,傅珺便一直在思考對策。逃跑自然是必須的,但這兩個狗男女卻不能丟在這裡。萬一他們恢復了行動力,自己這小短腿可不夠看的。

  傅珺想起方才經過那條巷子時,曾在圍牆下看到過數塊青磚,其中有些還只有半塊……她應該能拿得動吧。

  所以她才會跑回巷子,就是去拿兵器的。那堆磚頭離著倒不遠,沒幾步便到了。她找了半塊磚試了一下,還好,以她的力氣還算趁手。而現在從結果上看,這武器的效果尚可,那女人已經動也不動了。

  解決了這個會動彈的之後,傅珺喘了兩口氣,伸手向那女人的頸邊摸了一下。還好沒死,只是暈過去了。傅珺點了點頭,轉身走到另一個還不會動彈的面前,現在她已經知道這男人叫錢寶了。

  傅珺現在可不管他是「錢飽」還是「錢餓」,到了她的板磚下只能叫「錢昏」。她運足力氣,依舊是幾磚頭砸過去。完了再一摸那人的頸動脈,還在跳動著。

  傅珺這時才算鬆了口氣。她蹲下來拄著板磚歇了一會,方才這一番動作讓她手酸臂軟。畢竟這具身體還太小了些,力氣實在是不濟得很。

  她一面休息,一面思索著回侯府的方法。

  找人幫忙?自己回家?尋求古代警察也就是衙役的幫助?

  傅珺一個個地想過去,又一個個地否決了。

  現在的她不相信任何人,也不能相信任何人。目前的局面對她十分有利,她一點風險也不能冒。

  傅珺閉上眼睛沉思了片刻,腦海中驀地現出一副畫面:

  她被那女人抱著。走在漆黑的巷子裡……不,那巷子並不完全是漆黑的,朱雀大街上的燈光映了過來,將路邊的景物照出了一個大概,她看見……

  對,就是那裡!

  傅珺的眼睛亮了,她站起來轉身便向回走。方走了兩步。腳下卻忽然踩到一物。她低頭看去,一隻素色錦囊正靜靜地躺在地上。

  傅珺撿起錦囊看了看,這錦囊做工很精緻。用料卻十分普通。她驀地記起,這一定是方才那個什麼「少主」留下來的銀袋子。用手掂了掂,不算太沉,估計也就一二兩銀子吧。這東西可不能留在這裡。必須帶走。

  收好錢袋子後,傅珺心中一動。索性走到那女人身邊,在她身上掏摸了一番。這一搜還真是收穫頗豐,不僅搜出一個香囊並一方帕子,還搜出了不少傅珺身上的首飾。想是這女子順手藏起來的。

  傅珺恨恨地在那女人身上踢了兩腳,隨後又在錢寶身上搜檢了一番,搜出好些雜物並一個大元寶來。將這些東西全部塞進懷中。傅珺便又往巷子裡走。

  然而,走了兩步後她想了想。又回身走到了路口。

  她隱隱覺得,這對男女不會是單獨作案,必定還有其他同夥,前警察的直覺告訴她,她不能掉以輕心。

  傅珺四下看了看,取出懷中的一支絞絲金雀釵並一朵珠花,用力地扔向南樓瓦子巷的東面,又將懷裡剩下的木珠子也盡數扔了過去。那個方向與傅珺所在的小巷呈夾角,她希望這兩樣首飾和珠子能起到點作用。

  做完了這一切,傅珺便迅速地隱在牆根陰影處,向著玄武大街的方向疾行。

  她一面快步走著,一面暗中估算著距離,行不過數十米遠,在一側圍牆的下方果然出現了一方黑黑的洞口。傅珺不由面露喜色。

  如果她所料不錯,這個洞口,額,確切地說是狗洞,應該通往一處空置的院落。它的正門便在玄武大街上。記得方才從十字路口經過時,傅珺看見這戶人家無燈無燭,門前卻是十分整潔。

  她推斷這是一處空置的宅子,很適合藏身。

  藏起來等待親人救援,這是目前最穩妥,也最安全的選擇。

  傅珺走到狗洞前,先將身上披著的那件粗布衫子脫了下來,平攤在地上。這是那對狗男女用來偽裝傅珺身份的,現在可以用來當包袱皮。

  隨後,傅珺便將小斗篷、厚夾襖,還有從那對男女身上搜來的零碎全都包起來團成一團,從狗洞塞了進去,人也跟著爬了進去。

  爬進院子後,傅珺哆嗦著迅速將衣服穿戴好,東西也全部收了起來。正月的天氣,溫度很低,她只希望方才這一下不會受涼。

  待收拾停當後,傅珺四下打量著周遭的環境。

  這裡很安靜,黑漆漆的,一絲燈光都不見。

  這樣的黑暗,對一般人而言或許是恐怖的,而傅珺卻覺得很安全。黑暗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藏在黑暗中的罪惡。她的直覺告訴她,這裡沒有人,就是一所空置的院子,是安全的藏身之所。

  待眼睛適應了此處的黑暗,傅珺便細細觀察眼前的景物。說起來,這庭院規劃得倒頗精巧,若是春時,想必也是花木扶疏的好景致。不過,這院子顯然還沒建完,牆角邊堆著整齊的木料,上頭蓋著油布。

  也不知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傅庚與王氏有沒有收到她走失的消息?傅珺走到油布前,掀起油布看了一眼,又抬頭看了看天。

  不知何時飄來了一層薄雲,那一輪明月便在雲中穿梭,宛若一張時隱時現的臉,冷冷地俯瞰著腳下芸芸眾生。

  傅珺看著月亮出了會神,又側耳細聽牆外的動靜。遠處的朱雀大街上響起了一陣又一陣的歡笑聲與喝彩聲,時而還有驚訝讚歎的聲音。她之前聽傅珈說是有花燈遊街的,想必便在這會子吧。真可惜,她看不到了。

  傅珺輕輕歎了口氣,慢慢地順著牆根往前走。此處圍牆甚高,朱雀大街上的燈光只在牆頭浮動著,像是水波的倒影。牆裡靜謐,牆外喧囂,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沿著牆根兒走了一段路,腳下的碎磚多了起來。傅珺又向前走了兩步,赫然發現,便在牆邊的一棵大樹旁邊,竟立著一架梯子。

  傅珺一下子便想起了自己撿的板磚來,那磚頭她現在還拎在手裡不敢扔呢。看來她要好好感謝此間的主人,若不是他(她)大搞裝修,牆外也不會留下板磚,她也沒了武器在手。

  傅珺看了看梯子,心頭忽然一動。

  牆外便是那條巷子,若是爬上梯子,只要光線足夠,應該便能看見巷口那對狗男女的動靜。也不知他們這會是醒了還是暈著。說不定還能看見其他人,比如他們的同夥之類的……

  傅珺越想便越覺得這種可能性極大。她仰頭估算了一下,梯子很長,目測有四米以上。這點距離對於前世的傅珺不算什麼,只不知現在的這副小身板能不能行。

  無論如何,傅珺不想放棄這個機會。

  她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為便於出行,她今天套了一條厚厚的織金松雀提花緞棉褲,外頭虛罩了一條遍地錦團花裙子,腳上蹬著羊皮小靴子,一身行頭還算俐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1:48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八十章

  傅珺彎下腰,先將裙角翻至腰間繫牢,又將靴帶重新繫緊,最後把身上那件粗布衫子的袖口與腰部都紮得牢牢的,這才登上梯子,一步一步向上攀。

  隨著離牆頭越來越近,外面的聲音也越發地清晰起來。傅珺好像聽到有人說話,其中似還有那個女人的聲音。她立刻來了精神,放輕了腳步,卻加快了爬梯子的速度,很快便到了牆頭。

  此時雲破月出,光線較方才明亮一些。傅珺怕露了形跡,便將腦袋隱在一旁大樹的枝椏之中,只一雙眼睛向牆外看去。

  她所在的位置,是在這條巷子偏向南樓瓦子巷的這一側,她凝目看向巷尾,卻見地上的錢寶不見了,牆根那裡露出一雙穿著青綢棉鞋的腳,鞋尖朝上,那穿鞋之人應是仰躺在地上的。傅珺記得,那女人穿的便是這雙鞋。

  此外,在牆根的陰影裡還有旁人,模糊不清的說話聲隱約地傳了過來。

  先是一個很陰冷的男人的聲音說道:「……錢寶在哪……誰撞的……清楚……」

  雖只寥寥幾個字,傅珺卻聽明白了一件事。那個叫錢寶的男人似是跑了,他的同夥也在找他。

  那女人急促地說了一長段話,她說話的聲音要小一些,傅珺一個字都聽不清。

  隨後那個陰冷的男聲又道:「……著了道……人……跑了……」

  傅珺豎起耳朵竭力分辨著那道聲音,然而,傳過來的不過是隻言片語而已,根本組合不成完整的句子。

  那女子似是又說了什麼,那個陰冷的聲音卻沒再說話。過了一會。那女子忽地悶哼了一聲,那聲音十分短促,像是憋在嗓子眼兒裡一般。傅珺看見月光下那女人的腳抽搐了幾下,隨後便向兩旁一歪,再也不動了。

  傅珺睜大了眼睛,看著牆角下的那塊陰影,希望陰影裡的人快點出來。

  可是。那個語聲陰冷的男人就像是隱身了似的。再沒了聲息。傅珺等了一會,忍不住便想要探起身子去看。

  幾乎就在傅珺起身的同時,一聲尖銳的嘯聲驀地傳來。止住了她的動作,隨後整個天空便亮了起來,炫目的橘色光芒衝破了黑暗,照亮了傅珺的眼睛。也照亮了牆外的一切。

  是煙花,是宛若千荷競盛的美麗煙花。在夜幕中璨然綻放。

  這燦爛的一瞬,將黑暗盡皆驅散。那縮在牆根陰影裡的男人,此刻亦抬起頭來,向天上望了一眼。在那張被煙花照亮的臉上。有一雙大小不一的眼睛,此刻,那眼睛裡正湧動著陰鷙與狠辣。

  傅珺縮起腦袋一動也不敢動。只眨著眼睛盯著路口。

  她看見有一個人從夾角的那條路上跑了過來,手上拿著她丟的珠花。指著那個方向說著什麼。

  她還看見,那個陰沉的男人懷疑地看著那枚珠花,又將視線投向這條小巷,似是猶疑不定。

  最後她又看見了一個人,卻是從她對面的牆根下走了過去。在煙花的映照下,那人手裡的木珠子傅珺看得清清楚楚。而那個找到珠花的人,也從搭褳裡取了幾顆珠子。那個陰沉的男人這才終於將目光投向了另一條路。

  當這群人最終消失在路口時,傅珺的身上已經起了一層薄汗。

  煙花還在一朵接一朵地綻放著,朱雀大街上滿是歡笑的人群。那一刻,千人凝眸、萬姓仰首,沒有人注意到發生在這條偏僻陋巷中的命案,也不會有人注意到,一個柔弱嬌小的稚齡女孩,正站在東牆之上,仰首看著漫天的煙花,一臉的沉醉與癡迷。

  這是多麼綺麗且玄妙的剎那,罪惡正在發生,而塵世的煙火卻依舊華美如昔。傅珺並不覺得這兩者間有任何違和之處。在她的兩度生命裡,美好與黑暗總是如影隨行。她習慣了黑暗的世界,亦深知,在最黑暗的時刻,偶爾亦會遭逢最美麗的風景。

  那一刻的傅珺,不去想前世今生,不去想陰謀算計。她只是盡情地沉浸在這個瞬間裡。

  「你打算站到幾時?」一道醇厚的聲音驀地響起,而漫天的煙花亦在那個瞬間,完成了它們最後的盛放。

  四下悄然,那醇厚的男聲宛若帶著回音,在傅珺的耳邊盤旋環繞。她慢慢回首,朦朧的月色下,一道修健的身影立在梯子邊,微微仰起的臉上眸若寒星,靜靜地凝視著傅珺。

  傅珺的心跳驀地漏了一拍。

  是文友!

  望著眼前的男子,傅珺幾乎以為這是一個夢。

  然而很快她便清醒了過來。

  這不是夢,因為夢中的文友絕不會如此刻這般,一手執酒,一手攀住梯子,面上的笑容裡還帶著幾分戲謔,卻依舊無損於他的俊朗姿儀。

  傅珺心頭驀地湧上一絲歡喜。

  可這歡喜也只有一瞬。隨後,傅珺前警察的直覺又冒了出來,更多疑問湧上了她的心頭:

  文友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傅珺才從人販子手裡逃脫就碰上了他,是巧合嗎?他會不會與她被拐一事有關?

  這些問題讓傅珺迅速地冷靜了下來。

  她深吸了口氣,將思路略作整理,進而便得出了結論:

  文友基本可信。

  其一,從驚馬開始直至她鑽狗洞爬梯子,這一系列事件皆為偶然事件,基本可以排除人為安排的可能。

  其二,文友的神態很自然。他的面部肌肉與他的語氣、表情還有動作是協調的,微表情十分正常。

  其三,退一萬步講,就算文友有心算計,傅珺一個六歲的小姑娘還落了單,她不認為自己有被像文友這樣的人算計的必要。直接武力制服不是更簡單有效?

  如此一想,傅珺的心情立刻平復了下來。那些疑問亦煙消雲散。她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做警察太久了,看誰都像嫌疑人。

  見傅珺遲遲不語,文友,或者應該說是劉筠便又問道:「不知遑夜至此,所為何事?」

  「這裡便是你家麼?」放下疑心的傅珺很想這樣問一聲。也很想喚上一聲「文公子」,然後禮貌地表示問候,並對他上次出手相助表達謝意,同時請求他再次幫忙。

  可是,她出不了聲。藥物的作用仍在繼續,她甚至連「啊」這樣的單音都發不出來。除了高懸在梯上,木呆呆地看著劉筠外,她什麼都幹不了。

  當然,她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從梯子上下來,走到劉筠的面前比劃一番,將基本情況告知於他。可要命的是,剛才傅珺才發現,她雖然爬了上來,要下去卻有點難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1:51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八十一章

  之前攀著梯子往上走的時候,傅珺一心只顧著搜集線索,便沒注意到,這架梯子每一級的間距,對於一個六歲女童而言已經很寬了。更何況,傅珺的個子還比同齡孩子矮了點,這間距便有些無法逾越起來。

  見那幾個賊人離開後,傅珺便想要往下走的,卻發現她的小短腿根本夠不著次一級的橫階。所謂「上山容易下山難」,上下梯子也是一樣。她不敢冒險硬往下攀。天寒地凍的,她的手指已經有些僵了,萬一不小心滑一下,這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可不是玩的。

  所以,我們的傅四姑娘便只能這麼僵在梯子上,既無法動作,亦不能出聲。若非劉筠識得她,只怕會以為這孩子是個不會說話的。

  劉筠在梯子下頭禮貌地等了許久,卻不曾等來這位傅四姑娘的隻言片語。他未免有些奇怪,又有些猶疑,便抬高了聲音問道:「上頭的是傅四姑娘吧?」

  傅珺立刻大力地點頭,一時間竟有種熱淚盈眶的感覺。她其實很尷尬的好麼?早這樣問話多好,最好一直問這種「是非題」才好。

  得到了傅珺肯定的回答,劉筠不由更加疑惑起來。

  且不說身為侯府的姑娘,莫名其妙地跑到了這裡,還爬到了梯子上,這事已經夠古怪的了。更古怪的是,他明明記得傅四姑娘口齒清晰、吐屬文雅來著,不過幾個月未見,怎麼便不會說話了呢?

  「傅四姑娘為何不語?」劉筠便又問道。

  梯子上的小姑娘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劉筠不由大感撓頭。

  若是其他人,他大可以直接把人抓下來問話。可這位卻是侯府出來的姑娘,她爹還是個頂難應付的人。這處置起來便有了難度,輕也不是、重也不是的。

  劉筠轉了轉手裡的酒壺,忽然便想到了一種可能,他立刻問道:「傅四姑娘,你是不是不能說話?」

  梯子上的小姑娘這回有反應了,那顆髮鬢蓬亂的頭用力地點了幾下。

  劉筠有點摸著規律了,馬上又問:「你是不是也動不了?」

  傅珺大力點頭。

  「你想要下來麼?」劉筠又問道。

  傅珺的頭點得像小雞啄米。她想下來。太想下來。她的手腳已經凍僵了好嗎?

  劉筠不由微微一笑,揮了下手,一道身影立刻無聲地從旁掠了出來。單膝點地道:「主子。」

  劉筠並未說話,只向梯子上的傅珺看了一眼。那身影略一躬身,隨後便如一道輕煙般掠了過去。傅珺根本沒見著人,只覺得梯子似是微微震動了一下。隨後自己的衣帶便被人拎住了。

  再下個瞬間,傅珺眼前一花。雙腳便已踏在了地面上。

  傅珺花了點時間來適應這種變化,待站穩了身子,她便扭頭去找那個帶她下來的高手。可是,她的身後只有一片黑暗。那個人就像是一道真正的輕煙,消散在了無邊的夜色中。

  好可惜,沒有看到!傅珺遺憾地想道。

  一直以為武俠小說中的種種描述只是傳說。而今看來,她穿進了一個有俠客的時空。只可惜,她的打開方式不對,沒能進入那個武俠世界。

  劉筠看了看眼前的小姑娘,頭髮亂得像稻草,臉上有幾道灰印子,一身的打扮更是不倫不類,上頭罩著粗布衣裳,裙子綁在腰間,靴子上沾了好些泥。

  傅珺順著他的視線也向身上看了看,這才驚覺不對,忙將裙子放了下來,又在身上撲騰了兩下,順手還抓了兩把頭髮,盡最大可能地將自己收拾了一番。

  在傅珺忙著收拾自己的時候,劉筠便轉首望著天。明月如晦,藏身在雲層之中,深藍的天幕上只有一枚孤星,冷冷地懸在上元館酒樓翹起的簷角邊。

  他提起酒壺喝了口酒,清冽的汁液滑過喉頭,在胸腹處化作一股熱流,讓他的四肢百骸都跟著放鬆了下來。他不由長長地出了口氣,隨意地撩起衣擺,坐在了花壇邊的石凳子上。

  傅珺靜靜地站在那裡,與他一同望著那枚清冷的星子。不知何故,她覺得那顆星星像極了他。明明燦爛奪目,卻不得不斂盡光華、遠離人群,孤獨地亮起在遙遠的天際。

  「傅四姑娘何以至此?」劉筠回身望著傅珺,溫聲問道。

  傅珺向四下看了看,便從花壇裡揀起一根枯枝來,在地上比劃了兩下,想要先寫個「下藥」的「藥」字出來。然而,下筆後她才忽然發現,那個,繁體的「藥」字,她好像不會寫。

  傅珺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想了想,乾脆略過這個問題,只寫了「失散、拐子、逃跑」這三個詞語。基本上她的遭遇,概括起來也就這三個詞了。

  她並沒打算瞞著劉筠。天知道是什麼原因,她就是覺得劉筠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更何況,他才幫她脫出困境,即便是出於感謝,她也不想對他有所隱瞞。

  劉筠望向傅珺的眼神,一時間變得有些複雜。

  雖然傅珺只簡短地寫了六個字,可劉筠卻知道,這幾個字背後的含義,卻絕不簡單。只看傅珺此刻狼狽的樣子就能明白,她的逃脫一定伴隨著驚險。

  望著傅珺那雙乾淨而又明亮的孩子的眼睛,劉筠忽然便覺得不忍。

  他一直以為,只有在那個地方,只有生長在那裡的扭曲的人們,才會從孩童時代起就遭遇殺機與算計,才會整日生活在謊言與危險之中。而今看來,他還是錯了,只要有利益、有誘惑,那些醜陋的事情便永遠有生存的土壤,只要逮著機會,便會結出罪惡的果實。

  劉筠望著傅珺出了會神,最後無聲地歎了口氣,態度溫和地道:「姑娘不能說話,是否亦與此有關?」

  傅珺點點頭,心裡覺得有點兒悲摧。她最終還是逃不掉要寫那個要命的「藥」字啊。想了想,她乾脆扔掉枯枝,走到劉筠面前,比劃著口型說出「被人下了藥」這幾個字。

  「被人下了藥?」劉筠重複著,面色變得有些嚴肅,沉聲問道:「姑娘可知是否有解藥?」不知為什麼,他有點擔心這小姑娘。

  這個問題複雜了點,傅珺很想撓頭。該如何解釋呢?她鎖著眉頭想了半天,便又比劃著口型說了五個字。

  「啞了不值錢?!」這下輪到劉筠想要撓頭了。

  倒不是他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他知道傅珺是想說,既然那夥人的最終目的是要拐賣人口,那拐子的藥便應只是暫時讓人失聲而已,卻不可能將人真的藥啞。畢竟能說會動、漂亮可愛的孩子才能賣出好價錢來。

  只是,這位傅四姑娘的思路,還有她的說話方式,實在是怪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怎麼就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1:54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八十二章

  傅珺其實也是沒辦法。她的喉嚨還疼著,比劃口型也並不容易,因此便能簡則簡。此刻見劉筠理解了她的意思,她便滿意地點了點頭,又璨然一笑。

  劉筠的眉尖動了動。

  這位傅四姑娘,真乃奇人也。尋常小女孩逢著這種狀況,難道不都是哭哭啼啼,嚇得要死了麼?這位傅四姑娘居然還曉得笑,劉筠真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

  他望著笑得燦爛的傅珺,腦中驀地便劃過「少不知愁」四個字來,不知為什麼,他的心裡漸漸地生出了幾許悲憫。

  曾幾何時,他也有過這樣的時日,那樣簡單而明亮的日子,如今已是再也回不去了。他微歎了口氣,沒再說話,只又抬起頭看著那枚孤單的寒星,啜了一口酒。

  傅珺的眉毛皺了起來。

  他看起來好像很不快樂。明明她才應該是不快樂的那一個,不是嗎?可不知何故,她竟沒有半分難過的感覺,反倒是他,一臉的憂鬱難解。

  而且,他蹙眉的樣子,真的是……很好看。

  這想法剛一冒頭,傅珺便覺得十分慚愧。在這種時候,她不想著如何求助脫身,卻看個男人看呆了,這算什麼?

  她一面鄙視著自己,一面卻又無法抑制自己不去想。她望著沉默不語的劉筠,猶豫地伸出手去,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劉筠垂眸看著她,傅珺便示意他站起來,隨後放開他的衣袖,轉身向前走了兩步,又回頭向劉筠招了招手。示意他跟過來。

  劉筠微笑了一下。對這位傅四姑娘的古怪,他好像已經有點習慣了。他抬步跟了過去,傅珺便帶著他走到了圍牆那裡,伸手向著牆根指了指。

  劉筠凝神細看,卻見那牆根處有個狗洞,傅珺便指著狗洞朝他點了點頭,又指指自己。隨後歪著腦袋笑了。

  劉筠愣了一下。旋即便明白了過來,不由笑了出來,問道:「姑娘是說。你是從這裡鑽進來的?」

  傅珺大力點頭,面上的神情終究帶了幾分忸怩。這絕對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情,她之所以告訴他,其實也無甚理由。就是想要這麼做,並且還鬼神使差地真這麼做了。

  劉筠面上的神情終於不再陰鬱了。他笑著道:「大毛將洞刨得這樣大,卻原來便宜了傅四姑娘。」

  大毛?這是……狗的名字吧?傅珺轉開頭,暫時失去了直視某人的勇氣。

  某人卻像是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情,又笑著續道:「先前聽到響動時。我還以為是大毛回來了。後來聽那響動是在牆頭,我又以為大毛長本事了,能上牆了。便出來瞧瞧。沒想到牆頭站著的不是大毛,卻是個面熟的小姑娘。」劉筠說罷朗聲笑了起來。

  在無邊的夜色中。他的笑聲便像是浸滿了酒意,又似染上了月華,醇厚清朗、引人沉醉。

  傅珺的頭已經快垂到腳面兒上去了。

  她真的很後悔。就不該告訴他這件事的,現在她簡直沒臉見人了。

  見這位古怪又大膽的傅四姑娘終於露出了小女孩的害羞樣子,劉筠忍不住又想要笑,一時間竟覺得心情大好。

  他已經很久沒這麼放鬆地笑過了。

  這樣放鬆地說話、談笑,在他而言竟是數年來首次。雖然面前的小女孩只有五、六歲,字還沒認幾個,此刻更是不能出聲,可卻奇異地讓他放鬆了下來。

  這小姑娘,真是很奇怪。

  劉筠如是想著,傅珺卻已經再也不能站在狗洞前面了。她轉身想往回走,不料身後卻直挺挺地站著個人。

  「啊!」傅珺嘶啞地叫了一聲,急急往後退了一步。這人一點聲音都沒有,就這麼站在人身後,簡直要把傅珺的魂給嚇沒了。還好那藥還在起作用,她才沒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叫。

  傅珺拍著胸口看向來人,只見那人一身黑衣,如同隱身在黑暗中似的,連臉上都蒙著黑布,只露出一雙眼睛來。

  那人面向劉筠單膝點地,簡短地道:「馬上到。」

  劉筠點點頭,也沒見他如何動作,那人便一躬身,「刷」地一聲又沒了影。

  這就是傳說中的輕功吧,果然來去無蹤啊。傅珺心下讚歎著,又深深地惋惜自己不能說話,要不便能問一問了。

  劉筠沒有錯過小姑娘眼中的驚豔與遺憾,一面在心中暗笑,一面溫聲道:「我已經著人告訴了傅編修,他馬上就會來接你了。」

  傅珺面上露出笑來,向著劉筠蹲身行禮。

  說起來,從二人相見開始,她一直都很失禮,連謝都沒謝過他一聲。於是她仰起臉來,用口型比劃著說了三個字:謝謝你。

  劉筠笑了笑,和聲道:「謝倒不必了。只請傅四姑娘屆時莫要說見過我便好。」

  傅珺凝神看著他,他的笑容明朗溫和,眸子裡像是蘊著春天最溫柔的風,那微暖的目光攏在她的身上,讓她有種微微的眩暈感,一時之間無法動作。

  過了好一會,傅珺才從那種眩暈的感覺中回過神來,望著劉筠點了點頭。

  劉筠溫和地一笑,道:「請隨我來。」說罷便舉步向前行去。

  傅珺便隨在他的身後,繞過那堆油布,又向前行了數步,劉筠便停了下來,指著一道打開的角門和聲道:「姑娘便從這裡出去吧,友不多送了。」

  傅珺點了點頭,又向劉筠屈了屈膝。

  劉筠望著她猶豫片刻,隨後走上前去,輕輕地在傅珺的抓鬏上拍了拍,柔聲道:「姑娘出去後別走遠,便在這門口等著,傅編修一會便到。」

  傅珺點點頭,心中莫名地便有種安慰。劉筠又柔聲叮囑她道:「我已叫人在門前點了燈,我便守在門後。你別怕。」

  此刻的傅珺,除了點頭之外已經不知道做些什麼,或說些什麼了。她再次向劉筠屈了屈膝,那雙盛滿感激的眼睛向劉筠再望了兩眼,隨後便輕輕拉開門扉,走了出去。

  門在傅珺的身後輕輕合上,發出微弱的「吱啞」聲。小小的門廊前,不知何時亮起了一盞羊角燈,明亮的燈光照在傅珺身上,溫暖而和煦,如同四月天裡最好的陽光。

  傅珺的心頭,微微一熱。

  雲層漸漸地佈滿了天幕,月華濾過積雲,灑向地面時只餘下了極淡的幾痕素影,基本便照不見什麼。遠處的朱雀大街上還有著零星的燈火,偶爾亦有笑聲傳來,在這靜夜裡有一種格外的寂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2:05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八十三章

  傅珺奇異地覺得安心,就像那人予他的感覺,也是這樣奇異地叫人安心著。她知道,在離她不遠的巷尾還有一具女屍,一場罪行才發生沒多久。可她更知道,那一牆之隔的院子裡,有一個值得她信任的人,也許正在某處注視著她,保護著她。

  傅珺安靜地站在門邊。她的嗓子有些麻癢的感覺,看來那藥物的作用正在慢慢消失,那火辣辣的痛感也已不見了。她不由有些許遺憾,若再遲些告別,她就能對他說一聲謝謝了。

  傅珺悵然地看著前方,驀地,從玄武大街上擁過來一片光亮,過後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像是一大群人正在急速行走。

  傅珺張大雙眼,目光追隨著那片光亮,不多時,傅庚的身影便出現在了巷口,與他同時出現的還有傅莊。

  傅珺此時已經能發出一些聲音了,她吸了口氣,用盡全身的力氣聲嘶力竭地喊道:「爹,大伯。」

  「珺兒!」

  「四丫頭!」

  傅庚與傅莊幾乎同時看見了縮在牆邊的傅珺。傅庚丟下手裡的燈籠,連奔帶跑幾步便衝了過去,一把將傅珺攬在了懷中。他的兩隻手臂輕輕顫抖著,他的聲音也在發顫,道:「珺兒別怕,珺兒別怕,爹來了,爹來了。」

  他將傅珺緊緊攬在懷中,反反覆覆地說著這句話,那些破碎的語句從他繃緊的喉頭一點點擠了出來,每個字的尾音都在發抖。

  伏在傅庚的懷中,嗅著熟悉的親人身上的氣息,傅珺的一顆心終於落回了肚裡。一剎時她覺得渾身像散了架似的,一點力氣都沒有。真想馬上就睡過去。

  可她現在還不能睡。她想起了那具女屍,想起了月光下那張陰鷙的男人的臉。這些線索越早告訴傅庚,找到真凶的可能性便越大。

  她冒了那樣大的風險爬上梯子,可不是只為了看一場煙花,也不僅僅是為了與那個人重逢。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想到這裡,傅珺便掙出傅庚的懷抱,拉著他的手焦急地指著巷尾的方向。一字一頓地道:「爹。去,那,裡。」

  傅庚卻完全沒注意到傅珺說了些什麼。他只聽出女兒說話很不連貫。

  「珺兒,你的聲音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傅庚急急地問道,又扳起傅珺的臉對著燈籠細細地瞧,那雙佈滿紅絲的眼睛裡。劃過濃濃的心疼與擔憂。

  傅珺搖搖頭,依舊一字一頓地道:「我。沒,事。」說罷便又用力地拉著傅庚的手,將他往巷尾那裡拉。

  傅莊見狀,便指著兩個侍衛道:「你們兩個。去巷尾那裡看看。」言畢又對傅珺溫聲道:「四丫頭別急,大伯叫人過去看了。」

  傅珺點點頭,對傅莊笑了笑。這個大伯倒挺鎮靜的。這樣也好,比她自己去要好些。

  傅庚忙著叫人給傅珺添衣服。那件粗布外衣傅珺沒叫扔,自己親手抓在手上,又問傅庚:「爹,涉,江,呢?」

  傅庚的臉色沉了下來,道:「她們兩個已經押回府了。」

  傅珺微蹙眉心,未曾說話。本來她還想將搜羅來的那堆東西交給涉江保管的,如今看來只能自己收著了。

  想至此,傅珺又想起兩個人來,忙問道:「爹,跟在我身邊的那個婆子和小廝呢?」此二人至關重要,若能找到,對查明真相會很有幫助的。

  聽了傅珺的問話,傅庚的臉色更加陰沉,搖頭不語,眸中卻劃過一道戾氣。

  那婆子並那個小廝都不見了。

  在得知傅珺走失後,傅莊立時便派人飛報回了侯府,又著人騎快馬去宮中通知了傅庚。

  傅庚得到消息後,未及回府,亦不敢回府,只怕消息驚動了王氏,而是先去了上元館酒樓,速提了涉江與回雪兩個問話,隨後又審了另外跟著的那個瘦僕婦。

  據涉江與回雪的說辭,傅珺是被那小廝與婆子攛掇著去了豆漿攤,後上元館酒樓這裡發生了騷亂,她們被人群推著便離了傅珺的身邊,而當她們兩個最終擠回去時,傅珺已經不見了蹤影,小廝與婆子也不知去向。

  而那個瘦僕婦卻是什麼都不知道,她甚至都不認識那婆子與小廝,只當是三房認識的。又說回雪與那小廝說過話,似是熟識。

  回雪卻說,她也不認得那小廝與婆子,她只知道那個瘦些的僕婦是在二門上管跟出門的媽媽。

  幾個人將情況一對,傅庚覺出不妥,傅莊便要來了侯府花名冊比對了一番,這才發現,那婆子與小廝竟像是憑空冒出來的,府中根本查無此人。

  安排跟進跟出的人手之事,原係張氏親手佈置。傅莊的臉當即便變了色,而傅庚的心卻是沉入了谷底。

  這件事明顯是有人設局。既是設局,則必有後手。傅庚最怕的便是賊人連夜將傅珺擄出城外,那樣搜尋起來便很棘手了。

  好在傅莊早有準備,先已拿了平南侯的名帖,去五城兵馬司總指揮靖南伯府中打了招呼,言明傅庚之女走失,懇請其幫著搜尋。

  聖寵不衰的平南侯加上聖眷正隆的傅庚,這兩個人的份量可不輕。靖南伯不敢怠慢,又怕有歹人趁亂行事,便先行下令關閉了城門,免去了傅庚的後顧之憂。

  傅庚一面派人加緊尋找,一面又疑心上元館酒樓的那場騷亂,只怕亦是被人設計的,便又叫了掌櫃的來問話,卻得知那倒真是一場意外。溫國公家最小的兒子,不知何故與人廝打起來,後又跳窗逃走,這才引起了一場小騷亂。

  傅庚便捺下心思,只專意尋找女兒。正在焦頭爛額之時,忽有侍衛來報,說有人看見一個小女孩,獨自在玄武大街附近的巷中,聽其所言的形貌衣著,與傅珺極為相似。傅庚這才急急趕來,父女兩個才得以相見。

  思及前事,傅庚心中唯有後怕和擔心。他是一刻也不想在這裡多待了,只想早些將傅珺帶回家去。

  此時,那兩個派去巷尾的侍衛也回來了,兩個人的面色都有些難看,傅珺猜測他們應是發現了那具女屍。其中一人便附在傅莊耳邊說了幾句話,傅莊立時肅容不語。沉思片刻後,他向那兩個侍衛分別囑咐了幾句,又叫了幾個人過來,分兩個方向派了出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2:09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八十四章

  目注著那些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傅珺猜測,傅莊很可能是叫一部分人去守著屍體,另一些人則去報官。此事繞不過五城兵馬司,很可能還會驚動別的部門。

  分派完人手,傅莊便向傅珺看了一眼,遲疑片刻後,他走到傅庚跟前,在他耳邊急速了說了些什麼。

  傅庚聽著傅莊所言,原本蹙起的眉頭漸漸擰成了疙瘩,面上煞氣隱現。傅莊便向他肩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傅珺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她想了想,便拉拉傅庚的衣袖,踮起腳跟在他耳邊輕聲道:「爹爹,那巷尾有一個女人,便是抱走我的人,另外還有個叫做錢寶的男人和她一起。我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後來錢寶就不見了,那女人一直睡著沒動。」

  她沒說那女人死了,只說她睡著了。這原是孩子話,如此說辭為的是不叫人起疑。

  傅庚聽著女兒的話,面色未動,袖中的手卻握成了拳頭,發出「格格」的響聲。

  傅莊便低聲道:「一會子五城兵馬司的人便到了,三弟還是先帶四丫頭回去吧,此事我來處置。三弟若不放心,便留幾個人下來聽信兒便是。」

  這話正說出了傅庚所想,此刻的第一要務便是將傅珺安全送回侯府,餘事皆需靠後。因此他便感激地對傅莊道:「如此便有勞大哥了,小弟去去便回。」

  傅莊拍拍他的肩,和聲道:「三弟見外了。快些送四丫頭回去吧。」

  傅庚朝傅莊拱了拱手,便帶著傅珺上了馬車,又點了數十名護衛並僕從跟著,一眾人等很快便消失在了巷口處。

  傅庚他們走後沒多久。五城兵馬司的人便到了,那領頭的副指揮使姓馮名勇,傅莊原是識得的。此刻見了,二人互相見禮問好,又略客氣了兩句話,便由馮勇打頭,一行人來到了巷尾。

  馮勇在五城兵馬司幹了兩年。不是沒見過死人。但是像這種臉被刀子劃爛了的屍首,他還是頭次見。雖天氣寒冷,那屍體味道不算大。但這般死狀觀之也足令人作嘔。

  馮勇極力忍住不適,打量著眼前的女屍:這女人瞧著約有四十左右的年紀,血肉模糊的一張臉,五官難辨。身上的衣裳倒還齊整。上頭是件石綠色桂布厚棉襖,衣襟前片的血跡已經變成了黑色;下頭繫著條老綠色夾棉複裙。腳上的青綢棉鞋做工還算精細。

  仵作上前粗略察看了一番,叉手稟道:「稟告大人,死者約四十歲,被銳器刺中臟腹。一刀致命。手足皆不曾硬,應是才死沒多久。」

  馮勇便轉首看著傅莊道:「傅大人瞧著可是貴府跑了的下人?」之前傅莊報傅珺走失時,亦將逃奴一事也說了。方才又有侯府侍衛提了此事,馮勇才有此一問。

  傅莊一直側立在一旁。並未直面女屍,此刻見馮勇問起,便簡短地答道:「不是。」據他所知,那個逃跑的婆子至少也有五十了,這女屍年齡對不上。

  馮勇便點點頭,又叫仵作細查,並令捕頭往四周搜尋線索,一行人等點著燈籠火把,將半條巷子照得透亮。

  ***************************************

  劉筠負手立在廊下,望著牆外的那片光暈出神。

  此時此刻,星月全無,園子裡亦無燈火照明,何靖邊按劍立於階下,身上的黑衣與夜色融為了一體。趙戍疆則無聲地站在一旁,那滿臉的絡腮鬍子有著天然的蒙面效果,唯露出一雙晶光四射的眸子來。

  「傅四姑娘如何了?」劉筠低聲問道。

  「傅四姑娘上了侯府馬車,傅編修親自陪著。」趙戍疆回道。

  劉筠靜了片刻,又問道:「可查清那幾人是什麼來頭?」

  「屬下慚愧,未曾探明。」這一次卻是何靖邊躬身道。

  「哦?為何?」劉筠淡聲問道。

  何靖邊道:「屬下綴著那幾人到了城西,在牛頭巷裡有二人接應他們。那二人皆是高手,其中一人便上來與屬下纏鬥,另一人則領著那幾人避走。屬下無能,未及追擊,失了那幾人的蹤跡。」

  劉筠靜靜聽著,良久方長歎一聲道:「你不是追擊不及,而是在擔心我吧?」

  何靖邊沒有回答他,只單膝著地道:「主子,此事不宜出手。」

  劉筠盯著他看了一會,淡聲問道:「為什麼?」

  何靖邊猶豫了片刻,說了四個字:「藏劍山莊。」

  劉筠驀地抬起頭,眸中射出兩道寒光,沉聲問道:「你確定?」

  何靖邊想了想道:「屬下並不能確定。只那人武功奇詭、招招索命,屬下方會有此聯想。」說罷他抬頭看向劉筠,請求地道:「主子,此事只怕牽連甚深,請主子三思。」

  劉筠雙眉微凝,望著牆外那片光暈良久,隨後便長出了口氣,聲音低沉地道:「罷了。」

  何靖邊立刻道:「是。」

  劉筠不再說話,只走到廊下的窗臺邊,自那雕著松竹梅的朱漆欄杆上拿起酒壺,仰頭喝了一口酒。一雙劍眉微微蹙起。

  藏劍山莊這樣的神秘組織,為何會牽扯進拐賣幼童一事?他握著酒杯的手緊了緊。無論如何,此事不可不查。若藏劍山莊有所圖謀,他絕對不會坐視不理。

  想到這裡,他轉過眼眸,卻瞥見趙戍疆站在一旁抓耳撓腮地,像是有滿肚子的話要說。

  劉筠不由笑了起來,問道:「你這又是怎麼了?」

  趙戍疆看了看劉筠,吭哧著道:「主子,那什麼,屬下有一事不明。」

  劉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可是要問,為何我明明救了傅家四丫頭,卻不去向傅老三說明,反要隱下此事?」

  趙戍疆大力地點頭道:「主子英明,屬下便是沒想明白。那傅拐子……不,那傅三郎而今正當紅著,主子若將此事說了,他不得承咱們一個大人情?」

  他話剛說完,一旁的何靖邊就「嗤」地冷笑了一聲,道:「虧你白長了那麼大個腦袋,卻連個彎都拐不過來。」

  趙戍疆立刻怒道:「你這話什麼意思?我腦袋大我自大我的,關你何麻子什麼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2:14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八十五章

  何靖邊平生最恨別人叫他何麻子,聽了這話渾身的氣息就是一寒,一雙冒著冷光的眼睛狠狠地瞪著趙戍疆。

  趙戍疆立刻回瞪了過去,兩個人鬥雞似地你瞪著我,我瞪著你,趙戍疆的鼻孔裡還呼哧呼哧冒著熱氣。

  劉筠見狀,無奈地捏了捏眉心道:「行了。老何,你跟老趙說明白。」

  何靖邊應了聲是,旋即翻起眼皮對趙戍疆冷聲道:「主子當然要讓那傅三郎承情,要不怎麼會在傅四姑娘面前現身?」

  趙戍疆搔了搔頭,依舊是一臉的糊塗。何靖邊便恨鐵不成鋼地道:「若是主子直接跟傅三郎說:是我救了你家姑娘。你想想,以主子的身份,那傅三郎會怎麼想?會不會以為主子是有意賣的這個好?甚或以為這事便是主子找人唱了齣戲給他看?」

  趙戍疆有點想明白了,點頭道:「還真是這樣。」

  何靖邊又道:「所以主子才叫傅四姑娘別說出此事來。想那傅四姑娘不過才六、七歲,哪能憋得住?到時候肯定會說出來的。由她的口說出這事兒來,你想想,那不是比主子自承其事要好上一萬倍?到時候,傅三郎既承了主子的人情,這事又行得隱蔽,又影響不到他頭上去,他心裡還不得感謝主子?」

  趙戍疆此時才算完全聽懂了,不由嘿嘿笑道:「原來如此。還是主子腦子轉得快,屬下太愚笨。」

  劉筠淡笑不語,只仰首看著天,瞥眼卻瞧見牆邊的那架梯子。他不由又想起那個古怪的小姑娘來,那淡淡的笑容裡便添上了一分暖意。

  此刻。那個古怪的傅四姑娘正坐在回府的馬車之中。

  其實,在被傅庚押上馬車之前,按傅珺的想法,最好是能跟著去看看屍體,再提供些線索給查案之人的。

  只是傅庚的態度極其堅決,傅珺知道,就算她說破了天。這個要求也不會被允許。因此便一言不發。乖乖地跟著自家老爹上了車。

  說起來,之前一直在外頭還沒覺著如何,如今坐進了暖和的車廂裡。墊錦褥、擁繡被、捧熱茶,偎在這世上最親的人身邊,那馬車又是一晃一晃的,沒過多久。傅珺便覺得眼餳身軟、遍體乏力,濃重的倦意一波波地湧了上來。還沒等馬車走出多遠。她便一頭栽進了沉沉的黑暗中。

  這一覺睡得極沉,連夢都沒做一個。待傅珺醒過來時,窗外的天空還是一片漆黑。

  她轉動眼睛向四下看了看,發現自己正躺在秋夕居的東暖閣裡。桌上的琉璃盞中亮著燭火。暖暖的柔光濾過秋香色的紗帳,留下一圈淡淡的光暈。

  懷素正坐在床邊的繡墩子上打盹兒,傅珺方一有動靜。她便立刻睜開了眼睛,見傅珺已經醒了。不由驚喜地輕聲道:「姑娘,您醒了?」說著眼圈兒便紅了。

  傅珺是被餓醒的。

  之前在梯子上的時候,她就覺得有點餓了。只是後來她遇見了那個人,與那人共處了一段時間,或許是因為緊張,也可能是太興奮了,總之,她把餓這回事給忘了。

  再後來跟著傅庚上了馬車,她還沒來得及覺著餓,便因體力嚴重透支很快便睡了過去。現在也不知過了多久,那種饑餓的感覺更為強烈,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叫著,聲音還特別地響。

  懷素便紅著眼眶笑道:「姑娘是餓了呢。有姑娘愛喝的雞粥,婢子馬上給您盛過來。」

  「嗯,」傅珺輕聲應道,又坐起來加了一句,「快著些兒,我餓得很。」

  懷素笑著應是,轉身的剎那眼淚卻落了下來。可憐的姑娘,這一晚上擔驚受怕的,那喊餓的樣子看得人心都疼了。

  懷素快手快腳地端了半碗粥過來,服侍著傅珺喝光了,又端了一碟子蒸麵果兒來,皆是些好克化的鬆軟點心,傅珺就著懷素的手,連吃了好幾個麵果子,這才覺得好受了些。

  她已經被人從頭到腳收拾了一遍,渾身上下乾乾淨淨、香噴噴的,那手上磨破了皮的地方還上了層藥膏,那藥膏帶著股奇異的香氣,溫溫潤潤的十分舒服。

  傅珺便靠在一方大迎枕上問懷素道:「現下是幾時了?我睡了多久?」

  「卯初還未到呢,姑娘睡了有三、四個時辰了。」懷素輕聲地道,又將迎枕的位置調整了一下,讓傅珺靠得更舒服些。

  傅珺算了算時間,她睡了差不多有七個小時左右,她還以為她睡到第二天晚上去了呢。

  她想了想便又問:「怎麼你會在這裡?青蕪和青蔓她們幾個呢?涉江和回雪如何了?」

  懷素便道:「青蕪和青蔓年紀小,婢子不放心,叫她們去睡了。涉江她……她和回雪,現正被關在柴房裡呢。」她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

  這個回答沒出傅珺的預料。

  主子姑娘差點被人拐跑了,跟著的丫鬟怎麼可能不受罰?只怕這兩個丫頭一押回府,侯夫人便立刻把她們關了起來。

  老實說,傅珺並沒指望能叫她們免受處罰,也從不認為自己有這麼大的臉,能求得侯夫人不罰她們。不過這罰得是輕是重,卻是很可以商量的。

  她此刻已是毫無睡意,便又問懷素道:「娘怎麼樣了?」

  懷素遲疑了一下道:「太太已經睡下了。」

  說這些話時,她的右手不自覺地摸了一下左手。這是明顯的對自己的話並不相信的微表情。傅珺的一顆心不由提了起來,追問道:「娘的身體還好麼?我的事兒娘知道了?還是說,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兒?」

  懷素張口欲言,眼眶卻先紅了,猶豫了好一會方才低聲道:「太太昨兒晚間暈了兩次。」

  「什麼?出了什麼事?怎麼暈了兩次?」傅珺急急地問道。

  懷素輕輕歎了口氣,將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

  原來,自傅珺出去觀燈後,王氏便按方子吃了藥,隨後便上了床靜養。大約是在傅珺她們走後半個多時辰的樣子,侯夫人便回來了,據說是有些不適,便沒留在宮裡看放煙火。

  回府後,侯夫人沒有直接去榮萱堂,而是拐到了秋夕居,說是擔心王氏的身體,要過來看一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2:17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八十六章

  婆母親來探望,王氏自不敢托大,便從床上爬了起來。侯夫人倒也沒做什麼,只與王氏在西次間兒裡坐著說了兩句話。後因見那銀霜碳似是不大好,侯夫人便有些不高興,叫人找了張氏過來問話。

  張氏沒多久便到了,回答了侯夫人的問話後,也沒急著離開,婆媳三人難得地聚在一處閒話家常起來。

  按說這原也沒什麼,沈媽媽她們甚至還有些歡喜。侯夫人主動表示關心,這對三房來說不諦好事一樁。

  可誰成想,傅珺卻在燈會上出了事。傅莊派人急報回來時,因著侯夫人與張氏皆在秋夕居,那送消息的人便也立時過來稟報。

  此事非同小可,那報信兒的丫鬟豈敢相瞞?總算她尚有幾分聰明,並不敢直承其事,只托詞傅珺受了點驚嚇云云。

  可王氏是多麼聰明的人,回話之人語焉不詳,她如何會聽不出?張氏倒是想避出去處置此事的,侯夫人也多方勸阻,無奈王氏卻堅決要留下聽信兒。

  其後,傅莊又派人來要名冊,又問張氏分派人手之事,這一來二去的,王氏便也知道了幾分實情。待聽說傅珺不是受驚,而是失蹤後,王氏只叫了一聲「我的棠姐兒」便嘔出一大口血來,人便暈了過去。

  侯夫人與張氏見事情不好,忙忙地商議後便決定,由張氏回橫斜館處置傅珺一事,侯夫人則坐鎮秋夕居看顧王氏。沈媽媽便覷了個空兒,悄悄給留守的行舟遞了信兒,叫他去請魯醫正。侯夫人則派了人去請張大夫。

  人派出去後,一屋子人等得心焦,卻遲遲不見消息。

  後來眾人才得知。因朱雀大街燈會之故,金陵城中車馬難行,人又多,交通十分擁擠,故此派去的人一直沒回來。

  所幸沈媽媽略通一些醫理,手上亦有幾味配好的丸藥,便先給王氏服了藥丸。王氏這才悠悠醒轉。雖不再嘔血。但那下紅之症卻又重了。

  便在眾人一籌莫展之時,有人報說傅庚帶著傅珺回來了。王氏強掙著起了身,直到看見傅庚抱著傅珺進了屋。這才放下心來,人又一次暈了過去。

  好在那魯醫正此時亦趕了過來,替王氏診了脈後,又將方子改了。添減了幾味藥材,臨行前對傅庚瞪眼道:「老子不是神仙。若你老婆再不愛惜自個兒身子,你這個爹當得當不得,還得兩說。」說罷便氣鼓鼓地去了。

  秋夕居一大一小兩個女人皆昏睡不醒,傅庚分身乏術。便將傅珺安置在了東暖閣裡,他自己則歇在西梢間的榻上,與王氏一牆之隔。若有什麼事也好及時照應。

  方才傅珺睡著時,傅庚已經過來看過了一回。因他還要早朝。便叮囑懷素好生照應著,又留下了行舟與汲泉二人在小書房侯著,一旦有事也好傳話。隨後方自去了朝上。

  聽罷懷素所言,傅珺的眉尖便蹙了進來。

  她走失一事原本可以不必驚動王氏的。從她被擄到回府不過一、二個時辰而已。只要瞞過這個晚上,過後再慢慢說起來,王氏也不會受這樣大的刺激。

  可誰能想到,偏就這麼巧,侯夫人與張氏竟皆到了秋夕居,但凡這兩人有一個在外頭,消息也傳不到王氏這裡。這件事還真是……

  傅珺說不出是怎樣的感受,一方面她很內疚,王氏是為了自己而擔驚受怕,以至身體受損,這讓她十分不好受;而另一方面,她又覺得老天沒長眼,將一堆亂七八糟的巧合放在一起,讓王氏白受了驚嚇。

  傅珺蹙著眉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揣測著王氏是不是快要醒了,她想去看看王氏。

  懷素度其面色,深知其意,便輕聲勸道:「姑娘也別太擔心太太了,太太吃了藥睡得很沉,一時半刻也醒不了。姑娘也再睡會子吧。那魯醫正說了,姑娘受了驚嚇,需得好生靜養,老夫人已經免了姑娘每日的定省。」

  魯醫正的原話其實就一句:「小丫頭沒事兒,歇兩天就好。」是傅庚危言聳聽,將三分的事情硬說成了十分,只說傅珺受了寒氣,又受了一場大驚嚇,身子虧得厲害,須得好生靜養。總之就是拼命將事情往大裡說。侯夫人自是不好多說什麼,便應了傅庚的要求。

  侯爺自宮中回來後,也知曉了此事。據回話的人說,侯爺氣得當場拍了桌子,馬上便吩咐手下去查,務要將那膽大包天的賊子抓住,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此外,侯爺還連夜來秋夕居探望了傅珺,直說「四丫頭是個有福的,我早就說過」,又留下了好些東西給傅珺壓驚。

  傅珺當時睡得天昏地暗,自是不知這些。懷素便將事情慢慢地說了,最後笑道:「姑娘不知道,侯爺給的東西裡有一副南洋來的琉璃桃花耳墜子,與姑娘那桃花釵恰是一套的,好看極了。婢子已經叫青蕪收起來了,等姑娘閑了便可拿出來戴著頑。」

  懷素剩下的話沒說完。她隱約聽綠榭提過兩句,說這幾日二姑娘又與大爺打饑荒,便是想要侯爺手裡的這副墜子。

  那桃花釵的事情懷素是知情的,也知道傅珈算計傅珺之事。而今見傅珈又一次願望落空。雖說她這個做下人的不好多說什麼,但架不住心裡覺著痛快。

  她可聽人說了,姑娘出事時有兩個下人跑了,那分派下人的便是大太太。這裡頭有沒有什麼關係,架不住人不去多想。

  傅珺對這些東西原不甚在意,那桃花釵因是親人所贈的生日禮物,意義非凡,所以她才特別珍惜。至於誰誰給的首飾之類的,她並沒放在心上。

  不過,懷素的話倒讓傅珺想起件事來,她忙問懷素道:「方才替我拾掇衣裳的時候,我身上的那些東西你可見著了不曾?都放在何處了?」

  懷素忙點頭道:「婢子看見了,因好些都眼生得很,便沒敢收起來,稟了爺之後爺便取走了。」說到這裡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又道:「青蕪說姑娘少了支釵子並一朵珠花,姑娘可記得放在哪裡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2:20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八十七章

  傅珺腦中驀地閃現出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一幕幕:倒退的景物、斜刺裡衝過來的馬、目光陰鷙的男人、揀珠花的男人,還有月光下抽搐的青綢鞋子……

  不知在過去的這段時間裡,那女屍的身份有沒有查明?還有那幾個男人,他們的長相、體態、說話的聲音,都在她的腦海中清晰可見,這些她都還沒來得及告訴傅庚。

  想到這裡傅珺便有些坐不住了,也沒回答懷素的問題,只對她道:「我要找爹說話,你先服侍我起來吧。」

  懷素見傅珺面色肅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忙上前掛起帳簾,一面又叫小丫頭去叫青蕪與青蔓進來。

  不一時,蔣嬤嬤便帶著青蔓、青蕪並幾個小丫頭走了進來。一進暖閣,蔣嬤嬤第一個沒忍住,當先便紅了眼眶,走上前來一把便將傅珺摟在懷裡,口中翻來覆去只說「可憐的姑娘受苦了」青蕪與青蔓俱紅著眼睛上前給傅珺行禮,隨後便也站在一旁抹眼淚。

  傅珺靜靜地偎在蔣嬤嬤的懷中。這個懷抱與王氏或傅庚不同,她讓傅珺想起了前世的外婆。她依稀記得,在很小的時候,外婆也曾這樣摟過她。

  外婆是個瘦小的婦人,有一副單薄的肩膀,像是承不住任何重量。可她的懷抱卻很溫暖,暖得足以撐起一方天地。

  傅珺覺得,蔣嬤嬤就像她的外婆,慈祥和善,永遠只會對她好。她不由自主反手撫著蔣嬤嬤的背,柔聲道:「嬤嬤別哭了,我沒事。」說著又想起那女拐子嫌自己沉的話來,便又笑道:「我還要謝謝嬤嬤呢。」

  蔣嬤嬤擦著眼淚道:「姑娘謝老奴做什麼?」

  傅珺便笑道:「謝謝嬤嬤給我穿了那麼多衣裳啊。我在外頭這大半個晚上都沒覺著冷呢,這都是嬤嬤的功勞。」至於那女拐子的事情,傅珺沒敢說,怕嚇著蔣嬤嬤。

  蔣嬤嬤聽了傅珺的話便笑了起來,又想起這一晚上姑娘受的罪,便又擦擦眼角道:「姑娘沒冷著就好。」說著眼圈便又紅了。

  傅珺便照著傅珈跟侯夫人撒嬌時的樣子,將頭在蔣嬤嬤肩膀上蹭了兩下。又轉首看著青蔓道:「還要謝謝青蔓。過會子姑娘我會好好賞你的。」

  青蔓奇道:「咦,姑娘連婢子也要謝麼?婢子做了什麼了?」說罷她轉轉眼珠,立馬又歡喜地道:「啊。婢子知道啦。定是婢子今兒掃地時沒砸壞東西,姑娘才要賞的,對麼?」

  蔣嬤嬤便向她頭頂拍了一下,輕叱道:「又胡說了。沒砸著東西也要賞,這院兒裡多少人從不砸東西的。姑娘還賞不過來了呢。」

  青蔓便揉著腦袋嘟囔道:「我就猜猜嘛,嬤嬤又打我。」

  傅珺忍不住笑了起來,道:「行啦行啦,過會子你就知道了。我要去見爹。你們給我穿得利索點兒。」

  蔣嬤嬤聽了這話,忙與懷素一同服侍著傅珺起身,一時間。眾人打水的打水,穿衣裳的穿衣裳。梳頭髮的梳頭髮,傅珺連一根手指頭都不必動,便被服侍得無微不至。

  被一群丫鬟媽媽環繞著的傅珺,不由想起幾個小時前,自己站在梯子上,上不去也下不來,尷尬無比的樣子來。隨後,便又想起了那個人。

  也不知他現下如何了?是不是還在一個人喝酒?傅珺心中生出淡淡的悵惘,目光變得游離起來,凝視著眼前的銅鏡。

  鏡中的傅珺有一張圓嘟嘟的臉,漆黑的眉眼還帶著濃重的孩子氣,頭髮被青蔓梳成了丫髻,看上去更顯稚氣。

  即便在臨別之際,他的手輕撫在她的髮上,那也只是成年人對小孩子的愛護而已。傅珺知道,她現在就是在發夢,而這個夢也絕不可能長久。可知道是一回事,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她的心偏要這樣跳動,她也無可奈何。

  「姑娘便戴這對釵子可好?」青蕪的聲音傳了過來,將傅珺拉回了現實。她看了看鏡中那對造型可愛的珍珠梅花釵,點頭道:「就這個吧。」總歸怎麼著打扮都是個孩子,傅珺除了放下心思,亦別無他法。

  不多時,蔣嬤嬤她們便將傅珺收拾得妥妥當當的。見窗外天色微明,傅珺便帶著人輕手輕腳出了暖閣,先去西次間看望王氏。

  王氏仍在昏睡著,沈媽媽守在旁邊,一雙眼睛熬得通紅。見到傅珺她便流下淚來,拉著傅珺的手一個勁兒地念佛。

  傅珺寬慰了她兩句,便走到了架子床前去看王氏。

  王氏的面色並不好,青白裡透著臘黃,嘴唇乾得起了皮。只不過一晚未見,她整個人便瘦了一圈,像是被抽去了水分似的。

  傅珺將手輕輕覆在王氏的手背上。

  王氏的手指纖長柔軟,安靜地伏在傅珺的掌中。傅珺記得,有許多次,這纖長而柔軟的手指會輕捏她的鼻尖兒、撫她的抓鬏,還會玩笑似地掐她的臉蛋兒。

  可現在,這隻手卻靜靜地擱在錦被旁,一動也不動。那微涼的觸感硌著傅珺的手,也硌著她的心。

  她在王氏的身邊站了好一會,輕輕替她掖好了被角,把那隻微涼的手收進被中,又將幾縷散亂在枕上的髮絲理順了。

  在傅珺做著這些時,王氏那張美麗而憔悴的臉上一直沒有任何表情,雙眼閉得緊緊的,睡得很沉。

  傅珺望著王氏的臉輕輕歎了口氣,便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來到明間後,傅珺先囑咐懷素回去休息,不許她再跟著服侍,後又叫了流風與蘭澤兩個過來,叫她們去替沈媽媽。沈媽媽熬了一夜,也該睡一會子歇歇了。

  待將一應事情分派好後,傅珺便走出了正房。

  外面的天空還是暗青色的,雲層厚厚地壓在頭頂。沒什麼風,那木樨樹的枝椏在半空裡虯結著,將一方天空切割成了淩亂的碎片。

  傅珺輕吸了口氣,寒冷的空氣灌進了肺腑,讓她想起昨夜冷風刮面的情景。她緊了緊身上的小披風,步下臺階向院門走去。

  「吱啞」一聲,院門忽然開了,一個玄衣青帶的修長身影自門外大步走了進來。

  「爹。」傅珺向著來人輕喚了一聲,加緊兩步走上前去。

  傅庚聽到聲音,舉目向傅珺這邊看了一眼,一雙長眉立刻鎖得緊緊的,似是有什麼心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2:23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八十八章

  一夜未見,傅庚顯得十分憔悴。

  他的臉上盡是青色的鬍茬,頭髮也有幾分散亂。而即便如此,穿著玄色長衫與玄色披風的他,卻還是有種別樣的俊美。

  傅珺舉首看著自家老爹,心中未免感歎:皮相好就是好啊,就這麼不修邊幅的樣子,走出去也能迷死人。

  看著傅珺那雙黑葡萄似的眼睛,傅庚覺得,昨晚那種揪心疼痛的感覺又湧了上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他有多幸運。比起那些人家來,他的女兒還全鬚全尾地站在這裡,他真應該感謝上蒼。

  傅庚蹲下身來,將手向傅珺的小抓鬏上輕輕撫了撫,柔聲道:「棠姐兒累不累?有沒有睡好?」

  傅珺笑道:「我不累,正要去找爹爹呢。」

  傅庚見女兒神采奕奕,並無一絲頹色,小臉兒紅撲撲的,不由又想起方才的事情來,面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眸中閃過濃濃的憂色。

  今日早朝後,皇上召傅庚去了素常燕息的承明殿說話,時有小監來報,說靖南伯並大理寺卿唐寂雙雙求見,聖上便宣了二人進殿。

  那靖南伯與唐寂卻是為著同一件事而來的。原來,昨晚燈會之後,五城兵馬司相繼接到數戶人家報兒童被拐的案件,其中既有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亦有富戶的孩子,而最叫人吃驚的是,大理寺卿唐寂的次子,亦被人拐了去。

  因幼子下落不明,很可能便在賊人手中,唐寂投鼠忌器,便求著靖南伯未在朝堂呈報此事,而是私下求見皇帝。一一稟明。

  因平南侯府四姑娘亦是於昨晚走失,且靖南伯還接到秘報,說是在發現傅四姑娘的那條巷子裡,還發現了一具女屍,再結合平南侯府逃奴一事,靖南伯懷疑傅四姑娘也是被人拐了,只不知何因逃了回來。茲事體大。他不敢隱瞞。便也將之一並呈報了聖上。

  皇帝便向傅庚詢問了傅珺一事,在得到證實後,聖上甚為震怒。當即宣刑部尚書許進覲見。因顧念傅庚及唐寂舔犢之心,聖上下旨由五城兵馬司並刑部秘查此案,務要將惡人繩之於法,救出被拐的孩子們。還臨時任命靖南伯與傅庚為本案左、右監察使。共查本案,並隨時向聖上稟報。

  幾人出宮後。靖南伯與許進略作商議,便決定兵分兩路,由靖南伯率五城兵馬司秘搜全城,許進則去向本案的唯一目擊者——傅四姑娘——搜集線索。

  那唐寂滿城裡找了一夜的孩子。已是急得快瘋了。今早他便從靖南伯那裡收到消息,得知平南侯府的四姑娘僥倖還家,應是本案的唯一目擊證人。因此他便央求許進與傅庚。無論如何要跟著來一趟侯府,定要親口問清情況。

  他二人見唐寂情狀可憐。言辭又極是懇切,不忍拒絕,便帶同他直接回了侯府。

  就在傅庚與傅珺說話的同時,那許進在外書房由侯爺相陪,而唐寂與刑部的吏目則在品藻堂中坐等。傅庚此時回秋夕居,便是來帶傅珺去見唐寂等人的。

  雖然情況緊急,又有聖意在前。可是,眼見著女兒才受了驚,家人尚不及安撫,便又要嬌女去回憶昨夜情景,傅庚便覺得十分不忍,更有幾分愧疚。

  此刻他看著傅珺,眸中閃過掙扎之色,表情十分猶疑。

  傅珺這才注意到傅庚的神情。他閃爍的眼神、緊繃的下頜以及雙頰上抬的角度,方方面面都表示出他的緊張和內疚。傅珺心下微奇,便問道:「爹怎麼了?有什麼事麼?」

  傅庚微歎了口氣,溫聲道:「棠姐兒昨晚差一點兒便回不了家,心裡怕不怕?」

  「怕的。」傅珺點頭道。現在想想她確實有些後怕。

  「其實,昨兒晚上還有別的孩子也像棠姐兒一樣走丟了,到現在都還沒回家。」傅庚便又道。

  「什麼?還有別的孩子也丟了?」傅珺驚聲問道。

  她還以為昨晚是針對她一個人的行動呢,現在看來是她想得太簡單了。

  回想一下,拐走她的人共分了三批,小廝與婆子是一批,錢寶二人是一批,陰鷙男人又是一批。如此規模的團夥,更兼手法嫺熟、配合默契,一定是累犯外加團夥做案。

  既是如此,這些人便不可能只為傅珺一人出動。想必算計她的人因知道這個團夥的存在,便借其犯案之時順勢來謀算自己。又或者是借著謀算自己的機會,與犯罪團夥聯手犯案。

  無論出於哪個原因,傅珺都覺得很憤怒。她對拐賣兒童的罪行深惡痛絕,對人販子更是無比痛恨。若在前世,她一定要把這個團夥連根挖出來。

  此時只聽傅庚又道:「那些孩子回不了家,十分可憐。棠姐兒幫幫他們可好?」

  「好。」傅珺立刻點頭。若她的年紀再大一些,能幫上的忙會更多,可惜現在不行。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盡可能多地提供線索,以便幫助破案。

  傅庚對傅珺的態度十分滿意,他就知道自家女兒很懂事。於是便道:「現下爹要帶棠姐兒去前院,那裡有幾個伯伯要問棠姐兒昨晚上的事情,棠姐兒便說給他們聽可好?」

  原來如此。傅珺立刻明白了過來,看來是這個時代的公安部門的人要來問她的話。以她可憐的時政知識看來,來問話的人,不是五城兵馬司的便是刑部的。

  想至此,傅珺便上前拉住傅庚的手道:「我曉得了,爹快帶我去吧。」她已經快要急死了,一時間也忘記了繼續裝小孩子,只想早點把知道的說出來,早點解救被拐兒童。

  傅庚輕輕拍了拍傅珺的頭,隨後便吩咐汲泉開了小書房的院門,又叫青蕪、青蔓兩個小丫鬟跟了過來,餘者一概未帶。父女兩人便一同從小書房外頭的那條夾道一路行至前湖,再沿抄手遊廊轉去湖畔東面,品藻堂便在那裡。

  品藻堂原係侯爺附庸風雅所建的品蘭之處,此時天寒地凍的,蘭草嬌弱,早已移至暖閣中安置。傅庚口中的幾位伯伯共有三人,此刻,他們正坐在那數盆蘭蕙芳草邊,焦急地等待著傅四姑娘的出現。

  這三人中有兩個是刑部的吏目,一人姓鄭名典,雖官職不高,卻是一位刑名能吏,尤擅訊問;另一人姓陸名丹,乃是一位畫影圖形的高手。他二人皆站在一旁,右首的椅子上坐著傅莊相陪,左首坐著便是大理寺卿唐寂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2:28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八十九章

  昨夜燈會上,幾乎便在傅珺失蹤的同時,唐家次子——年僅七歲的唐俊也丟了。後來有人在某條側巷中尋到了唐俊的帽子,那巷子便在南樓瓦子巷附近。

  昨晚,唐寂闔府中人找了一整晚,也沒搜集到多少有用的線索,他原本已經有些絕望了,而傅珺的出現,不諦為他帶來了一線希望。因此雖素昔與平南侯府往來稀疏,他還是厚著臉皮來了。

  當傅珺跨進品藻堂時,立時便感覺到這裡的氣氛不一般。那坐在左首的白胖中年男子一看見她,身子便動了動,似是按捺不住要起身似的。而另一個面孔微黃、留著三絡鬍鬚的年輕男子,那審視的眼神格外銳利。

  這年輕男子應該就是刑部或五城兵馬司的吏目,傅珺可以斷定。主要是那人的眼神她太熟悉了,那是慣於訊問之人才會有的,前世的她亦有著同樣的眼神。至於剩下的那個人,看著文文弱弱的,面貌清秀,傅珺看不出他是做什麼的。

  她一面暗自思索著,一面便上前給傅莊見禮,又按著傅庚的示意向「唐伯伯」請了安,至於那兩個吏目,傅珺便只微微躬身問好,耳聽傅庚稱那個眼神銳利的人為「鄭大人」,另一個則為「陸大人」,這二人對傅珺的見禮皆起身側避,以示禮儀。

  唐寂今日來得十分匆忙,到得此刻傅珺見禮,他才發覺自己竟空著兩隻手。

  他看著傅珺尷尬地笑了笑,伸手向袖子裡掏摸了一陣,天幸那袖子不是空的,於是他便摸出一物來遞予了傅珺,笑道:「伯伯今日來得急。沒帶什麼,這個你拿著頑吧。」

  傅珺凝目看去,見那是個雕刻得活靈活現的玉老虎,玉質不算上乘,但勝在雕工好,那玉上的幾根褐色紋路恰好便落在虎頭上,成了一個「王」字。可見這雕刻者的匠心。

  傅珺便目注傅庚。見傅庚只笑謙了兩句,並未多說什麼,於是她便大大方方地謝過了唐寂。將東西收了下來。

  唐寂便打量了傅珺兩眼。

  這位傅四姑娘個子有些矮小,聽說是六歲,可瞧著也就五歲的樣子。貌若玉雪、白嫩可愛,就是表情有些呆怔。他很懷疑這麼小的孩子是否真能提供有用的線索。

  不過。眼下他也管不了這麼多了。他微微欠身,有些急切地對傅庚道:「傅編修。不知令愛可還記得昨晚之事?」

  傅庚便道:「唐大人,小女昨晚因受了些驚嚇,回來便睡下了,下官尚未及細問。便由唐大人著人詢問便是。」說著又轉向傅珺道:「好孩子。別怕,一會那鄭大人會問你昨晚的事情,你將能想起來的都說了。可知曉?」

  傅珺點頭道:「是,女兒謹遵父命。」

  傅莊亦溫聲道:「四丫頭別怕。慢慢說,大伯和你爹都在這裡陪著你。」

  傅珺便乖巧地應了聲是。

  唐寂便轉向傅珺,放緩了語氣道:「四姑娘,你可還記得昨晚上的事情麼?」

  傅珺點點頭道:「記得的。」

  唐寂便向鄭典使了個眼色,鄭典便走到早就備好的條案前,提筆沾墨,對傅珺道:「請傅四姑娘將昨晚之事細細說來。」

  傅珺知道這是要做筆錄了。她略想了想,將事情的脈絡理順了,便按著時間順序,將昨晚之事大部分都說了,只幾件事未說或換了說法。

  第一件便是拍磚砸人的事兒。這事說起來容易,解釋起意圖來便難了,有點超出六歲孩子的思維範疇,因此略去。反正現在也是死無對證。

  第二件是隱去了搜錢寶身的事兒。傅珺究竟是侯府嫡女,總不好說自己在一個陌生男人身上亂摸吧。她只說錢寶被撞之後身上的東西掉了一地,被她揀了起來。至於給那女賊搜身一事,傅珺還是照實說了。

  第三件便是那個「少主」的錢袋子。不知何故,傅珺本能地不想說這件事。這件事與案件基本無關,不提也罷。

  第四件是爬梯子一事。這件事連同在那所院子裡發生的一切,傅珺全部略去了。這既是應劉筠的要求,亦有她自己的原因。傅珺將事情改成了自己藏在雜物堆裡,偷看了那幾個賊人的形貌。反正那巷中雜物甚多,這樣也能解釋得通。

  最後一件則是「大小眼男人」殺人事件。這件事太過血腥,傅珺認為,一個六歲的孩子在親眼目睹此事之後,不可能還會如她這般活蹦亂跳的。因此她沿用了昨晚的說法,只說那女人睡著了,旁的一概未見。

  如此一來,傅珺幹的那些驚世駭俗的事情,便都被隱去了,其所作所為也更符合一個六歲孩子的年齡與身份。

  而即便如此,傅珺的經歷也實在稱得上跌宕起伏,講述起來頗費時間。待說完之後,她只覺得口乾舌燥的,便示意一旁的青蔓倒茶。

  暖閣裡靜悄悄的,幾乎落針可聞。

  傅珺的講述條理清晰、脈絡分明自不必說,單她說的什麼發現被人拐走後撒珠做記號,又被馬撞了躲在黑暗裡,又是藏起來等待救援等等,便足夠叫人震驚的了。

  這是一個六歲小孩兒能幹出來的事兒嗎?養在深閨的侯府姑娘能有這麼大膽子?不僅膽大,還能在危機時刻保持清醒,這可能麼?

  傅庚也是頭一回聽說這些事,他一面聽一面握緊了拳頭,每聽到驚險處便是一陣心驚肉跳。他萬沒想到昨晚女兒的經歷如此可怖,只要一想到女兒差點就被人拐走,他便止不住地心慌後怕。

  一旁的青蔓心裡不知念了多少句佛,直到傅珺連叫了她兩聲她才反應過來,忙抹著眼角上前給傅珺倒茶。

  鄭典看著面前滿滿五頁紙的筆錄,再看看稚氣矮小的傅珺,難掩心中驚訝。

  都說將門虎女,老平南侯以武功得以晉爵,這位傅四姑娘出身侯府,膽子比常人大些,這是有可能的。

  可是,聽這小姑娘說,她先是沿路撒木珠留記號,後又扔髮釵珠花故布疑陣,最後藏起來等待救援,其間還將另外三個賊人形貌都看到了。這可不僅僅是膽大才能做到的,還需要冷靜聰慧的頭腦。

  他上下打量著傅珺,邊看邊在心裡搖頭:這小姑娘怎麼看都有點呆呆的,並不像能幹出這些事兒的人。

  可若說傅珺撒謊,理智上他又覺得不可能。一來這種事根本沒有撒謊的必要;二來傅珺的敘述很有條理,小孩兒編瞎話不可能編得那麼圓;三來,他們今晨搜尋女屍的線索時,確曾在那條巷子裡找到了兩顆木珠子。而傅珺方才陳述時,還特意叫青蔓將珠串解下來給鄭典看了,上頭的珠子與他們今早找到的一模一樣。也就是說,這位傅四姑娘所說至少基本屬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2:32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九十章

  可是,鄭典無論如何也不能將敘述中那個聰明機機警的小姑娘,與眼前這個呆怔怔的傻孩子聯繫在一起。

  唐寂對傅珺的話亦是半信半疑。不過他與鄭典一樣,也認為傅珺既沒必要,也不可能編出這麼合理的謊話來。於是便問:「既已脫困,為何不叫人幫忙,反倒藏了起來?」

  這問題傅珺也曾思考過,見唐寂問起,便立刻糯聲道:「我害怕再遇到壞人,就藏起來了啊。」說罷還扁扁嘴,作出一副害怕的表情。

  這個回答十分的語焉不詳,但卻孩子氣十足,唐寂立時便信了。傅庚更是心疼萬分,在傅珺背上輕輕拍了拍,以示安撫。

  鄭典也對傅珺的許多行徑十分好奇,便挑了一個最具代表性的問道:「傅四姑娘為何要搜那女賊的身?」

  身為經驗豐富的刑名高手,他一眼就挑中了與傅珺的年齡、閱歷以及身份最不相符的行為進行發問,傅珺在心裡對這人豎了個大拇指。

  而隨後她就被這句問話給提醒了,忙先轉身對傅庚道:「爹,您之前收起來的那些東西裡,有些便是那對男女身上的,現下剛好交予唐伯伯他們。」說罷她又轉向鄭典,將早就想好的說辭說了出來:「那個女賊好壞,偷了好些我的東西,我要拿回來。」說罷還恨恨地跺了跺腳。

  傅珺的這個回答包括她的動作,皆是模仿的傅珈,因此看來很有幾分驕蠻,倒與她的身份十分相符。鄭典聞言捋了捋鬍鬚,沉吟不語。

  傅庚便吩咐行舟去取東西。不多時便將東西拿了過來,傅珺便道:「那手帕與香囊是那臭女賊的,另外那什麼汗巾子、布卷兒並那個元寶,皆是那個什麼錢寶的。」她一面說著一面便走上前去,將那個素色錢袋子拿起來交給青蔓道:「這個怎麼拿出來了,先收回去吧。」

  青蔓也沒看清那是個什麼,只聽傅珺說收著。便只當是傅珺之物。忙收了起來。青蕪便瞧了傅珺一眼,並未說話。其他人等更是不會多問。

  鄭典便上前將那幾樣證物收了起來。這些可是關鍵性證物,也虧得傅四姑娘先搜羅了來。否則只怕會落入這賊人的同夥之手。

  傅珺則只能說自己雖然點兒背了些,狗屎運還算不錯。比如這些搜來的東西,便由那個錢寶代她背了黑鍋。那個大小眼男人肯定以為是錢寶逃跑前將那個女賊身上的東西順走了,所以才沒在此事上多做追究。否則她也不可能如此輕易地脫身。在這件事上,老天待她不算太薄。

  唐寂便有些焦急地問傅珺道:「不知四姑娘可還記得這些個賊人的相貌?」

  他此次前來最重要的目的。便是希望能從傅珺口中問出這些人的形貌,若能知道長相,搜索起來會更方便。那個畫影圖形的高手陸丹便是他一力主張帶來的。

  傅珺便點點頭道:「記得。」

  唐寂聞言大喜,那雙不大的眼睛裡迸出光亮來。忙向陸丹招了招手,又對傅珺和聲道:「你且細說說那賊人的形貌,便由那位陸大人畫出來。你再看著像不像。」

  傅珺點頭道:「是。」

  那陸丹早就備好了紙筆,此時便對傅珺道:「請傅四姑娘賜教。」

  傅珺閉目回憶了一會。緩緩說道:「先說那女賊,年約四十,方臉,窄額,下頜闊,雙眉平,眉上有用青石黛描過的痕跡,眼距較寬,眼大珠小,下三白,眼角上挑……」

  她的語速不緊不慢,說話的聲音還有著孩子的軟糯。然而她的描述卻極是清晰,語氣裡帶著不容置疑的自信,莫名便有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滿座中人聽著傅珺細到了微處的形貌描述,又是一片安靜。那鄭典看向傅珺的眼神與方才又有些不同。方才是疑問兼好奇,現在則是滿眼的不敢相信。

  待傅珺說了幾句話後,他實在忍不住插口道:「傅四姑娘,你……如何記的如此清楚?」

  其實鄭典更想說的是,這位傅四姑娘不會是瞎胡說的吧?

  這麼小的小女孩,又才經了昨晚的驚嚇,就算再如何冷靜也不可能將賊人的形貌記得如此清楚。萬一傅珺亂說一氣或者記錯了,他們的查探也是要跟著出錯的。

  聽到鄭典如此說,傅珺怔了一怔,隨後便明白了過來。

  也是,她一個六歲稚兒,這般空口白話恐怕沒多少人會信。她抬眼看了看旁邊站著的唐寂等人,見他們的面上亦多少都有些疑問的神色。

  此刻傅珺正站在陸丹身邊,她的身後便是那一架子的蘭草。傅珺想了想,覺得有必要給這些人增加點信心。於是她驀地便綻出一個笑來,燦然地道:「唐伯伯,兩位大人,我想說一說我身後的這架子蘭草。」

  她這話說得突兀,唐寂等人皆愣住了。傅珺卻根本沒有停頓,繼續笑著道:「這架蘭草共有八盆,上三盆,中兩盆,下三盆。我從上三盆的左首第一盆說起。這盆蘭草有葉七片,兩長、兩中、三短。最長的一片葉片恰垂至架子的橫檔上,葉尖微微泛黃。花盆為白底青鈞窯瓷,上鐫著『天寒翠袖薄,日暮依修竹』兩句詩,字跡作深翠之色,盆底墊著素白瓷四腳碟,碟呈方形,四角上翹,碟子四邊皆比花盆多出約兩寸許的寬度……」

  傅珺笑語嫣然,宛若與閨中好友閒話一般,帶著幾分天真嬌憨,絮絮地說著她「超憶」中的事物。而隨著傅珺的話語,唐寂等人的神色漸漸便由方才的疑問變成了驚奇,最後無一例外地轉作驚豔。

  莫說唐寂,便連傅庚亦皆是一臉震驚。

  他從不知道,這傻丫頭竟內秀若斯,記性更是好到了這般地步。說是過目不忘都有點虧,簡直就是……就是……

  傅庚想了半天也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家女兒這超強的記性,最後覺得似乎只有「神乎其技」四字,方可比擬一二。

  傅珺方才說到一半時,那鄭典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後,細細察看著那幾盆蘭草。結果他發現,傅珺所言竟是無一錯漏,有些甚至直到傅珺說了他才注意到,比如那第一盆蘭草最長的葉片所落的位置。

  這何止是記性好,觀察力亦是超絕,真真是萬中無一。

  待傅珺說到第二盆蘭草時,唐寂已是朗聲笑了出來,打斷了傅珺所言,只連聲道:「好,好,好,果真是琢出之女,蕙質蘭心、冰雪聰明啊。」琢出乃是傅庚別字,唐寂如此稱呼,顯示出一種親近之意。

  一旁的傅莊亦不由輕歎道:「真真是過目不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2:35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九十一章

  傅庚連忙謙辭,心情卻是複雜得很,又是驕傲又是有些擔心。女兒如此早慧,他這個做父親的難免有些心憂。而後又見傅珺便立在那陸丹身旁,清亮的眸子裡神采飛揚,竟與往日大不相同,傅庚心中又有些說不出的歡喜。

  傅珺轉首看向鄭典,甜甜一笑道:「鄭大人現下可信了麼?」

  鄭典面上閃過幾分尷尬,拱手道:「在下拜服。」

  傅珺笑了笑,便又轉向陸丹,繼續描述著那女賊的形貌,在陸丹作畫時,時而便說一句「低一點,偏左些」之類的話,一點點地進行修正,而那畫中女人便也漸漸清晰起來。

  此時堂中諸人哪還有半分懷疑,那鄭典看著傅珺的眼光都有點敬畏了。心道可惜傅四姑娘是個女孩,若要是個男孩,這平南侯府只怕得出個狀元爺。

  傅珺自是沒注意到鄭典的心路歷程,她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鄭丹的畫稿上。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時間,畫像便完成了,與那女拐子倒有七、八分的相似度。傅珺對古人的白描畫法原本便沒抱太大希望,畫到這個程度她已經很滿意了。

  說完了女人,傅珺又開始描述那個錢寶。開口之前她先歪頭看了看傅庚,問他道:「爹爹您有多高?」目測傅庚有一米八的樣子,但她不知道如何換算到古代的尺寸。

  傅庚未曾說話,鄭典便笑道:「依下官看,傅編修應有五尺八寸左右,四姑娘可記得那錢寶有多高?」

  傅珺便在心裡換算了一會,覺得算得有點頭暈。於是便乾脆地道:「那錢寶大約到爹爹的下巴這麼高,長臉,皮膚白,眉稀,小眼,手有粗繭……」卻是又將錢寶的樣貌說了一遍,甚至連他衣角上沾的東西也說了。

  托傅珺那超強記憶的福。她經過認真回憶。終於看清了沾在錢寶衣襟上的東西,那是一粒白色的大顆粉粒,於是她便也將之說了出來。還有他身上的膻味。傅珺也加了進去。

  在傅珺的精確描述與陸丹的熟練技法之下,不過片刻,那錢寶的畫像也完成了,亦是有七、八分的准。

  說完了錢寶二人的樣貌之後。傅珺又將其餘三人的樣貌皆細細描述了一番,尤其對那個陰鷙男人描述備細。將剩下的三幅畫像也完成了。最後傅珺又加了一句:「那個兩眼不一樣大的人,應是他們的首領。」

  鄭典便問道:「傅四姑娘何出此言?」

  傅珺便道:「那人面貌雖普通,然而眼神卻很兇惡,看著就叫人害怕。且另兩個人無論有何事皆先向他稟報;此外,他行事謹慎,一直藏在牆根的陰影下。不露形貌。若非湊巧放煙口,我也看不清他的樣貌。」還有另外一點。這人心狠手辣,殺人滅口不帶分毫猶豫。傅珺相信這人手上定有人命,只怕還不止一兩件。

  唐寂面露嘉許之色,道:「傅四姑娘小小年紀,見識倒多。」

  傅珺含笑垂首,腦中卻又想起了那個在寒風中飄散的陰冷聲音。現在回想起來,那個人說話的口音,與唐寂倒有幾分相似。

  傅珺便抬起頭來,向著唐寂道:「唐伯伯,我斗膽說一句話,還請您勿怪。」

  唐寂道:「不怪不怪,你且說來。」

  傅珺便道:「方才聽唐伯伯說話極是耳熟,聽著倒是與那賊人首領的口音有幾分相似。」

  「哦?」鄭典立刻問道,「姑娘連那人說話的口音都記得?」

  傅珺點頭道:「是,能記得。」

  鄭典不由讚歎地道:「傅四姑娘豈止過目不忘,過耳亦不會忘啊。」

  傅珺低下頭來裝害羞,心中卻有些發虛。

  是,她的確是過目不忘,但僅限於被動記憶。若是現在誰拿本書讓她背,她肯定得傻眼。

  唐寂便道:「我祖藉四川,傅四姑娘真覺得那人與我說話相似麼?」

  傅珺凝眉思索了片刻,道:「那人口音是與唐伯伯相似,但卻不十分像。」說到這裡她便閉上眼睛,回憶著那個大小眼男人說話的聲音,一面便模仿著說了出來。

  傅珺不知道自己學得像還是不像,她只知道,當她睜開眼睛時,一屋子人皆面色古怪地盯著她,青蔓更是一臉忍笑的表情。

  一個六歲的小女孩,竭力模仿一個成年男子的語氣說話,本已十分怪異。更兼那人口音古怪,由傅珺學來,真是十二分的滑稽。

  唐寂亦是一臉古怪的表情,卻點頭歎道:「難為四丫頭了。」卻是省去了傅四姑娘的稱呼,語氣上與傅珺便更親近了些。

  鄭典也有些撓頭。這傅四姑娘學人說話的口音實在古怪得很,根本聽不清出自何處,這也不好查啊。

  傅珺見了眾人表情,便有些氣餒。她也只是記憶力好些而已,若論模仿能力只怕還是不夠。

  便在這時,一直未曾開口的陸丹驀地輕聲道:「下官聽著,傅四姑娘方才說話,倒與下官家中表姑母的口音很像。」

  「哦,你可能確定?」唐寂站起身,抬高了聲音問道。

  陸丹肯定地道:「下官覺著確實很像。我那表姑母是四川烏蒙一帶的。」

  鄭典立刻道:「四川烏蒙,倒與唐大人同出一省。」

  唐寂亦道:「正是。我乃四川保寧府的,離著烏蒙那裡頗遠,兩地方言想是頗有差異。」

  鄭典不由面露喜色,道:「下官立刻便稟明許大人,搜索在京的烏蒙縣人。」

  傅珺一聽搜查範圍已經定了,不由心裡有些打鼓:萬一她模仿有差,學錯了口音,誤導眾人便不好了。於是便忙道:「鄭大人且慢。我方才學的不一定像,萬一錯了,只怕耽誤時間。能否請鄭大人叫個烏蒙縣的人來,說幾句話與我聽,讓我再確認一次?」

  唐寂一聽此言有理,便道:「如此也好,四丫頭想得周到。」說罷便叫陸丹速去將他表姨母請過來,陸丹忙領命去了。唐寂便也起了身,向傅庚及傅莊請辭。

  他此次前來,原未抱多大期望,只是本著寧錯不缺的想法,希望從傅珺這裡多少獲取些信息。

  可萬沒想到,傅珺的表現竟是如此出色,不僅細述前事,更幫著畫影圖形,將五個賊人外貌盡皆繪出,甚至還能幫著確定賊首來歷。若此案得破、稚兒得返,傅珺的功勞可是頭一份兒的。

  思及此,唐寂更是心急如焚,恨不能立馬便飛回家,將這個好消息告之妻子老母,好讓家人略略安心。

  傅庚與傅莊皆知唐寂心思,見此間事了,便也不再留客,由傅莊送了唐寂出去。臨行前,唐寂還特意對傅珺和聲道:「過些時候得了空兒,便到伯伯家裡去玩。」

  傅珺乖巧應下了,躬送唐寂出了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2:44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九十二章

  不多時,那陸丹便帶著表姑母到了,傅珺便與她聊了幾句,最後確定那賊首正是四川烏蒙縣人,鄭典便亦與陸丹一同請辭。

  傅庚便叫傅珺在品藻堂等他回來,隨後陪著他二人出了門。

  傅珺品藻堂中坐了一會,喝了幾口茶,又吃了兩塊點心,與青蔓、青蕪兩個說笑了幾句,心情頗為放鬆。

  終於將所知信息全部提交給了相關部門,她也安心了。此時方才有閒情打量這間屋子。

  這屋子佈置得極簡潔,桌椅皆是花梨木的,多飾以雲紋,造型典雅。那幾盆蘭草秀葉舒展,姿態嫻雅,觀之可喜。傅珺便細細賞玩了一會。

  便在此時,忽聽門外腳步聲響,隨後重簾挑起,一個穿著灰色衣裙的女子,步態端方地走了進來。

  傅珺目注來人,不由挑了挑眉:居然是她!

  這女子傅珺識得,便是那天奉侯爺之命來請巧雲的那個灰衣女子。當時,她身上的氣度便讓傅珺很是難忘。她萬沒想到,會在品藻堂裡與她再度重逢。

  那女子似是也沒料到屋中有人,見到傅珺,她雙眉微微一動,隨後便立刻屈身向傅珺見禮道:「見過四姑娘。」

  傅珺對這個女子簡直是佩服至極。

  方才見到傅珺一行人,她明明十分驚訝。可是,她的面部表情、肢體動作卻幾乎沒什麼變化,只雙眉微動了動。這種強大的自控力,傅珺自忖是沒有的。

  「快快請起。」傅珺忙道。她知道這女子身份不一般,便微側了身子只受了半禮。

  那女子起身後便淡然地站在那裡,垂首斂息。毫不起眼,若不是傅珺正看著她,會以為這個人根本不存在。

  傅珺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便問道:「敢問這位嫂子如何稱呼?」

  「回姑娘的話,我娘家姓許。」那女子恭聲道。

  傅珺注意到,她自稱「我」而非「婢子」之類,便知她並非府中奴僕。對她的態度便更不敢隨意了。微笑道:「爹方才出去了,叫我在這裡等他。許娘子若有事還請自便。」

  許娘子便躬了躬身,提步走到幾盆蘭草前。從袖中拿出一隻竹剪刀來,細細地檢視那蘭草一番,修掉了一片葉子。隨後便走到雕了空心十字紋的檀木敞架前,從上取下一隻定窯梅紋小瓷壺來。向那幾盆蘭草裡澆了些水,最後又拿了一方乾淨的細棉布手巾。將蘭草的葉子全部擦拭了一遍。

  在做這些事時,許娘子始終不出一聲,對傅珺更是看也未看一眼。這般行徑,常人做來只怕會顯得無禮。可偏偏這許娘子舉手投足間。從容自在卻又不顯突兀。即便是背對著人,那姿態裡亦有一種禮儀在。

  傅珺兩輩子加起來也算閱人無數,卻從未見過似許娘子這般的人物。細想起來。傅珺對她的評價只有二字:得體。這種由內而外,幾乎要透進骨子裡的得體。讓人舒服卻又有距離感的行為模式,傅珺看得幾乎入了迷。

  此刻的傅庚自是不知,他家女兒在品藻堂看個女人看得入了迷。方才送走了鄭典等人之後,他便去外書房與侯爺說話,說的是昨晚的事情,傅莊亦在座。

  侯爺負手站著,沉聲問道:「你說康保義跑了?」

  「是,昨晚帶人去他家時,人已經不在了,細軟亦皆不在。」傅莊低聲道。

  傅庚眼中的戾氣一閃而過,「砰」地一掌拍在桌上,震得那桌上的物件兒晃了兩晃。他冷冷地道:「我倒要看看這廝能跑去哪裡。」

  侯爺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問傅莊道:「查出了些什麼?」

  傅莊便道:「昨兒連夜提了所有跟出門的下人來審,俱都說,當時指派給三房的是石嫂子、丁媽媽與小樁兒。眾人出府不久,那康保義突然來了,叫走了丁媽媽與小樁兒,說有旁的差事,另帶了二人來替換。經查那二人便是跑了的那賊婆子與賊小子。」

  「那丁媽媽與小樁兒怎麼說的?」傅庚便問道。

  傅莊道:「他二人說辭倒是一致,皆說康保義予了他們幾百錢,支他們去買香燭,說是府裡等急用。」

  傅庚便冷聲道:「這賊子倒狡猾,怕這兩個提前回府叫人起疑,索性支了他們四處逛去。」

  傅莊便道:「正是這話。那丁媽媽便借空兒回了趟家,小樁兒倒去買了香燭,只那路上人多,耽擱了許多時候。」

  傅庚又道:「我叫人去查了那康保義,倒查出件事來。」說罷他又是冷笑了一聲,恨恨地道:「那康保義性最好賭,時常出入各大賭坊。半年前,他欠下了大筆賭債,後不知怎樣竟還清了,出手還十分豪闊,逢人便說與人合夥販貨發了一注財。曾有人見他跟個叫汪貴的地痞過從甚密。」

  「那汪貴呢?可查出此人不曾?」侯爺便問道。

  傅庚沉著臉道:「早跑得沒影了。這人原是個潑皮無賴,又無家室,往來人等三教九流,查起來十分棘手。」

  侯爺聽了,沉吟不語。

  旁邊的傅莊一直面色陰沉,攥著眉心不說話。

  那康保義原是前院的三管事,平素為人謹慎、極少言語,任誰也想不到他竟嗜賭成性。說起來,他能夠提到管事一職上,還與張氏有些關係。

  張氏之所以提拔康保義,是看在他既不投靠侯夫人,亦與其他幾房無甚關係的份上,方才將他提了上來。按說前院之事張氏是插不上手的,她是借了傅莊之力做成此事,傅莊亦是知曉的。

  本以為可以慢慢將之收為己用,卻不想被康保義這條毒蛇反咬了一口,鬧出這樣大的事情來。只要一想到昨晚之事,幾乎樁樁件件都著落在長房身上,傅莊便覺得遍體生寒,那眸中的冷意便越發地重了。

  平南侯負手走到窗前,望著外面陰沉的天空,沉聲道:「再繼續查。我平南侯府絕不能平白叫人算計了去。」

  傅庚靜了靜,方淡淡地應了聲「是」,隨後便向侯爺躬了躬身,又對傅莊點點頭,便頭也不回地出了外書房。

  外面的天空依舊陰沉,雲層比方才更厚了些,遠遠看去,那鉛色的雲朵便像是壓在平南侯府的上空一般,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

  傅庚呼出胸中一口濁氣,面上浮出個冷笑來,回首望了外書房一眼,便踏上了前湖旁邊的一條甬路。

  這條甬路就著那一面湖水,蜿蜒著伸向前方,似憑空裡拋出的一帶匹練。傅庚負著手,獨自一人緩步前行。四下無聲,連風聲亦就此停息了下來,滿世界的寂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3:37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九十三章

  行不多久,傅庚的臉上忽地落下一粒冰涼。

  他仰首看去,卻見鉛色的天空下,一粒粒細白的雪粒迎面而來,在這靜默的世界中,撲天蓋地、傾瀉如雨,不過片時,便將面前的甬路鋪成了灰白色。他的袍袖上也漸漸沾染上了幾痕白霜。

  此時的傅珺,亦在品藻堂的廊下立著看雪。

  菲薄的雪色鋪散在乾枯的草地上,將天與地覆成了一羽白紗。空氣裡帶著幾分濕意,沒有風來吹動雪片,那雪便靜靜地落著,若細細聽去,便能聽到細微的「簌簌」之聲。

  傅珺伸出一隻手,雪粒劃過指間,帶著些微的涼意。她抬頭望去,遠遠地,只見一抹玄色的身影踏雪而來,衣袂飄飄,俊美如謫仙,卻不是傅庚又是誰?

  傅珺便上前兩步,含笑道:「爹怎麼這時候才回,叫我好等。」

  傅庚加快腳步走過去,牽了傅珺的手溫聲道:「外頭冷,何不在屋裡待著?」

  傅珺糯聲道:「爹久去不歸,便出來侯一侯,順道看看雪景。」

  傅庚不由笑了起來,打趣道:「等爹是假,想要玩雪才是真吧?」

  傅珺搖頭道:「雪麼看看就好,玩則不必了,凍手呢。」

  傅四姑娘這個回答盡顯懶惰本色,傅庚不由哈哈大笑起來,向女兒的頭頂摩挲了兩下道:「怪道棠姐兒又胖了些,便是不愛動的緣故。」

  傅珺被說得老臉一紅,立馬不說話了。傅庚便笑著搖搖她的手,父女兩個轉向了旁邊的抄手遊廊。

  雪下得越發大了起來,時而便有雪片撲進廊下,盤旋著落在地面。化作透明的水滴。

  傅庚牽著傅珺靜靜地走了一會,驀地輕聲問道:「棠姐兒,你實話說予爹,你那件粗布衣服上的血是從哪來的?」

  這個問題他一直存在心中,直到此刻方才問了出來。

  傅珺聞言微微一愣,隨後便想起來,用磚塊砸暈錢寶二人時。那錢寶的後腦被她砸出血來。很可能便濺到了她的衣襟上。當時天色太黑,她又急著逃跑,便沒注意到這些細節。傅庚應該是在收拾她的衣物時發現的。

  想到這裡。傅珺不由心下惴惴,她抬起頭,恰好迎上傅庚滿含擔憂的視線。她不由一怔,旋即心頭微熱。

  她有什麼可擔心的呢?眼前這人是她的父親。是她最該相信的至親之人。就算是為著這份關切,她也不該再繼續隱瞞。

  於是傅珺便將拍磚的事情輕聲說了。最後誠懇認錯道:「女兒自知此舉莽撞,弄個不好便有危險。但彼時情景卻不得不如此施為。女兒人小力微,若不將那二賊制住了,只怕後來藏身便沒那麼容易。」

  當時的情況的確如此。於傅珺而言。暈死的賊子才是好賊子,才能讓她有餘裕去布下疑陣,混淆敵方視線。

  聽了傅珺的解釋。傅庚未曾說話,只牽著傅珺的手又握緊了些。似是唯有如此,才能將他心中的擔憂驅散一般。過了好一會,他驀地停住腳步,蹲下來將傅珺的身子扳正,凝視著眼前的女兒,那雙熬紅了的眼睛裡,湧動著深深的內疚之色。

  「棠姐兒可怨爹爹?」傅庚聲音低低地問道。

  「為何要怨爹爹?」傅珺奇怪地道,轉念一想,以為傅庚指的是昨晚沒陪著一起看燈的事,便笑道:「爹爹奉旨進宮,此乃正事,女兒怎麼會怪爹爹呢?」

  傅庚的眉頭擰成了川字,凝視著傅珺,眼眶紅得厲害,卻沒再說話,只在傅珺的髮頂用力地撫了兩下。

  見傅庚面色沉重,那眼中的內疚之色濃得傅珺都有點不忍,她猶豫片刻,便佯作惱怒地道:「爹爹壞,又來拍人家的頭,變笨了怎麼辦哪。」說罷還跺了跺腳,依舊是模仿傅珈撒嬌時的表現。

  傅庚不意女兒此刻突然大發嬌嗔,不由便愣住了。傅珺乾脆一不作二不休,嘻笑道:「我也拍爹爹兩下」說著便順手在傅庚那顆俊美的頭上拍了兩下,拍完了往前跑開兩步,兩隻肥爪子舉得高高的,護在頭頂上。

  傅庚怔了一怔,隨後忍俊不禁,大笑了起來。跟在後頭的青蔓亦是「咕」地一笑。青蕪便狠狠掐了她一把,掐得她又「哎喲」了一聲,忙低頭不敢說話了。

  傅珺便歪頭看了看青蔓,笑著道:「爹,我要好好地賞青蔓呢,她串的珠子可派了大用場,爹說賞什麼好呢?」

  傅庚便上前拉了傅珺,溫聲道:「想要賞什麼你便賞吧,只別亂跑,當心栽了跟頭。」

  傅珺便又絮絮地嘮叨了好一陣,賞這樣賞那樣地說了半天,還徵求傅庚的意見,好容易方將傅庚的情緒扭轉了過來,父女兩個自回了秋夕居不提。

  金陵城的這一場雪來得無聲無息,勢頭卻極猛,直下了一天一夜還沒完,到次日午時,雪粒子仍在飄飄灑灑地往下落,秋夕居的庭院裡積了厚厚的一層雪,能沒進人的小腿去。

  涉江與回雪依舊被關在柴房裡。因著雪大,侯夫人暫時還未處置她們。傅珺便尋了個空兒,帶著雙青去看了她們一趟。

  那柴房在宅子西北角的偏院兒裡,由兩個媽媽看守著。傅珺過去的時候,給那兩個媽媽各送了一匣子熱點心,還帶了半甌酒。那兩個媽媽便也睜一隻閉一隻眼,跑去小門房烤火吃酒去了。

  涉江與回雪一回府便被關了起來,倒未曾挨打。那柴房雖髒亂些,也不算太冷。傅珺看她二人形容尚可,環境亦不算差,便先放下半顆心來,只叫青蕪將一床被子從窗戶裡遞了進去,還有一籃子熱飯菜也一併給了她們。涉江與回雪見了,俱都哭了起來。

  自被關之後,她們便已抱著必死的決心。

  燈會那天發生的事情,責任全繫在她二人身上,無論姑娘有事無事,她們必不能留在傅珺身邊。重則死,輕則逐,不會有更好的結果。

  後她們聽看管的婆子說,四姑娘找回來了,當即兩個人便大哭了一場,一是慶倖傅珺終於無事,二是知道她們的命算是保住了。然而,也只是保住性命而已,想要再回秋夕居,只怕是不能夠的了。

  可她們萬沒想到,傅珺回府之後,竟這麼快便親來看望,又送衣送食、噓寒問暖的,兩個丫頭當時便哭得泣不成聲,只覺得姑娘便叫她們立時去死,她們也不會有一絲猶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3:40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九十四章

  傅珺畢竟是偷著來的,並不敢耽擱太長時間,又安慰了涉江與回雪兩句便自去了,同時約束雙青,此事不可報予王氏知曉。只因王氏曾說過,這兩個丫鬟不必管了,但憑侯夫人處置便是。

  但傅珺卻知道,當日之事乃是人為,便那天是沈媽媽陪著也斷躲不開的。而正因為涉江與回雪在場,她們的清白便也被證明了。因此她不僅要去看望她們,若有機會還要救她們出來。比起其她人來,這兩個明顯用來背黑鍋的人,倒是更值得信任。

  王氏對此只作不知,私下裡卻對沈媽媽道:「此事之後,這倆丫頭對棠姐兒敢不效死爾?」沈媽媽點頭稱是。

  王氏對上元節燈會一事所知並不全,只知道傅珺走丟了,又被找了回來,另府中跑了兩個奴婢,僅此而已。

  以王氏的聰明,自是知道這父女二人定是瞞了好些事情。只是她自暈倒之後,精神便有些不濟,許多事情顧不過來,更何況沈媽媽寧肯不叫她勞神,只一力勸她作養身子,好好誕下子嗣。

  王氏亦知曉子嗣的重要性,便也只得捺下性子來靜養著,凡事不管,只每日拘著傅珺不許出門,將這個女兒看得比那眼珠子還重。

  一晃眼間,近半個月的時間便過去了。

  傅庚最近十分忙碌,每天天不亮便去上朝,往往要忙到晚間方回,整日裡來去匆匆的。

  傅珺倒是一直想瞭解案件的調查情況,每每也想問傅庚。只是王氏最近時常在側,讓她找不到機會問,生恐問得多了,王氏又要多思多慮。便只得強自忍著,每日裡只陪著王氏,做些閒事消磨時光。

  王氏的身子已經大好了,那下紅之症早在魯醫正妙手之下止住了。魯醫正便叮囑王氏,叫她無事便多出屋子走走,於往後生育有利。傅珺便每日陪著王氏散步,也不出院子。便在秋夕居裡沿著回廊走上一圈。走到東角花壇那裡便折回來,卻是既穩妥又好散心的法子。

  這一日,傅珺與王氏散步歸來。正在看新來的衣裳料子,又商量著開春打些新的頭面,忽有小丫頭來報,說是前頭謝閣老家裡來了人。先去了榮萱堂拜望,過一會子便要過來探望王氏。

  王氏一聽這話。便叫蘭澤等人將衣裳料子先收了起來,又命懷素幫著傅珺換衣裳,她自己亦在沈媽媽的服侍下,換了一身品藍色織回紋遍地錦通袖襖兒。頭髮也重新梳過了。母女二人方收拾妥當,便聽簾外小丫頭稟:「于媽媽來了。」

  沈媽媽當先便迎了出去,親手打起錦簾。將于媽媽並一位穿著繭色綢襖兒的媽媽讓了進來。

  那位媽媽一見王氏,立刻上前見禮道:「見過傅三太太。」

  王氏忙叫小丫頭給端了錦凳出來。讓那媽媽坐,于媽媽便笑著對王氏道:「三太太,這位是謝閣老家裡的蔡媽媽,謝太太使她來看望您的。」

  王氏便笑道:「勞媽媽跑這一趟,這大冷的天兒,可辛苦了。」

  蔡媽媽忙道:「傅三太太折煞老奴了。」說罷便取出個拜匣來,躬身道:「我們太太叫將這個交予您。」

  王氏便示意懷素收了匣子,一旁的于媽媽見狀,知道她們這是有話說,便對沈媽媽笑道:「行了,人我也帶到了,聽說老姐姐這裡有好茶,少不得我要叨擾一碗。」

  沈媽媽便笑道:「早知道你會這麼說,已經叫小丫頭沏好了,且隨我來吧。」說完便引著于媽媽去了旁邊的耳房裡自去吃茶不提。

  這裡蔡媽媽便斜欠著身子坐在錦凳上,王氏與她絮絮地說著話。

  「你們太太身子可好?姑娘可好?家裡人可都好?」王氏便問道。

  蔡媽媽便笑道:「家裡人皆好,勞傅三太太動問。」說罷又端詳了傅珺一回,笑著贊道:「四姑娘生得真真是好,像那白玉做的人兒似的,怪道我們姑娘整天念叨著。」

  傅珺聞言抖了抖。她不可想整天被謝亭記掛著,那可不是啥好事兒。

  王氏便笑道:「你們家姑娘才叫好哪,嘴巴又甜,又會說話。等天暖了便叫她來玩。」

  蔡媽媽便笑道:「可不是,雖說已將開春,天兒也還是冷著,我們太太也不准姑娘往外出。」

  王氏亦道:「正是呢,我也不敢叫棠姐兒出門了。這近來外頭也不太平。」

  蔡媽媽便點頭道:「太太這話說得很是。我們太太也是知道了前頭的事情,擔心得不得了,這才使了老奴過來看看。好在三太太闔家安康,等老奴回去稟了我們太太,也好安心。」

  王氏便感激地道:「替我多多上復你們太太,只說我們都好,待我身子好些了便去看她。」

  蔡媽媽忙應了。兩個人又說了些閒話,那蔡媽媽見王氏略有疲色,便將謝太太送的幾樣禮留了下來,王氏又安排了幾樣回禮,蔡媽媽這才告退。

  待于媽媽陪著蔡媽媽走了之後,王氏便叫懷素將拜匣拿了過來,裡頭是一封信,卻是謝太太寫給她的。王氏一面看信,一面便對沈媽媽歎道:「素昔我只當與曉表姐再無往來的,沒想到卻在京裡又遇見了,真真是造化。」

  沈媽媽亦是面帶喜色地道:「這可是好事。太太在京裡身單力孤的,有個親人也好有個依靠。」

  王氏便道:「能續上這頭親戚便已經很好了,旁的目下說還早著些兒。」

  沈媽媽笑道:「目下是早著,這不是已經有信來了麼。太太過會子再回封信過去。這一來一往的,可不就親近起來了?」

  王氏點頭不語。沈媽媽便又道:「也難怪謝太太擔心,近來這外頭確實不太平,時氣也不好。聽人說撫遠侯府還有人染了疫症呢。」

  「哦,竟有此事?」王氏不由放下信問道。傅珺也豎起了耳朵。

  沈媽媽便道:「我也是前兒聽錢媽媽說了一嘴,說是那府裡跟著他們二姑娘的一個丫鬟染時疫去了,另有幾個人也被染上了,前後死了好幾個人呢。您說說,這可不是時氣不好麼?」

  王氏聽了這話,便想起傅珺走失的事情來,一把便將傅珺摟了過來,連聲道:「阿彌陀佛,還好我們棠姐兒沒事。」說著又將傅珺摟得更緊了些,一臉的心有餘悸。

  傅珺忙安慰她道:「娘放心,我以後再不出門兒了,就在家陪著娘,等娘給我生個小弟弟出來。」

  沈媽媽便撫掌笑道:「哎喲喲,姑娘這說得很是,太太這一胎啊,定能一舉得男。」

  一時間,幾個人便又說起王氏安胎的事情來,卻將前事岔了開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3:44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九十五章

  謝太太派人探望王氏一事,很快便在侯府裡傳開了。

  傅珺不知道這些人是如何想的,只知道當天下午,傅瑤便登門拜訪,不僅送了傅珺愛吃的果子來,還哭著跟傅珺道惱,自責那天不曾好好陪著傅珺,致令她走失。

  傅珺便順著她的話道:「原不是三姐姐的錯兒,是我自己貪玩看岔了道兒,所幸沒走多遠便碰見了爹爹。」

  傅珺說的是侯爺親定下的說辭,她被拐一事被嚴令封口,因而除傅莊、傅庚兄弟並侯爺外,此事便只那天來的靖南伯等人知曉。外頭的人皆以為那天傅珺是走丟了。

  傅瑤便又自責了幾句,向傅珺賠了罪,又留下了幾部新書予她解悶,這才去了。

  她前腳才走,崔氏與張氏便接連派了丫鬟前來問侯王氏與傅珺,送了好些衣料玩器等等。

  第二天一早,傅珈與傅珍也聯袂而來,隨後傅珺的幾個哥哥弟弟也來探望了一回,又有侯夫人著人送東西過來,一時間,冷清許久的秋夕居又迎來了久違的熱鬧。

  傅珺對這些迎來送往既不歡迎、亦不排斥。於她而言,這就像一份工作,她是按著職場的那一套來應對的,說話行事比以往更多了三分謹慎。

  原以為這熱鬧不會維持多久,誰想,卻偏有人要來湊這個熱鬧,且這湊熱鬧的人來頭還極大,竟連侯爺並侯夫人皆驚動了。

  這來湊熱鬧的不是旁人,卻是宮裡的太后娘娘。

  便在傅瑤來訪的第二日下晌,傅庚忽然提前回府,一進秋夕居便道:「宮裡馬上要來人宣棠姐兒進宮,你們快快準備準備。一會去前頭聽旨。」

  王氏最近是被嚇怕了,聞言便白了臉兒,顫聲道:「宮裡來人叫棠姐兒?是出了什麼事不成?棠姐兒還是個孩子呢,叫她進宮做什麼去?」

  傅珺也睜大了眼睛,心中生出幾分警惕。在她前世讀過的所有宅鬥小說中,舉凡進宮,一準兒沒好事。落個水啊、罰個跪啊、挨個巴掌啊。那都是小意思。沒准還能碰上個刺客之類的。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她已經夠點兒背的了,難道這還沒完麼?這進宮又是唱的哪一齣?

  見王氏面白如紙、神情惶急,傅庚十分心疼。上前幾步輕輕拉過王氏的手,柔聲安慰她道:「你莫慌,且聽我說。是太后娘娘要見棠姐兒來著。不知娘娘打從哪裡打聽到了棠姐兒,只說是個有福氣的孩子。想要找過去說個話兒。」

  王氏高高懸起的心這才放了下來,卻猶自不信。問道:「真是這樣麼?你莫要哄我,過會子我可是要跟著過去的。」

  傅庚便笑道:「你不說也要叫你的,一家子都得去領旨。快些換了衣裳,那傳旨的宮人稍後便到。聖上叫我先回來知會一聲。」

  王氏忙叫沈媽媽準備衣裳,又拉了傅珺過來,將她身上的衣裳端詳了一會。心中依舊還是放不下,便摟過傅珺。蹙眉對傅庚道:「我還是擔心,你也知道去年秋天賞花宴那件事,那宮裡……棠姐兒還這麼小,前些時候兒才出了事,我真是……真是放心不下。」說著她的眼圈兒便紅了,摟著傅珺的雙臂又緊了緊。

  傅珺輕輕地抬起手,在王氏的背後撫了兩下,糯聲道:「娘別擔心,棠姐兒定不會有事的。爹肯定都安排好啦。」

  傅庚亦溫聲道:「此次乃是聖上口諭,又有太后娘娘的懿旨,那起子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這上頭動手腳。」

  王氏便歎了口氣,將女兒又摟緊了些,道:「但願如此。」

  因時間緊迫,王氏便再是擔心,也不得不強按著心頭的不安,替傅珺換了身見客的衣裳,王氏自己亦換了新衣,收拾妥當後,一家三口帶著僕從,乘了軟轎前往藏微樓。

  藏微樓位於平南侯府正門中軸線上,飛簷雕柱,建造得十分莊嚴,乃是專用來接請聖旨、迎接貴賓之所。

  此刻,藏微樓的明間裡已經站了一屋子的人。侯爺與侯夫人等有官職品級的,自是穿著品級服飾。餘者亦是個個一身簇新,穿得比過年亦不差。傅珈還將侯夫人之前賞的鑲紅寶絞絲雙蝶金釵也戴上了,打扮得十分華麗。傅瑤則是戴著過年時傅庭才給的金鎖,傅珍還抹了些胭脂,看著倒比往常多了幾分精神。

  平南侯府已經許久不曾迎過聖旨了,傅庚又說得含糊,因此大家皆不知出了何事。此時此刻,雖是滿堂的香紗馥綢、金珠玉珮,卻人人面色不寧。侯夫人更是眉頭深鎖,滿面憂色。

  不多時,那傳旨的太監便到了,平南侯並侯夫人打頭,一屋子人皆跪在當地,聽著那太監操著一口濃重的山西口音的官話,四平八穩地念完了太后的懿旨,眾人方才領旨謝恩。

  待起身之後,眾人面上的神情皆放鬆了一些,便有些微情緒起伏,亦隱於表面的歡容之下。侯夫人看傅珺的眼神更是慈和到了十二分,那親善寵溺的表情直叫傅珺以為,自己那三個月的冷臉是看錯了。

  太后娘娘親下懿旨,指名要見自家的姑娘,這可是長臉的事兒。甭管她老人家召見的是誰,這榮耀卻是屬於平南侯府的,連帶著府裡一眾姑娘們的身價,也要跟著往上漲一漲。

  如此好事,侯爺與侯夫人自是歡喜。傅莊親手將一隻精緻的錦囊予了那公公,那公公用手捏了捏,便不動聲色地塞進了袖中,面上的笑又濃了兩分,和聲道:「叫你們家四姑娘準備著,明日辰初進宮,可別誤了時辰。」

  侯爺與侯夫人皆恭聲道:「是。」那公公便由傅莊親自送了出去。

  侯夫人便笑容滿面地對傅庚道:「棠姐兒可真有福氣,竟被太后娘娘惦記著,我也為你們歡喜。」

  傅庚微笑著垂首道:「是母親平素教得好。」

  王氏亦笑謙道:「這是您與侯爺福氣大,澤及後人,我們不過跟著享福罷了。」

  侯爺與侯夫人聽了這話,十分之受用。侯爺便捋著鬍鬚對傅庚笑道:「我就說四丫頭是個有福的,果然沒說錯吧,這福氣不就來了麼?」

  崔氏便笑著上前道:「果真是個有福氣的孩子,連帶著我們也跟著沾光呢。只一件,現下可不是說話的時候,這宮裡的禮儀,四丫頭這會子也要學起來了。」

  她的話提醒了侯夫人,侯夫人立刻道:「正是這話,還是你慮得是。便是現下學著,只怕也有些來不及了。」說著便微蹙眉頭思索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3:49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九十六章

  若論進宮的禮儀,侯夫人倒是可以教上一教的,只是一想到教的對象是傅珺,她的心裡便百般的不舒服。然而,進宮乃是頭等大事,關係著整個侯府的臉面,侯夫人便再不願意,也不能在這上頭輕忽。

  想至此,侯夫人便抬起頭來,打算對侯爺說起此事。沒想到她還未開言,傅庚卻已經沖著侯爺躬身道:「兒想向您借一人教授棠姐兒宮中禮儀之事,並明日進宮亦由此人相陪,還望父親允准。」

  傅庚清朗的聲音在藏微樓裡迴盪著,侯爺與侯夫人同時便是一頓。

  侯夫人還保持著方才抬頭將言的姿勢,那面色卻有些僵,不自然地看了傅庚一眼。侯爺聞言卻是雙眉微軒,旋即又放平,眯著眼一時未語。

  屋中的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微妙起來,傅珺不由微微訝然。

  傅庚的這個要求並不過分,怎麼侯夫人與侯爺的反應,卻是如此不悅?尤其是侯爺,方才那個軒眉的微表情,是人生氣或發怒前的一種反應。

  難道說,傅庚的這個要求讓平南侯很不開心?傅珺一面暗自揣測著,一面細細觀察侯爺的微表情。

  卻見平南侯微眯著雙眼思忖了一會,便即道:「好,我允你便是。你要借誰?」

  「許娘子。」傅庚立刻道。

  平南侯像是早有所料,神色分毫未動,只點了點頭,揮手叫了個人來低聲吩咐了一句話,便站起身來道:「叫棠姐兒好生準備著,我前頭還有事。」說罷便帶著人大步走了出去。

  傅珺看著侯爺高大的背影,忽然心中一動,遲疑了一會,便也跟著出了房門。

  外頭的雪仍在下著,晶瑩的雪片絮絮灑落,宛若一場無聲而盛大的舞蹈。傅珺吸了口氣,空氣清潤溫和,帶著一種雪天才有的溫暖與柔滑。她凝目看去。卻見平南侯的身影便在不遠處。他未曾沿廊下行走,而是在這漫天的冰雪世界裡大步疾行。

  「祖父。」傅珺喚了一聲,步下臺階急步追了過去。

  侯爺聞聲回身看去,卻見傅珺披著小紅斗蓬。擺手蹬腳,奮力踏過幾乎埋過小腿的積雪,跌跌撞撞地向這邊行來,一面走一面還叫著「祖父等等我」。

  平南侯一直微蹙的眉頭放鬆了下來,面上不由自主地便帶了幾分笑意。負手望著那一身紅衣的小人兒道:「棠姐兒跑出來做什麼?找祖父有事?」

  「嗯,」傅珺一面用力點頭,一面大口地喘著氣,加緊幾步奔到侯爺身前,仰起臉道:「祖父,孫女有一事相求。」

  聽了傅珺所言,平南侯的臉上便露出一絲興味來,問道:「何事?」

  傅珺飛快地組織了一下語言,言簡意賅地道:「孫女想要那兩個丫鬟回秋夕居。」

  「哦?」侯爺的雙眉微挑,「你說的是那兩個跟你去燈會的丫鬟?」

  「正是。」傅珺點頭道。

  侯爺便問:「為什麼?」

  傅珺道:「因為她們罪不致受重罰。」

  「哦?」侯爺笑得更加興味了:「身為奴才卻任主子走失。罪還不重麼?」

  傅珺聞言不由一笑,道:「祖父,孫女說句大不敬的話,便那天是爹爹親陪著孫女,孫女只怕也還是會走失的。」

  傅珺此言大有深意,侯爺的面色驀地冷了下來,眼神變得有些莫測,看著傅珺不出聲。

  傅珺卻展顏道:「因為孫女太想喝張子秀家的豆漿啦,一定會求了父親過去的。此事若論有錯,頭一個錯的便是孫女。您想呀。連爹都攔不住孫女,涉江與回雪不過是小小丫鬟,更攔不住孫女兒啦。」

  她說話的語氣十分輕鬆,大大的眼睛裡帶著孩子的天真與童稚。侯爺聞言面色稍緩了一些。

  「更何況。」傅珺繼續說道:「孫女以為,她們唯一的錯誤,便是在那天的那個時間,出現在了孫女的身邊。也正因如此,孫女才信得過她們。」

  說這些話時,傅珺眼中的天真與童稚盡皆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她與侯爺相處極少,但對這位侯府最高領導者的喜惡,傅珺卻並不陌生。一個人的微表情不僅可以表達情緒,也是其性情的一種體現。

  傅珺知道,在一定條件下,平南侯喜忠直勇決之人,但這種忠直勇決又不能是愚忠愚勇;身為上位者,在不觸及底線的情況下,若有人能小小地挑戰一下他的權威,他會覺得興味。

  比如此刻,在聽了傅珺這番意味深長的話後,侯爺眼中的興味便又濃了。

  「你就這麼信得過她們?」侯爺微笑著問道,「你就不懷疑她們與你走丟一事有關麼?」

  「若真有關,她們還會只在柴房裡關著麼?」傅珺歪著腦袋反問道。

  侯爺一怔,眼中漸漸露出幾分訝色,凝視傅珺良久,方又問道:「為何不去向你祖母求情,卻來求祖父?」

  傅珺早知道他會這麼問,也知道這個問題若回答不好,她的努力只怕要落空。

  可是,這個問題實在不好回答。

  她之所以來求侯爺,所恃者不過是那點兒小功勞而已。比如她猜測:太后娘娘召她進宮,很可能是知道了她幫著破案的事情;而太后召見又預示著,案子很可能已經破了,孩子們被找回來了,唐寂也很可能說了她好話之類的。

  當然,這些都是她倒推出來的,做不得准。但至少,太后娘娘下旨召見,這是給侯府長臉的事。她傅珺借此之功提個小要求,應該不算過分。

  而更重要的是,侯夫人不待見傅珺。傅珺若求到侯夫人那裡,就算表面上她答應了,暗中必定要做手腳。只要事情上升到侯夫人這個高度,就會演變成三房與侯夫人的對抗,最後的結果便很難說了。可是這些話,她又沒辦法說出口。

  一時間,千言萬語彙聚於心,傅珺卻找不出合適的回答。她緩緩垂下頭去,沒說話,只長長地歎了口氣。

  侯爺看著倒樂了。

  他確實喜歡聰明忠直之人。不過,凡事皆需要有個度。太過於聰明忠直了,卻又不好。

  他家這個小孫女倒還不錯,心智膽量都不缺,卻又不咄咄逼人。性情厚道,待下人寬厚,背後不論人是非。同時亦不乏耿直,不以虛假之言矯飾,不說違心之語粉飾。那一聲長歎倒挺哀怨的,垮著肩膀垂頭喪氣的小模樣又挺可憐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3:53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九十七章

  侯爺越看傅珺便越覺得這孫女有趣,不由便笑了起來,伸手向傅珺頭頂拍了拍,道:「甭歎氣了,祖父答應你便是。」

  傅珺抬起頭,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侯爺,眼中滿是歡悅與不敢置信。

  侯爺又笑看著傅珺道:「往後也要這樣才好。」說罷便轉過身去,大步出了院門。

  「多謝祖父。」傅珺向著侯爺的背影道,心中滿是歡喜。

  方才她還以為事情泡湯了呢,沒成想侯爺倒同意了,真叫她喜出望外。雖然侯爺的態度有些奇怪,不過,能憑一己之力將涉江與回雪撈出來,已屬萬幸,旁的以後再說吧。

  懷著輕鬆的心情,傅珺回到了廊下,一直等在廊下的青蕪忙趕上前來,將傅珺身上的雪撲去,又將早就備好的繡鞋換了傅珺腳上的靴子,這才扶著她回了藏微樓正房。

  此時侯夫人仍在與傅庚商議明日進宮一事,只聽她淡聲道:「便就今兒下晌那許娘子來教,也不知時間夠不夠?」

  傅庚便道:「還要問過許娘子方知。方才父親已經同意了,今兒便叫許娘子歇在客院兒裡,明日也好方便行事。」

  傅珺聞言,一時又想起許娘子來,心情略有點小激動。

  那許娘子的一行一止,她向來是十分欣賞的。之前聽聞由許娘子教授禮儀,傅珺便猜她很可能是宮裡出來的。也只有皇宮禁苑裡,才能教出禮儀風度如此優秀的女子。

  此刻的傅珺,很有一種要與偶像相見的雀躍,便未及注意旁人的表情,更沒看到侯夫人雖言語溫和,可那陰毒的眼神卻死死地釘在傅庚身上,像是要在他身上鑽兩個洞出來。

  只聽她笑著道:「如此便好,棠姐兒由許娘子教著,我便也放心了。果然你是個有心的孩子,便連這些人物小事亦記得清楚。連我都不記得侯爺身邊還有個許娘子呢。虧你記得這樣牢。」

  傅庚神色不動,只恭聲道:「母親謬贊了。兒不過是見母親年紀大了,不欲母親操勞,這才請了許娘子來為母分憂。母親能體諒兒的一片苦心。兒自是歡喜。」

  侯夫人轉眸看了傅庚一眼,驀地笑道:「可不是,我竟忘了,三郎是個頂孝順的孩子,心地又好。這麼一說啊,」她頓了一頓,方略帶哀切地道:「我倒又想起貞娘來了。她也是個心地好的,可惜福薄,唉。」說至此,侯夫人便掏出帕子來,在眼角按了按,神情頗為傷感。

  傅珺發現,在聽到「貞娘」這個詞時,傅庚的眼瞼和嘴唇同時收縮了一下。她知道傅庚這是在生氣。因為侯夫人口中所說的貞娘。便是傅庚早逝的生母,平南侯曾經十分寵愛的貞姨娘。

  屋中一時十分安靜。此時侯夫人提起這個話頭,敢接話的沒幾個人。

  傅珺便悄悄地看了看傅庭,卻見對方正看著某個方向出神,對侯夫人所言似是根本沒聽見。

  至於傅莊就更指望不上了。他方才送那個小太監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侯夫人獨自傷感了一會,最後還是于媽媽輕聲勸了一句:「夫人莫要難過了。」

  侯夫人便又抹抹眼角,笑著道:「瞧我,好好兒的竟說起這些來了,倒是我的不是。」

  崔氏便笑著接口道:「老太太也要當心自個兒身子。多想些開心的事情才是。」

  侯夫人笑道:「正是呢,咱們府裡喜事連連,正該高興。」說罷便轉向王氏道:「三郎媳婦兒瞧著面色好多了,想是將養過來了。」

  王氏恭謹地道:「叫老太太掛心了。」

  侯夫人笑道:「子嗣乃是大事。你又時常病著,我如何能不掛心呢?」說罷眼風向傅庚那裡一掃。

  傅庚在袖中的手攥得緊緊的,面上卻很平靜,恭聲道:「兒子也正掛心此事。如今天氣又冷,那魯醫正說不可受半點寒氣,否則與胎兒無益。既是母親也正為此憂心。兒子這便叫人回去歇著,免得動了胎氣。」

  說罷也不等侯夫人說話,便立刻高聲吩咐道:「沈媽媽,你叫幾個人速抬了軟轎過來,將太太送回去。多帶些人,路上千萬慢著些,萬不可傷了我兒子。若有那不長眼的敢有半點怠慢,立時打死。可記下了。」

  傅庚疾言厲色地說完這番話,那沈媽媽忙連聲應是,自去了外頭叫人。

  傅珺不由暗自好笑。那魯醫正說的是王氏要多走動走動,天冷也要多走走,這樣有利於胎兒成長。

  屋子裡的氣氛再度微妙起來。侯夫人目注傅庚,眸中神色喜怒難辨。其餘人等又皆不說話了。

  傅庚此舉可謂出格,說的話也很不成體統。可誰叫人家是「探花傅三郎」呢,人家在皇帝面前也敢耍橫,偏偏當今聖上還就吃他這一套。連皇帝都拿他沒辦法,這屋子裡的人還能有什麼法子?

  崔氏看了看侯夫人,又看了看張氏,便站起身來笑道:「我也有些乏了呢,這天兒一冷人就犯懶,老太太便允我去您的暖閣裡歪一會子吧,我可懶怠回去了。」說罷又向王氏道:「妹妹便快些回去吧,你那裡離著這裡遠,路上可得多帶兩個手爐子。」

  王氏含笑道:「我記下了,叫二嫂嫂費心了。」

  侯夫人微微一哂,不冷不熱地道:「既是如此,你們便回去吧。」

  傅庚與王氏皆恭身道:「謹遵母命。」

  侯夫人便像沒聽見似的,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只一迭聲地對崔氏道:「你既說乏了,便快去歇著,操那些閒心做甚。于媽媽,快扶她過去。」

  于媽媽忙上前扶了崔氏的手,那邊傅庭也終於醒過神來了,忙湊了過來,幾個人便出了藏微樓。

  傅庚與王氏對侯夫人的不理不睬毫不介意,從容地起了身,攜了傅珺的手便出了明間,侯在廊下等軟轎過來。

  不一時,長房一家亦出來了。張氏與傅庚及王氏含笑點了點頭,招呼了一聲便走了。倒是傅珈,特意拉著傅珍落在最後,對傅珺笑道:「四妹妹明兒進了宮,得了見識,回來可得跟我們好好說道說道。」

  傅珺笑道:「我這兒還緊張著呢,大姐姐和二姐姐別取笑我了。」

  傅珍的左嘴角又抽了一下,懇切地道:「三妹妹如何這樣膽小?明兒在太后娘娘跟前若還這樣,旁人又會如何看我平南侯府?」

  傅珺無語低頭,傅珈眼珠轉了轉,掩唇笑道:「大姐姐果真是我們姐妹中學問最好的,說出的話便不一樣,可惜明兒不是大姐姐去。」

  傅珍眸中閃過一絲隱約的冷意,方要說話,卻見前頭馥雪回首笑道:「姑娘們快著些兒,太太叫呢。」

  傅珈忙叫一旁的丫鬟道:「珮環,替我將兜帽拉好。」那叫珮環的丫頭便上前將傅珈的兜帽拉了上去,又沖傅珺屈身行了一禮,那邊傅珈早已拉著傅珍去了。

  傅珺看了珮環一眼,只覺得這丫頭十分眼熟,想了一會才想起來,這不是環兒麼?

  自桃花釵一事之後,傅珺總沒見她,聽人說是挨了一頓好打,躺在床上養了好些時候。沒想到重責之後,她倒升了一等丫鬟,連名字也改成了珮環,看來傅珈對她真是十分信任。傅珺望著珮環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3:57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九十八章

  三房的軟轎不多時便到了,傅庚親扶著王氏上了轎,一家三口回到了秋夕居。

  此時,那許娘子卻是早就來了,正在明間裡侯著呢。見傅庚並王氏等人回來了,便上前見禮。

  王氏叫忙沈媽媽將她攔住了,含笑道:「許娘子可千萬莫要如此,倒叫我受不住了。若換了以往,我還要稱您一聲姑姑呢。咱們便免了這些吧。」

  在來的路上,傅庚已將許娘子的來歷說與了王氏,果然不出傅珺所料,這許娘子果係宮人出身。

  據傅庚介紹,這許娘子本名慧君,曾任太后宮裡的掌事宮女。因其為人行事謹慎大度,又善體人意,十分得太后歡心。

  聖上原打算將她留下來,長伴太后左右。誰想那太后卻是個慈心之人,不忍見她這般的青春女子在宮中耗盡年華,待許娘子到了年紀後,便親自作主將她放出了宮外,又賞了她許多金銀。

  許娘子出宮後便回了家鄉,很快嫁予了一位教書的先生,夫妻二人倒也恩愛。不料天有不測風雲,婚後不到半年,一場急病便奪去了那教書先生的性命。她夫家人便汙她剋夫,又一味貪她錢財,還與她娘家人勾結起來,幾次三番設計陷害,皆被在宮中浸淫多年的許娘子輕易識破。

  見家人如此不堪,那許娘子原就是個通透的,便乾脆收拾了細軟,隻身一人重回京城,卻是尋了平南侯幫忙。

  不知這許娘子與侯爺是如何結識的,此二人有舊卻是實情。侯爺便請她進了府,原想聘她作女夫子的,卻被她婉拒了。只答應在前院任個管事,幫著侯爺處理些事情。

  因此,這許娘子在府中的地位便頗為超然,便是傅庚他們幾個尋常見了,亦是依禮相見,並不敢有絲毫輕慢。

  知曉了內情的王氏,自是更不敢用對待下人的態度對她。因此在見到許娘子行禮時。便無論如何也不肯受,只將她當女夫子看待。

  許娘子見王氏言語和善、態度真誠,倒也沒再堅持。從容起身向後退了兩步,便立於一側,靜侯傅庚開言。

  以傅珺看來,這許娘子簡簡單單的幾個起身、退步、站立的動作。卻如行雲流水一般好看,傅珺看得又有點呆了。

  傅庚便笑道:「棠姐兒明日進宮。這宮規禮儀一事,還要煩許娘子多多指點。」

  許娘子微微垂首道:「姑娘還小,禮儀上並不難,指點二字並不敢當。」

  王氏笑道:「還是要多承您指教。」

  傅珺亦上前恭聲道:「請許娘子指教。」

  許娘子含笑點了點頭。對傅珺的態度頗為滿意。

  說起來,她倒並不討厭這位四姑娘。

  從第一回帶巧雲離開那次,她便注意到了這個眉眼漆黑的姑娘。那藏在眼中的靈慧機敏。旁人瞧不出,她卻瞧得很清楚。

  及至第二次在品藻堂中相見。小姑娘態度大方,面對她故意的不理會,既不曾頤指氣使,又沒有焦灼不安。那雙凝視著她的大眼睛裡,除了好奇與欣賞之外,便只剩下一片清澈。

  再後來,她聽侯爺說起傅珺在燈會之後幫著畫影圖形等事,深覺此女聰明內秀,對她的好感便又增了兩分。因此,傅庚一說請她幫忙教宮規,她便同意了。若非她同意在先,傅庚是斷不敢開口向侯爺借人的。

  見許娘子對傅珺笑得和善,傅庚與王氏皆放了心。王氏心裡甚至還有些歡喜。

  能請到宮裡出來的嬤嬤教導禮儀,那可是十分不易的,更何況這許娘子一看便非常人,又是在太后跟前得臉的,若能得她指點傅珺,不要多,只要有個一兩年,不愁傅珺不出挑,以後挑婆家也會多個籌碼。

  王氏笑眯眯地望著傅珺,彷彿已經看到寶貝女兒長大了的樣子,連進宮所帶來的隱憂也忘了。

  傅珺自是不知道王氏想了這麼遠,她只是恭恭敬敬地跟在許娘子身後,去了東次間,學習最基本的進宮禮儀。

  說起來,傅珺要學的並不多,不過是如何走,如何站,如何跪,如何起,如何開口說話而已。

  然而,光是一個走路,傅珺便已經覺得很難了。

  許娘子走起路來,裙不動,身不搖,步幅間距宛若尺量,還有那面上的神情,雙手擺動的角度,在在皆是恰到好處。再返觀傅珺,走路還帶著前世警察的風格,雖已儘量收斂,但那種現代人的步態,與淑女卻是相去甚遠。別說許娘子了,便傅珺自己都有點不忍看。

  好在許娘子對傅珺的要求並不高。這胖胳膊小短腿兒的,能有個大概便足夠了,因此教得十分輕鬆。傅珺也知道,就自己這點道行,這半天功夫只能囫圇學著罷了。

  有事情做時,時間便過得飛快。傅珺覺得沒學多久,便已到了掌燈時分。許娘子見時辰不早了,便對傅珺道:「這樣便也差不離了,明日進宮我還跟著姑娘,姑娘也別太過於緊張。太后娘娘是再慈祥不過的人,姑娘見了便知。」

  「是。多謝許娘子。」傅珺態度恭謹地道。

  許娘子微微一笑,又向旁看了一眼。青蕪連忙拿著帕子走上前來,將傅珺額上的汗拭了去。

  傅珺著實有些累了,方才又站又跪地忙了一大通,饒是她心性堅忍,這具身體卻實在撐不住,這會子只覺得渾身酸軟難當。

  許娘子像是知道傅珺此刻的感受一般,聲音平穩地道:「姑娘晚上叫人拿熱毛巾焐一焐,再用藥油搓一會子,便會好些了。」

  傅珺忙謝過了她,又親送她出了門,這才回到明間,與王氏和傅庚一同用了飯,便早早歇下了。

  翌日一早,天還黑著,秋夕居裡便燈明燭亮,一家三口皆起了身,洗漱完畢後,略用了幾口點心,便由傅庚帶著傅珺去了榮萱堂,與侯夫人匯合。因王氏並無品級,故今日是由侯夫人領傅珺進宮,傅庚親自護送。

  榮萱堂此刻亦是燈火通明,侯夫人正在梳頭,在鏡中瞧見傅珺走了進來,難得地對她慈和一笑,溫聲道:「可吃過點心了不曾?祖母這裡有梅粉糕,先吃一塊墊墊吧。」

  傅珺便糯聲道:「已經吃過點心了,多謝祖母。」

  侯夫人聽了便點點頭,也未強求,又從鏡中將傅珺由頭到腳打量了一回,見她上頭穿著件嫩黃色香雪紗小襖兒,下頭是條淺粉色朵梅霞影紗裙子,腳上蹬著雙輕茜色鑲珍珠羊皮靴子,外頭則是一件大紅猩猩氈的小披風。

  侯夫人便道:「這樣兒便好,不必太過張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2-4 04:00 PM

第一卷 金陵秋 第九十九章

  因屋子裡暖和,傅珺的披風便沒穿上身,而是由旁邊跟的人抱著。侯夫人說完話後,便轉過視線,向那跟著的人看了一眼,俄傾又面無表情地看回了鏡中。

  那跟著的人便是許娘子。

  許娘子今日依舊是一身簡致的打扮。外頭罩著件淡灰色的長褙子,裡頭是絳色對襟襖兒,下頭繫著深灰色細綾百褶裙子。因那襖兒的對襟便襯在褙子邊兒上,一抹絳色頗為馥麗,看著倒不似以往那般沉肅了。

  說起來,以傅珺的審美眼光,許娘子的這身衣裙,無論款式還是顏色搭配,都比侯夫人那一身翟衣霞帔要大氣得多。不過這只是現代人的想法,在古人看來,自然是侯夫人那一身又亮又閃的更加華麗。

  侯夫人很快便梳好了頭,又略用了些點心,跟傅珺一樣,也是沒敢喝水,只抿了一粒生津的糖漬果子略作潤喉。因怕天冷,出門前又戴了個黑貂皮帽子,收拾停當後便與傅珺一同出了榮萱堂。

  進宮可不比平常,跟的人皆是有規制的,侯夫人便按制帶了于媽媽並秀雲兩個,加上傅珺身邊的許娘子,也就三人而已。

  一行人安靜地出了儀門,侯夫人的馬車便在門外侯著,黑漆金頂十分華麗,那金頂上雕著侯府的標誌,在大紅宮紗燈籠的映照下,泛出奪目的光華。

  侯夫人帶著傅珺上了車,其餘人等則上了另一輛車,傅庚騎著馬,帶著侯府的幾個侍衛從旁護送,不多時,兩車數騎便轉上了朱雀大街。

  傅珺還是頭一次與侯夫人單獨相處,二人皆是沉默不語。

  傅珺倒未覺得有什麼,她巴不得侯夫人不要來搭理她才好。她在腦中溫習著昨天學的那些禮儀規矩,一雙眼睛則凝視著遮著錦簾的車窗。

  雪已經停了,天氣卻並不太冷。偶爾有微風刮過錦簾,便能看見窗外的天空依舊一片漆黑。朱雀大街上空寂寥寥。唯有馬蹄聲響,帶動車廂微微地搖晃著。

  傅珺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前世她去省城參加高考時,也是在這樣的淩晨時分。她獨自坐上長途公交車,奔向未知的陌生的城市。

  那時的她,心中有惶惑不安,亦有期盼歡喜。而此刻,她的心情卻是全然的平靜。連不安也沒有。大約這就是所謂的沒有實感吧。在傅珺與這個時代之間,橫亙著數千年的時空距離,這種處於存在與不存在之間的奇異感覺,傅珺相信,除了她的同道之外,無人能夠體會。

  「見了娘娘,只需安守禮儀,不說不該說的話,不做不該做的事,便無事了。」侯夫人淡聲道。

  「是。」傅珺乖巧應道。

  難得這位祖母還能囑咐她這些。估計也不是為了她。而是為著平南侯府的聲譽計吧。

  馬車搖搖晃晃地行了約有四十多分鐘的樣子,便停了下來。侯夫人戴好貂皮帽子,由傅庚扶著下了車。

  東邊的天空微微泛起魚肚白,黎明的曙色還只是一角微光,停息在皇宮門前高大的雙闕上,刻下一道模糊而又肅穆的影子。

  傅珺仰起頭,凝視著這莊嚴的建築,心中微有些激動。

  于媽媽等人皆已下了車,此時便圍了上來,許娘子亦上前替傅珺的手爐裡換了新碳。又將傅珺全身上下的衣物看了一遍,輕聲地道:「姑娘過會子便不能坐車了,得走進去。」

  「嗯,我知道。」傅珺答道。昨天許娘子已經跟她說過了。便是誥命夫人進宮,亦只能靠一雙腳走路。因此她早有準備,穿的是最舒服的一雙靴子。

  略作收拾之後,侯夫人便走到宮門前遞了牌子。因此處乃是後宮,傅庚是不能進去的,傅珺便在此處與傅庚作別。跟在兩個宮女身後走了進去。

  在門外看那雙闕時,只覺得這宮殿莊嚴雄渾,而走進去之後,裡頭卻並不像傅珺想像得那樣闊大,那宮道亦不算寬,估計只能容一輛規制稍小的馬車通行。

  傅珺跟在侯夫人身邊,一面走一面打量周遭的景物。

  宮道兩邊點著燈籠,也不知是何材質做的的,在微熹的黎明中光暈盈然,倒顯得比外面更暢亮些。地上的雪掃得乾乾淨淨,路的兩旁是沙地,沙地再往後則植著幾排高大的柏樹,宛若衛兵一般分列兩側。

  這樣的樹、沙與路大約綿延了近五百米,傅珺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皇帝的後宮麼,如此無趣的庭院設計,毫無華麗可言,皇帝在這裡能完成傳宗接代的大事?

  傅珺暗自腹誹著,卻見那兩個宮女向右一轉,這段無趣的路終於行到了盡頭。而當傅珺轉過這個彎,眼前景色驀地變了個樣。

  那是一片好大的庭院,院中假山重疊、樓宇隱現,早開的梅樹紅顏粉妝,長綠的喬木青碧如玉,不遠處還有煙霧氤氳繚繞,耳中但聞泉聲汩汩,宛若琴韻。那雪白的煙雲嫋嫋升起,襯著周圍樹木上的殘雪,有一種特別的旖旎風流。

  這才是三千佳麗應該待的地方,亦是傅珺想像中金碧輝煌的大內禁苑。

  那兩個宮女帶著傅珺她們,自一條以彩色鵝卵石拼出的甬路橫穿過整個庭院,再轉過兩、三道宮門,前方便豁然開朗。初升的朝陽恰在此時躍出雲層,照在眼前這座宮殿的琉璃瓦上,華麗而又莊嚴。

  帶路的一個宮女輕聲道:「此處便是太后娘娘所居的歲羽殿。」

  歲羽,傅珺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她記得前些時候王氏教讀詩經,曾有「鳳凰于飛,翽翽其羽」之句。這歲羽便是拆分「翽」字而來,太后娘娘居於此處,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娘娘尚未起,夫人請隨我來。」另一個宮女恭聲道。

  侯夫人點了點頭,跟在那宮女身後轉向左首,穿過一小片竹林,便行至了一處偏殿。那宮女微微屈膝,無聲地退了出去。不多時,便見一位穿著絳色宮裝,髮上戴著小巧翅冠的女子,帶著兩個小宮女走了過來,一見侯夫人便行禮道:「見過傅夫人。」

  侯夫人忙扶起她道:「宋姑姑請起。」

  那女子便就著她的手起了身,含笑道:「夫人喚我寶樓便是。」

  侯夫人笑著拍拍她的手道:「還未恭喜你升任掌事呢,稱一聲姑姑可不是該當的?」

  宋寶樓笑道:「夫人便會打趣我。」 說罷便叫那兩個小宮女端上茶點,又客氣地道:「娘娘已經起了,夫人且等一等。天氣寒冷,夫人和四姑娘這一路想是乏了,先坐著歇歇,喝口茶。」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ww.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